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除夕之夜便在漫天飞雪之中结束了。长宁午觉醒来时,庭内已积了约莫一尺厚的雪。她听见外头传来绿绮的声音,正在指挥着宫女和小太监把积雪扫除干净。

    “听说了吗?梅园死的那个宫女仿佛是被个老太监勒死的。”窗外传来宫女们的议论声。

    “老太监?哪来的老太监?”

    “听说是以前伺候过荣妃娘娘的,因为办错了事才被逐了出去。现下已经自尽了。”

    “哎呀,真是吓人……”

    “都在议论什么呢?”绿绮的声音变响了几分,“可别在这里躲懒,快去!”

    议论声顿时停下了,只剩扫雪时的簌簌声。丝桐扶着长宁起了身,又服侍她洗了脸。长宁对着菱花镜戴上一对珍珠耳环:“为我梳妆,一会儿咱们去重华宫。”

    丝桐答应了一声,一边为她梳头一边问道:“小姐是要去重华宫看看沈嫔吗?”

    “不,我要去见良妃娘娘。”

    昨夜良妃冒雪前来,只为了替她分辩一二,甚至不惜说了谎。长宁思及绯杏之死,总觉得其中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关窍,必须问个明白。

    重华宫毗邻玉照宫,日光丰美,水木清华。庭内有一方小池塘,因着入了冬,只剩一片浮冰,略带萧条。几个小宫女正在庭前扫雪,嬉笑声清脆如黄鹂,倒拂去了几分冬日颓败之气。良妃的景春殿隐于朱栏之后,雕梁绣柱,古朴又不失精巧。

    丝桐扶着长宁跨过朱漆雕花殿门,景春殿内铺着绵密厚实的织金地毯,在缕缕晴丝下泛着温柔的光泽。西室挂着展子虔的《游春图》,香案上清供了几枝翠竹并三两个蜜柚。东室琥珀珠帘后供着一尊白玉观音像,在幽幽沉香之中显得格外宁静。玉蟾引着两人绕过白玉屏风,只见一间朗阔的雅室映入眼帘,应是良妃待客之处。

    “赵婉仪稍等,我家娘娘马上就来。”玉蟾奉了茶,躬身施了一礼离开了。

    长宁低头品了一口香茗,见殿内装饰雅致,便知良妃虽不大受宠,但亦颇受尊敬。她略等了一会儿,便听见珠帘微动,良妃已款款而来。她穿了一身湖蓝的锦衣,手上盘着十八籽手串,连衣襟上都浸染了沉香的气息。

    “给良妃娘娘请安。”

    良妃亲切地将长宁扶起,两人一同坐在了雕花窗下。她含笑问道:“赵婉仪今日前来,可是为了昨日在麟德殿中的那件事?”

    长宁见她并不迂回婉转,便点头道:“娘娘眼明心亮。只是嫔妾确实心中困惑,不知娘娘为何要出言维护。”

    “出言维护?”良妃的笑意似是笼上了一层薄雾,叫她捉摸不清,“本宫知道那不是你做的。只是可怜了绯杏……竟是我害了她。”

    长宁的脑中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绯杏是娘娘安排的人。”

    良妃叹了口气:“阿弥陀佛。本宫本想借绯杏之口与你说明昔年旧事。可如今绯杏遭人毒手,可见幕后之人何等狠辣。事已至此,本宫也不能置身事外了。”她顿了顿,“本宫与皇后彻查了此事,在一个梅园老太监的庑房里发现了染血的麻绳,只可惜那个老太监已经自尽,怕是也查不出什么来了。而且看陛下的意思,此事也是到此为止了。”

    “良妃娘娘,那我长姐她……”

    良妃闭上眼沉默了片刻,手中的十八籽手串转了转,终于开口道:“本宫记得那是建章七年的一个秋天。你长姐赵昭仪已被陛下属意为妃位,只待一个册封礼便能名正言顺登临高位。只是……”

    良妃垂下眼眸:“只是魏琼突然小产,陛下为了安抚,将她晋为敏贵嫔。但太医说,那次小产伤了她的根本,以后恐难再有子嗣。你长姐也是在那日之后突然被勒令在宫中静修,名为静修,实则禁足。只是陛下有令,将消息封锁得死死的,我因着与魏琼同住一宫才偶然听闻了一些内幕。”

    “再然后……”良妃的声音越来越低,宛如喃喃自语,“长容她自缢了,在她本应封妃的前夜。”

    “自缢?”长宁震惊不已,“长姐虽性子沉静,却绝非会草草自尽之人。”

    良妃叹了一口气:“当时皇后体弱,缠绵病榻,是荣妃执掌宫闱。她咬定了是你姐姐嫉妒魏琼,下药令其小产,又有人证物证。你姐姐何等清高之人,怎能受此等诬陷。我想,大约是受不了遭人污蔑,才选择一死以证清白。”

