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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菊凋

    悼慧太子薨逝后的第三日,李朔泓才踏足了水佩风裳。他的眼底是遮掩不住的辛酸和伤感,连身形也消瘦了许多。丧子之痛宛若在他的心口划开了一道无法消弭的疤痕,皇后的昏迷又为他撒了一把盐,痛彻心扉。此时此刻,他需要一些能够包容他的如水柔情,才能稍稍抚慰自己的伤痕。

    长宁卸下钗环依在李朔泓的肩头。他们谁都没有说话,任由无尽的压抑弥漫在殿内。长宁没有点香,只有闷热的晚风从窗隙吹进殿内,带着一阵从杳霭流玉飘来的苦涩。

    “长宁。”李朔泓伸手搂住她的肩,“为什么上天要夺走朕的致晖?是不是朕犯了太多错误,上天才要一力惩罚朕?”

    长宁轻声安慰道:“不是的,不是的。陛下,您宵衣旰食,夙兴夜寐,您的功绩上天也看在眼里,怎么会忍心惩罚呢?”

    李朔泓第一次在她面前流露出了深深的悔恨:“为什么会这样?朕竟然都无力保住自己的孩子……”

    长宁用力地抱紧了李朔泓,她和这个男人肌肤相贴,却没有半点旖旎的韵味。只是陪着他追悼已逝的爱子,气氛肃穆得犹如置身灵堂。不知过了多久,她隐约察觉到了寝衣上沾到了几点微热的泪渍,默默地低下了头。

    烛火摇曳,晃得长宁双眼刺痛。她就这样静静地陪了李朔泓许久,才吹灭了蜡烛,与他抵足而眠。这一夜深沉而漫长,连长宁口渴醒来时外头的天仍旧乌蒙蒙一片。

    丝桐轻手轻脚地进来为她奉了茶,生怕惊醒了沉睡的帝王。长宁喝了一口润了润干涩的嗓子,压低了声音问:“皇后如何了?”

    “奴婢也没听到消息。大约还是昏睡着。”丝桐摇了摇头。

    长宁微微颔首,复又躺回了床上歇下。这几日来的疲倦拖着她缓缓地入了梦乡,她感受着身侧之人的体温,意识渐渐沉了下去。然而这一觉她睡得却依旧很浅,因此很容易便听见了外头传来的动静。

    再次睁开眼时天刚蒙蒙亮,长宁又命人做了罗汉百合饮来。李朔泓过了不多时也醒了,漱了口又将那盏茶一饮而尽。顺诚进来禀告,说是皇后已经醒了。笼罩着李朔泓的阴云这才被驱散了一些,缓缓地点头。

    “朕忙完政务就去看皇后。”李朔泓对着顺诚嘱咐道,“你去叮嘱服侍皇后的宫人,切记不要将悼慧太子一事告诉她。待她稍微好些再说。”

    顺诚忙不迭答应了。长宁半弓着身子替李朔泓系上纽扣,小声说道:“臣妾一会儿就去看望皇后娘娘,也防着下人们乱说话吓着娘娘。”

    李朔泓握了握她的手,面露欣慰:“长宁,还是你最善解人意。”

    送走了李朔泓,长宁又简单梳洗了一番,换了身十分简朴的淡绿色绣竹枝的齐胸衫裙。发髻上也只簪了一对普通的珍珠钗。丝桐传了轿辇,跟着她一路到了杳霭流玉。

    院子里处处蒙着白纱,分明是白天,却叫人觉得有些森然可怖。如今皇后还下不了床,因此寝殿外的这些丧仪一概都是看不见的。长宁进了殿,见里头一切如常,便知道皇后仍被蒙在鼓里。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长宁请了安,皇后仿佛刚醒,仍有些虚弱,双眼无神地凝视着锦帐顶,看上去了无生气。

    皇后见是长宁,强撑着病体问道:“赵昭媛,本宫的致晖如何了?本宫昏睡了多久?”

