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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荣贵妃仙逝一事令素来宠爱她的李朔泓受尽了打击,御笔亲书了无数挽诗祭文,极尽哀痛。又下旨追封其为皇贵妃,更因礼部择选谥号不佳而大发雷霆,重责了几个办事不利的官员。那一日在场的妃嫔都见识过李朔泓的天子之怒,因此无人敢去甘露殿宽慰。待过了几日,见李朔泓不再辍朝,长宁方命人做了一碗莲叶羹,前去甘露殿拜见。

    原本该侍奉在内的孙奉正静静侍立在殿门外,四下寂寂无声,唯见东风无情,摧折满树春花,落红一地,似是也在为殷玉姝哀悼。孙奉见长宁来了,忙上前行礼道:“奴才给娴贵嫔请安。陛下刚批完奏折,正在暖阁休息呢。”

    长宁抿嘴一笑:“本宫带了莲叶羹来给陛下,孙公公不必通报了。”

    孙奉犹豫一瞬,还是躬身道:“是。不过陛下这几日因着荣贵妃的事难过伤神,娘娘可万万不要触怒龙颜了。”

    长宁点了点头:“多谢公公。”

    她深知李朔泓如今心烦意乱,故在装扮上都不敢十分艳丽。只穿了一身月白色玉兰花纹衣裙,松松绾了堕马髻,装点几枚素色珠花。她命丝桐候在外殿,独自提了食盒走进内室书房。只见李朔泓正倚在小榻上假寐,书桌上犹堆着一叠叠厚厚的奏折。窗畔书案上有数张雪浪纸,最新的一张上墨色仍旧未干。长宁看了看,只见数篇缅怀殷玉姝的诗文被工整誊抄于雪浪纸上,无非是悼念心伤之语。她读了几篇,又瞧见后头夹了几枚精巧的花笺,绘着清波芙蕖。长宁心中一动,忍不住翻开细读,又是一首悼亡诗:

    “一去深宫已四年,芳魂可否慰茫然。

    瑶宫桂落秋还去,紫玉如昨月未圆。

    水调过耳持酒叹,婵娟照影半鸳眠。

    流霞入肠青衫渍,风雨连窗听断弦。”

    长宁默默念完,便知李朔泓笔下所写的并非荣贵妃,而是已然辞世四年的长姐。她又见瑶宫桂落,紫玉如昨几字,忽然觉得心中酸涩,有苦难言。她见李朔泓仍在榻上假寐,又走上前去,执起小扇为他扇了扇风。

    凉风拂过面颊,李朔泓过了片刻便缓缓转醒,见长宁在侧,便含笑拉她坐到身侧,又命人去斟了一壶凉茶来:“你素日怕热,朕这儿有晾好的莲心苦丁茶,解暑败火,你尝尝。”

    长宁抿了一小口,只觉得嘴里苦得难受:“虽然是好茶,只是也太苦了,倒和药汁子似的。”

    李朔泓面上平静:“大约是这些日子劳神过度,朕并不觉得太苦。”

    “敏贵嫔和荣贵妃新丧,陛下难过,但也要保养身子才是。”长宁语带宽慰,柔声劝说道,“臣妾也带了莲叶羹来,是今早带着绿绮她们去摘的新鲜莲蓬熬的。特地拿来给陛下尝个鲜。”

    李朔泓见了那碗羹,眼中仿佛有一闪而过的怀念之色:“这莲叶羹……从前你姐姐在水佩风裳住着时也常为朕做。”

    他鲜少在长宁面前这样直白地提起长容,这令长宁更加笃定了什么,于是她垂下眼帘道:“长姐以前在家也爱给臣妾做呢。”她的目光幽幽移到李朔泓布满血丝的双眼,“陛下熬得眼睛都红了,臣妾给您揉一揉吧。”

    李朔泓摆了摆手:“无妨,朕这几日想着玉姝,总是睡不好。”他抬手拿起桌上一张宣纸,上头题了“荣懿”二字,问长宁道,“礼部拟的谥号朕总觉得差些意思,便暂定这两个字做谥号,追封为荣懿皇贵妃,你觉得如何?”

    荣懿皇贵妃?品德美好曰懿,殷玉姝何曾配得上这样的字眼做谥号?长宁忍不住在心底冷笑,生前就百般维护,死后更是全力保全她一片哀荣。方才那首悼亡诗写得情真意切,恐怕也不过是顾影自怜而已。可她不得不赌,赌长姐在李朔泓心中尚且留有几分情意。

    长宁轻声说道:“陛下选的自然是好的。”她的眸中渐渐泛起泪光,却又转瞬不见,“臣妾有一言,不知陛下可愿一听。”

    李朔泓微微颔首,长宁旋即起身跪下:“荣懿皇贵妃过世,陛下特意追封。不知其他已故的妃嫔是否也能得此殊荣?譬如……臣妾的长姐,赵昭仪。”

    李朔泓骤然冷下面色,半晌才徐徐开口:“赵昭仪是畏罪自尽。朕若是下旨追封,难道还要追封同是戴罪之身的敏贵嫔和戚芳仪吗?”

