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小孩天天哭,谁家赌狗把把输》 第1章 人间自画001 (看到就是缘分,留下脑子在这吧) “啪——” 素白瓷瓶碎了满地。 沉檀怒视年过半百的母亲,问她:“我说了不要那些人去我的婚礼! 我的婚礼,请什么人去,我都做不得主吗?” 坐在桌边的父亲,无视她的愤怒。 只是抬起那象征着一家之主的大手,把桌子狠狠拍响。 父亲怒斥她:“说话就说话,摔什么东西,家里的东西不用钱买吗?” “钱钱钱!”她重复三遍。 ‘钱’这个字眼,无疑戳痛了二十八岁的李沉檀。 她红着眼眶,怒吼父亲:“你就知道爱惜钱,我是你女儿啊,你怎么不知爱惜一下我呢?” “你又不值钱。”父亲还击她,“你要是值钱,能换来房,能给我换个肾,那我也爱惜你。” 沉檀眼泪‘唰’地落下来。 父亲总是这样,说话刺人自尊,毫不留情面。 许是觉得她说话做派,辱了门楣。 父亲又补了句:“对着父母大呼小叫,像什么样子? 像读过大学的人吗? 看你上那么多年学,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是的,每次都是这样。 她只要情绪不对,说话语气重点,父亲总是不满意。 沉檀哭着问他:“我为什么不能大呼小叫,你们是我爸妈,是我最亲近的人,你们不能包容我一下吗?” “包容?我问你什么叫包容?”父亲像是觉得可笑。 带着阴沉沉笑问她:“我还教你孝道,你知道什么叫孝道吗? 婚姻大事,都由父母做主。 我都同意你嫁那个人了,你还要怎样? 你想要事事都听你的。 你没有生活经验,哪能都叫你做主?” 沉檀觉得二人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完全无法沟通。 她拿一双凤眼,死死盯着父亲。 像是要记住他此际模样,和他此刻说的那些话语。 父亲不知是心里有愧,还是不容许尊严权威被挑衅。 他脸色板起来,提高音量:“我说过你多少回,不要喜怒哀乐形于色,成年人,不要叫人轻易看穿你的想法,一遇到点儿事情便垮着脸,给谁看呢?” 看来是后者了。 父亲的权威,哪能叫人挑战。 “你们是我爸妈,我在你们面前,还得遮遮掩掩是么?那我为什么要你们做我父母?”沉檀知道说不通。 但她还是不甘心。 她说出这些,说了无数遍的话。 母亲见场面,确实剑拔弩张到不可收拾地步。 便开始唱红脸,打圆场。 她不急不慢开口:“沉檀你不要怪你父亲。 他是个病人,这个病折磨他这些年,你要多包容他。 你的想法,是小孩子的想法。 太天真了。 哪有婚礼不叫亲朋好友去的,对不对? 再说,这是你婆家该操心的事情。 你哪里需要管那么多。 你就安安心心,做你的漂亮新娘子就行了。” 自从沉檀她们几个上大学后,母亲就好像变了个人。 变成现在这样,也不生气,也不发怒。 遇到什么事情,就不紧不慢,淡定从容说话。 哪怕是说到泪流满面,说到哽咽。 仍是语气缓缓。 像是一个绝境中人,最无奈应对。 “我怎么不操心? 你每去一个亲戚,那边就得安排衣食住行。 还得每人准备五百一千的红包。 他们家也就是个普通家庭。 两套房都还在还贷款。 哪有那么多钱来给你用啊?” 沉檀遇事易哭。 她撑着说到现在,鼻子早就不通。 眼泪在眶里打转儿,准备随时越狱。 “没钱就借呀,谁家办这种大事不得借钱呢?”母亲脸上浅浅笑起来。 沉檀不用问,就知道母亲在笑什么。 当然是笑自己的天真。 在母亲心里,自己一切的想法,都是孩子气。 都是小孩子天马行空的想象。 真是好笑,从小拿我当大人使唤。 等我长大了,倒整天整日觉得我是小孩子。 沉檀心里这样想着,问母亲:“按你这个说法,那我岂不是嫁过去,就得跟他们一起还钱?有好日子不过,我为什么非得过苦日子?” “那我们这边风俗是这样的啊,娘家过去参加婚礼的人,他们就是得包红包沾喜气。”母亲还在解释。 母亲固执地,用那套大人的法则,来给她展示,在大人的世界里,应该怎么去做事。 母亲这些年总是这样。 虽然不发怒,虽然不生气,但认定的道理和思想,也从不做更改。 不管沉檀说多少遍。 她打几个孩子的电话。 不管被挂断多少回,不管说了多少句在开会不能接。 她就是一直打,一直发信息,直到关机。 沉檀猜测,这些年里,可能打到手机关机,母亲还是一直打着,候着,听手机里女声一遍遍说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一遍遍说sorry。 “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个风俗?”沉檀嘲笑着,流着泪,拆穿父亲母亲的虚伪。 “什么风俗? 不过是为了给你们涨面子罢了。 你想去的人多,拿的钱多,显得你有面子,以后好吹嘘罢了。 其实,便是你这般想,我也不怪你们。 你们那辈人,活着,就是为了面子。 但你们从不曾替我嫁过去后的日子考虑。” “沉檀你不能这么说话,你这么说话,妈妈心里好痛。”母亲眼里也有泪水了。 她今年也不过五十出头,双鬓却染了白霜。 母亲捂着心口:“我们怎么不替你考虑,我们要的面子,不就是为你撑的面子吗?我们去的人多,他们知道你娘家有人,便不敢如何欺负你啊。” 沉檀对这个母亲,一向是有些容忍度的。 她明知说不通,但还是耐着性子解释: “你想你要这么多钱,我嫁过去要怎么生活? 你什么嫁妆都不给我,什么陪嫁都没有,我有面子有什么用? 我嫁的那么远,真出了事情,你们又能有什么人帮着我? 反倒是你现在要的钱越发多,往后他们只拿我当花钱买来的媳妇。 还不知要怎么磋磨我!” “我们不是不给你嫁妆啊。”母亲声音哽咽,“你爸害了这个病,就是个无底洞,你弟弟要娶媳妇,现在房子都没有,阿妹还要念书,阿姊读研究生贷的学费还没还……” 第2章 人间自画002 “你没钱你就不要生那么多啊!”沉檀彻底炸了。 多少年寄人篱下的委屈瞬间迸发出来:“弟弟结婚要房子,怎么我结婚什么都没有? 家里穷是我造成的吗? 是我的错吗? 我求着你生我来,又不管我吗? 你们就付出那么点,还想要求那么多……” “够了!”父亲再次拍桌,打住沉檀越说越离谱的话语,“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不用你操心。 他们想娶你,就按我们这边的要求来。 你们的婚事拖了两三年,我看他们就是没有诚意。 你还偏偏帮着他们说话,胳膊肘往外拐。 我供你上大学,你就学了这个!” “什么就定了?我告诉你,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沉檀从来不拿他的话当回事。 冷笑着,流着泪,她从家里跑了出去。 她这般偏执的性格,也算是遗传。 父母便是这样的性子。 认准了事情,便决不会更改。 沉檀便是把话说得再死,他们也不会为沉檀做出什么改动。 真是很讨厌的遗传啊! 用力关上铁门时,她好像听到父亲恨恨说了句:“你现在是长大了翅膀硬了!” “是的。”沉檀一边跑着,一边对着空气回应,“我就是翅膀硬了。” 她毫不在乎路人诧异打量她的目光。 只放肆在熟悉的街道上奔跑。 像只羽翼丰满的鸟儿,终于获得自由。 从此再也不用寄人篱下的活着。 真好。 穿过老十字街,穿过御临河桥,再往步行街那边去…… 沉檀一直跑到护城中游那段,才停了下来。 她身体不好,刚才跑这一阵,让她头部充血。 口腔里尽是腥甜气息。 这种情况持续好几年了。 小时候她身强体壮,所以也没人在意她。 更别说给她补补打好身体底子。 一直被忽略着。 长到高中时期,身体开始垮掉。 后来学业重,也没时间慢慢补养。 就这样,拖到现在,成了个病秧子。 天空渐渐飘起细雨。 南方的雨,总是细细密密的。 唔,像散文里写的那样,像牛毛,像花针。 沉檀缓了缓。 感觉活过来,又沿着河,扶着石砖护栏,像十四岁那年一样。 也是同母亲吵完架,也是在雨中,慢慢走着,漫无目的走着。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这座南方小县城,不比书上写的那般美好,但也算不得差。 冬日里没有那么冷。 雪是几乎不下的。 十几度的天气,日头天天有。 夏季里热是热,但多山。 去山里避避暑,也不那么难过。 四季分明,春有春的暖意,秋有秋的舒爽。 抛去四季的好,这座小城还安生。 但凡大灾大难,什么地震洪水泥石流,通通绕开它走。 就像是得天独厚,又像是等级太低,入不得那些大灾变耳目。 如果没有那么多不堪入目回忆,没有那些形容丑陋的亲戚朋友。 沉檀想,在这座城里安居,她也是愿意的。 可惜世上从来没有如果。 许是出身不同。 沉檀觉得自己生来,就不属于这里。 她应该是随心所欲的,应该是自由的。 也许是祖上基因就在这。 沉檀觉得这里的山水,觉得这里的气候,这里的美食,都是最适宜养她的。 如鱼得水那种养她。 望着在护城河里打捞垃圾的铁船,沉檀思绪在矛盾中夹杂着,不知飞去哪里…… 她并非出生在陈塘县城。 而是在一个海滨大城降世。 可惜是个女孩儿。 这叫等着抱儿子的父亲,失望许久。 “送回老家去吧!”男人不顾还在产房,也不顾要坐月子的母亲。 只点了根烟,排解着愁思。 “她都没吃上口奶。”母亲到底比父亲要多一分不舍。 毕竟是十月怀胎掉的肉。 自己的孩子,哪有生来就不喜欢的? “送走吧,这里条件这么差,老大跟我们吃苦就已经对不住她了,还要再跟个拖油瓶,你怎么找事做?”这个应该称作父亲的男人。 将烟头丢在地上踩灭。 做了最终决定。 母亲是想反抗的。 但她就像中国传统女人那般,有着一切贤良淑德的美誉。 