    长宁鼻尖泛酸:“不,我长姐从小就告诉我,人死万事空,宁可活着拼一口气,也绝不能以死逃避,令亲者痛仇者快。”本应封妃的前夜,那是何等痛苦,何等悲凉,上上荣华都化作渺渺尘埃,那该是怎样的绝望。

    “可是长宁。”她听见良妃轻声唤了自己的闺名,“深宫中的算计和争斗永远无休无止,长容自尽或许并非懦弱,而是走投无路。”

    “长姐不会的……她死得那样突然,连只言片语也没有给我们留下。”长宁的声音略带哽咽,她仰起头望着良妃,“恳请娘娘告诉嫔妾,当年究竟还发生了什么。”

    良妃的思绪渐渐飘得很远。那是建章七年的事,她仍是姜淑媛,虽是潜邸出来的老人,但并不怎么得宠。彼时最得皇帝爱怜的是荣妃和赵昭仪,一个明艳如雍容牡丹,一个婉约如池上芙蕖。两人平分春色,足以令后宫三千粉黛黯然。

    她依稀记得,赵长容性子温柔,从不与人相争,但也无什么交好的妃嫔。只有与她同年入宫的敏贵嫔——彼时还是容华,与她形影不离。连皇帝都赞二人姐妹情深,实在难得。

    再后来,魏琼有孕被封为婕妤,赵长容得宠即将封妃,风光无限。可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昔日荣光在一夜之间荡然无存。她记得魏琼小产那夜流了很多血,把品蓝色的帐幔都染成了一片鲜红,红得刺目,如火一般灼痛了她的眼睛。只有赵长容坐在榻边,握着魏琼苍白的手暗自垂泪。

    赵长容那样柔善的人,怎么会忍心坑害挚友,又被幽禁宫中?那时的她万死都不愿相信。

    “你姐姐和敏贵嫔当年是至交好友。”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我不信她会陷害敏贵嫔。”

    长宁的手心冒出密密的汗珠:“我也不信。”她又带着几分探究的神色观察着良妃,像是要打量出面前的人说的话有几分真心,“可是娘娘为何要帮我呢?推绯杏来告诉我旧事,又在我遇险时相救。”

    良妃怅然地抚了抚自己的胸口:“因为你姐姐救过我。”她像是在追忆往事,“建章五年,我被人推入太液池,我又不识水性,险些被溺死。是你姐姐不顾寒冷跳下水来救我。若非有她,我恐怕早已命丧黄泉了。”

    “谁这样大胆?”长宁微微诧异。

    良妃苦笑道:“我父亲当年是督察院御史大夫,上折子弹劾了骠骑大将军殷光的几个亲信,折了殷家一臂,荣妃怎能不恨。”

    长宁心惊于荣妃的狠毒:“她竟这样大胆。”

    良妃叹了一声:“何止如此,她嚣张多年,连皇后也无法制衡。昔年若非她一力要治你姐姐的罪,你姐姐又怎会含冤而死?”她的面上有悲悯之色,“我没有一日不想为你姐姐沉冤昭雪,可陛下十分忌讳此事,不许人提起。当年出来作证你姐姐残害龙胎的宫婢已被杖毙,许多证据也早已灰飞烟灭。我只好将绯杏送到你的跟前,让你对当年之事略知一二。至于旁的,我也实在不清楚了。”

    长宁望着她,她知道良妃有自己的私心,和敏贵嫔一样。良妃意指荣妃,敏贵嫔则含沙射影皇后,她心中有数。倘若良妃真的想要查明真相,凭她的权力,并非难事。

    虽只是想借自己除去对手,可长宁并不觉得良妃虚伪。待她查清原委,害死长姐的人,她必定会亲手杀之以除心头之恨。

    可究竟会是谁?长宁暗暗思量。谁的话都不可信,谁都会说谎。她能信的唯有自己的眼睛。

    她细细回想着良妃的话,心却如被钝刀子在割,每一下都泛着苦涩的疼痛。长姐的音容笑貌仿佛犹在眼前,她却再也看不到了。

    “多谢娘娘。”沉默许久后,长宁起身郑重地行了一礼,“若非娘娘告知,嫔妾恐怕还被蒙在鼓里。”

    良妃又伸出自己冰凉的手将她扶起,她看上去是那样虚弱,眼睛里也盈满了忧愁:“我只盼着能有那一日,你姐姐不再蒙受不白之冤的那一日。”

    长宁颔首道:“嫔妾也是这样想的。”

    长宁走出了景春殿,她望着苍白的庭院,有冰凉的雾气氤氲在眼底,挣扎许久,却终究没有流下泪来。

    她清楚地记得,从前在荆国公府,这样的雪天里,二姐总是喜欢陪着自己和长欢在院子里堆雪人。长姐裹着厚厚的大氅坐在廊下看书,时而抬起头关怀地叮咛,眼神里是满溢的温柔。可惜那样的好时光已然成了如烟往事。

    “小姐……”丝桐察觉到了长宁的异样,想要安慰,却又哽住了。

    长宁什么也没有说,只余一缕轻轻的叹息,随寒风一起消散在了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