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长宁生平以来受过最大的痛莫过于此。她能感觉到身下正有鲜血滚滚流淌,有一股撕扯着身体的痛感一直钻到心尖上。她的额头上冒起滚烫的汗珠,手指几乎要把身下的锦缎扯碎。每一寸肌肤都像是被这痛楚浸透了,令她拼尽了全力也无法挣脱。

    “婕妤,婕妤用力啊!”

    是谁的声音在耳畔呼唤,她分辨不清。昏昏沉沉之际,思绪仿佛又倒转回数年前的那一晚。长姐中选的消息传遍了赵府上下,她跟在母亲父亲的身后对着垂泪的长姐行礼。

    长姐进宫那日穿了一身极美的远山紫华服,衣袂上朵朵芙蕖盛放,栩栩如生。长姐忍着眼底的泪,轻声细语地关照自己要照顾好父母和长欢。又握着长华的手恋恋不舍地告别。

    “妾身给昭仪娘娘请安。”

    思绪翻飞,那年她终于能随母亲进宫探望长姐。母亲跪倒在长姐身前,深深行了一礼。她也跟着叩首,恍惚间总觉得近在眼前,日思夜想的长姐离自己是那样远。

    长姐的脸上终于多了几分笑意,可那笑里仿佛藏着深深的悲伤。她们聊起父亲哥哥,聊起初为人妇的二姐,聊起年幼懵懂的长欢。可对着宫里的琐事,长姐总是三缄其口。

    “昭仪娘娘薨了。”

    往事如流水般匆匆而过,似都随那天轰然响起的丧钟声消散如烟。长宁用尽了力气,耳边传来一声响亮的儿啼。似乎有某种沉着的东西从她身体中剥离了出去。昏沉的梦结束后,她骤然间变得清醒,在迷蒙的泪水中拼命地睁开了眼睛。

    “恭喜婕妤,贺喜婕妤!婕妤诞下了一位小皇子!”

    稳婆笑脸盈盈地向她道喜,朦胧的月色之间,长宁瞧见了她的孩子。巨大的迷茫一瞬间又爬上心头,她仍觉得自己和从前别无二致,却已经为人母了。

    “婕妤快看看小皇子。”稳婆抱了孩子凑近了一些。

    长宁静静地看着那个襁褓中的婴儿,脸上红红的,肌肤皱皱的,一双乌黑的眼睛微微张着望向自己。她心里总有股说不上来的滋味。眼前这个幼小而脆弱的孩子,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生骨肉。

    绿绮见她的脸庞仍是一片苍白,轻轻为她擦去额头的汗珠,小声说道:“小姐累了,奴婢去给您炖一盅鸡汤暖一暖胃。”

    长宁点了点头,绿绮离去后,只剩丝桐留在她身旁照料。不多时,就瞥见一抹明黄色的身影穿过重重珠帘向她走来。她定睛望去,只见李朔泓满面都洋溢着喜悦的红光,一把将自己搂入怀中。

    “长宁,你给朕添了一个小皇子!”李朔泓对着襁褓中的孩子看了又看,“朕膝下子嗣凋零,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二皇子,如今你可是大功一件啊。”

    长宁强忍着困倦笑道:“能为陛下开枝散叶也是臣妾之幸。”她慢慢侧过头依偎在李朔泓宽阔的肩膀上,柔声问道,“不知陛下可想好要给他起个什么名字了吗?”

    李朔泓笑着点了点头:“这是自然。就叫致昀好不好?”

    “昀乃是日光的意思。”长宁喃喃道,“希望这孩子将来也能如日光璀璨不息,一生长乐幸福。”

    “朕亦是这样想的。”李朔泓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含笑道,“长宁,你受累了。只管好生调理身子就是。照料致昀的乳母都是精挑细选过的,十分稳妥,必不会出错。”

    他说罢,又命孙奉领了两个嬷嬷进来。二人穿着半新不旧的石青色褂子,梳着寻常圆髻,看起来也慈眉善目。一个唤刘娘,一个唤郑娘,长宁见她们言谈举止也大方得体,便轻轻点了点头。让她们抱了致昀下去。

    李朔泓的声音温柔而热切:“朕已决定要晋你为贵嫔,荣贵妃的册封礼繁琐,难免要多准备一番。你的倒还好,就在致昀满月时办吧。”

