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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敏贵嫔死在了那个春雨绵绵的黄昏,她的逝去仿佛风中飞絮,转眼间便无人问津。宫中只对外宣称她是暴病而亡,按贵嫔礼下葬,一如长容当年。李朔泓虽扼腕叹息了一番,到底未曾放在心上,宛若秋风过耳。

    那日午后,良妃到了玉照宫同长宁闲聊,长宁叫乳母哄了致昀睡觉,才姗姗来迟。良妃素来装扮清雅,今日却连头上珠玉钗环也少了几支。一身牙白镶湖蓝边的织花衣裙,看上去格外素净。长宁心知她是为了敏贵嫔之死才淡妆而来,并没有多说什么。

    “良妃娘娘万福。”长宁施了一礼,又命丝桐上茶,“娘娘今日打扮得倒素雅。”

    良妃苦笑道:“我知道你恨极了敏贵嫔,可我与她到底相识一场,见她下场凄凉,难免感慨。”

    长宁含笑问道:“娘娘,若非造孽太多,又怎会下场凄凉?可见她只是咎由自取,报应不爽。”

    良妃一怔,望着笑意盈盈,毫无惧色的长宁,心头隐隐打了个颤。她抿了抿唇道:“纵然心中无愧,也不保晚景凄凉。”她低头喝了口茶,“也罢,她确实犯了不少错。如今一死,也只当是赎罪了。”

    “赎罪?”长宁轻声问道,“难道娘娘觉得,昔年的罪已经被魏琼赎清了吗?陛下愿意保幕后之人,我却不愿意见一个凶手仍旧逍遥自在。”

    良妃听了,忙屏退殿内众人,压低了声音:“妹妹,荣贵妃的册封礼就在明日了,待册封一结束,她便是名正言顺的贵妃。你此时说这些,若被旁人听去了可怎么是好?你既知道陛下有心护住她,便不要贸然和陛下对着干了。”

    长宁只是摇头:“我明白。只要殷家一日不倒,贵妃便一日不倒。可若她真的行了册封礼做了贵妃,我往后的日子必不会好过。”

    良妃深深叹息一声,只觉得惘然,她沉寂深宫数年,见过多少朱颜逝去,渐渐地便也麻木了。可她犹记得魏琼和赵长容昔年形影不离的模样,如今双双离世,何尝没有兔死狐悲之感。这些人皆被荣贵妃戏耍挑拨,若无十足的把握就想反抗,无异于以卵击石。

    “你打算如何?”良妃问道。

    长宁笑了笑,并不言答,只是问道:“娘娘,倘若我被陛下厌弃,如何才能保全致昀?”

    良妃一愣,思索片刻后说道:“致昀毕竟是陛下的孩子。陛下怜惜幼子,想来不会迁怒。”她微微蹙眉,“妹妹,她现在如日中天,你又有致昀这个牵挂,可千万别做糊涂事。”

    长宁轻轻叹息:“娘娘也知道她现在如日中天。但倘若我不能早日除去心头之刺,这刺便要越长越深了。”她攥紧了手中丝帕,“至于致昀……”

    忽听见珠帘微动,只见绿绮走进殿内,对着二人轻轻施了一礼,低声说道:“小姐,尚工局派人来送东西给您。”

    长宁看了一眼良妃,笑道:“时候不早了,嫔妾一会儿还要去瞧瞧致昀,改日到娘娘宫中陪您说话。”

    良妃听罢,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去,绿绮遂领了尚工局的女史进来,又领着殿内其余的小宫女退到门外。那女史捧了一只做工精巧的铜错金瑞鹊香炉奉到长宁跟前:“娘娘万福金安,尚工局新制了几个香炉,陛下赏了这只给娘娘。”

    长宁看了一眼道:“你起来吧。本宫吩咐你的事情可做好了?”

    女史缓缓站起身,抬起低垂的面庞,那样熟悉的脸,她曾在数月前见过。小怜听罢,眼中含泪:“是,都按您的吩咐做好了,娘娘不必担心。奴婢能有今日,都是仰仗娘娘,因此为您上刀山下火海都在所不惜。”

    长宁柔声说道:“有劳你了。本宫已经安排好了人,若有不测,便着人送你出宫。”她取过桌上一只荷包交到小怜手中,“这些银子你拿着,总有用得上的地方。”

    小怜深深行了一礼:“多谢娘娘。”

    小怜默默退去后,殿内唯余寂静,长宁独坐殿内,听着窗外风吹树叶的簌簌声,恍若又有一场春雨将至。她看了一眼那只精巧的香炉,起身去粉彩匣中舀了一匙香料加进去。那香料是李朔泓命人特意为她调制的,气味清幽,芬芳扑鼻,似秋日开满玉照宫的金桂。

    那晚用过晚膳后,兰枝闲来无事,便到玉照宫与长宁相伴。持盈坐在窗下刺绣,兰枝便与长宁对弈。丝桐开了窗,只见月牙如钩,婵娟皎洁,静谧美好。

    忽然听得外头有不绝于耳的奔走声,持盈吓了一跳,忙叫来沉香问道:“好大的动静,这是出什么事了?”

    沉香也面露疑惑,兰枝正要披了衣裳出去看,小福子便急急匆匆跑进殿内:“娘娘,不好了。荣贵妃薨了!”

    持盈的面色骤然变了:“你说什么?贵妃薨了?”

