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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长门祸

    夜色如墨般渐渐地晕开,天色越发昏沉,唯有一轮弯月散发着朦胧皎洁的光。不知从何时起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雨丝密密如帘幕,笼罩了甘露殿。敏贵嫔在殿前伫立片刻,示意身旁为自己打伞的宫女退下,随即拾级而上,推开了沉重的朱漆大门。

    殿内寂静一片,敏贵嫔跨过门槛,只见孙奉迎面而来,行了一礼后引着她走进了西暖阁。李朔泓正闭目坐在窗下,手中捻动一串翡翠佛珠。她望着李朔泓,恍惚间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许久没有面圣了。

    “臣妾给陛下请安,陛下万福金安。”敏贵嫔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

    李朔泓沉默片刻,才睁开眼望着她道:“起来吧。”

    “谢陛下。”敏贵嫔站起身,垂着手立在原地,“陛下漏夜召臣妾而来,不知所为何事?”

    “朕赏你的梳头油可还在吗?”李朔泓淡淡问道。

    敏贵嫔一怔,旋即回过味来,低声答道:“还在。臣妾喜欢木芙蓉的香气,日日都用。”

    李朔泓冷笑一声:“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将它涂在宫道的石板路上呢?”

    敏贵嫔双肩一震,随即直直地跪了下去:“臣妾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不明白?”李朔泓手中的动作一顿,紧接着而来的是狂风骤雨般的愤怒,“你不明白?娴贵嫔险些被你害得保不住孩子,你怎会不明白!”

    冰冷的大理石地面隔着薄薄春衫,硌得她膝盖生疼。敏贵嫔沉默良久,忽地咯咯笑了起来。她的眼眶里顿时被泪水淹没,忍不住潸然泪下。

    “臣妾不及娴贵嫔好福气,连自己的孩子也保不住。”敏贵嫔怅然地抚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陛下您还记得吗?臣妾也同您有过一个孩子,若非奸人暗害,此时也会笑会闹了。”

    李朔泓望着她泪眼婆娑的模样,长叹了一口气道:“琼儿,纵然你失了孩子伤心,可也不该去伤害别人的孩子。你也是受过丧子之痛的人,怎么忍心能再把它加诸到长宁的身上呢?”

    敏贵嫔哭诉道:“陛下难道忘了当年是谁害的臣妾吗?臣妾每每见到她那张脸就会回想起当年之事。若非她姐姐心狠手辣,臣妾也不至于如此!”

    “你糊涂!”李朔泓被触动心事,竟有几分酸楚爬上鼻尖,“赵昭仪她……罢了,只是朕还有一问。慎贵嫔被人下了桃仁以至早产,其中是否还有你的手笔?”

    “陛下既然心中早有了决断,为何时至今日才来质问臣妾呢?”敏贵嫔问道,“陛下是否还要问,重华宫失火,石宝林小产是否也是臣妾所为?”

    李朔泓死死盯着她,简直要用锋利的目光在她身上凿出洞来:“你这样说,便是都认了。”

    窗外的雨仍在下,雨势越发大,催得花树弯折。有冷冷的风穿过窗缝入室,扑在她身上,令她觉得浑身都被冰水浸透了一般。敏贵嫔笑了笑,擦了擦眼角的泪,身子无力地瘫软了下去。

    原本侍立在门外的孙奉忽然神色紧张走了进来,瞥了一眼敏贵嫔,支支吾吾地不敢说话。李朔泓本就有些烦躁,见他如此,皱了皱眉道:“有什么话便直说。”

    孙奉深深俯下身去:“陛下命奴才搜查衍信宫,奴才在敏贵嫔的寝殿发现了这些东西。特来呈给陛下过目。”

    敏贵嫔循声望去,孙奉手中的紫檀木托盘里赫然是几只用于诅咒的巫蛊娃娃。每一只都被银针刺满,看上去分外可怕。她怔了怔,旋即反应过来,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一片。

    李朔泓只看了一眼,语气森然:“皇后,赵昭仪,长宁。你只差把朕的名字也写上去了。”他冷冷一笑,“你在宫中行巫蛊之术,诅咒皇后,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臣妾没有!”敏贵嫔泪如雨下,膝行着上前抱住李朔泓的靴子抽泣道,“臣妾发誓自己从没有见过这些脏东西。”

    一旁的孙奉低声回禀道:“敏贵嫔身边伺候的宝痕已然招供了。说确实是贵嫔的东西。”

    敏贵嫔听得此语,犹如五雷轰顶,再度瘫倒在地。她望着那些巫蛊娃娃,沉默良久。激烈的雨声在窗外回响,冰冷地冲刷着她的心。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心中忽然升腾起一个可怕的念头,终于明白了点什么。

    “臣妾罪无可恕。”敏贵嫔深深地叩首,“只是臣妾心中疑惑。为何陛下并不问臣妾背后是否有人指使?”

