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照霜华》 第一章 宫闱 长宁进宫的那天是建章九年的一个秋日,紫禁城飘零的落叶扑着旋落在她的脚边,又被萧瑟凉风卷着飞远。 沉寂两年的玉照宫终于迎来了它的新主人,匾额上錾金的大字依旧熠熠生辉,和长宁曾经来拜见长姐时如出一辙。庭院里新栽了两三株桂花,枝叶稠密,光彩夺目,如金云似的装点了死气沉沉的宫殿。 “参见赵贵人,赵贵人万福金安。”廊下已侍立了一排宫女太监,见到她便立刻下跪请安。 “起来吧。”长宁抬了抬手,不咸不淡地训示了两句,就命丝桐去发了赏银,移步内殿。 只见一间阔朗明室映入眼帘,处处彩屏张护、珠帘绣幕,果然极尽奢丽。东西两侧自有碧纱橱与锦帘隔成几间雅室与暖阁。待绕过眼前丈许高的琥珀屏风,穿过几重珍珠帘幕,便见后头一间寝殿。此处虽也是金玉辉煌,但多以月白、远山紫等清雅浅淡的颜色装点,一看便知是她姐姐从前最喜爱的样式。 绿绮看上去尤为欣喜:“这扶霭殿果真玉光照耀,好看得紧呢。看来陛下还是颇为重视小姐的。” 长宁见四下只有她和丝桐绿绮两个家生侍女,便直言道:“陛下看重的何曾是我,不过是赵家而已。” 她贵为荆国公府嫡三女,有一个才到军中做了昭武校尉的兄长,又有一个二姐已是汝宁郡王世子妃。更不用说那位生前就受尽恩宠的长姐赵昭仪。 想到此处,长宁的面色不由得沉了几分:“今个儿是九月十八,你们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 绿绮一时有些怔怔的,丝桐垂下头答道:“是昭仪娘娘的忌日。” “是啊,两年时光不过弹指一挥间,如今已物是人非。”长宁的手轻轻抚过殿内的陈设,“他们都说,长姐是得了急症暴毙,可我偏偏不信。” “小姐,咱们既然已经入宫,还是不要再追究此事了,奴婢只怕其中水太深,小姐要自涉险境呀。”丝桐忍不住轻声宽慰。 长宁冷笑一声:“以我今时今日的地位去探查,自然是自涉险境。可我不会任由长姐不明不白地死去。且等着看吧。” 主仆几人还要说话,只听外头院子里忽听到极吵闹的声响。绿绮推了门出去,只见一个穿红着绿的女子正对着殿中省的太监吵闹不休。 “本小主可是正六品美人,和那个什么赵氏不过差了半阶,凭什么她住正殿,我住侧殿?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长宁缓缓走到门前,那女子穿了一身明艳的桃红织金团花罗裙,发髻插满了珠花。说话间,头上一对碧玉流苏钗在鬓边晃个不停,待她转过身来,长宁才看见那张含着怒气的脸,确实柳娇花艳,无愧美人之名。 丁海禄见了长宁,忙行礼道:“赵贵人吉祥。” 长宁看了那女子一眼,知道她便是与自己同住的潘美人,便笑着问她:“潘姐姐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在这里喧哗做什么?” 潘云见她气定神闲,更加不知收敛:“我岂敢当你这一声姐姐!丁公公,我问你,宫中历来可有贵人就入主正殿的道理?” “这……这也是皇后娘娘允准过的。”丁海禄忍不住擦了一把汗,他操持殿中省上下,却从未遇到过如此跋扈的新晋宫嫔。 “丁公公这话,便是没有先例的意思咯?”潘云打量了长宁几眼,见她虽生得好颜色,但服饰清简,心中更有底气,“赵氏,你不过一介贵人,怎敢如此僭越,我劝你还是收拾收拾,去偏殿住吧。” “世上竟有这样轻狂的人。”绿绮小声嘀咕了一句。 潘云的眼神骤然变得狠厉,不由分说便拾级而上,扯了绿绮的衣袖道:“你方才说什么?竟敢对本小主出言不逊!” 长宁抓过绿绮的手,将她护在身后,正觉得厌倦烦躁,想唤来太监将潘云扯开,忽然眸光一动,软了声音,如泣如诉:“潘姐姐,都是我的不是,只是你又何苦责打我的下人呢?如此行事,只怕坏了和睦呀。” “今日我便要狠狠教训她,她才知道什么叫尊卑上下!”潘云刚扬起手,就听身后传来一句淡淡的声音。 “这位小主,请住手吧。”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是一个身着宫人打扮的女子,但穿着不凡,气度沉稳,想来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长宁见她来了,便用丝帕抹了抹眼角的泪花,亲切地唤道:“明尚宫怎么亲自来了。” 明镜施了一礼,见她面露凄楚,心中了然:“许久未见,赵贵人吉祥,奴婢是奉皇后娘娘之命来给各位新入宫的小主送赏的。”她挥一挥手,身后的宫女便把赏赐如流水般地端进了玉照宫。 长宁含笑点头:“多谢皇后娘娘,待来日凤仪宫拜见时,我必当好好向娘娘谢恩。”说罢又吩咐丝桐领人将赏赐登记造册。 明镜是皇后的贴身侍女,又身为尚宫,下御六尚局,辅佐皇后管理宫廷琐事,也有品级在身。若论起尊卑,潘美人也不得不敬她三分。 可潘云实在愚蠢,虽心中有了几分害怕,但面上还是不肯退缩:“尚宫又如何,仍是宫女而已。今日这事还没完。” “潘美人吉祥。”明镜转过身,“方才听潘美人说是要教训赵贵人的侍女,可贵人位分在您之上,且您并无代人管束宫人的权力。” 她说罢,也不再与潘云辩驳,对长宁浅浅笑了笑:“贵人受惊了,此事奴婢自会禀告皇后娘娘。” “有劳了。”长宁微微颔首,便不再理会潘云的怒骂,径自走入扶霭殿,到东次间坐下。 明镜对着她的背影施了一礼告退,又命人将潘美人半推半扶地带出了玉照宫。外头喧嚣的庭院终于安静下来。绿绮心有余悸,眼巴巴地望着长宁,像是有些委屈,却不敢说。 “别怕。”长宁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她不能伤着你分毫。” 绿绮仍旧低着头:“小姐不怪奴婢行事莽撞吗?” 长宁端起茶碗,用盖子撇去茶叶,不急不徐地抿了一口:“莽撞?你不过实话实说,何来莽撞。”她看了一眼绿绮,“我知道你心中有分寸。再说了,潘美人这样不入流的货色又有何惧?便是她真的打了你,我也会替你狠狠打回去。” 绿绮的脸上这才露出了几分真心的笑意:“还是小姐好,总是护着奴婢。” 绿绮知道,她家小姐总被夫人说是性子冷酷,又太过精明。可是她不在乎,毕竟小姐待自己那样好,从不薄待半点。就算小姐对外人再无情狠辣,她也永远向着小姐。 “只是小姐如何知道,来的人是明镜呢?”丝桐问道。 “只听宫门那的声响便知了,如此浩浩荡荡的声势,除了皇后的赏赐,便只有荣妃了。无论是皇后还是荣妃,处理这些妃嫔琐事都是举手之劳。再者,新人入宫,自然是要给点下马威的。”长宁放下茶碗,“可怜潘美人如此张扬,只怕要被杀鸡儆猴了。” 丝桐不由得脊背发凉,但也觉得潘云咎由自取,所以默不作声。 绿绮满不在乎:“量她是谁,小姐住扶霭殿是皇后娘娘准许的。而且这地方从前就……”她顿觉不妥,渐渐止住了话头。 几人相对无言之际,忽听见门口的小宫女裁云进来回话,说是西边恰春阁的付宝林来了。长宁这才依稀想起,仿佛是有个宝林也同住玉照宫。 “让她进来吧。” 付宝林闺名持盈,生得俊眼修眉,楚腰纤纤,此时正着了一身清水蓝的锦衣,裙踞上绣了一枝雪白梨花,更衬得她姿容楚楚,清秀颀长。她见了长宁,轻轻一笑,先已屈膝行了礼:“嫔妾给赵贵人请安。” 长宁扫视她一眼,和气地扶起她道:“付妹妹请起,绿绮看茶。” 宝林乃从六品,位序在长宁之下。持盈举止恭敬,仪态端庄,长宁虽不知道她的来意,但心中也略有几分好感。 “贵人方才在院中与潘美人争执,真是吓坏嫔妾了。”持盈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胸口,“还好有皇后娘娘身边的人在,否则不知要被她闹到什么时候呢。” 绿绮奉了茶来,又安静地退下了。长宁笑盈盈地望着持盈:“潘氏不守规矩,自有皇后娘娘训戒。妹妹有话不妨直说。” 持盈语气柔婉,令人如沐春风:“嫔妾尚在闺中时就知贵人芳名在外,如今一看,贵人果真美貌娴雅,便想多亲近几分。” 长宁听了,也只是摇了摇头,未曾放在心上:“芳名在外?想来传言不止于此吧,若只是夸赞我的贤淑倒也罢了,最惹人厌烦的不过是那些捕风捉影的事了。” 持盈眉间微蹙,犹豫几许才说道:“是了,贵人毕竟是已故赵昭仪的亲妹妹,昭仪娘娘生前盛眷颇浓,奈何骤然仙逝,宫中一时间物议如沸。如今不过两年功夫她的妹妹就跟着入了宫,此事的确引得不少人议论纷纷。” 长宁不以为意,但持盈望着她的眼睛却亮晶晶的,像是含着星光一般:“不过都是闲言碎语罢了……姐姐,你可记得那年荆国公府元宵宴?” “元宵宴?” 荆国公府在京中声名显赫,每每设宴必是门庭若市。她自小跟着母亲学习待人接物,应对那种场合也是得心应手。长宁又凝视了持盈片刻,总觉得有些模糊的记忆,却回想不起来。 持盈见她不大记得,略有些失落:“那年我随父母回京探望外祖家,到了荆国公府上赴宴。可齐侍郎家的公子与我起了龃龉,竟将烛台打翻在我的衣裙上……” 长宁听她这样说,才终于回忆起来。四五年前的元宵宴,仿佛是有这么件事。当时她长姐赵长容在宫中春风得意,二姐长华刚做了世子妃,赵家可谓门庭赫奕。 那年,齐侍郎家的幼子对一个柔弱的姑娘无礼,又打翻了烛台。长宁眼见着火舌舔上那女子的裙摆,幸而池塘近在咫尺,于是她当即将舀了一瓢水为她熄灭。齐公子也被狠狠训斥了一番,领回家中。 那少女几欲垂泪,长宁又携着她到自己房中换了衣物。她拉着长宁的手哽咽了片刻,又深深地施了一礼,满是感恩。事后听人说,那是同州别驾家的千金付氏。再多的,长宁已不记得了。 “原来我与妹妹是有旧年的缘分在的。”长宁终于有了几分真心的笑意,握住她的手道,“既然你与我同住一宫,更加亲近,便以姐妹相称吧。” 持盈也笑着握紧了她的手,眼眸里满是喜悦,不似作伪。微凉的夜风裹了庭前的桂子香吹进雕花窗子里,熏得满室甘甜。 第二章 群芳 隔了一夜,便到了新人觐见各宫妃嫔的日子。因着是头一回,更容不得半点差池,方过卯时,天尚且蒙蒙亮时长宁便起了身,由着丝桐与绿绮服侍她更衣梳妆。 丝桐似是有所顾虑,唤来裁云端来不少颜色素净的首饰,又令镂月将早先备下的宫装捧上前来。长宁淡淡扫了一眼,心知她是劝自己不必太过张扬的意思。她略想了一想,便挑了一身合欢红绣白梅的襦裙,又叫绿绮给自己梳头上妆。 “昨个儿付宝林便说了,我尚未进宫时已然引起不少议论。如今再避让又有何用,纵然一味地示弱藏锋也抵不住心怀鬼胎的人。”长宁闲闲地从妆匣里挑了一只猫眼石戒指戴上,丝桐清楚她的脾性,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绿绮笑盈盈地择了一支做工精致的金累丝珍珠抱头莲给长宁插在发髻上:“我们小姐还是穿这样活泼的颜色好看。”她说着,又顿了顿才道,“大小姐从前便更喜欢清雅的颜色,奴婢私心想着,若是小姐也学着大小姐喜欢的模样打扮,难免要被人背地里说闲话。” 长宁望向镜中的自己,赵家诸位女儿里,长容娴雅,长华明艳,长欢与她又非一母所出。而她与长姐生得最像,尤其是那远山眉水杏眼。只是她不似长姐性子温柔静默,便是素日钗环衣衫也格外不同。若要扮作姐姐的模样争宠于她而言自然不难,但长宁深知此非长远之计,须得细细筹谋。 待到梳妆完毕,长宁才携着侍女离了扶霭殿。刚到宫门口,便闻得身后步履声匆匆,回头一瞧便见持盈也带了人正从恰春阁出来,于是含笑招呼她一同前去。皇后身为国母,身份尤为贵重,独享紫禁城中最宽敞华丽的凤仪宫。此处宫苑距玉照宫不算十分远,两人并肩行了片刻就到了宫门前。 凤仪宫前植了大片的芭蕉,又因着是秋日,皇后又素喜菊花,故在画廊下养了不少菊花,皆是如凤凰振羽、西湖柳月之流的名品,隔着遥遥一重庭院亦觉得香气清幽。长宁与持盈来得甚早,在庭前略等了一会,便见皇后的侍女菱花出来迎了她们进昭阳殿。 “二位主子来得早,我们娘娘更了衣便来。”长宁道了声谢,便同持盈一道坐在最末的位置上。 昭阳殿内的布置处处讲究,却不显奢靡,想来也与皇后不喜纷华靡丽有关。殿内呈着一扇硕大的座屏,以沉香木为屏座,嵌珐琅为屏心,饰以岁寒三友纹样,屏风前便是皇后宝座。正中央供了一只莲花香炉,正幽幽吐着檀香,嗅着令人凝神静气。 陆陆续续有妃嫔走进殿来,或婀娜或清丽,个个都是美人。不多时,皇后也由宫人扶着走了进来,她也生得颇为美丽,只是打扮得简洁,故而不如底下那几个年轻的宫嫔娇艳,却令人心生敬意。 皇后的眼眸扫过自己下首第一席,虽仍是空的,却也并不发问,只是看着长宁几人问道:“今年入内的妃嫔共有五人,怎么还少了一位?” “娘娘说的可是潘美人?昨儿就听说皇后娘娘叫她到宫里来讲了一番规矩,她便敢请安来迟,真是放肆。”说话的是戚芳仪。 素来温和的祝容华也忍不住蹙眉:“安姐姐如今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也从不来迟,潘氏真是太过分了。”说罢,又望向安婕妤,“姐姐近来身子还好吗?” 安婕妤正要回答,就听殿外传来谁人慵懒的声音:“潘氏已被本宫发落到永巷住着了。” 只见殿门大开,一位身着槿紫色华服的美人在仆婢簇拥之下娉娉袅袅走入殿来,排场极大。她身量纤纤,体态婀娜,此刻梳了惊鹄髻,又以一色赤金红宝装点,虽繁复却不显累赘。她生得丰肌弱骨,一双瑞凤眼更是顾盼生辉、光彩照人。 “皇后娘娘金安。”荣妃行了一礼,便笑着坐下了,“昨日听说潘美人在玉照宫大为放肆,又要责打赵贵人的宫婢,臣妾实在不能容忍。皇后娘娘虽然训戒了一番,但臣妾以为断不能轻纵了她,她既不愿在玉照宫住着,臣妾便将人打发到永巷了。” 皇后笑意不改:“荣妃当真是事事为本宫分忧啊。此事可回禀陛下了吗?” 荣妃喝了口茶:“陛下说了,臣妾协理六宫,这等小事是不用拿去叨扰陛下的。”她看向皇后,态度虽不跋扈,但言语中大有挑衅的意味,“若是连这些宫闱琐事都要一一回明了陛下,陛下哪有功夫处理朝政呢?” 戚芳仪忙笑道:“荣妃娘娘果真是雷厉风行。” “好了,都是小事。”皇后看向长宁几人,“新来的妹妹们都累了吧,过来吧。” 新晋秀女之中属长宁和重华宫沈贵人位份最高,便由她们率付宝林和石宝林一齐向皇后叩拜行礼,皇后笑容温和,微微抬手唤她们几个起身。内监又引长宁等以宫中位份高低为序,依次给各位主子请安。 荣妃之下便是淑媛姜景妍,她与荣妃殷玉姝同为昔日的潜邸侧妃,侍奉多年。姜淑媛性子随和,也不多加为难。尔后便是敏贵嫔魏琼,她亦是个眉黛青颦的美人,笑意温和地唤了几人不必客气,待看了一眼长宁,却先叹了口气。 “赵贵人。”敏贵嫔的语气似含着一缕忧愁,两笼柳叶眉亦不自觉地蹙了起来,“本宫只瞧了赵贵人一眼,便想起了同你长姐曾经相处的时光。如今见到赵贵人,仿佛容姐姐昔日光景又在眼前。” 座中诸人听她这样说,却是面色各异,皇后平静说道:“敏贵嫔与赵昭仪同年入宫,如今触景生情也是难免。” 魏琼的眼里像是含了泪,蒙着一层薄薄的雾,叫人看不真切:“是,嫔妾午夜梦回时也总想起与昭仪形影不离的那段日子。” 长宁听罢,心中迟疑一瞬,还是恭敬说道:“嫔妾入宫时亦听姐姐说起过贵嫔娘娘,只是斯人已逝,还请娘娘勿要太过伤情。” 敏贵嫔不再多言,于是几人又依次给安婕妤等人请安。所幸皇帝妃嫔不多,行了一圈礼也不觉得十分劳累。四人落了座,便听柳容华用她那脆生生的声音问道:“皇后娘娘,嫔妾听闻大皇子前几日染了风寒一直未好,娘娘衣不解带地照料了许久,不知如今可大好了吗?” 皇后颔首道:“容华费心了,致晖现下已痊愈了。”说着又嘱咐道,“如今入了秋,天气渐渐凉了,你们也多当心身子,莫着了凉。尤其是安婕妤,你是有身子的人了,更要多加注意。” 诸妃忙点头称是,又听皇后徐徐说道:“姜淑媛,你是侍奉陛下多年的老人了。陛下前几日便与本宫商量,过了年就要册封你为妃,与荣妃一道为本宫分忧解劳。”她又看向荣妃,“如此,妹妹身上的担子也可轻一些了。” 姜淑媛未曾想到有这等意外之喜:“多谢陛下,多谢皇后娘娘。” 荣妃冷哼一声:“姜淑媛从未学习过处理宫务,只怕一时半会还帮不上许多忙。” “姜淑媛聪明谨慎,想来有妹妹悉心调教,必然很快就能得心应手。”皇后神色不改,“好了,瞧你们都累了,都散了吧。” 荣妃草草施了一礼便离开了,柳容华与戚芳仪紧随其后。 长宁随众人一同起身跪安,便同持盈一道往殿外走。廊下秋菊盎然,傲骨迎寒,行走时宛如置身花丛之间,只觉得芳香穿鼻沁骨,格外宜人。 两人下了台阶,持盈抚了抚胸口道:“阿弥陀佛,还好各宫娘娘都未曾出言刁难。” 只听闻一阵珠翠轻摇,环佩叮当,忽嗅得一阵浅浅的兰麝香气飘摇而来,袅袅婷婷,令人忍不住回首望去。只见有个侍女扶着位宛若月中聚雪似的美人走上前来,她生得杏眼桃、曲眉丰颊。行动间步履轻盈,云鬟上珠钗轻摇,很是端庄美丽,竟不比荣妃逊色分毫。 长宁心中有数,知她是与自己一同入宫的沈贵人,又瞧了持盈一眼,只见她模样怔怔地盯着来人,便轻咳了一声。持盈猛然反应过来,脸已然红了,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去。 “赵妹妹,付妹妹。”沈兰枝语气温柔,但气质高华,有清冷出尘之感,“不知可有空来我的绛云轩坐坐?” 沈兰枝是豪门之后,她父亲沈翊早年间立了几桩极为显赫的军功,得封辅国大将军,如今又有一个兄长在朝中效力,很得皇帝青眼。沈家对她爱若珠宝,自幼授以宫廷礼法,以待来日充作天子嫔御。 辅国将军府与荆国公府交情不浅,长宁虽与兰枝来往不频繁,却也有几分幼时的交情。她刚要应答,忽瞧见明镜自昭阳殿台阶上小步跑来,见几人一愣,便含笑对长宁说道:“赵贵人好,皇后娘娘想起来要问您几句话,请随奴婢来吧。” 长宁闻言便点了点头,又笑着让兰枝与持盈先行一步,随即就跟着明镜回到了昭阳殿。皇后见她来了,又唤侍女奉了新茶,指了指最近的位子示意她坐下。长宁谢了恩才缓缓坐下。 “许久不见赵妹妹了。”皇后说道,“一切可还好吗?” “蒙皇后娘娘关怀,一切都好。”长宁又起身拜下,正色道,“嫔妾入宫前就得家中殷殷嘱托,定会竭力侍奉娘娘左右,为娘娘分忧解难。” 皇后卢思淳出自权贵世家,祖上位列三公,也出过几位宠妃。她十七岁那年便嫁给如今的周帝李朔泓为正妃,算来已过十一年,兼之她又育有一子,因此深得敬重。赵家与卢家数年前也结过秦晋之好,算是姻亲,因此朝中也常常互相扶持。长姐在世时也与皇后交好,长宁自然也要向皇后一表诚心。 “快起来。本宫唤你来说话,并非是想说这些。不过是想起你姐姐的事,平白嘱咐两句。”皇后见状,忙让菱花上前扶她起身,“敏贵嫔今日虽有些失态,但话却说的不错。你与你姐姐,生得确实有三四分相似。远远地一瞧,倒真会一时间分辨不出来。” “嫔妾儿时母亲就常说,嫔妾和长姐生得像。”长宁见皇后亦有几分感叹,不禁问道,“娘娘,嫔妾知道您与长姐亲厚,此处业无旁人,便斗胆问您一句。长姐走得那样突然,这其中……”她止住了话不再多说,但皇后已然明白。 “自你姐姐走后,陛下除了偶尔去荣妃和敏贵嫔那坐坐,也不常来后宫了。长宁,你姐姐生前颇得盛眷,却也招来了不少妒忌。你万万莫要步了她的后尘。”皇后并不明言,“你姐姐……是个很好的人。只是你瞧这宫里西风渐起,略柔弱几分的花木大都受不住摧折,早早枯萎了,并不是所有花都能似本宫廊下养着的那几盆秋菊,有凌霜傲骨之能。” 皇后的话里含着深切而诚恳的关怀,长宁并不愚笨,自然清楚她话中的意思,十分感念这样的提点:“娘娘说的都嫔妾知道了。多谢娘娘指点。” “哪里是什么指点呢,不过是见秋风瑟瑟,心中有感而已。”皇后深深望了她一眼,搭着明镜的手起了身,“你回去吧,本宫还有宫务要处理,便不留你长谈了。” 长宁见了,便敛衽行礼,深深地屈膝,恭送皇后离了正殿。绿绮扶着她走出殿门,缓缓拾级而下,沿着来时的路走出了凤仪宫。清晨澄澈如水的阳光流曳在紫禁城重重的飞檐卷翘之间,长宁仰起头,迎着卷起秋叶的凉风,一时默默无言。 第三章 芙蓉帐 紫禁城的夜一向是极静的。孤月清冷,星子寥落,玉照宫内又点了灯,长宁坐在窗下闲闲地翻阅着琴谱集。丝桐执起案上的银剪子剪了剪烛芯,那红烛便又亮起一簇温暖的光来。 “姑娘仔细伤着眼睛。”丝桐说着,又为她重新添了一杯热茶,“今个儿应该就是新人侍寝的日子了。” “知道了。”长宁看得有些眼睛发酸,“去把我的笛子取来。” 丝桐心下不解,但还是依言去把长宁从前就带在身边的一管玉笛拿来递给了她。她望着长宁垂眸抚摸着笛身,不由得有些好奇:“奴婢记得姑娘是最喜欢抚琴的,方才也在看琴谱。怎么突然想吹笛了呢?” 长宁并不看她,只是淡淡说道:“长姐最会吹笛,陛下也喜欢得紧,玉照宫从前也是灯火长明,笛声绕梁。”虽然解释得简单,但丝桐也明白了过来,于是便不再多说。 长宁并不言语,只是抬手将那管玉笛横在唇边,幽幽地吹起一曲《暗香疏影》。如丝桐所言,她以往总是抚琴更多些的。至于笛,虽也跟着长容学过一段时日,但终究志不在此,指法也算不上十分娴熟。 笛声幽幽,似是有愁肠百结不得倾诉,如无尽心事欲说还休。丝桐和绿绮怔怔地听着,一时间也忘了言语,只是立在原地。月光不甚明亮,透过窗格如水般无声地倾泻在地上,倒真似落了满地的披霜戴雪的白梅。红烛像是也被染上几抹淡淡的寒意,明明暗暗,变幻不定。 一曲终了,长宁正要收起手中的玉笛,却忽地听见远处有一缕极为渺远的笛声传来,不由得微微一愣。丝桐和绿绮对视一眼,也有几分茫然。主仆几人都未曾开口,只是侧耳倾听。那阵阵笛声清越悠长,分明是同一首曲子,却全然不似她方才所吹奏的那般凄楚,倒更显意境深远,令人沉醉。待到那笛声缓缓止住,仍觉得耳畔余音袅袅,感心动耳。 “真好的笛声啊。”绿绮轻声赞叹了一句,像是怕惊扰了沉浸其中的长宁。 “这样更深露重的夜里,也不知是谁在吹笛。”长宁沉默良久,才开口说道。 丝桐听了,便将守在外头的镂月唤了进来,询问她可知道是何人的笛声。镂月先是低头想了想,才恍然大悟般说道:“奴婢想起来了。不日就是皇后娘娘的千秋节,教坊司安排了不少乐师进宫献艺,兴许是有乐师听见了主子的笛声,才吹奏一曲互相应和吧。” “是吗。”长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好,你退下吧。” 镂月刚要退下,忽听见灯花一爆,门外走来了司寝局的女官,笑盈盈地来给她道喜:“恭喜贵人,贺喜贵人。陛下今日点了您侍寝,贵人快准备起来吧。” 长宁叫丝桐递了荷包,又听司寝女官絮絮叨叨地跟她讲了许多侍寝的规矩。秋夜寂静,但因着接到了侍寝的好消息,扶霭殿上下早已热闹作了一团,张罗着入夜后接驾的诸多事宜。 长宁唤来巧手的裁云为她染了指甲,凤仙花碾就的汁液将水葱似的指甲染成娇艳的浅红。绿绮为她细细地描了眉,唇上点一抹淡淡的胭脂,不必费心装点便自有一番风流。 烛光熠熠,香烟袅袅,低垂的珍珠锦帘窸窣微响。长宁从寝殿的雕花窗往外望了一眼,眼见明月高悬,就知道差不多到了时辰。她又轻柔地抚了抚手中的那管玉笛,回忆着那首曾听闻过无数遍的曲子,终于将它横到了唇边。 李朔泓在御书房内处理完一天的冗杂政务时,已经亥时了。孙奉捧了件厚重的云锦龙纹披风来给他系上,低声禀告道殿外已经预备下了去玉照宫的轿辇。他步出御书房,乘上了御辇,扑面而来的凉风叫他从方才的奏折朱批之中回过神来,清醒了不少。在轿前提灯的内监弓着身子,被两侧的朱红宫墙拉扯出长长的影子,在萧索的深夜里透出几分森然来。 待行到了玉照宫前,孙奉扬声喊了一声落轿,随即扶着李朔泓小心翼翼地下了轿子。刚穿过仪门,尚且立在庭院内,他就忽然听到了一缕幽幽的笛声。李朔泓的脚步顿住了,连侍奉在侧的孙奉也不由得侧耳倾听,那曲调很是熟悉,仿佛是哪个曾十分受宠的宫妃屡屡吹起过的。 “孙奉,是谁在吹笛?”李朔泓的声音听不出多少波澜,但孙奉分明瞧见他眼里有些似是追忆的怅然。 “回陛下,前头就是扶霭殿,应是赵贵人的笛声。”孙奉说罢便猛然反应过来。宫中最擅笛韵的不就是这位赵贵人的亲姐姐,那位骤死宫中的赵昭仪吗?想到此处,他又悄悄看了一眼皇帝。 李朔泓在庭前的桂花树下默默地立了一会,才大步走向殿门。侍立殿外的宫人纷纷跪下请安,刚要进去通报,却被他挥了挥手止住。孙奉知道自己不该往前走了,于是便躬身推开殿门请了皇帝入内。 笛声仿佛是从后头的寝殿传来的。李朔泓加快了脚步,绕过屏风和碧纱橱,最后停在了几重珠帘前,只见帘后一抹若隐若现的身影正独立窗下吹着一管玉笛。他的步子下意识放轻了不少,随即轻轻拨开眼前的帘幕,走进了室内。寝殿内燃着令人心神欲醉的甜香,淡淡地萦绕在鼻尖,却不觉得过分甜腻,只觉得闻多了便似踩在柔软的云间,飘然欲仙。 待到一曲终了,李朔泓才清了清嗓子说道:“赵贵人。” 那抹浅红色的身影听见他的身影后轻轻一颤,随即转过身来盈盈拜倒在地:“臣妾给陛下请安。”长宁把头埋得更低,“臣妾不知陛下已到,未曾出殿迎接,陛下恕罪。” “起来吧。”李朔泓上前将他扶起,待瞧见那双摄人心魂的眼睛时还是愣了愣,一张相似却更柔情似水的芙蓉面不禁涌上心头。再细看眼前的女子,虽然也如记忆里那般美貌娴雅,却更添了几分媚骨,十足的娇艳。 “你方才吹的曲子仿佛是《并蒂芙蓉》?”李朔泓握住她纤细的手,并未松开,“朕远远地听着,便觉得有些熟悉。” 长宁含笑说道:“陛下耳聪目明,果然敏锐。正是《并蒂芙蓉》。”她说罢,眼波微转,“只是臣妾的技艺粗浅,陛下莫要怪罪。” 李朔泓却笑了笑:“怎会呢,技艺上虽算不得一流,其中情致却能叫闻者心生共鸣。” “陛下过誉了,臣妾雕虫小技而已,若论起吹笛,还是臣妾的长姐更胜一筹。这首曲子便是长姐亲手教与臣妾的。”长宁低低地吟诵起那曲中的词赋来,“太液波澄,向鉴中照影,芙蓉同蒂。千柄绿荷深,并丹脸争媚。天心眷临圣日,殿宇分明敞嘉瑞。弄香嗅蕊。愿君王,寿与南山齐比……” “池边屡回翠替,拥群仙醉赏,凭栏凝思。萼绿揽飞琼,共波上游戏。西风又看露下,更结双双新莲子。斗妆竞美。问鸳鸯、向谁留意。”李朔泓伸手揽住她的腰,温热的气息扑在耳边,替她续上了下半阙,“词是好词,曲亦是好曲。” 他低头看向怀中人,恍惚之间凝望着她的眉眼,的确会叫人不由得感叹,确实是姐妹,难怪生得这样像。但再细细看去,又觉得她们也十分不同,和她端庄温雅的姐姐相比,她似乎更有几分妩媚的小女儿情态。浅红的罗裙、乌黑的云髻,都漂亮得恰到好处,连眉心一点嫣红的花钿看着也叫人更生怜爱。白莲与红莲虽然形容各异,却也都颇有韵味。 “好香。”李朔泓的声音在长宁耳畔低声响起,搂在自己腰间的手也收得更紧,于是她柔软的躯体如无骨般依偎上去。 “陛下……”长宁低垂着眼帘,染作淡红的十指轻轻搭上他的肩头,语气轻柔,“望您垂怜。” 他的记忆又随着殿内若有似无的香气而更加遥远,仿佛又流转回数年前的那一天,同样的玉照宫,同样的扶霭殿,水蓝衣裙的女子轻柔地跪下,声音温柔地说过相似的话语。 “长宁。”李朔泓的吻轻轻落在她的眉间,像是要把融进了淡淡香味的人揉进自己的怀里,“夜已深了,一同安置吧。” 远山紫锦帘低低垂下,错金香炉烟雾缭绕,芙蓉帐暖,被翻红浪。床头西番莲烛台上,一抹淡淡的红烛摇曳生光,她觉得身上仿佛也跟着燃起一簇温暖的火,一直在蔓延,直至烧到心尖上。长宁仰起头,睁开眼,凝望着床顶帐幔上一簇簇盛放的白色玉兰,皇帝的细语呢喃犹在耳畔,她却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像是被棉絮堵住了耳朵。 皇帝附在自己的耳边又说了几句什么,她只是轻轻地嘤咛,像是沉醉其中。待到云收雨歇,便连床头的烛火也黯淡了下去。长宁和他一同卧在床榻上,双眸虽合了起来,身体上的痛感和清醒的头脑却不允许她入眠。长宁略有些费力地转过身去,看了一眼躺在身边的男人,见他俊朗的眉目此时已平静地沉进梦中,才压低嗓子唤了守在外头的丝桐进来。 “小姐……”丝桐的声音也压得很低,不敢惊扰了梦中的皇帝。 长宁指了指放在不远处的那只香炉,丝桐敏锐,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上前捧了起来,随即退了下去把里头的香灰倒净。长宁见她走出了寝殿,才复又躺回了床榻上。 宫中虽有令禁止过迷情之物,但总有些手段以作欢好之用,但到底是见不得光的。长宁又看了一眼身侧的李朔泓,朦朦胧胧间仿佛想起了长姐笑着和自己诉说宫中诸事的模样。她眨了眨眼,许是方才累着了的缘故,待到身体的痛楚慢慢减退,不久便也睡了下去,一夜无梦。 次日醒来时天色微明,李朔泓微微睁开眼,却发现身侧的床铺已经冷了下来。他瞥见一抹淡紫色的身影正在桌前忙碌,见他醒来,忙端着托盘走到床前。 “陛下醒了。”长宁刚梳洗过,但长发未绾,仍是一头乌黑青丝如瀑般披在肩头,看起来柔顺婉约。 李朔泓问道:“天色还早,你怎么起得这样早?” 长宁将托盘奉到他跟前:“臣妾听闻陛下每日晨起必要饮一盏罗汉百合饮,因此一早就起来煎了茶。”她低下头时,恰到好处地露出了脖颈上淡淡的红痕,媚骨天成,“请陛下先漱口,再试一试臣妾的罗汉百合饮吧。” “你有心了。”李朔泓漱了口,又接过茶碗一饮而尽,“不错,只是这些事情交给下人做就好了,何苦累坏了身子。” 长宁含笑道:“只要陛下喜欢,臣妾早起一点又算得了什么呢?” 李朔泓揽住她的腰,只觉得软玉在怀,又有一股隐约的香气,勾得他心醉神迷:“朕是心疼你。” 长宁绯红了脸颊,低头绞着衣带,轻声道:“臣妾服侍陛下更衣吧,若误了早朝的时辰可就不好了。” “也好。”李朔泓略有些不舍地松开了手,由着长宁和宫人为他换上龙袍,临行前又不忘对长宁说道,“你保重身子。朕今晚再来找你。” “谢陛下。”眼见皇帝就要离开,长宁轻轻唤住了他,眸中恰到好处地流露过一抹柔情,“清晨天气最凉,您出去时多披件衣裳吧。” 李朔泓点了点头,温柔地嘱咐道:“你好生歇息。”说罢便在一众仆从簇拥之下离开了扶霭殿。 长宁望着他的背影一点点消,她沉默地立了片刻,才唤了外头等待侍奉的几个宫女进来。几人一进寝殿,就满面喜气地跪下向她道贺:“恭喜主子,贺喜主子。” 绿绮笑盈盈地走上前来,扶着长宁慢慢下了床。虽然身子仍有些酸痛,但长宁并未多说什么,只是一如往常地吩咐宫人给自己上妆更衣。头一回侍寝后,去给皇后请安更显不同,她无意在此事上对皇后多加怠慢。 “今个儿是小姐的喜日子,您看看要梳个什么样式的发髻好?”绿绮瞧着比长宁还要欢喜,眉梢眼角都喜气洋洋的。 “不必多费心思,寻常的随云髻就好。”长宁对镜戴上一对珍珠耳坠,“再去把我那件藕荷色的云锦披风拿来。” 待到梳妆完毕,已快到了要去凤仪宫给皇后请安的时辰。丝桐扶着长宁跨出扶霭殿,迎面而来的秋风今日仿佛格外凉爽,吹拂衣袂时也只觉得惬意。主仆二人正走到了庭前,就看见自宫门外又来了个内监,笑着进来给她贺喜,又宣了皇帝的旨意。 “咨尔玉照宫赵氏,秉性柔嘉,淑质英才,着晋为正五品嫔,赐号‘娴’,钦此。” 鲜有宫嫔头一次侍寝便得了封号,想来李朔泓十分看重长宁。丝桐听了旨意,不由得喜上眉梢,但长宁却依旧沉静如水,似乎早已胜券在握。 “谢陛下。”长宁深深地拜倒,唇边渗出一缕势在必得的笑意,心中的石头也终于落了地。她知道,从此刻起,已逝的长姐会帮助她成为下一个令群芳失色的赵昭仪,再掀起紫禁城里的一场风雨。 第四章 火蔓 下旨晋长宁为娴嫔的消息不多时就飞进了紫禁城的各宫各苑。连在凤仪宫请安时也有妃嫔在一旁酸言酸语。戚芳仪是建章六年进的宫,三年功夫宠爱寥寥,如今也不过是一介从四品的芳仪,一道进宫的安宓已身怀龙种晋封婕妤,因此她心中更加妒忌长宁,口中也是言辞犀利,愈发不肯放过。 “娴嫔一入宫就封了贵人,入主正殿,这倒也罢了,如今侍了寝,封了嫔,还得了封号。”戚淑离望着上首的荣妃,面露不忿之色,“娘娘,您看柳姐姐,自打东宫就跟着陛下的人了,也没有封号。怎么她便有了?” 柳含烟尴尬一笑,心中大为不爽,但到底没有说什么。荣妃捻了一块绿豆糕在手,不以为意:“那又如何。区区嫔位,还真能与本宫抗衡不成?” “娘娘!”戚淑离面露委屈,“您瞧,这都七日了,陛下连着去了她那玉照宫三天。再过几日,怕是连嫔妾也要被她骑在头上欺凌了。” “戚妹妹何须如此动气,陛下的心意岂是你我能够转圜的?”柳含烟好言相劝道。 荣妃淡淡打断了两人:“好了,本宫今日已经翻看了彤史,知道陛下这几日爱新鲜。今日陛下点了谁侍寝?” “还能是谁?自然还是娴嫔了。”戚淑离小声嘀咕道。 荣妃攥着绢子的手一点点收紧,姣好的面容也渐渐浮现出狠厉之色。柳含烟见了,眼眸微转:“娘娘若要给娴嫔一点颜色瞧,也是易如反掌。娘娘前几日便觉得咳嗽难受,不知可大好了?” “琥珀——”荣妃唤来守在外间的侍女,“去甘露殿告诉陛下,本宫身子不适,请陛下若得空就来看看吧。” 琥珀答应了一声,便退了下去。柳含烟与戚淑离对视一眼,也起身行礼道:“嫔妾告退。” 是夜,玉照宫。 “今夜陛下翻的是姐姐的牌子,我便先告辞了。”持盈落下最后一枚白子,“这局还没下完,我便留到明日再和姐姐下吧。” 长宁这几日与持盈亲厚了许多,闲来无事时也常在一起对弈刺绣。长宁正要起身送客,却见绿绮气鼓鼓地走了进来。 “小姐,今日陛下改道去了未央宫。”绿绮虽有不满,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听说是荣妃咳疾未愈,请了陛下过去看看。” “知道了,你先退下吧。”长宁又拉着持盈坐下,“看来今夜,咱们是可以一分胜负了。” 持盈怕她心中忍着气,柔声宽慰道:“陛下心意有变也是常有的事。姐姐这几日接连侍寝,难免遭人眼红,如今略避一避风头也是好的。” 长宁不以为意,落了一枚黑子:“是啊。我不过是嫔位,自然不能以卵击石了。” 持盈见她面色如常,知道她心中平静,这才放下心来,于是又执了白子与长宁对弈。丝桐剪了剪烛芯,好让灯火更明亮几分。 两人正专心棋局之际,只听窗外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长宁有些诧异,刚要发问,就听见了沈兰枝的声音。 “哎呀,你们两个怎么还在这儿。”兰枝看上去极为惊惶,“快,先出去。” 长宁见素来沉稳的兰枝也乱了方寸,便知道事情不好,赶紧带着持盈走出了扶霭殿。她抬头望向苍茫的黑夜,只见不远处有隐隐的火光闪烁。空气里夹杂的浓烟飘浮而来,带着木头被焚烧的刺鼻气味。 “我住的重华宫忽然起了大火,我想着你们的玉照宫不过十来步之遥,火势又那样凶险,实在担心殃及池鱼。”兰枝微微定了定心神,“要知道华音阁的安婕妤可是有身子的人,这火来得蹊跷,指不定就是冲着她来的。” 长宁见她一语直击要害,也不与她多费口舌,直截了当地问道:“陛下和皇后可知道了吗?” 兰枝点了点头:“姜淑媛已命人去请了。安婕妤刚被扶出来,如今宫人还在灭火。” “走水了!走水了!” 长宁略一思索,拉着惊魂未定的持盈和兰枝就往重华宫走去。重华宫和玉照宫的确相隔不远,倘若火势蔓延,真有可能祸及自身。重华宫外有宫人奔走扑火,眼见火势渐小,皇后凤驾终于来临。 “你们都还好吗?安婕妤可还好?”皇后眉头深锁。 姜淑媛忙答道:“太医已经在诊治了。” 一众宫人簇拥着面色苍白的安婕妤,太医正跪在地上为她诊脉。过了片刻方长舒一口气:“回皇后娘娘,安婕妤是受了些惊吓,好在龙胎无碍。” 皇后微微颔首,又命人去寻了锦凳来扶安婕妤坐下。不多时,李朔泓也姗姗来迟,跟在身旁的是袅娜多姿的荣妃。 “安妹妹可还好吗?”荣妃显然是匆匆赶来,因此也未曾盛装打扮,但依旧不掩风姿,“听闻重华宫失火,陛下与本宫可都吓坏了。” 安婕妤勉强笑道:“嫔妾无事,多谢娘娘关心。” 李朔泓上前拉着安宓的手柔声细语了一番,见长宁也在,便问道:“晚上风大,你怎么也出来了。” “兰枝姐姐怕火势蔓延到玉照宫,便叫臣妾和付妹妹出来避一避。”长宁恭顺答道。 “沈贵人有心了。”李朔泓点了点头,“可查出来为何起火了吗?” 姜淑媛身边的宫人上前禀告:“回陛下,是华音阁后空置的下人庑房堆的木材棉絮起了火,夜里风大蔓延开来,这才惊扰了各位主子。所幸除了华音阁焚毁严重,景春殿和绛云轩并无大碍。” 李朔泓冷下脸来:“既是空置的,断不会骤然起火,去仔仔细细地查。”他话头一顿,目光落在荣妃身上,“荣妃,你去替朕查清楚。” 皇后一时受了冷落,也不作声,任由得荣妃笑盈盈地道了声是。李朔泓看了一眼安婕妤,叹道:“夜深了,还是先回去歇息吧,至于安婕妤……” “陛下,不如让安婕妤先来臣妾宫中住吧。” 众人侧目望去,却是敏贵嫔。她只匆匆绾了头发而来,看上去颇为仓促。 “敏贵嫔怎么出来了。” 敏贵嫔施了一礼答道:“臣妾本已睡下了,听见外头动静才知是重华宫起火,实在放心不下,这才过来看一看。”她望向安婕妤,怜惜不已,“臣妾的衍信宫尚空着一处素娥轩,打扫得妥帖,景致也好,安妹妹若不嫌弃,便挪来居住吧。” 衍信宫中敏贵嫔居栖鸾殿,青棠斋是新入宫的石宝林住着,还剩素娥轩空置已久。李朔泓沉吟片刻,点头道:“也好。朕本想叫安婕妤挪去玉照宫,但你是有过身孕的人,想来比娴嫔和付宝林更懂得如何照拂安婕妤。” 敏贵嫔的脸上划过一抹淡淡的伤感,随即深深行了一礼道:“是,臣妾必定好生照看安婕妤和她腹中龙胎。” 荣妃打了个哈欠,似是有些倦了:“陛下,敏贵嫔行事妥帖,必然是无碍的。夜深露重的,陛下还是回臣妾那儿歇一歇吧,明日一早还要上朝呢。” 李朔泓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长宁,终究没有说什么,点头道:“也罢,回未央宫吧。” 长宁随着众人行礼,李朔泓却又停了下来,上前扶起她道:“朕明日来看你。” 荣妃面色一沉,但还是娇滴滴地挽过李朔泓,扶他上了御辇,临行前还不忘用眼神剜了长宁一眼。长宁浑然不觉,她身侧的持盈却打了个冷战。 皇后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对着她们:“好了,你们都回去吧。” 长宁望着皇后清瘦的背影,心中了然。李朔泓如此偏爱荣妃,连一句话都未曾同皇后说过。如今又大权旁落,只怕心中不好受。 眼见着兰枝陪着姜淑媛进了重华宫,长宁又与持盈一同回了玉照宫。秋风瑟瑟,吹动她碧色罗裙上系着的宫绦,连带着鬓边流苏也摇曳不止。空气中的焦糊味渐渐散去,再一转眼,她又坐回了扶霭殿雕花长窗下。 “姐姐……”持盈看上去心有余悸,她一向是极为怕火的,“今夜这场大火,姐姐觉不觉得古怪?” 长宁沉吟几许,思及安婕妤孱弱的身影,不觉轻轻摇头:“是古怪。下人庑房既然空置许久,怎会无端起火,必然是有人蓄意纵火。兰枝说得对,此番必然是冲着安婕妤的龙胎去的。” 持盈吓得有泪花打转:“我知宫中诸人都不是好相与的,可未曾想到竟要斗得这样头破血流。若是安婕妤真的遭遇不测,那可是一尸两命的事呀。” 长宁不语,她很冷静,不似持盈已然瑟瑟发抖,但还是忍不住低头沉思。今夜之事大有蹊跷,皇后,荣妃,姜淑媛,敏贵嫔……甚至是兰枝,都有可能纵火。不,放眼整个后宫,又有谁是不能的呢? “别怕,如今你我几人都是才入宫的新人,这些事暂时轮不到咱们身上。”长宁不知如何相劝,只觉得持盈的眼泪让自己骤然无力,于是婉转说道,“时辰不早了,你先回去歇息吧。”说着,又叫过沉香扶着自己家主子回恰春阁。 持盈抹了抹泪,似乎还是害怕,只是点了点头,轻轻地答应了一声,就被沉香扶着走出了扶霭殿。丝桐进来添了香,又去放下床头系着的远山紫玉兰花纹锦帘,见长宁仍坐在窗下沉思,不由得心中忧虑。 “小姐,还是先睡吧。奴婢伺候您更衣。” 长宁叹了口气:“可怜安婕妤受了这样大的惊吓。” 丝桐为她褪了钗环,轻声说道:“小姐会不会害怕,有朝一日也会如今日的安婕妤?” “害怕?害怕有用吗?”长宁嗤笑了一声,“我既然入了宫,便要去争去斗,扶摇直上。他日若有人害我,我必不轻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丝桐默默无言,只觉得自家小姐的心性愈发与从前不同了。秋风卷起庭前的几片落叶,簌簌作响,如此又是一夜无话。 第五章 疑云生 荣妃果真雷厉风行,不出几日就查清重华宫起火一案。原来是重华宫的小太监躲懒,在殿外守夜时又怕冷,故将炭盆挪进了庑房取暖,却一时疏忽让炭火点着了木材,这才酿成大祸。李朔泓听罢,只是命人将那太监杖杀,从此再无后话。 那日午后,长宁又到了皇后宫中请安。彼时皇后午睡刚醒,正在寝殿梳妆。长宁娴熟地穿过屏风,叫下人端来了洗脸的玫瑰花水,拧了巾帕递给皇后。 “你倒是有心了。”皇后擦了脸,又对着镜子照了照,“本宫这儿冷冷清清的,倒不如荣妃的未央宫热闹,有什么趣儿。” 长宁为她拢了拢鬓角,笑着答道:“臣妾倒不觉得冷清,外头吵闹,才衬得出凤仪宫清逸悠远。” 皇后摆了摆手屏退宫人:“罢了,你若喜欢这儿也无妨。”她又问,“陛下最近很是喜欢你,可荣妃老是与你使绊子,你别往心里去。” 自重华宫走水那夜算起,每每长宁被翻牌子,十次里总有四五次要被荣妃截胡。荣妃虽不能次次称病,却也常找理由将李朔泓推去与她同住未央宫的柳容华处。未央宫如今更加热闹。 长宁不骄不躁:“是,荣妃娘娘圣眷颇隆,是臣妾远远比不上的。” 皇后深深看她一眼:“你知道就好。”她叹了口气,“如今她协理六宫,只怕连本宫也得退让三分。只看她如何处理重华宫走水那事便知道了。” “娘娘,重华宫走水着实古怪,那样大的火,却只伤着了安婕妤的华音阁,若非有人故意为之,臣妾实在难信。”长宁压低了声音说道。 “本宫与你信不信不重要,只要陛下信就好。”皇后的话里有几分未尽之意,“倒是敏贵嫔慈心,想得周到。” 长宁为皇后戴上东珠耳环:“是呀。陛下也说了,敏贵嫔是有过身子的人,定能照料妥帖。”她微微抬眸,望向镜中的皇后,却见她面色一僵。 “敏贵嫔小产也是两年前的事了,本宫也只盼着她能再早日为陛下诞育皇嗣。” 皇后的声音幽幽地传进耳朵,像是殿内莲花香炉里吐出的轻烟。凤仪宫多用檀香,待久了只觉得身置佛寺之中,一颗心也不自觉地静了下去。 “娘娘,大皇子下学回来了。”菱花隔着帘子在外间说道。 皇后这才有了几分淡淡的笑意:“本宫去瞧瞧致晖,娴嫔,你先回去吧。” “臣妾告退。” 长宁行礼跪安,待走到了殿外,绿绮便赶忙迎了上来。绿绮见她心事重重,也不知发生了何事,不敢多问。 “小姐,奴婢听说太液池那儿景色甚美,不如咱们去那里转转,散散心可好?” “好,咱们走吧。”长宁知道绿绮心思纯善,也不太懂得说些甜言蜜语的奉承话讨自己欢心,便笑了笑道,“听说那儿的秋芙蓉开得甚好,不知今日能不能有缘一见。” 太液池坐落于紫禁城西北一隅,天高水阔、草木明瑟,是个极佳的赏景去处。周围又有亭台累榭环绕,便宛若一方静静卧于琼楼玉宇之间的莹莹碧玉。若是春日里,尚有杏雨梨云之景可供一观,但此时正是深秋,红衰翠减,便难免显出几分萧索之感。 绿绮扶着长宁沿着鹅卵石小径,穿过葱茏花木徐徐走到太液池畔。两岸植了几簇开得繁茂的芙蓉花,浅粉深红两色夹杂绿叶丛中,未加妆饰亦能占尽西风。池水微皱,波光温柔,草木无言。绿绮见那几团芙蓉开得正好,正想折一枝来递给长宁,长宁却摇了摇头。 “多好的花,长在此处也能开得这样明媚热闹,倘若此刻折了,又能鲜艳几时。倒不如静静地看几眼就好。”长宁的指尖掠过一朵生机蓬发的淡粉芙蓉,绿绮刚要回话,却瞧见不远处的树影里走出来一抹鹅黄的身影。主仆二人抬首望去,正是敏贵嫔。 敏贵嫔施施然走上前来,她生了双极漂亮的眼睛,轻轻一眨便叫人心生怜爱。长宁依着规矩给她行了礼:“给贵嫔娘娘请安,娘娘金安。” “不必客气。”敏贵嫔伸出双手将她扶起,语气轻柔得像是春日柳棉,“妹妹今日好兴致,怎么来太液池旁散心了。” 长宁笑了笑:“嫔妾不过是无事可忙,随便走走罢了。” 敏贵嫔仍握着她的手,一双眼波流转的美眸无声地打量了长宁片刻,才柔声问道:“我一见妹妹,就实在欢喜。此处离我的衍信宫不远,若妹妹不嫌弃,可要过去坐一坐再走?” “那嫔妾便恭敬不如从命了。”长宁见绿绮面上微露困惑,便对她轻轻一笑,叫她不必多虑。 敏贵嫔也微笑起来,目光移到方才长宁抚过的那朵秋芙蓉上,戴着赤金嵌翡翠珠护甲的纤纤玉手伸上前去,对着花茎轻轻一掐便将其折断。她抬手将花插上长宁的发髻,柔嫩的花瓣落下沾满香气的影子,掩在长宁的鬓边。 “果真芙蓉不及美人妆。”敏贵嫔挽住长宁的手,同她并肩往衍信宫而去,笑容挑不出一丝破绽,“走吧,赵妹妹。” 衍信宫所距太液池不过百来步之远,最是幽静清闲,少有宫人来往喧扰。此间宫室隐于匝地杨柳之间,不过此刻也非垂柳蓬荣之时,唯有庭前芙蓉尚在。敏贵嫔乃是一宫主位,居于正殿栖鸾殿,东边的青棠斋里住着石宝林,西边的素娥轩则住着新搬进去的安婕妤。 几个侍女打起浪花绿的帘子,引着两人走进东边一间雅室。此处宽敞明亮,雕花窗格做成冰裂纹的样式,中间糊了一层薄薄松绿色的软烟罗,滤进几束柔软的阳光。敏贵嫔一坐下,便有侍女上前来往案上一只小巧的博山炉里添了香,珍珠色的烟雾袅袅散开,竟叫人生出几分云雾迷蒙的错觉。 “宝痕,把本宫的茶具拿来。”敏贵嫔唤了贴身侍女去取了一套壁上绘有折枝花纹的白瓷茶具来,亲自为长宁斟了茶,“这是今年进贡的君山银针,我尝着也好,不知妹妹喝不喝得惯。” “贵嫔娘娘这儿的茶自然是好的。”长宁品了两口,忽觉得殿内点的香闻着有些熟悉,待仔细分辨了片刻,就明白过来,“娘娘这儿用的香是……” 敏贵嫔含笑颔首道:“妹妹敏锐,果然发觉了。这是赵昭仪亲手制的香,用的是沉香,加了荷花与西红花调和,佐了石斛汁发香。”她顿了顿,似是在怀念,“其实我与于香道上不甚精通,只是你姐姐最喜欢调弄这些香儿粉儿的打发时间,我闻着也很喜欢,便问她讨了一些来。” 敏贵嫔这番举动被长宁尽收眼底,她冷眼瞧着,已然回过味来。之前在昭阳殿就声泪俱下,如今又在此处点了长姐调制的香料,桩桩件件都像是在无声地昭告着她与长姐的关系何等亲密。 长宁口中的茶水漾出一点甘醇的回甘,她沉默几许才说道:“是了,长姐未入宫前,闺房之中最常用的便是此香。”她仰起头来对敏贵嫔报以一笑,“看来长姐和娘娘果然关系甚笃。” “这是自然。我与她都是建章三年入侍宫中,只可惜好景不长,你长姐便……”敏贵嫔眉间微蹙,“赵妹妹,我心中一直有个疑虑,你姐姐从前可生过什么大病吗?” 长宁摇了摇头:“并不曾染过什么大病。长姐的身子一向算得上康健。” 敏贵嫔的眉头锁得更深:“是了,她身子好得很,入宫以后也未曾听说得了什么病。”她的目光又游离到长宁身上,像是想从她波澜不惊的面颊上捕捉到什么异样的情绪,“依我看,这其中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窍啊。” “娘娘的意思是……”长宁自然听懂了她话里话外的暗示,却只故作不知,“我长姐的死另有蹊跷?” “阿弥陀佛,这种话你我心中知晓便好。须得当心隔墙有耳,若叫旁人听去了那可怎么是好。陛下对这件事可是下了禁令不许咱们多提的。”敏贵嫔抚了抚胸口,又唤了宝痕来,“外间的窗子可是没关上?这深秋里天凉,还是去关拢吧。”宝痕便退到了外头去。 长宁看了她一眼:“这样的时节容易染上风寒,娘娘多注意身子才是。”