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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碧玉簪

    建章十二年,皇后崩逝于雨丝纷飞的夏日,在平阳行宫的杳霭流玉永远地阖上了双眸。侍女走进寝殿为她擦拭身体时,皇后已然没有了气息,静静躺在床上,如同沉睡了一般。李朔泓在几日之间痛失发妻与爱子,痛不欲生,肝心欲裂。

    李朔泓服缟十二日,缀朝九日,亲自护送皇后的梓宫回紫禁城,安奉于凤仪宫中。大周臣民皆为国母剪发服丧,二十七日内禁歌舞嫁娶,哀哭之声响彻京城。内阁百般斟酌,拟“敬贤”二字为谥,晓谕天下。

    陆月颦走进通明殿内时,长宁正静静跪于佛像前,亲手将佛经和元宝焚化,看着火舌舔上纸页,化为灰烬。酸涩的泪落在烈焰腾起的火盆内,嘶嘶作响。

    “昭媛娘娘。”月颦走近了一点,在她身侧跪下,“明日还要举哀,夜已深了,您怎么还在这儿?”

    长宁的嗓音有些嘶哑,或许是举哀时放声痛哭了许久的缘故:“陆婉仪不也没有歇下吗,你也是来此追悼大行皇后的吗?”

    月颦姣好的容貌此时此刻却显得格外苍白,她一身素服,不佩首饰,清瘦得仿佛一推便会倒地:“不,我是来见你的。”

    长宁听了这话,才转过头去望着她:“见我?”

    “是。我到了玉照宫,娘娘不在,我想了想便猜到娘娘会在这里。大行皇后生前就十分倚重你,想来娘娘会来此追悼。”月颦轻声说道,“娘娘不觉得奇怪吗?皇后刚醒,陛下也把悼慧太子之事瞒得死死的,为何皇后就突然崩逝了?”

    长宁心头一紧,似乎有一根神经突突地跳着,逼得她头晕目眩。她不是没有想过其他的可能性,但是皇后本就沉疴已久,自己并没有多想。而李朔泓仿佛觉得另有蹊跷,审问了几个当时伺候左右的宫女,却也无果。

    她谨慎地开口道:“你为何这样想?”

    月颦凄然一笑,并不回答:“娘娘,陛下为了此事哀痛不已,也生了疑心,嫔妾不信您不知道。您在大行皇后崩逝前不久去过杳霭流玉,陛下也是知道的。”

    长宁浑身发冷:“是,我的确去过。可……”

    “娘娘,陛下的疑心一旦起来,便不会轻易停下。”月颦摇了摇头,从袖中摸出一根簪子递到长宁手中,“娘娘可认得此物?”

    那是一根通体由碧玉雕而成的宝簪,镶着圆润的珍珠,刻着喜鹊登枝的吉祥图案。长宁依稀记得此物,口中发苦:“这是……皇后生前赐给新晋宫嫔的簪子,一人一支。”

    “原来如此。”月颦轻轻颔首,“我在杳霭流玉拾到了这簪子,却不知道是谁的。便拿来给娘娘一观。或许,就是这簪子的主人对大行皇后说了什么。”

    她意有所指,长宁却顿生疑云:“你捡到了此物,为何不直接交给陛下,反而要给我?”

    月颦笑了:“娘娘,嫔妾不过是小小一个婉仪,若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焉知还能不能保全自身。嫔妾胆小怕事,陛下待我也不过是养在身边取乐,我不愿当这个出头鸟。”她眼神流转,定定地凝在长宁身上,“况且,我想请娘娘卖我一个人情。”

    长宁犹豫片刻,还是收起了那根碧玉珍珠簪:“你想让本宫帮你什么?”

    月颦低下头去,隔着柔软的衣衫,十分轻柔地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娘娘,嫔妾有了身孕,已经一个月了。”

    长宁一怔,心中微微明朗,可月颦说出的话却直转急下:“可是嫔妾注定和这个孩子无缘了。”

    “为什么?”她听见自己下意识地问道。

    “娘娘,嫔妾在教坊司学艺,不仅要学月琴、歌唱,还有琵琶、舞蹈。凡一切能取悦君王权臣的都要烂熟于心。”她伸出自己布满淡红色疤痕的手指,语气平静如初,“更要身轻如燕,似扶风弱柳,肌肤如雪,若玉璧剔透。因此嫔妾长年累月地服用含麝香的方子,浑身涂满含麝香的香粉,早已损伤了身子。嫔妾早已不适合生育了。”

    麝香,又是麝香。长宁轻轻地叹息:“本宫猜,你若只是想求一副汤药来断了和这孩子的母子缘分,必定不会来找本宫。”

    月颦嫣然一笑,语气决绝:“娘娘说得对。”她对着佛像俯身一拜,“嫔妾想要陛下永远记得嫔妾丧子的哀痛,嫔妾再也不愿低人一等。嫔妾要用这个无法活下去的孩子来换自己的锦绣前程。”

    长宁被她的言语所震撼,久久地没有说话。过了片刻,她才慢慢开口:“你的心愿本宫明白了。只是本宫还要想一想。”

    “嫔妾愿意等。”月颦柔声说道,“那支能为娘娘洗去嫌疑,查明皇后死因的碧玉珍珠簪就是嫔妾对您的诚意。”

    一芯盏暗红的烛光化入夜色,让她的面颊泛起一层晶莹的光彩。二人黑色的影子在身后被拖得更长,倒映在满殿金砖之上,愈发森然凄清。长宁的膝盖渐渐酸痛麻木,手中的那根簪子尖锐地刺痛了自己,但她还是没有松手。怀疑、迷茫、哀痛杂糅成一团,闷闷地堵在了胸口。

    终于,长宁点头了:“本宫会如你所愿,让陈时茂为你安胎。他是本宫的人,你可以放心。”

    月颦露出了满足的笑意:“多谢娘娘成全。”

    长宁凝视着她:“你没有半点不舍吗?”

    “自然是有的。”月颦温柔地抚摸着小腹,眼睫轻颤,“可是嫔妾别无选择。既然注定留不住,就利用这孩子再为我做点什么吧。”

    长宁脚步踉跄地离开通明殿时,陆月颦仍旧跪在殿内祈祷。她对陆月颦怀揣着极为复杂的情绪,更不得不为她的果决慨叹。在殿外等候多时的丝桐牢牢地搀扶住她摇晃的身子,疲惫的脸上满是心疼。

    “小姐,咱们回宫吧,明日还有一整天的举哀呢。奴婢怕您的身子撑不住。”丝桐劝慰道。

    长宁看了一眼漆黑如墨的天色,将袖中的簪子攥得更紧:“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