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华进宫是除夕过去后六七天的事了。那日午后大雪初停,晴朗艳阳照得冰雪消融,竟难得暖和了半日。长宁本坐在内室抚琴,弹的是《白雪》,倒也应景。
“小姐,小姐。”绿绮笑着揭开帘子,呵了口气,“二小姐来啦,已在宫门口落轿了。”
长宁止住琴音,含笑道:“快叫姐姐进来。去斟一壶她最喜欢的白毫银针。”
绿绮忙不迭地跑去沏茶了,长宁方走到扶霭殿门口,就见一个穿着玛瑙色斗篷的身影快步向她走来。长宁含笑走上前去,已然握住了她的手。
“长宁。”长华紧紧扣住她的手,眼里满是欣喜,又有些心疼,“许久不见,你清简了不少。”
长宁感受着她手心温暖的热度,低声道:“姐姐,咱们先进去再说。”
扶霭殿已被熏得十分暖和,长华的侍女为她解了斗篷,掸了掸雪花。她的斗篷下是一件水红色弹花锦衣,又系了一条簇新的海棠纹石榴裙。似一团鲜艳的火,把这座素雅的宫殿照得格外亮堂。长华是赵家四个女儿里最活泼爱笑的,又一向爱穿红,长宁此刻见了,只觉得分外亲切。
长华笑盈盈地道:“我竟忘了规矩,如今你都是宫嫔了,合该先向你行礼。”说罢就要拜下去。
“姐姐,且不论长幼有序,你是郡王世子妃,品级不逊于我,这儿又没有外人,姐姐不必如此。”长宁忙扶住她。
长华听罢,也不再坚持,便与长宁见过平礼方才落座。绿绮捧了茶来,笑着说道:“二小姐快喝口茶歇一歇,我们小姐惦记着您喜欢白毫银针,特意让奴婢沏了来。”
“好香的茶,瞧这银芽似雪,是今春进贡的吧?”长华品了一口赞道,“诶,我给你带了些东西来,还有几瓶西洋来的香水,我想着你素来喜欢新鲜,便拿来了。”
长宁让裁云带着小福子去将东西一一登记造册,又问道:“姐姐最近可还好吗?恒宁呢?”
“好,一切都好。恒宁也三岁了,健健康康,性子也乖巧。”长华微微颔首,“我听说陛下很宠爱你,只是我这个做姐姐的总是难免担心。长宁,听姐姐一句劝,不要步了长姐的后尘。”
她说这话时表情格外认真,一双流波的眼眸凝在长宁的身上。长宁低下头答道:“姐姐放心,我知道。只是……”
长华屏退了下人:“长宁,我知道你从小就心思缜密,怎么会不明白你想要什么?只是斯人已逝,许多东西并非以你我之力就能转寰。”她站起了身,对着室内壁上那幅枯荷鸳鸯图出了神,“我也很想长姐,只是倘若她在世,必不愿看你自涉险境。”
她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长宁,当时我听说你求着父亲母亲将你送入宫时便觉得不好。宫门一入深似海,我在王府中尚且有不如意之时,你便更不必说了。”
长宁柔声道:“姐姐,我既已入宫,便是下了决心的。你知道我的性子,何须多言。”她又正一正神色,“姐姐,我求你一事。当年侍奉长姐的宫女有许多都放出了宫嫁人,留在宫中的多半也被清理干净。倘若可以,姐姐能否为我找一找宫外的那些?”
长华叹道:“好,我尽力一试。”她仍旧有些忧虑,“我是真的担心……你不知道你入选那日我心里有多焦急……长宁,你万万珍重。”
长宁含笑道:“我知道的。”她不愿再提,话锋一转,‘’我这个做姨母还没见过恒宁,若姐姐哪日能带他来就好了。这个玉镯子权当是我的一点心意,送给我的小外甥。”说着又褪下手腕上一只如意纹羊脂玉镯子交给长华。
“你有这片心意,我也不好辜负。”长华笑着收下了镯子,又忍不住打趣道,“我已有了恒宁,你何时能添个皇嗣呢?”
长宁不以为意:“子女都看缘分,有或不有都是命数而已。”
长华却道:“话也不是这样说,在宫里还是能有个儿女傍身才好。如今宫中子嗣凋零,只有一个大皇子,安婕妤有着身孕,但月份也不大。你若是能诞下个皇子公主,想来也能平步青云了。”
“我知道,只是……”
长宁其实对孕育子女并无多大的想法,甚至还有隐约的恐惧。当年许姨娘生产时在房内痛苦地呻吟了一夜,才拼着命生下了长欢。她站在门口透着缝隙往里瞧,只瞧见侍女们把一盆盆染得鲜红的血水从里间端出来。连母亲都听不下去那样的哀嚎,急得差点要落泪。
“女人生孩子便如同在鬼门关过了一遭。”母亲也曾这样感叹过。
那时她便不由地想,为什么女人一定得游离在鬼门关,只为了生个孩子呢?可是她清楚,既然入了宫,便也由不得自己去选了。
“主子,陛下身边的孙公公派人来传话,召您一会儿去甘露殿一叙。”裁云站在帘外说道。
长华回头看了一眼天色,站起身来:“陛下召见,你快去准备着吧。我也是时候回去了。”
长宁执着她的手,依依不舍:“姐姐才坐了没多久便要走了,我舍不得。”
“我也舍不得你,只是待久了也不好,难免被人诟病。”长华轻轻一笑,“无妨,你若能长得圣心,何愁没有再见的日子呢?”