    长宁自然无法将实情告知,只是柔声说道:“娘娘放心,太医院还有那么多能妙手回春的名医在呢。您睡着的这些日子陛下也十分担心。”

    “不行,本宫要去看致晖。”皇后挣扎着想要下床,双腿却已经麻木,根本使不上半点力气。她急切地想要抓着长宁的手站起来,却也是徒劳。

    长宁又急又心疼,忙扶着她躺下:“娘娘,您自己的身子还未好全,如何能去呢?而且天花可是会传人的,娘娘若是不幸感染,还有谁来为致晖事事思虑尽心?就当是为了致晖也好,您先躺下歇一歇吧。”

    皇后的眼里有泪水打转,她抓着长宁的手臂,越来越紧:“长宁,本宫真的很担心致晖。若是他有什么万一,本宫真的会支撑不住。”

    长宁的心中有苦海翻腾,但她谨记着李朔泓的嘱托,不敢告知。而且看皇后如今的神情,若是真的让皇后知晓,无异于夺了她半条命。因此只能一遍遍地安慰。

    “娘娘别说这样的话,臣妾喂您先把药喝了吧。”长宁从明镜手中接过药盏,舀起一勺吹了吹,递到皇后唇边,“为了致晖,也为了瑾瑜,娘娘还是先顾好自己的身子要紧。”

    皇后颤抖着点了点头,像是妥协,小口小口地喝了药,闭眼躺在床上,眼角的泪水却似断线的珍珠般不停滚落,轻声地抽泣起来。长宁轻柔地为她擦去眼泪,鼻尖忍不住一酸,忙背过身去不敢让皇后瞧见。

    “长宁。”皇后轻声唤她的名字,“本宫是不是时日无多了?”

    长宁一惊:“娘娘怎么说这样的话。您只是累着了,太医也说多调养一段时日就会好的,您别担心。”

    皇后苦涩一笑:“是吗?那为何本宫总是频频梦到过去的事情……本宫还以为是故人们都来接我回去了。”她的语气仿佛在追忆往事,“我记得那是建章七年的事情……”

    建章七年。长宁的心猛然一跳,是她长姐过世的那一年。殿内的侍女们都低着头无声地退下了,只听见裙摆摩擦时细微的响声。殿内又沉静了许久,久到长宁几乎以为皇后又睡着了,才听她缓缓地开口了。

    “那一年,本宫抱病不起,恰如今日。陛下便把宫中诸事都交给了荣妃管理。”皇后的声音比之往日更加低沉,一点点揭开她不愿提起的陈年伤疤,“荣妃痛恨长容夺走她的宠爱,本宫早就知道的。可是本宫终日缠绵病榻,自顾不暇,没能阻止荣妃的恶行。长容恭敬、善良、温和,本宫却眼睁睁看着她落得这样的下场。如今致晖病了,本宫也无力保护自己的儿子,简直就像因果轮回……”

    她说着,又有一行清泪划过面庞,濡湿了宝蓝色弹花枕:“长宁,是本宫对不住你姐姐。本宫不是一个好皇后。”

    长宁默默握住了她冰凉的手:“娘娘,您尽力了。事事不会尽如人意。”

    可皇后依旧流着泪:“不,是本宫的错。本宫没能庇护妃嫔,也无法庇护自己的亲生孩子。是本宫无能。”

    眼前这个女人是如此行销骨立,她本是如柳条般温柔的女子,双肩却被迫担上了远超负荷的责任,如一座大山般压得她难以喘息。长宁想到自己的长姐落难时却无人相助,总觉得一阵窒息,却也不愿再对卢思淳多加指责。她深知道如今的皇后已然十分脆弱,她不愿再眼看着她被自己的冷言冷语击垮。

    “娘娘,您身为皇后,有太多的事要操劳。能够做到如此已经十分不易了。您再喝点药吧。”长宁又喂了皇后几勺乌黑苦涩的药汁,“宫中人人都盼着您快点好起来。”

    皇后拭去了眼角的泪水,吃力地点了点头:“是了,本宫得快点好起来。致晖还等着本宫呢。他病得这样重,若是看不见母后定要伤心的。”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长宁,多谢你。”

    长宁心中苦楚酸涩,却也不能表露分毫,只是轻柔地替皇后掖好被子道:“娘娘,臣妾还要和良妃姐姐议事,晚些再来看您。您好好保重身子。”

    “你去吧。”皇后轻轻地颔首,倦意涌了上来,催她闭上了眼睛,“我累了,想再睡一会儿。”

    长宁静静地退了出去,丝桐迎了上来,扶着她上了轿辇。前脚刚进水佩风裳,转而就听见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响起。长宁回头看了一眼萧瑟的庭院,恍惚间只觉得万般凄凉。她进了屋子,舀了一勺香料添进炉内,有些怔怔的。忽然,她听见窗外传来了什么声音,一声一声,恍若丧钟在脑海中回荡,震得她耳朵嗡嗡作响。

    她听见云板声连绵叩响,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