她低头又喝了口茶,顺着她的意思继续说道,“听闻大皇子前儿也得了风寒,好在皇后娘娘悉心照料,如今也无碍了。” 敏贵嫔笑了笑:“皇后贤德,爱子心切。”她说罢,又叹了口气,“只是如今宫中子嗣凋零,也唯有大皇子平平安安养到如今。咱们都不如皇后娘娘有福气。我自是没什么可指望的了,但愿妹妹能早日诞下个孩子,在宫里头也算有了个依靠。”她的话中似乎大有深意。 “嫔妾承您吉言了。只是娘娘还这样年轻,何愁没有怀上龙嗣的一日呢?” 敏贵嫔并不言语,小宫女端了药走进来道:“娘娘,该喝药了。” 长宁见了便起身行了一礼,“嫔妾便不叨扰娘娘用膳了,嫔妾告退。” 敏贵嫔便也不再挽留,叫了侍女来好生送她和绿绮出去。宝痕送着她到了衍信宫门口,可巧遇见安婕妤携着侍女从外头回来。长宁见了,也屈膝行了一礼,安婕妤笑盈盈地扶住她,点了点头。 待离衍信宫行远了几步,绿绮才敢小声问道:“小姐,敏贵嫔方才是……”她犹豫了一瞬,像是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咱们先回宫,晚些时候再说。”长宁安慰般拍了拍她的手,同她快步往玉照宫回。 自宫道深处袭来的一阵秋风呜咽着从长宁的耳边呼啸而过,吹落了她簪在鬓边的芙蓉花,又托起那轻盈的玉英飘摇而去。长宁抬起头,抚了抚自己的鬓角,望着那朵花在空中越飞越远,最后默默地消失在视野里。 “花……”绿绮忍不住叫出了声,模样有些惋惜。 长宁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让它随风去吧,若能飞过宫墙,倒也不错。” 第六章 折桂 深秋天气渐冷,但长宁仍喜欢卧在暖阁的美人榻上,开了窗户去看那西风摇落满树桂子。这几日来她的恩宠倒也细水长流,虽不能与荣妃抗衡,却也在新人里一枝独秀。兰枝已晋了嫔位,持盈亦成了才人,唯有青棠斋的石宝林仍旧默默无闻。 “小姐总是开着窗子,若是着凉了可就不好了。”丝桐走进暖阁,捧了一碟子新进贡的蜜橘,“刚刚孙公公着人来传话,说是陛下午后处理完政务要来看小姐呢。” 长宁伸手剥了个蜜橘,慢慢吃了:“去叫人抬张桌子到院子里,再把我的笔墨拿过去。” 丝桐略有不解,还是照做了。长宁又去寻来几卷诗集,坐在桂花树下誊抄。她如今已摸索出来,李朔泓喜欢漂亮的,有才情的,又娇俏的女子。最受宠的荣妃便是工于书法,又极擅琵琶,如此,她自然要投其所好。 午后闲适的风卷起清香四溢的桂子飘得更远,卷起她染上桂花香的衣袂。李朔泓一跨过宫门,便瞧见身着藕荷色衣裙的少女云髻半绾,发钗上一串珍珠穗子随风轻摇。她独坐花树下,挽起衣袖,神情认真,正低头在雪浪纸上写着什么。 “娴嫔。”李朔泓走近了几步,清了清嗓子唤道。 长宁恍若初醒般抬起头来望了他一眼,随即盈盈拜下:“臣妾给陛下请安。”一礼尚未施全,手已被轻轻托起。 “不必多礼。”李朔泓半搂着她一同坐下,又看了一眼桌上摊着的几张纸,“这是在写什么呢?” 长宁温柔笑道:“臣妾是看这庭中桂花开得极好,便打算誊抄古今诗人吟咏桂花的诗词收录起来。”说罢又唤来不远处的绿绮,“去把我一早备下的茶水取来吧。” 李朔泓仔细看了看她方才抄写的几首诗,不禁夸赞道:“长宁写得一手好字。寻常女子习字大都练清秀的簪花小楷,你却习了柳体,落笔有力,风骨极佳。” “陛下说笑了,不过小女儿家写着玩的,哪能和陛下的御笔亲书相比呢。”她说罢,又亲昵地揽住皇帝,“昨日臣妾还和绿绮说起,这扶霭殿正殿里正少一块好的匾额,陛下若不嫌弃,就替臣妾写几个字可好?以后挂在正殿上,来来往往的人瞧见了,便都知道是您赐的字了。” 李朔泓见她如此娇柔婉转,心中更加欢喜,岂有不答应的道理,于是蘸了蘸墨,提笔挥毫落下四字,便是“澄心正性”。长宁见了,先是大加夸赞了一番,随即便喜滋滋地叫来裁云,让她快去找人把这幅字装裱起来,挂在正殿之上。 绿绮已捧了茶盏来,长宁见状,便亲手为皇帝斟了一杯,双手奉上前道:“臣妾多谢陛下赐字。如今便以茶代酒,谢过陛下。” 李朔泓笑着饮下此杯,待喝了几口,不禁奇道:“朕仿佛从未喝过这样的茶,倒觉得口中有一股桂花的清香,不知这是什么?” “回陛下,是臣妾亲手制的桂花熟水。”长宁笑盈盈答道。 “好巧的心思,不知这桂花熟水是如何制成的?”李朔泓又饮了一口,笑着问道。 “这也不难。臣妾原是瞧着这庭院里桂子飘香,便早早地叫人在下头铺了布匹来收这落花。待攒足了便放在炉上一烘,把那香气逼出来,等到香气快尽了,再往里头倾满滚水,封在瓶里就是了。”长宁说罢,又提了壶为他斟上一满杯,“陛下尝着可还喜欢?” 李朔泓赞许道:“果真是极为用心的,一口下去只觉得口齿噙香。”他放下杯子,“依朕看,不如你将这方子写下来传给各宫,如此一来满宫上下都能一饱口福了。” 长宁却笑道:“这可怎么能行呢。若哪一宫都会做了,陛下岂不是去哪一宫都能喝上,如此一来必定不惦记着臣妾的玉照宫了。” “愈发矫情了。”李朔泓抚掌而笑,又看了一眼她放在桌案上的几本诗集,随口问道,“朕瞧你看了这么多的诗词歌赋,不知能不能亲自作一首诗来?” 长宁也不说是否会作诗,只是牵着他的衣袖含笑问道:“若臣妾作出来了,陛下可要赏些什么给臣妾呢?” 李朔泓便指了指庭中的桂花树道:“你作一首诗,咏这桂花,也不拘是什么韵律体裁。若作得好了,朕自然有赏。” 长宁听了,也不多问,径自站起身来走到桌前,一手挽起长长的广袖,一手握住紫玉狼毫,铺开一张新的雪浪纸,提笔落下数行字。庭中桂树葳蕤,甜香萦绕,兼之李朔泓口中未散尽的熟水香和长宁身上若有似无的一缕馥郁,越发觉得心醉其中。过了片刻,便见长宁搁下笔,捧起那张雪浪纸奉到了李朔泓的跟前。 “臣妾文笔粗陋,还望陛下指点一二。” 李朔泓抬眼望去,便见纸上又是那一笔遒劲的柳体,墨迹未干,字字有力,正是一首新题的桂花诗: “蟾宫昨夜散天香,露洗清辉作晓妆。 懒羡三春桃与李,一枝占断暮秋凉。 罗浮羽客炼仙品,阆苑仙人引玉光。 莫叹今宵秋尽去,犹得琼露满斛芳。” “早就听闻荆国公的女儿们个个都能识文断字,吟诗作对,皆是名满京城的才女,如今看来,果然传言不虚。孙奉——”李朔泓阅罢,略提了提声音把不远处恭敬侍立的内监叫到了自己身侧,“传朕的旨意下去,玉照宫娴嫔才思敏捷,晋从四品婉仪。” “陛下,臣妾资历尚浅,怎能一再晋封。”长宁故作惶恐,忙要下跪。 李朔泓一把搀住她:“何须如此。朕属意于你,你便担得起这个位子。” 长宁依旧坚持:“臣妾于子嗣上无功,侍奉陛下又无资历。如此贸然晋封,只怕要招来六宫非议。” “六宫非议?”李朔泓不以为然,“朕喜欢你,便要给你最好的,若有人敢置喙,朕必不会轻饶了去。” 长宁见他如此坚持,才半推半就地说道:“臣妾多谢陛下隆恩。” 李朔泓见她如此意态柔媚,身染桂香,愈发心醉其中,不由自主地揽上了她的腰。长宁红了脸,手覆在他的胸口,看上去是无限的柔情似水。 “陛下……” “好香啊。” 李朔泓含笑贴近她的面庞,又一把将她拦腰抱起,往殿内走。宫人见了,纷纷避退,李朔泓将她轻轻放到暖阁长榻上,已然又贴了上来。 满室都是一股淡淡的甜香,氤氲旖旎,直叫人沉醉。两人在榻上相拥,早已顾不上窗外的满树金云。李朔泓的手已然勾上了长宁的衣带,正要挑开,就听见远远的传来了孙奉的声音。 “陛下,张怀珏大人求见。” 李朔泓勉强平复下情绪,俯在她的身上喘着粗气扬声说道:“知道了,让他去御书房等着。”说罢,又依依不舍地看着长宁,“朕处理完政务再来看你,且等着。” 长宁的目光在李朔泓的身上缠绵,她伸手为他敛了衣衽,低低回道:“臣妾等您回来。” 李朔泓吻了吻长宁的唇,这才翻身下了榻,临别前还捏了捏她的手。待到李朔泓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去,绿绮才悄悄走了进来。 “小姐……” “我有些口渴了,拿些茶水来。”长宁慢慢支起身子,用随手用一对嵌珠蝴蝶钗将松散的头发绾了起来。 绿绮奉了茶来,长宁见是那桂花熟水,摇了摇头道:“喝这劳什子做什么,不是有新进贡的冻顶乌龙吗?拿些来吧。” 绿绮虽依言去换了乌龙,还是有些茫然:“奴婢看小姐和陛下仿佛都很属意那桂花熟水呢。” 长宁不以为意:“喜欢的是陛下,又不是我。”爱附庸风雅的是他李朔泓,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对了,那点的香真腻,去叫人换了瑞脑香吧。” 绿绮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便唤镂月去添了瑞脑香。主仆二人又依偎在暖阁里说了半晌的体己话,消遣这漫漫长日。 第七章 除夕·上 紫禁城的初雪在除夕那日才姗姗来迟。宫中上下都热闹一团,又有姜淑媛晋封良妃的好消息传来,更加喜气洋洋。通明殿请了不少法师前来祝祷,各处宫院也都装点一新。玉照宫一向就圣眷浓厚,因此年节前就陆陆续续收到了不少赏赐,长宁也拨了不少银子赏给下人,权当嘉奖他们的辛苦。 长宁捧着手炉坐在窗下,看着窗外鹅毛大雪将庭院笼成银装素裹。绿绮正靠在熏笼边,一面烤火一面烤栗子,满室都是香甜的栗子味。 “小姐,今晚阖宫饮宴,您吩咐的衣裳奴婢已经准备好了。”丝桐捧了一身玫瑰紫的锦衣走过来。 “搭在熏笼上暖一暖,一会穿上还能有些香味呢。”兴许是过年的缘故,长宁脸上的笑意也比平日多了几分,“绿绮,快给丝桐烤几个栗子吃。” 丝桐笑盈盈地把衣服放好,蹲下身子坐在了脚踏上。 “这天可真是越发冷了。”丝桐搓了搓手,“还好还好,屋子里暖和,否则可真要被冻成雪人了。” “今晚再在你们屋子里多点几个炭盆,别着了风寒。”长宁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呀,从小就怕冷怕得和什么似的,昨儿不是给你们发了新裁的冬衣吗?可还暖和吗?” 绿绮笑着答道:“暖和得很,丝桐一早就穿在身上啦。” 几人谈笑之际,外头的镂月便领着太医进来把平安脉了。陈太医是赵府给长宁疏通好的人脉,他又细心谨慎,因此用着也放心。 陈太医上前把了脉:“回婉仪,婉仪身子无恙,一切都好。” 长宁又道:“那就好。”她顿了顿,又问道,“安婕妤的胎可还好吗?” 陈太医答道:“安婕妤胎像平稳,母子安康。只是婕妤时常梦魇,恐也有体虚的缘故。” 长宁点了点头,又让绿绮封了银子给陈太医:“大过年的,有劳你了。这点银子就当是我的心意,你也回家过个好年。” 陈太医拱了拱手,深深一揖:“多谢婉仪。” 绿绮送了陈太医出门,不多时又捧着一束红梅喜滋滋地回来了:“小姐,这是您让小福子去梅园折的梅花,小福子刚折了来,奴婢给您找个瓶子插上。” 那红梅的花瓣上尚挂着未化的雪珠,枝条遒劲有力,又有暗香幽幽,格外与众不同。长宁素喜红梅热闹鲜艳,风骨极佳,只可惜玉照宫不植一株,难免遗憾。 长宁含笑点头,让绿绮将花插在了案上的琉璃花瓶里。见天色渐沉,便唤来两人为她更衣梳妆。因着是年节,难免要打扮喜庆些。长宁梳了云近香髻,又插了支做工精巧的银梅花流苏簪子,并三两朵茜色珠花。 “小姐,轿辇已经备下了。”丝桐为她系上羽纱缎水仙纹披风,扶着长宁缓缓走出扶霭殿。 按例,嫔位以下向来是不备轿辇的,幸而长宁已是婉仪。否则雪路难行,倒也要耽搁不少时间。 宫道上的积雪已被宫人清扫干净,只是天上仍飘着绵绵小雪。长宁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冻得麻麻的。 麟德殿离玉照宫略有些距离,长宁让轿夫加快了步子。才走了没多远,刚要在宫道拐角,便又见一座轿辇直直地走了过来,正是永春宫的方向。 “赵婉仪好啊。”戚淑离一袭绛红锦衣坐于轿上,见是长宁,语气轻蔑,“赵婉仪也是去麟德殿吗?不如让我先过去吧。” 丝桐微微蹙眉,虽然戚芳仪与长宁同列从四品,但婉仪为五仪之首,自然应该先行。 “回戚芳仪,我们小姐乃是婉仪,理应走在前头。”丝桐行了一礼,恭敬答道。 戚淑离冷哼一声,不以为然:“论资排辈,我早你三年进宫,又年长于你,同为从四品,你怎敢越过我去?” 长宁看了她一眼,并不做声,只是闲闲地拨弄起自己的手炉,戚淑离以为她没了底气,更加不把长宁放在眼里:“还愣着做什么?走啊。” 戚淑离不由分说地命人继续往前走,生生把长宁的步辇撞到了一旁。长宁似是被挤得没有坐稳,竟滑了一跤。丝桐吓得面色惨白,也顾不上扬长而去的戚芳仪,慌忙让轿夫落了轿。 “小姐可还好吗?也没有摔着碰着?” “无妨。”长宁摆了摆手,却见那条羽纱缎披风已被弄污了一角。 丝桐心疼不已,又拿起丝帕为长宁擦了擦:“这可怎么是好,那戚芳仪也太目中无人了些,竟把小姐弄成这样。” 长宁解了披风递给一旁的小福子:“你回宫去取一件新的送到麟德殿来。”说罢,便让轿夫重新起轿。 丝桐犹怕冻坏了长宁:“从这儿到麟德殿还要走好一会儿呢,小姐着凉了可怎么好。” “别担心。”长宁笑了笑,“一会儿到了殿内就不冷了。快走吧,误了时辰就不好了。”丝桐见她如此坚持,也没了办法,只得继续往麟德殿走去。 麟德殿内果真温暖如春,殿内供了不少蝴蝶兰,经由熏笼一烘,更加清香四溢。李朔泓坐在上首,身侧的皇后也因着是除夕,换了明黄服制,气度雍容。 “臣妾给陛下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长宁缓缓屈膝,又像是冻久了,打了个冷战。 李朔泓道:“起来吧。怎么朕瞧你方才进殿时也未穿斗篷?这样冷的天,若是冻坏了可怎么是好。” 长宁含笑道:“是臣妾不慎弄污了披风,已让下人回宫取新的来了。” 丝桐看了一眼自家小姐,却回过味来,忙道:“回陛下,方才戚芳仪急着来麟德殿,要先行一步,我们主子避让不及,这才不小心滑了一跤。” 李朔泓的脸登时冷了下来:“戚芳仪,她说的可属实?” 戚芳仪绞着丝帕站了起来:“臣妾唯恐误了时辰,这才让人走得快些……” 李朔泓冷冷说道:“赵婉仪位列五仪之首,你理应礼让,怎敢贸然先行,冲撞了她。” 戚芳仪神色不安,低着头唯唯诺诺的说不上话来。丝桐一咬牙,又磕了个头:“陛下,戚芳仪说自己入宫更久,年岁也更长,赵婉仪不可走在前头。” “糊涂东西。”李朔泓怒斥道,“枉你在宫中侍奉三载,竟还敢如此尊卑不分,颠倒黑白。你不必在这儿呆着了,回你的宫里去抄几遍《女则》静静心,这会儿可没有人要走在你前头了!” 戚芳仪骤然在大庭广众之下遭到如此贬斥,不觉涨红了脸,坐立难安。众人皆不敢出声维护,一时之间,麟德殿内沉寂无比。孙奉摇摇头,只得让戚芳仪的侍女赶紧扶了她出去。 “都是臣妾的不是,不该与芳仪姐姐起争执。”长宁泫然欲泣。 李朔泓又道:“何须如此,你先坐下。”说罢又看了一眼戚芳仪颤巍巍的背影,“她既自恃与赵婉仪同列五仪便如此放肆,那便传朕的旨意,降戚氏为嫔。” 此言一出,连皇后也不禁变了脸色。半晌,才听见荣妃娇声道:“陛下,戚芳仪伺候您三年有余,念在还是初犯,降位不如还是算了吧。” 长宁亦婉转劝说:“陛下,今日本是除夕,合该高高兴兴的才是,若降了戚姐姐的位分,难免损了面子,坏了和睦。” 李朔泓沉默几许,又转而看向皇后:“也罢,只是宫中断不可在有此等尊卑不明的事情出现了。” 皇后垂下头答道:“是,臣妾必定整肃宫闱,不使今日之事重演。” 安婕妤见李朔泓不再追究,忙笑起身打破僵局:“陛下,今日阖宫饮宴,臣妾以茶代酒,敬陛下一杯。恭祝陛下江山永续,福祚绵长。” “安婕妤有心了。”李朔泓这才露出一丝笑意来,“你怀着身孕,处处皆要留心着,一会儿回去时朕叫孙奉好生送你。” 安婕妤谦顺地谢了恩,良妃也敬了酒跟着说道:“陛下,臣妾瞧那些歌姬舞姬都在外头候了许久了,何不叫他们进来,咱们也能热闹热闹。” “嗯,朕听闻这些歌舞姬都是荣妃着人,排演了许久,荣妃时不时就要去盯着,也实在辛苦。若不一观,倒是辜负了她一番心意啊。”李朔泓含笑望向荣妃。 荣妃笑道:“若能使陛下展颜,再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她说罢,轻轻拍手,便有着了绿衣的舞姬鱼贯而入,麟德殿内又是丝竹绵绵,歌舞升平。 那歌舞是荣妃命教坊司新编的,果真喜气洋洋,最合时宜。长宁细细听了半日,却未曾听见如那日在玉照宫外的笛声了。她转头望向李朔泓,见他龙颜大悦,便知今日之事也点到为止了。 “小姐,方才真是吓坏奴婢了。”丝竹俯下身子,在长宁耳畔笑声说道。 长宁拍了拍丝桐的手:“你做得很好,替我说了不能说的话。”她的目光又移回荣妃身上,“只是如今,怕又有人要恨上我了。” 丝桐听了,难免担忧:“奴婢只怕小姐在宫中树敌太多,遭人嫉妒呀。” 长宁并不言语,只是看了一眼戚芳仪空置的席位,淡淡地笑了。 第八章 除夕·下 鸾歌凤舞一直持续到了深夜时分,觥筹交错之间,舞姬们水蓝色的裙摆如波浪般起伏在殿内。琉璃宫灯烛火摇曳,将整座麟德殿照得火树银花,恍如白昼。 酒过三巡,长宁略有了些醉意,一旁的兰枝见了,亦劝她先停一停。丝桐扶着她起身,悄悄地走到外头去醒酒。 麟德殿后便是一座梅园,满园红梅盛放,在如水般的月光下更显夺目,如云蒸霞蔚。丝桐笑道:“如今这儿的梅花果然开得好,若是能在咱们宫里种上两三株该有多漂亮。” 长宁拢一拢新换上的披风:“是啊,只是长姐喜欢金桂与荷花。” 丝桐听罢便也明白了,默不作声地陪着长宁走了一会儿。主仆二人相顾无言之时,却听见不远处的梅树后传来隐约的哭泣声。虽隔着重重花影看不真切,但听着声音仿佛是个小宫女。 丝桐蹙了蹙眉,扬声问道:“是谁在那里?” 从树后走出了个身着紫褐色宫装的宫女,面上犹挂着泪珠,她磕了个头道:“奴婢给主子请安,奴婢惊扰了主子兴致,请您恕罪。” “无妨,起来吧。”长宁抬了抬手。 那宫女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抬头见到长宁的脸时却惊了一跳:“昭仪娘娘?” 丝桐也是一愣,随即呵斥道:“我们家小姐是赵婉仪。” 长宁并不在意,只是摆了摆手问道:“除夕之夜,你为何要在这儿哭泣?” “奴婢绯杏,是梅园宫女,从前伺候过赵昭仪,因想起了旧主,心中难过,才忍不住哭了。”绯杏抹了抹泪,“请婉仪恕奴婢斗胆……您可是昭仪娘娘的妹妹?” 长宁微微颔首。绯杏见了,却又跪了下来哭诉不止:“婉仪主子,求您为昭仪娘娘做主,我家娘娘是枉死的!” 寒风吹过,凛冽刺骨,长宁不由得浑身一震,一颗心在胸腔中跳得越来越快,方才微醺的醉意一扫而空。一旁的丝桐听了这话也呆住了,讷讷地转头望向长宁。 “你说枉死,是什么意思?” 绯杏正要开口,长宁却听见身后传来簌簌的响动,忙让她噤声:“今夜饮宴结束后,你悄悄地来玉照宫。”长宁想了想,又嘱咐了一句,“你捧一束梅花来,若有人问起,就说是我让你来宫里送花。” 绯杏磕了个头退下了。长宁攥紧了手中的暖炉,见丝桐张着口似是有话要说,对她摇了摇头。 长姐在世时,长宁也偶尔入宫探望,只是她当时并无诰命在身,无法名正言顺地停留太久,对长姐身边的宫女也无什么印象。长姐过世后,那些昔日侍奉的宫女或出宫嫁人,或流落别处。至于这个绯杏……长宁也不敢笃定。 梅园中积雪未清,在月下泛着冷冷的银光。长宁默然地立了一会,转过身去,便瞧见一抹翡翠绿的身影从不远处慢慢走来。她定睛看去,却是良妃携着侍女来了。 “嫔妾给良妃娘娘请安。”长宁屈膝行礼。 良妃含着笑意扶着她起身,一双沉静的眼眸深不见底:“赵妹妹是出来醒酒吗?” 长宁不知刚才与绯杏说的话被她听去了多少,面上却不见丝毫端倪,亦笑着说道:“是,嫔妾不胜酒力,这才出来走一走,见这儿的梅花都开了,忍不住多看了一会。” 良妃微微颔首:“是啊,此处梅花开得最好,寒冬腊月,也只有梅花还能傲雪凌霜了。” 风吹过,丝桐手中提着的那盏绛纱灯猛地一摇,骤然熄灭。良妃见了,便唤来侍女,将自己的灯递了过来:“赵婉仪的灯灭了,先提这盏吧。” 长宁婉转说道:“娘娘客气了。如今这外头黑更半夜,一会娘娘该怎么回去呢?” “无妨,本宫有些乏了,方才已向陛下告退。一会儿让玉蟾去殿内再提一盏,陪本宫回重华宫歇下就是。倒是妹妹你,还是快回殿内去吧,陛下若见不到你,可该担心了。”良妃打趣道。 长宁见她坚持,便也不再推诿:“多谢娘娘。那嫔妾先走一步了。” 丝桐从玉蟾手里接过那盏绛纱灯,陪着长宁走出了梅园,见四下无人,才敢开口:“小姐,方才那绯杏说的话,您觉得有几分可信?” 长宁低声说道:“可信与否,一问便知。” 长宁缓缓地漫步在雪地里,心已然飘远了。当年宫中传来消息,只说赵长容是得了急症暴毙,陛下颇为哀痛。可是宫嫔仙逝,若非犯了大错,皇帝都会加以追封。但长容只是以昭仪礼草草下葬,李朔泓并无旁的表示。可以她当年的盛宠,又怎会无端沦落到如此境地? 思虑之间,长宁和丝桐已然回到了麟德殿。殿内歌舞如旧,急管繁弦,此时的舞姬已换了红衣,恰如朵朵红梅绽放,极尽光华。 长宁抚了抚鬓角,却隐约觉得不对,丝桐仔细看了看,不禁出声道:“哎呀,小姐的珠花怎么少了一朵?那还是尚工局刚送来的呢。” 长宁皱了皱眉,正要说话,李朔泓却已然向她开了口。 “赵婉仪方才可是去更衣了?”李朔泓见她回来,便含笑问道。 长宁恭顺地点头:“是,宫中佳酿惹人沉醉,臣妾不知不觉间便喝多了些。”她像是不好意思地笑了,“臣妾刚才还在和丝桐说呢,怕是喝的太醉,出去了一趟连头上的珠花都弄丢了一朵。” “一朵珠花罢了,朕明日给你送些更好的。至于这酒,你若喜欢,朕也叫人送些去你宫中。这是汝宁郡王特意献来的处州金盘露,的确颇有一番滋味。”李朔泓举杯,“说起汝宁郡王,朕还想起一事。朕已经召汝宁郡王世子妃,你二姐,进宫看看你,待过了除夕,也让你们姐妹好好团聚一番。” 长宁听了,倒生出几丝真心的喜悦。二姐长华自嫁给了汝宁郡王世子,便鲜少能与她相见。如今能够重逢,长宁自然不胜欢喜。 “多谢陛下恩典。”长宁谢了恩,才笑盈盈地坐下。 “恭喜赵妹妹。”荣妃懒懒说道。 李朔泓见她兴致缺缺,便转首望着她:“荣妃也许久没见家人了吧?朕也下旨召了母亲,不日便要进宫探望你了。” 荣妃听了,这才娇声谢恩,面上满是得意。皇后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安婕妤:“安婕妤如今有孕在身,待你月份大了,母家亲人就也可以入宫陪伴了。” 安婕妤听了也是满面笑意,她身侧的敏贵嫔像是也十分替她欢喜:“恭喜妹妹。” 众人言笑晏晏之际,却见明镜一脸严肃地走到了皇后身侧,附在她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皇后听罢,也面色一沉。 “皇后,可是出什么事了?”李朔泓问道。 皇后垂下头说道:“回陛下,臣妾听到消息,说是……梅园有个宫女突然殁了。” 长宁的心一沉。 李朔泓不禁皱眉:“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殁了?” 皇后回道:“明镜说仿佛是被人勒死的。”她的脸色不大好看,“陛下,此事蹊跷,臣妾定会细细查明。” “朕去瞧瞧。”李朔泓摆了摆手,令丝竹停下。 皇后大为慌乱:“陛下,此事血腥,难免污了陛下眼睛,还是莫要前去为好。” “宫女都是清白人家的女儿,如今竟有人在除夕之夜,阖宫饮宴之时行凶杀人,这般嚣张放肆,实在可恨至极。朕怎能不去查看?”李朔泓冷冷说道,“查,现在就要查,朕也想看看是谁这么胆大包天,敢坏了今天这大喜之日。” 皇后见他十分震怒,只得说道:“是,那臣妾命人先将那宫女的尸身挪去偏殿。” “小姐……”丝桐的心底也弥漫起不安。 长宁扫视四周,已然冷静下来:“别慌,先看了再说。” 彻夜莺歌燕舞的麟德殿,此时已宛若死水无波。 第九章 绛纱灯 妃嫔中多有胆小怕事的不愿前往,但李朔泓既然要亲自一观,也无人不遵。也唯有安婕妤怀着身子见不得血腥,这才被提前送回了宫。 夜静更长,殿外又飘起了雪,而偏殿内一潭死水。皇后看了一眼李朔泓,见他神色不改,就挥了挥手命人将盖了白布的尸身抬上来。 孙奉见了,还是忍不住相劝:“陛下千金之体,还是不要看了,恐污了尊眼啊。” 李朔泓冷冷说道:“多嘴。” 皇后亦不愿多说什么,孙奉见了,左右为难,只得让自己的徒弟顺诚亲自去揭了白布。李朔泓只瞧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长宁虽站的不近,却看得真切。她听见身边的丝桐倒吸了一口冷气,忍不住攥紧了手中的丝帕。 那张脸,她只在今日见过一次。 绯杏死状凄惨,脖颈上有一道深深的紫红色痕迹,又有抓挠的迹象,血痕斑斑,显然是被人活活勒死。敏贵嫔见了,忍不住叹了口气,低声念了句阿弥陀佛。 “陛下,此人是梅园的宫女绯杏。”皇后的声音沉稳而平静,在长宁的脑中回荡,宛如云板连绵扣响,“她被寻夜的侍卫发现时已倒在了雪地里,没了气息。” “绯杏……绯杏……”站在角落的祝容华听了这个名字,不禁微微蹙眉,似是在努力回想什么。 荣妃娇声细语地说道:“陛下,臣妾看不得这么吓人的事,还是叫他们抬下去吧。” “等等。”皇后止住了荣妃的话头,“明镜,这个宫女的手里握着什么东西?” 众人又将视线移回绯杏身上,果然见她右拳紧握,似乎正死死攥住了什么东西。明镜不假思索地走上前去,毫无畏惧地将绯杏僵硬的手掌一点点掰开。 那是一枚茜色的珠花。 长宁的脑子似被焦雷一烘,嗡嗡地发出闷响,只觉得天旋地转,周遭的声音也越飘越远。她仿佛置身数九寒天之中,如坠冰窟。中计了。长宁手中的丝帕越捏越紧,几乎要被捏断。 “咦?”柳容华仔细看了看明镜手里的珠花,又望向长宁,“这珠花,仿佛和婉仪妹妹发髻上的一模一样呢。” 李朔泓微微抬眸,看了一眼长宁,却不置可否。皇后听了,柔声说道:“尚工局做的东西总是差不多的,也未必就是赵婉仪的。” 荣妃却冷笑道:“皇后娘娘此言也太偏袒赵婉仪了吧。臣妾方才可是亲耳听到赵婉仪说自己丢了一枚珠花呢。”她眼神狠厉,死死盯着长宁,“恐怕是行凶之时被绯杏挣扎夺走,才会弄丢吧。” 长宁浅浅一笑,已然恢复冷静,恭敬地答道:“荣妃娘娘,嫔妾和这个小宫女无怨无仇,何苦要杀她。就算要杀,也该命下人去做,又何苦亲自动手,留了破绽,弄脏了自己?” “狡辩之词,垂死挣扎。”荣妃嗤地一笑,“赵婉仪说得对,或是下人代劳也未可知。如此看来,还是速速将赵婉仪身边的宫人送进慎刑司严加审问,以正宫闱!” “荣妃。”皇后看了她一眼,“你放肆了。” 荣妃咬了咬唇,却听祝容华惊呼道:“这个绯杏,不是从前伺候赵昭仪的吗?” 殿内的气氛忽然僵滞,似凝固一般,鸦雀无声。祝容华自知失言,慌忙低下头去不敢发出声响。长宁敏锐地察觉到了李朔泓面上一闪而过的悲凉,愈发意识到此事并不简单。 “赵婉仪。”她听见李朔泓唤了自己一声,“你可认识这个宫女?” 长宁面不改色地答道:“臣妾不认识。”她想到那个打断她与绯杏对话的声响,又答道,“紫禁城里,宫女数以万计,若只有几面之缘,不记得也属寻常。” “陛下。”先开口的却是素来胆怯的持盈,“臣妾相信姐姐的为人,她不会无缘无故杀害一个不相识的小宫女。” 兰枝亦沉声说道:“陛下,赵婉仪入宫不过三四个月,哪能和这么个远在梅园的小宫女结仇?请陛下恕臣妾斗胆说一句,就算赵婉仪和她真的结了仇,又何苦在阖宫相聚时动手?挑个无人的时候动手岂不是更好。” “可是方才,赵婉仪离殿醒酒,确实去了不久。”柳容华说道,“而且这珠花……” “婉仪不是说了吗?她见梅花开得好,忍不住贪看了。”李朔泓打断了她,“至于这珠花,外头风大,或许是被吹落了,绯杏偶然拾得也未可知。怎么柳容华句句含沙射影,想治赵婉仪的罪吗?” 柳容华惶恐道:“臣妾不敢。” 长宁苦苦思索如何破局之际,忽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陛下,赵婉仪在梅园与臣妾相伴而行,必不是她做的。” 众人抬头望去,却是良妃去而复返。玉蟾扶着她踏进殿内,为她掸去衣衫上的雪珠。 “良妃不是已回宫歇下了吗?怎么又冒着雪回来了。” 良妃施了一礼:“臣妾听宫人们说了原委,不愿见人蒙冤,这才急着赶来了。”她看了一眼长宁,“赵婉仪去醒酒时,臣妾也觉得乏力,向陛下告退。又在梅园外遇见了赵婉仪,便相伴赏梅。谁料外头风大,将赵婉仪的绛纱灯吹灭了。臣妾便将自己的灯给了赵婉仪,目送她回了麟德殿。” 良妃说罢,又命玉蟾将手中的那盏绛纱灯呈上:“陛下,宫中的绛纱灯多用香云纱制成。只是臣妾听闻香云纱价贵,恐靡费太多,因此只命人用单罗纱制灯。陛下若取来赵婉仪方才用的灯,比对之下一看就知,臣妾句句属实。” 长宁虽不知良妃为何出言相助,但还是顺着她的意思说道:“陛下,臣妾在梅园时的确一直与良妃娘娘作伴,娘娘心善,恐臣妾雪天路滑,又将灯给了臣妾。” “一盏绛纱灯罢了,算什么证据。”荣妃冷哼了一声,“若是赵婉仪行凶在先,遇到良妃在后,也说得过去。” 良妃笑道:“本宫与赵婉仪并不熟悉,又为何说谎来维护她呢?” 李朔泓越听越烦躁,抬了抬手示意她们停下,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紧紧定在长宁的身上:“长宁,你没有,对不对?” 长宁字字恳切:“陛下,臣妾绝没有做过。而且这绯杏,臣妾确实是今日才认识。一枚珠花而已,若是掉落了,被谁捡走都不奇怪……” 长宁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快步走上前,一把掀开了白布,吓得丝桐手足无措,忙上前将她扶住。长宁仔细看了看绯杏的手指,又瞧了瞧她脖颈上的抓痕,宛若醍醐灌顶。 “陛下。”长宁深深拜倒,仰起头道,“绯杏的右手指甲里沾满了血,她的脖颈上也有拼死抓挠的痕迹。想来是被人从身后勒住,这才用尽了力气想要挣扎。可既然如此,又怎会在死后仍紧紧攥住这枚珠花?这珠花理应来说,早在挣扎之中掉落了才是。” “除非是有人在绯杏咽气后故意将珠花塞进了她的手中。”皇后听罢,忙起身行礼,“陛下,此人心肠歹毒,竟想陷害赵婉仪。臣妾必定查明真相,还赵婉仪一个清白。” 殿内诸人神色各异,持盈先松了口气,看着长宁的眼眸里满溢着钦佩之情。兰枝亦含笑点头,云容月貌的面庞缓缓舒展开来。 李朔泓伸手扶起了长宁,语气已然温柔了不少:“你受委屈了。” 长宁恰到好处地含了热泪在眼眶里,泫然欲泣:“臣妾不敢委屈。臣妾只怕陛下不相信臣妾了。”她说完,又觉得这话矫情得很,想笑又不敢笑。荣妃暗暗翻了个白眼,别过脸去不再看她。 “朕岂会不信你。”李朔泓捏了捏长宁的手才放开,又转向皇后,“皇后,此事非同小可,你定要替朕查清楚,问明白。” 皇后敛衽答道:“臣妾遵旨。”她顿了顿,“陛下,绯杏死于非命,实在可怜。臣妾想为她备一副棺椁,再赐她家人一些烧埋银子加以抚慰。” “良妃,你协助皇后一同查明原委。” 荣妃听他只提良妃,未提半句自己,像是受了冷落,流露出几许委屈的神色,眼巴巴地望着李朔泓。 李朔泓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没什么。”荣妃笑了笑,“陛下,臣妾出来前就命人晚上炖一盅鲫鱼百合汤,已经温在炉子上了。陛下不如来臣妾那儿用一些吧。” 诸妃听了,皆是面上一变。除夕之夜,依祖制,都是帝后团圆之夜,李朔泓理应去皇后宫中歇着才是。如今荣妃这话,竟是要当众拂了皇后的面子。 “陛下。”长宁又行了一礼,“臣妾今日请安时听皇后娘娘多咳了两声,想是近几日操持宫务给累着了。” “皇后辛苦了。”李朔泓少见地对皇后露出几许柔情,“朕有些日子没去你那儿坐坐了。孙奉,摆驾凤仪宫。” 皇后的笑依旧端庄温柔,站起身来,与李朔泓相携而去。荣妃气得咬了咬牙,狠狠瞪了长宁一眼。 “你,很好。”荣妃抬手指了指长宁,也不管旁的,径自带着侍女走出了偏殿。 第十章 旧事 除夕之夜便在漫天飞雪之中结束了。长宁午觉醒来时,庭内已积了约莫一尺厚的雪。她听见外头传来绿绮的声音,正在指挥着宫女和小太监把积雪扫除干净。 “听说了吗?梅园死的那个宫女仿佛是被个老太监勒死的。”窗外传来宫女们的议论声。 “老太监?哪来的老太监?” “听说是以前伺候过荣妃娘娘的,因为办错了事才被逐了出去。现下已经自尽了。” “哎呀,真是吓人……” “都在议论什么呢?”绿绮的声音变响了几分,“可别在这里躲懒,快去!” 议论声顿时停下了,只剩扫雪时的簌簌声。丝桐扶着长宁起了身,又服侍她洗了脸。长宁对着菱花镜戴上一对珍珠耳环:“为我梳妆,一会儿咱们去重华宫。” 丝桐答应了一声,一边为她梳头一边问道:“小姐是要去重华宫看看沈嫔吗?” “不,我要去见良妃娘娘。” 昨夜良妃冒雪前来,只为了替她分辩一二,甚至不惜说了谎。长宁思及绯杏之死,总觉得其中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关窍,必须问个明白。 重华宫毗邻玉照宫,日光丰美,水木清华。庭内有一方小池塘,因着入了冬,只剩一片浮冰,略带萧条。几个小宫女正在庭前扫雪,嬉笑声清脆如黄鹂,倒拂去了几分冬日颓败之气。良妃的景春殿隐于朱栏之后,雕梁绣柱,古朴又不失精巧。 丝桐扶着长宁跨过朱漆雕花殿门,景春殿内铺着绵密厚实的织金地毯,在缕缕晴丝下泛着温柔的光泽。西室挂着展子虔的《游春图》,香案上清供了几枝翠竹并三两个蜜柚。东室琥珀珠帘后供着一尊白玉观音像,在幽幽沉香之中显得格外宁静。玉蟾引着两人绕过白玉屏风,只见一间朗阔的雅室映入眼帘,应是良妃待客之处。 “赵婉仪稍等,我家娘娘马上就来。”玉蟾奉了茶,躬身施了一礼离开了。 长宁低头品了一口香茗,见殿内装饰雅致,便知良妃虽不大受宠,但亦颇受尊敬。她略等了一会儿,便听见珠帘微动,良妃已款款而来。她穿了一身湖蓝的锦衣,手上盘着十八籽手串,连衣襟上都浸染了沉香的气息。 “给良妃娘娘请安。” 良妃亲切地将长宁扶起,两人一同坐在了雕花窗下。她含笑问道:“赵婉仪今日前来,可是为了昨日在麟德殿中的那件事?” 长宁见她并不迂回婉转,便点头道:“娘娘眼明心亮。只是嫔妾确实心中困惑,不知娘娘为何要出言维护。” “出言维护?”良妃的笑意似是笼上了一层薄雾,叫她捉摸不清,“本宫知道那不是你做的。只是可怜了绯杏……竟是我害了她。” 长宁的脑中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绯杏是娘娘安排的人。” 良妃叹了口气:“阿弥陀佛。本宫本想借绯杏之口与你说明昔年旧事。可如今绯杏遭人毒手,可见幕后之人何等狠辣。事已至此,本宫也不能置身事外了。”她顿了顿,“本宫与皇后彻查了此事,在一个梅园老太监的庑房里发现了染血的麻绳,只可惜那个老太监已经自尽,怕是也查不出什么来了。而且看陛下的意思,此事也是到此为止了。” “良妃娘娘,那我长姐她……” 良妃闭上眼沉默了片刻,手中的十八籽手串转了转,终于开口道:“本宫记得那是建章七年的一个秋天。你长姐赵昭仪已被陛下属意为妃位,只待一个册封礼便能名正言顺登临高位。只是……” 良妃垂下眼眸:“只是魏琼突然小产,陛下为了安抚,将她晋为敏贵嫔。但太医说,那次小产伤了她的根本,以后恐难再有子嗣。你长姐也是在那日之后突然被勒令在宫中静修,名为静修,实则禁足。只是陛下有令,将消息封锁得死死的,我因着与魏琼同住一宫才偶然听闻了一些内幕。” “再然后……”良妃的声音越来越低,宛如喃喃自语,“长容她自缢了,在她本应封妃的前夜。” “自缢?”长宁震惊不已,“长姐虽性子沉静,却绝非会草草自尽之人。” 良妃叹了一口气:“当时皇后体弱,缠绵病榻,是荣妃执掌宫闱。她咬定了是你姐姐嫉妒魏琼,下药令其小产,又有人证物证。你姐姐何等清高之人,怎能受此等诬陷。我想,大约是受不了遭人污蔑,才选择一死以证清白。” 长宁鼻尖泛酸:“不,我长姐从小就告诉我,人死万事空,宁可活着拼一口气,也绝不能以死逃避,令亲者痛仇者快。”本应封妃的前夜,那是何等痛苦,何等悲凉,上上荣华都化作渺渺尘埃,那该是怎样的绝望。 “可是长宁。”她听见良妃轻声唤了自己的闺名,“深宫中的算计和争斗永远无休无止,长容自尽或许并非懦弱,而是走投无路。” “长姐不会的……她死得那样突然,连只言片语也没有给我们留下。”长宁的声音略带哽咽,她仰起头望着良妃,“恳请娘娘告诉嫔妾,当年究竟还发生了什么。” 良妃的思绪渐渐飘得很远。那是建章七年的事,她仍是姜淑媛,虽是潜邸出来的老人,但并不怎么得宠。彼时最得皇帝爱怜的是荣妃和赵昭仪,一个明艳如雍容牡丹,一个婉约如池上芙蕖。两人平分春色,足以令后宫三千粉黛黯然。 她依稀记得,赵长容性子温柔,从不与人相争,但也无什么交好的妃嫔。只有与她同年入宫的敏贵嫔——彼时还是容华,与她形影不离。连皇帝都赞二人姐妹情深,实在难得。 再后来,魏琼有孕被封为婕妤,赵长容得宠即将封妃,风光无限。可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昔日荣光在一夜之间荡然无存。她记得魏琼小产那夜流了很多血,把品蓝色的帐幔都染成了一片鲜红,红得刺目,如火一般灼痛了她的眼睛。只有赵长容坐在榻边,握着魏琼苍白的手暗自垂泪。 赵长容那样柔善的人,怎么会忍心坑害挚友,又被幽禁宫中?那时的她万死都不愿相信。 “你姐姐和敏贵嫔当年是至交好友。”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我不信她会陷害敏贵嫔。” 长宁的手心冒出密密的汗珠:“我也不信。”她又带着几分探究的神色观察着良妃,像是要打量出面前的人说的话有几分真心,“可是娘娘为何要帮我呢?推绯杏来告诉我旧事,又在我遇险时相救。” 良妃怅然地抚了抚自己的胸口:“因为你姐姐救过我。”她像是在追忆往事,“建章五年,我被人推入太液池,我又不识水性,险些被溺死。是你姐姐不顾寒冷跳下水来救我。若非有她,我恐怕早已命丧黄泉了。” “谁这样大胆?”长宁微微诧异。 良妃苦笑道:“我父亲当年是督察院御史大夫,上折子弹劾了骠骑大将军殷光的几个亲信,折了殷家一臂,荣妃怎能不恨。” 长宁心惊于荣妃的狠毒:“她竟这样大胆。” 良妃叹了一声:“何止如此,她嚣张多年,连皇后也无法制衡。昔年若非她一力要治你姐姐的罪,你姐姐又怎会含冤而死?”她的面上有悲悯之色,“我没有一日不想为你姐姐沉冤昭雪,可陛下十分忌讳此事,不许人提起。当年出来作证你姐姐残害龙胎的宫婢已被杖毙,许多证据也早已灰飞烟灭。我只好将绯杏送到你的跟前,让你对当年之事略知一二。至于旁的,我也实在不清楚了。” 长宁望着她,她知道良妃有自己的私心,和敏贵嫔一样。良妃意指荣妃,敏贵嫔则含沙射影皇后,她心中有数。倘若良妃真的想要查明真相,凭她的权力,并非难事。 虽只是想借自己除去对手,可长宁并不觉得良妃虚伪。待她查清原委,害死长姐的人,她必定会亲手杀之以除心头之恨。 可究竟会是谁?长宁暗暗思量。谁的话都不可信,谁都会说谎。她能信的唯有自己的眼睛。 她细细回想着良妃的话,心却如被钝刀子在割,每一下都泛着苦涩的疼痛。长姐的音容笑貌仿佛犹在眼前,她却再也看不到了。 “多谢娘娘。”沉默许久后,长宁起身郑重地行了一礼,“若非娘娘告知,嫔妾恐怕还被蒙在鼓里。” 良妃又伸出自己冰凉的手将她扶起,她看上去是那样虚弱,眼睛里也盈满了忧愁:“我只盼着能有那一日,你姐姐不再蒙受不白之冤的那一日。” 长宁颔首道:“嫔妾也是这样想的。” 长宁走出了景春殿,她望着苍白的庭院,有冰凉的雾气氤氲在眼底,挣扎许久,却终究没有流下泪来。 她清楚地记得,从前在荆国公府,这样的雪天里,二姐总是喜欢陪着自己和长欢在院子里堆雪人。长姐裹着厚厚的大氅坐在廊下看书,时而抬起头关怀地叮咛,眼神里是满溢的温柔。可惜那样的好时光已然成了如烟往事。 “小姐……”丝桐察觉到了长宁的异样,想要安慰,却又哽住了。 长宁什么也没有说,只余一缕轻轻的叹息,随寒风一起消散在了空中。 第十一章 长华 长华进宫是除夕过去后六七天的事了。那日午后大雪初停,晴朗艳阳照得冰雪消融,竟难得暖和了半日。长宁本坐在内室抚琴,弹的是《白雪》,倒也应景。 “小姐,小姐。”绿绮笑着揭开帘子,呵了口气,“二小姐来啦,已在宫门口落轿了。” 长宁止住琴音,含笑道:“快叫姐姐进来。去斟一壶她最喜欢的白毫银针。” 绿绮忙不迭地跑去沏茶了,长宁方走到扶霭殿门口,就见一个穿着玛瑙色斗篷的身影快步向她走来。长宁含笑走上前去,已然握住了她的手。 “长宁。”长华紧紧扣住她的手,眼里满是欣喜,又有些心疼,“许久不见,你清简了不少。” 长宁感受着她手心温暖的热度,低声道:“姐姐,咱们先进去再说。” 扶霭殿已被熏得十分暖和,长华的侍女为她解了斗篷,掸了掸雪花。她的斗篷下是一件水红色弹花锦衣,又系了一条簇新的海棠纹石榴裙。似一团鲜艳的火,把这座素雅的宫殿照得格外亮堂。长华是赵家四个女儿里最活泼爱笑的,又一向爱穿红,长宁此刻见了,只觉得分外亲切。 长华笑盈盈地道:“我竟忘了规矩,如今你都是宫嫔了,合该先向你行礼。”说罢就要拜下去。 “姐姐,且不论长幼有序,你是郡王世子妃,品级不逊于我,这儿又没有外人,姐姐不必如此。”长宁忙扶住她。 长华听罢,也不再坚持,便与长宁见过平礼方才落座。绿绮捧了茶来,笑着说道:“二小姐快喝口茶歇一歇,我们小姐惦记着您喜欢白毫银针,特意让奴婢沏了来。” “好香的茶,瞧这银芽似雪,是今春进贡的吧?”长华品了一口赞道,“诶,我给你带了些东西来,还有几瓶西洋来的香水,我想着你素来喜欢新鲜,便拿来了。” 长宁让裁云带着小福子去将东西一一登记造册,又问道:“姐姐最近可还好吗?恒宁呢?” “好,一切都好。恒宁也三岁了,健健康康,性子也乖巧。”长华微微颔首,“我听说陛下很宠爱你,只是我这个做姐姐的总是难免担心。长宁,听姐姐一句劝,不要步了长姐的后尘。” 她说这话时表情格外认真,一双流波的眼眸凝在长宁的身上。长宁低下头答道:“姐姐放心,我知道。只是……” 长华屏退了下人:“长宁,我知道你从小就心思缜密,怎么会不明白你想要什么?只是斯人已逝,许多东西并非以你我之力就能转寰。”她站起了身,对着室内壁上那幅枯荷鸳鸯图出了神,“我也很想长姐,只是倘若她在世,必不愿看你自涉险境。” 她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长宁,当时我听说你求着父亲母亲将你送入宫时便觉得不好。宫门一入深似海,我在王府中尚且有不如意之时,你便更不必说了。” 长宁柔声道:“姐姐,我既已入宫,便是下了决心的。你知道我的性子,何须多言。”她又正一正神色,“姐姐,我求你一事。当年侍奉长姐的宫女有许多都放出了宫嫁人,留在宫中的多半也被清理干净。倘若可以,姐姐能否为我找一找宫外的那些?” 长华叹道:“好,我尽力一试。”她仍旧有些忧虑,“我是真的担心……你不知道你入选那日我心里有多焦急……长宁,你万万珍重。” 长宁含笑道:“我知道的。”她不愿再提,话锋一转,‘’我这个做姨母还没见过恒宁,若姐姐哪日能带他来就好了。这个玉镯子权当是我的一点心意,送给我的小外甥。”说着又褪下手腕上一只如意纹羊脂玉镯子交给长华。 “你有这片心意,我也不好辜负。”长华笑着收下了镯子,又忍不住打趣道,“我已有了恒宁,你何时能添个皇嗣呢?” 长宁不以为意:“子女都看缘分,有或不有都是命数而已。” 长华却道:“话也不是这样说,在宫里还是能有个儿女傍身才好。如今宫中子嗣凋零,只有一个大皇子,安婕妤有着身孕,但月份也不大。你若是能诞下个皇子公主,想来也能平步青云了。” “我知道,只是……” 长宁其实对孕育子女并无多大的想法,甚至还有隐约的恐惧。当年许姨娘生产时在房内痛苦地呻吟了一夜,才拼着命生下了长欢。她站在门口透着缝隙往里瞧,只瞧见侍女们把一盆盆染得鲜红的血水从里间端出来。连母亲都听不下去那样的哀嚎,急得差点要落泪。 “女人生孩子便如同在鬼门关过了一遭。”母亲也曾这样感叹过。 那时她便不由地想,为什么女人一定得游离在鬼门关,只为了生个孩子呢?可是她清楚,既然入了宫,便也由不得自己去选了。 “主子,陛下身边的孙公公派人来传话,召您一会儿去甘露殿一叙。”裁云站在帘外说道。 长华回头看了一眼天色,站起身来:“陛下召见,你快去准备着吧。我也是时候回去了。” 长宁执着她的手,依依不舍:“姐姐才坐了没多久便要走了,我舍不得。” “我也舍不得你,只是待久了也不好,难免被人诟病。”长华轻轻一笑,“无妨,你若能长得圣心,何愁没有再见的日子呢?” 长宁送她到了宫门口,抬轿的太监已经等候多时。长华看了一眼玉照宫,笑着对长宁点了点头,便坐进了暖轿里。那顶深青色的轿子慢慢淡出她的视野,化作长街尽头的一个小点,然后消失不见。 “小姐,奴婢陪您进去梳妆更衣吧。外头风大,站久了难免伤身呀。”绿绮柔声劝道。 长宁点了点头,任由绿绮扶她进殿梳洗。平日她鲜少去甘露殿,多半也只是差人去送些东西给李朔泓。今日突然召见,却不知所为何事。长宁细想了想,又让绿绮去备了一盏燕窝带上。 甘露殿是历代皇帝的居所,西室为书房,东室为休憩之所,后头又是寝殿。长宁落轿时只见殿前种了十余株绿萼梅,点点浓翠如碧玉隐于树枝间,在茫茫冬雪之中格外别致风雅。 李朔泓已经批阅完了奏章,正在东室看书,见长宁进来便笑着拉她坐下:“一路上过来冷不冷?给朕瞧瞧。”他握了握长宁的手,又命人去给手炉添些新炭。 “臣妾坐着暖轿过来,倒也不怎么冷。”长宁微微一笑,打开食盒,“陛下操持政务想必也累了,臣妾命人炖了燕窝,最是益气润燥的了。” 李朔泓自然不会拂了她的好意,先用了几口:“还是你细心。可知朕今日叫你来是为了什么?” 长宁含着笑意说道:“圣心难测,还请陛下告诉明白才是。” 李朔泓将那盏燕窝一饮而尽:“你的兄长毅节立了大功,果然不负朕的期望。”毅节是长宁哥哥赵列松的字,李朔泓如此称呼,足见亲昵倚重之情。 “瞧陛下如此欢喜,可是军中传来捷报了?”长宁心中一动。她哥哥才在申王手下效力不久,数月前为平北疆叛乱远征,如今竟已传来了好消息,这也的确让她喜出望外。 “申王传来奏报,说是我大周已经大败胡虏,北疆叛军已然归降。你哥哥骁勇异常,平日虽只是掌管军备,但却能杀入敌营斩下叛军首级。朕想着,只是做个昭武校尉也太屈才了,必要给你哥哥好好封赏,再提他做从四品宣威将军,你觉得如何?”李朔泓问道。 长宁垂下眼帘思索了一会儿,只过了几秒,便将万千思绪整理清楚:“陛下,哥哥立了军功,臣妾也很替他欣喜。只是哥哥毕竟资历还浅,臣妾也怕他太招人眼红。不如让他多磨练磨练,更好为陛下效力。” 荆国公一门已是贵无可贵,长宁与长华都已是内命妇,连长宁之母也有诰命在身。若连她兄长也要接连晋封,恐怕登高跌重,惹得君心猜忌。若想走得长远,想来还是要多加忍耐,韬光养晦。 李朔泓的眼神带着几分探究,随即又神色和蔼地说道:“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毅节到底还年轻,不愁没有机会。