    “畏罪自尽?陛下天纵英明,难道也以为是臣妾的长姐害得敏贵嫔小产吗?”长宁凄然一笑,眼中含泪,“臣妾从前总以为您对长姐的死不闻不问,是宠爱荣懿皇贵妃,百般维护,不忍苛责。如今皇贵妃已然过世,您还是不愿为长姐昭雪,要成全皇贵妃的贤名,不知是否是忌惮殷家的权势?”

    空气之中缓缓流淌着冰冷肃杀之感,长宁低垂着头,膝盖已然跪得有些发酸。李朔泓的语气听不出丝毫情绪,平静得一如太液池水:“娴贵嫔,你方才说的话是该向朕说的吗?”

    长宁深深叩首:“陛下,臣妾无意冒犯。但赵昭仪之事实在蹊跷。宫中取用丹皮的还有戚芳仪,但却无人追究。敏贵嫔伤心过度,逼死长姐,都是事实。诸多疑点,陛下真的要不闻不问吗?”尽管她的身子被半开窗子外的一束阳光笼罩,却觉得遍体生寒,“陛下,倘若您对长姐还有一点点心意,又怎舍得见她魂魄不宁,含冤九泉?”

    李朔泓的面目渐渐皱起,语气中颇带几分失望:“朕原本以为你温婉柔顺,同你长姐一般。未曾想到如今竟敢在朕面前胡言乱语,真是放肆。”他起身踱步了片刻,“是,长容是死得冤屈,可若是动了她会妨碍到臣子的忠心,朕就只能视若无睹。”

    长宁听了,深觉可笑,李朔泓一介包揽实权的帝王,竟也处处受世家掣肘,谨慎小心。她依旧垂着头道:“陛下,您也知道臣妾长姐的冤屈。死得不明不白,连死后也要遭人唾弃。对您而言,牺牲一个女人就能笼络住臣子的心,可是她一生良善,死后都不能安宁,何其无辜?”

    长宁没有去看李朔泓的眼神,但亦能感受到他周身散发出令人畏惧的寒意。虽是午后,但殿内帘幕低垂,连阳光也不过她跟前那一小缕而已。近旁的瓷瓶里供了一枝新开的玉兰,洁白如雪,倒映在浅色纱帘上,宛若女子清丽的倩影。她的膝盖渐渐地发麻,可依旧直挺挺地跪着,静静等候李朔泓的发落。

    “娴贵嫔,你病了。”李朔泓背过身去不再看她,“回你的玉照宫静修去。”

    这便是形同软禁了。长宁明白此时再加争辩无异于火上浇油,于是深深一拜道:“臣妾遵旨。”

    直到长宁离开甘露殿,李朔泓都未曾回头看过她一眼。侍立在外的丝桐见长宁脸色凝重,赶忙上前将她扶住,满脸心疼:“小姐,您这是何苦呢?”

    长宁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主仆二人缓缓走下台阶之际,却遥遥看见皇后携了侍女朝甘露殿走来。皇后的面上略带疲惫之色,虽施了脂粉,但仍可见眼下的乌青,想来是近几日都未曾睡好的缘故。长宁忙快步上前,行礼问安。

    “娴贵嫔免礼。”皇后微微抬手,“本宫有要事同陛下商议,你先回吧。”

    长宁低低地答应了一声,便见皇后步履匆匆地走到了殿内,心中虽有几分迟疑,到底还是先带着丝桐离开了。待到回了玉照宫,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丝桐捧了茶来放到桌案上,转头就见长宁面色如常地舀了一勺苏合香添到炉内。幽幽的香雾弥漫升腾,模糊了她的面容。

    “致昀可午睡了?”长宁问道。

    丝桐点点头:“方才问过乳母,说是已睡了。”她顿了顿,犹豫着不敢问,神色迟疑。

    长宁见她的模样,心下了然:“你想问,为何我今日要出言激怒陛下?”她丢开香匙,擦了擦手,“我想起长姐,实在难过,难免有些克制不住,这是其一。陛下写的那首悼诗则让我意识到,我若是一直顺着陛下的心意,永远不过是长姐的影子,依靠着他对长姐的怜惜而活,这是其二。今日的情形你也看见了,怜惜再深也抵不过江山朝政,倘若有一日烟消云散,我也将圣恩不复。”

    丝桐看上去仍有些茫然:“小姐,您的意思是……”

    长宁笑得有些落寞:“陛下再宠爱长姐也不会主动为她洗刷冤屈。再宠爱我也不过是弥补愧疚。我必须要让陛下知道,长姐与我是不同的。对我的恩宠无法抹去长姐一星半点的苦楚。”

    丝桐有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见长宁面容憔悴,忙要扶着她回寝殿休息。长宁只是摇头,又命她下去。丝桐面露忧色,方走了两步,就见绿绮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小姐,甘露殿刚刚传来消息,陛下追封大小姐为端悯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