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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并蒂莲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长宁倚在窗下悠然地听着那一曲《惊梦》飘过重重宫禁而来,清婉遏云的声音宛若珠玉,只是唱词中隐隐含着愁绪,令寂寂深宫平添几分哀怨之情。

    持盈本在一旁刺绣,蓦然听到曲声,也不由得抬起头来听了一会儿,笑盈盈道:“这样好的曲声,真是难得,不知是谁在唱呢?”

    侍立一旁的沉香听了便说道:“小姐忘了吗?今儿陛下兴致好,叫了梨园的戏班子进宫来,现下正和荣妃听戏呢。”

    持盈听了,忍不住叹息一声:“本以为从前香袋一事能消一消她的气焰,未曾想还是与往日无异。”

    其实持盈与荣妃素来没有什么交集,只是自她得宠于李朔泓后便屡受荣妃刁难。一会儿召她去弹月琴,一会儿又叫她绣些经幡祈福。先前又有与荣妃亲近的戚淑离对着自己冷嘲热讽,因此对着荣妃也极是厌烦。

    长宁抚摸着自己隆起的小腹道:“她春风得意,向来如此。”她的身孕已有了五个多月,天气寒冷,皇后顾念她怀着身子不易,便命人多送来了不少厚实的衣料。

    炭盆里的银骨炭毕剥作响,持盈怔怔地望着窗外的漫天飞雪:“姐姐有着身孕,她不敢多加刁难,便时不时来寻我和兰枝姐姐的错处。”她放下针线,端详着自己那双纤纤玉手,叹了口气,“前儿荣妃在甘露殿伴驾,还对陛下软磨硬泡,召我去弹月琴。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我只能称病不去,反被她寻着由头,命尚寝局不许令我侍寝,只说是让我安心养病。”

    长宁握起她的手叹道:“她这脾气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了,无非是想把你当作乐姬取乐。”她望着持盈那双被琴弦磨出印记的手,有些心疼,“你且先避让几分,待我寻到时机,自会替你争一口气。”

    持盈只是摇头:“姐姐这是何苦,她这般得宠,兄长在沙金关那一役是大功臣,刚立了军功。便是告诉陛下也不会重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长宁蹙眉道:“那也不能任她作贱你。”她想了想,叹道,“我如今怀着身孕,总能在陛下跟前说上一两句话。待我探一探陛下的意思吧。”

    “其实我倒也罢了。只是兰枝姐姐她……”持盈顿了顿,“兰枝姐姐她亦是将门出身,长兄也在沙金关立有汗马功劳,却处处被荣妃鄙夷。她心里自然不好受。”

    沙金关西临铁水河,东有连山关,紧挨着的聚雁山后便是燕氏茫茫的戈壁和辽阔的草原。北疆素来与大周不睦,若要挥兵攻入必得经沙金关南下。若是水草丰沛的时节尚无大碍,但若遇上旱季必有燕氏人踏马跨过聚雁山对边民烧杀掳掠。沙金关一带向来是李朔泓心头大患,不得不防。

    荣妃的兄长位列三品,率军驻守沙金关多年,前不久才将燕氏逼退,李朔泓因此嘉奖了一番。兰枝的兄长亦戍守此地,纵使与荣妃之兄一同立了功,得了赏,但荣妃仍不将兰枝放在眼里。每每唇枪舌战,自恃高人一等。

    “只怕兰枝姐姐她心里也不好受。”长宁拨了拨鎏金莲花手炉,“如今荣妃何等风光……”

    话说了一半,却见门外的绿绮盈盈走来,行了一礼道:“小姐,陛下命人送了东西来。”

    长宁点了点头,绿绮遂领了李朔泓身边的顺诚进来。顺诚笑着给长宁请了安,又奉上一只精巧的错金芙蓉纹匣子。长宁打开匣子,只见里头躺了一支通体用白玉雕琢成的并蒂芙蓉钗。底下还躺了一枚小小的洒金笺,上头是李朔泓的御笔亲书。

    “绣面芙蓉一笑开。斜偎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

    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长宁缓缓读了,说道:“是李清照的词?”