既然如此,朕先封他为正五品定远将军,继续跟着申王多历练一番。” 长宁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笑盈盈道:“臣妾哪里懂这些国家要事,不过是心疼自家兄长罢了。” 李朔泓向她招了招手,长宁会意,坐到了他身侧,笑容温柔,似是含着无限的爱意。明朗的日光穿过霞影纱笼罩在两人身上,仿佛真成了一对鸳鸯爱侣。 “待开了春,朕也要为你再晋一晋位分。”李朔泓埋在她的颈间,温热的吐息挠得她脖颈发痒。 长宁没有说什么,只是柔顺地依在了他的怀里。殿内龙涎香袅袅如云,如丝如缕,缓缓萦绕了满室。李朔泓的臂膀抱得那样紧,几乎叫她难以呼吸,长宁下意识地抵触着他身上浓厚的香气,可手还是攀上了那人的肩膀。 殿外霜雪匝地,殿内却满室春风。长宁紧紧抱着李朔泓,容忍着在自己身上游离的那一缕气息,她知道自己不得不忍下去。 如此又是尤红殢翠,楚雨巫云。 第十二章 春寒 到了三月里,京城才稍稍暖和了一些,安婕妤的身子也越发重了。她孕中反应极大,时常食不下咽,梦魇连连,衍信宫的主位敏贵嫔为此日夜悬心,时常亲自照料,连李朔泓也赞她贤德。 春寒料峭,长宁晨起时又多添了件衣,才携着丝桐一道去凤仪宫请安。持盈也才起,便一路说说笑笑地与她相伴而行。院内的西府海棠已然开了,犹如云霞满枝,令人如痴如醉。 “昨儿我本约了沈姐姐来下棋,谁知敏贵嫔先约了她,说是要一道去衍信宫看望安婕妤。”持盈边走边说道。 长宁略微沉吟:“听说安婕妤这几日身子难受,皇后娘娘连她的请安都免了。” 持盈点了点头:“是啊,女人怀胎十月,哪有不辛苦的。”她顿了顿,“只是沈姐姐何时与敏贵嫔这样熟络了?前儿还是敏贵嫔在陛下跟前说了她许多好话,陛下才下旨晋了沈姐姐为贤仪。” 敏贵嫔并不是个好对付的女人,长宁心中有数。只是兰枝她这几日似乎常去衍信宫,与敏贵嫔格外亲厚。敏贵嫔又向李朔泓赞赏兰枝对安婕妤关怀有佳,时时探望,故惹得李朔泓晋她为沈贤仪。可是细细想来也实在古怪。 长宁笑了笑道:“敏贵嫔倒真是个贤惠人。” 两人不再多言,一同走进了昭阳殿,行礼如仪。皇后已然端坐上首,含笑命她们起身,又叫宫女捧了茶来。 “敏贵嫔,安婕妤的身子怎么样了?”皇后问道。 “回皇后娘娘,安婕妤昨夜又梦魇了,臣妾叫太医来开了药,今早听她说已觉得好多了。”敏贵嫔柔声道。 皇后的眸中有赞许之意:“敏贵嫔果然不负陛下与本宫的期望,对安婕妤关怀备至。”她的话似乎大有深意,“若是安婕妤能平平安安诞下龙嗣,敏贵嫔你也是大功一件了。” “臣妾一直喜欢孩子,安妹妹若能添一个皇子或是公主,臣妾也欢喜得紧呢。”敏贵嫔笑盈盈地说道。 戚芳仪小声嘀咕道:“这么喜欢,有本事自己生一个去。” 荣妃冷冷横了她一眼,戚芳仪顿时不敢说话了,低着头默默不语。她自解了禁足后就不大得荣妃喜欢,荣妃也不再向李朔泓举荐她侍奉枕席。她虽对长宁怀恨在心,但一时间失了荣妃青睐,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柳容华看了一眼长宁,又含笑说道:“听闻敏贵嫔还向陛下言及沈贤仪时常出入衍信宫照料安婕妤,陛下这才晋了沈贤仪的位分。魏姐姐果然贤德大度。” 兰枝心中略有些不自在,但面上依旧笑容不改:“敏贵嫔待人一向如此。” 皇后又道:“敏贵嫔侍奉多年,确实勤勤恳恳,本宫也看在眼里。”她见底下诸人皆没有说什么,才徐徐地喝了口茶,“好了,本宫也有些乏了,你们都跪安吧。” 众人这才起身告退,荣妃带着柳容华先一步出了昭阳殿,留下戚芳仪神色不安,想要追上前却又拉不下脸,不由得咬紧了牙。持盈本和长宁说笑着往外走,却听到戚芳仪在她们身后冷冷呵斥了一声。 “付才人。”戚芳仪大步走上前,拦住了二人的去路,“几日不见,沈氏已经借着敏贵嫔的光封了个贤仪,你却还是个才人,赵婉仪如此得宠却都不肯提携一二,个中滋味如何呀?” 持盈本就不喜欢与人相争,微微蹙眉道:“芳仪姐姐,沈姐姐能晋为贤仪,我与赵姐姐都为她欢喜。嫔妾如今身份低微,也是自己不得陛下欢心的缘故,和赵姐姐无关。” 戚芳仪冷笑道:“什么姐姐妹妹的,听来真叫人恶心。敏贵嫔宫里还住着个石宝林呢,她却偏偏舍近求远,去提携了沈贤仪,看来你们的姐妹之情也不过如此啊。” 长宁不想与她多争辩,拉了持盈就要走,可戚芳仪却咄咄逼人:“怎么了?我说的不过是实话,你们便不敢听了吗?” “戚芳仪请慎言,芳仪如此挑拨,究竟所为何意?”持盈微微有些愠怒。 戚芳仪更加张狂:“付才人你出言顶撞,实在可恶,还不快跪下认错。” 持盈自然不会跪下,她身形如竹一般挺立,面对戚芳仪的冷言冷语也分毫不让。戚芳仪气不过,命太监按着持盈的肩跪了下去。长宁怒极了,狠狠拨开那两个太监就要将持盈扶起。 “戚芳仪,你在长街之上如此喧哗,不怕惹得皇后娘娘动怒吗?”长宁问道。 戚芳仪讽刺一笑:“怎么?你要拿皇后来压我?付才人言语无状,我训诫一二又何错之有?” “戚妹妹。”几人正在僵持之际,忽看见柳容华又笑盈盈地折返回来,“你在这儿说什么呢?” 戚芳仪见她去而复返,吓了一跳,随即又镇定下来:“没什么,我不过是同她们说几句玩笑话。” 柳容华的眼神扫过她们几人,在长宁身上流转片刻,又含笑望着戚芳仪道:“荣妃娘娘今日叫了戏班子进宫,正要去玉镜鸣琴馆听戏呢。见你不在,特地让我叫上你一同去。还是快走吧,别让娘娘久等。” 戚芳仪听了,便知是荣妃又肯与自己亲近,大喜过望:“好,柳姐姐,那咱们走吧。”说罢便将长宁和持盈抛之脑后。 柳容华笑意不改,对长宁轻轻点头:“赵妹妹,初春天凉,寒风侵体,好好保重身子才是。” 长宁轻轻施了一礼:“多谢柳容华。” 持盈见她们走远,才叹了口气道:“戚芳仪自除夕夜宴被落了面子,便时常和姐姐过不去,也太难缠了些。” “我倒是无妨,只是委屈了你,也要受她的奚落羞辱。”长宁轻轻扶起了她,“沈姐姐如今与敏贵嫔亲近,你我更要相互扶持,才能好好活下去。” 她不是不愿意举荐持盈,只是如今自己根基不稳,若是贸然推了持盈上去,恐怕惹眼。李朔泓又不算什么长情的人,若只是宠幸一时就将持盈抛之脑后,还不如好好畴谋一番。 持盈笑道:“姐姐知道的,我胆子小,一向不喜欢太惹眼。有没有恩宠不过是看陛下的心意。沈姐姐美貌谁人不知,能得陛下欢心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长宁虽然明白持盈的意思,但心中已然打定了主意。如果兰枝当真要与敏贵嫔成一路人,那她不得不防,毕竟敏贵嫔与长姐之死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如今扶持持盈,也是为来日做打算,倘若自己沦落,还能有个说得上话的人在李朔泓跟前进言。 “持盈,论及容貌,你并不比旁人逊色,何须妄自菲薄?”长宁柔声说道,“后宫与前朝不同,我们的命运,乃至整个家族的命运不过都在陛下的一念之间。若是能争得盛宠,也是一件好事。” 持盈有些怔怔的:“可若是太得盛宠,只怕太招人嫉恨。” 长宁冷静答道:“难道不得宠便不会招人怨恨吗?与其任人宰割,不如先下手为强。” 持盈望着她的眼睛,心中莫名涌上一股酸楚。她家世不高,姿色也不算最出众,只知道避退忍让。可戚芳仪今日还要在大庭广众下百般刁难。如此看来,还不如尽力一试。 “我明白了。”持盈低声答道,“若是姐姐愿意相助,持盈感激不尽。” 长宁微微颔首:“你放心,我会寻个好时机,助你一臂之力。” 两人相伴回了玉照宫,长宁先净了手,又走到檀木绣架边坐下,比对着她前几日从如意馆借来的《太液风荷图》绣了起来。持盈坐在一旁整理着丝线,牙白、水绿、嫣红、湖蓝数色在她的指尖翻飞。两人静坐无言,只是默默绣着这一朵朵出水芙蓉。 “此处若用殷红,未免太过刺眼,换成妃色反而更妙。”长宁看着持盈针尖刺下,心中已然有了想法,于是笑道,“你绣的当真好极了,不如绣个香囊献与陛下。” 持盈低着头,丝线在素白的绢子上绣出一片花瓣:“若是能入得了陛下的眼,自然是好的。” 长宁含笑道:“香囊定要配好香,我这里有一个极妙的香方,改日一起调弄了来,再好不过了。” “好。”持盈笑盈盈地点点头,“只是如今春日里大都是桃李盛开满园,姐姐为何要绣荷花呢?” “再过不久就是芙蓉满池的月份了。陛下喜爱荷花,咱们自然要投其所好。” 长宁答话间却见外头的丝桐急急走了进来,施了一礼道:“小姐,沈贤仪来了,说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说。” 持盈与长宁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困惑。长宁放下手中的丝线道:“请姐姐进来说话。” 柳絮吹过,她想,倒真是风里杨花。 第十三章 诡言 天色渐沉,夜幕浓如墨,无声无息地漫卷了天空。长宁梳洗后便执了书倚在长榻上慢慢翻阅,丝桐和绿绮都坐在暖阁里,一个描花样子一个刺绣,倒也清闲自在。 今夜是永春宫的祝容华侍寝,玉照宫寂寂无音,静得都能听见窗外的落花声。长宁翻了一页书,正觉得有些困倦,忽听得门外传来镂月急促的声音,道是李朔泓身边的孙奉来了。 长宁合上书,见孙奉面上挂着笑进来了,他行了一礼,态度恭敬:“赵婉仪万福,陛下请您即刻去永春宫一趟。” “今夜不是祝容华侍寝吗?陛下怎么这时候突然传我过去?”长宁问道。 孙奉面不改色,叫人瞧不出丝毫端倪:“陛下的意思奴才哪能知道呢?请婉仪速速更衣前去,莫要让陛下久等。” 长宁颔首道:“好,多谢公公。”说罢就让丝桐去外头传轿子,绿绮服侍她去更衣。 绿绮扶着长宁绕进后殿,面上似有不安:“夜已深了,陛下此时突然传召,恐怕不简单。” 长宁拍了拍她的手:“一会儿丝桐陪着我去,你仔细盯着扶霭殿,万不可出什么差错。” 绿绮明白她的意思,一边蹲下身子为她系上裙带,一边说道:“奴婢明白,小姐放心吧。” 永春宫是座极开阔的宫室,但虽挨着荣妃的未央宫,平日里却并不热闹。正殿玉芙殿尚且空置着,东边抱珠阁住着祝容华,西边凝香斋住着戚芳仪。此时只见灯火通明,殿外廊下侍立着一排宫人,皆垂着头不敢发出响动。长宁心下了然,带着丝桐快步踏入抱珠阁。 李朔泓正盘着腿坐在榻上不语,皇后亦坐在一旁,盘着佛珠默不作声。祝容华坐在一旁,面色不大好看,像是未曾料到自己难得侍寝却要被打断,心中不悦。再定睛一瞧,却见戚芳仪也在,见长宁进来,冲她露出一个冷笑。 “臣妾给陛下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长宁行了一礼,又对祝容华屈膝,“给祝容华请安。” 祝容华虽然不快,到底还是对她点了点头,戚芳仪却视而不见,别过头去不说话。皇后看了一眼李朔泓,见他也不作声,便柔声道:“赵婉仪先坐吧。” 下人搬来了锦凳,长宁方一坐下,就听李朔泓沉声说道:“戚芳仪,你深夜求见,又要见皇后和赵婉仪,究竟所为何事?” 李朔泓心中也并不痛快,他操劳了一天的政务,好不容易能松快片刻,想起自己许久未见祝清芷,便来了永春宫。祝清芷性子柔顺,又颇通诗书,也能与他谈上两句。谁知他刚打算安置,便被戚芳仪打断,口口声声提及皇室清誉,虽然心中烦躁,却也不得不召她进来。 “回陛下,臣妾撞破了一桩丑事。”戚芳仪如同毒蛇般嘶嘶地吐着信子,“赵婉仪私通侍卫,行奸卖俏,罪该万死!” “跪下!”李朔泓怒斥了一声,额头上青筋爆起,“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污蔑赵婉仪!” 皇后也吓了一跳,指着戚芳仪训斥道:“戚芳仪,污蔑宫嫔乃是大罪,你不得口出狂言!” 戚芳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仰起头望着李朔泓,不卑不亢:“臣妾没有胡言,臣妾是为了皇家清誉着想才不得不向陛下揭发。恳请陛下听臣妾一言。” “陛下,臣妾还以为戚芳仪要说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呢,如今看来,怕不是睡糊涂了。”祝容华嗤地一笑,不以为意,“陛下明日还要早朝,还是早点歇下吧。” 李朔泓揉了揉头,正觉得心烦意乱,刚要答应,却见长宁起身施了一礼:陛下,戚芳仪虽然是胡言乱语,但若是传扬出去,难免对臣妾声名有碍,恐污了清白。不如先分辩明白,也好堵住今后的悠悠之口。” “既然是胡言乱语,也没必要听了,谁敢议论,朕自会发落。”李朔泓看着戚芳仪便觉得烦躁,可见长宁仍旧满脸的坚持,只得叹了口气道:“好了,你坐下,让她说吧。” 皇后冷静问道:“戚芳仪,污蔑妃嫔该当何罪,你可清楚?” 戚芳仪神色泰然自若:“臣妾明白。”她说罢,又磕了个头,“臣妾要告发赵婉仪和玉照宫侍卫凌泰勾搭成奸。” 戚芳仪口中的凌泰,长宁闻所未闻,玉照宫轮班侍卫恐怕也有几十上百,她自然不会一一过问。祝容华悄悄翻了个白眼,百无聊赖地摸着自己今晚刚用凤仙花染过的指甲,看着戚芳仪小人得志的脸暗道一声晦气。 “那依你所说,你是何时发现这件事的?”皇后见李朔泓疲惫不堪,根本不欲理会,便主动发问。 “回皇后娘娘,臣妾几日前闲逛,路过玉照宫,却见赵婉仪在宫门附近和一个侍卫举止亲昵,两人窃窃私语,赵婉仪还为他擦了擦汗。那个侍卫还拿了一方丝帕亲手放入赵婉仪袖中,臣妾清楚看见那丝帕上绣了一朵桂花纹样。事后臣妾越想越觉得不对,便调查了那侍卫的底细,才知道那凌泰半年前便被调至玉照宫驻守,正是赵婉仪进宫那时!”戚芳仪语气激动,一双眼睛死死瞪在长宁身上,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剥一般。 长宁徐徐问道:“噢?照戚芳仪所言,我竟不顾大庭广众,不避众人耳目,就敢在青天白日下明目张胆地同侍卫举止亲昵?” 戚芳仪冷笑道:“赵婉仪和凌泰打得火热,难解难分,哪里还顾得上旁的,自然是一见了面就迫不及待贴在一起了。” 祝容华小声嘀咕道:“说什么打得火热,倒仿佛她亲眼见到一样。” 皇后皱了皱眉:“戚芳仪,事情暂且还没有定论,容不得你空口白舌地讲这些。你好歹也是宫嫔,怎么连说话该有的礼数都忘了。” “皇后娘娘,可否容臣妾问几句话?”长宁轻声问道。 见皇后微微颔首,长宁才开口问道:“敢问戚芳仪,那日撞见我与凌泰时我穿了什么颜色的衣裳?” 戚芳仪撇了撇嘴:“这我哪里还记得,你问这个莫不是想扯开话话题?” 长宁笑了笑道:“怎会。我就是好奇姐姐连我那日的衣裳颜色都记不清,却还记得小小一方丝帕上绣了桂花。姐姐果真明察秋毫,心细如发啊。” 戚芳仪听罢面色一僵,转而又说道:“我一见了那方定情的丝帕就吓得乱了心智,哪里还能记得其他细枝末节的小事呢。” 李朔泓面露不郁:“好了,你既然说已经查到了那个侍卫的名字,就把人带过来问一问话吧。孙奉——那个侍卫今日可当班吗?” 孙奉乖觉,已然走上前来:“回陛下,奴才方才就命人去将凌侍卫带来了,现下正在殿外等候发落。” “传他进来。” 不一会就见一个穿着寻常侍卫服制的男子佝偻着背走了进来。他约莫二十来岁,面容倒也清秀,只是气质分明有些猥琐,眉眼间透露出一股算计之色。长宁见了,并不觉得眼熟,对着皇后轻轻摇了摇头。 “凌泰,戚芳仪指认你与赵婉仪有私,可确有此事吗?”皇后的声音平静无波。 凌泰磕了个头,神色惶恐地瞥了一眼长宁,见她没有反应,便道:“回陛下,回皇后娘娘,半年前新晋宫嫔入侍宫闱,因着玉照宫有新来的主子如,微臣就被拨去了玉照宫看守。赵婉仪对微臣十分关照,频频来探望,微臣亦心生好感。后来,赵婉仪送了一枚香囊给微臣,微臣知道自己与赵婉仪心意相通,很是欢喜,几日后便也回赠了一方丝帕。之后……之后微臣有了空便常去赵婉仪宫中相见……”他说着,竟流下泪来,“陛下,都是微臣的错,求您饶恕赵婉仪!” 长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戚芳仪不满道:“赵婉仪,你犯下滔天大罪,怎么还有脸在此嬉笑?” “我只是觉得,这位凌侍卫讲的情真意切,演的出神入化,不去梨园唱戏也实在太屈才了。”长宁转头望着跪在地上的凌泰,“你说我赠给你一枚香囊,证物呢?” 凌泰忙不迭从袖中掏出一枚绣着鸳鸯戏水纹样的香囊:“正是此物。微臣十分珍爱,日日贴身带着。” 戚芳仪看了一眼那香囊,掩面笑道:“还是鸳鸯戏水的图样呢,赵婉仪对凌泰可真是切切在心啊。” “陛下,说了半日不都是戚芳仪和这个侍卫的一面之词吗,臣妾倒觉得是他们串通起来诬陷赵婉仪。”祝容华本就不满今日侍寝被戚芳仪截胡,说起话来也更加不留情面,“谁不知道戚芳仪对赵婉仪怀恨在心,想必是故意设计了一场好戏来构陷于她。” “赵婉仪行事不端,我禀告陛下,何来构陷一说。”戚芳仪冷冷说道,“陛下,既然祝容华觉得口说无凭,不如去玉照宫搜一搜,若是找到了那方丝帕,便能证明凌泰所言非虚。” 皇后皱眉道:“陛下,如今夜已深了,若要大肆搜宫,只怕扰人清梦,流言更甚啊。” “无妨。”李朔泓摆了摆手,“今日若不能了结了此事,朕也不能安心。孙奉,你和明镜一同去扶霭殿搜一搜。” 孙奉答应着下去了,戚芳仪瞪着长宁,面露得意之色,仿佛事事都已经了如指掌。长宁的神色分毫不变,低下头去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既然戚淑离自寻死路,那就别怪自己赶尽杀绝了。 第十四章 乌有 更漏依稀,滴滴答答落在莲花铜盘内,偌大的宫殿内寂静无声。祝容华的侍女又点了一盏灯,摇曳的烛光之下,唯见皇后神态端庄,岿然不动。李朔泓已经有了倦意,闭目不语。 约莫小半个时辰,就见孙奉和明镜双双回到了殿内。戚芳仪一见,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如何?可寻到了吗?” 孙奉看了一眼李朔泓,毕恭毕敬地答道:“陛下,奴才和明尚宫仔仔细细地把扶霭殿搜了一遍,并未找到什么绣着桂花的丝帕。” “怎么可能。”戚芳仪不等李朔泓开口便惊呼一声,“孙公公,你可搜清楚了?当真没有吗?” 李朔泓冷冷打断了她:“朕还未发话,怎容得你在此放肆。孙奉,继续说。” “回陛下,奴才领着人搜了前殿,寝殿是明尚宫带人检查的,确实没有寻着什么桂花丝帕。”孙奉答道。 “不可能……怎么会呢……”戚芳仪像是不信,喃喃自语起来。 祝容华嘲讽一笑:“戚芳仪,陛下和皇后娘娘都被你扰了清梦,就为了看你演这一出闹剧。你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 戚芳仪霍然抬起头:“陛下,臣妾确确实实看见了,绝不曾撒谎!是……是明镜没有搜查仔细,那丝帕定然还被藏在扶霭殿里!” 皇后温柔的眉目骤然紧锁:“戚芳仪,你这话是说本宫有意包庇赵婉仪,才指使明镜的吗?” “臣妾不敢……”戚芳仪又低下头,可仍旧不甘心,“陛下,不如再派人仔细搜查一番……付才人和赵婉仪同住玉照宫,说不定是付才人有意维护,提前将东西藏进了她的恰春阁!” “够了!”李朔泓怒喝一声,手掌猛地一拍桌案,“你还想闹腾到何时!朕看你分明是对赵婉仪怀恨在心才借此生事,死到临头还如此不知悔改,想拖付才人下水,实在可恨!” 戚芳仪吓了一跳,小声啜泣起来:“臣妾真的没有,求陛下明察。” “陛下喝口茶润润嗓子,别气坏了身子。”皇后柔声劝慰道。 李朔泓喝了口茶,面上犹带着未尽的怒气。正在思索如何处置戚芳仪之时,却听外头宫人来报,说是长宁身边的贴身侍女绿绮有要事禀报。皇后见李朔泓已然怒极,不愿发话,便叹了口气命人将绿绮带了进来。 绿绮进了殿,恭恭敬敬地给几人一一行礼,冷冷地看了一眼戚芳仪,跪下道:“陛下,皇后娘娘,我家小姐是被戚芳仪冤枉的。”说罢,又从怀里掏出一方丝帕,众人定睛望去,正是戚芳仪所说的那方绣着桂花纹样的丝帕。 祝容华奇道:“这丝帕怎么又冒出来了?” 绿绮答道:“前几日奴婢瞧见玉照宫的洒扫太监小喜子鬼鬼祟祟地在殿外张望,又从身上搜出了这方丝帕,便命人捆了他严加审问。这小喜子却说是戚芳仪许了他银两,命他将一方丝帕藏进赵婉仪的寝宫里。小姐知道后不想打草惊蛇,就令奴婢仔细收着,将小喜子关在柴房命人严加看管。” “小喜子呢?带进来问话。”皇后见事情发展得愈发严峻,当即传了人进来。 小喜子一进来便对着李朔泓叩头不止,不等人发问就一五一十地吐了个干净:“陛下,奴才是猪油蒙了心,被戚芳仪给了些好处,就打算替她做事。戚芳仪给了奴才一方丝帕,命奴才藏进赵婉仪的寝殿里。可是奴才一个太监,哪里进得了主子的寝殿,正在外头琢磨如何是好,就被绿绮姑娘抓了个现行。奴才该死,求您饶了奴才一条贱命啊陛下。” 戚芳仪已然顾不得仪态,脸色苍白地跪爬到李朔泓跟前,抱着他的龙靴哭泣道:“陛下,臣妾实在冤枉,都是赵婉仪串通了这个小喜子,合起伙来陷害臣妾!” 李朔泓厌烦不已,一脚将她蹬开:“事已至此还在脚边,你果真心肠歹毒。朕的身边岂容得下你这样的女人。” 戚芳仪仍旧哀泣不止,眼神恶毒地盯着长宁:“赵长宁,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明明是你想要诬陷我!” 长宁缩回了脚,静静地望着她,面上无悲无喜:“戚芳仪,你自作孽不可活,何苦再来怨我?” “好了,都别说了。”李朔泓又揉了揉太阳穴,“戚氏行为不端,诬陷妃嫔,着废为庶人,打入冷宫。” 李朔泓一声令下,便有身强力健的侍卫进来拖走了戚淑离,她起先还哀哀求饶,而后又对长宁破口大骂。长宁对她的诅咒充耳不闻,如风过耳,转过头去不再多听。 “陛下,戚氏罪无可恕,打入冷宫也是应该的。”皇后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凌泰和小喜子,“那这两人……” “杖毙。”李朔泓摆了摆手命人将他们带了下去,又望着长宁道,“你受委屈了。朕早就说过要晋你的位分,便晋为容华吧。” “谢陛下。”长宁屈膝行礼,眼里恰到好处地闪烁起似是感动的泪花,被李朔泓尽收眼底。 祝容华笑了笑道:“恭喜妹妹了。”说罢又依偎着李朔泓道,“陛下,臣妾被闹了大半夜,实在乏得厉害,臣妾陪您进去休息吧。” 李朔泓早已累了,闻言也点了点头,又不忘嘱咐长宁道:“夜深了,回去快歇下吧。”说罢,便携着祝容华一同回了寝殿。 皇后望着长宁,长叹了一口气,眼神幽幽如夜空:“你如今炙手可热,自然容易招人妒忌。罢了,先回宫吧,戚氏的事情本宫会安排好的。” 长宁听罢,欠了欠身子告退,丝桐和绿绮一左一右扶着她上了轿子。长街寂寂,唯听得见风声呜咽,淅淅飒飒。她凝神去听,戚淑离的哀怨哭嚎也已经隐于风中,紫禁城里又多了一缕孤魂。 轿子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宫门口,长宁踏着琉璃宫灯落下的一束光走进了扶霭殿。殿内灯火依旧,却见持盈焦急地在内室踱步。一旁紫檀木雕花椅坐着的却是与她生分了数日的兰枝。 持盈见到珠帘微动,霍地站起身来:“怎么样?” “戚芳仪被废为庶人,打入冷宫。”长宁的神色清冷如霜雪,“凌泰和小喜子也被杖毙了。” 持盈听她这样说,心中顿时一松快,和悦一笑:“那便好,姐姐无事就好。” 兰枝缓缓地站起了身,姣好的面庞在烛光下宛如一方璞玉,她低着头走上前,声音微颤:“长宁……”才说了半句,却止不住地哽咽起来,“都是我不好。” “姐姐,宫中世事变幻本就寻常。你虽受了敏贵嫔拉拢,可若没有你,我也不能这样轻易地就识破戚氏的诡计。”长宁拉着她的手,语气温柔如和煦春风,“那日你来告诉我戚淑离买通了小喜子,我便知道,你心里终归还是向着我的。”她并不记恨兰枝,至少兰枝还是不忍见自己蒙冤受害。何况深宫之中能有人扶持已是万幸,她并不愿意自折一臂。 长宁清楚地记得,那日柳絮纷纷,兰枝急着进了玉照宫,言词恳切。她与敏贵嫔闲逛时听见了戚淑离在指使一个侍卫诬陷长宁,心中难免焦躁不安。敏贵嫔却云淡风轻地将她拉开,恍若无事发生般与她谈论起太液池畔的风柳。 “你姿容出众,只是如今长宁得宠,你的好处早已被她盖了过去。本宫心疼你,好端端的一个女孩子,难道真要明珠蒙尘吗?”敏贵嫔的话语像柳絮一样挠着兰枝的心窝,“别人帮不了你的,本宫能帮你。” 敏贵嫔没有食言,像李朔泓进言,提了她的位分。可是,那毕竟是长宁。自始至终,她都没有起过要害长宁的心思。 “是我不好……”兰枝如今想来,仍觉得心有余悸,“我细细想来,还是觉得不对。敏贵嫔分明知道,却一言不发,还劝我不要多管闲事……她分明是想害你。” 持盈蹙眉道:“我瞧着敏贵嫔一向和和气气的,仿佛也很喜欢姐姐。” 长宁轻轻摇头:“她不是个好对付的,先前几番示好,便是想告诉我自己与我的长姐关系亲密。如今知我有难却连半个字也不多说,可见心思叵测。” 西番莲鎏金烛台上的红烛仍滋滋地燃烧着,落下一滴珍珠似的蜡泪凝在香案上。殿内静了半晌,才听持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还好,这一劫总算平安地渡过去了。” 平安了吗?长宁望了一眼窗外浓墨般的天色,只轻轻说道:“夜已深了,还是先休息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兰枝与持盈对视一眼,知道她心中烦闷,也只得相伴着离了扶霭殿。丝桐走过来,扶着长宁缓缓绕回寝殿,低声道:“小姐,小喜子的家人已经按您的吩咐被挪去了京城外的庄子,奴婢也让人给足了金银。” “他肯反咬戚氏一口,必得给足了好处才行。”长宁合眼躺在了柔软的床铺上。 丝桐解了床头的帐幔:“冷宫那里可要奴婢去打点一二?” 长宁笑了一笑:“自然。她想置我于死地,我又何须对她仁慈。” 丝桐怎会不知道她的心思:“奴婢明白,小姐安心吧。”说罢便熄了灯,安静地退下了。扶霭殿又融入一片黑暗之中。 第十五章 香饵 到了五月中,京城的天气越发闷热,连带着紫禁城的宫人也个个如蔫了的花儿一般了无生气。所幸很快便到了皇帝御驾临幸骊山行宫避暑的日子。长宁自不必多提,也能一同前去,安婕妤月份渐渐大了,本受不起舟车劳顿。可她生性畏热,李朔泓恐她在宫中难经暑气,便命人仔细备了车马,又带上五六个稳婆和老嬷嬷,载她同去。 向来行宫避暑,皇帝只带几个得宠的妃嫔前往。衍信宫的石宝林自入宫来便圣宠淡薄,本是不配前去的,奈何敏贵嫔直言与她在一宫同住,十分亲厚,便央了李朔泓也捎上她。长宁心知她是想扶持石宝林上位,虽眼明心亮,却也不曾点破。 骊山行宫自前朝始便是历代皇帝避暑之所,依山而建,景色极佳。南边又新修缮了几处浴池,引温泉水为汤,供皇室亲眷沐浴。 长宁久久待在紫禁城中,骤然离了数尺红墙,又能见到宫外景致,也觉得心情舒畅。李朔泓自然住进最清爽开阔的海宴河清殿,皇后择了杳霭流玉,荣妃盛宠不断,住在最近的璇霄丹阙。兰枝素喜兰花,便择了也含兰字的沅芷澧兰,持盈住着与她相邻的瀛洲玉雨。长宁则被安排进了水佩风裳,此处邻水建成,芙蕖满池,凉风过湖时倍感舒适。 “水佩风裳,当真是个好名字。”绿绮笑盈盈地扶着长宁走进殿内,“小姐先歇一歇,陛下方才遣人来说一会儿要来看您呢。” 长宁在长窗下坐了:“天气太热,你去叫小厨房做些冰碗来,咱们一起吃一些。” 绿绮欢欢喜喜地答应着跑下去了,长宁这才开始细细打量起水佩风裳。殿内置了不少茉莉与素馨,只消宫人轻轻拉动屋顶的楠木风扇,便有阵阵裹着花香的风习习而过。景泰蓝大翁内供满了冰块,因此更觉得神清气爽。 长宁执了一柄玉兰花团扇摇了摇,不多时,就见丝桐领着持盈来了。持盈今日装扮得格外素雅,一袭月白色绣梨花襦裙,头上只以碧玉钗环装点,衬得她宛若一枝带雨梨花,盈盈动人。 “姐姐。”持盈有些羞怯地从袖中掏出一枚香囊,“我针法粗陋,做得实在不好。” 长宁拿过来看了看,笑道:“这香囊做工精巧,哪里不好了?你的瀛洲玉雨住着可还舒心?” 持盈笑道:“都好,满园子都是梨树,漂亮得紧。只是不如姐姐这儿风景如画。” “先坐吧,我让小厨房备了冰碗,一会儿便好了。”长宁说着,又掏出一张香方递给她,唤了丝桐去把她备下的香料取来。 李朔泓走进水佩风裳时,见到的便是两个淡妆雅服的少女共坐在长窗下调弄香料。夹杂着淡淡芙蓉香的风扑面而来时,他只觉得有些怅然。 “沉香一两二钱,檀香一两五钱……”持盈的声音似夏夜里行宫波月湖的水,令人觉得温柔舒爽,“诶错了错了,还有丁香……” “这是在做什么呢?”李朔泓笑着迈步进殿。 长宁和持盈忙起身行礼道:“给陛下请安,陛下万福金安。” 李朔泓命她们起身,又看了看桌上的香料:“可是在调香?闻着仿佛有一股荷花的香气。” 持盈柔顺地答道:“回陛下,臣妾做了一个香囊想献给陛下,又想着调一些清爽平和的香来配才最是相宜。因此便央着姐姐陪臣妾来调香了。”她说着,又用香勺舀了些香料,“这香名唤芙蓉香,夏日里用最好不过了。陛下可还喜欢?” 李朔泓笑道:“极好。付才人也喜欢荷花吗?” 持盈看了一眼长宁,含羞带怯地说道:“臣妾喜欢梨花。只是常听姐姐吟诵‘浮香绕曲岸,圆影覆华池’一句,读来口齿噙香,尤为动人。” “改日便该让你再做一首荷花诗。”李朔泓笑着望向长宁,又指了指桌上的香囊问持盈,“这便是你做的香囊吗?” “是,希望陛下不嫌臣妾手艺粗笨。”持盈笑道。 李朔泓道:“你瞧瞧,若这都是手艺粗笨,绣院最手巧的绣娘恐怕都无脸见人了。”他拿起香囊看了看,似乎颇为满意,“朕等着你调好了香,亲手送到海宴河清殿来。” 持盈微红着脸道了声是,李朔泓又道:“外头波月湖上开了不少荷花,可要同朕一道去看一看?” 长宁对李朔泓心中所想了然于心,便含笑道:“天气暑热,陈太医说臣妾身子畏热,还是少出去走动为好。不如让付才人陪陛下去吧。” 李朔泓微微颔首,拍了拍她的手道:“那你好生歇着,朕和付才人出去走一走。” 持盈面露感激之色,对长宁点了点头,便跟着李朔泓一道离了水佩风裳,身后随行的人浩浩荡荡。绿绮见二人走远,忍不住走上前来,接过扇子为长宁扇了扇风。 “小姐举荐了付才人,心里便没有一丁点难过吗?”绿绮向来心直口快。 长宁看了她一眼,奇道:“我有什么好难过的。持盈若是得宠,于我而言也是好事一桩。” 绿绮咬了咬唇:“奴婢是怕陛下对小姐这样好,小姐真的对陛下动了情,如今又要亲手扶持付才人上位,心里会不大痛快。” “陛下待我固然好,可是对一个富有四海的帝王而言,江山社稷才是放在心尖上的。后宫中的女人再娇艳如花,也不过是闲暇时拿来消遣一二的。指望一个帝王对自己用心,或是将真心交付帝王,都是痴心妄想。”长宁用香铲闲闲地拨了拨香粉,“你记着,不管陛下对付才人如何,都不许对她不敬。” 绿绮笑道:“小姐放心吧,这点事情奴婢还是知道的。” 许是波月湖的凉风太过宜人,又或者是芙蓉的香气惹人沉醉,李朔泓对持盈很是喜爱,接连召她侍寝,没多久就封了嫔位。海宴河清殿时常有持盈的身影出入,红袖添香在侧。瀛洲玉雨更得爱幸,连荣妃的璇霄丹阙也不复昔日的热闹。连皇后都忍不住讶异。 再见到持盈时,已隔了两三日,她穿着一袭淡紫色轻纱衣裙,发髻上簪着几朵茉莉花,袅袅而来。长宁本倚在榻上,见她来了,也绾了绾蓬乱的长发,含笑招呼她过来。 “给姐姐请安。”持盈见了她,却是深深一拜,“若无姐姐,妹妹不会有今日。” “何须如此,倒生分了。”长宁含笑将她扶起,拉到自己身侧坐下,“陛下待你可还好吗?” 持盈点了点头:“陛下对我不错。我只怕姐姐受了冷落,心里难过。可是这两日实在忙碌,未能及时向姐姐言谢,是我的不是。” 长宁摇了摇头:“不必说这样的话。你得宠本是意料中事。只是陛下如今待你好,也不过是一时的事,想哪日丢开了去便丢开了。还是得想个法子,长久地留住陛下的心。” “恳请姐姐教我。”持盈说道。 “陛下前儿就同我说,教坊司的乐师根本不通月琴,听来实在无趣。”长宁笑着说道,“我从前去你的恰春阁,见你阁中放着一把月琴,想来也是会弹奏的。何不趁此良机,抓住陛下的心呢?” 持盈有些犹豫:“只是我技艺并不精湛,未必就比得过教坊司的乐师。” “技艺高超固然是好,但是论及弹曲,情致也必不可少。”长宁起身,手指抚过殿内放着的那张琴,“你就弹陛下爱听的曲子吧,弹一首《并蒂芙蓉》。” “并蒂芙蓉……”持盈低着头喃喃自语,“我明白了,多谢姐姐。” 长宁走到窗前,伸手推开了长窗,望着满池的芙蕖,思绪又渐渐地飘远。数年前,长姐或许也曾在水佩风裳的对着她钟爱的荷花临窗赏景吧。 第十六章 自雨亭 持盈晋为付嫔后依旧颇得李朔泓喜爱,月琴声绕梁不绝,恨得荣妃不许乐师在她的宫苑里弹奏月琴。午后酷暑难耐,长宁坐在内室闲闲地刺绣,绿绮半撑着脑袋在湘妃竹帘里打盹。冰块升腾起的丝丝凉意才让殿内清爽了几分。 “陈太医来了。”绿绮见陈时茂和药童提着药箱而来,忙拍了拍裙子起身,“请进。” “给赵容华请安。” 长宁笑着让他起身:“劳烦陈太医再为我验一验脉息。” 陈时茂点了点头,让药童取了脉枕,思量一阵后恭敬地问道:“敢问容华,最近是否月事将行时总觉得腰腹胀痛?” “确实如此。”长宁微微颔首。 陈太医道:“如此便是气滞血实,不如让微臣给您开个桃仁四物汤,能止血化瘀,只需以清水煎服,每日早晚空腹饮下。” 长宁笑道:“有劳你了。”她顿了顿,又道,“听说大皇子又病了,不知这两日可好些了?” “大皇子的脉息一向是刘院判照料。只是最近太医院忙碌,少不得劳神些了。不过微臣听说多亏皇后娘娘悉心照料,现下已好多了。” 皇后的致昀年方五岁,只是从小便汤药不断,身子孱弱。因着他是帝后的嫡长子,皇后格外珍爱。自去岁开了蒙,更见天资聪颖,只可惜身体不好,皇后也不忍过分督促。 “那就好。”长宁点了点头,“你方才说太医院忙碌是为了何事?” 陈太医答道:“回容华,近几日查处太医院有人向宫外倒卖药材。虽都是些次品,可放到外头也能牟利不少。刘院判不愿声张,只叫底下人先细细盘查。” 长宁若有所思:“这幕后贼人的确太大胆了些,竟把皇宫当成了自己家一般。”她看了一眼陈太医,“既然刘院判想先细查一番,你也不必再说与旁人听了,免得打草惊蛇。” “微臣明白。那微臣先去为您拟个方子。微臣告退。”陈太医拱了拱手,毕恭毕敬地退下了。 绿绮见他走远了,笑着说道:“小姐成日待在屋子里,不如出去看看,散散心也好呀。” “外头那样热,都要把人烧化了。”长宁笑着横了她一眼,“我看分明是你坐不住,总想去外头转悠。也好,咱们去后院坐坐吧,那里凉快,景色也好。” 水佩风裳后院有一座精巧的自雨亭,四角有水流飞泻而下,悬波如瀑,格外清凉。又能见到湖上莲蓬芙蕖满顷,堪称行宫一绝。听说这自雨亭因是先帝的宠妃梁贵妃畏热,故得先帝一掷千金为她建造而成。 绿绮捧来了茶碗,又执起扇子轻轻为长宁扇了扇。风夹杂着湖上荷香袅袅飘来,越发舒爽。 “小姐,奴婢听说冷宫的戚氏死了。”绿绮悄声说道。 长宁的睫毛微微一颤:“死了?”她固然痛恨戚淑离,因此令丝桐嘱咐过冷宫看守,不给戚淑离好吃好喝。可是骤然死了,确实叫她心生疑惑。 绿绮点了点头:“仿佛是……是被毒死的。可是戚氏作恶多端,性子张扬,就算死得蹊跷也无人在意。” “戚淑离当初陷害我与侍卫私通,其实现在细细想来我也觉得有些古怪。她纵然嚣张愚蠢,却也不可能有能力独自收买了凌泰和小喜子,设下局来污我的清白。”长宁心中一凛,冷笑一声,“我只怕她背后还有旁人指点,才想出法子来害我。” “会不会是……”绿绮张了张口,做出一个“敏”字的口型,“她对着小姐表面上亲热,可纵使听到了戚氏的奸计也无动于衷,放任自流。奴婢觉得,她倒有些奇怪。” 长宁摇了摇头:“若真是她,怎会由着兰枝来告诉我真相,岂不是自掘坟墓?宫中恨我的人不在少数,又有姐姐昔年的旧事牵扯其中,不知有多少人想看我落魄。”她对敏贵嫔一直有些微妙的感觉,“敏贵嫔不好对付,我是知道的。可是……” 话说了一半,忽听见亭外有脚步声传来。长宁抬头望去,却是兰枝来了。她穿着浅蓝色衣裙,面上薄施粉黛,看着却仍有些憔悴。 “姐姐。”长宁变换了脸色,笑着迎了上去,“怎么悄没声息地就过来了?” 兰枝勉强笑道:“我到屋里寻你,见你不在,便问了镂月。这才来自雨亭寻你。” “姐姐的脸色怎么这样差?”长宁见她眼下尚有未睡好留下的乌青,不由得问道。 “没什么,不过受了荣妃一顿排揎。她那个性子我哪能不知道呢?”兰枝叹了口气,在她身侧坐下,“这些日子我总是睡不安稳,想到那时为了自己的一点自尊就险些害了你,心里实在难安。” 长宁知道,兰枝出身高贵,自小便是整个将军府捧在心尖上的掌上明珠,自然颇有些心气。她不愿屈于人下,更不愿被视为阿谀奉承,心里一时生出嫌隙也在情理之中。好在兰枝终究不算愚蠢,最后关头还是向自己倒戈。 “姐姐何苦再想这些。你我儿时便相识了,便是论起往日情分,我也是相信姐姐的。”长宁含笑握住她的手,“你的心我明白。便是持盈也常同我说,你自有你的苦衷。” 兰枝苦笑道:“何来苦衷?终究是我心比天高。”她叹了一声,“对不住。” 长宁摇摇头,又问道:“这几日姐姐可见着敏贵嫔了?她待你如何?” “敏贵嫔待我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是也不再劝我那些话了。想来是已经断了拉拢的心思。”兰枝思量一阵,又道,“听说她连连推举石宝林侍奉陛下,只可惜陛下如今一门心思扑在持盈身上,并不十分宠爱。否则她也不会至今还是宝林之位了。” 长宁从绿绮手中接过扇子摇了摇:“我方才还同绿绮说起,戚氏那日诬陷我之事,背后是否还有人在。” 兰枝神色一凛:“不会是敏贵嫔,不然她怎会让我轻易知道?”她低下头想了想,“大约是……” 两人的心里已然有了答案,默默不语。风吹过,带起湖面上阵阵涟漪,兰枝鬓边垂落的珠穗亦摇曳起来。自雨亭水声不止,淋淋漓漓,生生掩盖了这难言的沉默。长宁侧耳倾听,恍若置身风雨之中,心下有一瞬的无力。 “我到底受过敏贵嫔的恩惠,并不愿意把她太往坏处去想。”兰枝轻声说道,“可是她的行为,确实时常让我觉得古怪。但戚氏的那件事,应当不是她。 长宁轻轻地“嗯”了一声:“是谁都好,我也只能见招拆招。” 她不由得细数起入宫以来所受过的算计,重华宫起火,绯杏惨死梅园,戚氏的诬陷……然而这波诡云谲的后宫中从来都是风波迭起,稍有失误便会葬身其中。可是她尚不能倒下,长姐的死犹如心头之刺,若不能拔除,她必将抱恨终身。 兰枝见她神色难看,柔声说道:“好了好了,在外头晒了这么久,瞧你都热出汗了。咱们进屋去吧。”说罢,又用丝帕为她轻轻擦拭额角的汗珠,“我还惦记着你这儿的西瓜冰碗呢。” 长宁听她这样说,也缓缓露出了笑意:“好,我早就让丝桐去小厨房做了。姐姐既然喜欢,便多用一些吧。” 两人相视一笑,相伴离去。唯余自雨亭水声连绵如瀑,涎玉沫珠。 第十七章 端午 两人到了殿内复又坐下,长宁便命丝桐去小厨房端了两盏冰碗来。兰枝用了一些,依旧赞不绝口。五黄六月,火伞高张,能得些冰饮解解暑气自是再好不过。 “端午将近,听陛下的意思,虽身在行宫但也要好好准备,宴请诸位亲王。”兰枝摇了摇白玉柄透纱宫扇,“到时候可又要热闹一场了。” “今年端午家宴是荣妃主持,她少不了要大肆操办了。”长宁打了个哈欠,“除夕的清歌妙舞已是令人沉醉,此次不知还有什么好戏呢。” 兰枝总觉得她话中大有深意,只是轻笑着摇了摇头。二人谈笑之际,忽见裁云领着一个眼生的小宫女走了进来。 “主子,荣妃娘娘命人来送端午节的贺礼。”裁云施了一礼道。 今年端午,因着皇后要照料体弱的大皇子,李朔泓便命荣妃主持,良妃协理。奈何荣妃一向不把良妃放在眼里,便连分发贺礼这等琐事也要大权独揽,不许她轻易插手。 “说曹操曹操到。罢了,我也是时候回去了,改日再来同你说话。”兰枝含笑起身,“记得叫人给我备些冰碗。” 长宁笑道:“少不了姐姐的。”她见兰枝出去,才转而看向那个小宫女。 小宫女乖觉地上前行了礼:“给赵容华请安,赵容华万福。”说着,又把一只做工精巧的红纱彩金匣并几个香袋恭恭敬敬地奉上,“奴婢奉荣妃娘娘之名给您献红纱彩金匣一只,辟邪香袋五只。” 长宁接过那只匣子看了看,这匣子以五色菖蒲环绕,内里放着珠翠制成的蜈蚣、毒蛇、蝎子、壁虎和蟾蜍,是为五毒。再看香袋,做工细腻,刺绣雅致,里头装着艾草和雄黄磨成的粉末,亦是用来辟邪保平安的。 “多谢荣妃娘娘。瞧这些东西做工精致,便知耗费了娘娘不少心思。”长宁含笑点头,忽又注意到这个小宫女眼眶微红,像是刚哭过,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小怜。”小怜吓了一跳,又看见长宁在细细打量自己的眼睛,忙跪下道,“奴婢不是有意污了容华的眼,请容华恕罪。” 长宁不由得微微诧异,想来荣妃御下极严,否则一个小宫女怎会因为哭红了眼睛就吓得跪地请罪。她看了一眼丝桐,示意她去关好门窗,又屏退了外间几个侍女,才缓缓开口。 “可是受了什么委屈?”长宁的语气听上去似乎含着些许心疼,“你放心说出来便是,若有能帮上你的,我愿意一试。” 小怜颤巍巍地说道:“奴婢没有受什么委屈。多谢赵容华关心。” 长宁又瞥了一眼她藏在袖子里的双手:“若是没受委屈,又怎会连手上都破了几道口子呢?” 小怜似是终于忍不住了,两行清泪骤然落下,磕了个头哭诉道:“回赵容华,荣妃娘娘主持端午节诸多事宜,又命未央宫所有的宫女缝制辟邪香袋赏赐给各宫主子。若是一人做上十几个也就罢了,可是奴婢才到荣妃娘娘宫中伺候,人微言轻,便有年长些的宫女恃强凌弱,把自己的活计全交给了奴婢做。奴婢早上当差,做些洒扫的活计,还要去尚工局取贺礼送往各宫,晚上又有缝不完的香袋。娘娘说给王公大臣的赏赐还没有分发,这几日必须得加紧着做香袋了。可是奴婢熬红了眼睛也无法凑出那么多香袋,一时难过,便忍不住哭了。请容华恕罪。” “苦了你了。”长宁叹了一声,亲手将她扶起,“你可找人帮过你了?” “宫里的姑姑们都无暇理会,奴婢也不敢去求荣妃娘娘。并不敢找人帮忙。”小怜啜泣道。 长宁微微一笑:“其实荣妃娘娘的本意,不过是叫你们一同缝制,一人做上十来个,不出两三日也就好了。毕竟众人拾柴火焰高。”她又看了看那香袋,赞叹道,“你的手艺当真是好极了,这样的香袋,放在宫外的商铺恐怕要有不少人争着要买呢。” 小怜苦笑道:“可是如今也无人愿意与奴婢分担了,奴婢只得自己苦苦熬着。” “怎会呢?其实法子自然是有的。”长宁唤来丝桐,“我很喜欢这个小宫女做的香袋,她手艺极好,就赏二十两银子吧。” 小怜大惊失色:“容华主子,这实在太多了,奴婢万万不敢领受。”须知寻常人家,一二两银子便抵得上辛苦一整年了。 长宁含笑道:“无妨,本宫只是喜欢你的手艺而已。但倘若这些银子能帮上你一二,那就再好不过了。”她深深地看了小怜一眼,“本宫只盼你能快些找到人帮你,好解了燃眉之急。” 小怜看着那些白花花的银子,似乎想到了什么,深深地俯下身去给长宁叩了个头:“奴婢多谢赵容华。容华大恩,奴婢没齿难忘。若来日有机会,定会为您效犬马之劳。” 长宁笑道:“不必如此,我只盼着你的日子能好过些。”她命丝桐拿了三只香袋去系在寝殿床头,又对小怜说道,“你快回去当差吧。” 小怜又磕了个头,这才收下银子,含着泪告退了。一旁的绿绮对那只玲珑剔透的红纱彩金匣兴味盎然,又对着里面那几只珠翠做的毒虫颇感兴趣。正在摆弄之际,便见丝桐已经从寝殿而回,站到了长宁身侧。 “她倒也真是可怜。”丝桐叹了口气,“瞧她方才的模样,便知道未央宫该有多难熬了。” 长宁看了她一眼:“这些话藏在咱们自己宫里就够了,可别叫外头的人听见了。” 丝桐点了点头,绿绮笑盈盈地说道:“还是我们家小姐好,平日里就最疼我与丝桐了。” “我不疼你们还能疼谁去。只一件事,不许仗着我的名义欺凌其他人,务必藏锋敛锐,韬光养晦。”长宁又拾起桌上剩下的那两只香袋,“你们一人一只吧,图个好彩头。” 丝桐与绿绮自是笑着收下了:“奴婢明白。” 绿绮抬起头张望着窗外的满池荷叶,笑道:“外头的花开得真好——奴婢去采些莲蓬来给小姐做莲叶羹吧。” 长宁见她兴致勃勃,不由得微微露出了笑意:“也好,我正惦记着那个味呢。你多做一些,待会儿分下去吧。” 长宁看了一眼窗外,只见碧波如琉璃般澄澈透明,疏落的茎叶间又是一团团深深浅浅的粉红。岸上芦荻荡荡,茉莉似雪,风过时带着清雅的花香飘入长窗。长宁闭上眼,感受着阳光沐浴在身上。果真是到了好时节。 第十八章 惊变 虽身在骊山行宫,但每日到皇后出晨昏定省仍是必不可少的。次日清早,月落星沉,晨光微熹,长宁便起了身。梳洗后走出水佩风裳,只觉得清风拂面时分外宜人,荷叶上仍沾着露珠,全然不似午后那般炎热。 皇后的住处在杳霭流玉,幽幽隐于山麓一隅,花木葱茏,云雾飘渺,倒似世外仙境一般。走进院内,只见杏色的飘香藤沿着墙壁攀缘而上。又有牡丹丛丛,皆是名品,譬如金星雪浪、璎珞宝珠、天香湛露,开得如痴如醉。如皇后般位正中宫,身为国母,自然配得上这无数的国色天香簇拥。 殿内众妃已到了不少,素来姗姗来迟的荣妃也已气定神闲地品起了茶。长宁坐下略等了一会,就见皇后携着侍女而来,同众人起身行礼。 “都起来吧。”皇后的脸上略有些苍白,纵然施了粉黛,亦显见憔悴之色,想来是照顾大皇子太过辛劳所致。 荣妃笑盈盈道:“皇后娘娘面色不好,想来是照料大皇子的缘故吧?” 皇后和颜悦色地说道:“致晖已大好了,荣妃安心吧。”她指了指茶碗道,“这是新进贡的敬亭绿雪,你们尝着可还好?” 持盈抿了一口,笑着说道:“这茶回味甘醇,果真不错。” 荣妃斜睨了她一眼道:“这敬亭绿雪虽好,可臣妾属实喝不惯了,还是喜欢陛下新赐的明前龙井,滋味似乎更妙。” 皇后的面容没有丝毫变化,依旧如山巅云雾般叫人捉摸不透:“陛下所赐自然是好的。” 良妃含笑道:“臣妾方才走进来便见廊下的牡丹开得极好,当真是雍容华贵。” “是了。花房的宫人倒也辛苦,能培植出这许多的名品供人赏玩,实在不易。”皇后颔首道。 荣妃正欲开口,忽听见石宝林急声咳嗽起来,皇后忙问道:“敏贵嫔,这是怎么了?” 石宝林看上去有些虚弱:“臣妾无碍,只是晨起时有些头晕目眩。” “记得传个太医看看,若生病了可就不好了。”皇后叹道,“你们都要好生保养身子才是。” 众人齐齐道了一声是,又一起说了会子闲话,皇后便摆了摆手令她们退下。长宁迈出殿门,与持盈和兰枝并肩而行,却见敏贵嫔上前,含笑立在了自己面前。身后怯怯的石宝林则垂着头不语。兰枝已然变了脸色,收住了笑意。 “赵容华。”敏贵嫔笑盈盈地说道,“本宫许久未同你说话了,倒是想念得紧,可要去我那儿坐坐?” 持盈本就对敏贵嫔心存疑虑,忙开口道:“嫔妾也许久不同娘娘闲聊了,不知娘娘可愿意让嫔妾同去?” “持盈。”长宁不愿她以身犯险,轻声打断了她,“陛下不是召你去海宴河清吗?还是先回去准备着吧。” 敏贵嫔笑道:“付嫔如今深得陛下宠爱,炙手可热得很呢。”她的目光从兰枝身上划过,又停留在长宁身上,“赵妹妹,咱们走吧。” 敏贵嫔住的浮岚暖翠是个极僻静的所在,乍一入院便只见绿竹环绕,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满目冷翠。