她会听从丈夫的安排。 并尽可能体谅他,不给他添麻烦。 男人说是失望,其实也谈不上有多失望。 他习惯了。 有些女人的肚皮,就是生不出儿子来。 在沉檀前面,还有两个姊姊。 按排行,她是老三。 老大被关注,老小被疼爱。 最好不要做中间那个。 可惜大姊姊出了意外,早早夭折。 她想,那时,父亲母亲应该很是悲痛的吧。 毕竟是一对爱侣的头胎。 第一个爱的结晶,就算是个女儿,那也是值得好好教养的女儿。 就这样,沉檀一出生,便做了上不去,下不来,无人疼的老二。 在这样悲痛的情况,若是来个男孩缓解下,也是好的。 最少不至于,落到被送回老家。 给祖父祖母抚养,做留守儿童的境地。 但沉檀不是男孩。 所以她还没吃上母亲的奶水,就被送回了老家。 找要回家的老乡,在过年夜时送走的。 在所有人开始倒数,钟声敲响,欢庆新年那刹。 绿皮火车从海滨城市离开,一路向北。 寒冬风声呼啸,小沉檀全不哭。 一双眸子看着车外的世界。 车内声音嘈杂。 还好已经是大年夜,‘春运大军’早就结束开拔。 剩到年三十还没回去的,多半是没买到票,或是不急着回家,不凑那个热闹的人。 但人也着实不算少。 毕竟买不到票的农民工实在太多。 从这里到陈塘县城,足足三十二小时的火车。 老乡自己千里迢迢回家,已是很不容易。 更何况要带个刚出生的婴儿。 老乡本不愿接这个差事。 不过那时外出打工的人都困难,不抱成团互相取暖,多少得被那些黑中介黑老板给坑死。 且既然叫一声老乡,那大多沾亲带故。 都是在家乡里,逢年过节可能要上门的关系。 所以这差事,他是不接都不行。 不仅接,还得尽量把人好好带到。 不然以后抬头低头见到,是要被人拿手指戳脊梁骨骂的。 第3章 人间自画003 还好是个女娃。 就是出了什么纰漏,也不会有多大的事。 顶多上门挨顿骂,赔个礼,道个歉。 以后做人矮他一头罢了。 挨上重男轻女的人家,说不定还背地里感谢他解决了麻烦,不落人口舌呢。 要是个男娃出了事,那可了不得。 这辈子一家人别想好过。 你看寻人启事里头,都是找男娃的要紧,给钱的多。 不过是个男娃,也不至于叫他带回老家。 定是要父母放在身边养的。 就算带给家里老人看,那也是由父母亲自带回去。 总不至于这么疏忽。 “都是可怜人呐!”老乡这样感叹着。 起身去泡了桶泡面。 至于小沉檀,给些米浆喂喂。 水也成,反正不饿死就行。 火车绕过大半个中国。 直到大年初二晌午,才在市里停下。 老乡抱着沉檀,背着行李,在市里转大巴。 市里不比陈塘县城。 县城发展缓慢,五年一个变化。 市曾是个大人物故里,因此发展得较好。 每年回来,总能发现有新变化。 这次回来,老乡就找不到汽车站了,到处问人。 “你好,晓得汽车站怎么走吗?”老乡在马路边上问行人。 “你不是本地的哇?”行人诧异看他。 手抱个女婴,背着铺盖卷,还拎着蛇皮口袋。 心说过完年就走,也没这么着急的啊? 才大年初二,哪个厂就开工了? “我是本地人啊,陈塘县的。”老乡还没意识到自己哪里不对。 “你本地人你说啥子(方言,什么的意思)普通话嘛!”行人一脸不屑。 老乡这才发觉,自己在外打工,习惯了一口塑料普通话。 回来火车上倒是有家乡人,但他顾着有个女婴,也没跟谁交流过。 所以到这会儿,他问路还用普通话。 “哎呀打工习惯了嘛。”老乡用家乡话向行人抱怨,“在外面讲这个话,哪个听得懂嘛!” “那你回来了就要改回来撒,汽车站你往前面走,到公交车站,坐8路,五角钱,直接到终点站下。”行人指了个方向,说完走了。 “谢谢哈,谢谢。”老乡舍不得五角钱。 硬靠着一双脚,沿公交车路线走。 好几回走错路,又找人问路。 “囊个还是你?不是喊你搭公交车嘛?”居然又是那个行人。 “舍不得那五角钱,都是打工回来哩,钱要紧到用。”老乡回答。 脸上带着歉意的笑。 “带着个细娃儿(方言,小孩的意思),还舍不得,哪有你这么当人老汉(方言,父亲的意思)哩?莫是拐子(非法职业,拐卖妇女儿童的人)吧?”行人不耐烦指了路。 老乡没有解释。 他按着路线走出老远,嘴里才念叨着:“拐子?我是拐子,我也要拐男娃娃呀,男娃娃多值钱,女娃,送我我也不要……” 南方新年没有雪。 但好下雨。 老乡在蒙蒙细雨里走了一个小时。 等到车站,衣服外面沾满雨雾,内里也被汗水湿透了。 女娃还好,他一直抱怀里,挡了些雨。 车站里有免费热水。 他从蛇皮口袋里,掏出茶水缸子,喝了一杯。 看女娃脸冻得青紫,他又给女娃喂了点儿热水。 上得大巴车,又花半天功夫。 当天夜里十点,车终于抵达陈塘县。 县还得转镇。 这个点儿没有大巴车了。 去车站门口蹲着。 要困,就找个避风的地方,摊开被褥来裹上。 凑合着就是一夜。 不住旅馆,又能省好几十。 小沉檀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小小鼻翼一张一合。 脸和嘴都瘪着,像是抱怨世事的艰难。 冬天没有雪,也就没发生什么感人故事。 二人在冬夜里睡了一整晚。 至于说好心人见着给热水、给女婴送尿布……那都是小说里才有的情节。 现实里,只有清晨起来,冻得滴水的鼻子,和周围早餐摊上,油粑粑的香气。 “粑粑多少钱一个?”有人问。 “五角钱两个。”老板一边回答,一边把鸡蛋面粉和成的生饼往铁板上煎。 铁板上刷了满满一层油,面粉里放了小葱花,油温上来,葱花爆熟,散发出浓烈的香气。 “给我来两个。”那人闻到香气,递过去红色一元。 老板用沾着面粉的手接过钱,找他五角。 再从铁板旁的过滤铁网上,取下两个煎得金黄的粑粑。 拿刀从饼肚子处杀开,往里填满凌晨起来炒的青椒肉丝。 “多加点,多加点,多加点……”那人一边看老板填,一边在旁边喊。 老板被他喊得有火,把饼装好递过去。 问他:“五角钱,你想我给你加头猪儿在里边哦!” 那人早开开心心吃着饼进了车站,应该也是来赶早班车的。 老乡看他吃得油嘴满面,自己馋得口水直淌。 有心想去买两个。 可算算口袋里的钱,去掉路费,再刨开来年孩子上学的学费,家里老人的要钱…… 确实不多拿几角去买粑粑吃。 再说,早餐摊的粑粑,完全不够卖。 也不多他那一个。 “别人家里没得妻儿老小,你家里也没得啊?”老乡这样问自己。 喉头动动。 老乡抱着沉檀,上了回老家的那趟班车。 陈塘——河流。 陈塘县辖下河流镇,路程五个小时。 一人一块。 沉檀是个婴儿,当然不要钱。 车就是个普通的大巴,核载25人。 当然,往往为了多收钱,也为了让许多人能回家,路程方便些,超载是常有的事情。 一辆大巴,坐上四五十人,那都是很正常的。 安全问题,大家是不在意的。 那会儿网络没有那么发达,真因为超载出了事故,大家都是不知情的。 便是知情,人都有侥幸心理。 那么倒霉的事情,总是不会轮到我。 大家都这么想。 等到河流镇,就没有车了。 剩下的路,都得靠双腿,在草笼里钻出来了。 老乡手里的蛇皮口袋不重。 但在他心里,却仿佛拎了千斤东西。 那里边,装着给孩子买的糖果,给女人买的时尚布料,给爸妈买的……总之,不轻。 他右手抱着沉檀,离了黄土大路,往山里走去。 第4章 人间自画004 老乡老乡,老家都是在一处的,才叫老乡。 河流镇辖下的村,南关村,就是二人的老家。 南关村是很穷的。 在那个处处都穷的内陆,南关村格外穷困。 这里多山。 农田尽数在山上。 农人一日三餐,不是红薯就是南瓜。 主食,只能吃玉米高粱。 便是这样的农作物,都是在山坳坳里,在石头缝中的泥土里,生长出来。 山上也有不穷的地方。 柴火是不穷的。 谁家都不缺过冬烧的柴火。 不用青壮年去砍,就是老弱妇孺上山绕一圈,也能拾来不少枯枝落叶。 水果也是不穷的。 山核桃,带着嫩绿的外壳。 剥落时需得小心谨慎,否则黄绿色的汁水沾染了手,小半月是洗不掉的。 内里的肉白嫩,带着涩意。 偶尔这种树的不远处,会种些酸枣树。 变黄后自然掉落的酸枣,撕开薄皮,吃起来,真是胃口大开。 让人想想,都忍不住口水涎涎。 此外,常见的橘子李子就更不消说了。 也许就是因着这里不缺果子,所以女孩肤质都较好。 白里透红,不易生痘疮。 冬季里没有那些果树。 除却枯枝落叶,便是常青的松柏。 陈塘人年前,好折松枝柏叶,熏香肠腊肉。 所以山上,多得是松柏树。 可惜夜里瞧不见碧绿养眼,只能看到黑黢黢的树影。 像卫士,年年守护大山。 翻山越岭,岔路重重。 在大年初三的凌晨,老乡靠着天上的星星指路,终于带着沉檀回到了南关村。 看到熟悉的景色,老乡脚步轻快。 觉得路都可爱起来。 他的家在村中间位置。 进得村来,走过一组,转头就能瞧见他家门口。 一年未归,故里也没什么变化。 烂泥路仍是烂泥路,门前的花椒树还是没有枝叶。 也是,年年都在冬季回来,哪里能见到花椒发新叶? 这个点,家里灯当然不会亮起。 虽然他上火车前,就给村里来了电话,说了大概哪天到。 但天黑了人还没到,家里也就以为不是今天回来。 人都是要过自己日子的。 再是想念你,也不至于放着自己日子不过,没日没夜眼巴巴候着你。 老乡路过家门,实在是想进去看看。 看看一年没见的儿子,有没有长高。 开过年来就得去学校了,老子读书不行,不知道儿子行不行。 还有老婆。 总嚷嚷说他没出息。 今年他打工赚了不少,给她买了沿海时兴的料子。 做出衣服来穿上,在村里倍儿有面子。 这趟回家,兴许能给自己个笑脸。 想象着到家的场景,老乡叹着气,往大哥家方向走。 大哥,就是沉檀的父亲。 既然领了差事,总要先交差,才好回家。 熟门熟路找到村尾处。 山中腰位置。 那里挤挤挨挨好几户人家。 前面带着挺大一个院子,修得挺阔气的门户,就是沉檀祖父的家,老李家。 至于阔气,也就是村里看起来罢了。 实际家底心里都有数。 都掏出来,不一定比那些两间屋子富呢。 “铛铛——” 老乡叩响大门上,做工粗糙铁环。 还在年间,两边门神都是新贴。 威武秦琼在右,黑脸尉迟敬德在左。 门边有对联: 右写:天增岁月人增寿 左写:春满乾坤福满门 顶上横批:万象更新 对联能看出,也是年前才换的。 许是近来下了雨,边缘地区被浸得掉色。 门神是嵌进去的,幸免于难。 夜太深了。 这个点,乡下人早就睡熟。 老乡叩铜环,迟迟不见屋里有动静。 他把行李丢地上。 将女娃放被褥上。 直接大力地拍木板门。 木板门被他拍得‘哐哐’作响。 周围狗都吵起来,发出胡乱吼叫。 屋里还是没人应。 “叔爷!叔爷!”老乡拍着门,开始大声喊起来。 他嗓门粗。 放声喊起来就像山贼杀敌般,叫人听了闻风丧胆,心生畏惧。 渐渐,周围狗声音低下去。 不知道是主人呵斥还是怎么,都不敢叫了。 老乡没有耐心了。 看看被褥上的女娃,心说要不就丢门口算了。 反正他差事送到。 你们自己不开门,回头女娃冻死,也算不到自己头上。 “嘎吱——” 正当老乡背起行李转身要走时,大门突然被扒拉开条缝隙。 院里没点灯。 看不清门里站着谁。 只能看见一只眼睛。 月亮照在那只,向外瞧的眼睛上,反着清亮的光。 “是叔爷么?”老乡面上有些慌乱。 他站在女娃前头,面向门里,问人。 同时表明身份:“我是长平,二组颜生家的长平。” 那眼睛看了半天。 仿佛记起二组颜生家长平,确实长这样。 才抽了抵门棒,打开半边木门来。 那人说句:“是长平啊,你不是跟小晋在外面打工么?什么时候回来的?” 老乡这才看清门里是谁。 头发灰白,形容枯瘦。 脸色蜡黄,面上有斑。 裹着小脚。 原来是沉檀的祖母。 她晚间起夜,要大解。 茅厕建在大门左侧。 右侧是柴房,专门堆积一日三餐要烧的柴薪。 在茅厕里她就听着门响。 以为是强盗来要钱。 女人胆子小,不敢应对。 一直缩在茅厕里。 若是养的猪在,她大概没那么害怕。 乡下人,养的鸡鸭鹅猪,就是他们的底气所在。 可惜为了过年,百来斤的大肥猪,请杀猪匠杀了。 现在茅厕空荡荡。 那年头也没电灯,由不得她不怕。 祖母寻思着,要真是强盗,叫门不应,应该会直接破门进来。 但她候了许久。 门外人只是拍门叫人,没有蛮横动作。 也是担心怕把沉檀祖父吵醒。 男人脾气暴躁。 她晚间起夜惊醒他,都少不得要讨顿骂。 祖母大着胆子去看了看。 门外黑黢黢的,老乡又是背着月光,瞧不出样子。 她经历过饥荒年代。 身体没养好,得了夜盲症。 听得外面人说话,看好一会子,艰难辨别出外面人,这才开了门。 不管现在几点,祖上阔过的人家,规矩是最多的。 沉檀祖父家就是这样。 祖母一个妇道人家,没资格待客。 第5章 人间自画005 她开门,简单问了两句。 这时候,老乡已经把沉檀抱手上了。 她见着皱皱巴巴,裹在襁褓里的小沉檀。 迈着小脚,慌忙慌急去叫醒了沉檀祖父。 沉檀祖父醒来,惯例是要发一阵火。 但听得有客人来,忙起身穿齐整衣裳,从卧房里出来。 在祖父穿衣那阵,老乡在门口被祖母拉住,不让他走。 “叔娘,你把娃娃接过去,大晚上的,我就不坐了。”老乡是不好意思做客。 若是带个男娃回来还差不多。 带个女娃,总觉得面上无光。 “你搞这么晚回来,囊个可能让你走嘛?”沉檀祖母也不接孩子,只拉着老乡行李不放手。 老乡是晚辈,拉拉扯扯不像话。 他也不敢怎么用劲儿推搡,只好严辞拒绝。 一直拖到沉檀祖父出来。 “长平,怎么到了门口不进来,看不起我们这样人家啊?”沉檀祖父发话。 听到沉檀祖父说话,老乡知道,自己今晚必须得进去坐坐了。 南关村穷,但也分时候,分人家。 沉檀祖父,在没建国前,家里是地主,很有些丰厚家底。 那时家里还有长工短工。 祖宅修得讲究。 田产也置办颇多。 据说,沉檀母亲那边祖上,从前就住在山脚。 家里穷困潦倒。 早年间,还在老李家做过帮工。 可能为着这,所以沉檀祖父,连带沉檀父亲,都很有些高人一等的意思。 最喜发号施令。 言出,旁人必尊。 否则就是看不起他,就是辱没了他。 哪怕后来,因着地主出身的问题,沉檀祖父多次被批斗。 家产分尽,穷困至极。 甚至远远赶不上沉檀母亲的家境。 祖父和父亲仍是自负的。 这是富贵熏陶出来的自负。 刻在基因里的自负。 无法更改。 所以他们每一代男人,都坚信自己能重振李家荣光。 坚信自己能带领家族,走出辉煌来。 不仅如此,他们对旧社会那些条律。 对祖上传下的家教,奉为圭臬。 比方说一定要生儿子传承香火。 比方说娶小脚女人。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所以祖父家,才会样样都穷。 一年到头,都吃不上一碗净米饭。 老乡是知道叔爷脾气的。 建国后,从前的身份等级制度被破坏,讲究人人平等。 尤其八十年代后,社会安定下来,不再有战乱炮火。 人们不用颠沛流离,不用四处逃避。 所以许多同姓大家,开始搜寻流落在外的分支,搜寻因战搬离家园的宗亲。 沉檀母亲一家,就是这时候搬走的。 多少宗族重修族谱,多少亲人团聚,就不消多说。 等外姓人搬走。 除去一些祖上搬迁踪迹遗失的。 南关村剩下的,基本都是李族人。 因着祖上恩恩怨怨,也因着门户成见,更有出身作怪。 大家虽是同宗,却明显分好几派来。 比方说村四组,村五组的,也就是沉檀祖父这一圈住村尾的,都是从前祖上不错的人家。 很有些清高,如今也过得很清贫。 比方说老乡家,村一组村二组。 大半都是从前贫苦老百姓。 改革后因家世清白,许多村官都从这两组里出来。 各派各系,也没有明说什么看不起的话。 但对彼此性情,都是相当了解。 比方说四组五组,上年纪的男人大多不干事。 农活都是小脚妇人干。 还觉得男人要做,就做大事业。 像一组二组的男人,整日地里刨食,没什么大出息。 比方说一组二组,总拿鸡毛当令箭。 镇里头有什么文件指示,总强硬对待四组五组,拿他们完成指标。 老李家是块硬骨头。 一组二组的村官,多少想拿他们家开刀立威,总不成。 沉檀祖父这老头子,脾气犟得骇人。 是南关村出了名的脾气大。 他把面子,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要。 但凡他开口说留,那老乡要敢走。 得! 一辈子不用打他门前过了。 不会给你开门的。 据说沉檀祖父家的大女儿,为着出嫁时生了嫌隙。 他足足三十年,没从大女儿家门前经过。 从不踏足。 对着这么个人,老乡没有办法。 只能笑着应下:“叔爷说哪里话。 我囊个(方言,怎么的意思)可能看不起叔爷? 你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啊! 这不是暗了(天色晚了),怕打扰你睡觉嘛。 反正打扰都打扰了,那我还就要进来坐一哈! 你们赶我都不得行了。” 他这么说,一方面为着逗叔爷开心。 另一方面,也是全了长辈颜面。 而且自己还不落人口实,不消担上个‘看不起人’的罪名。 沉檀祖父听了这话,果然高兴。 眉开眼笑,让沉檀祖母帮着拿行李。 “叔娘,娃娃给你。”老乡哪好意思叫长辈给自己拎行李。 只把女娃递了过去。 他们村头那边,女人只要生了儿子,在家里地位都很高。 有的思想先进。 哪怕生个女娃,也都夫妻和睦,平等相处。 沉檀祖父家则不这样。 哪怕沉檀祖母生了儿子,依旧是没什么话语权。 在家里,她总是默默做事,很少说话。 好像不懂得什么叫平等,什么叫尊严。 便是懂得,那又如何呢? 到她这个年纪,早没了所谓娘家。 没受过新式教育,不识字。 名字都写不清楚。 只能依附男人过活。 要是被赶出这个家,她连片遮雨的瓦都没有。 所以家里,就是沉檀祖父的一言堂。 老乡被沉檀祖父迎到堂屋。 小沉檀则被抱到了檐下尾屋。 那里,大儿子一家在住。 女娃,交给了大儿媳照看。 也就是沉檀的大妈妈。 老李家从沉檀祖父这一辈算,底下有六个孩子,四女两男。 不尽是沉檀祖母的孩子。 沉檀祖母,是个续弦。 真正的那个先祖母,在闹饥荒那几年,没扛过去,走了。 那三个大女子带大儿,是先祖母生的。 沉檀父亲带年纪最小的女儿,是这个祖母诞下。 三个大些女儿早早嫁了人家,去夫家过活。 最小的女儿,受哥哥,也就是沉檀父亲影响,南下去海滨城市打拼。 第6章 人间自画006 所以陪沉檀祖父住在老家的,只有大儿子一家。 屋子修做一排。 长长的檐下走廊。 几根石头砌出来的柱子,撑着这个家。 二楼全是用木板搭建。 也是一些住房。 防着有客人来,也防着逢年过节,孩子们回来没地方睡。 不过二楼,只有外面走廊,是通成一条路的。 里边每间小卧房,都得从不同房间楼梯上去。 这是属于各家的客房。 毕竟三家看起来,是并在一块儿住。 但早年是分过家的。 没办法,儿子只要长大,结了亲,就算成家。 成家成家,总得有个屋,才算家。 要按旧社会,就是分了钱,自己带小家庭出去筑屋单过。 或者父母辈去世,把房产田产兄弟俩分了,独自过活。 中国传统,女子没有分家资格。 但现在是新社会。 且老头子身体还硬朗。 家里又穷,娶媳妇都靠几个姐姐帮衬。 哪里有条件单过? 沉檀祖父又是个古板的人。 他们那一辈,有钱人家,就兴四世同堂。 一大家子住在一块儿,老人掌家里权。 所以两兄弟的房子,仍是跟沉檀祖父并一块的。 分做三份。 这幢老家屋子,面对院子,最左手边靠茅厕柴房,这是沉檀祖父祖母住的。 有厨房有饭厅,还有二老卧房。 卧房旁是堂屋,这是一大家子共用的会客厅。 或是祭拜用,或是给二老存放寿棺用。 以前都有这个习惯。 上了年岁的人,会提前寻好木材订成棺木,备好寿衣,防着寿终正寝,临时临毕的,容易备不齐。 山上树虽然多,但好木材可不多见。 不好的木头埋地下,过不了两年,就被虫蚁蚀成朽木,尸骨不存。 至于说提前备棺材不吉利的话。 