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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人间自画057

    她家里辈分高,所以喊外祖母做幺娘。

    反正都是能算得上亲戚的。

    “你家里有篦子么?喊你妈借我用一哈。”外祖母估摸着,周家应该有这东西。

    周家住在村医王梦生家隔壁,门外种紫薇的,就是周家。

    他家男人跟外祖父同辈,娶了女人后,男人一直生病在床,看着很不好的样子。

    就是因为男人病重,所以周老太太一直想抱个孙子,免得断周家香火。

    可惜周家女人肚皮也不争气,连生了三个女儿,现下还怀着个,也不知是男是女。

    外祖母就是想着她家三个女儿,这个物什总该置办的。

    “我们屋头有,我去帮你拿。”大妹是头胎,基因传得最好。

    生得漂亮,性格又大方,一点不羞,也不怕生。

    外祖母顶喜欢这样的女孩子。

    看着女孩将手里的东西转交给同伴后,转身往家跑去,两根马尾甩动,像在朝着春风招手。

    外祖母眼里浮起怜爱之意。

    从前她的二女儿,也是这样的漂亮。

    可惜那时她孩子多,农活重,总没能像现在这样,安安静静坐下来,好好看看几个女孩。

    一眨眼,姑娘都嫁人了,也不需要她看了。

    见领头的女孩走了,剩下三个女孩子,便咬耳朵,推搡一阵,又推出个瘦些的女孩子来。

    是谢家的三姑娘,村人喊做谢三妹。

    也就是谢大娃的妹妹。

    她们家基因就瘦,谢三妹更是瘦得脱相,一双手跟鸡爪子似得。

    不过瘦归瘦,孩子是很健康的。

    谢三妹就是,她不管是在家里洗衣做饭,还是跟同伴玩游戏,样样都行。

    也不那么认生,既然被推出来,她也就拿了手上东西,也就是周大妹递过来的物什,走到沉檀的曾外祖母面前,大声说:“太婆,我妈说你会做鸡毛毽子,你可不可以帮我们做一个?”

    她手里拿的,正是一把鸡毛。

    鸡毛是公鸡身上,位于尾处的毛,养的好的,品相好的公鸡,尾上的毛羽,颜色靓丽,羽毛又长,用来做鸡毛掸子是最好的。

    不过村里人,屋里没那么多讲究,什么灰尘蛛网,一年能收拾一回都算勤快了。

    所以也没见有人做鸡毛掸子天天掸尘。

    杀公鸡时,那些公鸡的尾毛,基本就被小女孩子收集,拿去做鸡毛毽子了。

    “要得……”曾外祖母接过鸡毛应着,又起身吩咐几个女孩子,“去找笋子壳来,要笋子壳做。”

    “啥子?”曾外祖母年纪大,口齿不清,谢三妹没听懂。

    “喊你们去捡笋子壳,三妹你屋头后面坡上不是有竹林嘛,到竹林去捡,就干了掉地上的那种竹子壳。”外祖母听懂了,帮着传话。

    “对头。”曾外祖母点头。

    “要得。”几个女孩子应着,跑去找东西。

    曾外祖母也去屋里找针线,还有没用的,碎布头子。

    她走路慢,颤颤巍巍地,十分吃力。

    但她不愿使唤小孙子。

    一是疼爱,二是她喊的声音小,又不容易听清,老喊不答应小孙子。

    “幺娘,我妈喊你莫搞坏了。”周大妹拿着家里的篦子回来了,因为跑的急,脸上飘起红晕,好看极了。

    “晓得。”外祖母笑着应了,又叫大妹把篦子递她手上来。

    篦子也是竹制的。

    长得像是鱼骨,却又比鱼骨要密。

    在以前,人们卫生条件差,生活方式也不比现在先进。

    大部分穷人家,一年到头,也洗不了几次头澡。

    久了,身上就生得许多虱子,头上处处有白屑。

    衣物上的虱子好捉,洗衣也能捶洗掉。

    头上的却不好处理,于是就有了比梳子齿要密的篦子。

    中间高高的牛骨,两侧插入细竹签,用胶粘槽上。

    一侧竹签缝隙要宽一些,来篦爬虱。

    另一侧要密些,来篦虱卵和小爬虱。

    外祖母拿着篦子,给沉檀细细篦起头发来。

    篦这个也是要有技巧的,得从发根处去篦,爬虱许多白卵就生在发根上,且一处处过,细细密密地,把头发都篦好几遍。

    篦出来的虱子和卵,她都个个掐破,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一直响不停。

    虱子土话叫做色子,虱卵叫色蛋。

    不管大小,都必须掐破。

    若是这虱子吃破小孩头,吃多脓疮来,你会掐出一手的鲜血。

    那都是小孩的营养,全被这孩子吸食了。

    外祖母掐得手累,掐得指甲壳上全是黑的红的虱血,她掐出满眼的泪水来。

    记得家里三个姑娘小时候,也是像沉檀这样,虱子爬得,生了满头癞疮。

    那时她跟丈夫两人天天下地里干活,也不太能顾得上几个女孩子。

    养娃跟养鸡没什么区别。

    都说世上只有妈妈好,可她现在一看到沉檀,便觉得,其实妈妈也做不到那么好。

    她很想让三个姑娘重来一次,好好给她们选人家……

    只是,这世上,哪有什么事能重来的呢?

    外祖母忧伤的心绪,沉檀并不很懂。

    小小的她只知道,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包围了她。

    这种感觉是很奇异的,她会发声,会走路,会牙牙学语后,从未体验过。

    从前的她,像是见天见地的撒野长大。

    此刻的她,好像有人来领着她,告诉她,替她分辨这人间黑白。

    软软塌塌的黄毛被理得清爽,外祖母替她把头发分出清晰路子来,扎了对称的四个小辫。

    那会儿她面前没有镜子,也完全没有长开,可她就是知道,自己变好看了。

    即便沉檀还不懂得什么叫好看,但她知道,自己有了个人样。

    可能,这就是为何,孩子都需要母爱吧。

    关于美,关于整洁干净……这些对人间的初体验,孩子最初的成长,即便后来再课堂上学习多少遍,也抵不过最初这一回。

    那天的沉檀,在外祖母同她扎辫子时,就一直看着曾外祖母做鸡毛毽子。

    她心里满是悠然,满是怡然自得。

    有母亲爱护的孩子,便能常常有这样心态。

    可惜,她只能像贼一样,去窃取那本该属于吴放龙的母爱。

    且不只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