长宁送她到了宫门口,抬轿的太监已经等候多时。长华看了一眼玉照宫,笑着对长宁点了点头,便坐进了暖轿里。那顶深青色的轿子慢慢淡出她的视野,化作长街尽头的一个小点,然后消失不见。
“小姐,奴婢陪您进去梳妆更衣吧。外头风大,站久了难免伤身呀。”绿绮柔声劝道。
长宁点了点头,任由绿绮扶她进殿梳洗。平日她鲜少去甘露殿,多半也只是差人去送些东西给李朔泓。今日突然召见,却不知所为何事。长宁细想了想,又让绿绮去备了一盏燕窝带上。
甘露殿是历代皇帝的居所,西室为书房,东室为休憩之所,后头又是寝殿。长宁落轿时只见殿前种了十余株绿萼梅,点点浓翠如碧玉隐于树枝间,在茫茫冬雪之中格外别致风雅。
李朔泓已经批阅完了奏章,正在东室看书,见长宁进来便笑着拉她坐下:“一路上过来冷不冷?给朕瞧瞧。”他握了握长宁的手,又命人去给手炉添些新炭。
“臣妾坐着暖轿过来,倒也不怎么冷。”长宁微微一笑,打开食盒,“陛下操持政务想必也累了,臣妾命人炖了燕窝,最是益气润燥的了。”
李朔泓自然不会拂了她的好意,先用了几口:“还是你细心。可知朕今日叫你来是为了什么?”
长宁含着笑意说道:“圣心难测,还请陛下告诉明白才是。”
李朔泓将那盏燕窝一饮而尽:“你的兄长毅节立了大功,果然不负朕的期望。”毅节是长宁哥哥赵列松的字,李朔泓如此称呼,足见亲昵倚重之情。
“瞧陛下如此欢喜,可是军中传来捷报了?”长宁心中一动。她哥哥才在申王手下效力不久,数月前为平北疆叛乱远征,如今竟已传来了好消息,这也的确让她喜出望外。
“申王传来奏报,说是我大周已经大败胡虏,北疆叛军已然归降。你哥哥骁勇异常,平日虽只是掌管军备,但却能杀入敌营斩下叛军首级。朕想着,只是做个昭武校尉也太屈才了,必要给你哥哥好好封赏,再提他做从四品宣威将军,你觉得如何?”李朔泓问道。
长宁垂下眼帘思索了一会儿,只过了几秒,便将万千思绪整理清楚:“陛下,哥哥立了军功,臣妾也很替他欣喜。只是哥哥毕竟资历还浅,臣妾也怕他太招人眼红。不如让他多磨练磨练,更好为陛下效力。”
荆国公一门已是贵无可贵,长宁与长华都已是内命妇,连长宁之母也有诰命在身。若连她兄长也要接连晋封,恐怕登高跌重,惹得君心猜忌。若想走得长远,想来还是要多加忍耐,韬光养晦。
李朔泓的眼神带着几分探究,随即又神色和蔼地说道:“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毅节到底还年轻,不愁没有机会。既然如此,朕先封他为正五品定远将军,继续跟着申王多历练一番。”
长宁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笑盈盈道:“臣妾哪里懂这些国家要事,不过是心疼自家兄长罢了。”
李朔泓向她招了招手,长宁会意,坐到了他身侧,笑容温柔,似是含着无限的爱意。明朗的日光穿过霞影纱笼罩在两人身上,仿佛真成了一对鸳鸯爱侣。
“待开了春,朕也要为你再晋一晋位分。”李朔泓埋在她的颈间,温热的吐息挠得她脖颈发痒。
长宁没有说什么,只是柔顺地依在了他的怀里。殿内龙涎香袅袅如云,如丝如缕,缓缓萦绕了满室。李朔泓的臂膀抱得那样紧,几乎叫她难以呼吸,长宁下意识地抵触着他身上浓厚的香气,可手还是攀上了那人的肩膀。
殿外霜雪匝地,殿内却满室春风。长宁紧紧抱着李朔泓,容忍着在自己身上游离的那一缕气息,她知道自己不得不忍下去。
如此又是尤红殢翠,楚雨巫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