在陈塘,这是一种体面。 老人都是不忌讳这个的。 靠堂屋卧房,就是沉檀父亲的了。 因着沉檀父母都在外打拼,并不常待家里。 所以没有搭建厨房茅厕什么的。 便是回来,他们吃饭屙屎,也都同二老在一块儿。 不需要单独弄。 百姓家里,总觉得小儿子永远是最小的,是孩子,都会偏心一些。 若是大儿子一家跟二老吃住,那生活费少不得要给。 但小儿子非但不用,父母还时常帮衬。 最右边的,就是大儿子,也就是沉檀喊大爹的家。 他成家早,妻儿女都常年住在老家。 所以这边厨房饭厅茅厕什么的,都弄得很好。 又因他肯卖力气,脑子活泛。 这些年攒了不少钱。 他们的小日子过得很好。 老乡深夜在门外那么叫喊,大妈妈一家住得远,没听见。 但他们楼后边那户人家,养了好几条大狗。 狗吠声,把一家子吵醒了。 大妈妈起身穿了衣服,想过来问问什么情况。 怀里猝不及防,被塞了个青着脸的小女娃。 “这是小晋的孩子。 是个女娃。 你先抱过去看看,是不是拉里头了。 孩子脸色不好,估计天冷冻的。 你灌点热水试试。” 沉檀祖母是个善心的人。 不比沉檀祖父重男轻女。 她身为女人,自然知道女子的不容易。 从生下来,到活下来,都很难。 便是平安长大了,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嫁个好人家衣食无忧,但要你三年抱俩,最好都是大胖小子。 嫁个不好的人家,吃穿都成问题。 还是要你生儿子。 只有生儿子,才有资格喝鸡汤,坐月子。 要生的是女儿。 少不得月子里,还要白天下地割猪草,半夜凉水洗一家人衣服。 “好,我先看着。”沉檀大妈妈应下来。 其实前些年分家,关于二老养老问题,两兄弟闹得很不愉快。 但到底是亲兄弟。 互相照看下孩子。 算不得什么大事。 堂屋里。 老乡自然受到了沉檀祖父的盛情款待。 哪怕沉檀祖父不喜欢女婴。 哪怕他其实恨不得沉檀在路上死掉。 但这与好客没有干系。 不管送来的东西好不好。 他肯替你送,肯帮你办这样的差事。 那这个人算很可以了。 再说,家里能来客人。 不管远近,在他的思想里,在他从小的家教里,这都是客人看得起你家的意思。 所以在堂屋那张八仙桌上。 摆着饼干,摆着瓜子糖果。 饼干是哪年的不清楚。 瓜子和糖果,都是为了过年才称的。 可能存放不注意,有些潮了化了。 但都是那时候很珍贵的东西。 不来客人,是不会被放上桌的。 老乡实在拒绝不了长辈的要求。 他把人送到这里,这趟差事就算完成。 再说,他急着赶回家与老小团聚。 自然不会留恋这些瓜子糖果。 只是长辈要求。 不留下来说会儿话,就是他失礼。 所以老乡在堂屋里坐了下来,跟沉檀祖父谈了许久。 “啊呀,你一年能挣这么些钱啦,真是了不起。”沉檀祖父眉眼带笑夸老乡。 他生得一张严肃脸。 平日里也不爱笑。 神情总是凶巴巴的。 只有见着孙子,见着客人,才会这么陪笑。 当然,见着孙子,大抵是心内真心愉悦。 不会笑得这样刻意。 老乡被夸得不好意思。 转头说起外面的世界来:“那里就是好捞钱的地方,沿海嘛,有很多工厂,只要头脑灵活,都能搞到钱的。” “那边人跟我们不一样吧?小晋说开过年来也带我出去耍耍,我怕麻烦你是晓得哩。”祖父提起自己小儿子,脸上带着股自豪神情。 他大儿子是最像他的,板着脸不苟言笑。 但小儿子是最符合他期待的。 能高谈阔论,也能稳重踏实干事。 且有本事,知道孝顺。 虽说他不爱离开自己熟悉的环境。 但去海滨城市,去那么远那么繁华富足的地方看看,他是愿意的。 回来同村人提起,面上也有光。 他此际说这句话,也是带着炫耀意思。 老乡摸爬滚打这些年,看人眼色还是知道的。 知道人在炫耀,便顺他意。 夸赞:“大哥是最孝顺的,叔爷就等着享福了,别人都没你这个福气。” 不过两句话,说的沉檀祖父喜笑颜开。 不知道的,还以为有什么天大好事。 第7章 人间自画007 所以人和人相处,很多时候,并不需要你的嘴有多会说。 说得多了,反是坏事。 你要说,就得说人爱听的话。 也算不得奉承。 只是为人处世基本准则罢了。 人很少会真正因为某个人嘴皮子利索而高兴。 大多高兴,都是因为说的那件事本身。 值得他为此高兴。 小孩子就不明白这个道理。 孩子们没有大人那么多弯弯绕绕。 他们不能理解。 明明一个问海滨城市怎么样,一个回复说儿子孝顺。 完全牛头不对马嘴,却能聊得宾主尽欢。 这实在是太神奇了。 也因此,如果一个人,总是听不出对方的言外之意。 他们便会觉得,这人还不算个大人。 二人这般谈天有一个小时。 大妈妈带着沉檀都睡下了,二人还没说完。 其间,沉檀祖母煮了红糖甜酒荷包蛋,端来待客。 若是你去南关村里做客。 见到主人家端来这个。 那你可以偷着乐了。 那年头,鸡蛋是硬货。 跟钱没什么区别。 若不是主人家确实热情,那你大抵也能算是贵客。 否则,一般的人家,待一般的客人,不会拿出这东西来。 食材简单,都在名字里。 红糖,土法熬的老红糖。 有甘蔗田的,就拿地里甘蔗熬。 没有的,就赶场(方言,赶集的意思)时买。 陈塘地区少光照,且热度不够,倒是没有见到大面积种甘蔗的。 这东西,海滨地区种得多。 甜酒是地方叫法。 通常叫做酒酿。 一年只在年尾酿一次。 用田里收的糯米,煮后晾晒。 再裹被子里,保温发酵而成。 鸡蛋,自家老母鸡,亲自下的土鸡蛋。 跟饲料鸡蛋不同。 土鸡吃虫长大。 下的蛋要更小一点儿,蛋黄颜色更深一点儿。 据说,营养价值,也要更高一点儿。 做法也不复杂。 烧开水下鸡蛋。 鸡蛋成型后,加入酒酿,红糖。 等鸡蛋里的黄,恰好成溏心样子。 就可以捞进碗里。 一般是一碗两个蛋。 汤管够。 富裕人家或者养鸡场里头,会给你添三个蛋。 待客端这道甜点来,我们姑且称它为甜点。 是寓意宾主之间的关系,亲近甜蜜。 也确实是拿出了家里好东西,表示主人家对客人的喜欢。 二人吃了荷包蛋,又说了些话。 老乡觉得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 沉檀祖父当然是一再挽留,请他下榻,明早再走。 “不了叔爷,我这回去也就半小时左右路程,脚走得快二十分钟就到了,就不给您添麻烦了。”老乡说着,拎起行李就要往外走。 “诶!”沉檀祖父一把拽住老乡的手,脸色威严,“听我的,你几天几夜不睡觉赶回来,不回家先到我这来,肯定得住一晚,明早吃个早饭再走。” “不了不了不了!”老乡反握住沉檀祖父的手,言辞恳切,“我家中也有二老,他们算着时间我今天也要到的,回去早些,他们也安心些。” 沉檀祖父知道不能再劝,便松了手。 再做些样式,说几句留下来的话。 沉檀祖母也在旁附和几句,无非就是吃过早饭再走的话语。 一般在这种场合,女人是不能怎么露面的。 更不要说站出来讲几句。 但一来沉檀祖母年纪大,二来老乡是个小辈。 所以沉檀祖父便允许她说两句。 老乡也知道,这个时候就是走过场。 应付几句,带着行李。 在凌晨三点,踏着下半夜的月色,离了沉檀祖父家,往自家方向赶去。 见大儿媳屋里灯灭,沉檀祖母也知道,这是带着小沉檀睡下了,便不再去喊她。 拿抵门棒把大门抵个严实,再回厨房里看看灶膛里火有没有封好。 为省火柴。 烧完饭,灶膛里都封死了,留着火星子。 这样,第二顿火开烧时,直接拿柴引燃即可。 穷苦人家,是样样都要省的。 等四下都看一遍,她才回了房。 同丈夫商量起带孙女的事情来。 “小晋的二女娃子,你看怎么能上到户口哟?”沉檀祖母是愁的,“这几年计划生育太严了。” 大儿子家三个小孩,后两个都吃了不少罚款。 小儿子没家底,就是罚款,也没钱罚去。 沉檀祖父正脱了衣裳上床,准备接着睡。 听老婆子提起女婴,有些疲惫的脸,当即便沉下来。 “上什么户口?”沉檀祖父说,“一个女娃子,养大费钱,还送给别人家去,尽帮着外人做事,明早起来,丢门口鱼塘里淹死算了。” 那个年代不比现在,杀个女婴,没人跟他谈法律问题。 沉檀祖父家门口,有一方不大的池塘。 因着门口台阶比较高,层数较多,所以池塘离得远一点。 旧时筑屋便这样,祖上阔过的,便带着一种傲气。 把自家地基,硬堆得高出地面许多。 门口修不少台阶,显出高人一等来。 台阶高,说明你家门槛高。 是有身份地位的人物。 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许多好面的人,为着这台阶,真是煞费苦心。 从前陈塘初中语文课本上,有一篇文章,就叫做《台阶》。 讲的,便是这种人,对高台阶的执念。 人,总是习惯对高高在上者,抱有敬意。 或是精神上地位高。 或是实质上,站得高者。 譬如古代帝王,譬如天上太阳。 有了台阶,鱼塘便不能正对门口。 恰好隔壁也有人建了房子。 且正对着塘。 所以看起来,倒像是别人家的池塘。 池塘里有好些鱼,都是从小河沟里,抓了丢进去养着的。 也不为吃,单为卖个好价钱。 鱼鲜鸡蛋,这些能拿去卖钱的营养物,乡下人是舍不得吃的。 黄土地里刨食的人家,哪里就能吃得起这些东西呢? 可惜,家里青壮都不在。 沉檀祖父,也不是个能干田地事的人。 祖母又没话语权。 所以这鱼,年年没见着卖过。 还是后来,鱼塘被邻居家收购。 带着鱼估算出钱来,一把买卖了。 “老头子,可不能这么干呐。”沉檀祖母听说要杀女婴,也不是觉着害怕。 旧时哪户人家没干过这事儿? 第8章 人间自画008 富贵人家还好一点。 但越是穷苦人家,越是想要男丁做劳动力。 也有养女儿的。 不过都是挑着好颜色,养了去卖钱的。 这样来钱虽然快,不过损阴德,且连累后人叫村里看不起。 老李家宁愿杀人,也不做卖人的活计。 至于沉檀祖母,她单纯可怜女娃罢了。 祖母从前也是大户人家的闺女。 地位上,同老李家祖上,是很相配的。 