    小福子也被吓的不轻:“是,未央宫刚传来的消息,具体怎么了奴才也不知道。”

    长宁起身拍了拍持盈的手:“莫怕,咱们过去瞧一瞧。”她又唤来绿绮,“你好生看着致昀。本宫去去就来。”

    未央宫内已然乱作一团,长宁刚走到宫门外,就听见里头宫女太监哭声悲恸,哀哀戚戚。孙奉见三人来了,忙引着她们进了殿。未央宫内装饰华美奢侈,处处金玉辉煌,香气萦绕,宛若瑶池仙境,只是此时偏多了几分肃杀之感。

    长宁跨过门槛,又随着孙奉绕到后头寝殿,只见李朔泓坐在一旁,额头上青筋爆起。皇后神色肃穆,一语不发。柳婕妤本就与荣贵妃同住一宫,此时也垂着头侍立在一旁。荣贵妃冰凉的尸身已然被人抬到了床上,脸上覆着白布。她身上穿着的是明日册封贵妃时的礼服,瑞红色的联珠锦衣上是翩飞的彩瞿和金灿灿的团花。长宁只瞧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给李朔泓请了安。

    “臣妾给陛下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长宁望着李朔泓愤怒的模样,啜泣道,“贵妃娘娘她……”

    皇后叹息一声:“本宫已经传了人来问话,你们先坐吧。”

    长宁答应了一声,正要落座,忽觉得身上无力,浑身一软,忙被丝桐扶住。见皇后看来,丝桐忙道:“皇后娘娘,我们家小姐这几日闻到浓香便头晕目眩,太医说是月子里还没有调养好。”

    皇后听了便点头道:“去把香拿出去吧。”

    丝桐忙上前捧过案上那只凤鸟衔环香炉,静静地退了出去。不多时,只见贴身伺候荣贵妃的宫女琥珀走了进来,面上还挂着两行泪珠。

    “你家主子是什么时候出的事?”皇后沉声问道。

    琥珀擦干眼泪道:“回皇后娘娘,贵妃娘娘今日晚膳后要试穿贵妃礼服,尔后发现漏了一对耳环,就命奴婢们仔细寻找。待奴婢找到耳环回到寝殿,就见……就见娘娘……”话说了一半,她已然又哭了起来。

    皇后点了点头,正要发问,就听见持盈柔声说道:“陛下,既然要问话,不如先把贵妃娘娘挪去偏殿,待明日宣大理寺检验吧。如今就这样留在寝殿里,臣妾看着实在有些不忍。”

    李朔泓听罢,也点了点头,抬手命人将荣贵妃的尸身抬了下去。皇后又接着问道:“你家主子最近可有什么异常吗?”

    “异常?”琥珀有些茫然地抬起脸来,“并没有什么异常,只是娘娘前几日便有些头疼,但只以为是春夜里着了凉,并没有放在心上。”

    “糊涂东西!贵妃身体不适,为何不早点请太医!”李朔泓震怒之下竟摔碎了茶盏,吓得琥珀战战兢兢,连连磕头。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是娘娘说不必请太医,待行了册封礼再叫太医来看的。”琥珀哭道。

    长宁听了,心下了然,荣贵妃本满心满眼地扑在册封礼之事上,自然无暇顾及别的事。长宁见李朔泓怒目圆睁,也不敢言语,只低垂着头。琥珀仿佛还要说些什么,却听李朔泓冷下语气吩咐道:“未央宫奴才伺候贵妃不仔细,酿成如此大祸,全都送入慎刑司严加审问。”

    慎刑司是何种地方,宫中诸人心中有数,只怕进去了便再也不能全须全尾地出来了。琥珀被吓得七魂丢了六魄,连连求饶,终究还是被侍卫堵上嘴拖了出去。持盈本就心肠软,见了更是害怕,忍不住瑟瑟发抖。

    “皇后。”料理完琥珀,李朔泓才转过头望向静默的皇后,“此事务必给朕查得明明白白,水落石出。”

    皇后恭敬地答应了一声,李朔泓环顾四周,站起身来,眼神中闪烁着几许悲恸,但终究没有多说什么,便离开了未央宫。长宁低下头,冰凉的珠穗擦在鬓边,恍若雨水。

    殿中几人见李朔泓离去,正要告退,忽听见皇后出声道:“娴贵嫔,你过来。”

    众人见状,纷纷告退,持盈面露疑惑,但也不便开口,只得与兰枝先走一步。长宁恭恭敬敬地上前:“皇后娘娘。”

    皇后静静地望着她,手中转动着一串沉香木佛珠:“你机关算尽,如今可满意了吗?”

    长宁心中一凛,只是装作不知,笑道:“臣妾不明白娘娘的意思。”

    “你不知?”皇后摇了摇头,面色沉重,“你和尚工局的那个女史这几日常有往来。贵妃素喜焚香,承光殿中的香炉是尚工局新送来的,里头究竟被动了什么手脚,你心中有数。”

    长宁紧紧咬着嘴唇,心中已然转过千百个念头,又听皇后叹息了一声:“本宫明白你为何如此,不欲追究。只是你行事鲁莽,回去静心思过吧。”

    “皇后娘娘既然早就明白,为何还要帮臣妾,默许丝桐端走香炉?”纵然卢家与赵家素来交好,但谋害当朝贵妃却是大罪,长宁忍不住出声询问。

    皇后望着她的眼神中有深深的哀伤,仿佛在透过自己去追忆谁人已经逝去的倒影:“要谢,就谢你的姐姐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