    李朔泓神情一滞,随后又冷冷说道:“你自己造的孽还不够多吗?”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敏贵嫔闭上眼,不再争辩,心已经随着窗外倾盆大雨渐渐凉透。

    “念在你侍奉朕多年,朕会赐你自尽。保留你的贵嫔名位。明日午后就是你上路的时候。”

    一字一句宛如沉重的丧钟声在耳畔响起,敏贵嫔的口中逐渐有苦涩的感觉上涌。她自知无可辩驳,只是强压着心头的酸楚,再一次深深叩首。

    “臣妾叩谢陛下圣恩。”

    她没有撑伞,撇下身后紧随的小宫女,独自淋着雨一路走回了衍信宫。紫禁城的每一条路她都走过无数遍。整整八年,她都在此地困顿无穷,进退无所。犹记得建章三年的那个春日,她满怀憧憬地迈入重重宫门,而如今,大限已至,任凭自己如何挣扎都是徒然了。

    栖鸾殿内一点灯光如豆,昏昧的灯火更衬出几分寂寞。敏贵嫔推开门,空荡荡的殿内竟无半点声响。素日侍奉在侧的宝痕也不见踪迹。唯有博山炉仍袅袅地吐着珍珠色的烟雾,幽香满室。

    忽然,她瞧见一抹熟悉的身影从锦帘后款款走出。看到那张令她终身难忘的脸时,敏贵嫔忍不住恍惚了一下,再定睛看去时,却是长宁。

    “贵嫔娘娘。”长宁含笑走上前,望着她被雨水浸湿的长发,“怎么也没叫人打把伞呢?”

    敏贵嫔厌恶地后退两步:“你来这里做什么?”

    长宁的指尖轻轻拂过桌沿:“我只是有些话想要问一问娘娘,免得再不问便没有机会了。”

    “是你!”敏贵嫔姣好若芙蓉的面庞扭曲起来,“那些放在我寝殿的巫蛊娃娃是不是你做的!你还串通宝痕要来栽赃我!”

    “巫蛊娃娃?”长宁思绪流转,忽然冷笑一声,“娘娘聪慧过人,怎么会不明白究竟是谁做的?事到如今还要怨我,恐怕是自己不愿相信吧。”

    敏贵嫔踉跄着坐到了长榻上:“不……不会的……”

    “买通贴身侍女加以诬陷,难道不是那一位惯用的手段吗?”长宁步步紧逼,“荣妃,不,荣贵妃,是不是?”

    敏贵嫔双目通红地瞪着她:“本宫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长宁叹息一声:“魏琼,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可隐瞒的呢。陛下赐死你的旨意明日一早便会晓谕六宫,你如今垂死挣扎又能保全什么?”她徐徐坐下,“你在重华宫纵火,借机邀慎贵嫔同住,方便下手。尔后又想用桃仁令她流产,嫁祸于我。石宝林小产后仍不满足,想在长街上绊倒我的轿辇……这些难道不是荣贵妃指使你的吗?”

    敏贵嫔恨恨说道:“我的孩子没有了,你们一个都别想好过!凭什么你们能有孩子,我便没有!”她死死盯着长宁的脸,终于撕下了平日里温柔端庄的面具,“你的脸,本宫每一次看见都觉得恶心无比。若非是你的姐姐害死了我的孩子,我又何至于落到这般境地!是,荣贵妃是教我做了不少事情,可是我都心甘情愿。我只后悔没能送你去和你姐姐团聚!”

    “你当真是疯了。”长宁冷笑道,“魏琼,你仔细想想,当年你小产果真是我长姐所为吗?你逼死我的长姐,自以为报了仇,殊不知自己也不过是一枚棋子,任她摆布!”

    敏贵嫔死死咬了咬苍白的嘴唇:“你在说谎……你在说谎!”

    “说谎?我不屑于用这些事来欺骗你。说谎的是荣贵妃。”长宁缓缓地站起身,踱步到她的面前,俯视着这个近乎崩溃的女人,“是荣贵妃告诉你,我长姐害死了你的孩子,引诱你逼死了她。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尔后一步步将矛头对准了我,指使你来害我。魏琼,你宫里的巫蛊娃娃是谁放的,你难道真的猜不出来吗?”

    “荣贵妃……”敏贵嫔失神地喃喃起来,“是她……是不是她……”

    “你想要害我,粗陋的诡计已然败露,你变成了一枚弃子,何不将她过去所有的恶事都推到你身上呢?待你身死,她便又是高高在上的贵妃娘娘了。”长宁语带嘲讽,“只是我未曾想到,陛下为了保全荣贵妃,竟也默许了。”

    “是她说,长容把我安胎药里的丹参换成了丹皮。我和长容同年进宫,情同姐妹,我怎敢相信。可是她说,贴身侍奉长容的宫女已然招认……”

    “所以你信了。”长宁闭上眼,“所以你闯进玉照宫逼迫我长姐自尽,亲手害死了你所谓的好姐妹。魏琼,你真可怜。戚淑离生前就与荣贵妃走得近,你小产之时她宫中也取用过丹皮,荣贵妃为何不告诉你?不妨告诉你。两年前除夕夜死在梅园的那个宫女本想将当年之事向我和盘托出,却莫名惨死。定是有人灭口,怕我得知真相。你难道还不觉得事有蹊跷吗?”

    “是我害死了她……是我害死了她……”敏贵嫔喃喃自语,泪水夺眶而出,“长容……”

    长宁不再理会她声嘶力竭的哭喊,兀自转过身去,拂袖离去。外头的雨已经渐渐停了,庭内芙蓉倾颓,柳絮委地。长宁抚平了被吹皱的浅碧色衣带,待她悄然离去后,寂寞的衍信宫仿佛只有风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