她从前就被精心养在闺中。 虽说嫁了个不好的男人。 整天整日下地干活。 还要受气。 显不出她良好出身来。 但你只要细心瞧过,便知这老妇人,是很讲究的。 是同别的农村老太太,有所不同的。 比方说她裹的小脚。 裹脚布都是很好的材质,这个东西不兴换。 能用到暮年,且还不显得十分旧。 说明从前裹上时,就是好料子。 再说她的小脚。 别看她拎猪食,挑粪,担水样样能做。 但她的脚,真真不过三寸。 越短,说明家境越好。 她裹得这样短,还能走路干活。 一是性情所致。 就是中国传统的妇女,能吃苦耐劳。 又不惯反抗,总默默受着。 没办法,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谁让她跟了这样的丈夫呢? 二来,则是因为她生得矮小,又瘦。 一米四几的个子,七十斤不到。 总归,是十分瘦小的。 除了脚,还有头。 沉檀祖母的额头,非常圆润饱满。 脸是削瘦的,尖的,但脑门亮堂。 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发际线高,显出大额头。 旧时富贵人家的小姐,就兴大脑门,这样有福。 祖母的头发也是。 不管什么时候,你都看不到她披头散发的样子。 总是拿头巾包得齐整。 头巾可能发黄发旧,但绝不会显脏显臭。 也是因着家里的教导,所以她宽容,善良。 此际,就可怜着,到底是条人命。 便想着法儿的救。 “小晋家还没添儿子。 本来没了大妞,兴许就是老天爷,谴责我们什么事做得不对。 你现在要溺了这孩子,老天爷发怒,不肯给小晋儿子怎么办? 你是有儿子继承香火你无所谓了。 小晋可还没呢,我们也给后人积点德吧!” 上了年岁的人,是很信这些的。 她这么说,不至于叫沉檀祖父把女娃供起来。 但缓个两天,还是成的。 “那怎么办?”沉檀祖父布满老茧的黄手,搭在膝上。 他皱着眉头:“她爸妈不在,谁照护她?养一场死了怎么办?反正我不要。” 果然,祖父怕最喜爱的小儿子断香火,绝了后人。 犹豫起来。 不再说溺死的话。 “要不,去问问谁家要,送人去吧,要送个好人家,也算给小晋积德了。”沉檀祖母眼睛里,倒映着煤油灯火。 火舌扑闪扑闪,像是未流出眼眶的眼泪。 但不知是为沉檀命苦而流。 还是为她的小晋,到现在还无后而流。 她当然也很喜欢小儿子。 儿子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 按理来说,都是一样的疼爱。 可到底谁是手心,谁是手背呢? 手心的,可以捧着。 手背的,便只能望着。 沉檀祖父没有接话,闭上眼睛休息。 这是默许的意思。 他同沉檀父亲都是一样的人。 绝不认错,绝不妥协,绝不低头。 倘若遇到这种,不得不妥协的局面,便会沉默着容忍。 但决计不会开口说就这样办。 仿佛只要不开口,就不算他们妥协。 就不算失了面子,改了主意。 第二日,沉檀祖母便同大儿媳,说了要将女婴送人的事情。 “送人?”沉檀大妈妈吃惊,“大家都这样穷,谁有余力多养个呢?还是女娃,谁稀罕呢?” 大妈妈生得漂亮。 一头秀发总是扎成高高马尾。 前面细碎的绒毛也打理得很好,看起来十分精神。 她是南关村小学唯一的音乐老师。 算是个读书人。 很有些文化,见识也不同。 她家里两个女儿,个个都在念书,且念得不差。 都说耕读传家。 后来沉檀她们几个姊妹,在家里那样贫苦条件下,能一直念到大学。 不得不说,大妈妈家带头,起了不少作用。 毕竟沉檀父亲死要面子,样样不肯落哥哥一头。 哥哥家有儿子,那自己家也得有。 哥哥家的女儿考上大学,那自家也必须得有女儿上大学。 沉檀姊妹几个,都是他的门面。 内里如何再说,门面是必须得有的。 “那怎么办?你家里条件要好些,要不你带着养?”沉檀祖母当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她不过是随口那么一讲。 人都是这样的。 明知毫无希望的事情,还是喜欢在嘴边过一遍。 带着侥幸心理,祈祷着那个千万分之一的万一。 “啊呀,你孙子还那么大点,我哪里顾得过来。”大妈妈这话当然半真半假。 她小儿子那时已有五岁,倒不至于忙成那样。 最主要的是,沉檀是兄弟的女儿。 真养大了,有得掰扯。 而且以沉檀父亲那死要面子的性格。 就是把孩子饿死,也不可能让自己兄弟来养。 不然就像矮了对方个头一样。 再说,她家里也不是没有闺女。 两个女儿养起来,已经费了不少心思。 何苦要替人家再养一个呢? 沉檀祖母听见孙子,当然打住这话。 她虽说没有那么重男轻女,但孙子到底比孙女要紧。 这不是什么对的话。 是旧社会遗留下来的金科玉律。 孙子和这女娃间,她情愿选孙子。 不说孙子孝不孝顺。 单说沉檀祖父那边,要是让他知道。 大儿媳都顾不及亲孙子了,还要来带这个女娃。 定不会给她好脸色。 大儿子这边指望不成,沉檀祖母又托人,去问沉檀几个姑姑。 开始大姑母家想要沉檀,他们家三个都是男孩,养个女孩是好的。 只要有条件的人家,孩子都是越多越好。 有儿子有女儿,那就更好了。 毕竟女儿贴心又懂事,没有男孩子淘气。 可惜就是没条件。 那年月里太穷了。 几个男娃又都争气。 能读书,成绩好,奖状贴了满墙。 以致于家里年年为学费发愁。 这样的条件,哪能再养个呢? 第9章 人间自画009 其余几户人家,大多都是这个情况。 不是不想要,实在要不起。 生不出儿子,或是生不出孩子的人家,实在不多。 更何况二姑家已有二女一男。 三姑家一儿一女双全。 谁也不想多个拖油瓶。 不是亲生的孩子,多少隔层肚皮。 养得一场来,白养是常有事情。 且兄弟姊妹之间。 家里有难,帮帮忙倒是可以。 直接抱养孩子,那可就太乱了。 再说,那年月里,养孩子最大的花销,还不止于此。 计划生育罚款? 怎么上户口? 这些,才是最叫人头疼的。 也正是为此,沉檀年幼时,一直以黑户的方式活着。 没有户口,没有自己的名字。 甚至没有属于自己父母,没有属于自己的家。 多次颠沛流离。 不过,那都是很后来的事情了。 可能有人会奇怪。 村里难道就没人缺女儿吗? 同村的人,自然是最早问的。 但住在一个村的人,大多都写在一本家谱上。 就是缺女儿,也不要自家人的过继。 不相熟的人要了孩子,难保不会卖出省去。 而且,被丢弃的女婴,实在是太多了。 要卖,也轮不到你家。 在祖父整日盘算弃掉孙女时,有一个上年纪的,在沉檀回忆中,都记不起长相的妇人。 正跨越村镇,攀爬重山,披星戴月,往南关村赶。 那个妇人,名字叫做云裳。 姓氏是不记得了。 女人的姓名,总是不对外提起。 也无人询问。 别人问,也只问她是哪个男人家妇人。 那是沉檀的外祖母。 她跟丈夫,住得离南关村很远。 几天前,村里人喊她去听电话。 她们那边,因着地形略微平坦,水田多,所以比南关村要富庶些。 村里早就有人装了电话。 若是有人外出打工,就可以记村里人电话。 有什么大事,打村里电话。 村人就会到各家各户,去叫人来听电话。 说的时间不长,就一次五角钱。 说得长了,就会收两块五块不等。 贵确实贵。 不过出门在外漂泊的人。 家中父老能听听声音。 能知道人还活着。 能知道过得好不好。 花这些钱,倒是不觉得贵。 若是上门来叫人时,恰好遇到人不在。 那村里人,就会让对方把话说清楚,他好代为转达。 转达出错有没有呢? 这个不清楚。 反倒是因为转达,知道不少别人家秘密。 所以往往村里八卦聚集地,就在装电话那户人家里。 大年初一,正是新年伊始。 村里通电话的人,来喊沉檀外祖父。 来的时候,表情很不好。 骂骂咧咧。 外祖母能理解。 这时候都要拜年走亲戚。 往她这里来跑一趟,耽误走亲戚不说。 还得一直守着电话,着实恼人。 人来的时候,沉檀外祖父不在家。 值得走亲戚的长辈,都差不多离世。 几个姊妹嫁得又远,离得近的哥哥,同他有隙。 至于小辈,那会子交通没那么发达。 还不到岁岁都翻山过来拜年的份上。 所以他们家,确实没什么年味。 年初一,想着左右无事。 沉檀外祖父便去帮几位老祖宗的坟,做下修缮。 男人不在,沉檀外祖母当时还病得不重。 也能当些事,便去听了电话。 是大女儿打来的。 还是瞒着丈夫,偷偷找电话亭打的。 “妈,爸呢?”大女儿一开口就是哭腔。 至于问爸去哪里,不是因着女儿跟爸亲近。 也不是因为觉得父亲可靠。 只是因为,外祖母当初,为了怀小儿子,吃了不少药。 后面生小儿子,又受了很多苦。 那年月的苦,几乎都是人为。 胎儿没成型前,被绑着去流产。 胎儿成型后,被逼着去堕胎。 最后小儿子出来,还交了巨额罚款。 也是为这个小儿子,连大女儿的婚事,她都没顾得及。 所以大女儿,一直不喜欢这个最小的弟弟。 连带着对母亲,也生了怨气。 怨她偏心,怨她自讨苦吃,怨自己命苦……都有。 只是谁能想到,大女儿如今正在走的路,同母亲当年,并没有什么不同。 甚至还不如母亲。 外祖母那一辈人,也有重男轻女的。 但更多的,是想要多子。 不管男女,家中孩子多,福气就多。 大女儿嫁的人家,是完全重男轻女。 必须有男娃来继承香火。 所以外祖母,也大概猜到是什么事情了。 “你老汉(方言,父亲的意思)到祖坟头上去了,有啥子(方言,什么的意思)事跟我讲。”她这样说。 那边,大女儿沉默了一会儿。 外祖母这头的村人已经在急了:“电话费好贵的,长途话费贵得吓死人,你们搞快点!” “莫急,话费我会给哩。”同大女儿一样,心中有愧的外祖母,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孩子。 她只能拿话安抚村人。 沉檀母亲知道话费贵。 所以只能求助母亲:“妈,我又生了个女娃……” 说到这,声音又哽咽了。 