再细看去,却有藤萝香花萦砌盘阶,又见一带细水蜿蜒而过,涓涓不息。敏贵嫔因着要照顾安婕妤,便也让她与自己同住,又有一个石宝林是自己求李朔泓捎上的,便也分了一处屋舍给她。如此,衍信宫诸妃又在行宫齐聚一堂。 几人进了殿内,长宁便觉得清风阵阵,大翁内盛满了冰块,风轮带着花香阵阵,十分凉爽。安婕妤正半倚在美人榻上,见几人来了,也笑着起身。 “快坐下,快坐下。”敏贵嫔急忙扶着她又靠回苏绣石榴纹软针上靠着,“你身子重,何须动不动地就起来,也不怕累坏了自己。” 安婕妤的脸上洋溢着笑容:“嫔妾成日成日地坐在屋里,人都闷坏了。正想来找娘娘说说话呢,娘娘便带着赵妹妹来了。” 敏贵嫔算了算日子:“快有一个月便要生了吧?你放心,陛下派来的稳婆早就候着了。还有不少嬷嬷奶娘,都是仔细的人。” “有娘娘照应,嫔妾没什么不放心的。”安婕妤笑着,又望向长宁,“许久不见赵妹妹。妹妹怎么也来了?” 长宁与安婕妤并不熟悉,短短几次接触,只觉得是个性子温厚的女人。她亦笑着道:“敏贵嫔娘娘邀嫔妾来坐一坐,这浮岚暖翠果真十分别致。” 敏贵嫔命人上了茶,又给安婕妤换了一盏燕窝羹:“此处虽不比荣妃的璇霄丹阙富丽堂皇,但也称得上一句清雅,本宫倒也喜欢。”她又望向石宝林,“今日请安你咳嗽了几声,本宫一会儿让吕太医给你瞧一瞧。” 石宝林性子一向内敛,怯生生道:“多谢娘娘。” 长宁忍不住向她看去,她对石宝林的记忆已经十分模糊,每日只在皇后宫中请安时能见到她坐在众妃最末。她其实生得也颇为清秀,只是放在各有风韵的六宫粉黛之中便显得有些黯然失色了。因此即使敏贵嫔屡屡推举,李朔泓对着她也依旧宠爱寥寥。 “安姐姐的身子可还好吗?”长宁转开了目光,不再去看石宝林。 安婕妤点了点头:“头几个月总是恶心反胃,最近又总觉得腰疼酸软,手掌发麻。多亏了敏贵嫔让吕太医为我调养,如今已没那么难受了。” 敏贵嫔叹道:“你头一次有孕,难免更遭罪些,好在也快到日子了。”她的眼神飘到安婕妤隆起的小腹上,语气却有些隐隐的伤感,“本宫当年也是如此,都说生孩子如过一趟鬼门关,可怀孩子也不比这轻松。” 长宁见敏贵嫔的手轻轻搭在了自己的小腹上,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题:“是呀。当年嫔妾看着府中姨娘有孕,也是这般难受。不过后来诞下了嫔妾的四妹,生得玉雪可爱,嫔妾也喜欢得紧呢。” 敏贵嫔笑着说道:“都说肚子尖的是男孩儿,本宫看你也是肚子尖尖的,说不定是个小皇子呢。” 安婕妤抚了抚自己的小腹:“皇子也好,公主也好,只要这孩子能平平安安地长大,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石宝林终于开口说道:“安婕妤是有福气的,必定能保的这孩子周全。” “但愿如此吧。”安婕妤笑着舒了口气,又对敏贵嫔有些腼腆地问道,“娘娘,嫔妾有些惦记您小厨房里做的杏仁露了,不知可否再用一些?” 敏贵嫔笑道:“这是自然。本宫知道你喜欢,早就准备下了。宝痕,你去端三碗来吧。” 宝痕答应了一声,转身去了小厨房,不多时便捧了托盘回来分给众人一人一碗杏仁露。长宁见那杏仁露洁白如雪,香味浓郁,也忍不住食指大动。 敏贵嫔笑着喝了几勺:“安婕妤最爱喝这个,本宫还担心她怀着身子不能用,好在太医说不饮太多就行。” 安婕妤笑盈盈地舀了一勺送入口中:“嫔妾不知怎么总是惦记着这个味道。” 她说着,又饮了几口,不多时一碗杏仁露就只剩了一半。安婕妤用丝帕轻轻擦了擦唇角,还要再用,长宁忽见她红润的面色霎时间失去了血色。安婕妤的手紧紧抓住紫檀木桌角,身子却无力地瘫软下去,一滩殷红的鲜血从她鹅黄色的裙摆下缓缓渗出,触目惊心。 石宝林胆子小,吓得尖叫起来:“安婕妤出大红了!” 敏贵嫔霍地站起身来:“快去叫太医和稳婆!来人,先把安婕妤抬进寝殿!” “去请陛下和皇后娘娘。”长宁对愣在原地的宝痕说道。 安婕妤已然失去了意识,昏迷过去。原本守在殿外的宫人闻声赶来,匆匆进来的丝桐也被吓了一跳。长宁强自镇定,看了一眼安婕妤剩下半碗的杏仁露,忙给丝桐使了个眼色。丝桐会意,赶紧端起杏仁露走了出去。 “安婕妤……”石宝林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已被吓得小声啜泣起来。 长宁不忍见她这般模样,把自己的丝帕递给了她,石宝林哭着擦了擦泪道:“赵容华,安婕妤她会不会……” 长宁有些烦躁,没有理会,跟着敏贵嫔急忙走进了寝殿。象征着多子多福的葡萄藤蝙蝠纹锦帐上被溅上了斑斑血迹,宫人急匆匆地奔走呼喊。她看见安婕妤躺在床上,满头汗水,连嘴唇也失了色彩。这处本该清静的宫苑似乎再也无法沉寂下去了。 第十九章 桃仁 浮岚暖翠已经乱作一团。长宁默默坐在外间,李朔泓面色阴沉,皇后则缓缓转着佛珠不语。石宝林颤巍巍地低着头,唯有敏贵嫔神色焦虑,时不时就要去寝殿外张望一番。 众人皆不敢言语,过了一会儿才见吕太医擦了擦汗走出来道:“陛下,安婕妤喝了参汤,如今已有力气了。只是婕妤出了大红,必须立刻催产。微臣这就准备催产丸为婕妤服下。” 李朔泓点点头,语气森然:“你们好生照料安婕妤,务必保得母子平安。” “微臣遵旨。”吕太医深深一揖,随即匆匆告退。 敏贵嫔拭着泪跪下道:“安婕妤出了大红,都怪臣妾照顾不周。臣妾该死,请陛下恕罪。” 李朔泓的神色有几分悲悯:“何须如此,你起来吧。”他又问道,“安婕妤为何会突然出大红?” 敏贵嫔闻得此言,泪如雨下:“臣妾等正在闲聊。安婕妤说想喝杏仁露,臣妾便命人去小厨房端了几碗来一同用。这杏仁露安婕妤十分喜欢,平日里也常喝,臣妾还特意问了太医,说是无碍。哪知今日安婕妤喝了小半碗,便倒地不起。臣妾实在是吓坏了。” 皇后神色肃穆:“安婕妤喝的那碗杏仁露还在吗?” 长宁看了一眼丝桐,答道:“回皇后娘娘,已经叫人收起来了。” 皇后点了点头,望向李朔泓:“陛下,不如叫太医来验一验这碗杏仁露吧,也好知道究竟是为何出了差错。” 李朔泓沉吟道:“去传刘院判。” 长宁低下头,翡翠挂珠步摇的流苏轻轻摩挲在耳畔,宛若冰凉的雨水滑落。她远远地听到寝殿里传来了安婕妤痛苦的呻吟,思绪仿佛又飘回数年前长欢降生的那一晚。 不多时,刘祢就领命而来。丝桐捧来了那盏杏仁露给他查看。刘祢先用银针试了毒,尔后又闻又尝,脸上渐渐失了血色。 敏贵嫔见他不说话,急得顾不上其他:“刘院判,这杏仁露到底有没有问题?” 刘祢跪下道:“陛下,这杏仁露里被人掺了足量的桃仁。桃仁虽与杏仁外形相似,但有活血破淤之效,孕妇是断断不能服用的。” 桃仁。长宁敏锐地回想起了什么,心头一跳。一股森然的冷意从脊背直直地逼入脑仁,令她忍不住头晕目眩。 李朔泓的额头青筋爆起,猛地一拍紫檀木桌案,连茶碗都被震得险些翻倒:“是谁竟这样大胆!竟敢残害安婕妤和她腹中皇嗣!” 敏贵嫔已然流下泪来,跪倒在李朔泓脚边:“都是臣妾无能,竟让这样的脏东西混进了安婕妤的饮食中。”她哭得梨花带雨,似乎是伤心到了极点。 李朔泓的目光凝在她柔弱的身躯上,语气有些令人捉摸不清:“敏贵嫔,你……”他想要问话,可见敏贵嫔哭得那样凄惨,又有些不忍。 敏贵嫔潸然泪下,声音哽咽不止:“陛下,您可还记得,臣妾当年本也该有个孩子。若不是饮食中被人动了手脚,又何至于失了孩子伤了身体!那是臣妾和您的孩子,臣妾每每入梦都能想起那一日受过的苦楚。臣妾本欢欢喜喜地盼着安婕妤诞下皇嗣,对饮食上亦是万分小心。谁知还是被人钻了空子,臣妾罪该万死!” 皇后也是有孩子的人,听她这样说话,亦触动情肠,颇为不忍:“敏贵嫔,你先起来说话。”说罢又命宝痕将她扶起,“陛下,不如再查一查小厨房剩余的杏仁露可还有被掺桃仁。许是因为二者相似而弄混了也有未可知。” 李朔泓点了点头,命孙奉领着两个尝膳的小太监前去查看,又看了一眼敏贵嫔,终是不忍,不再苛责。敏贵嫔一边拭泪一边焦急地派侍女进寝殿查看安婕妤的情况,像是忧虑到了极点。长宁冷冷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约莫过了一柱香的时辰,才见孙奉匆匆回来。他摇了摇头道:“陛下,剩余的杏仁露并无异常。” “那便是针对安婕妤而来了。”李朔泓冷笑一声,“桃仁向来都是入药用的,自然与杏仁不同,若说是疏忽搞错,未免也太儿戏了些。” “陛下,既然如此,派人去取太医院记录的档案,查一查近日有何处领了桃仁便知。”皇后说道。 孙奉在御前行走多年,早已十分乖觉:“回娘娘,奴才方才就命顺诚去太医院取了档案来。”说罢就将厚厚一本档案恭恭敬敬地奉上。 长宁的脑海中已然飞速地闪过了许多念头,她很快便镇定下来,按兵不动。皇后细细翻阅了一番,神色有些难看地看了长宁一眼,没有说话。转而又将档案递给李朔泓,指了指上头的笔记。 “赵容华近日在用桃仁四物汤?”李朔泓沉声问道。 长宁起身答道:“是,臣妾月事将行时总觉得腰腹酸痛,昨日陈太医便开了桃仁四物汤给臣妾。” 皇后垂下眼帘:“陛下看这记档,上头还有些涂改过的痕迹,着实蹊跷,暂且说明不了什么。” 长宁对上李朔泓略带凉意的目光,眼眶中泛起热泪:“陛下,臣妾自入宫来便饱受非议,前不久还被栽赃陷害,险些丢了清白。如今便又有矛头指向臣妾。想来是臣妾失德,才屡受算计,臣妾怎敢再蒙受陛下圣恩!” 李朔泓思及从前往事,柔和了神色,叹道:“好了,朕并没有怀疑你的意思。” 长宁抹了抹泪:“臣妾还想问刘院判一事,请陛下允准。”见李朔泓颔首,她才转向刘祢,“刘院判,敢问安婕妤的杏仁露里要下多少分量的桃仁才能致孕妇下红?” 刘祢沉思几许答道:“总得有二两之数才够。” “陛下。桃仁并非罕物,咳嗽气喘或是跌打损伤都可以用来入药。若留了心,总有法子拿到。”长宁含着泪对李朔泓说道,“且臣妾昨日才开始服用桃仁四物汤,一剂不过四钱桃仁。哪里就有二两之数了。且皇后娘娘也说这记档似是遭人涂改,十分古怪,不如去找当时抓药的小太监,一问便知。” 李朔泓听她说的有理,忙令人去找抓药的太监来回话。长宁泪如雨下,却咬着牙不愿出声,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惹得李朔泓心乱如麻,更生出几分淡淡的歉疚。长宁依旧执着地站在那里,背过脸去又擦了擦泪水,纤纤身影愈见落寞之色。 不多时就有人押着一个小太监进来了,他磕了个头颤巍巍地说道:“奴才来保给陛下请安,给各位主子请安。” “近日除了赵容华处,可还有人取用过桃仁吗?”皇后沉声问道。 来保摇头道:“回娘娘,只有赵容华宫中为了开桃仁四物汤而取用过。” 皇后微微蹙眉:“一剂桃仁四物汤里你配了几钱桃仁?” “回娘娘,四钱。”来保答得滴水不漏。 敏贵嫔却呵斥了一声:“还敢胡说,你再仔细想想,安婕妤今日被人下的桃仁还能是凭空变出来的不成!你若有半句虚言,便是犯了欺君之罪!” 众人未曾料到她竟会这般疾言厉色,长宁微微侧头望去,只见敏贵嫔的脸上满是怒意,心中又气又好笑。 来保被吓了一跳,忙磕头道:“奴才不敢胡说。确实只有赵容华取用过。”他舔了舔嘴唇,“只是……只是……” 皇后眉头深锁:“只是什么,快说。” “只是赵容华命侍女来转告奴才,叫奴才多抓些桃仁,说是有宫人气喘,正好需要桃仁入药。”来保说道,“奴才本想按着分量记上,谁知那人却说奴才多事,只按着一剂四钱记下就是。奴才这才修改了记档。” 长宁听了,哀怨地望向李朔泓:“陛下您听听,如今臣妾竟又成了千夫所指。” 李朔泓知她总受小人诬陷,因此也对来保所说将信将疑:“你说是赵容华的侍女来转告你,那个侍女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叫……叫绿绮。”来保颤抖着身子说道。 长宁飞快地给一旁的丝桐递了个眼神,丝桐机敏,当即反应过来,对着来保怒目圆睁:“胡说,我何时去找你说过这样的话了!” 来保眼珠子一转,哭泣道:“绿绮姑娘,您昨日来找奴才时可不是这样讲的。如今出了事,奴才又怎敢说谎!” 皇后冷笑一声:“你既然说是赵容华的侍女转告,怎么连绿绮究竟是谁都分不清楚,实在是其心可诛!” 来保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忙连连磕头不止:“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奴才其实并没有看清那个侍女的容貌,只是她自称是赵容华身边的绿绮,奴才这才……” 李朔泓怒斥道:“糊涂东西!你既然未看清楚,怎敢肆意污蔑赵容华!” 来保只是一味地哭泣求饶,却也说不出别的了。风透进长窗,吹起长宁宽大的衣袖,竟在夏日里带起阵阵寒意。她低头看着来保,余光却瞥到了敏贵嫔紧咬的嘴唇,心中了然。 “陛下。”长宁想起旧事,心中一动,借机说道,“连这个小太监都敢随意篡改档案,可见太医院管理不善。若不彻查,只怕还有不少腌臜之事。” 李朔泓沉着脸色道:“自然。这奴才如此大胆,想来不是第一次了,亦或是上行下效,被歪风邪气所染。皇后,务必替朕彻查太医院,绝不许姑息养奸。” 皇后低低地答应了一声,忽然一声响亮的儿啼声从寝殿中传来,稳婆欢喜地跑来恭贺道:“安婕妤生了!” 第二十章 定局 “恭喜陛下,恭喜皇后娘娘。安婕妤喜得了一位公主。”稳婆抱着襁褓给李朔泓道喜。 李朔泓抚掌而笑:“好!这是朕的长女,安婕妤为朕诞下公主,晋为贵嫔,赐号慎,回宫后择吉日迁入绫绮宫正殿。”他看了一眼稳婆,又笑道,“今日接生的稳婆和太医各赏五十两,慎贵嫔的宫人也都额外发放半年俸禄,为公主积福。” 底下的人听了无不欢欣雀跃,纷纷谢恩,乌压压跪了一地。长宁听闻公主已经平安降生,也松了口气,又问道:“慎贵嫔还好吗?” 吕太医答道:“慎贵嫔一切都好,只是身体虚弱,已睡过去了。待微臣开个方子为贵嫔娘娘调养一番便可无碍了。” 李朔泓点头道:“很好,你好生伺候着慎贵嫔。”他从稳婆手中抱过公主,脸上尽是慈爱的神情,“朕的长女果真生得玉雪可爱,就封为昌乐公主吧。待慎贵嫔身体好转,再让她为公主取个小字。” 皇后笑道:“寻常公主都是满月才得赐封号,如今公主刚出生便得了封号,可见陛下当真喜爱。”她话语一顿,“可虽然慎贵嫔已经诞下公主,背后逞奸之人也不能放过。陛下您看……” 李朔泓看了一眼敏贵嫔:“把整个浮岚暖翠搜查一番,看看哪里还有桃仁。” 孙奉得令而去,敏贵嫔柔弱的身躯似风柳般一颤,面上挂着一缕勉强的笑意:“慎贵嫔能诞下公主,当真有福气。” 李朔泓深深看了她一眼:“多亏你照料细心。” 敏贵嫔垂着头不语,肩膀瑟缩下去,发髻上一支赤金嵌珍珠步摇微微颤抖,更衬得她楚楚可怜。她伸手抚平湛蓝色裙摆上的褶皱,珐琅护甲一点点攥进拳头里,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一旁的石宝林有些茫然地望着长宁,像是想从她的眼神里看到答案。长宁缓缓挪开了目光,望着窗外一抹苍翠的竹影思量。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皇后命人将昌乐公主抱了下去,又派明镜去寝殿内关照慎贵嫔。又过了半晌,才见孙奉神色紧张地带着人走了进来。他身后的顺诚捧着一碟桃仁缓缓走上前。 “陛下,皇后娘娘,奴才确实在浮岚暖翠搜到了桃仁。”顺诚低着头说道。 李朔泓的眼神骤然变得冷厉:“在哪搜到的?” 顺诚答道:“回陛下,是在石宝林的宫苑搜到的。” 敏贵嫔的双肩陡然一松,随即满目吃惊地望向石宝林,石宝林被吓傻了,愣了愣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臣妾从没有见过什么桃仁。” 敏贵嫔眼含热泪斥责道:“石宝林,纵使你对慎贵嫔心生妒忌,又怎可下毒手害她的孩子!若是真出了什么差池,你要拿几条命来赔!”说罢便捂着心口气喘不止,像是气到了极点。 皇后沉声道:“快扶你家主子坐下。” 宝痕扶着敏贵嫔落座,又给她倒了些茶水。石宝林又哭道:“陛下,臣妾真的没有害慎贵嫔,这些桃仁更是从未见过!” 李朔泓看了一眼敏贵嫔急火攻心快要昏厥的模样,叹道:“事已至此,你也不必挣扎了。传旨,降宝林石氏为采女,禁足宫中,待回宫后迁入永巷居住,无诏不得出。” 这道旨意便是要坐实了石氏的罪名,长宁自不会相信石信柔会做出这等蠢事,但也没有多言。李朔泓顿了顿,又道:“敏贵嫔疏于管束,罚俸半年,再抄《心经》百遍思过。” 敏贵嫔泣道:“谢陛下。” 长宁冷眼看着她,仿佛真的又气又悲,暗自叹了一声。石宝林骤然闻得噩耗,面色惨白如纸,两眼一翻便直挺挺地昏倒过去。皇后见了,终究不忍,命吕太医为她先诊了诊脉。吕太医上前为她验了脉息,尔后脸色一变。 “恭喜陛下。”吕太医深深一拜,“这位主子已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 李朔泓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一旁的敏贵嫔亦愣愣地抬起头来。皇后问道:“当真?” 吕太医颔首答道:“回皇后娘娘,微臣行医数十年,这点把握还是有的。” 长宁不禁暗暗感慨,石氏倒当真是个有福气的,被打落谷底竟还能力挽狂澜。只是她向来无宠,如今又背负暗害慎贵嫔的罪名,不知她能不能保全这个孩子了。 李朔泓沉吟许久,才缓缓开口道:“罢了,降位的事情先缓一缓,且按宝林的份例给她吧。再多拨两个人去伺候。皇后,此事便交由你负责了。” 皇后答道:“臣妾明白。”她看了一眼昏迷的石宝林,略带怜悯之色,“把石宝林扶下去好生歇息吧。” 李朔泓叹息一声:“好了,你们散了吧,朕进去瞧瞧慎贵嫔。” 长宁走出殿门,站在台阶上望着庭中翠竹,清风徐来,微微的凉意让她稍稍清醒了一些。敏贵嫔扶着门槛站到了她的身侧,裙摆飘飘,步摇颤颤,苍白的面容挤出一丝违心的笑意。 “方才可真是吓坏本宫了,还真以为是妹妹下了桃仁。”敏贵嫔的声音很轻,像一缕风一般拂过耳畔,“好在误会解除,本宫也安心了。” 长宁回过头去观察着她的神色:“娘娘也觉得是石宝林所为吗?” 敏贵嫔的面容看不出什么情绪,似笑非笑地望着她:“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本宫本以为石宝林性子柔善,没想到私下里却城府颇深。” 长宁总觉得她意有所指,笑了笑道:“是啊。说来也真是巧。若非当日重华宫起火,娘娘心善接了慎贵嫔同住,也不会被石宝林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敏贵嫔叹道:“如此说来,竟是本宫的不是了。” 长宁慢慢走下台阶,不愿与她多费口舌,于是屈膝行了一礼:“嫔妾宫中还有事,不便久留。嫔妾先行告退了。” 敏贵嫔却轻轻伸手拉住了她,湛蓝色衣袖下露出的是一截纤细又莹润如玉的皓腕。长宁微微有些惊诧地回过头去,再望向敏贵嫔时,只见她的眼里飞快地闪过了一丝怨毒的神情。她也抽身走下台阶,贴得更近了些。长宁已然闻到了她身上一缕萦绕不去的兰麝香气。 “你和她生得真是像。”敏贵嫔的话语冰凉而不带情绪,“本宫一看到就会想起她。” 长宁心中打了个颤,面上却嫣然一笑,抚了抚自己的脸道:“是吗?嫔妾并不这样觉得。” 敏贵嫔盯着她看了许久,笑意如同刀光剑影般慑人,半晌过后才缓缓说道:“久不见故人,本宫失态了。”她松开手,抚平自己的衣袖,“赵容华莫要见怪。” 长宁望着她,复又屈膝一礼:“嫔妾告退。” 之后一连数日,李朔泓都在慎贵嫔处陪伴公主,偶有闲暇也会召持盈去海宴河清弹奏月琴。剩下的日子多半在荣妃和长宁处停留,兰枝也能略分得几分宠爱,称得上是花团锦簇。唯有敏贵嫔骤然失了往日恩泽,连有孕的石宝林也因身负罪名而遭受厌弃。 某日良妃与长宁闲话时也不禁感慨:“敏贵嫔入侍宫中七年,恩宠也算是细水长流。不料竟也会沦落至此。” 长宁闲闲地绣着一片花瓣:“风水轮流转,世事难料罢了。” 良妃笑道:“世事难料吗?不过是咎由自取而已。” 针尖刺入素绢,落出粉红的一瓣,长宁仍旧低着头仔细地绣,没有停下:“咎由自取也好,世事难料也罢。若有犯了错的,迟早都会赎清。” 第一章 事破 敏贵嫔自桃仁一事后便少得李朔泓欢心,幽闭宫中郁郁寡欢,成日抄写佛经,倒也安生了不少。又过了些时日,直到昌乐公主满月宴,才见她在携了侍女来送上贺礼,尔后又称病离席。 长宁晨起后梳洗了一番,眼见时辰尚早,窗外花影映入纱来,便坐到美人榻上喝了药,扇了扇手中琥珀柄宫扇取凉。又略坐了会儿,才携着绿绮到杳霭流玉为皇后请安。 敏贵嫔的席位依旧空着,石宝林有孕又在禁足中,更不必多提。此次同来行宫消暑的妃嫔本就寥寥,如今偌大的正殿里只见五六人。皇后从屏风后徐徐走来,眼神在荣妃身上稍稍停留,又不着痕迹地移开了。她今日穿了一身素雅的竹青色襦裙,上绣几簇菊花,发髻上只簪了些绒花玉钗,甚是朴素。 “都坐吧。菱花,看茶。”皇后缓缓落座,又品了口茶,“这几日出的事还望各位妹妹谨记于心,从今往后都不要生出作乱之心。” 众妃齐齐答应了一声‘‘是’’,唯有荣妃面露不屑,轻笑了一声:“皇后娘娘多虑了,并非人人都如同石宝林一般不识好歹。” 皇后淡淡一笑:“是吗?但愿如此。”她又沉了声音,“陛下命本宫彻查太医院以绝妖风邪气,未曾想还有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良妃问道:“不知娘娘查出了何事?” 皇后闭了闭眼:“太医院中药材繁杂,多有一些次品不能入药。竟有小太监监守自盗,偷偷将那些药材运出宫去,到重玄门外的杂银铺子倒卖。实在胆大妄为。如今虽在行宫,他们却也猖狂,已然有人偷盗,只等圣驾回銮便再度出宫销赃。” 兰枝蹙眉道:“果真大胆,宫中之物岂容人偷窃。” “若只是些药材倒也罢了,但本宫命人搜查那间杂银铺子时还发现了不少东西。”皇后命人端来一只托盘,上头摆了不少簪钗首饰,金玉摆件,“譬如这支鎏金梅花簪,本宫记得是陛下从前赏给慎贵嫔的吧?” 慎贵嫔面上一红,小声说道:“回皇后娘娘,的确是臣妾的。臣妾管教下人无方,让娘娘见笑了。” 皇后摇了摇头道:“这都是小事。不过有一物确实让本宫吓了一跳。”她拿起一只香袋,眼神冷凝,“诸位妹妹想必都记得此物吧?” 持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腰间系着的香袋,面露困惑之色:“这不是今年端午送给各宫的辟邪香袋吗?臣妾宫中也得了几只。” 皇后点了点头:“正是。本宫细细询问过,才知是有人到那杂银铺子委派一些缝制香袋的活计,又许了不少银两。看来是想要借此牟利了。” 良妃也不禁皱眉:“宫中奴才奉命缝制香袋荷包,都能从主子那儿讨得赏钱。看来是有人想要借机转包到宫外去,再赚一个银两差额。果真狡猾。”她的眼神缓缓飘到荣妃身上,“本宫记得,今年端午的香袋都是荣妃命人做的吧?” 荣妃面色一冷:“是又如何?本宫向来御下严格,断不会有人敢借机牟利。” 皇后平静说道:“不必争论,本宫已经将那人找来了。一问便知。”说罢,又示意明镜去领了个小宫女进来。 那宫女穿了一身淡绿色宫装,颤抖着磕了个头才敢慢慢地抬起脸来。长宁看了一眼,见是小怜,不由得微微一笑。 “臣妾记得这个小宫女。当日就是她来臣妾宫中送了端午节贺礼。臣妾听她说香袋是她做的,喜欢得紧,还赐了不少赏钱给她呢。”长宁笑盈盈地说道。 皇后看了一眼长宁:“嗯,赵容华倒是很体恤下人。”她又对小怜说道,“你说吧,为何要把缝制香袋的活计委与宫外的人?” 小怜想哭,却又不敢,只得忍着泪说道:“回皇后娘娘,未央宫上下为缝制端午香袋而忙碌。可总有人躲懒,把自己的活计推给旁人。奴婢刚到宫中当差,人微言轻,便不得不替他人代做。可是奴婢事多,香袋上百,纵然熬红了眼睛也还是赶不及。奴婢便私心想着,这几日到各宫送节礼拿了不少赏钱,不如偷偷到宫外去找些人代劳,好歹也能交差。奴婢自知有罪,请娘娘责罚。”说罢深深一拜,泣不成声。 慎贵嫔见了,不禁咋舌:“也是可怜,却实在糊涂。既然有人欺你,何不禀告荣妃?” 小怜瑟缩了一下,被荣妃犀利的一记眼刀吓得不敢说话,只是低着头颤抖。良妃叹道:“必是害怕了,哪敢去说呢。”她说着,又望向皇后,“皇后娘娘,这宫女也是可怜。她虽然犯错,却也是身不由己,还望娘娘从轻发落。” 皇后只是看着荣妃:“荣妃,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荣妃恨恨道:“这个丫头自己糊涂,丢尽了未央宫的颜面,与臣妾无关。皇后娘娘不必怜惜。还是把她交给臣妾吧,臣妾只管按律处置。” 皇后冷冷说道:“宫女都是清白人家出身,岂容得随意欺凌责罚。此番是你御下无方,才致使未央宫有人恃强凌弱,弄出这许多的糊涂事来。此事本宫自会禀报陛下,你只管好好地思过,断不可助长此风。” 荣妃心中仍然有气,却也不得不从,咬碎了银牙。皇后又说道:“至于这个宫女……”她看了一眼那只香袋,流露出几许怜悯之色,“确实有错,罚三个月的月俸。不过你的确手艺出众,就调去尚工局做个女史吧。切记不可再犯错了。” 小怜本以为自己定要受尽责罚,正在绝望之际,忽听见皇后这样说,顿时喜极而泣:“是,奴婢多谢皇后娘娘,多谢皇后娘娘。” 慎贵嫔叹道:“这宫女着实可怜,幸得皇后娘娘垂怜。”若是由着小怜回未央宫或是发落去掖庭,只怕以荣妃的手段,不死也得脱一层皮。 长宁收回目光:“皇后娘娘,臣妾想着,此事终因太医院一事而起。次等的药材固然不能给陛下或妃嫔入药,但白白丢了也确实可惜。何不想个法子妥善处理了?” 皇后深深看了她一眼:“赵容华说得对。本宫会命人在宫外开设铺子,将这些次品折价贩售。虽不是什么大数目,但能为宫中节省下一些银子也是好的。” 长宁含笑道:“皇后娘娘圣明。” “好了,你们都退下吧。”皇后摆了摆手,众人也跪安告退。 待走出杳霭流玉,长宁顿感浑身松快。山间雾霭如云,松竹挺立,正与持盈谈笑之际,便嗅到香气幽幽,回头望去,荣妃已伴着珠玉叮当声疾步而来。荣妃着了一身杏子红的罗裙,宝髻上一色赤金红宝的饰品,是她素来钟爱的样式。 “赵容华。”荣妃缓缓止步,停在长宁的跟前,“赵容华果然好手段。” 长宁轻轻一笑:“恕嫔妾愚昧,竟不知娘娘所言何意。” 荣妃轻蔑一笑,目光凌厉:“你与皇后一唱一和,便自以为了不起了吗?本宫最恨你这等在背后捣鬼的小人。” “若心中没有鬼,又怎会怕鬼呢?”长宁笑意如春风,并无丝毫变化,“话说回来,嫔妾哪来那样大的本事呢?就算嫔妾手眼通天,也没法逼着那宫女到宫外找人,更无法逼着未央宫众人欺凌宫女。只是不知陛下得知此事,会有何反应?” “巧颜令色。”荣妃攥紧手指,冷冷说道,“本宫断断容不下你这等心机叵测之人。” 长宁不欲再与她多言,只是欠身行了一礼:“恭送娘娘,嫔妾告退。” 第二章 珠胎 到了九月,圣驾回銮。暑气虽已消退,长宁却仍觉得身上难受,愈发懒怠,不爱出门走动。除却晨昏定省,大半时候都待在玉照宫内,偶尔也到持盈的恰春阁坐坐。连兰枝几度唤她出门也打不起精神,只觉得困倦。 荣妃虽因香袋一事受了挫,但李朔泓只是略作训斥,并未严惩,因此依然春风得意,时不时就要寻长宁的错处。相较之下,衍信宫则格外落寞。石宝林的肚子一日日变大,宫中自然有人彻夜难眠,好在她已遭了李朔泓厌弃,一时半会也翻不起什么波浪,渐渐地也无人放在心上。唯有皇后仁慈,见不得她怀着身孕还被禁足宫中,又见秋风乍起,遂命人送去了保暖的衣物。 那日午后阳光晴朗,长宁午睡方起,便让丝桐扶着她到菱花镜前梳洗。丝桐为她梳理着长发,见四下无人,才俯下身子在她耳畔轻声说道:“小姐,二小姐着人捎了句话进来。说是找到了。” 长宁原本半合着的眼眸骤然睁开,心中一动。她一直在宫中搜寻曾服侍长姐的旧人,只可惜除了已死的绯杏便再也寻不到半点蛛丝马迹,像是被人故意抹去。去年深冬时她也曾托长华为她在宫外寻找,如今终于有了眉目,简直快要喜极而泣。 长宁急切问道:“可想法子问出了点什么吗?” 丝桐低声说道:“二小姐说了,事关宫闱秘事,若以书信或托他人转告都不大方便。改日会寻个机会,借皇后娘娘千秋节命妇朝贺之便入宫请安,将那人送来玉照宫供小姐询问。” 长宁叹道:“还是二姐心思细腻,是我太心急了些。” “奴婢明白。小姐这么些年来一直为了此事心结难开,如今终于有了眉目,奴婢也替您欢喜。”丝桐笑了笑,眉目间却仍有愁绪,“只是不知怎的,真相近在眼前,却叫人越发担忧了。” 长宁安慰道:“我明白。你别怕,我总会想法子护着你们的。” 丝桐这才破涕为笑,点了点头,又要为她抹上桂花头油,却见长宁面色一白,弯下身子干呕起来。丝桐吓了一跳,忙去斟了一杯茶来扶着她喝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满脸的忧色。 长宁只觉得胃中翻江倒海,说不出的恶心,又似有一颗巨石堵在胸口,一阵难受,半晌才好起来。丝桐见她这般模样,忽然一笑:“小姐会不会是有喜了?” 长宁一怔,忙道:“别混说。先去请陈太医来瞧一瞧。” 丝桐得了令,忙喜滋滋地出去了。不多时,绿绮也满面含笑地走了进来,又好奇地看了看长宁的肚子。长宁心中总有股说不出的滋味,但见她活泼天真,不禁慢慢笑了起来。 陈时茂来得极快,脚底生风地走进了扶霭殿,为长宁请了安,又擦了擦额上的汗珠,这才为她请脉。殿内一时间寂静无声,众人都眼巴巴地望着他,想快些听到答案。 “恭喜容华,贺喜容华。”陈太医长舒一口气,“容华已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 长宁面上含笑道:“果真吗?” 陈太医点了点头:“微臣从医数十年,这点把握还是有的。” “绿绮——”长宁轻声一唤,绿绮便上前给陈太医塞了个鼓囊囊的荷包,“陈太医是我母家举荐的,我除了你谁也不信。这一胎还须得请你好生照料。” 陈太医受过长宁与赵家的恩惠,岂有不答应之理,闻言便深深一拜:“微臣定尽心竭力,精心照顾您与腹中龙胎。”说罢,忙携着药童下去开一些调养的药方了。 绿绮的眉梢眼角都是快活的神采:“恭喜小姐!您入宫也一年了,终于有喜了。老爷和夫人他们听了不知该有多欢喜呢。” 长宁面上虽笑着,心里却颇有些复杂。她对李朔泓并无半点真心的情意,如今自己腹中却有了他的骨血。她见识过许姨娘为生下长欢险些丢了半条性命,也仍记得慎贵嫔被暗算后蔓延不绝的鲜血。一桩桩往事刻在心头,叫她如何不怕。可是天下的女人都无从选择,更何况她身在宫中,必要诞下子嗣才能平步青云。 想到此处,长宁紧绷的面色才微微一松,抚着自己的小腹道:“这样的好消息还是早些告诉陛下吧。” 绿绮笑道:“是!咱们宫里属小福子腿脚最快,奴婢这就叫他去甘露殿报信。”说罢便一溜烟地跑没影了。 丝桐见她离开,却仍有几分顾虑:“小姐不打算先瞒一瞒,待胎象稳固再说出去吗?” 长宁看了她一眼,微微摇头:“瞒又有什么用。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早些说也好,省得哪日滑着跌着也有怨无处诉。” 丝桐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长宁手边的茶碗,忙急急地要跑去小厨房换成燕窝羹来。绿绮刚支了小福子出去,又唯恐长宁受了风寒,忙去关拢窗户。裁云和镂月又商量着去库房取一床更厚实的鸭绒被放到寝殿。长宁见她们个个手忙脚乱,忙笑着叫她们停下了。 “不过怀个孩子而已,何必这么大张旗鼓的。” 绿绮笑盈盈地道:“都说有喜是件大事,马虎不得的,奴婢只盼着小姐能平平安安诞下皇嗣呢。” “你说的不错。”李朔泓的声音从殿门外飘来,他疾步走进殿内,一把握住长宁的手,笑意藏也藏不住,“是该好好保养身子才是。” 长宁刚要起身行礼,就又被李朔泓轻轻按了按肩示意她坐下:“你如今有了身孕,不必拘这些虚礼,快坐下。”说罢又嘱咐绿绮,“快去给你主子拿个软垫来。” 长宁含笑道:“哪儿就这么金贵了。” 李朔泓笑着坐到她身侧:“朕膝下子嗣单薄。唯有一个皇子和一个公主。你能有孕,朕自然要好生护着你。长宁,若你能再给朕添一个小皇子就好了。” 绿绮取来了个鹅羽软垫为长宁垫在腰下,长宁的手搭在小腹上,微笑道:“臣妾只盼着这个孩子能平平安安的就好。” 李朔泓温柔地抚摸着她尚未隆起的腹部:“你有了身孕是大喜事。正巧你马上就入宫满一年了,也算是个好日子,便晋为婕妤吧。” 长宁赶忙推辞:“臣妾晋封太快,已然惹眼。如今又有了身孕,岂不是更要招来红眼。到时候若要有人责怪陛下偏心臣妾就不好了。” 李朔泓不以为意:“你有孕,朕自然格外偏爱,这有何妨。”他顿了顿,“但你轮番遭小人妒忌,朕也实在不忍。” 长宁微微一想,已然有了主意,笑道:“陛下恩典若能沐浴六宫,想来姐妹们也能同乐一场了。” “嗯,朕登基以来还从未大封六宫。柔华又要百日了,也算是个好时候。”柔华便是昌乐公主的小字。李朔泓想了想,笑道,“也好,便依你所言吧。荣妃与良妃地位尊崇,暂且不必加封。慎贵嫔诞育公主时已晋了位,也不宜再晋。倒是祝容华与柳容华自潜邸就侍奉朕,便与你一同晋封婕妤吧。还有沈贤仪与付嫔也可再晋一晋。朕会命礼部择个吉日。” 他言及后宫众妃,独独漏了敏贵嫔和戴罪的石宝林,其中意思已然明了。长宁含笑道:“既然如此,臣妾便先替众位姐妹谢过陛下了。” 两人依偎了片刻,李朔泓对长宁道尽了温存之语,连长宁也不禁心弦微动。但她明白,这不过是看在她腹中孩子的情面上才露出的片刻柔情而已。就在岁月静好之际,忽见孙奉脸色惨白地走了进来,犹豫了许久也不知如何开口。 李朔泓见他吞吞吐吐,皱起眉问道:“出了什么事?” 孙奉忙跪下道:“陛下,青棠斋石宝林小产了。” 长宁一惊,回过头去看着李朔泓,只见他也沉下了脸色:“好端端的怎么会小产了?” “回陛下,说是……说是石宝林不小心滑了一跤,太医已去看了。”孙奉答道。 李朔泓点了点头:“命人好生照料着就是了。不必来回朕了。” 长宁的心中蓦然升腾起丝丝的寒意,沁入心中,可外头仍是艳阳高照,万里无云。她见李朔泓神色如常,仍沉浸在她有孕的欢喜里。于是低下头去,默默地把劝慰之语深深埋进了心底。 第三章 丹皮 建章十年十月二十日,长宁被晋为婕妤。连带着还有柳含烟与祝清芷也被晋封为婕妤。兰枝喜得容华之位,持盈则升了婉仪。再加上皇后生辰,昌乐公主百日,宫中更加热闹非凡。只有衍信宫长久地沉寂,敏贵嫔也推说感染风寒,不愿出来见人。 皇后千秋节那日,赏赐如流,命妇朝贺,长宁到凤仪宫行礼后回到宫中,已是时过中午。听闻又有宗亲命妇与外命妇轮番进宫叩拜,可见排场之大。长宁早已命人挑选一对品质上乘的玉如意作为贺礼献上,此时只一心盼着长华快些将找到的那人送来玉照宫。 “主子,汝宁郡王世子妃派人来给您送东西。”裁云走进殿内禀告道。 长宁托着茶碗的手轻轻一颤,随即神色如常地吩咐道:“带进来吧。” 裁云行了一礼,又去门外领了一个侍女进来,她瞧着不过二十来岁,一身深青色宫装,低垂着头看不清面容。她进了殿,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又双手奉上一只翡翠雕刻的麒麟。 “世子妃恭贺赵婕妤有孕,命奴婢为您送上贺礼。”那侍女说道。 长宁看了看裁云等人,淡淡说道:“把东西拿去库房收好,你们先退下吧。” 待到众人退去,长宁才勉强压抑住语气里的颤抖:“起来吧,有什么话要说,世子妃想必已经告诉过你了吧。” 侍女磕了个头才含泪起身:“回赵婕妤,奴婢芸儿曾是侍奉赵昭仪起居的宫女。建章七年昭仪娘娘暴毙后就被遣出宫外。幸得世子妃垂怜,才能有幸再度回宫面见婕妤。” 长宁点点头:“这些不必多说。你只捡紧要的讲就是。” 芸儿忙说道:“是,奴婢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年敏贵嫔小产,荣妃奉命查证后指认是昭仪娘娘下了毒手。当时伺候娘娘的宫女也出来作证。可娘娘与敏贵嫔情同姐妹,断不会做这样的糊涂事。陛下只是将娘娘禁足,说要再细细盘查。可是后来……后来有一日敏贵嫔不知怎么求着陛下放她前来探视娘娘,敏贵嫔走后娘娘便自缢了。当时指认娘娘的宫女畏罪自尽,其他的宫女有的流落别宫,不知去向,有的就如同奴婢一般被逐出了宫。” 长宁攥紧了手中丝帕,深吸一口气:“当时荣妃找到了什么证据?” “奴婢一开始也不知道,后来听敏贵嫔前来质问娘娘,直言是娘娘把她安胎药中的一味丹参换成了丹皮,才致小产。荣妃当时亦在娘娘的殿中搜出了许多的丹皮。”芸儿说道,“当时指认娘娘的还是娘娘的贴身侍女,人证物证皆在,荣妃便果断定罪。纵使娘娘万般分辩也无用。奴婢私心想着,娘娘自尽兴许是被敏贵嫔所逼,不得已而为之。” 长宁深吸一口气:“丹皮?当时只有长姐宫中领过丹皮吗?” 芸儿努力回想了一番:“奴婢记不大清楚了,似乎……似乎当时……戚芳仪宫中有宫女摔伤,便去领了些丹皮。” “戚氏?”长宁秀眉紧蹙,“荣妃一向与她亲近,陛下没有怀疑荣妃包庇吗?” 芸儿摇了摇头:“戚芳仪说那宫女只领了一点,份量并不足以令敏贵嫔小产。荣妃又找了太医询问,那宫女确确实实受了伤。” 此事事关戚淑离,岂不是死无对证。长宁暗自咬紧了牙关,心中怒火腾起。她自然不信以戚淑离一己之力便能做出这个局来暗害敏贵嫔,逼死长姐。若说背后没有荣妃出力,谁又能信服。 “那个宫女叫什么名字?”长宁问道。 芸儿又想了想:“具体叫什么名字奴婢并不知道,只是后来听人说那宫女得了绞肠痧暴毙了。” 长宁几乎要冷笑出声,人证一个个的或死或走,当真是滴水不漏。事已至此,除了荣妃本人谁又能知,只怕连敏贵嫔都不过是被利用的一颗棋子而已。 “我知道了。”长宁闭上眼,“芸儿,你对我长姐的忠心我不会忘记。” 芸儿含泪道:“奴婢此生所愿便是能见娘娘沉冤得雪,不必再背负罪名。” “这亦是我心中所愿。” 守在门口的丝桐急匆匆地走了进来道:“小姐,时候快到了。还是快些让人回去吧。” 命妇朝贺并不可随意携仆佣入宫,长华能送芸儿来玉照宫想必已经是费尽心思。长宁不愿多生事端,惹人怀疑,便点了点头,命丝桐给芸儿拿了些赏银送出去。 秋风潇潇,庭中金桂开得繁茂,一如当年。廊下新移来的七八盆月季却似乎仍未被秋意所染,只有星星点点的几朵花苞,竟有些萧瑟之感。枯叶委地,风声呜咽,玉照宫宫门幽幽紧闭。长宁走到殿外,只见残阳如血,投下灼灼如火的光影,连琉璃瓦亦被朦胧金光笼罩。 长宁独立风中,心中凄楚,思绪如麻。长姐并非真的自尽,而是被这无底的深宫吞噬了。荣妃,敏贵嫔,戚淑离,或许还有旁人,一起为她织就了那三尺白绫。 “小姐……” 忽然有一双手伸来,为她在肩上搭了一条披风。长宁下意识地以为是丝桐,待回过头去,却是满面担忧的绿绮。 “小姐怎么在风口站着?若是着凉了就不好了。”绿绮为她系上妆花缎披风,低垂的眉眼里似乎含着心事,“秋天风冷,小姐还要顾惜身子呀,更何况您肚子里还有小皇子呢。” 长宁望着她微微皱起的眉头,心中怅然。绿绮向来是天真烂漫的性子,她只把她当作自己年幼的妹妹来看。可如今的绿绮却变得不大一样了,或许是随着自己在这深宫中待得久了,便不自觉地收起了往日的活泼。 “我没事。”长宁勉强一笑,“不过是见桂花开了,想赏桂罢了。” 绿绮低声道:“奴婢知道小姐有心事……”她顿了顿,有些犹豫,“其实奴婢也明白,小姐一直不愿和奴婢讲太多关于大小姐的事情。每每出了事,也总是丝桐在一旁。可是小姐,奴婢自幼就跟着您长大,奴婢也是能为您分忧的。” 长宁怔了怔,似乎有一股酸楚缓缓涌上鼻尖。她握住绿绮有些冰凉的手道:“绿绮,你仿佛长大了不少。” “是吗?”绿绮眨了眨眼,“奴婢只是想能多帮上小姐一点,一点点就好了。” 长宁笑着说道:“好,你能这样想,我心里欢喜得很。” 绿绮也跟着笑道:“那小姐先回去坐一坐,奴婢去采桂花来给小姐做桂花糕吃。” 长宁见她这样说,便点了点头:“好,你的手艺我自然是信得过的。叫裁云一同帮你吧。” 绿绮答应了一声,一溜烟地跑没影了。长宁又在风中立了一会,才慢慢地转过身去。 长姐,她在心里默默地想着,我一定会为你昭雪的。 忽然有风吹过,摇落一树桂子。鬓边珠穗摇曳,恍惚间像极了长姐轻轻抚过她的脸颊。 第四章 并蒂莲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长宁倚在窗下悠然地听着那一曲《惊梦》飘过重重宫禁而来,清婉遏云的声音宛若珠玉,只是唱词中隐隐含着愁绪,令寂寂深宫平添几分哀怨之情。 持盈本在一旁刺绣,蓦然听到曲声,也不由得抬起头来听了一会儿,笑盈盈道:“这样好的曲声,真是难得,不知是谁在唱呢?” 侍立一旁的沉香听了便说道:“小姐忘了吗?今儿陛下兴致好,叫了梨园的戏班子进宫来,现下正和荣妃听戏呢。” 持盈听了,忍不住叹息一声:“本以为从前香袋一事能消一消她的气焰,未曾想还是与往日无异。” 其实持盈与荣妃素来没有什么交集,只是自她得宠于李朔泓后便屡受荣妃刁难。一会儿召她去弹月琴,一会儿又叫她绣些经幡祈福。先前又有与荣妃亲近的戚淑离对着自己冷嘲热讽,因此对着荣妃也极是厌烦。 长宁抚摸着自己隆起的小腹道:“她春风得意,向来如此。”她的身孕已有了五个多月,天气寒冷,皇后顾念她怀着身子不易,便命人多送来了不少厚实的衣料。 炭盆里的银骨炭毕剥作响,持盈怔怔地望着窗外的漫天飞雪:“姐姐有着身孕,她不敢多加刁难,便时不时来寻我和兰枝姐姐的错处。”她放下针线,端详着自己那双纤纤玉手,叹了口气,“前儿荣妃在甘露殿伴驾,还对陛下软磨硬泡,召我去弹月琴。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我只能称病不去,反被她寻着由头,命尚寝局不许令我侍寝,只说是让我安心养病。” 长宁握起她的手叹道:“她这脾气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了,无非是想把你当作乐姬取乐。”她望着持盈那双被琴弦磨出印记的手,有些心疼,“你且先避让几分,待我寻到时机,自会替你争一口气。” 持盈只是摇头:“姐姐这是何苦,她这般得宠,兄长在沙金关那一役是大功臣,刚立了军功。便是告诉陛下也不会重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长宁蹙眉道:“那也不能任她作贱你。”她想了想,叹道,“我如今怀着身孕,总能在陛下跟前说上一两句话。待我探一探陛下的意思吧。” “其实我倒也罢了。只是兰枝姐姐她……”持盈顿了顿,“兰枝姐姐她亦是将门出身,长兄也在沙金关立有汗马功劳,却处处被荣妃鄙夷。她心里自然不好受。” 沙金关西临铁水河,东有连山关,紧挨着的聚雁山后便是燕氏茫茫的戈壁和辽阔的草原。北疆素来与大周不睦,若要挥兵攻入必得经沙金关南下。若是水草丰沛的时节尚无大碍,但若遇上旱季必有燕氏人踏马跨过聚雁山对边民烧杀掳掠。沙金关一带向来是李朔泓心头大患,不得不防。 荣妃的兄长位列三品,率军驻守沙金关多年,前不久才将燕氏逼退,李朔泓因此嘉奖了一番。兰枝的兄长亦戍守此地,纵使与荣妃之兄一同立了功,得了赏,但荣妃仍不将兰枝放在眼里。每每唇枪舌战,自恃高人一等。 “只怕兰枝姐姐她心里也不好受。”长宁拨了拨鎏金莲花手炉,“如今荣妃何等风光……” 话说了一半,却见门外的绿绮盈盈走来,行了一礼道:“小姐,陛下命人送了东西来。” 长宁点了点头,绿绮遂领了李朔泓身边的顺诚进来。顺诚笑着给长宁请了安,又奉上一只精巧的错金芙蓉纹匣子。长宁打开匣子,只见里头躺了一支通体用白玉雕琢成的并蒂芙蓉钗。底下还躺了一枚小小的洒金笺,上头是李朔泓的御笔亲书。 “绣面芙蓉一笑开。斜偎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 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长宁缓缓读了,说道:“是李清照的词?” 顺诚笑道:“陛下说了,这支钗是特地命尚工局为婕妤制的。虽然钗乃分离之物,但愿自己与婕妤如这并蒂芙蓉,永无破镜分钗之日。” 长宁笑了笑道:“陛下有心了。我明日会亲自去谢恩。”她又细细读了读那首词,又叫住顺诚,“等等。”说着便命绿绮捧来笔墨,提笔亦回了一首《浣溪沙》。 “寂寞离愁懒髻鬟。乱云催雪覆长阑。何处惊梦曲声残。 几度相思唯月看,一庭树影彻风寒。玉钗敲罢更沉檀。” 长宁将宝笺交给顺诚道:“若是陛下得空,还请公公将此物转交给陛下。” 顺诚自然笑着答应了,从绿绮那儿拿了赏钱便匆匆离去。长宁看了看李朔泓的笔迹,心中忍不住冷笑,一面陪着荣妃听曲,一面命人送来玉钗安抚,果真是体贴入微。 持盈托起那支并蒂芙蓉的玉钗端详一番,赞叹道:“果真是做工精美,连这玉也是触手生温。陛下果然很将姐姐放在心上。” 长宁笑了笑道:“不过是垂怜我腹中的孩子罢了。”她唤过绿绮,“去把这玉钗收进寝殿的妆匣里吧。” 绿绮依言而去,长宁望了一眼窗外积雪的庭院,良久无言。复又低下头去绣着手里那件未完成的大红色虎头肚兜。 夜色渐浓,持盈已回了自己的恰春阁歇息。丝桐点了灯,服侍着长宁洗漱后为她卸下了髻上珠翠。这样寂静的深夜本不该有人惊扰,可御驾来临的声音生生在无波的湖面激起了涟漪。 李朔泓今日着了一袭玄色锦衣,金线织就的金龙纹样栩栩如生。他走近长宁时,衣袂上的百濯香气息芬芳扑鼻。六宫中唯有荣妃独用此香,只因香气沾衣后百浣不歇,故得此名。这样造价高昂的香料,更是荣妃宠冠六宫最好的证明。 “夜深霜雪重,陛下怎么来了。”长宁方要起身,就被李朔泓扶回榻上坐下。 李朔泓握着她的手笑道:“朕心里惦记着你,便想过来看看。身子可还好吗?” 长宁含笑问道:“臣妾一切都好。《惊梦》余音绕梁,竟没使陛下留宿未央宫吗?” 李朔泓笑道:“今日唱曲的戏班子确实极好,朕已然厚赏。不过有人作诗云‘几度相思唯月看’,朕怎忍心辜负。” “胡乱写的而已,难为陛下这般用心。”长宁笑了笑,抚上自己的小腹,又轻轻嗅了嗅,“好香啊,必定是荣妃娘娘宫中的百濯香吧?” 李朔泓柔声道:“是朕疏忽了,忘了你孕中要少闻这些香料。”他话锋一转,“朕送你的玉钗可还喜欢?” 长宁点点头:“臣妾十分喜欢。可惜孕中疲乏,懒于妆饰,待精神好些了便戴上。” “嗯。你如今还是养好身子为先。”李朔泓的手掌轻轻拂过她的脸颊,“朕的长宁即便不施粉黛也是绝色容光。” 长宁嗔道:“若论美貌,臣妾自认不如兰枝姐姐。”她神色微动,“兰枝姐姐前几日精神不大好,陛下可去看过她吗?她兄长戍守边关,又与燕氏起了冲突,便日夜为兄长悬心。臣妾见她憔悴,亦十分心疼。” 李朔泓叹道:“确实有些时日没去沈容华那儿了。改明儿就去瞧瞧。她兄长有功,朕已经嘉奖。只是……”他略微一顿,“荣妃的脾性朕也是知道的,但她到底没有什么坏心肠。你们多多忍让便是。” 长宁心中不屑,但面上仍婉转柔顺:“是。