    顺诚笑道:“陛下说了,这支钗是特地命尚工局为婕妤制的。虽然钗乃分离之物,但愿自己与婕妤如这并蒂芙蓉,永无破镜分钗之日。”

    长宁笑了笑道:“陛下有心了。我明日会亲自去谢恩。”她又细细读了读那首词,又叫住顺诚,“等等。”说着便命绿绮捧来笔墨,提笔亦回了一首《浣溪沙》。

    “寂寞离愁懒髻鬟。乱云催雪覆长阑。何处惊梦曲声残。

    几度相思唯月看,一庭树影彻风寒。玉钗敲罢更沉檀。”

    长宁将宝笺交给顺诚道:“若是陛下得空,还请公公将此物转交给陛下。”

    顺诚自然笑着答应了,从绿绮那儿拿了赏钱便匆匆离去。长宁看了看李朔泓的笔迹,心中忍不住冷笑,一面陪着荣妃听曲,一面命人送来玉钗安抚,果真是体贴入微。

    持盈托起那支并蒂芙蓉的玉钗端详一番,赞叹道:“果真是做工精美,连这玉也是触手生温。陛下果然很将姐姐放在心上。”

    长宁笑了笑道:“不过是垂怜我腹中的孩子罢了。”她唤过绿绮,“去把这玉钗收进寝殿的妆匣里吧。”

    绿绮依言而去,长宁望了一眼窗外积雪的庭院,良久无言。复又低下头去绣着手里那件未完成的大红色虎头肚兜。

    夜色渐浓,持盈已回了自己的恰春阁歇息。丝桐点了灯,服侍着长宁洗漱后为她卸下了髻上珠翠。这样寂静的深夜本不该有人惊扰,可御驾来临的声音生生在无波的湖面激起了涟漪。

    李朔泓今日着了一袭玄色锦衣,金线织就的金龙纹样栩栩如生。他走近长宁时,衣袂上的百濯香气息芬芳扑鼻。六宫中唯有荣妃独用此香,只因香气沾衣后百浣不歇,故得此名。这样造价高昂的香料,更是荣妃宠冠六宫最好的证明。

    “夜深霜雪重,陛下怎么来了。”长宁方要起身,就被李朔泓扶回榻上坐下。

    李朔泓握着她的手笑道:“朕心里惦记着你,便想过来看看。身子可还好吗?”

    长宁含笑问道:“臣妾一切都好。《惊梦》余音绕梁,竟没使陛下留宿未央宫吗?”

    李朔泓笑道:“今日唱曲的戏班子确实极好,朕已然厚赏。不过有人作诗云‘几度相思唯月看’,朕怎忍心辜负。”

    “胡乱写的而已,难为陛下这般用心。”长宁笑了笑,抚上自己的小腹,又轻轻嗅了嗅,“好香啊,必定是荣妃娘娘宫中的百濯香吧?”

    李朔泓柔声道:“是朕疏忽了,忘了你孕中要少闻这些香料。”他话锋一转,“朕送你的玉钗可还喜欢?”

    长宁点点头:“臣妾十分喜欢。可惜孕中疲乏,懒于妆饰,待精神好些了便戴上。”

    “嗯。你如今还是养好身子为先。”李朔泓的手掌轻轻拂过她的脸颊,“朕的长宁即便不施粉黛也是绝色容光。”

    长宁嗔道:“若论美貌,臣妾自认不如兰枝姐姐。”她神色微动,“兰枝姐姐前几日精神不大好,陛下可去看过她吗?她兄长戍守边关,又与燕氏起了冲突,便日夜为兄长悬心。臣妾见她憔悴,亦十分心疼。”

    李朔泓叹道:“确实有些时日没去沈容华那儿了。改明儿就去瞧瞧。她兄长有功,朕已经嘉奖。只是……”他略微一顿,“荣妃的脾性朕也是知道的,但她到底没有什么坏心肠。你们多多忍让便是。”

    长宁心中不屑,但面上仍婉转柔顺:“是。臣妾明白。”她看了一眼窗外漫天飞雪,“臣妾身子不便,不能伺候陛下就寝。陛下不如去恰春阁看看付妹妹吧?妹妹这些时日苦练月琴,连手指都勒出了红痕,就为了能给陛下弹上一曲呢。”

    李朔泓听罢,便点了点头道:“那朕去恰春阁吧。你先歇息。”他又转过头嘱咐丝桐,“好生服侍你家主子,最近天气冷,记得多加被褥,别让婕妤着凉。”

    丝桐答应了一声,见李朔泓起身离去,才扶着长宁慢慢走回寝殿:“小姐怎么不让陛下留宿呢?”

    长宁摇了摇头:“留下又如何。倒是持盈和兰枝,为了我而受了不少委屈。我自然要想法子帮帮她们。”

    丝桐叹了一声,服侍着长宁躺下,解开床头厚实的锦帐,又吹灭了内室的几盏灯。昏昧的灯影摇曳,滴漏声依稀,窗外大雪簌簌,风声飒飒。长宁拢了拢锦被,又在漫漫孤寂中缓然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