外祖母听了,也是叹气。 大女儿跟大女婿是自由恋爱。 两人是同班同学。 大女婿人有派头,嘴巴会说,人又有些风趣幽默。 那会儿的女孩子,不喜欢地里勤勤恳恳干农活的男孩。 就喜欢这种花哨,不能踏实过日子的流子。 外祖母为着小儿子,也没时间去考察女婿人品和身家。 就匆匆忙忙把女儿嫁了。 婚后,很快生了个女娃。 聪明伶俐,天资卓越,惯讨喜。 所以婆家人也没说什么。 可惜孩子福薄,三岁就夭了。 二胎还是个女娃。 因着头胎没了,这个女娃就变作大娃。 不用罚款,也早慧懂事,帮着带弟弟挺好。 可惜三胎还是个姑娘。 外祖母虽然比外祖父要小,但也是从旧社会走过来的人。 是知道,为了要儿子,这些多余的女娃,会遭受什么。 “女娃娃呢? 你们外头医院里,不好坐月子吧? 奶水足不足? 实在不得行,养到断奶,送回来喊你老汉带。 反正他又没得孙子,带外孙女也是一样的。” 外祖母确实愧疚于大女儿。 不然这外孙女,怎么都不该娘家人带。 第10章 人间自画010 说出去都怕人笑话。 婆家养不起还是怎么的? 建国后男女平等没有错。 但传统观念还是认为,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 嫁到老李家,就是老李家的人了。 生的娃娃,是姓李的。 丢娘家来算什么? 但大女儿打这个电话,请求的意味,就很明显了。 她为人母亲,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只是她没想到,情况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 “娃儿被他们送回南关咯——”大女儿绝望的语气,可怜的哭声。 随着信号,随着电话线。 传到了外祖母这头。 “啥子?”外祖母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生下来才几天?你是啷个(方言,怎么的意思)当妈哩?当妈老汉的,杀儿杀女不犯法是吧?” 刚生出来的女婴送走。 这不就是指望在路上死掉么? 就算送娃的人不敢下死手,把孩子平安送到。 那家里两个爷奶辈的,养娃不可能像父母那样用心。 或掉井里,掉粪坑里,掉猪圈被猪啃死…… 都是有可能的。 谁又能说什么呢? 长辈带孩子,孩子真出了差池。 你能有脸怪他们吗? “妈!”大女儿喊得无助,“你莫骂了,你说囊个(方言,怎么的意思)办嘛?” “囊个办?我晓得囊个办?”外祖母是又气又急,说话有些口不择言,“你要生囊个多,你生不出带把的,完不成任务,你问我,我啷个晓得囊个办?” 外祖母的话,像根根锋利的尖刺。 直往电话那头的女人心口处猛扎。 那种尖刺入心头,埋进骨髓的疼痛。 叫她再也扛不住。 在滨海的街头。 在电话亭里。 放声大哭起来。 言语,比刀枪更伤人。 刀枪只摧毁人的躯体。 言语,却能摧毁人的精神,灵魂,甚至一生。 而最叫人无奈的是。 说话者,还无意伤人。 他们只是关心则乱,只是太过亲近,想让你好。 你无法苛责,无法抱怨,也无法辩解。 只能在无数个深夜,独自舔舐伤口,含泪入眠。 万万不要将之倾诉于人。 火石不落他人脚背,旁人是不会与你共疼痛的。 他们只会觉得你矫情。 “你现在来骂我有用吗?你早干嘛去了?”大女儿在风声里哭着问她。 字字句句,都是控诉。 外祖母气息一下蔫了。 是啊。 她早又干嘛去了呢? 先前她连番质问,就是因为心有不安。 准备推卸责任。 儿女的债,父母不背谁背? 这责任,从生下来,就无法推卸了。 “你要我啷个办嘛,你说,我能做,我就去做嘛。”外祖母向大女儿妥协。 她能如何呢? 世上的谁,不是在被生活推着走呢? 走一步看一步吧! “妈,你去把娃娃接过来吧,我公公那个人你晓得哩,看不起女人,我怕娃娃被他害死了啊!”大女儿知道母亲松了口。 连忙像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把意思只管往外吐。 能不能救命? 她不清楚。 但这时候的人,只要有丁点儿希望,就会把全部重量放上去。 都是求来的性命。 能活,还是要活着。 “你不养这个娃娃,又让她活下来,她长大会恨你哩。”外祖母多吃些盐,多过些桥。 看事情要通透得多。 电话那头,久久没人说话。 外祖母以为电话挂断了,‘喂喂喂’了好几声。 直到那边断断续续传来哭声。 外祖母才知道,只是大女儿说不出话而已。 哭声呜呜咽咽,像是小兽快要断气。 “我走一趟。”外祖母带着沉重,轻声说出这句话。 “妈……”大女儿喊出一句。 这个字似有千钧重,叫她不能再往下说去。 “我身体害了病,一直不好你是知道的,娃娃不一定能给你带多好。”外祖母还是补了这样一句。 她不能给大女儿太多期待。 父母是孩子的退路没有错。 但孩子太多了,父母只有两个。 哪里有那么多退路呢? 近日她觉着自己身体很不好,眼皮直跳。 “妈。”大女儿吸了吸鼻子,回答说,“她长大恨我也好,不恨我也好,至少,我不得恨自己,大妞的事情你晓得……” 开个头来,还没说下去。 外祖母听了就心痛不已。 大妞没见过。 但听说生得很不错。 小小年纪,能说会唱。 实在可惜。 “妈,你动作要搞快点,我怕……”这时的女人,是最软弱的。 她们需要一个,备受呵护的月子。 来帮她度过最脆弱的产后时期。 月子坐的好,女人不会老。 这话当然真的不能再真。 为什么容颜易迟暮,美人脸上生皱? 哪里有多少人,会真正去关心,是谁诞下生命的呢? “我晓得咯,等你老汉回来就跟他商量。”外祖母又嘱咐了几句,这才挂了电话。 “两块五角。”村里人说。 外祖母给了钱,走回家。 一直等到天黑,沉檀外祖父还没回家。 “别个喊他喝酒去了吧,不到十一二点,怕是不得回来。”婆婆,也就是沉檀曾外祖母这样猜测。 沉檀外祖父好吃酒。 且贪杯。 一吃酒,定是要吃到醉。 外祖母等不及了。 什么都顾不上拿。 带上几十块钱,连夜出发。 因为知道是女娃,所以担忧。 路上也不敢丝毫耽误。 那时的路。 没有铺上水泥,没有铺上砂砾。 只是很难走的山路。 尽是羊肠小道。 这还算好。 很多地方,甚至连路都没有。 更不提什么路灯。 夜晚只有月亮和星星给你指路。 即便是外祖母过世这么多年,沉檀还是无法想象。 在那个危险到极致的年月。 那个妇人,是怎么敢熬夜走那一程。 为了什么呢? 人命比草贱。 救活有什么意义? 只是为了心中有愧,想无愧于心吗? 那就真的能无愧于心吗? 这世间那么肮脏,山河那般污垢。 藏个小孩下来,是恩泽大,还是罪孽更大? 山哪怕没有名字,仍是很高的山。 陈塘县多山。 目光所及之处,尽是重重叠叠山岭。 山多了,不到一定高度,就不配拥有姓名。 妇人幸得生在旧社会穷苦人家。 她没有那个裹脚的福气。 没有那个三寸金莲的命。 所以走路,难的不是脚。 难的只是路不好。 第11章 人间自画011 她揪着路旁树苗枯草,艰难走在山路上。 夜里看不很清明。 偶尔碰到猫耳刺,一把抓下去,扎得整个手心都痛。 也有没草没树可抓的时候。 毕竟新年过来,还是冬天。 她只能趴在山路上。 用手抓着地。 指甲,手指嵌进地里,泥里。 上坡时缓缓向上爬。 下坡时倒过来,步步向下退。 泥土也不好抓。 有山土质松。 抓得不好,就要滑下去老大一截。 她没办法,只能折了粗壮树枝,当做拐杖。 走过的路旁,都有树枝拄进去,一个个深深的洞。 那洞里,藏满了,外祖母夜里的胆怯。 也藏满了她无尽的勇气。 过了山还有水。 冬夜里,再不冷的天,水里也是透彻骨髓的寒凉。 有的地方水浅,就没有桥。 或是修了桥,涨水时被冲掉,没来得及重修。 陈塘县地处南方。 冬日河水是不会结冰断流的。 至于桥。 大人们趟趟水,也就过去了。 孩子们放了寒假,不上学。 等开学还有十来天,也不急这一时。 修桥的人也得过年啊。 所以这时,妇人就得脱了鞋袜,把裤脚挽到大腿根处。 在水里,深一脚,浅一脚,踩踏过去。 水是真的冷啊。 结不成冰,却把人血液上了冻。 水底下有鹅卵石,咯得脚掌生疼。 可她不能抱怨。 因为有这生疼,她心里才有底。 若是一脚踩下去没有石头,那才是最叫人恐惧的。 总有些水坑,在小溪里,深不见底。 外祖母过得浅水溪去,牙齿已颤得咯咯作响。 双腿发白。 本应缓一缓再赶路,可她不敢缓! 一刻都不敢! 她到那天。 身上露水沾衣还未干。 晨星还未落。 鸡鸣了三声。 沉檀就被放在老李家门口的石阶上。 她不哭不闹,像是没有情绪的布娃娃。 只有那张被冻得青紫的脸,在向这世界发出无声控诉: 如果活着要花这样大的力气,那就让我再等一等。 等我准备就绪,等我父母准备接受,我再来一趟好了。 祖父终究是忍不了家里,有一张嘴白吃白喝。 大妈妈也不管她,把她还给祖父祖母。 不是真的缺那口粮食。 是孩子这东西。 管一天饭食,搞不好就要管一辈子。 为女娃娃,不值当。 再说祖父家,确实也算不得富裕。 要再养两个孙子,那养得起。 养孙女,半个都养不活。 趁着祖母睡下,祖父偷偷把她放到门外。 企图让她被天收了去。 孩子没奶水,在冬夜里冻死,那是再常见不过了。 便是不被冻死,放家里饿死也有可能。 祖父这样安慰自己。 老天别报应到小儿子身上就好。 外祖母看到沉檀第一眼,就知道这是自己的外孙女。 知道她身上,淌着闺女的血。 哪怕这女娃娃,眉眼鼻嘴,都生得更像她父亲多一些。 但血脉至亲的感应,就是十分玄妙。 抱起女娃娃,探了探鼻息。 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外祖母皱着眉头,盘算去哪里要点米羹。 沉檀祖父家是指望不上的。 这样的好东西,哪会给孙女吃。 她也是过来人。 