    长宁微笑道:“多谢陛下。”

    忽听见珠翠窸窣声响起,长宁抬头望去,却见良妃绕过琥珀屏风而来,不由得怔了怔。良妃笑盈盈地给李朔泓请了安,又叫侍女取了一对玉如意送给长宁安枕。长宁尚不知她的来意,见她仍立在原地不说话,难免疑惑。

    李朔泓见她面露迟疑,柔声说道:“朕听说你抬轿子的轿夫脚下不稳当才致使你早产,觉得十分蹊跷。皇后这几日病了,荣贵妃又忙着准备她的册封礼,便让良妃代朕查了查。”他看向良妃,“可有什么蹊跷吗?”

    良妃的声音柔顺低沉:“今日是赵妹妹的大喜之日,本不该说这些腌臜的事情。只是事关重大,臣妾必须向陛下禀明。”她抬眼看了看长宁,“臣妾先询问了付婉仪和那几个轿夫,只觉得古怪,于是去宫道上仔细查看了一番。轿夫之所以齐齐滑倒,是因为宫道石板路上被人涂了油。”

    长宁思及她险些从轿辇上跌落,不免一阵后怕。倘若丝桐没能及时护在自己身前,恐怕致昀都未必能够平安落地。她不由得攥紧了双拳,侧耳仔细听着良妃说话。

    “涂了油?”李朔泓眉心紧锁,“什么油?”

    良妃的声音始终平静无波:“陛下可还记得,今年开春时尚工局新调制了香味别致的些梳头油分给各宫妃嫔。皇后宫中是牡丹油,贵妃的是芍药油,敏贵嫔的是木芙蓉油……”她顿了顿,“事发宫道的石板上有淡淡的木芙蓉香气,且离着敏贵嫔的衍信宫不过数十步之遥。臣妾斗胆,恳请陛下查问敏贵嫔。”

    果然是她!长宁心中冷笑一声。慎贵嫔被下桃仁之事本就与她脱不开干系,虽得了石宝林做替罪羊,可皇帝已然起疑。未曾想她竟然如此大胆,哪怕赔上自己半生荣华也要来害自己了。恐怕其中还有她长姐的缘故。

    李朔泓的脸上顿时被深深的阴云所笼罩,原本的喜悦之色荡然无存。他转动手中的翡翠佛珠,闭上眼沉吟许久道:“良妃一向处事公允,朕信得过你。”他深吸一口气,扬声叫来守在外间的孙奉,“孙奉,去把敏贵嫔带到甘露殿,朕要亲自审问。务必不可走漏风声。”

    长宁再回首望向李朔泓时,眼眸里已经闪烁起晶莹的泪光,她扯着李朔泓的衣袖小声啜泣道:“臣妾一向敬重敏贵嫔,从不敢有半点僭越。可为何她要如此残害臣妾和致昀?”

    李朔泓见她哭得梨花带雨,大为心疼,又搂紧了她在怀中:“莫怕。朕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丝桐见长宁伤心,忙道:“小姐刚生产完怎能这样哭呢?还是快躺一会休息休息吧。”

    李朔泓听罢,也颔首道:“你先睡一会吧。朕晚上再来看你。”他扶着长宁轻轻靠回床上,又对丝桐道,“好生照料娴贵嫔。”

    良妃听了,先是一愣,待李朔泓走后,才微笑道:“恭喜妹妹。”

    长宁擦干了眼角的泪,支着一只弹花苏绣软枕笑了笑道:“多谢娘娘。”她命丝桐端来锦凳,又问道,“姐姐闻到的当真是木芙蓉的香气吗?”

    良妃点了点头:“千真万确。这样的事情我岂敢胡言。”她说着,似乎也有些困惑,“只是我瞧着敏贵嫔她如今的样子,仿佛真的失了神智一般。”

    长宁拢了拢松散的鬓发,语气冰冷:“她失了神智也好,故意为之也罢。我只知道她若存了心害我,我必不放过。”

    良妃轻轻叹息了一声,那声音分明近在耳边,却像是隔着重重帘幕飘来:“也罢……其实自她

    小产后,人就变了许多。”

    长宁并不回答,只是垂下了眼帘说道:“嫔妾有些乏了。娘娘不如先回宫去吧。”

    良妃点了点头,于是悄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