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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人间自画058

    因为出生时就不知父母,所以沉檀以为,世上并不是人人都有这物什。

    也不知道,每个家庭,到底应该由什么部分来构成。

    她真的以为,自己同外祖父外祖母他们,就是正常的家庭,就是一家人。

    所以那时的她自信且强大,那时的她,蛮横无礼,且从不害怕人心。

    曾外祖母虽然走路不稳当,但手还是灵活的。

    阳光下,她拿起剪子,接过几个女孩子递来的笋子壳。

    笋子壳,是竹笋的外衣。

    主要让笋在不那么坚硬的时候,躲过笋子虫的侵犯。

    这种虫跟人一样,喜食嫩笋。

    它学名叫竹象。

    是大型甲虫,长相同别的甲虫一致,较独特的,是它长长地,坚硬地鼻子。

    这也是它叫竹象的原因。

    那鼻子能多角度旋转,自由转动。

    竹象常常用这鼻子,钻破笋衣,去食幼笋。

    也为此,它在笋子多发时节,最好捕捉。

    小孩子喜欢玩这个。

    常捉来,用家里洗锅的刷把,折下一根签子,插入竹象鼻中,使劲摇晃,竹象便会像风扇一般,‘嗡嗡’发出响声,翅膀飞快扇动,扇出弱弱微风。

    沉檀不敢捉这个。

    竹象的腿、胫上,都有许多利刺。

    倘或附在你手上,那真是甩也甩不脱,抓也抓不得。

    也就那些手心手背,尽是满手老茧的男娃敢去逮。

    小孩子兴趣很快就过,玩腻歪了,就会想方设法的,把这玩具弄着吃掉。

    吃是不麻烦的,拧掉它的头颅,往里头塞入点点盐油,拿火微微一烤……

    “滋啦——”

    猪油融化,竹象壳微裂,肉烧得金黄,泛出点点油光。

    一股独特香气就出来了。

    沉檀有幸吃过一回,确实美味,同猪肉鸡肉不一一,竹象的肉,香得胃里馋虫齐涌上来。

    可惜就是肉少,吃不过瘾。

    大人们是不反对小孩去逮这虫吃的。

    竹象是竹类害虫,被它们钻过得竹笋,都是没法健康长大的。

    不过乡下哪年头穷,不论害虫益虫,大人都是不怎么管孩子的。

    各家的小孩都丢院坝上成天玩到大,就像山上的竹。

    不打药,不驱虫。

    放任自由生长。

    年幼时,那层外衣较为薄嫩。

    随着笋渐渐窜个子,慢慢长成竹来,笋衣失去保护作用,渐渐变得发干,发脆,也发黄。

    毛竹的笋壳,内里光滑,反面长着许多发黑的硬毛。

    扎人,扎手,断里头,还不易拔出。

    曾外祖母便先拿剪刀,把那层黑毛刮去。

    沉檀看那碎碎黑毛如雪掉落,心里满是奇异。

    为何从天上落下的叫雪,从人间落下的,就不算?

    等刮干净,曾外祖母又从她找出那盒子里,摸出一枚铜钱来。

    铜钱生着墨绿铜锈,看不出来是什么年代的。

    都是旧时人家用,建国后就改了。

    曾外祖母一直搁盒子里放着,给孩子们做毽子时,会拿一个塞了做毽子底。

    这样的鸡毛毽子,踢着有分量,脚感好。

    但只放铜钱也不成。

    毽子若踢得高了,掉下来拿脚踝骨去借,会被砸得生疼。

    所以曾外祖母,从笋壳上,剪下几个与铜钱大小无二的圆片来。

    笋壳轻,且遍地都是。

    拿来做毽子底的填充,那是最好。

    底下有这层缓冲,毽子底的厚度上来了,踢着还不疼。

    圆片剪好,她便开始缝底。

    拿碎布头,把圆片和铜钱裹在里间,最好是把铜钱夹放在圆片中,这样缝起来牢靠些。

    线从铜钱孔的位置过,明眼是看不出来什么地方能下针的,全靠缝者手拿捏感觉。

    曾外祖母年岁那样大,眼睛很不好使。

    要做这样精细的针线活,她不得不戴上老花眼镜。

    即使这样,仍是要离很近,实在看不清楚。

    沉檀看曾外祖母眼睛离针线那么近,头几乎佝偻到坐着的腿上,她生怕针不小心戳瞎曾外祖母的眼。

    那样,她就只能拥有一个瞎眼的曾外祖母了。

    虽然沉檀不很懂眼瞎是什么样的,也不明白瞎眼到底好不好。

    但她听大人提起身有残疾的人,他们面色总是怜悯,又带着些害怕落到自己头上的畏惧。

    当然,还有大部分人,会带着些不是自己的庆幸。

    比方他们说起大外祖父家的哑巴——

    大外祖父家邻边住着个哑巴,他说话只能像小孩那样,发出“啊啊呀呀”的声音。

    哑巴又生了两个儿子。

    大儿子两腿不一样齐,走路总斜着身子一拐一挒地走,久了,连带脸也是斜的,看人说话总斜着。

    小儿子患了脑瘫,只能坐到轮椅上进出,常年歪嘴淌口涎,连饭都没法搞进自己嘴里。

    摊上这样的邻居,大外祖父没办法,只能连带着多帮衬。

    久了,人们也就当两家并做一家人讲。

    “啊呀,那哑巴好可怜啊,晚饭吃齁了,晚上起来喝水,把开水瓶打翻,烫得半边膀子全是水泡,说又说不出来,只‘呜哇呜哇’叫,那么大晚上的,没得哪个听得懂,就没管他,今天梦生才给他搞了药……”那人讲起来,神色当真心痛,仿佛被烫的是他自己一般。

    “天呐……他日子囊个过哦,老婆又跟人跑了,儿子又没得用,要是我,我拿裤腰带上吊死了算了!”听的人满脸惊骇,实在害怕这样事情发生到自己身上。

    “还好还好,我说话没得问题,要是我舌头也短一截,那不得了……”有的人便是觉得自己幸运。

    穷归穷,人还是完整的。

    因此,沉檀也就知道,身体少了哪部分,都是很不好的。

    “拿远……”沉檀扭头对着外祖母,比划着,学曾外祖母的样子。

    曾外祖母耳朵不很好,所以沉檀不太愿意跟她交流。

    一句话,总要重复五六遍。

    且她还听不明白沉檀的意思。

    “坐好,这个扎歪了……”外祖母把她小脑袋搬回去,又把辫子拆了重扎。

    小孩子做事总不能专心,头发拆了扎,扎了拆,实在正常不过。

    大人不理会沉檀的好心好意,她也不会生气。

    对于她来说,还不明白什么叫做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