知道儿子孙子,对一个家意味着什么。 所以也没多说什么,只敲开门问人借背篓。 估计是怕有人发现孩子在门外,故意敲门把孩子送回来。 外祖母敲了许久,门也没开。 屋里沉檀祖父早就听着门响。 他只是盯着床帐子,默不作声。 沉檀祖母起身,想去看看,才发现女娃娃不在床边。 “不许开门。”沉檀祖父铁了心。 沉檀祖母明白他意思。 也做不了什么。 她在家里,只有服从的份儿。 “我去烧洗脸水。”她还是起床了。 也确实到起来的时候。 出门口的时候,感叹声:“造孽哟!” 脸上,是无能为力的淡然。 毕竟几十年如一日过。 很多事情都习惯了。 这地方不认识人,外祖母不好贸然敲别的门。 别人家的背篓,就不是借了。 那要拿钱买。 不缺这个钱,但钱得留在刀刃上花。 且这女娃,到底是老李家的种。 他们总归得拿出点儿什么吧。 带着种赌气似的想法。 她硬站在门外,敲门到天大亮。 今天好像是个晴日。 外祖母低头,看有光照在女娃毛绒的头顶。 那里有水垢,把她头毛缠做一团。 回去先找婆子,把娃娃胎毛剃了吧。 外祖母寻思着。 又想起老话讲,正月里不能剃头。 后来这事一再拖沓。 沉檀长大后,发质就又细又软又塌。 不是遗传。 家里几个孩子,独独她这样。 “笃——哒——” 抵门棒松动的声音响起。 伴随响起的,还有女人的骂声:“敲敲敲,敲一早上了,年初四初四,真的出事,屋里头死了人啊,跑来敲我们门?” 门开,里头站着沉檀大妈妈。 她满脸怒容。 叉了腰,见外面是生面女人抱个孩子。 又要骂了。 不料外祖母先开了口:“你是——元初她大嫂子吧!” 沉檀大妈妈那永远扎得精神的马尾。 实在让人见过后,就难以忘记。 大妈妈倒是没想到,来人会认得自己。 她仔细看了两眼,实在想不起来,眼前人是谁。 便问:“你是哪个?你啷个认得我哩?” “我是元初的妈,我们见过一次。”外祖母解释。 “哦哦。”大妈妈晓得这是谁来了。 退回院子里喊妈:“妈,妈,弟妹的妈来了,在门口。” “哪个?”沉檀祖母从厨房出来问。 她方才在烧火,没听清楚。 “你亲家母来了。”沉檀祖父板着脸。 在院里望着天。 大儿媳性格强势。 她非要去开门,他也不好拦。 倒是意外,亲家母那么老远来。 沉檀祖母连忙跑去大门口看。 那个短发女人抱着娃娃站在门外。 果然是不怎么来往的亲家母。 眉眼跟小儿媳长得很像。 “啊呀。”院里老头子没发话,沉檀祖母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邀请她进来的话都不敢讲。 老李家好客是好客。 但这种生不出儿子的女人。 就算娘家来人,也算不得贵客。 “问你们借个背篓,背她回去,方便些,有地方没桥,抱着危险。”外祖母这样说。 第12章 人间自画012 她没有提过半句要进去坐的话。 也不说为什么要带孩子走。 大人,之所以被称为大人。 那是因为许多话心知肚明。 不消放台面上讲。 沉檀祖母拿了家里的新背篓给她。 “谢谢。”外祖母替女娃娃谢她。 “回去路上小心些。”祖母不是在说场面话。 她是真心叮嘱。 或者说祝愿。 三个都是苦命的女人。 哪里会不懂对方有多苦。 可能是愧疚,也可能是解脱。 祖父在院子里,陪刚起床的孙子玩。 对此一言不发。 也破天荒的,没有嘱咐外祖母,记得还新背篓的事情。 这是默许,背篓送她的意思。 沉檀祖父算着,家里少个背篓。 赶场天,托人再买个回来。 告别南关村。 这个本该是沉檀老家的地方。 就这样,外祖母背着沉檀,踏上了还乡之路。 在那个团圆的日子里。 隔代二人,这样相聚着。 回去的路,比来时还要漫长。 还要艰辛。 沉檀实在是太小。 脸冻得青紫。 还没有适合的食物给她吃。 外祖母没有旁的办法。 在遇着人家的时候,就上门讨要吃食。 在过年期间,都是去拜年的。 就是乞丐,都不会挑这种日子要饭。 所以大多面色不喜拒绝。 而后把门狠狠一关。 更坏的,人不出面,放大狗出来。 把外祖母吓得,背着沉檀,跑都跑不及。 那会儿狂犬病还没被引起重视。 农村里家家户户养着大狼狗。 富裕些的,还养着好几条。 当然,也有心地善良的。 见一个妇人带着女婴着实可怜,往往煮些玉米面端了给她。 每次遇到这样的人家,外祖母都会多说些吉祥的话。 话是最不值钱的。 既然不值钱,多说些好听的话,也少不了几两肉。 在这些人身上,沉檀总是能学到最朴素道理。 除却遇到人家,更多的,是没有尽头的大山。 在见不着人烟的时日里,外祖母便去采山里的野果。 嚼得稀烂,给沉檀喂下去。 冬季的山里,基本上只有一种野果是能吃的。 通红的果子,小小一颗。 还不及蓝莓大。 大串大串挂在枝头。 吃起来微甜,吃多了涩嘴。 当地人都叫它冷饭子。 冷饭子冷。 吃到肺腑里去,却比人心要暖得多。 回去的时候也过河。 河水又涨了些。 等涉过河来,背篓底下全湿了。 外祖母有时也撑不住。 想哭一场。 为女娃,为自己,为大女儿,也为世上的女人。 可她哭不出来。 人还没到绝境,哭有什么用呢? 她嫁给沉檀外祖父这些年,多少感染了丈夫那种坚韧心性。 在路的后半段,外祖母感觉双腿疼痛难忍。 她以为是受了河水凉意,也就没在意。 就这样,艰难背着沉檀,攀爬重山,跨越镇落。 终于在两天后,外祖母带着女娃,回到了她夫家的村子里。 也就是沉檀的外祖父家。 可能是地理位置差异。 村叫北关村,同南关遥遥相对,又恰恰相反。 北关村不在大山里了。 也有山,但村人住的地方,都是比较平坦的。 最起码地里没有那么多石头了。 很多时候的贫穷,大多都是地域所致。 北关村平坦地方多。 山没那么高。 有一样东西,就十分好搭建。 那就是路。 要想富,先修路。 北关村所属的乡,同镇上公路直达。 再加上这边有座名山,建了个风景区。 所以乡镇政府,甚至县政府,对这边投入都比较多。 旅游业带动的,不止那座山脚。 连带这块儿地区大多数居民,日子都要过得好一些。 也因着地形平坦。 北关村,有更多的水田,来种稻米。 有更多的土地,来种花生油菜等经济作物。 不比祖父家顿顿苞米加红薯南瓜的日子。 外祖父这边,吃不起饭的人,很少。 沉檀外祖父,是个同沉檀祖父全不像的男人。 他原名吴太虚。 因好讲大道理。 村上人都觉得他是在吹牛皮。 所以送了他个外号,叫‘牛皮匠’。 对于这个外号,外祖父其实很不喜欢。 每每村人叫起,或当他面说:“牛皮匠,就会日弄白(方言,吹牛的意思)!” 不管是玩笑还是真话,外祖父听了总是很尴尬。 面上讪讪地,知道这是被人瞧不起。 瞧不起什么呢? 是外祖父真只会吹牛皮吗? 当然不是。 外祖父出身旧社会。 家里不比老李家的阔绰。 吴家穷困潦倒,两个儿子散落两地。 没解放前,外祖父还给地主,也就是老李家放过牛。 所以老李家的人,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看谁都瞧不上。 而外祖父不同。 他小小年纪,饱尝辛酸苦辣。 所以他不会瞧不上谁。 早早养成勤劳肯干性子。 也算是逆来顺受。 给地主家干活,他便一门心思,想把活干好。 后来解放后,他不用再给主人家做事,还分到块田。 他又一门心思想着把地种好。 凭借自己的勤奋,他盖起两间屋宇。 还娶了个媳妇儿,成了家。 也就是沉檀的先外祖母。 虽说也是穷人家的女娃。 他终归有了个家。 为此,他十分相信党,十分相信主席。 什么翻身做国家主人的话先不说。 他是真的有了地,有了房,有了家。 也相信勤劳致富,相信双手可以创造美好。 当一个人按照道理去实践,发现果然如此。 那他就会成为这个道理的忠实信徒。 只是可惜,眼看日子一天天好起来,灾年来了。 为了让外祖父活着,先外祖母瞒着他,整日不吃饭。 灾年还没过去,先外祖母就没了。 外祖父瞒着人,含泪埋了先外祖母。 然后想方设法的,去找乱世失散的亲人。 想去投奔,谋个活路。 地里种不出粮食,勤劳也无用。 至于为什么要瞒着人—— 那会儿死了人,都要偷偷埋。 不然被人知道,容易挖出来分食。 实在是饿。 整个国家都饿。 没有办法。 饥荒年里无亲戚。 外祖父搬了两回家,也没寻到亲人。 他记得小时候家中母亲尚在。 有三个姊姊出嫁,拿着彩礼,帮大哥添了媳妇。 找来找去,灾年过了。 第13章 人间自画013 外祖父在北关村外两里路的地方安了家。 借着人家的屋子底下,搭了间单身屋。 后来查户口,又分他一块水田,半亩旱地。 反正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屋里除了没个女人,日子也算过得惬意。 就是这时候,邻家人做媒,给他介绍了这个外祖母。 这个外祖母家里条件不好,模样生得也不好。 一头男人样的短发,骨架又大,天生大脚,站起来不比外祖父矮多少。 总之,要按旧社会的审美,外祖母绝不算美人。 按新社会的时髦,她同流行也毫不沾边。 但外祖父很满意。 先外祖母走得那样仓促,走得那样匆忙,走得那么叫人心里难过。 但她让外祖父认识到了一些东西。 他从先外祖母这里,对女子的态度就渐渐有了雏形。 没人管教的孩子,对万事万物态度都来源于生长路上的所见所闻。 外祖父从前对女子态度,便从书本里,演义故事里来。 书和故事,都是蹭地主家的。 他听得木兰代父从军,觉得女子勇气可嘉。 他听得穆桂英挂帅,觉得女子胆识过人。 他听得杨门女将个个披甲上阵,觉得女子也有忠肝义胆! 先外祖母舍身为他,让他真实感受到,认识到,女子是值得尊敬的。 女人能顶半边天,绝不是空话。 所以他不以貌取人,不因为外祖母生得粗糙些,就回绝这门亲事。 反而,他发现外祖母心灵手巧,也同他一般踏实肯干。 一双手,既下得了田种地,也织的出各式花样毛衣。 于是,外祖母,就做了外祖父的续弦。 