臣妾明白。”她看了一眼窗外漫天飞雪,“臣妾身子不便,不能伺候陛下就寝。陛下不如去恰春阁看看付妹妹吧?妹妹这些时日苦练月琴,连手指都勒出了红痕,就为了能给陛下弹上一曲呢。” 李朔泓听罢,便点了点头道:“那朕去恰春阁吧。你先歇息。”他又转过头嘱咐丝桐,“好生服侍你家主子,最近天气冷,记得多加被褥,别让婕妤着凉。” 丝桐答应了一声,见李朔泓起身离去,才扶着长宁慢慢走回寝殿:“小姐怎么不让陛下留宿呢?” 长宁摇了摇头:“留下又如何。倒是持盈和兰枝,为了我而受了不少委屈。我自然要想法子帮帮她们。” 丝桐叹了一声,服侍着长宁躺下,解开床头厚实的锦帐,又吹灭了内室的几盏灯。昏昧的灯影摇曳,滴漏声依稀,窗外大雪簌簌,风声飒飒。长宁拢了拢锦被,又在漫漫孤寂中缓然入梦。 第五章 贵妃 荣妃的生辰宴是在春深似海时办的。因着殷家战功累累,荣妃盛宠不断,李朔泓特命人大肆操办。花房宫人精心培育,早早移了不少荣妃喜爱的芍药奉在麟德殿前,远远望去欹红醉露,自有一番风情。 长宁身子愈重,还有一月有余便要临盆,加之本就不喜荣妃,本不打算赴宴。奈何阖宫齐聚,李朔泓亦劝她去略坐一坐,便打算奉上贺礼后悄悄离席。丝桐心疼不已,心中不由得对荣妃生怨,只得为长宁悉心准备,扶她去了麟德殿。除却敏贵嫔早早推辞称病,六宫众妃皆齐聚于此。 因着生辰的缘故,荣妃打扮得比往日更加美艳动人,一袭茜红锦衣配着金线密绣的玫瑰纹样,灿若彤云。高高梳起的云鬟上簪满赤金珠翠、宝石碧玉。她本就生得极美,又精心修饰过妆容,愈添媚眼如丝,顾盼生辉,兼之发髻边卧着的一朵金簪刺玉芍药,更显得她妩媚天成,似芍药有浩态狂香之质。 “赵婕妤。”坐在上首的李朔泓见她来了,含笑道,“你身子不便,无须行礼。快坐吧。” 长宁便坐到了柳婕妤身侧,又抬手命丝桐端上一只大红色团云寿纹锦盒,对着荣妃微微笑道:“嫔妾挑了一对铸金翡翠镯子献给娘娘略表心意。还望娘娘笑纳。” 荣妃懒懒一笑,当着众人的面,她自然不会拂了长宁的面子,于是便令琥珀收下。皇后温柔一笑:“赵婕妤快要临盆了吧?身子可还好吗?” 长宁答道:“回皇后娘娘,臣妾一切都好。” 皇后笑意更浓:“那就好。宫中孩子不多。本宫也盼着你快点诞下个小皇子小公主,给致晖和柔华添个伴。” 一旁的荣妃面上微露出几分不悦。她侍奉李朔泓多年,深得宠爱,却至今无所出,因此一直有一个心结。如今眼见安宓诞女,长宁有孕,安能不暗自生恨。 李朔泓亦关照道:“你好生保养身子。朕已命人将你席上的菜换了样式,是你素日里爱吃的。” 长宁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菜肴,果真是费了心思的,葱醋鸡、箸头春、汤浴绣丸、缠花云梦肉,样样精致又合自己的口味。又因着她有孕不便饮酒,酒杯中也只盛了一盏淡金色的蜜水。 长宁扶着自己的小腹笑道:“多谢陛下关怀。” 柳婕妤瞥了一眼面色僵硬的荣妃,旋即起身,对着荣妃举起酒杯:“今日是娘娘的生辰。嫔妾敬娘娘一杯,恭祝娘娘芳龄永继,福寿绵长。” “荣妃侍奉朕也有年头了。朕第一次给你过生辰的那一日仿佛还在眼前。”李朔泓望着那张姣好如春月的脸庞,不禁感慨万千。 荣妃的面上似是被芍药花所染,荡漾出一抹淡淡的红晕:“那都是天华二十五年的事了,陛下竟还记得。” “天华二十五年……都已经过了十四年了。”李朔泓的眼神在荣妃身上停驻,似是在追忆当年初嫁给自己为侧妃的那个明艳少女。如今的荣妃虽然年近三十,却依旧风姿绰约,一如当年。 长宁冷静地望着遥遥坐在龙椅上的李朔泓,低头慢慢吃了一口芋羹。持盈轻轻摇了摇手中的白玉柄蝴蝶宫扇,似是担忧地看了一眼长宁。见长宁神色如常,才缓缓放下心来。 “荣妃这个妃位还是朕刚登基时册封的。”李朔泓抚掌而笑,“今个儿是你的大喜之日。就由朕做主,加封为贵妃吧。”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素来端庄持重的皇后面色一凝,旋即恢复成平日里无悲无喜的面容。长宁忍不住攥紧了手中的丝帕。生辰之日得到李朔泓金口玉言的承诺,只怕自己不管如何设计,恐怕都无法拉殷玉姝下马了。她不由得微微侧过脸去看良妃,见她的神情也并不好看,脸已然有些发白了。 良妃欲言又止,终究还是起身说道:“恭喜荣贵妃。” 她像是极力憋着一口气在心中,不能发泄,只能忍耐。众妃嫔听见,也忙起身恭贺:“恭喜荣贵妃。”她们的脸上带着或真心或假意的笑,叫人难以分辨。 “贵妃一向侍奉陛下勤勉,如今双喜临门,当真可喜可贺。”皇后的声音淡如一缕寒烟,“如此,臣妾会命礼部挑选吉日,准备册封礼的。” 李朔泓回过头微微笑道:“有劳皇后了。”他语气温柔地对荣贵妃道,“你今后更要好生协助皇后,处理六宫事宜,才能为众妃表率。” 荣贵妃娇柔一笑:“臣妾明白。” 长宁心中有激烈的恨意沸腾,却不好表露分毫,只得强压着怒气饮下了杯中蜜水。兰枝见她的举动,如何不明白,只得轻轻按了按她的手略作安慰。有风自大殿东侧的雕花长窗外吹进,拂过长宁的后颈,她被这样忽然生出的冷意刺激得一颤。待放下杯子时,已然换上了素日里最常见的笑容。 “嫔妾恭喜娘娘晋封之喜。便以这蜜水代酒,敬娘娘一杯。”长宁对着荣贵妃举起酒杯,婉转一笑。 荣贵妃并不想受她这杯酒,但奈何李朔泓正望着自己,也只得饮了一杯,语气叫人捉摸不清喜恶:“赵婕妤不日便要临盆了,同喜。” 长宁静静望着她,面上含着恭敬的笑意:“多谢娘娘。” 酒过三巡,金乌西沉,李朔泓已然有些薄醉,正兴味索然地观赏着舞姬们柔美纤细的身段如柳枝般摇曳生姿。柳婕妤笑盈盈地拉着长宁说起了家常话,又向身侧的慎贵嫔询问起她怀着昌乐公主时的种种不易。长宁心中无聊,本想趁早离去,奈何被柳婕妤抓着不放,一时半会难以脱身。 “陛下。”荣贵妃娇滴滴地说道,“臣妾看这些歌舞看得头晕,不如陪陛下回未央宫休息吧。” 今日是她的生辰,李朔泓自然答应:“好。朕也有些乏了。”他又回过头嘱咐长宁,“回宫路上当心些,你也早点休息。” 长宁低低答应了一声,眼见筵席散去,便忙命丝桐传轿,恨不得即刻离了麟德殿。持盈也匆匆乘着轿辇而来,与她并肩而行。 “姐姐。”持盈眸中闪动着愁绪,“如今她一家独大,这可如何是好……” 长宁只觉得身上乏力,腹中坠坠,也没有心思细想,只得摇摇头道:“以她这样的性子,只怕更加不会把你我放在眼里了。” 轿辇缓缓在宫道上走着,拐过一角便是敏贵嫔的衍信宫。这座巨大的宫殿伏在夕阳斜影下,了无生气的模样令人心惊。曾几何时,这里也常得君王带笑看,纵使幽静却也不止于此。如今却像是第二座冷宫,光是靠近便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姐姐……” 长宁勉强挤了个笑道:“我累了。咱们回宫再说吧。” 丝桐见她语气无力,似是疲倦不堪,忙让轿夫加紧回宫。几个轿夫似是被催得急了,竟踉踉跄跄地脚下一滑。高高的轿辇顿时失了平衡,长宁被震得险些落下,还是丝桐眼疾手快挡在了她身前,死死护着她。 “姐姐!”持盈吓得面色惨白,忙让人落轿,飞奔上前握住长宁的手,“姐姐,你没事吧?” 长宁只觉得有一只手在她腹中搅动,令她的五内痛如刀割。她的耳畔传来持盈急切的呼唤声,却已然没了力气发出声音。仿佛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慢慢地流出,她用尽力气低下了头,目中最后看见的是一缕猩红的血自裙下蜿蜒而出。 第六章 致昀 长宁生平以来受过最大的痛莫过于此。她能感觉到身下正有鲜血滚滚流淌,有一股撕扯着身体的痛感一直钻到心尖上。她的额头上冒起滚烫的汗珠,手指几乎要把身下的锦缎扯碎。每一寸肌肤都像是被这痛楚浸透了,令她拼尽了全力也无法挣脱。 “婕妤,婕妤用力啊!” 是谁的声音在耳畔呼唤,她分辨不清。昏昏沉沉之际,思绪仿佛又倒转回数年前的那一晚。长姐中选的消息传遍了赵府上下,她跟在母亲父亲的身后对着垂泪的长姐行礼。 长姐进宫那日穿了一身极美的远山紫华服,衣袂上朵朵芙蕖盛放,栩栩如生。长姐忍着眼底的泪,轻声细语地关照自己要照顾好父母和长欢。又握着长华的手恋恋不舍地告别。 “妾身给昭仪娘娘请安。” 思绪翻飞,那年她终于能随母亲进宫探望长姐。母亲跪倒在长姐身前,深深行了一礼。她也跟着叩首,恍惚间总觉得近在眼前,日思夜想的长姐离自己是那样远。 长姐的脸上终于多了几分笑意,可那笑里仿佛藏着深深的悲伤。她们聊起父亲哥哥,聊起初为人妇的二姐,聊起年幼懵懂的长欢。可对着宫里的琐事,长姐总是三缄其口。 “昭仪娘娘薨了。” 往事如流水般匆匆而过,似都随那天轰然响起的丧钟声消散如烟。长宁用尽了力气,耳边传来一声响亮的儿啼。似乎有某种沉着的东西从她身体中剥离了出去。昏沉的梦结束后,她骤然间变得清醒,在迷蒙的泪水中拼命地睁开了眼睛。 “恭喜婕妤,贺喜婕妤!婕妤诞下了一位小皇子!” 稳婆笑脸盈盈地向她道喜,朦胧的月色之间,长宁瞧见了她的孩子。巨大的迷茫一瞬间又爬上心头,她仍觉得自己和从前别无二致,却已经为人母了。 “婕妤快看看小皇子。”稳婆抱了孩子凑近了一些。 长宁静静地看着那个襁褓中的婴儿,脸上红红的,肌肤皱皱的,一双乌黑的眼睛微微张着望向自己。她心里总有股说不上来的滋味。眼前这个幼小而脆弱的孩子,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生骨肉。 绿绮见她的脸庞仍是一片苍白,轻轻为她擦去额头的汗珠,小声说道:“小姐累了,奴婢去给您炖一盅鸡汤暖一暖胃。” 长宁点了点头,绿绮离去后,只剩丝桐留在她身旁照料。不多时,就瞥见一抹明黄色的身影穿过重重珠帘向她走来。她定睛望去,只见李朔泓满面都洋溢着喜悦的红光,一把将自己搂入怀中。 “长宁,你给朕添了一个小皇子!”李朔泓对着襁褓中的孩子看了又看,“朕膝下子嗣凋零,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二皇子,如今你可是大功一件啊。” 长宁强忍着困倦笑道:“能为陛下开枝散叶也是臣妾之幸。”她慢慢侧过头依偎在李朔泓宽阔的肩膀上,柔声问道,“不知陛下可想好要给他起个什么名字了吗?” 李朔泓笑着点了点头:“这是自然。就叫致昀好不好?” “昀乃是日光的意思。”长宁喃喃道,“希望这孩子将来也能如日光璀璨不息,一生长乐幸福。” “朕亦是这样想的。”李朔泓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含笑道,“长宁,你受累了。只管好生调理身子就是。照料致昀的乳母都是精挑细选过的,十分稳妥,必不会出错。” 他说罢,又命孙奉领了两个嬷嬷进来。二人穿着半新不旧的石青色褂子,梳着寻常圆髻,看起来也慈眉善目。一个唤刘娘,一个唤郑娘,长宁见她们言谈举止也大方得体,便轻轻点了点头。让她们抱了致昀下去。 李朔泓的声音温柔而热切:“朕已决定要晋你为贵嫔,荣贵妃的册封礼繁琐,难免要多准备一番。你的倒还好,就在致昀满月时办吧。” 长宁微笑道:“多谢陛下。” 忽听见珠翠窸窣声响起,长宁抬头望去,却见良妃绕过琥珀屏风而来,不由得怔了怔。良妃笑盈盈地给李朔泓请了安,又叫侍女取了一对玉如意送给长宁安枕。长宁尚不知她的来意,见她仍立在原地不说话,难免疑惑。 李朔泓见她面露迟疑,柔声说道:“朕听说你抬轿子的轿夫脚下不稳当才致使你早产,觉得十分蹊跷。皇后这几日病了,荣贵妃又忙着准备她的册封礼,便让良妃代朕查了查。”他看向良妃,“可有什么蹊跷吗?” 良妃的声音柔顺低沉:“今日是赵妹妹的大喜之日,本不该说这些腌臜的事情。只是事关重大,臣妾必须向陛下禀明。”她抬眼看了看长宁,“臣妾先询问了付婉仪和那几个轿夫,只觉得古怪,于是去宫道上仔细查看了一番。轿夫之所以齐齐滑倒,是因为宫道石板路上被人涂了油。” 长宁思及她险些从轿辇上跌落,不免一阵后怕。倘若丝桐没能及时护在自己身前,恐怕致昀都未必能够平安落地。她不由得攥紧了双拳,侧耳仔细听着良妃说话。 “涂了油?”李朔泓眉心紧锁,“什么油?” 良妃的声音始终平静无波:“陛下可还记得,今年开春时尚工局新调制了香味别致的些梳头油分给各宫妃嫔。皇后宫中是牡丹油,贵妃的是芍药油,敏贵嫔的是木芙蓉油……”她顿了顿,“事发宫道的石板上有淡淡的木芙蓉香气,且离着敏贵嫔的衍信宫不过数十步之遥。臣妾斗胆,恳请陛下查问敏贵嫔。” 果然是她!长宁心中冷笑一声。慎贵嫔被下桃仁之事本就与她脱不开干系,虽得了石宝林做替罪羊,可皇帝已然起疑。未曾想她竟然如此大胆,哪怕赔上自己半生荣华也要来害自己了。恐怕其中还有她长姐的缘故。 李朔泓的脸上顿时被深深的阴云所笼罩,原本的喜悦之色荡然无存。他转动手中的翡翠佛珠,闭上眼沉吟许久道:“良妃一向处事公允,朕信得过你。”他深吸一口气,扬声叫来守在外间的孙奉,“孙奉,去把敏贵嫔带到甘露殿,朕要亲自审问。务必不可走漏风声。” 长宁再回首望向李朔泓时,眼眸里已经闪烁起晶莹的泪光,她扯着李朔泓的衣袖小声啜泣道:“臣妾一向敬重敏贵嫔,从不敢有半点僭越。可为何她要如此残害臣妾和致昀?” 李朔泓见她哭得梨花带雨,大为心疼,又搂紧了她在怀中:“莫怕。朕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丝桐见长宁伤心,忙道:“小姐刚生产完怎能这样哭呢?还是快躺一会休息休息吧。” 李朔泓听罢,也颔首道:“你先睡一会吧。朕晚上再来看你。”他扶着长宁轻轻靠回床上,又对丝桐道,“好生照料娴贵嫔。” 良妃听了,先是一愣,待李朔泓走后,才微笑道:“恭喜妹妹。” 长宁擦干了眼角的泪,支着一只弹花苏绣软枕笑了笑道:“多谢娘娘。”她命丝桐端来锦凳,又问道,“姐姐闻到的当真是木芙蓉的香气吗?” 良妃点了点头:“千真万确。这样的事情我岂敢胡言。”她说着,似乎也有些困惑,“只是我瞧着敏贵嫔她如今的样子,仿佛真的失了神智一般。” 长宁拢了拢松散的鬓发,语气冰冷:“她失了神智也好,故意为之也罢。我只知道她若存了心害我,我必不放过。” 良妃轻轻叹息了一声,那声音分明近在耳边,却像是隔着重重帘幕飘来:“也罢……其实自她 小产后,人就变了许多。” 长宁并不回答,只是垂下了眼帘说道:“嫔妾有些乏了。娘娘不如先回宫去吧。” 良妃点了点头,于是悄然离去。 第七章 长门祸 夜色如墨般渐渐地晕开,天色越发昏沉,唯有一轮弯月散发着朦胧皎洁的光。不知从何时起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雨丝密密如帘幕,笼罩了甘露殿。敏贵嫔在殿前伫立片刻,示意身旁为自己打伞的宫女退下,随即拾级而上,推开了沉重的朱漆大门。 殿内寂静一片,敏贵嫔跨过门槛,只见孙奉迎面而来,行了一礼后引着她走进了西暖阁。李朔泓正闭目坐在窗下,手中捻动一串翡翠佛珠。她望着李朔泓,恍惚间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许久没有面圣了。 “臣妾给陛下请安,陛下万福金安。”敏贵嫔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 李朔泓沉默片刻,才睁开眼望着她道:“起来吧。” “谢陛下。”敏贵嫔站起身,垂着手立在原地,“陛下漏夜召臣妾而来,不知所为何事?” “朕赏你的梳头油可还在吗?”李朔泓淡淡问道。 敏贵嫔一怔,旋即回过味来,低声答道:“还在。臣妾喜欢木芙蓉的香气,日日都用。” 李朔泓冷笑一声:“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将它涂在宫道的石板路上呢?” 敏贵嫔双肩一震,随即直直地跪了下去:“臣妾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不明白?”李朔泓手中的动作一顿,紧接着而来的是狂风骤雨般的愤怒,“你不明白?娴贵嫔险些被你害得保不住孩子,你怎会不明白!” 冰冷的大理石地面隔着薄薄春衫,硌得她膝盖生疼。敏贵嫔沉默良久,忽地咯咯笑了起来。她的眼眶里顿时被泪水淹没,忍不住潸然泪下。 “臣妾不及娴贵嫔好福气,连自己的孩子也保不住。”敏贵嫔怅然地抚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陛下您还记得吗?臣妾也同您有过一个孩子,若非奸人暗害,此时也会笑会闹了。” 李朔泓望着她泪眼婆娑的模样,长叹了一口气道:“琼儿,纵然你失了孩子伤心,可也不该去伤害别人的孩子。你也是受过丧子之痛的人,怎么忍心能再把它加诸到长宁的身上呢?” 敏贵嫔哭诉道:“陛下难道忘了当年是谁害的臣妾吗?臣妾每每见到她那张脸就会回想起当年之事。若非她姐姐心狠手辣,臣妾也不至于如此!” “你糊涂!”李朔泓被触动心事,竟有几分酸楚爬上鼻尖,“赵昭仪她……罢了,只是朕还有一问。慎贵嫔被人下了桃仁以至早产,其中是否还有你的手笔?” “陛下既然心中早有了决断,为何时至今日才来质问臣妾呢?”敏贵嫔问道,“陛下是否还要问,重华宫失火,石宝林小产是否也是臣妾所为?” 李朔泓死死盯着她,简直要用锋利的目光在她身上凿出洞来:“你这样说,便是都认了。” 窗外的雨仍在下,雨势越发大,催得花树弯折。有冷冷的风穿过窗缝入室,扑在她身上,令她觉得浑身都被冰水浸透了一般。敏贵嫔笑了笑,擦了擦眼角的泪,身子无力地瘫软了下去。 原本侍立在门外的孙奉忽然神色紧张走了进来,瞥了一眼敏贵嫔,支支吾吾地不敢说话。李朔泓本就有些烦躁,见他如此,皱了皱眉道:“有什么话便直说。” 孙奉深深俯下身去:“陛下命奴才搜查衍信宫,奴才在敏贵嫔的寝殿发现了这些东西。特来呈给陛下过目。” 敏贵嫔循声望去,孙奉手中的紫檀木托盘里赫然是几只用于诅咒的巫蛊娃娃。每一只都被银针刺满,看上去分外可怕。她怔了怔,旋即反应过来,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一片。 李朔泓只看了一眼,语气森然:“皇后,赵昭仪,长宁。你只差把朕的名字也写上去了。”他冷冷一笑,“你在宫中行巫蛊之术,诅咒皇后,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臣妾没有!”敏贵嫔泪如雨下,膝行着上前抱住李朔泓的靴子抽泣道,“臣妾发誓自己从没有见过这些脏东西。” 一旁的孙奉低声回禀道:“敏贵嫔身边伺候的宝痕已然招供了。说确实是贵嫔的东西。” 敏贵嫔听得此语,犹如五雷轰顶,再度瘫倒在地。她望着那些巫蛊娃娃,沉默良久。激烈的雨声在窗外回响,冰冷地冲刷着她的心。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心中忽然升腾起一个可怕的念头,终于明白了点什么。 “臣妾罪无可恕。”敏贵嫔深深地叩首,“只是臣妾心中疑惑。为何陛下并不问臣妾背后是否有人指使?” 李朔泓神情一滞,随后又冷冷说道:“你自己造的孽还不够多吗?”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敏贵嫔闭上眼,不再争辩,心已经随着窗外倾盆大雨渐渐凉透。 “念在你侍奉朕多年,朕会赐你自尽。保留你的贵嫔名位。明日午后就是你上路的时候。” 一字一句宛如沉重的丧钟声在耳畔响起,敏贵嫔的口中逐渐有苦涩的感觉上涌。她自知无可辩驳,只是强压着心头的酸楚,再一次深深叩首。 “臣妾叩谢陛下圣恩。” 她没有撑伞,撇下身后紧随的小宫女,独自淋着雨一路走回了衍信宫。紫禁城的每一条路她都走过无数遍。整整八年,她都在此地困顿无穷,进退无所。犹记得建章三年的那个春日,她满怀憧憬地迈入重重宫门,而如今,大限已至,任凭自己如何挣扎都是徒然了。 栖鸾殿内一点灯光如豆,昏昧的灯火更衬出几分寂寞。敏贵嫔推开门,空荡荡的殿内竟无半点声响。素日侍奉在侧的宝痕也不见踪迹。唯有博山炉仍袅袅地吐着珍珠色的烟雾,幽香满室。 忽然,她瞧见一抹熟悉的身影从锦帘后款款走出。看到那张令她终身难忘的脸时,敏贵嫔忍不住恍惚了一下,再定睛看去时,却是长宁。 “贵嫔娘娘。”长宁含笑走上前,望着她被雨水浸湿的长发,“怎么也没叫人打把伞呢?” 敏贵嫔厌恶地后退两步:“你来这里做什么?” 长宁的指尖轻轻拂过桌沿:“我只是有些话想要问一问娘娘,免得再不问便没有机会了。” “是你!”敏贵嫔姣好若芙蓉的面庞扭曲起来,“那些放在我寝殿的巫蛊娃娃是不是你做的!你还串通宝痕要来栽赃我!” “巫蛊娃娃?”长宁思绪流转,忽然冷笑一声,“娘娘聪慧过人,怎么会不明白究竟是谁做的?事到如今还要怨我,恐怕是自己不愿相信吧。” 敏贵嫔踉跄着坐到了长榻上:“不……不会的……” “买通贴身侍女加以诬陷,难道不是那一位惯用的手段吗?”长宁步步紧逼,“荣妃,不,荣贵妃,是不是?” 敏贵嫔双目通红地瞪着她:“本宫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长宁叹息一声:“魏琼,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可隐瞒的呢。陛下赐死你的旨意明日一早便会晓谕六宫,你如今垂死挣扎又能保全什么?”她徐徐坐下,“你在重华宫纵火,借机邀慎贵嫔同住,方便下手。尔后又想用桃仁令她流产,嫁祸于我。石宝林小产后仍不满足,想在长街上绊倒我的轿辇……这些难道不是荣贵妃指使你的吗?” 敏贵嫔恨恨说道:“我的孩子没有了,你们一个都别想好过!凭什么你们能有孩子,我便没有!”她死死盯着长宁的脸,终于撕下了平日里温柔端庄的面具,“你的脸,本宫每一次看见都觉得恶心无比。若非是你的姐姐害死了我的孩子,我又何至于落到这般境地!是,荣贵妃是教我做了不少事情,可是我都心甘情愿。我只后悔没能送你去和你姐姐团聚!” “你当真是疯了。”长宁冷笑道,“魏琼,你仔细想想,当年你小产果真是我长姐所为吗?你逼死我的长姐,自以为报了仇,殊不知自己也不过是一枚棋子,任她摆布!” 敏贵嫔死死咬了咬苍白的嘴唇:“你在说谎……你在说谎!” “说谎?我不屑于用这些事来欺骗你。说谎的是荣贵妃。”长宁缓缓地站起身,踱步到她的面前,俯视着这个近乎崩溃的女人,“是荣贵妃告诉你,我长姐害死了你的孩子,引诱你逼死了她。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尔后一步步将矛头对准了我,指使你来害我。魏琼,你宫里的巫蛊娃娃是谁放的,你难道真的猜不出来吗?” “荣贵妃……”敏贵嫔失神地喃喃起来,“是她……是不是她……” “你想要害我,粗陋的诡计已然败露,你变成了一枚弃子,何不将她过去所有的恶事都推到你身上呢?待你身死,她便又是高高在上的贵妃娘娘了。”长宁语带嘲讽,“只是我未曾想到,陛下为了保全荣贵妃,竟也默许了。” “是她说,长容把我安胎药里的丹参换成了丹皮。我和长容同年进宫,情同姐妹,我怎敢相信。可是她说,贴身侍奉长容的宫女已然招认……” “所以你信了。”长宁闭上眼,“所以你闯进玉照宫逼迫我长姐自尽,亲手害死了你所谓的好姐妹。魏琼,你真可怜。戚淑离生前就与荣贵妃走得近,你小产之时她宫中也取用过丹皮,荣贵妃为何不告诉你?不妨告诉你。两年前除夕夜死在梅园的那个宫女本想将当年之事向我和盘托出,却莫名惨死。定是有人灭口,怕我得知真相。你难道还不觉得事有蹊跷吗?” “是我害死了她……是我害死了她……”敏贵嫔喃喃自语,泪水夺眶而出,“长容……” 长宁不再理会她声嘶力竭的哭喊,兀自转过身去,拂袖离去。外头的雨已经渐渐停了,庭内芙蓉倾颓,柳絮委地。长宁抚平了被吹皱的浅碧色衣带,待她悄然离去后,寂寞的衍信宫仿佛只有风来过。 第八章 百濯 敏贵嫔死在了那个春雨绵绵的黄昏,她的逝去仿佛风中飞絮,转眼间便无人问津。宫中只对外宣称她是暴病而亡,按贵嫔礼下葬,一如长容当年。李朔泓虽扼腕叹息了一番,到底未曾放在心上,宛若秋风过耳。 那日午后,良妃到了玉照宫同长宁闲聊,长宁叫乳母哄了致昀睡觉,才姗姗来迟。良妃素来装扮清雅,今日却连头上珠玉钗环也少了几支。一身牙白镶湖蓝边的织花衣裙,看上去格外素净。长宁心知她是为了敏贵嫔之死才淡妆而来,并没有多说什么。 “良妃娘娘万福。”长宁施了一礼,又命丝桐上茶,“娘娘今日打扮得倒素雅。” 良妃苦笑道:“我知道你恨极了敏贵嫔,可我与她到底相识一场,见她下场凄凉,难免感慨。” 长宁含笑问道:“娘娘,若非造孽太多,又怎会下场凄凉?可见她只是咎由自取,报应不爽。” 良妃一怔,望着笑意盈盈,毫无惧色的长宁,心头隐隐打了个颤。她抿了抿唇道:“纵然心中无愧,也不保晚景凄凉。”她低头喝了口茶,“也罢,她确实犯了不少错。如今一死,也只当是赎罪了。” “赎罪?”长宁轻声问道,“难道娘娘觉得,昔年的罪已经被魏琼赎清了吗?陛下愿意保幕后之人,我却不愿意见一个凶手仍旧逍遥自在。” 良妃听了,忙屏退殿内众人,压低了声音:“妹妹,荣贵妃的册封礼就在明日了,待册封一结束,她便是名正言顺的贵妃。你此时说这些,若被旁人听去了可怎么是好?你既知道陛下有心护住她,便不要贸然和陛下对着干了。” 长宁只是摇头:“我明白。只要殷家一日不倒,贵妃便一日不倒。可若她真的行了册封礼做了贵妃,我往后的日子必不会好过。” 良妃深深叹息一声,只觉得惘然,她沉寂深宫数年,见过多少朱颜逝去,渐渐地便也麻木了。可她犹记得魏琼和赵长容昔年形影不离的模样,如今双双离世,何尝没有兔死狐悲之感。这些人皆被荣贵妃戏耍挑拨,若无十足的把握就想反抗,无异于以卵击石。 “你打算如何?”良妃问道。 长宁笑了笑,并不言答,只是问道:“娘娘,倘若我被陛下厌弃,如何才能保全致昀?” 良妃一愣,思索片刻后说道:“致昀毕竟是陛下的孩子。陛下怜惜幼子,想来不会迁怒。”她微微蹙眉,“妹妹,她现在如日中天,你又有致昀这个牵挂,可千万别做糊涂事。” 长宁轻轻叹息:“娘娘也知道她现在如日中天。但倘若我不能早日除去心头之刺,这刺便要越长越深了。”她攥紧了手中丝帕,“至于致昀……” 忽听见珠帘微动,只见绿绮走进殿内,对着二人轻轻施了一礼,低声说道:“小姐,尚工局派人来送东西给您。” 长宁看了一眼良妃,笑道:“时候不早了,嫔妾一会儿还要去瞧瞧致昀,改日到娘娘宫中陪您说话。” 良妃听罢,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去,绿绮遂领了尚工局的女史进来,又领着殿内其余的小宫女退到门外。那女史捧了一只做工精巧的铜错金瑞鹊香炉奉到长宁跟前:“娘娘万福金安,尚工局新制了几个香炉,陛下赏了这只给娘娘。” 长宁看了一眼道:“你起来吧。本宫吩咐你的事情可做好了?” 女史缓缓站起身,抬起低垂的面庞,那样熟悉的脸,她曾在数月前见过。小怜听罢,眼中含泪:“是,都按您的吩咐做好了,娘娘不必担心。奴婢能有今日,都是仰仗娘娘,因此为您上刀山下火海都在所不惜。” 长宁柔声说道:“有劳你了。本宫已经安排好了人,若有不测,便着人送你出宫。”她取过桌上一只荷包交到小怜手中,“这些银子你拿着,总有用得上的地方。” 小怜深深行了一礼:“多谢娘娘。” 小怜默默退去后,殿内唯余寂静,长宁独坐殿内,听着窗外风吹树叶的簌簌声,恍若又有一场春雨将至。她看了一眼那只精巧的香炉,起身去粉彩匣中舀了一匙香料加进去。那香料是李朔泓命人特意为她调制的,气味清幽,芬芳扑鼻,似秋日开满玉照宫的金桂。 那晚用过晚膳后,兰枝闲来无事,便到玉照宫与长宁相伴。持盈坐在窗下刺绣,兰枝便与长宁对弈。丝桐开了窗,只见月牙如钩,婵娟皎洁,静谧美好。 忽然听得外头有不绝于耳的奔走声,持盈吓了一跳,忙叫来沉香问道:“好大的动静,这是出什么事了?” 沉香也面露疑惑,兰枝正要披了衣裳出去看,小福子便急急匆匆跑进殿内:“娘娘,不好了。荣贵妃薨了!” 持盈的面色骤然变了:“你说什么?贵妃薨了?” 小福子也被吓的不轻:“是,未央宫刚传来的消息,具体怎么了奴才也不知道。” 长宁起身拍了拍持盈的手:“莫怕,咱们过去瞧一瞧。”她又唤来绿绮,“你好生看着致昀。本宫去去就来。” 未央宫内已然乱作一团,长宁刚走到宫门外,就听见里头宫女太监哭声悲恸,哀哀戚戚。孙奉见三人来了,忙引着她们进了殿。未央宫内装饰华美奢侈,处处金玉辉煌,香气萦绕,宛若瑶池仙境,只是此时偏多了几分肃杀之感。 长宁跨过门槛,又随着孙奉绕到后头寝殿,只见李朔泓坐在一旁,额头上青筋爆起。皇后神色肃穆,一语不发。柳婕妤本就与荣贵妃同住一宫,此时也垂着头侍立在一旁。荣贵妃冰凉的尸身已然被人抬到了床上,脸上覆着白布。她身上穿着的是明日册封贵妃时的礼服,瑞红色的联珠锦衣上是翩飞的彩瞿和金灿灿的团花。长宁只瞧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给李朔泓请了安。 “臣妾给陛下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长宁望着李朔泓愤怒的模样,啜泣道,“贵妃娘娘她……” 皇后叹息一声:“本宫已经传了人来问话,你们先坐吧。” 长宁答应了一声,正要落座,忽觉得身上无力,浑身一软,忙被丝桐扶住。见皇后看来,丝桐忙道:“皇后娘娘,我们家小姐这几日闻到浓香便头晕目眩,太医说是月子里还没有调养好。” 皇后听了便点头道:“去把香拿出去吧。” 丝桐忙上前捧过案上那只凤鸟衔环香炉,静静地退了出去。不多时,只见贴身伺候荣贵妃的宫女琥珀走了进来,面上还挂着两行泪珠。 “你家主子是什么时候出的事?”皇后沉声问道。 琥珀擦干眼泪道:“回皇后娘娘,贵妃娘娘今日晚膳后要试穿贵妃礼服,尔后发现漏了一对耳环,就命奴婢们仔细寻找。待奴婢找到耳环回到寝殿,就见……就见娘娘……”话说了一半,她已然又哭了起来。 皇后点了点头,正要发问,就听见持盈柔声说道:“陛下,既然要问话,不如先把贵妃娘娘挪去偏殿,待明日宣大理寺检验吧。如今就这样留在寝殿里,臣妾看着实在有些不忍。” 李朔泓听罢,也点了点头,抬手命人将荣贵妃的尸身抬了下去。皇后又接着问道:“你家主子最近可有什么异常吗?” “异常?”琥珀有些茫然地抬起脸来,“并没有什么异常,只是娘娘前几日便有些头疼,但只以为是春夜里着了凉,并没有放在心上。” “糊涂东西!贵妃身体不适,为何不早点请太医!”李朔泓震怒之下竟摔碎了茶盏,吓得琥珀战战兢兢,连连磕头。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是娘娘说不必请太医,待行了册封礼再叫太医来看的。”琥珀哭道。 长宁听了,心下了然,荣贵妃本满心满眼地扑在册封礼之事上,自然无暇顾及别的事。长宁见李朔泓怒目圆睁,也不敢言语,只低垂着头。琥珀仿佛还要说些什么,却听李朔泓冷下语气吩咐道:“未央宫奴才伺候贵妃不仔细,酿成如此大祸,全都送入慎刑司严加审问。” 慎刑司是何种地方,宫中诸人心中有数,只怕进去了便再也不能全须全尾地出来了。琥珀被吓得七魂丢了六魄,连连求饶,终究还是被侍卫堵上嘴拖了出去。持盈本就心肠软,见了更是害怕,忍不住瑟瑟发抖。 “皇后。”料理完琥珀,李朔泓才转过头望向静默的皇后,“此事务必给朕查得明明白白,水落石出。” 皇后恭敬地答应了一声,李朔泓环顾四周,站起身来,眼神中闪烁着几许悲恸,但终究没有多说什么,便离开了未央宫。长宁低下头,冰凉的珠穗擦在鬓边,恍若雨水。 殿中几人见李朔泓离去,正要告退,忽听见皇后出声道:“娴贵嫔,你过来。” 众人见状,纷纷告退,持盈面露疑惑,但也不便开口,只得与兰枝先走一步。长宁恭恭敬敬地上前:“皇后娘娘。” 皇后静静地望着她,手中转动着一串沉香木佛珠:“你机关算尽,如今可满意了吗?” 长宁心中一凛,只是装作不知,笑道:“臣妾不明白娘娘的意思。” “你不知?”皇后摇了摇头,面色沉重,“你和尚工局的那个女史这几日常有往来。贵妃素喜焚香,承光殿中的香炉是尚工局新送来的,里头究竟被动了什么手脚,你心中有数。” 长宁紧紧咬着嘴唇,心中已然转过千百个念头,又听皇后叹息了一声:“本宫明白你为何如此,不欲追究。只是你行事鲁莽,回去静心思过吧。” “皇后娘娘既然早就明白,为何还要帮臣妾,默许丝桐端走香炉?”纵然卢家与赵家素来交好,但谋害当朝贵妃却是大罪,长宁忍不住出声询问。 皇后望着她的眼神中有深深的哀伤,仿佛在透过自己去追忆谁人已经逝去的倒影:“要谢,就谢你的姐姐去吧。” 第九章 端悯 荣贵妃仙逝一事令素来宠爱她的李朔泓受尽了打击,御笔亲书了无数挽诗祭文,极尽哀痛。又下旨追封其为皇贵妃,更因礼部择选谥号不佳而大发雷霆,重责了几个办事不利的官员。那一日在场的妃嫔都见识过李朔泓的天子之怒,因此无人敢去甘露殿宽慰。待过了几日,见李朔泓不再辍朝,长宁方命人做了一碗莲叶羹,前去甘露殿拜见。 原本该侍奉在内的孙奉正静静侍立在殿门外,四下寂寂无声,唯见东风无情,摧折满树春花,落红一地,似是也在为殷玉姝哀悼。孙奉见长宁来了,忙上前行礼道:“奴才给娴贵嫔请安。陛下刚批完奏折,正在暖阁休息呢。” 长宁抿嘴一笑:“本宫带了莲叶羹来给陛下,孙公公不必通报了。” 孙奉犹豫一瞬,还是躬身道:“是。不过陛下这几日因着荣贵妃的事难过伤神,娘娘可万万不要触怒龙颜了。” 长宁点了点头:“多谢公公。” 她深知李朔泓如今心烦意乱,故在装扮上都不敢十分艳丽。只穿了一身月白色玉兰花纹衣裙,松松绾了堕马髻,装点几枚素色珠花。她命丝桐候在外殿,独自提了食盒走进内室书房。只见李朔泓正倚在小榻上假寐,书桌上犹堆着一叠叠厚厚的奏折。窗畔书案上有数张雪浪纸,最新的一张上墨色仍旧未干。长宁看了看,只见数篇缅怀殷玉姝的诗文被工整誊抄于雪浪纸上,无非是悼念心伤之语。她读了几篇,又瞧见后头夹了几枚精巧的花笺,绘着清波芙蕖。长宁心中一动,忍不住翻开细读,又是一首悼亡诗: “一去深宫已四年,芳魂可否慰茫然。 瑶宫桂落秋还去,紫玉如昨月未圆。 水调过耳持酒叹,婵娟照影半鸳眠。 流霞入肠青衫渍,风雨连窗听断弦。” 长宁默默念完,便知李朔泓笔下所写的并非荣贵妃,而是已然辞世四年的长姐。她又见瑶宫桂落,紫玉如昨几字,忽然觉得心中酸涩,有苦难言。她见李朔泓仍在榻上假寐,又走上前去,执起小扇为他扇了扇风。 凉风拂过面颊,李朔泓过了片刻便缓缓转醒,见长宁在侧,便含笑拉她坐到身侧,又命人去斟了一壶凉茶来:“你素日怕热,朕这儿有晾好的莲心苦丁茶,解暑败火,你尝尝。” 长宁抿了一小口,只觉得嘴里苦得难受:“虽然是好茶,只是也太苦了,倒和药汁子似的。” 李朔泓面上平静:“大约是这些日子劳神过度,朕并不觉得太苦。” “敏贵嫔和荣贵妃新丧,陛下难过,但也要保养身子才是。”长宁语带宽慰,柔声劝说道,“臣妾也带了莲叶羹来,是今早带着绿绮她们去摘的新鲜莲蓬熬的。特地拿来给陛下尝个鲜。” 李朔泓见了那碗羹,眼中仿佛有一闪而过的怀念之色:“这莲叶羹……从前你姐姐在水佩风裳住着时也常为朕做。” 他鲜少在长宁面前这样直白地提起长容,这令长宁更加笃定了什么,于是她垂下眼帘道:“长姐以前在家也爱给臣妾做呢。”她的目光幽幽移到李朔泓布满血丝的双眼,“陛下熬得眼睛都红了,臣妾给您揉一揉吧。” 李朔泓摆了摆手:“无妨,朕这几日想着玉姝,总是睡不好。”他抬手拿起桌上一张宣纸,上头题了“荣懿”二字,问长宁道,“礼部拟的谥号朕总觉得差些意思,便暂定这两个字做谥号,追封为荣懿皇贵妃,你觉得如何?” 荣懿皇贵妃?品德美好曰懿,殷玉姝何曾配得上这样的字眼做谥号?长宁忍不住在心底冷笑,生前就百般维护,死后更是全力保全她一片哀荣。方才那首悼亡诗写得情真意切,恐怕也不过是顾影自怜而已。可她不得不赌,赌长姐在李朔泓心中尚且留有几分情意。 长宁轻声说道:“陛下选的自然是好的。”她的眸中渐渐泛起泪光,却又转瞬不见,“臣妾有一言,不知陛下可愿一听。” 李朔泓微微颔首,长宁旋即起身跪下:“荣懿皇贵妃过世,陛下特意追封。不知其他已故的妃嫔是否也能得此殊荣?譬如……臣妾的长姐,赵昭仪。” 李朔泓骤然冷下面色,半晌才徐徐开口:“赵昭仪是畏罪自尽。朕若是下旨追封,难道还要追封同是戴罪之身的敏贵嫔和戚芳仪吗?” “畏罪自尽?陛下天纵英明,难道也以为是臣妾的长姐害得敏贵嫔小产吗?”长宁凄然一笑,眼中含泪,“臣妾从前总以为您对长姐的死不闻不问,是宠爱荣懿皇贵妃,百般维护,不忍苛责。如今皇贵妃已然过世,您还是不愿为长姐昭雪,要成全皇贵妃的贤名,不知是否是忌惮殷家的权势?” 空气之中缓缓流淌着冰冷肃杀之感,长宁低垂着头,膝盖已然跪得有些发酸。李朔泓的语气听不出丝毫情绪,平静得一如太液池水:“娴贵嫔,你方才说的话是该向朕说的吗?” 长宁深深叩首:“陛下,臣妾无意冒犯。但赵昭仪之事实在蹊跷。宫中取用丹皮的还有戚芳仪,但却无人追究。敏贵嫔伤心过度,逼死长姐,都是事实。诸多疑点,陛下真的要不闻不问吗?”尽管她的身子被半开窗子外的一束阳光笼罩,却觉得遍体生寒,“陛下,倘若您对长姐还有一点点心意,又怎舍得见她魂魄不宁,含冤九泉?” 李朔泓的面目渐渐皱起,语气中颇带几分失望:“朕原本以为你温婉柔顺,同你长姐一般。未曾想到如今竟敢在朕面前胡言乱语,真是放肆。”他起身踱步了片刻,“是,长容是死得冤屈,可若是动了她会妨碍到臣子的忠心,朕就只能视若无睹。” 长宁听了,深觉可笑,李朔泓一介包揽实权的帝王,竟也处处受世家掣肘,谨慎小心。她依旧垂着头道:“陛下,您也知道臣妾长姐的冤屈。死得不明不白,连死后也要遭人唾弃。对您而言,牺牲一个女人就能笼络住臣子的心,可是她一生良善,死后都不能安宁,何其无辜?” 长宁没有去看李朔泓的眼神,但亦能感受到他周身散发出令人畏惧的寒意。虽是午后,但殿内帘幕低垂,连阳光也不过她跟前那一小缕而已。近旁的瓷瓶里供了一枝新开的玉兰,洁白如雪,倒映在浅色纱帘上,宛若女子清丽的倩影。她的膝盖渐渐地发麻,可依旧直挺挺地跪着,静静等候李朔泓的发落。 “娴贵嫔,你病了。”李朔泓背过身去不再看她,“回你的玉照宫静修去。” 这便是形同软禁了。长宁明白此时再加争辩无异于火上浇油,于是深深一拜道:“臣妾遵旨。” 直到长宁离开甘露殿,李朔泓都未曾回头看过她一眼。侍立在外的丝桐见长宁脸色凝重,赶忙上前将她扶住,满脸心疼:“小姐,您这是何苦呢?” 长宁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主仆二人缓缓走下台阶之际,却遥遥看见皇后携了侍女朝甘露殿走来。皇后的面上略带疲惫之色,虽施了脂粉,但仍可见眼下的乌青,想来是近几日都未曾睡好的缘故。长宁忙快步上前,行礼问安。 “娴贵嫔免礼。”皇后微微抬手,“本宫有要事同陛下商议,你先回吧。” 长宁低低地答应了一声,便见皇后步履匆匆地走到了殿内,心中虽有几分迟疑,到底还是先带着丝桐离开了。待到回了玉照宫,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丝桐捧了茶来放到桌案上,转头就见长宁面色如常地舀了一勺苏合香添到炉内。幽幽的香雾弥漫升腾,模糊了她的面容。 “致昀可午睡了?”长宁问道。 丝桐点点头:“方才问过乳母,说是已睡了。”她顿了顿,犹豫着不敢问,神色迟疑。 长宁见她的模样,心下了然:“你想问,为何我今日要出言激怒陛下?”她丢开香匙,擦了擦手,“我想起长姐,实在难过,难免有些克制不住,这是其一。陛下写的那首悼诗则让我意识到,我若是一直顺着陛下的心意,永远不过是长姐的影子,依靠着他对长姐的怜惜而活,这是其二。今日的情形你也看见了,怜惜再深也抵不过江山朝政,倘若有一日烟消云散,我也将圣恩不复。” 丝桐看上去仍有些茫然:“小姐,您的意思是……” 长宁笑得有些落寞:“陛下再宠爱长姐也不会主动为她洗刷冤屈。再宠爱我也不过是弥补愧疚。我必须要让陛下知道,长姐与我是不同的。对我的恩宠无法抹去长姐一星半点的苦楚。” 丝桐有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见长宁面容憔悴,忙要扶着她回寝殿休息。长宁只是摇头,又命她下去。丝桐面露忧色,方走了两步,就见绿绮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小姐,甘露殿刚刚传来消息,陛下追封大小姐为端悯妃了!” 第十章 寒月夜 如此突如其来的消息犹如一道闷雷,惊得长宁骤然抬起了脸。一旁的丝桐更是呆在了原地,愣了半晌才望向长宁。电光火石之间,长宁又想起了行色匆匆的皇后,忽然回过神来。 “是皇后,对不对?” 绿绮先是一愣,随即说道:“奴婢是听皇后娘娘宫里的菱花说的。想来也有皇后从中说和。” 长宁忽觉得鼻尖酸涩,滚烫的热泪已然蓄满了眼眶,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丝桐忙解了一方丝帕来为她擦拭,脸上也是喜忧半掺。绿绮只觉得喜从天降,但见长宁如此,也不禁触动心肠。 殿内一时间只剩下长宁隐忍的哭泣声。荣妃,敏贵嫔和戚芳仪都败在了自己手中,长姐终于被名正言顺地追封,她理应觉得宽慰。可冥冥之中像是有谁的声音在告诉自己,此事还远远没有了结。 绿绮一边为长宁倒茶,一边轻声劝慰:“如今大小姐得了追封,也算是苦尽甘来了。小姐从此便可安心了。” 丝桐的面色有些凝重:“小姐今日正因此事而触怒了陛下,被勒令在宫中静修。陛下虽追封了大小姐为端悯妃,但还没有下旨免了静修。恐怕还在生小姐的气呢。” 长宁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静修也好,我便守着致昀在玉照宫里避一避锋芒。至于皇后娘娘那里……”她略微踌躇,“待我来日再去谢恩。” 丝桐与绿绮对视一眼,皆从对方忧心忡忡的眼神里读到了顾虑。两人服侍着长宁洗了脸,又叫郑娘抱了午睡刚醒的致昀过来。纵然致昀咿咿呀呀的样子格外可爱,却也难解长宁深锁的眉心。丝桐绿绮知道她素来心思深沉,并不敢多言。 日落西沉后,守在门外的裁云便进来通传,说是付婉仪来了,长宁听了,忙起身相迎。持盈打扮得清雅素净,一身月白色百蝶穿花纹的长裙,发髻上不过寥寥落落的几朵珠花,银白色的月光照耀下,恰似一枝春雨梨花。她见了长宁,笑意勉强,眼中焦虑难耐,似是极为担忧。 “姐姐。”持盈握住她的手,“我听说陛下勒令你在宫中静修,到底出什么事了?” 长宁轻轻叹息了一声,招呼她坐下:“是我言语无忌,冒犯了陛下。”她命绿绮上了茶,“我今日去求了陛下给我逝去的长姐追封。” 持盈忍不住露出讶异之色,犹豫半晌才开口道:“陛下已经下旨追封赵昭仪为端悯妃了……可为何要生姐姐的气呢?” 赵长容死得蹊跷,不被宫中众人所知晓。长宁不愿提及心事,只得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刚生了致昀,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如今避一避风头也好。” “也是。”持盈静默片刻,又道,“兰枝姐姐听了此事也很担心。她本想来看一看姐姐的,奈何玉照宫外守卫森严,便托我带了些小衣裳来给致昀。”她抬一抬手,一旁的沉香便捧着托盘走上前,把里头的衣物交到了丝桐手中。 长宁细细看了看,喉头一松:“姐姐倒是有心了。你瞧这件朱红色的,和你前天给我的虎头帽倒正好凑成一对。” 持盈亦笑道:“如此看来,我和兰枝姐姐真是送对了。”她柔声细语,“荣懿皇贵妃故去后,陛下也少来后宫了。皇后娘娘身子不好,如今全靠良妃打点一二。好在兰枝姐姐还算得宠,总能在陛下跟前说上几句话。姐姐别急,我们细细商议,总能劝得陛下回心转意的。” 长宁听了,只是摇头:“不成。好端端的,何必为了我而丢了陛下的欢心呢。且让我再想一想吧。” 见持盈还是难掩顾虑,长宁握住她的手轻轻一笑:“你担心这些做什么。对了,我叫小厨房煨了鲜笋鸡丝汤,你最爱吃的。一会儿留下来用个晚膳吧。” 听她这样说,持盈只得点了点头应下了。二人一道用了晚膳,眼见天色渐暗,持盈才依依不舍地回了自己殿中。寂寂宫院重门深锁,唯有一缕月光乘着清风徐徐入室。长宁独自呆坐了良久,思绪却犹如一团乱麻,理也理不清。 直到月上中天,长宁隐约听到宫墙外有一缕清幽的笛声传来。呜呜咽咽,似有万般心事缠绕,如泣如诉,又如流水潺潺,悠扬婉转。她怔怔地听了一会儿,不觉有些出神。忽然想起自己初入宫时也曾听到过一次这样好的笛声。 一旁的绿绮似乎也沉浸于笛声之中,眨了眨眼问道:“不知是谁半夜在此吹笛?” 长宁的指尖抚过桌案上的那管玉笛,沉默良久才看向绿绮:“你去瞧瞧吧,悄悄地,别被人看见。” 夜深之时,宫门的守卫撤去不少,剩下的几个大都懒散了许多。好在李朔泓到底没有明令禁足,即使长宁正在静修,不便出去,绿绮也偶尔能出去看看。绿绮得了令,忙提起裙子走了出去。 笛声袅袅,正映衬她此时的心境,略显凄凉的曲声在这朦胧月色里显得尤为孤寂。待笛声徐徐止住,绿绮归来,长宁才恍若大梦初醒,抬起头来。 绿绮捧了一管竹笛在手,眼里闪动着热烈的光芒:“小姐,是个乐师,叫宋庭深。今夜陛下召了教坊司来宫中听曲儿,他才会停留宫中。” “宋庭深?这名字倒有几分意思。”长宁微微一笑,望着她手里的竹笛,“这是他给你的?” 绿绮支支吾吾地说道:“是,奴婢听着他吹的曲子,十分喜欢,他便把随身的笛子给了奴婢。”她央求道,“小姐的笛子吹得也极好,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教教绿绮呢?” 长宁含笑唤她到跟前:“音律最是陶冶情操。你若愿意学,我必定好好教。只不过一样,宫中私相授受乃是大忌。这管笛子你不便收着,拿去处理了吧。明日我另选一管给你。” 绿绮望着手中的竹笛,流露出几许不舍,但还是点点头说道:“是,奴婢一切都听小姐的。” 笛声已去,长宁终于执起她的那管玉笛,回忆着方才听到的曲调,缓缓吹来。曲声幽幽如清泉,仿若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 第十一章 新宠 失宠的日子并不好过,好在长宁得意时便给了殿中省不少好处,外头又有得宠的兰枝照拂一二,因此也无人敢过分苛待。待三春芳菲已尽,日子便一日日地热了起来。京中酷暑难耐,可皇后染了急症,孱弱不堪,李朔泓只得暂且收起去行宫避暑的心思,暂且挪居太液池畔的含凉殿。偶尔起了兴致,也只带两三个可心的妃嫔去京郊避暑的御苑小住几日。 这日暑气冲天,长宁最怕热,只得换了轻薄衣衫打着扇子乘凉,绿绮更亲自做了冰碗来为她祛暑热。她自那夜听了宋庭深的曲子后便日日缠着长宁要学,长宁见她如此诚心,也愿意指点。一来二去,绿绮已能流畅地吹奏,十分欢喜。 “小姐,奴婢听了一桩新鲜事。”绿绮跪坐在脚踏上替她扇风,“付婉仪那儿的沉香说,陛下看中了一位教坊司弹月琴的乐伎,仿佛叫作什么陆月颦,前儿刚封了官女子,赐居衍信宫,没过两日升了采女,如今又成选侍了呢。” “月颦?愁黛颦成月浅,听着便觉得是个极妙的美人。”长宁说完,又颇觉好笑地瞥她一眼:“这有什么可新鲜的。陛下喜欢上谁便是谁的福气。这样的事在宫里头还少见吗?” 绿绮眨巴着眼睛道:“奴婢就是觉得好奇。小姐,宫里的娘娘们都是官宦人家出身。教坊司出身的可不多见呢。” “这有什么。先帝宠爱的纯妃也是宫女出身,不是照样诞下豫王,身居高位吗?”长宁不以为意。 李朔泓的兄弟姊妹众多,但唯申王和楚王最得重用,再有一个陈国长公主与他一母同胞,亲厚非常。其余的或是早夭,或是封地远在千里之外,都称不上有多亲密。 绿绮听了,似是在沉思,长宁见她这般模样忍不住逗弄两句:“怎么?莫不是你也想做宫妃了?” “小姐!”绿绮臊得满脸通红,“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不过问问罢了。空口白舌地怎么还说这样的话呢。” 长宁生怕惹急了她,笑盈盈地赔罪:“好好好,是我说错话了。快别生气了。对了,我叫人炖了绿豆百合汤分给你们,你去瞧一瞧可做好了。” 绿绮听了,方才的羞恼一扫而空,忙喜笑颜开:“还是小姐待咱们最好了。奴婢这就去小厨房。” 侍立一边的丝桐见她跑得没影了,也忍不住笑道:“一提起吃的,脚步比谁都快。小姐可真是惯着绿绮。” 长宁放下扇子,拿起绣绷继续绣着那未完的梅花图:“你和绿绮都是打小就跟在我身边的。不惯着你们还能惯着谁呢。” 丝桐含笑道:“小姐待我和绿绮自然是最好的。” “绿绮今年都快十九了。是时候给她议个好人家了。”长宁绣了两针,“丝桐,你也年纪不小了。我会叫母亲也替留意着。” 丝桐听了,面色一凝,已然跪了下来:“小姐。奴婢愿意一生追随您,不想嫁人。奴婢年幼时便到了赵家伺候,如今小姐一辈子都要困守深宫,奴婢怎舍得离开?” 长宁听她这样说,也不由得动容,亲手扶了她起来:“好丝桐,我也是担心你。何苦陪着我在此,浪费自己的大好年华呢?” “小姐。您待奴婢如何,奴婢都记在心里。当年若不是荆国公府收留了奴婢,给奴婢一口饭吃,奴婢怕是早就不能站在这儿了。您就留奴婢陪着您,权当报效当年的恩情吧。”丝桐眼中含泪。 长宁见她如此,终究颔首答应:“你既有这份心,我自然欢喜。快把眼泪擦一擦。” 主仆二人低声说了会儿话,就见绿绮又穿过珠帘走了进来,手上还捧着一碗冰镇过的绿豆百合汤。她把那瓷碗送到丝桐跟前,笑盈盈道:“我特意给你留的,快去吃吧。” 丝桐笑了:“多谢你了。”她正要走,忽听见外头传来极响的议论声,一时间有些困惑。 那议论声极大,仿佛有不少人聚集着在说什么。隐约可听见“皇后娘娘大喜”之类的话。长宁看了一眼绿绮,绿绮会意,忙走到院内去张望了一番待她回来,面上也有了几分些惊讶。 “小姐,奴婢听说是皇后娘娘有喜了。” 长宁先是一怔,旋即笑道:“是吗?果真是大喜了。中宫有孕乃是整个大周的福气。你一会儿替我去库房挑几样东西交给持盈,托她待我献给皇后娘娘道喜。” 皇后与李朔泓乃是少年夫妻,天华二十五年由先帝亲自赐婚,已有了十四个年头。虽然他们二人之间只称得上相敬如宾,但皇后还是早早诞下了嫡长子致晖,稳坐中宫凤椅。如今又有了身孕,李朔泓不知会有多高兴。 今夜的凤仪宫烛火通明,玉照宫依然寂寂无声。这样深沉的夜里,只听得陆月颦指尖泠泠的月琴声宛若丝绸般光滑细腻,蜿蜒不绝,滑过含凉殿,过了太液池,又钻进东西六宫。李朔泓素喜月琴,如今得了陆月颦,更是百般宠爱。而昔日常被召去弹奏月琴的持盈却难免失意。 长宁走到窗畔,隐约瞧见恰春阁一点灯光如豆,便知持盈的心里也有不少惆怅无奈。她摊开雪浪纸,紫玉狼毫蘸满浓墨,踌躇许久,还是落笔写下一首徐凝的《汉宫曲》: 水色帘前流玉霜,赵家飞燕侍昭阳。 掌中舞罢箫声绝,三十六宫秋夜长。 长宁写罢却又觉得有些哀怨之意在里头,索性将那雪浪纸揉作一团丢开了。绿绮正端了一盏燕窝羹进来,见此不由得问道:“小姐写得好好的,为何又丢了呢?” “没什么。我只是怕持盈伤心,可自己也被困在这里,自救尚且不能,如何帮得了她呢?”长宁接过她递来的燕窝羹缓缓吃了一口,“如今陛下虽然追封了长姐为端悯妃,但仍未踏足扶霭殿半步,想来还是对我心怀不满。” 绿绮听了,婉转劝说道:“其实陛下一向宠爱小姐,若是小姐愿意低个头,服个软,说不定也就能解开心结了。” 长宁默不作声地吃完了那盏燕窝羹,思绪翻飞,最终还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且让我再想一想吧。” 第十二章 锦书 有道是七月流火,直到夏末,这酷热的天气才慢慢有转凉之势。不一会儿又入了秋,玉照宫满园桂子飘香。敏贵嫔与荣懿皇贵妃仙逝时带来的阴霾也被中宫有孕这一喜事冲淡了不少。这些日子里,唯有新晋了婉贵人的陆月颦长得恩宠,余下的便是慎贵嫔和兰枝能偶见君颜。衍信宫的月琴声日日不绝,余音绕梁,像是昭示着君恩常驻。 长宁原本浮躁的心已在日复一日的孤寂中沉静了下去。闲暇时不过做些针线女红,或是抚琴吟诗,陪伴致昀,倒也清闲自在。宫中众人虽知她失宠,但她毕竟是二皇子生母,因此并不敢放肆。只可惜这样平静的日子并未过去多久,就被一封厚厚的家书所打破了。 持盈是在午后走进了扶霭殿,殿内陈设如旧,宝鼎香烟,珠帘半卷。她跟着丝桐走到会客的雅室,见长宁正抱着致昀在怀中,面上犹挂着笑意。长宁见她来了,忙叫来郑娘将致昀抱走,拉着持盈坐在自己身侧。 “姐姐。”持盈摸出袖中的信封交到了她手上,“这是汝宁郡王妃寄来的,托我转交给你。” 长宁微微一怔,旋即打开了信封,里头字字句句都是长华亲笔所书,叫她读来颇感心酸。 “我母亲得了重病,如今卧床不起。父亲担忧我在宫中的处境,人也瘦了一大圈。”长宁放下家书,“这几个月里我一直闭门不出,若还继续如此,只怕更令家中亲人忧虑。” 持盈的声音真诚而恳切:“姐姐,你是二皇子生母,无论如何,陛下还是愿意见您一面的。”她白皙如玉的面庞似被阳光笼上了薄薄的碎金,清丽如春,“当年我能得宠还是靠着姐姐引荐。姐姐若有能用得上我的地方,持盈愿竭尽全力相报。” 长宁沉默良久才抬起眼望向她:“我确实有一件事想拜托给你。” 她望着满院如雨般被风摇落的桂花,渐渐有些出神。 午后的甘露殿唯听得见书页翻动时的沙沙声。李朔泓召见完大臣,正倚在东室的长榻上看着一本治水经。持盈久不面圣,一时间竟有些紧张,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衣袖,才踏步走进殿内。李朔泓抬眼,便见一抹清雅秀丽的身影向他走来,含羞带怯,令人观之可亲。 “臣妾给陛下请安。”持盈屈膝行了一礼。 “你倒是少来此处。”李朔泓笑着将她扶起,见她手中还捧了个食盒,又问道,“带了什么过来?” 持盈笑盈盈地揭开食盒盖子,端了一碟清香馥郁的桂花糕出来:“臣妾看玉照宫的桂花开得极好,便收了许多制成桂花糕,想请陛下尝尝。” 李朔泓捻了一块吃下,赞了一句:“极好。你也有心了。”他顿了顿,又问道,“你可去瞧过致昀吗?朕忙了这些时日,竟还没空去看一看。” “娴姐姐把致昀照顾得极好,白白胖胖的十分可爱呢。”持盈垂下眼帘,“只是致昀许久不见陛下,总是有几分闷闷不乐的样子。前儿臣妾去逗他玩,也提不起兴致。” 李朔泓的面上看不出多少情绪:“如此说来,还是娴贵嫔没有照料周全的缘故。” 持盈忙开口道:“陛下,姐姐对致昀十分上心。致昀的吃食必要亲自检查,身上穿的衣服也是一针一线亲自绣成。每日都询问嬷嬷致昀睡得好不好,进得香不香,不可谓不用心。只是……”她的眼眸中涌出几朵泪花,“只是姐姐自知冒犯君颜,十分后悔。日日焚香祷告,只盼陛下能够回心转意。如今人也瘦了不少,精神更不如从前。因此许多事情上实在有心无力。” 见李朔泓的表情有几许松动,持盈又紧接着说道:“陛下,其实姐姐早已后悔,当初不该顶撞您。可是她如今困于宫中,连面圣的机会也无,因此更加憔悴。” “娴贵嫔当初口不择言,如今她能知道错,看来也是冷静下来了。”李朔泓说道。 持盈勉强笑道:“是。姐姐还给了臣妾这个,想请陛下一观。”她从袖中摸出一封洒金笺并一支玉钗,徐徐跪下,双手奉到李朔泓跟前,“不知陛下是否还记得此物?” 李朔泓执起那根触手温润的并蒂莲玉钗,又看了看洒金笺上的笔迹,忍不住慨叹道:“这是朕当时赏给她的东西。” “陛下说过,钗乃分离之物,但只愿您与姐姐之情如并蒂芙蓉,永无分离之日。”持盈含着泪,“臣妾实在不愿见姐姐日夜憔悴,辗转反侧。倘若陛下还顾念姐姐一丁点的好处,可否去看看姐姐呢?玉照宫的桂花已又开了。” 李朔泓长叹了一声,复又问道:“你一心为娴贵嫔说话,心中当真没有半分计较吗?” 持盈一怔,旋即用丝帕擦干了眼泪:“臣妾与姐姐金兰之交,怎忍心见她日日委顿?只盼陛下能与姐姐重修旧好,若能再记得臣妾一点真心,臣妾也算无憾了。” 李朔泓又将她扶起,冰冷的眼神终于融化些许:“持盈,你与娴贵嫔还有沈容华的情谊,着实令人动容。孙奉……”他唤来门口的孙奉,“传旨,晋付婉仪为容华。” 持盈急忙说道:“臣妾不是为了这个……” “你的心意朕明白。”李朔泓握住她的手,语气温柔,“走吧,朕陪你回玉照宫。” 两人行至朱漆宫门前,闭锁多时的扶霭殿前盈盈立着水蓝色的倩影。阳光穿过满树如云金桂,落在庭前玉阶上,宛若轻而透的纱,笼在她的身上。李朔泓站在原地,望见那人走下台阶,缓缓向自己走来。 持盈见状,只是低下头,不着声色地走开了。 “臣妾给陛下请安。”长宁俯身行礼。 李朔泓久久不语,长宁的面容看上去依旧如玉翼婵娟,只是身形瘦弱了几许。他轻轻扶起长宁,又将手中的玉钗簪到她乌黑的发髻之间。 “陛下……” “清静了这么些日子。许多事情可想明白了吗?”李朔泓凝望着她的表情问道。 长宁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面上只做出柔顺伤感之意:“臣妾当日口不择言,冒犯了陛下。”她又眨了眨眼,像是在强忍着泪,“臣妾还是想多谢陛下,最后成全了臣妾的心愿。” 李朔泓知道她说的是追封端悯妃一事,心中也隐约生出几分愧疚。闻言还是执起她的手道:“好了,既已想明白了,便不要如此任性了。朕陪你去瞧瞧致昀。” 二人相携而去,亲密仿佛更胜从前。风渐渐大了,持盈收回目光,关上了恰春阁的门扉,露出释怀般的微笑。 第十三章 月颦 长宁复宠之事一夜之间便传遍了后宫。玉照宫又是赏赐如流,门庭若市。长宁并不将闲言碎语放在心上,到凤仪宫请了安后便携着绿绮到太液池畔散心。眼见此地秋风萧瑟,景致却依旧如诗如画,难得放松了不少。 “小姐,良妃娘娘约了您明日到重华宫手谈一局,还有柳婕妤和祝婕妤也都想请您去喝杯茶。”绿绮扶着长宁慢慢走着,“奴婢觉得她们呀没几分真心,您之前被罚时一个个避之不及,现在倒来献殷勤了。” “不得无礼。”长宁看了她一眼,“柳婕妤和祝婕妤不提,良妃一向是个不爱多惹是非的性子。我也有些日子没去她那儿坐坐了。明儿就去瞧一瞧。” 绿绮点了点头:“奴婢知道了。”她想了想,又说道,“奴婢觉得还是付容华和沈容华关心您。一个替您向陛下进言,一个亲手做了小衣裳给二殿下。这才是患难见真情呢。” 长宁忍不住笑道:“傻姑娘,你说的这些我都看在眼里。倒是你,这几日可好好练习吹笛了吗?待我回去可要好生检查的。” 绿绮吐了吐舌头:“奴婢日日都练,小姐尽管来考。” 主仆二人闲聊之际,忽然遥遥听见一阵月琴声传来,大有开阔昂扬之意。长宁不觉放慢了步子,细细听了一会儿,只觉得弹奏者必定十分精通曲艺。绿绮认真地听了一会儿,恍然大悟道:“小姐,前面就是衍信宫了。里头素娥轩里住着婉贵人。” 长宁这才想起来,从前敏贵嫔和慎贵嫔都曾在此地居住过。自从敏贵嫔仙逝,慎贵嫔迁居别宫,石宝林小产,倒是沉寂了许久。婉贵人得蒙圣恩,才住进了这风景如画的衍信宫。 她含笑对绿绮说道:“这样好的月琴声可实属难得,咱们去看看吧。” 衍信宫外风景如旧。门口的侍女见长宁来了,连忙为她引路。长宁还未进殿,就听见缕缕月琴声悠扬遏云,门外伺候的侍女只道是婉贵人每逢午后便要练习数个时辰。侍女推了门迎她进去,这处衍信宫本就是日光丰美之地,就远远瞧见东次间里坐了一抹水红色的身影,待向前走去,只见陆月颦闻声望来。一寸秋波、榴齿丹唇,艳若绣面芙蓉,宝钿玉珰、香腮度雪,媚如三春桃李。 “贵人,娴贵嫔娘娘来了。”陆月颦的侍女彩鹃引着长宁走近了些。 陆月颦看了一眼长宁,放下手中的月琴,随即行了一礼:“嫔妾给娴贵嫔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长宁含笑抬了抬手:“不必多礼。本宫本在太液池边闲逛,忽然听到了这样好的琴声,忍不住想过来瞧一瞧。婉贵人不介意吧?” “娘娘请自便。”陆月颦叫人上了茶,又抱起月琴随意拨了拨,“嫔妾这儿没什么好茶招待,娘娘见谅。” 长宁品了一口那茶,便知是今年新进贡的苏州茉莉花茶,只觉得口齿噙香,清爽宜人。听了她这话便笑道:“这茶极好,本宫很喜欢。” 陆月颦笑了笑,没有说话,复又认真弹了一小段,才抬起头看向长宁:“嫔妾这儿甚少有人来,娘娘竟是头一个。娘娘便不觉得嫔妾出身微贱,唯恐避之不及吗?” 长宁略微有些诧异:“家世也好,出身也罢,都非你我能够决定之事。何须为了这个就轻视你?”她定了定神,瞧见东室壁上挂着的那幅名画,又说道,“如今陛下十分宠爱你,你我同为侍奉陛下的人,并无什么不同。” “陛下不过是图个新鲜罢了。嫔妾听说付容华从前也靠着一手好月琴得宠,如今也不复从前了。”她这话说得平淡,并不像是有意讽刺,“若是论及宠爱,谁还越得过身怀龙嗣的皇后娘娘呢?” 长宁望着她墙上那卷画道:“皇后娘娘有喜乃是大周之幸。不过,陛下还是很把你放在心上的。本宫记得,这画应该是刘松年《四景山水图》的秋卷吧?如此古朴壮丽,笔法苍逸,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名品,如今已然安安稳稳挂在你宫里了。” 陆月颦撇了撇嘴:“嫔妾大字不识几个,哪懂这些个什么名家书画,不过是觉得好看就挂上了。安在这儿倒像是暴殄天物一般。” 长宁见她姿容出众,说话直爽,心中倒也喜欢,方要再说点什么,就见门外急匆匆走进来个人。定睛一看,却是李朔泓身边的孙奉。孙奉见了长宁,忙不迭行了个礼。 “孙公公怎么来了。”陆月颦出声问道。 “奴才给娴贵嫔娘娘请安,给婉贵人请安。”孙奉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贵嫔娘娘,可算给奴才找到您了。陛下召您去甘露殿呢。” 长宁站起身来,见孙奉极为着急,好奇问道:“出什么事了,这么匆忙?” 孙奉忙道:“是陈国长公主进宫来了。正和陛下叙旧呢。陛下特意召了您过去。柳婕妤和沈容华也在。” 柳含烟竟也在?自荣懿皇贵妃倒台后,她便失了靠山,沉寂了一段时日。本以为她就要渐渐没了声息,未曾想到如今隐隐有复起之势,的确令人出乎意料。长宁心中虽有几分疑惑,但无暇细想,只得唤来绿绮一道离开。 陆月颦见她要走,于是屈膝行了一礼:“嫔妾恭送娘娘。” 长宁含笑道:“今日多谢你的好茶。不知以后若是有空,是否还能上门来叨扰呢?” 陆月颦姣好的面庞上露出一抹淡然的微笑,像是缥缈的云雾般叫人捉摸不清:“全凭贵嫔娘娘心意。” 孙奉引着长宁在宫道上穿行,一边又忍不住说了两句关于陈国长公主的事。这位长公主和李朔泓一母同胞,兄妹二人自幼就亲密无间。长公主性情恣意潇洒,最喜编纂书稿,饮酒抚琴。奈何她与驸马不睦,早些年间便和离了,之后在京中公主府上养了不少面首,更加无拘无束。如今正从江南游历归来,才特意入宫请安。 长宁正在思索之际,已然到了甘露殿前。孙奉躬一躬身子道:“贵嫔娘娘请,陛下已在里头等着您了。” 第十四章 长公主 甫一入甘露殿,长宁就见李朔泓身侧坐了一位明眸皓齿的红衣美人。她头戴赤金五凤挂珠钗,一身杏子红满绣金色芙蓉花的宫装,眼角眉梢皆是风情,当真是国色天香,细细看去又与李朔泓有几分相似,想来便是陈国长公主了。一旁的兰枝见她来了,亲切一笑。却见柳婕妤也转过头来,长宁原以为她没了荣妃撑腰,境地大不如前。但见她笑得一如既往,并无半点失意之色,便知道她这些日子很得圣心。 “臣妾给陛下请安。”长宁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兰枝和柳婕妤亦起身向她屈膝。 李朔泓见她来了,笑容满面:“娴贵嫔来了,快坐吧。仲瑛才去拜见过皇后,又觉着宫里无聊,朕便宣了教坊司来奏些丝竹,你们也一道吧。” 仲瑛便是陈国长公主的名讳了。长宁心下了然,含笑答道:“是。臣妾今日也算托了长公主,才能大饱耳福。” 李仲瑛性子爽朗,闻言也笑了:“我看是皇兄自己的耳朵都要被大臣给磨出茧子了,想听点丝竹管弦,才把咱们一个个都叫了过来。” 长宁见李朔泓听了这话,依旧神色如常地笑,便知这兄妹二人确实感情甚笃。不多时,就见两班身穿青衣的乐师并几个浅绿宫装的歌姬鱼贯而入。或抚琴,或弹筝,或吹笛,或敲红牙板。李仲瑛点了一首《湛露》,于是便听到曲声阵阵,悠扬婉转。 一曲终了,李仲瑛忽然笑盈盈地望向李朔泓:“皇兄,我方才听见一缕很妙的笛声——你,过来。” 被指的那乐师愣了一愣,马上反应过来,上前行了一礼:“奴才给陛下请安。给各位主子请安。” 长宁这才细细打量起眼前的乐师。他生得十分俊秀,英英玉立,沈腰潘鬓,哪怕一身朴素青衣,也难掩风姿出众。只是眉眼之间略带愁容,瞧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长宁回过味来,李仲瑛看上的未必是这人的曲艺,恐怕是动了别的心思。 李朔泓清楚这个自小溺爱的妹妹是什么性子,便喝了口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奴才贱名宋庭深。” 宋庭深?长宁只觉得这名字十分耳熟。思及那一晚在玉照宫听见的笛声,忽然反应过来,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绿绮。绿*绮抿了抿嘴唇低下头去,眼神中流露出几许担忧的神色。一旁的柳婕妤见了,含了三分笑意,压低声音询问长宁:“绿绮这是怎么了?嫔妾瞧她仿佛有些不舒服呢。” 绿绮忙说道:“谢婕妤关心,奴婢无碍。” “宋庭深?这名字倒是不错。皇兄——”李仲瑛如检查货物般细细打量了宋庭深一番,随即转过头来望着李朔泓,“这个乐师吹得一手好笛子。我的公主府正缺一个这样曲艺精湛的乐师指点歌姬。不知能不能借他一用?” 李朔泓深深看了她一眼:“你喜欢就好,朕赐给你就是。” 李仲瑛喜滋滋地正要开口,就见宋庭深面色惨白地跪了下来:“奴才何等微贱,无福承受长公主厚爱。” “宋乐师,长公主看上你可是你的福气,难不成你要抗旨吗?”柳婕妤面上带笑,却语气森然。 兰枝听了她这话,不禁微微皱眉,但也没有说什么。宋庭深磕了个头道:“奴才幼年时父亲犯事,这才被贬入教坊司为奴。家父已然逝去,但到底罪孽未清。奴才只愿继续替父亲赎罪。还望陛下、长公主允准。” 李朔泓略微提起了点兴致:“你父亲是何人?” 宋庭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家父是滁州刺史,宋志节。” “宋志节……”兰枝反应过来,小声对长宁说道,“我记得,那人在天华十四年贪墨了上万两赈灾款,被先帝问罪了。” 长宁听她这样说,心中也有些复杂。这宋庭深愿意父债子偿,倒还有几分气节在身上。 李朔泓若有所思:“原来如此。宋志节犯下滔天大罪,皇考未取了他家人性命,已然是法外开恩了。” 宋庭深的头伏得更低:“是。奴才得以留用教坊司已是皇恩浩荡,怎敢再攀附长公主。” “既然你有心要替父赎罪,如此便罢了吧。仲瑛,你府里那么多能歌善舞的,哪里就少这一个呢?”李朔泓摆了摆手,命宋庭深退下。 李仲瑛倒也爽快,闻言不过一笑了之:“我听皇兄的就是。世上哪有牛不喝水强按头的道理呢。”她说罢,又半是撒娇地李朔泓说道,“那皇兄改明儿再选两个好的送给我吧,好不好?” 李朔泓一向宠爱她,岂有不答应的:“这是自然。你看上哪个,知会一声带走了便是。” 于是丝竹再起,敲冰戛玉,弦歌不绝。长宁听了一会儿便觉得有些困倦,但身旁的柳婕妤依旧神态自若,似是极为沉醉。过了不多时,李朔泓也站起了身,要回书房批改奏章。李仲瑛见状,便携了侍女要再去凤仪宫向皇后告辞。 待出了甘露殿,绿绮面满腹心事地跟在长宁身侧,长宁见她魂不守舍,如何能不明白:“你去一趟绫绮宫,就同慎贵嫔说前儿她给昌乐公主做的那身衣裳本宫十分喜欢,想讨一个花样子。” 绿绮微微一怔,长宁又催促了几下,她才点点头跑远了。兰枝瞧着绿绮远去的背影,意有所指:“这丫头年纪大了,心思倒也多了不少。” 长宁笑了一笑:“绿绮自小就跟在我身边服侍左右,她是什么样的性子我最清楚不过。等再过些时日,也该替她订一桩婚事了。” 兰枝却微微摇头:“妹妹,陈国长公主和陛下一母同胞,血浓于水。她想要得到的东西,便是使了千方百计也会拿到手。你可不要打错了主意。” 长宁默然不语。李朔泓乃是天下之主,想要什么样的奇珍异宝、如花美人都易如反掌。李仲瑛身为皇亲贵胄,一切所求亦是唾手可得,更遑论一个小小乐师。须知皇权之下,人人皆是蝼蚁。至于绿绮……她定了定神,再度陷入了沉思之中。 第十五章 流言 绿绮的心事仿佛一日日地多了起来。连丝桐都瞧出了些许端倪,想要追问却又不好开口,只得作罢。长宁每每想起那日甘露殿中的事,总觉得愁绪万千,好在近几日来并未出什么旁的乱子。只可惜平静的日子总似春水东流,转眼消逝。 “你说说,这一日日的仿佛就没个安生。”兰枝长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绣绷,“昨晚皇后娘娘不知怎么就动了胎气,召了一群太医去看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睡下了。” 长宁略有些担忧:“皇后娘娘的身子本就不好,今年入了秋后更是常常卧病在床。如今有了身孕,恐怕更加不舒服了。” 她与皇后之间的关系称得上一句亲近,一是因为卢家与赵家本系姻亲,同气连枝。二来,她设计荣妃,皇后虽然看破但依旧隐瞒,难免生出几分拜服之心。但皇后时常身子抱恙,连皇长子致晖也自小汤药不断。如今皇后怀着身孕更加百般不适,实在令人担忧。 兰枝叹息一声,又拿起绣绷绣了两针:“我听说,如今宫中子嗣凋零,只有两个皇子、一个公主,妃嫔也不多,依大周祖制,三年一选,明年开了春便要再选妃了。” 选妃。长宁的思绪不禁倒退回建章九年的秋日。宫里的时间仿佛流动得都格外慢一些,她自觉变了许多,原来也不过两年而已。 “现下宫里人不多,热闹热闹也好。”长宁低头替兰枝描着花样子,“倒是姐姐你,一直恩宠优容,便不想有个孩子吗?” 兰枝听了却是一怔,旋即苦笑道:“哪里就这么容易呢。并不是人人都有缘分和福气的。若真能有个孩子,倒也免得我终日寂寞。” 长宁甚少听她说这样伤心的话,便柔声宽慰道:“日子还长呢,以姐姐你的恩宠,不愁没有那一日。” “花无百日红,但愿如此吧。”兰枝笑得苦涩。 两人尚在闲谈,就见门外的镂月走了进来:“娘娘,御前的顺诚公公来了,说是有急事要向娘娘禀报呢。” 长宁虽觉得疑惑,到底还是叫了顺诚进来。顺诚一进来便作了个揖,给二人请了安,又急忙说道:“贵嫔娘娘,师傅叫奴才赶紧过来知会您一声。方才有人向陛下检举您身边的侍女和乐师私相授受,已向着玉照宫来了。您快准备准备吧。” “是谁检举?”长宁骤然变了脸色,站起身来。 顺诚抹了一把汗道:“是柳婕妤。娘娘,奴才还得赶回去伺候陛下,就先告退了。”说罢,已跑得没影了。 兰枝不免惊诧:“柳婕妤?她说的莫不是……” 长宁冷静下来,再看一旁的绿绮脸色发白,更加笃信心中所想。于是顾不得其它,先命丝桐去绿绮房中将可疑之物一概拿来,又命绿绮过来跪下。 “你的心思本宫一早就知道,更是嘱咐过你,不得与他私相授受。你为何偏偏把本宫的话当成耳旁风?”长宁望着绿绮泫然欲泣的模样,心中大有恨铁不成钢之意。 兰枝已然顾不得其它,忙拉着长宁道:“现在说这些也是无用,还是快叫人去把那些东西处理干净才好。” 话音刚落,就见丝桐和裁云捧着托盘走了进来。长宁看了看,见是成对的玉佩、香囊、荷包和几条绣着鸳鸯的手帕,心下了然。绿绮瞧见,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小姐,奴婢知错了,求您饶了奴婢吧。奴婢只是一时糊涂,若牵连了小姐,情愿一头碰死。”绿绮的泪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流,又一连磕了几个头。 长宁一咬牙,又对丝桐说道:“你去拿我那件掉了颗珍珠纽扣的礼服,盖着这些东西先出玉照宫,找个地方先藏起来。若有人问起,就说要送我的衣服去尚衣局缝补。快去。” 丝桐得了令,连忙端着那些东西跑出去了。 “好了,先别哭了。快把眼泪收一收,一会儿别叫人看出端倪。”长宁叹了一口气,对绿绮说道。 绿绮抽泣着擦干了眼泪,兰枝见她眼眶通,也有些不忍:“还是去洗把脸吧,我瞧你这模样难免引人怀疑。” 绿绮谢了恩,赶紧小跑着退下了。不多时,就听见孙奉细长的嗓音喊了一声陛下驾到。容不得二人反应,李朔泓已然携着柳婕妤踏进了扶霭殿,神色有些难看。 “臣妾给陛下请安。” “免礼。”李朔泓扶起了长宁,见兰枝也在,便问道,“沈容华怎么也在?” 兰枝盈盈一笑,不见半点破绽:“臣妾在宫中闲来无事,就找长宁妹妹一起刺绣呢。可巧陛下和柳婕妤也来了。” 李朔泓微微颔首,又对长宁说道:“柳婕妤听了些闲言碎语,劝朕一定要来查一查,以免毁了玉照宫清誉。” 长宁只作不知,面露好奇:“不知柳姐姐听了些什么?” 柳含烟轻轻一笑,并不回答,只是环顾四周,又问道:“敢问贵嫔娘娘宫中的绿绮在何处?” “本宫方才叫她去小厨房端些糕点来。这毛丫头不知怎么,竟又跑不见了。”长宁叫来裁云,“快去把绿绮寻来。柳婕妤有话要问呢。” 李朔泓坐了下来,仔细观察着长宁的神色:“柳婕妤听人说你的绿绮和宫中乐师宋庭深私相授受,你可知道此事吗?” 长宁露出惊诧之色:“绿绮虽然性子跳脱了些,但臣妾不觉得她会做出这种有违宫规的事。而且那宋乐师臣妾也见过的,仿佛也不像那种人呢。” 柳含烟微微一笑:“其实那日陛下与陈国长公主向宋庭深问话时,嫔妾就瞧着绿绮神色慌张,仿佛有什么心事。陛下何不成全了这两人呢?倒也省得大费周章了。” “婕妤主子的话奴婢不敢受。” 众人循声望去,却是绿绮进来了,手上还端着一碟子松子百合酥,面上已瞧不出半点方才的伤心之色。她放下糕点,跪在李朔泓跟前道:“陛下,奴婢虽为宫女,但出身清白,断断不敢受这样的污蔑。还请陛下明察。” 李朔泓神色微动:“既然如此,便去绿绮房中查一查吧。” 兰枝忍不住出声劝阻:“陛下,此事事关宫女清誉。若是传扬出去,难免有人对绿绮说三道四。还请您三思。” 李朔泓摆了摆手:“朕只叫孙奉一人悄悄去查。今日之事断不会传出玉照宫。”他说罢,又看向身旁的孙奉,“你仔细查清楚了,不可让旁人知道。” 孙奉得令,拱了拱手退下了。柳含烟的面上微微流露出得意之色,仿佛志在必得:“贵嫔娘娘,若绿绮当真犯下此等大忌,您可得好好惩处,以儆效尤才是呀。” 长宁瞥了她一眼,冷冷说道:“事情尚无定论,柳婕妤还是不要说这样的话才好。倘若绿绮当真有错,本宫也绝不轻饶。” 第十六章 赐婚 殿内静默了许久,绿绮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心中翻腾的恐惧。她若是因为自己一时糊涂而害了小姐,可真的是罪该万死了。如今只盼着孙奉没有发现半点端倪。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辰,孙奉才弓着身子回来了。长宁见他两手空空,也暗自松了一口气。 “孙奉,可查到什么了吗?李朔泓出声问道。 孙奉恭恭敬敬地回禀道:“回陛下,绿绮的房中并无什么可疑之物。” 绿绮由不得柳含烟多说什么,已然哭了出来:“陛下,奴婢不知何处得罪了柳婕妤,竟遭此等污蔑,还请陛下为奴婢做主!” 长宁亦沉声说道:“陛下,今日绿绮遭人诬陷,下一次是否就要朝着臣妾来了?绿绮清清白白一个姑娘家,怎能受此等折辱?” 李朔泓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寒冷,紧紧凝在柳含烟身上:“含烟,你听信那些捕风捉影的事情,就贸然向朕举,你可知道错了?” “陛下。”柳含烟双膝一软,已然跪了下去,面上悲戚,可长宁瞧着她的模样,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是臣妾一时情急,冤枉了娴贵嫔和绿绮。但臣妾也是关心则乱,并无恶意,还请陛下恕罪。” 李朔泓长叹一声:“朕本以为你心思缜密,温柔体贴,未曾想闹出了这样的乌龙。你……” 话还未说完,忽见柳含烟如一枝被春风折弯了的杨柳般虚弱地倒了下去。李朔泓见状不禁皱眉:“你这是怎么了?” “回陛下,臣妾今日早上觉得身子不适,召了太医来看,才知……是有喜了。”柳含烟娇娇怯怯,令人倍生怜惜。 兰枝听见这个消息,已然愣住了,待反应过来,才下意识地去看长宁的面色。长宁对此事仿佛早有预感,只是垂下眼帘默默不语。 李朔泓大喜过望,被这样的好消息激得当下就站了起来:“果真吗?” 柳含烟含羞带怯地点了点头:“是,太医说已经一个多月了。臣妾粗心,竟都没有发觉。” “快传朕旨意,柳婕妤有孕,着晋柳婕妤为贵嫔,迁入未央宫正殿。”李朔泓连忙命人扶着柳含烟坐下,百般关切,“地上凉,先坐下吧。” 长宁绽出一个似是真心的笑容:“恭喜柳姐姐了。” 李朔泓这才回头望向长宁,见她笑容真诚,心中也难免愧疚:“长宁,此事的确委屈了你。”他略微思索,“便晋娴贵嫔为昭媛吧。” 众人听了皆是一愣。贵嫔为正三品,九品为正二品,这便是要越过从二品充华之位了。长宁进宫侍奉不过短短两载,这便是实打实的偏爱了。长宁眼眸微微闪动,昭媛为九品中第二位。李朔泓不封她为昭仪,难道是不想让宫中再出一个如她长姐一般的赵昭仪吗? “陛下,臣妾资历尚浅,怎配担此等高位,还请陛下收回成命。”长宁如今还不想成为众矢之的,倘若现在晋位,不知又有多少人眼热呢。她不禁暗自腹诽。 李朔泓仍旧坚持:“朕说你担得起,你就担得起。” 长宁的态度谦顺无比:“陛下,臣妾侍奉您不过两年,如何能够忝居昭媛之位。宫中还有慎贵嫔,资历比臣妾更深,还为您诞下了昌乐公主,也是贵嫔之位。臣妾断断不敢受。” 见她执意如此,李朔泓也不好勉强,于是点了点头道:“既然你这般谦恭,那晋位一事可以暂缓。不过朕到底不能让你白白受了委屈。”他想了想,又道,“便赐给娴贵嫔昭媛份例,不得怠慢。” 这下可好,既免了不少闲言碎语,还能拿到实打实的银子。长宁心中宽慰,但见绿绮仍跪在原地,还是有些感慨。见李朔泓正在关心柳含烟,便又说道:“陛下,臣妾还有一事相求。” 李朔泓和颜悦色:“你直说便是。” 长宁字字恳切:“绿绮毕竟是臣妾的陪嫁侍女,感情深厚。如今闹出这样的事,难保有人非议。若是陛下允准,请为绿绮和宋庭深赐婚吧。” 绿绮一怔,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李朔泓皱了皱眉道:“你真舍得绿绮?宋庭深毕竟是罪臣之子,身份低下。朕看绿绮配个御前侍卫反倒更好。” 长宁轻声说道:“陛下,此事毕竟事涉他们二人。若真传了出去,往小了说是私相授受犯了忌讳,往大了说便会被人揣测是有了奸情。既然如此,还是赐婚最能堵住悠悠之口。”她抬起头,“而且陛下身为天子,若有您金口玉言,宋庭深的身份难道不是您一句话的事吗?” 李朔泓闻言爽朗一笑:“也好,既然你这个做主子的这样说,朕便下一道旨意,为宋庭深和绿绮赐婚。再允宋庭深脱了贱籍,放出宫去。” 长宁深知能有这样的结局已经是格外开恩了,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轰然落地,深深拜倒:“臣妾谢陛下隆恩。” 跪在一边的绿绮也叩头道:“奴婢多谢陛下隆恩。” 李朔泓见事情摆平,便起身挽过柳含烟道:“好了,朕陪柳贵嫔回未央宫。你们歇息吧。” 长宁与兰枝屈膝行礼,见御驾远去,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兰枝犹有些顾虑,沉声说道:“难怪她今日来时便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原来是因为肚子里那位。” 长宁坐下喝了口茶道:“今日她若真的捉到了绿绮的错处,便能打压我一番。若是没有捉到,光是凭借身怀龙嗣,陛下也不会多加责怪。”她看了一眼绿绮,叹了一声,“绿绮,你先起来吧。” “果真好算计。荣妃没了以后她倒是默默无闻了一阵子,这段时日倒颇得陛下怜爱。如今有喜也是意料之中了。”兰枝摇了摇头,“宫里头孩子不多。她这回若真诞下皇嗣,往后便不用愁了。” 长宁打开香炉盖子,执起香匙拨了拨里头的香料:“陛下正当壮年。往后又有不知多少的妃嫔要进宫。皇家枝繁叶茂也算是好事。” 兰枝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眼见天色渐晚,便起身说道:“我先走了。你多保重。” 长宁抬头,笑容一如既往:“好,我让丝桐送你,姐姐慢走。” 第十七章 烈焰 用过晚膳后,天色已暗。今夜月色清明,不见半点乌云,是而有如银般的月光倾洒一地,澄澈流淌。长宁本在独自调校琴弦,一抬眼却见绿绮垂着头走了进来,便唤她到跟前坐下。 “这么晚了怎么不睡?”长宁拨了拨弦,像是极为专注。 绿绮小声说道:“小姐,奴婢是来领罚的。”她并不敢坐,手上绞着丝帕站在原地。 长宁看了她一眼:“有什么可罚的?你倒应该去谢一谢孙奉和顺诚。若不是他们帮着通风报信,恐怕这次就在劫难逃了。明日你抓两把金瓜子去,悄悄的,别叫人知道。” 绿绮点了点头:“奴婢明白了。”她望着长宁平静的面庞,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小姐,奴婢知道错了。奴婢糊涂油蒙了心才做出这样的事,求您宽恕奴婢。” 绿绮到底是自幼就侍奉在长宁侧的人,她见了,终究有些不忍,亲手扶起绿绮:“不必如此。你起来说话。” “小姐,绿绮知错了。”绿绮仍是反复说着这句话,神情万般凄楚,“若是今天的事情连累了小姐,奴婢便是万死难辞其咎了。”说话间又落下泪来。 长宁动作轻柔地为她擦去眼泪:“好了,都是快要做新娘子的人了,怎么还哭成这样呢?陛下既然亲自赐婚给你们二人,便是天大的喜事,快别哭了。”她想了想,又站起身,到妆匣底下掏出了一封厚厚的信封,交到绿绮手中,“里头这些银票你好生收着,就当是我送给你的新婚贺礼。” 绿绮摸着那样厚厚一沓的银票,一时间慌得没了阵脚:“小姐,这使不得,奴婢不能收。您拿回去吧。” “傻姑娘。你我二人主仆一场,做这些也是应该的。”长宁含笑把银票塞进她手里,又摸出一张地契,“这是荆国公府记在我名下的一间香料铺子,就在清风桥附近。你们两个放出了宫去,没有个一官半职的,谋生也实在辛苦。这铺子你拿去,好好地经营。这些都是我的心意。你的嫁妆我也会亲自准备,足够你置办个小宅子,必不让你吃半点亏。以后吃穿用度有什么缺了短了的就告诉我,我一应给你补上。” 绿绮哭得更厉害了:“小姐,奴婢犯下这样大的错,您还对奴婢这样好。奴婢实在心里有愧。” 长宁摇了摇头:“绿绮,你服侍我这么多年,你的忠心我都看在眼里。我必要让你风风光光地嫁人,不许别人看轻了去。你记着,你没犯错,你和宋庭深是天子赐婚,没人敢乱嚼舌根。” 绿绮又跪下深深地磕了个头:“小姐的大恩大德奴婢永生不忘。往后若小姐还有什么用得上奴婢的地方,奴婢愿为您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她又仰起头,眼里泪光晶莹,“只是奴婢走后,小姐身边可信任的人又少了一个,奴婢实在担忧。” 长宁握着她的手道:“还有丝桐呢。她行事妥帖,我很放心。你别担心,只管无牵无挂地走就是了。”她低头想了想,“筹备婚礼诸事繁琐,最快也得过上四五个月才行。这之前你只管替我好好调教玉照宫的小宫女,旁的一概不用担心。” 绿绮含着泪点了点头:“奴婢明白。多谢小姐。” 窗外银月已然落下枝头,子夜时分,紫禁城一片寂静,不过风声阵阵。绿绮为长宁卸了钗环首饰,扶着她躺下,又往床头悬着的鎏金百合香球里添了些安神香。长宁正要就寝,忽然听见外头传来极响亮慌乱的呼号,奔走相告,仿佛是衍信宫走水了。 长宁一惊,还未起身,就见丝桐披了外衣急匆匆地走进来:“小姐,外头有人来报,说是衍信宫走水了,婉贵人还被困在火场里呢。” 陆月颦竟还被困在火场里。长宁心中一惊:“我们去看看。”她顾不得许多,忙穿上衣服,匆匆绾起头发,又叫丝桐跟着自己,“绿绮,你留在这里,好生守着玉照宫。” 绿绮答应了一声,丝桐扶着长宁走到殿外,就见持盈也站在恰春阁门口,只披了一件单薄的披风。见长宁出来,忙走上前来:“姐姐,外头怎么又出事了?” 长宁安慰道:“别急,我去看看。你怎么穿得这样单薄?快回去吧,免得着了风寒。” 持盈犹豫了一瞬,还是拉了拉披风,点点头道:“好。姐姐,你速去速回,如今也不早了。” 长宁留给她一个放心的眼神,便携着丝桐赶去了衍信宫。还未走近衍信宫,便闻到浓烟阵阵,刺鼻无比,宫墙上方的天空已被熏得火光冲天,分外可怖。宫人们正从吉祥缸取水灭火,然而殿宇已被熊熊烈火焚毁了大半,格外触目惊心。 李朔泓听了消息也匆匆赶到,身后跟着的祝婕妤睡眼惺忪,见了此等场面还是吓得瞪大了眼睛。李朔泓叫来御前侍卫厉声责问道:“婉贵人还没有救出来吗?” 侍卫答道:“陛下,方才已有几名侍卫冲进火场救人了。想来很快便出来了。” 长宁的心不知为何被揪紧了一般隐隐作痛,她隐约想起当年,重华宫也险些被大火吞没,好在最后无人受伤。自那事以后,她对烈烈的火焰总怀揣着一种隐秘的恐惧。忽然间,她想起了青棠斋里那个终日落寞的女人,惊得冷汗直流。 “石宝林呢?”长宁走上前去询问那个侍卫,“可派人去救青棠斋的石宝林了?” 那侍卫把头埋得更低:“回娘娘,最先起火的就是青棠斋。石宝林恐怕……恐怕已经……” 李朔泓皱了皱眉:“衍信宫无端起火,恐怕和石宝林脱不了干系。不必理会,先把婉贵人救出来再说。” 长宁不便再说什么了。过了不知多久,她才看见陆月颦瘦弱的身影被三两个侍卫簇拥着,踉踉跄跄地走出了素娥轩。她身披着湿了水的披风,鬓发凌乱,脸上乌黑,一双手更是鲜血淋漓,令人不忍多看。陆月颦出了素娥轩便浑身一软,只觉得一双手刺骨地疼痛,已然无力地瘫倒下去,好在身旁的侍女反应迅速,将她抱在了怀里。 “太医!”李朔泓见陆月颦形容如此,忙唤来刘院判为她包扎伤口。 刘院判连忙提着药箱上前,半跪着为陆月颦清理双手,看见底下血肉模糊,心中暗倒不好。他仔细地替她敷了伤药,裹上纱布,又对李朔泓说道:“陛下,贵人的手上伤得十分严重。不如先将贵人挪至别宫,微臣也好为贵人开个方子好生调理。” 李朔泓微微颔首:“先将婉贵人送去永春宫吧。祝婕妤,你好生照顾着婉贵人。” 祝婕妤一愣,连忙说道:“是,臣妾明白。” 几名身强力健的内监连忙走上前来,抬着陆月颦匆匆离去。李朔泓望着几人离开的背影,忽然对着刘院判问道:“婉贵人的手……以后还能弹月琴吗?” 刘院判愁容满面:“陛下,这一切便要看婉贵人的造化了。” 长宁立在原地,望着那可怖的火焰迅速地舔舐了整座宫殿,漆黑的夜幕已经被熏得血红一片。性命尚且堪忧,那人却只关心她的双手是否能再为自己弹奏月琴。恍然之间,长宁仿佛听见有什么东西在她的心里轰然倒塌了。 第十八章 满庭芳 绿绮在年前便出宫待嫁,除嫁妆外,长宁更着意添置了许多。又亲自绣了一方四合如意纹的手帕给她,祝她与宋庭深白头偕老。 陆月颦手上的伤病养了许久才微微有些起色。原来那日她的手不幸被倒塌的房梁击中,才受了如此严重的伤。李朔泓百般心痛,赐了不少名贵的药品,又晋封她为婉嫔,只盼着陆月颦的手恢复如初。 只是衍信宫突起大火一事仍然十分蹊跷,李朔泓命人仔细彻查了一番。原是石宝林遣散了那日伺候的宫人,在青棠斋纵火自焚,才殃及池鱼。李朔泓本就不喜欢她,如今她竟胆敢自戗,焚毁宫殿,更是无比厌弃。于是下令不许石宝林葬入妃园寝,更无追封享祭,又严惩了她的母家,此事才算收场。 可怜陆月颦惨遭连累,这一病竟断断续续养到了年尾。长宁时常前去永春宫探望,见她依旧神情冷傲,恍若无事。不过宫中众人都清楚地记得,自衍信宫走水那夜后,便再无人听见那宛若仙乐的月琴声了。 这样的沉寂一直延续到了建章十二年的四月。在一个春光明媚的艳阳天里,新晋妃嫔们纷纷踏上驶入紫禁城的马车。长宁抬起头,望着凤仪宫内院飞花如雨,依稀回忆起三年前初入宫时的那一日。 “皇后娘娘,臣妾听闻今年新入宫的妹妹们都生得天姿国色,不知可当真吗?”祝婕妤仰起头,询问端坐凤椅上的皇后。 皇后的月份逐渐大了,不日便要临盆,因此难掩疲惫,但还是露出温柔的笑意:“妹妹别急,一会儿你便知道了。”说罢,她对明镜说道,“去宣她们进殿吧。” 不多时,只见四个容色端庄,神态各异的少女拘着礼缓缓走进了昭阳殿。或明艳,或婉约,皆是柳夭桃艳,妍姿艳质。为首的两个更是十分出挑,穿红衣的是冠军大将军府出身,名唤管燕绥,神采飞扬,艳如桃李。另一个着杏色衫子的名唤罗岁寒,乃是太府寺卿之女,更是仪静体闲,楚楚动人。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四人一齐给皇后行了大礼,才听皇后语气柔和又不失威严地训示道:“诸位妹妹们从今以后便是天子宫嫔了,定要严守宫中礼法,勤勉侍君,为皇室开枝散叶。”说罢,又令明镜领着她们一一向高位妃嫔跪拜。 长宁望着她们行礼如仪,俯首贴耳,只觉得宛若看见了从前的自己。待几人礼毕,才听皇后又开口道:“管贵人。” 管燕绥不慌不忙地走上前去:“皇后娘娘有何吩咐。” “你是新人里位分最高的,定要谨守宫规,才好做个表率,莫要让陛下和本宫失望才是。”皇后嘱咐道。 “臣妾谨遵皇后娘娘教诲。”管燕绥笑得明媚,屈了屈膝行礼。 皇后点了点头,又命菱花端来了四支做工精美的珍珠碧玉簪,上头雕刻着喜鹊登枝的吉祥图案:“这簪子是绍南来的贡品,便赐给你们一人一支吧。” “臣妾谢皇后娘娘恩典。” 四人又谢了恩,方才落座。长宁回头望去,却见陆月颦那一席仍是空荡荡的,便知她如今更不愿意见人,难免有几分感慨。皇后笑容和气,许是因为有孕在身,整个人都洋溢着温柔随和之感。 “娴贵嫔。”皇后望向长宁,“致昀就快要满周岁了。陛下的意思是要好好操办,再晋你为昭媛,你意下如何?” 长宁含笑谢恩:“臣妾多谢陛下,多谢皇后娘娘。”她如今享昭媛之礼,正式册封不过是意料之中的事。 皇后笑着点了点头,又对静静坐在下首的慎贵嫔说道:“慎贵嫔,陛下念你诞育昌乐公主辛苦,也打算晋封你为充华。” 安宓素来默默无闻,一心抚养昌乐公主,性子是最与世无争的。骤然听了这样的好事,也难免喜上眉梢,恭敬答道:“臣妾谢陛下,谢皇后娘娘恩典。” “真是恭喜赵昭媛和安充华了。”柳贵嫔抚着自己尚未显怀的小腹,“本宫也盼着早日生下皇嗣,好和昌乐公主与二皇子作伴呢。” 长宁并不喜欢柳含烟,只觉得她太过聪明,城府极深,不是个好相处的人。况且荣妃在世时她就追随其左右,当年长姐之死未必没有她在背后出谋划策。因此听了这话,也只是神情淡淡的。慎贵嫔是个没心计的,闻言倒是笑得热情,又絮絮地嘱咐了两句有孕时该注意的事情。 “柳贵嫔,你有孕可是大喜事。这几日身子可还好吗?”皇后看了一眼小腹隆起的柳含烟,关切询问。 柳含烟笑了笑道:“臣妾头一回有孕,实在难受得紧,总是呕吐犯恶心,浑身又酸痛得厉害。多亏徐太医开了药方为臣妾调理,如今已好多了。” 皇后含笑点头,正要说点什么,忽然见她面如金纸,连嘴唇都失了颜色,整个人瘫软在了凤椅上。长宁心中一惊,又见皇后的裙摆上不知何时已经变得鲜血淋漓,猛然反应过来。 “快去请太医和稳婆!”长宁顾不得其他,忙让明镜和菱花扶了皇后到后头,见殿内众人神情各异,连忙对良妃说道,“姐姐,如今这里属你位分最高,还请姐姐多多看顾。” 一众妃嫔们已然乱了阵脚,新晋的妃嫔们更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花容失色。唯有那管燕绥看上去还算镇定,只是也双眉深锁,微微攥紧了袖子。 良妃听罢点了点头,冷静地命殿内妃嫔各自回宫,又叫来侍女道:“快去请陛下过来,皇后娘娘马上就要生了。”她上前握住长宁的手,“宫里还生育过的唯有你和安妹妹。二位妹妹请先留下,且等陛下过来吧。” 长宁微微颔首,又听见殿内传来皇后撕心裂肺的哀嚎,一时间觉得心中颤抖。安充华皱紧了眉头:“皇后娘娘的叫声竟如此凄厉,恐怕这一胎有些……”她止住了声音不再说下去。 “快拿热水来!还有剪子!” 凤仪宫内回荡着明镜急迫的催促声和皇后分外撕心裂肺的嚎叫。宫女们来回地进出,端入里间的清水又变作一盆盆泛着腥气的血水。长宁身为一个母亲,一个女人,听着那样的叫声只觉得一颗心似被钝刀子割着,刺骨地疼。 第十九章 真阳 李朔泓匆匆赶到时皇后尚在寝殿内痛苦地呻吟。不知为何,皇后这次生产似乎格外艰难,一连过去几个时辰都没有半点动静。长宁见李朔泓面色铁青,默默奉了一盏清热败火的菊花茶到他跟前。 “皇后娘娘吉人自有天相,陛下别担心。”长宁口中虽在劝慰,自己心中也在打鼓。 李朔泓没有喝茶,语气担忧:“宫中妃嫔生产确实艰难不易。可皇后的叫声听着格外凄惨,朕实在担心。” 安宓也是生养过的人,闻言也面露愁容:“臣妾生昌乐公主的时候也痛得十分厉害,却也不似皇后娘娘这般。陛下若不放心,还是叫里头的太医来问一问吧……” 话音刚落,就见刘院判急匆匆跑了过来,给李朔泓行了礼,忙道:“陛下,皇后娘娘方才疼晕了过去。若一直如此,恐怕娘娘和腹中胎儿都性命不保啊!” 李朔泓怒道:“既然如此还不快开药给皇后?朕养着你们是吃白饭的吗?” 刘院判也是战战兢兢:“陛下,而今之计,微臣可以为娘娘开一服催产药,只是那药药性凶猛,恐怕娘娘承受不住,损害凤体。因此微臣特意来向陛下禀告。” 李朔泓闭了闭眼道:“你们斟酌着谨慎用药便是,但必须保全皇嗣和皇后,不得有违。” “微臣遵旨。”刘院判又磕了个头,方才急急地走进内室,隔着屏风嘱咐里头的接生嬷嬷先给皇后喂了参汤,又命药童去抓药。 金乌西坠,月上梢头,里间仍未传出半点好消息。良妃如今替皇后处理宫中琐事,只得先行离开。窗外不知何时已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淋得花枝摇曳婆娑,窸窣着划过窗纱。孙奉劝了几回,见李朔泓都不肯挪动,便又叫顺诚去尚食局端了几碟子糕点来,唯恐李朔泓饿坏了身子。李朔泓却没有什么兴致,摆了摆手命人撤下去了。 “皇子还没有生出来吗?”李朔泓实在坐不住,焦虑地在殿内踱步起来。 长宁亦是心焦,但见他的模样,却有几分隐隐的不爽,不过还是耐着性子劝道:“陛下,女人生产都犹如在鬼门关过了一遭,急不来的。” 不知过去多久,众人终于在皇后嘶声力竭的呻吟后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儿啼。 李朔泓立刻喜上眉梢,一旁的安宓也笑着说道:“陛下,皇后娘娘终于生下孩子了!” 不多时,只见接生嬷嬷抱着襁褓走了出来,满脸都是笑意:“恭喜陛下,恭喜娘娘,皇后娘娘生下了一位漂亮的小公主呢。” 虽不是皇子,但李朔泓仍旧满怀喜悦地抱过了那孩子:“果然生得标致,不愧是朕的女儿。” 长宁上前看了看,也柔声说道:“恭喜陛下。二公主生得天庭饱满,一看便知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呢。” “快传朕旨意,封二公主为真阳公主,赐食邑一千五百户。”李朔泓抱着怀中的女儿,难得露出慈父般欣慰的笑,“今日接生的嬷嬷和太医,以及凤仪宫上下都赏一年宫份。” 寻常公主的食邑按规是一千户,真阳公主乃是正宫嫡出,李朔泓自然格外疼爱。外间几人尚且沉浸在公主降生的喜悦之中,忽听见里头有侍女惊慌地尖叫起来:“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出大红了!” 长宁脸色一变,顾不得众人阻拦便抢先一步冲进了寝殿。皇后正面色苍白地卧在锦衾绣褥之间,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干裂。满天红色的石榴葡萄藤纹锦帐像极了她身下不断渗出的鲜血,刺目得令人不敢多看。长宁几乎要被殿内直冲鼻腔的血腥气逼得晕厥,还是强撑着跑到了皇后榻前。 “快给娘娘止血!”长宁见几个伺候的接生嬷嬷都乱了阵脚,又急忙唤屏风外的刘院判,“刘院判,皇后娘娘流血不止,快想想法子!” 刘院判见事情紧急,急忙绕过屏风,打打开药箱,取了牡蛎散来:“快让取温水来佐着,喂娘娘喝下。”说着又看了看皇后的面色,把了脉,暗叫不好,“娘娘脉息微弱,恐怕是生产时伤了经脉,乃是失血伤阴之征。快再取升举大补汤来。” 侍女答应着跑了下去,几个接生嬷嬷又按着刘院判吩咐,给皇后洒上了止血散。长宁见皇后已然昏迷,心中更是焦灼。她与皇后虽不是什么生死之交,但一直对她尊敬感恩。眼见素来端庄沉稳的皇后也在生育这一道鬼门关上跌倒,已然生出几分悲凉之感。皇后贵为国母,享天下最好的太医和药物尚且如此,紫禁城外的女人要受多少苦楚自不必多言了。 待侍女喂了一碗升举大补汤给皇后,她下身的鲜血才缓缓止住。长宁松了一口气,眼里不知何时已含了泪:“刘院判,皇后娘娘的血止住了,以后身子上可有什么影响吗?” 刘院判神色凝重:“回娘娘,血既然已经止住,便暂时没什么大碍了。只是皇后娘娘这次生产元气大损,必须好好调养。若是落下病根,以后子嗣上恐怕会十分艰难。” 长宁点了点头,菱花便领着刘院判下去拟药方了。明镜是皇后的左膀右臂,见长宁如此为皇后尽心尽力,感激道:“今夜多谢昭媛娘娘。产房血腥,您还急着进来照顾娘娘,奴婢感激不尽。” “本宫一向敬重皇后娘娘,如今也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罢了,算不上什么。”长宁松了一口气,“明尚宫,你好生照料娘娘。本宫去给陛下回话。” 长宁擦干手上的血迹走出寝殿,李朔泓见状也询问道:“皇后如何了?” “回陛下,皇后娘娘失血过多,血虽止住了,现在还在昏迷着,须得好生调养才是。”长宁轻声说道。 李朔泓点了点头:“也好。这里便让宫女们伺候着吧。朕去瞧瞧柳贵嫔。”他唤来乳母,“快把二公主抱下去。” 乳母答应了一声,又有数个伺候小公主的嬷嬷也跟着去了偏殿。长宁听他竟还要去看柳含烟,不免微微诧异。且不论柳含烟怀着身孕不便侍奉,今日还是新晋宫嫔头一天入宫,李朔泓竟也无半点要去的心思。 思索之间,李朔泓已然站起了身。长宁顾不得多想,只得起身行礼:“臣妾恭送陛下。” 待到李朔泓离开,安宓才怅然地望向长宁:“如今的柳贵嫔果然与往日不同了。陛下竟然愿意为了她抛下刚生产完的皇后娘娘,还有那四个刚进宫的妃嫔。” “安姐姐慎言。”长宁摇了摇头,“圣意如此,你我皆不能阻拦。” 第二十章 致晖 真阳公主的降生为凤仪宫更添了几分热闹。皇后对这个女儿疼爱得如珠如宝,怎么看也看不够。但如今宫中事多,她连月子都未出便又开始管理六宫,教导妃嫔。众人虽羡其有这般儿女双全的福气,却也忍不住感叹皇后的不易。 长宁一早起了身,梳妆打扮后便带着丝桐到了凤仪宫请安,这是皇后自打生产后第一次召见妃嫔,因此她来得极早。明镜远远地瞧见长宁进来,赶忙上前迎着她走正殿:“昭媛娘娘来得可真早,皇后娘娘刚起身呢。” “本宫心里一直惦记着皇后娘娘,娘娘这几日可好些了吗?”长宁笑了笑,又回头询问明镜。 明镜因着长宁在皇后生产时的举动心存感激,因此态度也十分恭敬:“回娘娘,皇后娘娘按着刘院判开的方子调理了一段时日,已好多了。只是这成堆的宫务还等着要处理,难免有些累着了。” 长宁语气关切:“调理身子是个细水长流的功夫,急不来的。娘娘若是觉得宫务繁杂,还有良妃姐姐帮着呢。” 说话之间又有不少妃嫔鱼贯而入,明镜屈了屈膝,绕到寝殿扶了皇后出来。皇后今日穿着一身家常的鹅黄色连珠纹褙子,搭了一条浅蓝底的轻纱披帛,系着一条折枝花纹浅绛红纱裙,一色朴素的珠花装点,更显得玉质天成,沉静娴雅。只是面上敷了厚厚一层脂粉,想来是为了遮掩苍白的气色。 妃嫔们起身行了礼,皇后含笑点头,命众人坐下。管燕绥是新人里头一个侍寝的,还封了嫔位,又素来胆大,便主动开了口:“皇后娘娘,臣妾听说真阳公主生得十分可爱,也想见一见公主呢。 “管嫔若是有心,便常来凤仪宫吧。瑾瑜性子活泼,你见了一定喜欢。”皇后笑道。 怀瑾握瑜,果然是个好名字,一听便知道寄托了皇后对女儿美好的期许。长宁又见皇后转而望向了自己:“赵昭媛,再过段时日便是你和安充华的册封典礼了,你们二人也要好生准备着。”她顿了顿,又说道,“陛下念在本宫刚刚生产,身子不好,许多事难免力不从心,便允准赵昭媛协理六宫,望你莫要辜负陛下的信任。 长宁心中一喜,如此一来,她手上握着的实权便更多了一分,于是起身道:“臣妾多谢陛下,多谢皇后娘娘,定尽心竭力,为娘娘分忧。” 皇后温和说道:“你若有不懂的,可以来问本宫和良妃。能有你帮着本宫分担,本宫也觉得放心不少。” 长宁颔首答道:“臣妾明白。” 皇后又絮絮嘱咐了几句,便觉得身上有些疲乏,于是遣散了昭阳殿内一众妃嫔。兰枝还要去陪李朔泓用早膳,于是只得先行一步。长宁便随着持盈一道慢慢地往玉照宫去。方出了凤仪宫正门,就见一道矮小的身影缩在门边朝里张望。长宁与持盈对视一眼,走上前去。 那孩子穿着墨蓝色团龙纹圆领襕衣,脚踏一双乌皮六合靴,生得白净可爱,见了二人便规矩地作了个揖:“致晖给二位母妃请安。” “大皇子怎么在这里?如今可是该去国子监的时辰了。”长宁虽进宫有了三年,却也是第一次和致晖打照面,微微弯下身子,语气轻柔。 致晖垂着头不作声,持盈见他身边竟无半个人跟着,不免疑惑:“姐姐,服侍大皇子的下人怎么都不见了?” 致晖这才小声答道:“是我偷偷甩开了他们溜出来的。”他撇了撇嘴,仿佛有些不高兴,“父皇宵衣旰食,日理万机,不得空见儿臣。母后生了小妹妹,日日夜夜守在妹妹身边,也已经不管儿臣了。儿臣日夜苦读,见到母后的次数都少了许多,才想陪在母后身边。” 长宁心中一软:“致晖,你母后如今身子虚弱,还要调养。真阳公主刚出生,更不没人照料。她一时有些忙不过来而已,并非有意不管你。”她语气温和,“若是你偷偷溜出来被人捉住,岂不是更让你母后心焦吗?快回去吧。” “可是儿臣若回去了,岂不是又没法看到母后了?”致晖面露难过,“儿臣不要回去。” 持盈听了他这话,也有些无奈,长宁蹲下身子,摇了摇头:“致晖,你是你父皇的长子。陛下和皇后娘娘都对你有厚望。若是你不愿好好读书,今后该如何为弟妹们做榜样?”她见致晖仍旧闷闷不乐,想了一想又说道,“既然如此,我去告诉明尚宫,等你下学了便领你去给陛下请安,可好?待皇后娘娘身子好转,你又可陪伴在她身侧了。” 致晖听了这话,脸上才终于慢慢露出几分喜悦:“您说的是真的吗?” 长宁点了点头,方要再说什么,却见明镜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大殿下,您怎么不在国子监,反而跑回来了?江义泰,快带大殿下过去。” 致晖被江义泰领走时仍恋恋不舍地回头望着凤仪宫,仿佛盼望着自己的母后能出来看他一眼。长宁望着那小小的身影逐渐远去,蓦然想到了自己的致昀。明镜满脸歉意地向长宁和持盈行了一礼:“让二位主子见笑了。大殿下如今正是贪玩的年纪。” 长宁从自己的思绪中挣脱出来,笑了一笑:“无妨。我方才同致晖说话,他十分想念陛下,可惜皇后娘娘最近忙得很,无暇顾及。明尚宫一会儿带着他去给陛下请安吧。” 明镜点了点头:“是。奴婢这几日寸步不离地守着皇后娘娘,大殿下那儿有些疏忽了。多谢昭媛娘娘提醒。” 长宁知道明镜素来是个稳妥的人,但事情多如牛毛,难免有顾不上来的地方,况且这又是皇后宫里的事,更加不便开口。于是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嘱咐明镜多看顾皇后的身子,便和持盈一道走远了。 待离凤仪宫略远了些,持盈才忍不住感慨:“致晖小小一个人儿也有了这些烦忧。看来纵使是天家皇嗣也难免有不顺心之处。我瞧着他今天那模样,也觉得有些可怜。” “陛下对致晖寄予厚望,皇后娘娘如今也无暇分身,他年纪小,会觉得寂寞也是难免的。”长宁轻轻叹了口气。 持盈见她面露恍惚,又笑了笑说道:“皇后娘娘忙,姐姐也要忙起来了。如今姐姐你协理六宫,马上又要封昭媛,果然是喜事连连。不过姐姐放心,致昀那儿我也会替姐姐多加照顾的。” 长宁感念她的心意,含笑道:“持盈,多谢你。” 建章十二年五月十五,正逢吉日,长宁受封昭媛,与安宓一同行了册封礼。礼毕之后,又移至麟德殿宴饮,接受众妃道贺。 漫天红纱,衣香鬓影,弄盏传杯,可谓六朝金粉皆汇集于此。长宁干脆地饮尽安充华敬来的酒,热辣的琼浆滚过喉头,令她倍感痛快。 三年之间,稳坐九嫔之位,实在是青云直上,节节高升。但长宁清楚,自己的路还远远没有走完。 她必将问鼎宫阙,站在高处接受众人敬仰膜拜。建章一朝崭新的后宫自今日起便要由她揭开序幕了。 第一章 菱歌 行完册封礼后不久,天气便逐渐炎热起来,纵然紫禁城宫人卯足了劲鼓动风轮也还是耐不住逼人的暑气。于是李朔泓又下旨领一众妃嫔与皇嗣到平阳行宫避暑。陈国长公主自与驸马和离后便久居京中公主府,此番也随行前去。 长宁久不来行宫,但水佩风裳一切如旧,凉风偶尔拂动殿中的湘妃珠帘,裹着殿外清新的荷花香气,惬意自在。长宁闲来无事,便推开窗子,摆了几案在窗下,临摹那满池摇曳的芙蓉。她如今学着协理六宫,为皇后分忧,终日埋头于账本琐事之中,这样清闲的时光也实属难得。 丝桐站在一旁,轻轻为她打着扇子:“绿绮这几日传了信来,说是一切都好,只是想念小姐了。” 长宁只觉得有丝丝凉风拂过面颊,格外凉爽:“她过得好,我便也放心了。若有机会,我也召她进宫说说话。” 一抹浅绿的墨汁在莲叶上落下,长宁便听见裁云进来禀报:“娘娘,孙奉公公来了。” “请进来吧。”长宁搁下了笔,对着自己的画又看了看。 孙奉笑容满面地走了进来,躬身行了一礼:“奴才给昭媛娘娘请安。娘娘,陛下请了您和陈国长公主去波月湖的芭蕉亭赏景呢。” 长宁听闻陈国长公主也在,不禁心中一动。李仲瑛对宋庭深有意,可偏偏是自己的陪嫁侍女绿绮嫁给了宋庭深。她有些摸不准李仲瑛的脾性,也不知道她是否为此事感到不悦。 “多谢公公,待本宫更衣,即刻便去。”长宁微微颔首,丝桐为她简单装饰了一番,长宁更特意戴上了那支并蒂芙蓉玉钗,这才传了轿辇移步波湖畔。 波月湖乃是平阳行宫之中最大的湖泊,岸边杨柳依依,湖水碧波如顷。湖上有柳汀、竹岛、梅花渚、明月洲等洲渚星罗棋布,兼之湖面十里风荷,更显得诗情画意。小内监见长宁来了,连忙笑脸相迎,解了岸边小船来送她往芭蕉亭去。 其实芭蕉亭也与岸边长桥连通,只是毕竟盛夏酷热,妃嫔更偏爱走水陆,还能在芙蕖清香之间欣赏湖景,一饱眼福。长宁坐在小舟上,只觉得身心舒畅,整个人都沉浸在莲藕芰叶的芬芳之中。 待到了湖心岛,便见李朔泓已然和李仲瑛端坐亭内,身旁还有一位怀抱琵琶的乐伎低着头弹拨琴弦。长宁上前行了礼:“臣妾给陛下请安。” 李朔泓见她来了,亲手将她扶起:“行宫景观别致,如今波月湖上正是芙蓉满顷,此等美景岂能辜负。朕便叫了你和仲瑛一同来看。”还未等他开口,一旁的侍女已经为长宁端来了茶水奉上。 长宁含笑道:“臣妾方才乘着小舟过来时已经陶醉不已,如今还有琵琶声相伴,果然更添风雅。”她这才转过头去,看向李仲瑛,微微颔首,“长公主金安。” 李仲瑛倒也给她面子,亦微笑着颔首:“赵昭媛金安。还未贺你晋封之喜,真是恭喜了。”她今日穿了一身淡红色宝相花纹齐胸衫裙,同心髻上不过插了一支鸾鸟衔珠步摇装饰。比之上一次见面时的明艳逼人,倒更显娴雅。 “好了,都是自家人,不必如此拘束。”李朔泓摆了摆手,叫长宁坐在自己身侧,这才对那个弹琵琶的乐伎说道,“换一支应景的曲子来,便弹《并蒂芙蓉》吧。” 又是《并蒂芙蓉》。长宁心中一滞,转而笑道:“陛下竟也喜欢这首曲子吗?” 李朔泓握住她的手道:“你今日还戴着朕送你的并蒂芙蓉玉钗,可不是应景吗?” 于是那琵琶女低低地答应了一声,垂首用纤纤玉指在琴弦上弹拨,泠泠的琵琶声便如流水般缓缓流泻。李仲瑛仿佛极为沉醉,忍不住跟着那曲调轻轻哼唱起来。长宁浅浅品了一口杯中香茗,是她最喜爱的冻顶乌龙,香醇回甘。 三人正陶醉不已,却听到仿佛有隐隐约约的歌声被拂过湖面的微风吹来。那声音轻柔婉约,似一滴落在荷花尖的晨露,令人在如此炎热的夏天里顿觉清爽。李朔泓一怔,忍不住坐直了身子,朝着歌声飘来的方向望去。长宁也有些好奇,随着他转过身去。 歌声渐渐地近了,却见有一道清瘦的倩影立在小舟上而来。那女子一袭浅蓝色的衣裙,恰如她的歌声一般婉转动人。小舟越来越近,长宁也逐渐看清了她的面容,竟是陆月颦。她唱着一首明快悠扬的曲子,歌声也愈发清晰。 “碧荷生幽泉,朝日艳且鲜。 秋花冒绿水,密叶罗青烟。 秀色空绝世,馨香为谁传。 坐看飞霜满,凋此红芳年。 结根未得所,愿托华池边。” “是李白的诗。”李仲瑛面露欣赏之色,“好巧妙的心思,竟特意谱了曲来唱。” 长宁心中对陆月颦大为敬服,“结根未得所,愿托华池边”,已然诉尽陆月颦的心境。兼之她的歌喉声动梁尘,宛若凤吟鸾吹,萦绕于心,实在令人如痴如醉。小舟慢慢地靠近了,李朔泓忙命人去接了陆月颦上岸。 “臣妾给陛下请安。”陆月颦的腰身盈盈一握,娉娉袅袅,仿佛比从前相见时更加楚楚动人。 “没想到你的歌声竟也如此精妙,实在难得。”李朔泓眉眼含笑,“你的手可好些了吗?” 陆月颦的面上闪过一抹淡淡的无奈,把那双仍有红痕的手往袖中缩了一缩:“回陛下,太医看过,说是已无大碍。可惜臣妾每每抱起月琴便手指颤抖,恐怕是不能弹了。” 李朔泓有些失落,不过眼底还是有温柔的情意:“朕会给你送些好的伤药,你仔细养着便是。” 坐在一旁的李仲瑛轻笑道:“原来这位就是婉嫔。我听皇兄说过衍信宫走水,婉嫔伤了手,实在可惜。不过婉嫔歌声如此美妙,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 陆月颦淡淡一笑:“多谢长公主。” 长宁心知李朔泓如今满眼都是陆月颦,也有意成全,便望向李仲瑛,“长公主,我看岸边的茉莉花开得极好,可要一起去看看?” 李仲瑛瞥了一眼自己的皇兄,懒懒地站起身来:“皇兄,我和赵昭媛去那儿赏花,先告退了。” 李朔泓点了点头,还不忘对长宁道:“你素来畏热,朕叫人给你打了两个冰鉴,一会儿给你送去水佩风裳。” “多谢陛下。”长宁微笑着行了一礼,又看向李仲瑛,“长公主,我们走吧。” 芙蓉出水,香风拂面,她离开前又望了一眼依偎在李朔泓身侧的陆月颦,徐徐的微风之间,她纤细如杨柳般的身姿也宛若一朵摇曳的荷花。长宁不觉得妒忌,反倒生出真心的敬意,烧伤了双手,再不能弹月琴,本有可能就此无声无息,陆月颦还是坚强地扶摇直上。她收回目光,和李仲瑛并肩踏上了岸。 第二章 燕绥 盛夏的天气格外热辣,树枝上的蝉嗡嗡地鸣叫着,叶子被阳光晒得快要淌下翠绿的汁液一般。令人心中倍感焦躁。丝桐为长宁打着伞,紧紧跟在她身后。李仲瑛也觉得心浮气躁,遂加快了脚步,找了一处浓荫匝地之处停下。 “赵昭媛若没有旁的事,我便先走了。”李仲瑛不信长宁真是邀她来赏茉莉,不过寻了个由头给皇兄那婉嫔相处而已。 长宁出声唤住她:“长公主留步。” 李仲瑛回过头去望着她,只听长宁又说道:“我还想与长公主说一事。”她想了想,“我从前的陪嫁侍女绿绮与宋乐师成了婚。可宋乐师毕竟是长公主看中的人,长宁怕长公主心中不悦,这才想来一问。” 李仲瑛姣好如牡丹一般的面庞上先是露出几分疑惑,随即恍然大悟:“你是说那个吹笛的乐师?”她不禁咯咯地笑了起来,“赵昭媛未免太谨慎了些。不过一个男人罢了,若是你的侍女喜欢,拿去便是。何须如此?” 长宁见她的面上没有丝毫愠怒不满,暗自替绿绮松了一口气。倘若李仲瑛当真在意极了宋庭深,恐怕绿绮在宫外的日子也不好过。长宁笑了一笑:“是,长公主乃是皇室的金枝玉叶,想来府中精通曲艺之人比比皆是。是我多虑了。” “好了,这天气实在炎热。赵昭媛也快些回去吧。”李仲瑛摆了摆手,并不放在心上,叫来身后几个侍女,“回宫。” 长宁目送李仲瑛离去后,亦觉得没了赏景兴致,便携了丝桐慢慢往水佩风裳走去。行至半路,忽见不远处的一架凌霄花下盈盈立着一位身穿茜红色衣衫的女子。那一簇簇嫣红的凌霄花开得如火如荼,那人回眸时露出的娇美面庞亦如凌霄花般明艳无方。 “嫔妾给昭媛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管燕绥恭敬地行了一礼,“娘娘也是来看凌霄花的吗?” 长宁含笑道:“管嫔免礼。本宫畏热,正打算回水佩风裳歇息。”她见管燕绥的鬓边也簪了一朵红艳的凌霄花,于是开口问道,“管嫔仿佛很喜欢这花?” 管燕绥微微扬起脸:“‘披云似有凌云志,向日宁无捧日心’,嫔妾最喜它直上云霄的傲骨。”她说这话时神采飞扬,恰如凌霄花般绚烂。 长宁微微颔首,又听管燕绥说道:“娘娘身上佩的香囊有一股淡淡的梅花香,似乎是以檀香作底,当真别致。” 听她这样说,长宁不自觉地低头看了一眼腰间那只白玉透雕双鸟香囊:“这是寿阳公主梅花香,算不得稀罕。不过是夏日里佩在身上觉得格外清新罢了。管嫔若是喜欢,本宫回头写了香方给你。” 管燕绥笑道:“那便再好不过了,多谢昭媛娘娘。” 她说罢,身旁的小侍女忍不住低声道:“主子,柳贵嫔还在等着您呢。” “知道了。”管燕绥又屈膝行礼道,“昭媛娘娘,嫔妾还要去柳贵嫔那儿陪她说话,便先告退了。” 长宁微微颔首,复又走远。丝桐轻声说道:“如今柳贵嫔有了身孕,果真不同往日了。” “不许议论主子。”长宁看了她一眼,“倒是这管嫔,生得果然明艳娇俏,难怪如此得陛下宠爱。早就听闻冠军大将军府的几位千金都堪称国色,此言不虚。” 丝桐笑道:“宫中貌美如花的女子比比皆是,从前有荣懿皇贵妃,如今还有沈容华,个个出类拔萃。”她顿了顿,又连忙补充,“不过奴婢心里,小姐总是最美的。” 长宁忍不住笑了出来:“你何时也学来了这么些油嘴滑舌的话?该打该打。”她想了想,又回忆起今日李仲瑛的那番话,“好在陈国长公主没有因为宋庭深和绿绮的事心生不悦,否则我又该忙了。” “长公主的性子大度,自然是不计较的。”丝桐扶着长宁,“小姐之前嘱咐奴婢,绿绮出嫁后宫中便少了个得用的大宫女,要好生提点裁云和镂月。奴婢看她们两日渐稳重,可堪大用。” 长宁点点头道:“如此一来最好不过了。我新封了昭媛,殿中省送来了一波新人,你们也好生管教,莫要在底下兴风作浪。” 丝桐颔首道:“小姐放心,奴婢明白。” 二人回了水佩风裳,李朔泓果然命人抬了两只冰鉴来。里头已盛满了她素来喜欢的西瓜、葡萄和香瓜等新鲜水果,冰凉解暑,最是清爽。长宁痛快地用了些冰果,独自理了一会儿书册,去侧殿去看了看致昀,方躺在美人榻上睡了午觉。 待午睡醒来,长宁闲来无事,本想去瀛洲玉雨去瞧瞧持盈,偏偏柳贵嫔处又差了人来传话。 “昭媛娘娘万福金安。”喜儿笑盈盈地施了一礼,“娘娘,我家主子今日要在月地云阶设个小宴,请您前去。” 柳含烟原先依附荣妃,随着她住在行宫里最为奢华的璇霄丹阙。如今她怀了身孕,圣眷正浓李朔泓便特意指了雅致精巧的月地云阶给她住着养胎。只是长宁与她实在生疏,又因长姐那事总是对她怀有疑虑,并没有即刻答应下来。 “你家主子正是要静心养胎的时候,怎么想到要设宴了?”长宁不急不徐地喝了一口茶,静静端详着喜儿的神情。 喜儿依旧挂着笑:“回昭媛娘娘,主子正是憋得久了才想热闹热闹,还特意请了良妃娘娘、管嫔和罗贵人呢。” 长宁更觉古怪,管燕绥似乎常常去探望,罗贵人不得宠爱,又与管燕绥同住,倒也说的过去。她和良妃甚少同柳含烟往来,可偏偏请了她们去,仿佛并不简单。 喜儿仿佛是看出了长宁的顾虑,因此又说道:“不瞒娘娘说,我家主子特意去通明殿祷告,以求生产平安。法师说若能请宫中位分最尊贵者同主子一道,在佛前上一柱清香,便更加圆满。可惜皇后娘娘如今身子未好,于是主子想借良妃娘娘与昭媛娘娘的光,保佑腹中皇嗣。” 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说出口,长宁自然无法推辞,于是对喜儿说道:“知道了。本宫更衣后片刻就去。你去给柳贵嫔回话吧。” 喜儿规规矩矩地退了下去。丝桐面露忧色:“小姐,柳贵嫔恐怕不止想要祈福这么简单。她如今身娇体贵,若是有半点闪失,您都难逃干系。咱们当真要去赴宴吗?” “去,自然要去。”长宁又喝了一口茶,砰地一声放下茶盏,冷然一笑,“若是不去,岂非辜负了这场别出心裁的鸿门宴。” 第三章 鸿门宴 月地云阶虽不似从前荣妃住着的璇霄丹阙奢华富丽,在行宫之中却也算别具一格,颇有几分江南水乡的柔情淡雅。清瓦花堵,游廊曲折,南墙上一架蔷薇开得红艳明亮,宛若云蒸霞蔚。守在门前的宫女见长宁来了,忙引着她进了屋。 室内锦笼纱罩,殿前硕大的冰缸里漂浮着几瓣雪白的茉莉,凉爽之余又清香四溢。柳含烟正同管燕绥坐在桌前对弈,良妃与罗贵人则坐在窗下烹茶,见她来了,也含笑起身。 “嫔妾给昭媛娘娘请安。”柳含烟扶着肚子起身,刚作势下拜,就被长宁一把扶住。 “柳贵嫔如今怀着身孕,格外金贵,快起来吧。”长宁微微一笑,管嫔和罗贵人忙向她行了礼,她又对着良妃屈膝,“良妃娘娘。” 良妃也笑了一笑:“妹妹不必客气。既然赵妹妹也到了,柳贵嫔,你这个东道主可要开宴了?” 柳贵嫔笑盈盈地邀众人坐下,侍女们捧着膳入了内,样样都布置得精致可口。长宁素来饮食清淡,对面前那道蒋侍郎豆腐尤为偏爱,忍不住多用了几口。柳含烟如今怀着龙胎,一饮一食皆是无比讲究,李朔泓更亲自指了几个名厨过来伺候,难怪如此引人食指大动。 众人念在柳贵嫔如今不便饮酒,因此杯中也不过是寻常蜜水,代酒敬了几杯。待用完了晚膳,柳贵嫔便邀着长宁和良妃陪她在佛像上了香,倒也无事。罗贵人擅二胡,拉了几支热闹的曲子来,很是尽兴。 “如今天气热,我特意叫小厨房做了冰镇酥酪来,你们快尝尝。”柳贵嫔命喜儿端了五碗酥酪来,“还有……” 她话说了一半,却忽然面露不适,背过身子去止不住地干呕起来。喜儿急忙为她拍了拍背顺气,谁料柳贵嫔脸色更加难看,竟吐了出来。众人皆被吓了一跳,罗贵人也不再拉二胡,有些无措地站起身来。 “娘娘这是怎么了?”管燕绥忙让喜儿去端漱口的东西来,“可是怀着身孕犯恶心了?” 长宁眉间紧蹙:“恶心呕吐都是初有孕时才有的反应,恐怕另有问题。” 良妃也面露不解,但还是命侍女去请了太医。柳含烟仍旧觉得不适,漱过了口,又被扶到了榻上倚着,面色虚弱苍白。太医匆匆赶来后为她把了脉,却骤然失色,有些惊慌。 “柳贵嫔这到底是怎么了?”良妃见太医不出声,急忙问道。 太医摇了摇头道:‘‘贵嫔的体内有用过麝香的痕迹,因此才会觉得胎动不适,恶心难忍。” 长宁的面色一下子变得雪白。麝香损害胎气,宫中无人不知,自然不会是柳含烟自己使用。如此一来,恐怕是有人故意为之了。那今晚在此的几人都脱不了干系。她沉下脸来,望着神色恹恹的柳含烟,心中的疑云越积越厚。 “麝香?那可不得了了。好端端的哪有孕妇用麝香呢?”管燕绥面露吃惊之色,转过头来望着长宁和良妃,“娘娘,此事非同小可,嫔妾以为,应该立刻请陛下来看看才是。” 长宁又问丝桐:“陛下今晚歇在何处?” 丝桐想了想道:“陛下独自在海宴河清睡下了。”她面露犹疑,“小姐可要去请吗?” 却听柳贵嫔用极为孱弱的声音说道:“不必了。陛下既然已经睡下,又何须前去叨扰,还是算了吧。” 罗贵人心软,见她这般模样了还在坚持,柔声劝慰道:“娘娘,麝香损胎,必定是有人蓄意谋害。还是请陛下来为您做主吧。” 长宁与良妃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眸中读到了几许顾虑。但此时此刻也容不得她们多想,便由良妃做主,差柳贵嫔身边的喜儿去海宴河清请了李朔泓过来。 李朔泓来时显然十分着急,柳含烟仍旧惨白着脸,连声音都格外沙哑,一手扶着隆起的小腹就要下榻请安。李朔泓见她如此模样,连忙摆了摆手令她躺下。 “陛下……”柳含烟柔柔弱弱的声音分外惹人疼惜,“究竟是谁要害臣妾和孩子?” 李朔泓安慰道:“别怕,朕会为你做主。”他叫来看诊的太医,神情严肃,“你仔细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太医也十分害怕,还是磕了个头答道:“回陛下,贵嫔娘娘恶心反胃,孕吐难忍。可孕吐多发于妊娠早期,娘娘这一胎已经八个月了,实在古怪。微臣把脉后发现,娘娘体内积攒了不少麝香,大损胎气,若非发现及时,恐怕……” 李朔泓冷笑一声:“好狠毒的心思,竟然要置朕的孩子于死地吗?”他叫来喜儿,“你们主子房中的物品可都一一检查过?” 喜儿答道:“是,包括其他各宫主子送来的贺礼,奴婢都提前请太医仔细查看过,并没有发现异常。” “孙奉,为防疏漏,还是传今夜职守的太医过来再一同检查一遍。”李朔泓沉吟几许,又看向喜儿,“你家主子之前可有这般症状吗?” 喜儿犹豫着答道:“娘娘前几日便有些不适,只是呕吐还是今日才有的。” 管燕绥忽然扬声说道:“陛下,既然房中陈设的物件都检查过了,臣妾斗胆猜测,不知是不是臣妾等人身上的气味才引得贵嫔娘娘不适?” 此言一出,长宁登时反应过来,可李朔泓的目光已然望向了自己的白玉透雕香囊:“长宁,你的香囊……” 长宁格外冷静,毕竟这只香囊并未经过旁人的手,于是大大方方地解了下来递给李朔泓:“陛下,臣妾敢保证里头并无什么麝香。况且臣妾今日是第一次上门拜访柳贵嫔,太医却说这麝香已经在柳贵嫔体内积攒了一段时日。陛下若是不放心,请拿去一查吧。” 李朔泓的目光微微温和下来:“朕自然相信你是无辜的,不过是以防万一罢了。” 长宁的目光扫视过殿内众人,微微一笑道:“陛下,既然要查,便不能只查臣妾的。其他几位姐妹的香囊是否也要一同检查?” 管燕绥微微攥紧了笼在袖中的云锦香囊,唇边露出一抹无声无息的笑。 第四章 暗涌·上 夜色深沉,窗外漫天的星光穿过窗纱,漏进零星几点。长宁看见柳含烟微微咬紧了唇,苍白的面色在影影绰绰的烛光下泛起一点异样的神色。她的目光在管燕绥身上停留了一瞬,又状若无事地挪开了。 “的确应该如此。除却香囊以外,荷包扇坠等物也要一并查验。”李朔泓点点头,很是赞同。 孙奉已领着诸位太医检查了房内的玩器陈设,皆称无虞。李朔泓便命良妃等人各自解下身上的香囊和旁的饰物,连同月地云阶的侍女们也要一一上交,放于紫檀木托盘之中。太医们便奉命开始检查起里头所用的香料来。 “陛下……”倚在榻上的柳含烟似乎有什么话想说,神情迟疑,“这香囊毕竟是各位姐妹贴身佩戴之物,如此贸然打开,是否有些不妥?” 李朔泓只是拍了拍她的手道:“含烟,这也是为了你和龙嗣着想,大家都会理解的。” 柳含烟不知为何仍觉得不好,还想劝阻,却听李朔泓平静地问道:“怎么,只有赵昭媛的该查,旁人就不该吗?还是说你想一口咬定是赵昭媛所为?” “臣妾不敢。”柳含烟压抑着眼中的不忿,飞快地看了长宁一眼,“既然如此,还是全都查一查更为妥帖,是臣妾多虑了。” 太医先看了看长宁的香囊,里头确实并无麝香。良妃性子沉静,所佩不过是寻常沉香,并无什么特别之处。罗贵人的香囊里并无香料,唯有几瓣干花并一枚小小的平安符,想来是为了护身所用。管燕绥含着一缕淡淡的笑意拿出了一只百蝶穿花纹云锦香囊,里头装着一些淡红色的粉末,想来是各种香料混合研磨而成。 “陛下,臣妾不大懂这些香料,这不过是宫中人人都用喜欢用的四和香而已。”管燕绥柔声说道。 李朔泓并不言语,陈时茂拿起那只做工精巧的香囊,放到鼻尖轻轻一嗅,顿时失色:“陛下,这香囊里头含有麝香。” 管燕绥的脸色骤然失了血色,惨白如纸,她双膝一软,已然跪了下去:“陛下,这不可能!臣妾怎么会有麝香呢?”她慌张地夺过香囊,惶然地环顾四周,“陛下,真的不是臣妾!陈太医,是不是你弄错了?” 陈时茂摇了摇头:“管嫔主子,微臣从医数载,麝香的气味是断断不会弄错的。” 李朔泓听罢,冷冷问道:“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柳含烟再也坐不住,强撑起身子说道:“陛下,此事或许有什么误会,管嫔妹妹对臣妾素来恭敬,不像是会做这种事情的人。不如再请别的太医也闻一闻?” 陈时茂是长宁的人,柳含烟自然担心其中有诈,放心不下,如今想要其他太医一同检查也在情理之中。李朔泓虽然面色阴沉,心中不悦,到底还是答应了,命其他两位太医一同上前来看。 “回陛下,这里头确实加了足量的麝香。”张太医查验后深吸了一口气,俯身行礼道。 李朔泓怒不可遏:“还不快把这脏东西给朕扔出去!”他望向管燕绥的目光冰冷如霜,“管嫔,既然你执意不承认,那朕想问问,你觉得会是谁在里头加了麝香?” 管燕绥嗫嚅着说道:“臣妾真的不知情啊,求陛下明鉴!” 良妃也觉得事情蹊跷,上前劝慰道:“陛下,管嫔才刚入宫不久,又时常来探望柳贵嫔,可见二人感情亲密。既然如此,管嫔也没有理由要害柳贵嫔的孩子呀。” “喜儿,最近除了管嫔,还有谁经常来探望你们家主子?”李朔泓唤来跪在角落的喜儿询问道。 喜儿瑟缩了一下,觑着柳含烟的神色,支支吾吾地说道:“陛下,这几日管嫔来得最勤……除此之外……便是皇后娘娘常常会派明尚宫来了。” 李朔泓的脸色稍稍温和:“皇后关怀有孕妃嫔,倒也罢了。如此看来,时常能接近柳贵嫔,以麝香暗害的便是管嫔了。”他俯视着呜咽哭泣的管燕绥,“管嫔,你还有什么要为自己分辩的吗?” 长宁静静望着惊慌失措又满眼是泪的管燕绥,冥冥之中升起了一缕微妙的感觉,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实在说不上来。她观察着管燕绥的神色,身旁的罗贵人满脸不知所措,咬咬牙走,上前跪倒在李朔泓跟前。 “陛下,管姐姐断然不会做这样的事情,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 未想到这罗岁寒竟是个实心眼的人,事态已经发展至此还愿意为管燕绥说话,长宁不禁微微侧目。她见李朔泓仍旧怒气正盛,忙捧了茶上前,抚着他的胸口婉声劝道:“陛下别气坏了身子才是,喝口茶润一润嗓子吧。” 李朔泓接过她递来的茶慢慢喝了一口,见管燕绥并不出言为自己辩白,只是一味地喊冤,愤怒之中又颇感失望:“朕原本以为你性子爽利耿直,没想到竟做出这等腌臜的事情来,真叫朕失望透顶!”他叹了口气,“传朕的旨意,降管嫔为采女,禁足至柳贵嫔平安生产为止。” 柳含烟失声叫道:“陛下,这……”她的眼神在长宁和管燕绥之间游离不定,似乎根本没有预料到会有这般的结局。 李朔泓有些失去耐心,转过头望着柳含烟:“柳贵嫔,管嫔设计害你,你好好休息就是,不要多思忧虑,害了腹中龙胎。” 被降为采女的管燕绥抽泣了许久,忽然浑身一软,竟昏厥了过去,倒在侍女怀中。李朔泓虽然气恼无比,还是命陈时茂上前为她把脉。柳含烟的拳头渐渐攥紧了,没有血色的嘴唇被咬得更加苍白。 长宁看了一眼柔弱无骨的管燕绥,却见管燕绥的侍女海镜又膝行着上前,哭着对我说向李朔泓说道:“陛下明鉴!我家主子曾将这只香囊借给过旁人!” 李朔泓猛然抬起头来望着她:“借给过谁?” 海镜深吸一口气,磕了个头道:“回禀陛下,主子数日前曾和张美人闲聊。张美人非常喜爱上头的绣样,奈何这是主子入宫前家中夫人亲自绣成,不便相赠。于是主子便将香囊借给了张美人,好让她对着描摹花样子。” “召张美人来月地云阶。”沉默片刻后,李朔泓抬起眼来,手中捻动的佛珠也缓缓停住,“朕有话要问她。” 第五章 暗涌·下 张美人很快就奉旨而来,她也是今年新入宫的妃嫔,生得端庄温柔,举止得体。这些日子李朔泓也常去她那儿,本预备着要晋为贵人了。张美人见殿内气氛凝重,又围了不少人,心中虽然疑惑,还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李朔泓又命人将香囊取来,送到张美人面前问道:“你可认识此物吗?” 张美人认真端详了一会儿,语气茫然:“是,臣妾认得。这是管嫔姐姐的贴身之物。臣妾看到后非常喜欢上面的绣样,便借了去描花样子。”她说着,也解下自己佩着的香囊,上头绣着相同的图案,不过料子和配色略有不同,“陛下为何要问这些?” 李朔泓已然动怒,还是压抑着性子问道:“你借了这香囊后可打开看过吗?” 张美人十分不解,只是摇了摇头:“这香囊毕竟不是臣妾所有,因此臣妾没有打开。” “这里头的麝香是你放的吗?”李朔泓摆了摆手命人将那香囊拿走,语气格外冷峻。 张美人吓得大惊失色,连连摇头:“陛下,臣妾不知什么麝香呀。臣妾都没有打开过,怎么可能往里面放麝香呢?” 海镜哭泣道:“陛下,奴婢斗胆猜测,宫中人人皆知我家主子常来月地云阶探望柳贵嫔,因此假意借走了香囊,又添了麝香进去。如此一来,柳贵嫔便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受了暗害,我家主子更是被陷害得脱不开干系!” “海镜,你怎能这样污蔑了我!”张美人气得浑身颤抖,又跪倒在李朔泓跟前,慌忙说道,“陛下,臣妾真的没有做过,臣妾借香囊不过是因为喜欢上头的绣样,绝无害人之心!求陛下明察!” 就在此时,方才晕厥过去的管燕绥在陈时茂施了针后也悠悠转醒,睁开了泪眼迷蒙的双眸望向李朔泓:“陛下……臣妾没有……” 李朔泓叹息了一声,仍旧在这二人之间犹豫不定。良妃忍不住说道:“陛下,若不然先把管采女扶起来坐下吧。臣妾可以领人去她们二人的住处搜查是否有麝香藏匿。” “顺诚,你带人去搜查吧。”李朔泓看了一眼泪流不止的管燕绥,语气稍软,“先坐吧,把脸擦一擦,哭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顺诚得了令,小跑着下去了。张美人仍旧跪在原地,满脸惊惶,她望向柳贵嫔恳求不止:“贵嫔娘娘,嫔妾真的没有做过,求您相信嫔妾。” 柳贵嫔铁青着脸,并不看她:“究竟有没有做过,一查便知。” 顺诚很快就带着人回来了,他伸手将一袋香气浓郁的香料奉到了李朔泓面前,毕恭毕敬地说道:“陛下,奴才仔仔细细地搜过了。只有张美人的屋子里有这么一袋东西,还须得请太医验过方能知晓。” 张美人的脸在看到那一袋香料的瞬间就霎时间变得无比苍白,她从未在自己的住处见过这东西。一股巨大的不安感涌上了心头。长宁冷眼看着,见方才还哭得梨花带雨的管燕绥已然露出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心中顿时了然。几个太医一起上前检查了那一袋子香料,都说确认是麝香无疑。李朔泓再也按捺不住胸中的腾腾怒火,对张美人怒目而视。 “张美人,你为何要残害柳贵嫔腹中龙胎?” “陛下,臣妾没有,臣妾真的没有!”张美人又气又急,“臣妾以身家性命起誓,便叫天打五雷轰,永远不得超生!” 长宁也劝阻道:“陛下,张美人是刚进宫的,和柳贵嫔素来没有什么冲突,哪里就要大费周章来害柳贵嫔呢?” 眼见局面发展得如此迅速,李朔泓一时间也有些无从发落,正在沉思之际,却见张美人身边的侍女鸢儿上前道:“陛下容禀,奴婢有一言不得不报。” 张美人见她的贴身侍女站了出来,心头微微宽慰。李朔泓看了她一眼道:“你说吧。” 鸢儿磕了个头,仿佛下定了决心,眼神中含着隐隐的伤感:“张美人嫉恨柳贵嫔有孕,一心要除掉龙胎。于是命奴婢去搜罗来了不少麝香。奴婢纵然害怕,可张美人威逼利诱,奴婢不得不遵。后来,张美人听说管主子常常来探望柳贵嫔,于是就从管主子那儿借来了香囊,奴婢亲眼看着她打开香囊,往里面加了麝香。张美人此举就是为了残害龙胎,再借机栽赃给管主子。奴婢自知罪孽深重,还请陛下降罪。” 李朔泓怒极,将桌上一柄折扇狠狠拂落,张美人被那折扇打得鬓发凌乱,云髻松散,青丝垂落遮住了面容。她一时受到这样的奇耻大辱,惊骇之下急火攻心,抚着胸口啜泣不止:“鸢儿,我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这般陷害我!” 鸢儿对着她磕头道:“主子,奴婢自知不该出卖您。可是奴婢日日夜夜受尽良心折磨,实在不能眼睁睁看着龙胎遭害。” “传旨,张美人降为采女,禁足宫中。其余涉事人等全部罚入掖庭为奴。”李朔泓不再看她,兀自转过身去。 张采女被侍卫带走时仍在大声地哭诉,长宁微微垂下眼,余光瞥见良妃满脸的震惊和不甘。李朔泓拉过管燕绥的手柔声,说道:“你方才怎么不说张美人的事?差点叫朕误会了你。” 管燕绥低着头道:“臣妾方才也是气昏了头,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没想到张采女看上去柔柔弱弱的,竟有这般歹毒的心思。”她双眸含泪,望着柳含烟,“都是嫔妾不好,差点也害了贵嫔娘娘,把您的宴会搅成这样。娘娘不会怪嫔妾吧?” 柳含烟凝视着她的眼神冰冷无比,语气却依旧温暖如春风:“妹妹多虑了,这不是你的错。要怪也只怪那心怀叵测的人。” “好了,是朕误会了管嫔。”李朔泓松开管燕绥的手,“朕已晋了婉嫔为婉仪,你侍奉朕也有些时日了,就晋为贤仪吧。” 管燕绥闻言,自是喜不自胜,甜甜笑道:“多谢陛下。” 柳含烟盯着她的眼神越发森然,但终究没有开口。窗外月上中天,夜浓如墨,李朔泓早已困倦不堪,便又关照了柳含烟几句,独自回了海宴河清殿。长宁看了一眼管燕绥,也带着丝桐走了出去。 第六章 麟儿 一束清冷的月光落在南墙那一架火红的蔷薇上,长宁深吸了一口气,缓步走下台阶。她似乎还能听见张氏远远传来的哭喊声,心中恰似一地月光般渐生凉意。主仆二人走出了月地云阶,方要往水佩风裳而去,就听见身后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于是回头望去。 “昭媛娘娘。”管燕绥笑盈盈地走上前来,“嫔妾住的烟霞色相正与娘娘顺路,不如一起走吧?” 长宁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今夜月色清朗,管贤仪陪本宫一同赏月吧。” 管燕绥笑盈盈地说道:“能与娘娘同行当真是嫔妾的福气。”她说着,又抚了抚胸口,“今日之事可当真是吓坏嫔妾了。嫔妾原以为张姐姐是个沉稳善良的人,谁曾想竟敢谋害龙胎,当真可怕。” “怎么,管贤仪也觉得是张采女所为吗?”长宁转过头去看了她一眼。 管燕绥面露好奇:“依娘娘看,不是那张采女,还会是呢?人证物证皆在,她抵赖不得。” 长宁轻轻摇着手中的白玉柄团扇:“人证物证皆在?其实从头到尾,也不过张采女身边的鸢儿一人而已。至于那袋麝香就更简单了,鸢儿贴身侍奉张采女,收买了她,藏一袋麝香入室简直轻而易举。” 管燕绥笑道:“娘娘果真是心细如发,嫔妾竟从未想到过这些。”她话锋一转,观察着长宁的神色,“既然如此,娘娘以为是谁做的呢?” 长宁笑了一声:“是谁做的已然不重要了。陛下说是张采女做的,那就是张采女做的。”一丝丝凉风拂面而过,在闷热的夏夜里已是难得的清凉,“本宫只是担心柳贵嫔。瞧她方才那副表情,便知道是受了惊吓,万一影响了龙胎可就不好了。” “是了。柳贵嫔怀着身孕难免多思,竟又有张采女敢谋害皇嗣,想来贵嫔也是被吓得不轻呢。”管燕绥慢慢地跟在长宁身后落开一两步的位置。 长宁见她这样说,更不自觉地冷笑出声:“是吗?本宫倒是觉得,柳贵嫔是被管贤仪你给吓着了。” 管燕绥微微侧目:“娘娘这话,嫔妾倒是不明白了。” “想来柳贵嫔对管贤仪你十分信任,可惜她没料到,你是个很有主意的人。”清澈的月光落在她的眼底,宛若平静无波的湖面,“其实本宫也应该谢谢你,否则今日被陛下厉声诘问又蒙冤受难的就该是本宫了吧?” 管燕绥先是一怔,旋即笑了起来:“嫔妾真是越来越听不懂娘娘说的话了。”她停在岔路前,躬身又行了一礼,“娘娘,嫔妾要往这儿走了,就此别过。多谢娘娘。” 长宁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没有说什么。丝桐扶着长宁又走远了些,仿佛对今晚发生的事也有所顾虑,张了张口想问。 “小姐……”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管燕绥果真不简单。”长宁看了丝桐一眼,“她先是借机接近柳含烟,博取信任,又主动要为柳含烟除去我这个二皇子生母。不过管燕绥早有打算,先是找了张美人做替罪羊,尔后悄悄地用麝香损害柳含烟腹中龙胎。事情败露后也根本不必慌张,因为鸢儿已经为她所用。只要尽享陛下的愧疚怜惜便足矣。” 丝桐十分诧异:“这么一说,从头到尾竟都是管贤仪一人策划?可她为何要害柳贵嫔呢?” 长宁冷笑道:“太医都说柳含烟体内的麝香积攒了不少,定是管燕绥从一开始就在布局。至于为何要去害,恐怕只有她自己清楚了。”她微微攥紧了手中的扇柄,“那日我与她相见时,她轻轻一嗅就能猜出我的香囊里用了何种香料,在陛下面前却装作根本无法分辨自己的香囊被人加了麝香,实在可疑。” 丝桐面露忧色:“如果管贤仪的目标是皇嗣,那小姐可就要小心了,二皇子恐怕也会成为众矢之的呀。” “怕什么。”长宁抬眼凝望着天际的满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二人回了水佩风裳,此时已然漏尽更阑,裁云为长宁沐浴后便为她卸了钗环首饰。然而许是今夜发生的种种过于扰人心绪,长宁依旧没有半点困意,独自倚在窗下翻着书。她听着莲花铜叶漏壶滴答的水声,心渐渐平复下来。 长宁正凝神阅读之时,忽瞧见镂月走了进来道:“娘娘,汝宁郡王府传来消息,说是老王爷薨了。” “本宫的二姐可还好吗?”长宁急忙抬头问道。 镂月点了点头道:“都好。如今也该尊称一声汝宁郡王妃了。现下郡王府里诸事繁多,都是王妃一人打点着。” 长宁稍稍放下心来:“本宫即刻修书一封,明日一早你就拿去寄出,莫要耽搁。”说罢放下书卷,走到书桌前提笔写了一封家书,交与镂月。 镂月答应了一声,拿着那家书正要退下,却听见外头传来响亮的呼喊声。长宁一怔,微微蹙眉,尚没有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就听见丝桐也推门走了进来。 “小姐,柳贵嫔生了。小姐前脚刚走,贵嫔便发动了。”丝桐屈膝行礼,“是位小皇子。” 长宁手中的狼毫笔一松,随即笑道:“是吗?那可真是桩大喜事了。去我库房里挑些好东西,明早你亲自送去月地云阶恭贺她喜得麟儿。” 丝桐道了一声是,又听长宁追问道:“陛下那里可得知消息了吗?” “外头的声音传得这样响,大约已经派了人往海宴河清殿去了。”丝桐走到窗前,伸手合上了窗户,转过头来轻声说道,“小姐不如先歇着吧。明早还要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呢。” 长宁叹息了一声:“也好。你去嘱咐水佩风裳上下,这几日万万不可与月地云阶起冲突。如今咱们关起门来好好守着自己就行。” 丝桐深深地行了一礼:“小姐放心,奴婢明白。” 月色如水般缓缓流淌,隔着窗上糊着的软烟罗,依稀还可以见到远处烛光微明的盏盏宫灯。长宁躺在冰凉的玉簟上缓缓入眠,心却久久无法平静。恍惚间只觉得漏进寝殿的一束月光像是一场漫天的大雪,白茫茫犹如她恍然的心境。 第七章 天花 三皇子降生时格外瘦弱,似乎是因为受了麝香残害的缘故。好在多名太医轮番问诊后都说无碍,只要细心调理便可。李朔泓对这个孩子也十分疼爱,赐名为致晔,乃是对他光明灿烂、才华横溢的期许。柳含烟也因诞育三皇子有功,被晋封为充华,与安宓平起平坐。 那日一早,长宁依例到皇后所住的杳霭流玉请安。清晨的天气倒不似午后那般闷热,还算清爽,奈何蝉鸣阵阵不绝于耳,总觉得有些令人烦躁。长宁转过一角,忽见前头有一个纤瘦的身影,穿着一身深紫色的衣裙,看着有些眼生。 “小姐,前面仿佛是吴才人。”丝桐对她小声说道。 长宁想了想,今年仿佛是有个吴才人也入宫了。不过最近李朔泓偏爱管贤仪和罗贵人,张采女又被禁足,一时间倒没什么人记得这个吴才人了。丝桐轻咳了几声,吴才人这才转过身来,看见长宁,连忙走上前,捏着裙子行了一礼。 “嫔妾给赵昭媛请安。” 吴如意生得还算清秀可人,只是打扮得不知为何有些老气,深紫色的宫装也衬得她肤色暗沉。头上密密麻麻的绒花和珠翠看得长宁心头一跳,总有些说不上来的怪异感。再看她紧紧捏着裙摆的手,上头还套着一对珐琅镶米珠护甲,显然是不合规矩的。 “吴才人免礼。”长宁抬手示意她起身,慢慢往前走着,“本宫看吴才人手上还戴着护甲,须知宫中正五品嫔位以下的妃嫔是不佩护甲的。吴才人这样倒是逾矩了,还是取下为好。不然一会儿到了皇后娘娘处被瞧见,难免要被责罚。 她这话说得已经十分客气,自认为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吴如意听了却面露不快,嘟了嘟嘴说道:“昭媛娘娘,嫔妾以为,戴护甲乃是为了体面。” 长宁被她这句话堵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护甲和体面有什么关系。想了想又说道:“吴才人,体面贵在自重,而非护甲。本宫劝你还是摘了吧。” 吴如意依旧不领情,行了一礼道:“娘娘这样说嫔妾,嫔妾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嫔妾告退。” 长宁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怪异的女子,不免呆在了原地。丝桐望着吴才人远去的背影,看着长宁的神色小声说道:“小姐别放在心上,她不领情就罢了。咱们还是快走吧,不然耽搁了时辰可就不好了。” “走吧。”长宁深吸了一口气,加快了脚步。 待到了杳霭流玉,皇后已然端坐上首,长宁行了礼后缓缓落座。其余的妃嫔也陆陆续续来了,方才见到的吴如意独自坐在最末一席,一副昏昏沉沉的模样。柳含烟刚出了月子,面颊红润,精神也好了不少,正和安宓谈论着自己养育致晔时的不易。 “昭媛娘娘。”柳含烟笑盈盈地看向长宁,“嫔妾刚生养了致晔,还有许多事情不大懂。以后还要多请教娘娘您了。” 长宁语气平静,微微一笑:“柳充华若有不明白的大可以来问本宫。本宫也很乐意同你说话。” “柳充华。”皇后望向柳含烟,笑容温和,“你刚生了致晔,本宫想着你身子还未好全,便命人挑选了几根上好的山参给你补补身子。”她说罢,便命菱花将紫檀木托盘里的山参悉数奉到柳含烟面前。 柳含烟忙起身谢恩:“臣妾多谢皇后娘娘恩典。” 皇后温柔地颔首,却见坐在后头的吴如意拿手抵着脑袋,一副快要睡过去的样子,扬声问道:“吴才人这是怎么了?” 吴如意大梦初醒般站起身来,她的侍女蓉儿却先一步开口道:“皇后娘娘,我家主子昨晚彻夜抄写经文为三殿下祈福,因此没有睡好。” 祝婕妤性子直爽,听后不禁微微蹙眉:“皇后娘娘和你的主子说话,岂有你说话的份?” “罢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皇后摆了摆手,刚想命吴如意坐下,却见她晃着的手指上戴着一对护甲,“吴才人,你怎么戴着护甲?” 面对皇后,她却不敢把刚刚那段体面不体面的话说出口了,只是嘟着嘴。柳含烟先声夺人:“吴才人,你如今位列正六品,护甲是嫔位以上才用的。还是摘下吧。” 见吴如意满脸的不乐意,皇后心中微微不悦:“吴才人,柳充华同你说话,为何一言不发?还不照做。” 吴如意这才慢慢吞吞地脱了护甲,交给自己的侍女。皇后又说道:“念在你是初犯,本宫不会严惩。你回去后抄写二十遍宫规交给赵昭媛过目就是。”她望向长宁,“本宫和良妃还要清点殿中省囤积的旧年布料,此事就交给你监督了。” 良妃不爱惹事,好在做事一贯细心,因此皇后甚少委托她管教低位妃嫔,不过经常唤她来处理宫务。相较之下,长宁仔细却也果断,皇后一向放心。这吴如意看着便是个刺头,还是交给长宁管束更妥帖。 “臣妾明白,请娘娘放心。”长宁微微颔首。 众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正要告退,却见明镜慌张地走到皇后身边跪下道:“娘娘,伺候大殿下的嬷嬷染了天花,大殿下也出痘了。” 长宁的心陡然一震,皇后已然霍地站起了身,手中的青瓷茶盏应声而落,碎了一地。殿中众人都惶然不已,面面相觑。须知道痘疫来势汹汹,十分凶险,古来患上此症的都极难痊愈。致晖身子本就弱,得了天花恐怕性命也是岌岌可危。 “快叫太医来,去禀报陛下!”皇后的脸色惨白如纸,差点便要站立不稳。她扫视了一圈底下的妃嫔,强忍着悲痛说道,“你们都各自回宫,命宫人小心防范。所有的皇子、公主更要悉心照料。”她说罢,已然顾不得其它,急匆匆地奔向了致晖所住的偏殿。 长宁的手也止不住地颤抖,她的若是她的孩子也有了什么万一……长宁不敢再想,抓住丝桐的手臂定下心神:“我们快回宫。” 第八章 痘毒 致晖染上痘疫令宫中上下人心惶惶,李朔泓知道后下旨令各宫都供奉了痘神娘娘,对各位皇子公主更是分外关心。皇后一直守在偏殿照顾致晖,滴水未进,因身子本就孱弱,更是昏了过去。长宁回到水佩风裳后连忙跑去看了致昀,见他睡得香甜,并无半分异样,这才稍微放心。 “如今大皇子染上了痘疫,你们也要小心防范,若二皇有任何不适,都要立刻来禀告本宫。”长宁转过身,对着照料致昀的几个乳母和嬷嬷郑重嘱咐道。 “奴婢遵旨。”房内的人乌压压跪了一地,一齐对着长宁叩首。 致昀仍睡得很沉,白皙的脸吹弹可破,依旧是不谙世事的幸福模样。长宁又嘱咐了裁云去请陈时茂来,方才稍稍定下心神。正要离去,却见致昀的乳母郑娘身子摇摇欲坠,已然倒了下去。一张脸烧得通红,口中也在喃喃地说着胡话。周围的几人吓得魂飞魄散,立马躲开了。 长宁的心狠狠一沉:“快把郑娘带下去,找一间空屋子先将她安置好。快去!” 几个太监忙不迭跑了上来,托着神志不清的郑娘下去了。长宁身子一软,幸亏丝桐眼疾手快,稳稳地将她一把扶住。 “小姐,咱们先回去吧。”丝桐贴在她的耳畔小声说道。 长宁强自镇定心神,回了正殿坐下,一颗心如坠冰窟。她不敢想象,倘若郑娘染上了天花,那她的致昀是否也注定难逃一劫。长宁在殿中独坐了许久,才见裁云领着行色匆匆的陈时茂而来。陈时茂郑重地行了礼,神情肃穆。 “结果如何了?”长宁急切问道。 陈时茂摇了摇头:“郑娘已经出痘,是天花的症状。不过微臣也已经为二殿下检查过了,一切无虞。娘娘可否让微臣看一看郑娘所穿的衣物以及用过的器具?” 长宁点头应允,死死攥住了手中的丝帕。仿佛有风吹过,脊背上涔涔的冷汗令她在夏日里也觉得冰凉无比,如置身数九寒天之中。陈时茂细细查看了呈上来的托盘,目光落在了一件看着寻常的深青色宫装上。 “娘娘请看,这件衣裳的领口处被人动了手脚,有几点白色痕迹,与痘浆破裂之色如出一辙。”陈时茂语气低沉而急迫,“请娘娘即刻焚烧此物,令所有人即刻用烈酒浣手,以免后患无穷。” 长宁掌心发冷,命镂月去通知了水佩风裳上下,又唤裁云给自己和陈时茂分别端了热水来。丝桐也早已捧来烈酒倾在水盆之内。她洗过了手,心口突突直跳,恍惚间意识到与自己骨肉相连的孩子竟离死亡是那样地近。 “陈太医,依你看来,那衣裳上头的痘毒是否是有人故意为之?”长宁屏退了殿内几个伺候的小宫女,只留了丝桐在侧。 陈时茂深深地拜倒:“是。这手法做得极为隐蔽,若不是仔细查看,势必会以为是寻常污渍。郑娘已经染上天花,倘若她接触到了二殿下,恐怕殿下也难逃一劫。”他顿了顿,又说道,“微臣会尽力为郑娘医治,也会为娘娘和殿下开一些药物以防邪气侵体。” 长宁双手微颤,颔首道:“有劳你了。陈太医也为宫人开些药预防吧,本宫心里总是不踏实。”她想起致昀,还是忍不住担忧,“背后设计之人心思实在狠毒,丝桐,你亲自带人检查水佩风裳上下是否还有宫人已被传染。尤其是照顾致昀的,更要仔细。” 丝桐得令,先领着陈时茂退下了。长宁独自在殿中枯坐了半日,早已无心调弄香粉,抚琴作画。眼见落日的光辉拂下一层淡淡的碎金,她才缓缓地从忧虑之中挣脱出来。天际的晚霞灿若锦缎,绚烂耀眼,可此时此刻,她没有半点赏景的兴致。 裁云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低垂着头道:“娘娘,吴才人身边的蓉儿求见。” 长宁先是蹙眉,随即想起了皇后对自己的嘱托,还是耐着性子道:“让她进来吧。” 蓉儿进了殿,捧着一沓宫规奉到长宁面前,直直地梗着脖子:“昭媛娘娘,我家主子已经奉旨抄写了二十遍宫规,请您过目。” 长宁从裁云手中接过了那些纸张,粗粗一数便觉得不对,又细看了一遍,冷笑道:“裁云,本宫问你,五十二后面应该跟着几?” 裁云机敏,立刻答道:“回娘娘,自然是五十三了。” “是吗?怎么本宫看吴才人的第五十二条后竟跟着第六十条?蓉儿,你家主子自作聪明,竟敢如此糊弄本宫,着实可笑。拿回去重新抄写。”长宁不愿再看,把那一堆纸张放了回去。 谁料这蓉儿竟是个不怕死的,闻言瞪大了眼睛说道:“娘娘,您如此仗势凌人未免太不公了。主子抄写宫规辛苦,一时半会写漏了也是有的。您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长宁从未见过如此胆大妄为的奴才,加之痘疫一事已经令她心情烦闷,蓉儿这段话便如同火上浇油,彻底激怒了她。裁云已然呵斥道:“蓉儿,你方才说的话是该对昭媛娘娘说的吗?认清楚自己的身份!” 蓉儿依旧骄矜地挺直着身子:“娘娘,奴婢只是实话实说。” “拉出去。”长宁压抑着心头燃起的熊熊怒火,“吴才人管教下人无方,抄写宫规不诚,重新抄写五十遍。明日之前必须交给本宫过目。蓉儿拉去慎刑司领罚。” “赵昭媛,您不能这样做!奴婢是吴才人的宫人,不是您的!”蓉儿被人擒住时仍不依不饶地说着。 长宁喝了口茶,神情冷漠:“本宫奉陛下之命协理六宫,自然不能纵容你这等刁奴目无尊上。还不快带走。” 蓉儿随即被几个身强力壮的内监堵住嘴拖了出去。长宁更加烦躁,忍不住站起身来在殿内来回踱步。裁云上前安慰道:“娘娘,她没规矩,自有慎刑司替您管教,您别放在心上。” 长宁恼怒之中又不免生出了几分真实的困惑:“裁云,一个没有规矩的主子才会调教出一个没有规矩的刁奴。你说,为何吴氏这样的人都能被封为才人?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裁云轻拍着长宁的背,又替她打着扇子说道:“奴婢听说这吴氏的表姨母是从前的昭慈太后,她也算是出身后族。许是因为这个才被选入宫中的。” 昭慈太后乃是先帝的正宫皇后,李朔泓和李仲瑛的生母,却早在天华二十一年抱病过世了。如此算来,吴氏竟还算得上是李朔泓的姨表姐妹。 “那便怪了。”长宁冷笑一声,“出身后族还这般肆意妄为,真是令本宫大开眼界。” 裁云噗嗤一笑:“娘娘,您别和她们计较,若是气坏了身子可多不值当。” 长宁正了正神色道:“是了。如今致晖出痘,连本宫的致昀也险些遭人暗算。本宫实在不必t与她浪费时间。”她轻轻叹息,镂金镶珠的护甲几乎要嵌入手心,“裁云,你替本宫去尚服局跑一趟。本宫必须知道郑娘的那件衣服究竟被谁动了手脚。” 第九章 东窗 有风低旋着吹进水佩风裳,呜咽而凄楚,裹挟着夏夜里的燥热扑面而来。长宁只觉得紧贴在肌肤上的衣衫慢慢渗出汗来,无论如何用力地摇着扇子都无济于事。殿前的大缸供满冰块,她只能听见滴滴答答仿佛是融冰的声响。 她深知今夜的平阳行宫注定不会安宁。李朔泓仍在杳霭流玉守着皇后和致晖。那是他的嫡长子,大周朝未来心照不宣的储君,如今命悬一线,如履薄冰。长宁想起了自己睡意酣沉的致昀,不禁想起那一日在凤仪宫前遇到致晖的事。那样小的一个人孩子,所挂念的一切无非是父皇母后,却注定要被卷入后宫风波迭起的争斗之中。 那她的孩子呢?她的致昀呢?他才一岁多大,懵懂无知的年纪,险些也要为人所害。长宁站起身,挣扎焦虑一齐涌上心头。像是汹涌的潮水般吞没了自己。 “娘娘。”裁云回来时夜色正浓,她走上前来,“奴婢已经奉命问过了尚服局的人。只是……”她有些吞吞吐吐,不知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长宁转过身来看着她:“谁还接触过那件衣裳?” “娘娘,是……是沈容华。”裁云说完,又急忙补充道,“不过尚服局的人并未见到沈容华本人,只有她身边的侍女含星来过。” 含星,那仿佛是兰枝的陪嫁侍女之一,长宁也常见到。长宁闭了闭眼继续问道:“含星去做了什么?” 裁云一五一十地答道:“含星说是要取沈容华夏日里穿的常服,女史捧了衣服出来时却见她在拨弄下人们穿的衣裳。正是咱们宫里的。不过沈容华与娘娘一向交好,那女史便也没有多想。”她细细回想着,“那女史说含星仿佛还拿了一件旧衣来,原本说是想要请尚服局缝补,不知怎的又说不必了,并没有交给她们。” 长宁几乎是一瞬间就反应过来:“那件旧衣恐怕就是照料致晖的乳母所穿的。她染了天花,衣服上自然也会沾染痘毒。含星再把那上面的痘毒弄在郑娘的衣服上,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天花送进水佩风裳。” 裁云被吓了一跳,小声说道:“娘娘,沈容华一向和您交好,她……她不会的吧。” “裁云。”长宁捏紧了手,“叫丝桐来为我梳妆,你和镂月要寸步不离地守着致昀,不能出一点乱子。我即刻就去见沈容华。” 裁云忙答应着退下,又唤来丝桐为长宁简单地更衣梳妆了一番。长宁顾不得其他,传了轿子便匆匆地往兰枝所住的沅芷澧兰而去。 沅芷澧兰也是依水而建,又辟了一溪清流入院,潺潺流淌。各色珍品兰花皆汇于此地,自是一等一的风雅别致。院内还植了紫白两色的玉兰,晚风拂过时总能带着丝丝花香入室。长宁无心赏花,随侍女走进了殿内。 兰枝正沐浴过,只披了一身简单的月白色寝衣坐在窗下,为长宁突然的拜访感到惊讶。她站起身相迎,又命侍女去端了茶来。 “夜这样深了,你怎么突然来了?”兰枝面露困惑,“如今天花肆虐,宫中人人自危,我连门都不敢轻易出。你……” 长宁打量着她的神色,见兰枝只有疑惑,并无半点心虚,凭着对她性子的理解,暗暗放下心来:“姐姐,我有件十分要紧的事要单独和你说。” 兰枝虽然不解,还是摆了摆手命众人退下,殿内只剩下了她们二人:“究竟怎么了?” 长宁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说道:“姐姐,我知道这事不是你做的。你宫中的含星意图谋害致昀,将痘毒混在了致昀乳母的衣衫上。” “你说什么?”兰枝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但她反应迅速,霍地站了起来,“我即刻叫她过来。” “姐姐别急。”长宁按住她的手,“我不想打草惊蛇。你只说叫她进来换茶就是。” 兰枝的手微微颤抖,还是点了点头,随即扬声对外头说道:“含星,这茶水太淡了,还不快进来换一盏新的。” 二人听见含星答应着进来了,长宁与兰枝皆不动声色。含星低垂着头,叫人看不清神色,她捧着热茶放到了桌上,刚要行礼告退,长宁就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一把抓住了含星的手臂,几乎要把指甲也扎了进去。 含星吃痛,吓得跪在了地上:“昭媛娘娘,奴婢做错了何事,请您示下。” 长宁仍旧牢牢抓着她的手臂不放,将她左手的衣袖微微向上翻开,便见那白皙的肌肤上已然冒出了几个鲜红的疹子。坐在一旁的兰枝面色已经苍白无比,又气又怒。 “你接触了染着痘毒的衣裳,自己也无法幸免。”长宁一字一句说着,“含星,你若是老实交代,本宫还能派人为你尽力医治。你若不说,乱葬岗一卷草席便是本宫最后的仁慈。” 含星大惊失色:“娘娘,奴婢……奴婢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兰枝气恼不已:“你将痘毒混进了致昀乳母的衣衫中,这是在谋害皇嗣。如今事情败露,你若不说,全家都性命难保!” “小姐,小姐,奴婢不知道那是痘毒啊!”含星哭着说道,“奴婢只以为是一件寻常衣衫,和郑娘的交换了而已,并没有想到这些!求小姐救救奴婢!” 长宁冷静说道:“是谁指使你这样做?” 含星抽泣着答道:“是柳充华身边的喜儿,是她!” “那被你交换的衣服呢?”兰枝追问道。 含星摇了摇头,泪眼婆娑:“喜儿告诉奴婢事成之后立刻焚毁,如今……如今已被奴婢烧了。”含星一直磕头,额角都渗出了血,“小姐,奴婢知错了,奴婢鬼迷心窍,求您看在奴婢伺候您多年的份上饶了奴婢吧!” “糊涂东西,你背弃主子,我自然不能留你。”兰枝连连摇头,又回头看向长宁,“长宁,倘若你要人证,且先留着这丫头的命。” 长宁点点头:“烦请姐姐将她单独关押起来,将她所穿的衣物和用过的器具处理了,立刻传太医来。”说着又叫丝桐进来,“快去弄些热水和烈酒来,我与容华也要洗手。” 兰枝命人绑了哭喊不止的含星下去了,又与长宁一起浣了手。她疲惫的脸上露出浓浓的愧疚,已然俯身拜了下去。长宁一惊,伸手想将她扶起,兰枝却执意不肯。 “长宁,我管教下人不力,险些害了你和致昀,心中实在有愧。你若还愿认我这个姐姐,就请受我一拜。” 兰枝一向骄傲清高,矜持端庄,从不轻易低头。长宁心中酸楚,到底还是受了她深深一拜,这才连忙将她扶起。 “姐姐,我信你。我落魄之时你还托持盈为我送来给致昀的小衣,此事定是含星受了蛊惑,与你无关。当务之急还是要抓住柳充华的把柄。”长宁长叹一声,“只是物证已被焚毁,唯有一个含星,弄不好便成了栽赃柳充华,还会将姐姐牵扯其中。我实在是恨。” 兰枝面露犹豫:“这丫头实在可恶,柳充华费尽心机设计你和致昀,我不能放任不管。”她愈发焦虑,“只是如今她刚生了皇子,正得势,我们没了证据,恐怕实在是难办。郑娘那件沾染了痘毒的衣裳想必也已经被处理了吧?” 长宁微微颔首:“太医叮嘱过一定要烧干净,我怕宫人被传染,怎敢留下。实在悔之晚矣。” 二人相谈之际,忽然见宫女进来报道:“主子,吴才人差了人来。” “让她把东西送来吧。”长宁想起吴氏,心中烦闷更甚,“本宫现在不想见人,叫她在外头等候。” 第十章 丧子 宫女很快就捧着吴如意抄写的一沓宫规走了进来。长宁迅速看了一遍,见上头虽字迹不大端正,好歹也没有错漏,正正好好五十遍。于是并不想再多作纠缠,点了点头把纸张放在了一边。 兰枝叹道:“我看那吴氏虽行为举止有些怪异,也未料到是个如此没有规矩的人。” 长宁苦笑道:“姐姐不知道,她身边那个蓉儿也是举止嚣张,我已罚她去慎刑司领罚了。” “如今宫中人心惶惶,还是不要见血腥为好。只怕陛下忌讳。”兰枝听了,婉言相劝,“她若冒犯了你,打上几板子,让她记住教训便罢了。” “我正是这样想的。”长宁点点头,心中仍为痘疫一事犯愁,“只是柳充华那儿……我也觉得有些难办。” 兰枝轻轻握住她的手:“长宁,你的恨意我怎会不明白。只是柳含烟并不是那样好对付的人。从前追随荣妃的戚淑离也好,魏琼也罢,无一个善终的。她却能全身而退,必定城府颇深。再加上她如今有皇子傍身,更加如日中天。你此时无凭无据地检举她,无异于以卵击石。” 长宁恨恨道:“可要我眼睁睁看着她逍遥自在,我怎能容忍。”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如今咱们唯有蛰伏,才能以待来日。”兰枝深吸了一口气,“她既然敢对致昀动手,一次不成必有二次。只等着抓她的破绽吧。” 长宁的心中仍有深深的不甘,但她清楚地知道,兰枝所言也是当下唯一的出路。于是默然半晌才轻轻颔首:“我明白了。”她侧头看了一眼窗外漆黑如墨的夜色,“时辰不早了,姐姐快休息吧。我也该走了。” 兰枝的眼中是深深的忧虑和伤感:“好,你好生珍重,护住致昀。” 离开沅芷澧兰时,长宁只觉得今夜似乎格外地漫长,众多纷繁的心绪如丝线般缠绕心头,难以解开。她异常疲惫,被丝桐搀扶的手也止不住地颤抖,走下台阶时险些跌了一跤。丝桐万般的心疼却也无计可施,默默扶着她回了水佩风裳安顿下。 皇后彻底地病了,连日发着高烧,昏迷在病榻上不省人事。她身子骨本就不好,生下真阳公主后更是病痛缠身。如今被致晖的事打击了一番,病情更加凶险,如游丝一线飘摇系着,稍有不慎便会撒手人寰。 李朔泓旨令各宫妃嫔轮番到杳霭流玉为皇后侍疾,长宁与良妃纵然宫务缠身也无法推辞。那日长宁赶到杳霭流玉时,良妃也在殿中,二人一起去看了皇后,见她苍白消瘦,也忍不住叹息。长宁遥记得自己初见皇后时她是何等雍容端庄,如今却宛若泥胎木偶,不由得心生悲凉。 良妃拉了长宁走远了些才小声说道:“大皇子一病不起,陛下也忧心忡忡的。我今早问了伺候致晖的宫人,恐怕不好啊。” 长宁皱起眉道:“真的便没有半点好转的迹象吗?” “太医也说了,恐怕就是这两日的事情了。连喜木都备下了。”良妃摇了摇头,“致晖还这么小,这实在是……” 良妃说不下去了。长宁也默默不语,只觉得心都被揪得生疼。她不敢想象若是致晖的病真的无力回天,皇后醒来后该有多心疼。 二人替皇后擦拭了四肢,长宁又叫丝桐去盯着炉子上煎着的药。方要坐下歇一歇,就听见外头有人来报,道是李朔泓来了。长宁与良妃对视一眼,赶忙到殿门口接驾。 “臣妾给陛下请安。” 李朔泓的眼下有两道深深的乌青,想来也是数日未曾合眼:“起来吧。”他有些疲倦地开口,“皇后如何了?” 良妃沉声答道:“陛下,皇后娘娘还未醒来。” “朕去看看。”李朔泓摆了摆手走进殿内,“致晖……” 良妃垂着头,不敢开口,挣扎一番才缓缓说道:“还是不大好,太医看了,只盼大皇子吉人天相,或许能有转寰。” 李朔泓语气苦涩:“朕也是如此盼望的。” 他走进寝殿,手轻轻抚摸过皇后毫无血色的面颊,心中微微刺痛。他对卢思淳的爱意早已被漫长的岁月磨平,但这是他的结发妻子,是他一双儿女的生母。纵然平日里不再举案齐眉,此时此刻还是难免触景伤情。 长宁静静地同良妃站在一旁,李朔泓面上一瞬而过的伤感在她眼里显得分外虚伪。殿中诸人皆是默默不语,垂手而立。直到孙奉哭着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伏在地上连连叩首,长宁感觉自己的心猛地一跳。 “陛下,陛下节哀。”孙奉涕泪横流,“大殿下薨了。” 李朔泓愕然地转过身去,眼里似乎有泪光闪过,他眉头深锁,仿佛脑海深处所有的悲凉和痛苦都化作了一柄钝刀子,一齐搅动着心脏。阵阵的冷意卷了上来,分明是酷暑难耐,却冰冷刺骨。那是他的嫡长子,他费尽心血培养的储君,却被上天无情地夺走了性命,岂非是天命不佑于他?长宁和良妃跪倒在地,也难掩悲痛地抽泣起来。 “致晖是朕的嫡长子。”李朔泓瘫坐在椅子上,“他才八岁啊,八岁!” 殿内唯有李朔泓的叹息和宫人们的哭声。李朔泓沉默良久才又开口道:“皇后若是醒来,先不要让她知道。待皇后身子好些了再徐徐告诉她。” “是。” 李朔泓的声音颤抖而嘶哑:“致晖聪明伶俐,乃朕心头最爱,着追封为皇太子,谥号悼慧。命礼部准备丧仪诸事。”他又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皇后,深深地长叹,“回甘露殿吧。” 那一晚是宫中众人无法安眠之夜。乌云蔽月的夜色被一盏盏素白宫灯照亮,紫禁城这个庞然大物亦被数不尽的白色纱幔所笼罩。长宁陪侍在皇后寝殿中,睁开酸涩肿痛的眼睛,盯着锦帐上那一团团象征着多子多福的石榴花纹样,心越坠越深。 她远远地听见了一阵阵低微的哭声。李朔泓并不愿意让皇后即刻知道丧子的事情,连宫人都不敢在杳霭流玉放声痛哭。只是致晖的死又有几人会真正伤心难耐呢?长宁恍惚地想着,渐渐地有泪渗出,不知是因为侍疾的疲劳,还是因为内心深处涌现的一股悲凉。 第十一章 菊凋 悼慧太子薨逝后的第三日,李朔泓才踏足了水佩风裳。他的眼底是遮掩不住的辛酸和伤感,连身形也消瘦了许多。丧子之痛宛若在他的心口划开了一道无法消弭的疤痕,皇后的昏迷又为他撒了一把盐,痛彻心扉。此时此刻,他需要一些能够包容他的如水柔情,才能稍稍抚慰自己的伤痕。 长宁卸下钗环依在李朔泓的肩头。他们谁都没有说话,任由无尽的压抑弥漫在殿内。长宁没有点香,只有闷热的晚风从窗隙吹进殿内,带着一阵从杳霭流玉飘来的苦涩。 “长宁。”李朔泓伸手搂住她的肩,“为什么上天要夺走朕的致晖?是不是朕犯了太多错误,上天才要一力惩罚朕?” 长宁轻声安慰道:“不是的,不是的。陛下,您宵衣旰食,夙兴夜寐,您的功绩上天也看在眼里,怎么会忍心惩罚呢?” 李朔泓第一次在她面前流露出了深深的悔恨:“为什么会这样?朕竟然都无力保住自己的孩子……” 长宁用力地抱紧了李朔泓,她和这个男人肌肤相贴,却没有半点旖旎的韵味。只是陪着他追悼已逝的爱子,气氛肃穆得犹如置身灵堂。不知过了多久,她隐约察觉到了寝衣上沾到了几点微热的泪渍,默默地低下了头。 烛火摇曳,晃得长宁双眼刺痛。她就这样静静地陪了李朔泓许久,才吹灭了蜡烛,与他抵足而眠。这一夜深沉而漫长,连长宁口渴醒来时外头的天仍旧乌蒙蒙一片。 丝桐轻手轻脚地进来为她奉了茶,生怕惊醒了沉睡的帝王。长宁喝了一口润了润干涩的嗓子,压低了声音问:“皇后如何了?” “奴婢也没听到消息。大约还是昏睡着。”丝桐摇了摇头。 长宁微微颔首,复又躺回了床上歇下。这几日来的疲倦拖着她缓缓地入了梦乡,她感受着身侧之人的体温,意识渐渐沉了下去。然而这一觉她睡得却依旧很浅,因此很容易便听见了外头传来的动静。 再次睁开眼时天刚蒙蒙亮,长宁又命人做了罗汉百合饮来。李朔泓过了不多时也醒了,漱了口又将那盏茶一饮而尽。顺诚进来禀告,说是皇后已经醒了。笼罩着李朔泓的阴云这才被驱散了一些,缓缓地点头。 “朕忙完政务就去看皇后。”李朔泓对着顺诚嘱咐道,“你去叮嘱服侍皇后的宫人,切记不要将悼慧太子一事告诉她。待她稍微好些再说。” 顺诚忙不迭答应了。长宁半弓着身子替李朔泓系上纽扣,小声说道:“臣妾一会儿就去看望皇后娘娘,也防着下人们乱说话吓着娘娘。” 李朔泓握了握她的手,面露欣慰:“长宁,还是你最善解人意。” 送走了李朔泓,长宁又简单梳洗了一番,换了身十分简朴的淡绿色绣竹枝的齐胸衫裙。发髻上也只簪了一对普通的珍珠钗。丝桐传了轿辇,跟着她一路到了杳霭流玉。 院子里处处蒙着白纱,分明是白天,却叫人觉得有些森然可怖。如今皇后还下不了床,因此寝殿外的这些丧仪一概都是看不见的。长宁进了殿,见里头一切如常,便知道皇后仍被蒙在鼓里。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长宁请了安,皇后仿佛刚醒,仍有些虚弱,双眼无神地凝视着锦帐顶,看上去了无生气。 皇后见是长宁,强撑着病体问道:“赵昭媛,本宫的致晖如何了?本宫昏睡了多久?” 长宁自然无法将实情告知,只是柔声说道:“娘娘放心,太医院还有那么多能妙手回春的名医在呢。您睡着的这些日子陛下也十分担心。” “不行,本宫要去看致晖。”皇后挣扎着想要下床,双腿却已经麻木,根本使不上半点力气。她急切地想要抓着长宁的手站起来,却也是徒劳。 长宁又急又心疼,忙扶着她躺下:“娘娘,您自己的身子还未好全,如何能去呢?而且天花可是会传人的,娘娘若是不幸感染,还有谁来为致晖事事思虑尽心?就当是为了致晖也好,您先躺下歇一歇吧。” 皇后的眼里有泪水打转,她抓着长宁的手臂,越来越紧:“长宁,本宫真的很担心致晖。若是他有什么万一,本宫真的会支撑不住。” 长宁的心中有苦海翻腾,但她谨记着李朔泓的嘱托,不敢告知。而且看皇后如今的神情,若是真的让皇后知晓,无异于夺了她半条命。因此只能一遍遍地安慰。 “娘娘别说这样的话,臣妾喂您先把药喝了吧。”长宁从明镜手中接过药盏,舀起一勺吹了吹,递到皇后唇边,“为了致晖,也为了瑾瑜,娘娘还是先顾好自己的身子要紧。” 皇后颤抖着点了点头,像是妥协,小口小口地喝了药,闭眼躺在床上,眼角的泪水却似断线的珍珠般不停滚落,轻声地抽泣起来。长宁轻柔地为她擦去眼泪,鼻尖忍不住一酸,忙背过身去不敢让皇后瞧见。 “长宁。”皇后轻声唤她的名字,“本宫是不是时日无多了?” 长宁一惊:“娘娘怎么说这样的话。您只是累着了,太医也说多调养一段时日就会好的,您别担心。” 皇后苦涩一笑:“是吗?那为何本宫总是频频梦到过去的事情……本宫还以为是故人们都来接我回去了。”她的语气仿佛在追忆往事,“我记得那是建章七年的事情……” 建章七年。长宁的心猛然一跳,是她长姐过世的那一年。殿内的侍女们都低着头无声地退下了,只听见裙摆摩擦时细微的响声。殿内又沉静了许久,久到长宁几乎以为皇后又睡着了,才听她缓缓地开口了。 “那一年,本宫抱病不起,恰如今日。陛下便把宫中诸事都交给了荣妃管理。”皇后的声音比之往日更加低沉,一点点揭开她不愿提起的陈年伤疤,“荣妃痛恨长容夺走她的宠爱,本宫早就知道的。可是本宫终日缠绵病榻,自顾不暇,没能阻止荣妃的恶行。长容恭敬、善良、温和,本宫却眼睁睁看着她落得这样的下场。如今致晖病了,本宫也无力保护自己的儿子,简直就像因果轮回……” 她说着,又有一行清泪划过面庞,濡湿了宝蓝色弹花枕:“长宁,是本宫对不住你姐姐。本宫不是一个好皇后。” 长宁默默握住了她冰凉的手:“娘娘,您尽力了。事事不会尽如人意。” 可皇后依旧流着泪:“不,是本宫的错。本宫没能庇护妃嫔,也无法庇护自己的亲生孩子。是本宫无能。” 眼前这个女人是如此行销骨立,她本是如柳条般温柔的女子,双肩却被迫担上了远超负荷的责任,如一座大山般压得她难以喘息。长宁想到自己的长姐落难时却无人相助,总觉得一阵窒息,却也不愿再对卢思淳多加指责。她深知道如今的皇后已然十分脆弱,她不愿再眼看着她被自己的冷言冷语击垮。 “娘娘,您身为皇后,有太多的事要操劳。能够做到如此已经十分不易了。您再喝点药吧。”长宁又喂了皇后几勺乌黑苦涩的药汁,“宫中人人都盼着您快点好起来。” 皇后拭去了眼角的泪水,吃力地点了点头:“是了,本宫得快点好起来。致晖还等着本宫呢。他病得这样重,若是看不见母后定要伤心的。”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长宁,多谢你。” 长宁心中苦楚酸涩,却也不能表露分毫,只是轻柔地替皇后掖好被子道:“娘娘,臣妾还要和良妃姐姐议事,晚些再来看您。您好好保重身子。” “你去吧。”皇后轻轻地颔首,倦意涌了上来,催她闭上了眼睛,“我累了,想再睡一会儿。” 长宁静静地退了出去,丝桐迎了上来,扶着她上了轿辇。前脚刚进水佩风裳,转而就听见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响起。长宁回头看了一眼萧瑟的庭院,恍惚间只觉得万般凄凉。她进了屋子,舀了一勺香料添进炉内,有些怔怔的。忽然,她听见窗外传来了什么声音,一声一声,恍若丧钟在脑海中回荡,震得她耳朵嗡嗡作响。 她听见云板声连绵叩响,四下。 第十二章 碧玉簪 建章十二年,皇后崩逝于雨丝纷飞的夏日,在平阳行宫的杳霭流玉永远地阖上了双眸。侍女走进寝殿为她擦拭身体时,皇后已然没有了气息,静静躺在床上,如同沉睡了一般。李朔泓在几日之间痛失发妻与爱子,痛不欲生,肝心欲裂。 李朔泓服缟十二日,缀朝九日,亲自护送皇后的梓宫回紫禁城,安奉于凤仪宫中。大周臣民皆为国母剪发服丧,二十七日内禁歌舞嫁娶,哀哭之声响彻京城。内阁百般斟酌,拟“敬贤”二字为谥,晓谕天下。 陆月颦走进通明殿内时,长宁正静静跪于佛像前,亲手将佛经和元宝焚化,看着火舌舔上纸页,化为灰烬。酸涩的泪落在烈焰腾起的火盆内,嘶嘶作响。 “昭媛娘娘。”月颦走近了一点,在她身侧跪下,“明日还要举哀,夜已深了,您怎么还在这儿?” 长宁的嗓音有些嘶哑,或许是举哀时放声痛哭了许久的缘故:“陆婉仪不也没有歇下吗,你也是来此追悼大行皇后的吗?” 月颦姣好的容貌此时此刻却显得格外苍白,她一身素服,不佩首饰,清瘦得仿佛一推便会倒地:“不,我是来见你的。” 长宁听了这话,才转过头去望着她:“见我?” “是。我到了玉照宫,娘娘不在,我想了想便猜到娘娘会在这里。大行皇后生前就十分倚重你,想来娘娘会来此追悼。”月颦轻声说道,“娘娘不觉得奇怪吗?皇后刚醒,陛下也把悼慧太子之事瞒得死死的,为何皇后就突然崩逝了?” 长宁心头一紧,似乎有一根神经突突地跳着,逼得她头晕目眩。她不是没有想过其他的可能性,但是皇后本就沉疴已久,自己并没有多想。而李朔泓仿佛觉得另有蹊跷,审问了几个当时伺候左右的宫女,却也无果。 她谨慎地开口道:“你为何这样想?” 月颦凄然一笑,并不回答:“娘娘,陛下为了此事哀痛不已,也生了疑心,嫔妾不信您不知道。您在大行皇后崩逝前不久去过杳霭流玉,陛下也是知道的。” 长宁浑身发冷:“是,我的确去过。可……” “娘娘,陛下的疑心一旦起来,便不会轻易停下。”月颦摇了摇头,从袖中摸出一根簪子递到长宁手中,“娘娘可认得此物?” 那是一根通体由碧玉雕而成的宝簪,镶着圆润的珍珠,刻着喜鹊登枝的吉祥图案。长宁依稀记得此物,口中发苦:“这是……皇后生前赐给新晋宫嫔的簪子,一人一支。” “原来如此。”月颦轻轻颔首,“我在杳霭流玉拾到了这簪子,却不知道是谁的。便拿来给娘娘一观。或许,就是这簪子的主人对大行皇后说了什么。” 她意有所指,长宁却顿生疑云:“你捡到了此物,为何不直接交给陛下,反而要给我?” 月颦笑了:“娘娘,嫔妾不过是小小一个婉仪,若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焉知还能不能保全自身。嫔妾胆小怕事,陛下待我也不过是养在身边取乐,我不愿当这个出头鸟。”她眼神流转,定定地凝在长宁身上,“况且,我想请娘娘卖我一个人情。” 长宁犹豫片刻,还是收起了那根碧玉珍珠簪:“你想让本宫帮你什么?” 月颦低下头去,隔着柔软的衣衫,十分轻柔地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娘娘,嫔妾有了身孕,已经一个月了。” 长宁一怔,心中微微明朗,可月颦说出的话却直转急下:“可是嫔妾注定和这个孩子无缘了。” “为什么?”她听见自己下意识地问道。 “娘娘,嫔妾在教坊司学艺,不仅要学月琴、歌唱,还有琵琶、舞蹈。凡一切能取悦君王权臣的都要烂熟于心。”她伸出自己布满淡红色疤痕的手指,语气平静如初,“更要身轻如燕,似扶风弱柳,肌肤如雪,若玉璧剔透。因此嫔妾长年累月地服用含麝香的方子,浑身涂满含麝香的香粉,早已损伤了身子。嫔妾早已不适合生育了。” 麝香,又是麝香。长宁轻轻地叹息:“本宫猜,你若只是想求一副汤药来断了和这孩子的母子缘分,必定不会来找本宫。” 月颦嫣然一笑,语气决绝:“娘娘说得对。”她对着佛像俯身一拜,“嫔妾想要陛下永远记得嫔妾丧子的哀痛,嫔妾再也不愿低人一等。嫔妾要用这个无法活下去的孩子来换自己的锦绣前程。” 长宁被她的言语所震撼,久久地没有说话。过了片刻,她才慢慢开口:“你的心愿本宫明白了。只是本宫还要想一想。” “嫔妾愿意等。”月颦柔声说道,“那支能为娘娘洗去嫌疑,查明皇后死因的碧玉珍珠簪就是嫔妾对您的诚意。” 一芯盏暗红的烛光化入夜色,让她的面颊泛起一层晶莹的光彩。二人黑色的影子在身后被拖得更长,倒映在满殿金砖之上,愈发森然凄清。长宁的膝盖渐渐酸痛麻木,手中的那根簪子尖锐地刺痛了自己,但她还是没有松手。怀疑、迷茫、哀痛杂糅成一团,闷闷地堵在了胸口。 终于,长宁点头了:“本宫会如你所愿,让陈时茂为你安胎。他是本宫的人,你可以放心。” 月颦露出了满足的笑意:“多谢娘娘成全。” 长宁凝视着她:“你没有半点不舍吗?” “自然是有的。”月颦温柔地抚摸着小腹,眼睫轻颤,“可是嫔妾别无选择。既然注定留不住,就利用这孩子再为我做点什么吧。” 长宁脚步踉跄地离开通明殿时,陆月颦仍旧跪在殿内祈祷。她对陆月颦怀揣着极为复杂的情绪,更不得不为她的果决慨叹。在殿外等候多时的丝桐牢牢地搀扶住她摇晃的身子,疲惫的脸上满是心疼。 “小姐,咱们回宫吧,明日还有一整天的举哀呢。奴婢怕您的身子撑不住。”丝桐劝慰道。 长宁看了一眼漆黑如墨的天色,将袖中的簪子攥得更紧:“我们走吧。” 第十三章 疑心 次日举哀后天色渐沉,长宁走进甘露殿时李朔泓仍在书房伏案批阅奏章。殿内服侍的宫女内监皆身穿素白衣裳,见长宁来了,忙引着她进来。偌大的甘露殿里出奇地安静,唯有院子里风吹枝叶时的沙沙声音。 孙奉看上去愁眉苦脸,小声说道:“昭媛娘娘,陛下这几日心情不佳,您多注意着些。” 长宁微微颔首,迈步走了进去。大行皇后与悼慧太子双双离世,李朔泓已因丧仪操办不周责罚了数名官员。这几日的甘露殿总是处处阴霾笼罩,人人愁云惨淡。李朔泓见是长宁来了,才放下笔唤她过去。 “臣妾给陛下请安。”长宁行了一礼,“陛下日夜操劳,臣妾担心您身子受不住,依着刘院判开的方子给您炖了药膳。已经不烫口了,陛下可以放心用。”她说着打开食盒,端了一盅温热的黄芪人参粥来。 李朔泓抬起血丝密布的双眼,感念她的细心:“还是你处处替朕思虑。”他舀了一勺粥喝下,“敬贤皇后病逝,多亏你和良妃上下操持,实在辛苦。” 长宁柔声说道:“臣妾能做的不多,只要能为陛下分忧就心满意足了。”她又微微一笑,“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陛下呢。陆婉仪已经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臣妾想着,从前有孕时就是陈太医为臣妾安胎,医术精湛,不知能不能指他去照料陆婉仪。” “果真?”李朔泓紧绷的面上终于展露了一丝难得的喜色,“的确是喜事了。传旨,晋陆婉仪为容华。既然你看重陈时茂,就让他去伺候陆婉仪的胎吧。” “是。臣妾就替陆容华谢过陛下了。”长宁笑盈盈地说道,“还有一事,真阳公主如今尚在襁褓之中,十分年幼。陛下可打算为她择一个养母抚育照料?” 李朔泓已然思量过此事:“瑾瑜年幼,确实需要个养母照顾。宫中高位的妃嫔本就不多,朕也烦心了一阵。你宫务缠身,还有个致昀要费心,朕不愿让你百上加斤。良妃也是一样的,她毕竟没有生养过,朕也放心不下。思来想去,还是安充华最好,柔华也正能和瑾瑜作伴。你觉得如何?” 长宁笑道:“陛下果然思虑周到。安充华为人妥帖谨慎,臣妾也觉得极好。” 李朔泓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朕这段日子实在忙碌,还得要你看顾着宫中上下。良妃性子温吞,不如你行事果断,许多事情你自己拿主意就是。” 李朔泓这话说得平淡,长宁却隐隐听出了暗含的意思,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只是恭敬地答道:“臣妾遵旨。”她看了看李朔泓的脸色,下了决心道,“臣妾今日前来,还有一事要禀告陛下。此事或许关敬贤皇后的死因,还望陛下听臣妾一言。” 李朔泓捏着瓷勺的手一顿,刚刚放松片刻的心又一次收紧。他抬起头来望着长宁,仿佛要从她的脸上读出点什么。良久后才说道:“发生了何事?” 长宁将那支碧玉珍珠簪奉到了李朔泓跟前:“陛下,敬贤皇后宫中侍奉的宫人在皇后崩逝那一日拾到了此物。臣妾不敢不报。” “这簪子仿佛是绍南国献来的,一套四支,朕都赐给了皇后。”李朔泓拿起那簪子在手中端详,心中疑窦丛生。他曾下旨隐瞒了悼慧太子的丧事,却始终疑心有人在皇后临终前泄露,引得皇后悲愤交加,含恨而终。 “是。当日新晋宫嫔到凤仪宫拜见,皇后娘娘将四支簪子分别赐给了那四位妹妹。”长宁仰起头,“臣妾没有陛下的旨意,并不敢擅自搜查。且此物或许只是偶然遗失在了杳霭流玉,并不能证明簪子的主人与娘娘的死因有关。” 李朔泓转动着手指上的白玉扳指,沉思片刻后叫来了孙奉:“去管贤仪、罗贵人、吴才人和张采女宫中问一问,看看是谁丢了这簪子,先不要声张。” 孙奉答应着离去了。长宁的心中也没有多大把握:“陛下,是否要再审一审从前侍奉皇后的宫人?” 李朔泓叹道:“朕已审问过,都说那日并无异常。”他的眼神幽幽如一潭深泉,不知为何就令长宁心生寒意。 长宁又说道:“臣妾知道此事。不过那几日各宫妃嫔轮流侍疾,若是真出了什么纰漏就不好了。” 李朔泓没有说话,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桌案,眉头深锁,仍旧在思索。不多时,孙奉也回了甘露殿,对着李朔泓行了一礼。 “陛下,奴才去四位主子宫中问过了,只有张采女丢失了簪子。” 长宁登时反应过来:“陛下,张采女如今被禁足宫中,簪子又怎会无故遗落在了杳霭流玉?此事恐怕另有蹊跷。” 李朔泓望着孙奉,慢慢问道:“除了赵昭媛以外,当日还有谁去过杳霭流玉?” 孙奉答道:“回陛下,还有陆容华和吴才人。只是陆容华去时皇后没有见她,在杳霭流玉略坐了一会儿便回去了。吴才人倒是进去陪娘娘说了一会儿话。还有柳充华也命人送了些东西过去。” 李朔泓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吴才人……” 长宁虽不喜吴才人行事怪异,但仔细想来亦深觉此事大有蹊跷。她一瞬间便想到了柳含烟,可苦于没有证据,也无从谈起。李朔泓的额头上青筋暴起,显然已经怒不可遏,猛地一拍书桌。 “传旨,将吴才人禁足宫中,事情没有查明之前不许让她踏出宫门半步。”李朔泓双眼充血,“去告诉良妃,重审服侍皇后的宫人,若有必要也可审问吴才人。此事由她亲自过问。” 长宁劝慰道:“陛下莫急,此事还有许多值得推敲之处。良妃姐姐细心,必能办妥。” 李朔泓眼底的疲惫几乎快要满溢而出。长宁默不作声地拿起桌上的一只珐琅描金小钵打开,清凉袭人的薄荷油香气扑面而来。她摘下赤金护甲,蘸了些在指尖,绕到李朔泓身后轻轻为他按摩着太阳穴。满室萦绕着醒神的薄荷香,她听见李朔泓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第十四章 辩白 长宁仿佛有些时日没有到良妃宫中坐一坐了。即便平日里来了重华宫,也不过是去兰枝那儿闲聊。如今又来了景春殿,才觉得此处竟与自己初见时别无二致。一样的檀香幽幽,静谧无声,白玉观音像无悲无喜,宝相庄严。 她随着玉蟾绕过屏风,只见良妃已然端坐室内,连被李朔泓下旨勒令禁足的吴才人也在。见了长宁也不行礼,只是瞪着眼睛坐在原地。良妃见长宁来了,招呼她过来坐下,叫侍女添茶,面露无奈之色。长宁看了一眼吴才人,心中怎能不明白。 “良妃姐姐今日叫我来是有何事?”长宁含笑问道。 良妃瞥了一眼吴如意道:“本宫重审了杳霭流玉的宫人,都一口咬定那日只有吴才人在皇后寝殿停留得最久。且那支簪子来路不明,宫里不过四个新来的妹妹们有,便打算问个明白。可这……”她有些束手无策,“本宫问了许多遍,她也不答。” 吴如意毕竟还是天子宫嫔,如今事情尚未水落石出,不可严刑逼供。奈何良妃也拿她没有办法,只得请长宁来一同商议。长宁望着吴如意呆滞的目光,顿觉头痛,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开口。 “吴才人,这支簪子是不是你的?”长宁拿起那根碧玉珍珠簪问道。 吴如意呆了一会儿,才说道:“真的不是嫔妾做的。” 长宁又追问道:“你那日和皇后娘娘说了什么?” “嫔妾只是慰问娘娘身体如何,旁的一概没有说。如今遭人指责,嫔妾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实在百口莫辩。”吴如意说道。 长宁皱起眉道:“百口莫辩?你既然没有做过,就该替自己辩解。”她叹了口气,“罢了,本宫还想问你一句。悼慧太子的事,你可曾对皇后透露过半个字。” 吴如意又怔了怔,才缓缓地摇了摇头:“嫔妾没有。” 良妃叹道:“妹妹,如今这样,怕是问不出什么来了。只是如此一来,我也实在难同陛下交代。” 长宁对着吴如意这副人淡如菊的模样只觉得恨铁不成钢:“吴才人,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你不为自己辩解,良妃和本宫也只能如实回禀陛下了。” 吴如意轻轻地摇头:“朔泓表哥不会不信任我的。” “你!”良妃气得头更痛了,玉蟾忙为她倒了一盏茶,“你简直肆意妄为,竟敢直呼陛下名讳。” “姐姐莫气。依我看,如今是问不出什么来了。恐怕还要再审一审吴才人身边的宫女。” 长宁看了一眼吴如意身边的蓉儿。她本以为吴如意此时总会为了侍女挺身而出,极力辩白,可谁曾想吴如意仍是一副淡淡的样子。长宁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极度的挫败。看来这吴如意根本不能用常人的逻辑来思考,根本就是烂泥扶不上墙。 蓉儿却直挺挺地跪在那儿,一脸的大义凛然:“奴婢愿意入慎刑司,证明主子的清白。” 良妃幽幽说道:“敬贤皇后刚刚过世,本宫本不想再见血腥。既然你如此忠心耿耿,那就去吧。” “良妃娘娘,嫔妾还有一事相求。”吴如意突然又说道。见良妃没有搭理,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嫔妾还想和陛下见一面。” 良妃给长宁递了个眼神,又缓缓开口道:“陛下如今琐事缠身,没有时间见你。若非如此,也不会让本宫来亲自审问了。” 可吴如意依旧执拗地跪在原地,直直地瞪着眼睛,仿佛不答应便不愿起身一般。长宁想了想,或许她还有什么话不便与自己和良妃说,必须要面圣。于是按住良妃的手,站起身来。 “本宫带你去甘露殿。只是陛下想不想见你,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长宁带着吴如意从重华宫一路行至甘露殿。甘露殿前秋风萧瑟,万物凋零,凉意扑面而来时只觉得罗衫单薄,肌肤生寒。长宁放眼望去,唯有廊下数盆秋菊迎风而立。那是皇后生前最喜爱的花,傲骨凌霜,自有一派风流。她静静地站在殿外等了一会儿,便见孙奉出来,邀她们二人进殿。 李朔泓并不想见吴如意,他如今公务繁忙,又为皇后的事成日操心,根本无暇去管一个小小才人。奈何吴如意或许有什么关系到皇后之死的要紧话想说,他不得不听。 长宁微微屈膝行礼,见李朔泓冲自己点了点头,便识趣地绕到了殿内一架八扇梨花木雕花屏风后。隔着屏风,她隐隐可以听见吴如意行礼下拜,声声入耳。 “你还有什么要和朕说的?”李朔泓低着头,自顾自地批改着奏章,未曾施舍一个眼神给吴如意。 吴如意抬头望着李朔泓,郑重地问道:“陛下,臣妾想问您,是否相信公允之道?” 李朔泓皱了皱眉:“你这是什么话?是说朕冤枉了你吗?” 吴如意露出一个略带哀愁的笑,轻轻地摇头:“臣妾想看清陛下,却怎么也看不清了。” “吕太医最擅治疗眼疾,朕叫他给你开个方子。”李朔泓被她的一番话搅得越发烦闷。 “不,陛下。”吴如意凄然一笑,“臣妾或许也失去了自己恋恋不舍的少年郎。” “你若是没有别的话要说,就回自己宫里待着去。朕忙得很,没空听你啰嗦。”李朔泓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命孙奉将人带出去。 吴如意俯身三拜:“表哥,臣妾甘愿禁足宫中,不愿让您为难。请您多保重身子。” 李朔泓怒上心头:“滚出去,半分教养也没有。什么表哥表妹的,御前岂容得你放肆!” 孙奉见李朔泓已然动了气,忙拉着吴如意下去了。长宁从屏风后转出,也觉得一阵心虚,谁曾想她竟然就是跑来说这些的。 “朕不想见她,让她安分一点,别出来烦人。”李朔泓眉头紧锁,“长宁,吩咐慎刑司,既然她的侍女甘愿受刑,就不必手下留情了。” 长宁纵然无奈,却也没了办法,只得低声答应道:“是,臣妾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