后来吴氏重修族谱,顺着外祖母,摸到了沉檀外祖父。 原来两人还算得上是远亲。 再理一理辈分看看名字,外祖父的亲人,就被寻到了。 离他住处,也就堪堪半小时不到的脚程。 所以沉檀外祖父,搬了最后一次家。 把住处,落在了亲人聚集的地方。 沉檀记得,外祖父家里,严格来说,其实算不得富裕。 但同祖父家比的话,情况要好很多。 在她记忆里,外祖父家里有黑白电视,还盖了三层水泥小楼。 楼上楼下通了电灯,虽说瓦数低,亮度不足,但比煤油灯要强得多。 沉檀祖父家,可是一直到十来年后,才用上电灯的。 外祖父家屋后,自己挖了口井。 这下水也不去公用井里挑着吃了。 别的地方不比,只说同村里,在那个都去公井担水的年代,外祖父家,这是独一份的。 不过那时的沉檀,只能看到别人家有,而自家没有的东西,所以还不觉得如何。 只是如今想起,觉得外祖父家,大抵也算殷实人家。 可惜这殷实,被沉檀的到来打破了。 或者说,本来就是要败落的,只是那么巧,沉檀赶上了。 自从接了沉檀回来,外祖母便一病不起。 是脑血管疾病,俗称脑血栓。 好的时候人比较清醒正常。 严重起来,半边身子全麻,眼睛看不清东西,嘴里直流口涎。 再后来,外祖母就日日瘫痪在床。 甚至就连房屋重建这样的大事,也没让她提起精神头走下床来。 那时沉檀已经两岁多了,能走路,会说简单话语,词句。 建房的瓦工不慎打碎了许多瓦,残破的瓦片堆叠在一起,沉檀很喜欢在上面跳来跳去,也不怕摔着。 小孩子摔倒总是不怎么疼的。 别的小孩子摔倒会看看周围有没有大人,若是有,少不得一阵哭闹,想让人哄着宠着。 沉檀就不,她不小心倒在砖瓦上,哪怕许多工人就在周边糊水泥,搬运砖,哪怕外祖父也在身边挑拣完整度还算可以的瓦片,沉檀仍是一骨碌爬起来,该跳来跳去还是那样蹦跳着,不曾无师自通撒娇,也不曾生来就会的哭闹。 她小时候,从来不落泪。 那时的她,亦不曾知道,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这句话,是何其的对。 乖巧懂事的孩子,总是要吃很多的苦。 家长和老师,包括世上所有服务人员,哪怕不情愿,但也不得不,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那些不听话的孩子们身上。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他们想让孩子不哭闹,总是得付出许多精力与心力。 付出的越多,便会越喜欢这孩子。 因为他们付出多,孩子会更黏他们,也更讨他们喜欢。 他们能在哭闹的孩子身上,收获更多,做父母的愉悦。 这是一种正比例关系。 而懂事的孩子往往相反。 往往因为过于懂事,常常被父母忽视。 越忽视,父母对他们越不了解。 渐渐背离,越走越远。 关系不亲密,就谈不上有多喜欢了。 “外祖,这是啥子?”沉檀从砖瓦里捡起一个口服液棕瓶问外祖父,那瓶子小小的,总是好几个成一板塞在纸盒里,上面有一层铝样的薄片,用特制的塑料锥子扎开,底下是橡胶膜,拿极细的吸管插入,一口就能嘬没。 沉檀总是见外祖母喝这个,她寻思应该很甜,不甜的话,哪有人愿意天天喝呢? 直到多年后,她身体不好,也需要喝些补药,才刚入口,那苦涩便直从喉头滑落,涌上心头。 那时,她大抵晓得缠绵床榻的外祖母,曾受过什么疼痛。 有些事,不亲身经历,很难感同身受。 “是啥子,是药啊,不然还能是蜜糖么?”外祖父也不消回头看一眼,就知道小沉檀在问些什么,他熟练地挑出碎的大块的瓦片,寻思能用在哪里补上,不至于浪费。 那时,浪费个糖果纸,都是可耻。 乡下人,碗磕破了,锅烧通了,都是要锔好补好接着用的。 “药?”小沉檀听着这从未听过的词汇,只觉得新鲜,却不知这是世上仅次于病的,叫人难过的字眼,她问外祖父:“为啥子要吃药呢?” “当然是生病了撒。”旁边的泥瓦匠兴许是看孩子无知模样有趣,凑着补了句,得工头斥责后,又接着忙他的事务。 外祖父捡好了碎瓦,要用箢篼挑走,小沉檀就跟在外祖父身后,一蹦一跳,追问:“外祖母生的啥子病呀?” 第14章 人间自画014 “啥子病?”外祖父不知是觉得小孩子无知,还是单纯同她开玩笑,外祖父说:“毛病,什么病!” “哇……”小沉檀不懂什么叫做玩笑,也无人教会她,大人是不会同小孩子认真对话的。 所以在她小小年纪里,真的就觉得,毛病是一种很厉害的病,比什么都要厉害。 也许从这时候起,沉檀身上的一种特质就出来了,她很难分辨出别人话语的真假,总是轻易相信别人的玩笑话。 但是无人教导她,也无人告知她,如何区分玩笑与正经,遇到叫人生气的玩笑时要怎么去对待。 她只得努力在跌倒中去学,去循着本性处理。 可人和人的相处,轻易表达本性态度,是很容易惹怒人的,所以沉檀后来在这上面,吃了许多的亏。 她后来常常想,为何人生而孤独,总需要和同类群居? 若是独自生活,就不需烦扰这些相处关系。 新屋,是在旧屋的基础上筑起的。 对于沉檀外祖父的回归,大外祖父,也就是外祖父的兄长,是不大高兴的。 理由也很简单,二人失散多年,并不亲近。 如今老父亲去世,他便赶着认亲,回来分家产。 换了谁,也是高兴不起来的。 而且往些年里,老母亲总念叨这个流落在外的小儿子,他听得多了,也就厌烦。 外祖父的老母亲,也就是沉檀的曾外祖母,是个很长寿的老妇人。 丈夫死后,她虽内心悲痛,但因着小儿子找了回来,心里高兴,也就没到要随丈夫一起去的程度。 只是快乐往往伴着烦恼。 两个儿子都成了家,且兄弟间并不亲近,总并一处住是不能的。 所以丈夫去世第二年,在沉檀曾外祖母主持下,两兄弟分了家。 出于对小儿子的愧疚,也是想让小儿子多分些房地,曾外祖母提出,分家后,跟小儿子过活。 沉檀外祖父当然没有意见,他是个渴望家庭的人,有老母亲能让他尽孝,那是最好的。 大外祖父当然知道老母亲打的什么算盘,但他跟外祖父一个爹,忠厚老实的性情也差不了多少。 对于母亲的意思,他不高兴归不高兴,还是听了。 所以后来,曾外祖母一直跟着外祖父过活。 一直到沉檀来,她仍在世,虽然年近九十,但精神头还很好,看着有好多日子可度。 可也只是精神头好,能自己吃饭食罢了,八十多岁的老人,连孩子都带不得,还能指望她什么呢? 而且这位曾外祖母,也是一路苦着过来的,这个年纪,本就该享儿孙福了。 曾外祖母膝下共育有三女二子。 大女早年半卖半嫁,嫁出老远,嫁到了陈塘县城里的有钱人家。 三女儿也在沉檀县城,不过跟了户穷苦人家。 县城再苦,还是好过村里。 二女儿嫁得近一点,还在同一个镇。 但男人管得严,也不大往来。 大外祖父一家,分家后,也没走远,就住在旁边,比邻而居。 曾外祖母还在世时,两家还经常端茶送饭。 做出一派和睦样子。 待曾外祖母寿终正寝,两家几乎断了交往,哪怕就住在隔壁。 外祖父是曾外祖母最小的儿子。 也是自打沉檀来后,曾外祖母几个孩子里,算过得最艰难的。 不过他过得再难,不好想,也从未曾想过,要母亲来帮自己些什么。 曾外祖母腿脚不便,沉檀去时,她便拄拐杖多年。 因此,在沉檀小小的时候,曾外祖母总是在家里的有靠背有扶手的竹椅上坐着,一坐,就是一天。 偶尔带着沉檀看看电视,盯着她不让她跑远,然后也没有其他了。 所以哪怕重修了房屋,哪怕家里样样领先人家。 外祖父日子,仍是难过的。 因为他,要拖着老迈的曾外祖母,背着病弱的外祖母,抱着年幼的小沉檀。 因为外祖父他,一个人要扛起一个家,往前艰难涉步。 其实外祖父日子的艰难,还不止如此。 那时外祖父最小的儿子,也还在家,算辈分,沉檀得叫他一声小舅舅。 可惜沉檀总是不按常理来,对他,向来直呼其名。 从前是觉得大家年纪差的不大,都是孩子。 后来,就是一种独特的情感。 那是从小相依为命的,逾越辈分去的,兄妹情感。 外祖父底下共五个孩子,三女两男。 沉檀母亲是老大。 二姨娘嫁得远,去乡里坐车都得两三小时才到。 三姨娘嫁的近一点,在不远的村子里,走路半小时脚程就到。 但她嫁去后,头胎只诞下个女儿,又不愿冒超生风险,要个二胎,也怕二胎是个闺女,所以一直没怀。 她夫家是单传,没能抱上孙子传承香火,三姨娘在夫家的地位,可想而知。 也怕她接济娘家,所以总不大来往。 直到十多年后,她冒着高龄生下儿子,这种情况才得到改善。 外祖父的大儿子,也就是沉檀大舅舅,他有三个姐姐在前帮忙照应,又不愿意吃种田的苦,所以早早奔着自己对吃的爱好,去学厨师了。 这多少算门手艺。 至于小舅舅,小舅舅叫吴放龙,长沉檀九岁,在沉檀到来的那些时日,他也不过是个孩子。 这个孩子,如今还得帮着父亲带孩子。 沉檀只是想想,都替他感到心酸。 最初那两年,沉檀还算好带,奶粉是没有的,就靠米糊糊喂养,沉檀命大,一直不曾生过什么疾病,这算是家里不多的福音了。 那时家里,总是要给外祖母买药看病,很缺钱用。 外祖父没上过学,但很喜欢看书,喜欢学知识。大舅舅传了他喜欢看书这一点,很喜欢看些历史玄学类的书籍;沉檀妈妈就传了外祖父喜欢学知识的优点,且像外祖父一般,她总是不怕吃苦,敢于尝试新鲜东西。 旧时社会能不能读书,都是看出身的。 外祖父出身不是很好,家里条件不行,姊妹也多,私塾是上不起的。 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一个有大智慧的人。 通过翻看书籍,他能讲出许多道理。 第15章 人间自画015 有一本,今日许多人未曾听闻的书——《增广贤文》,外祖父能倒背如流。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谁人背后无人说,哪个人前不说人?有钱道真语,无钱语不真。不信但看筵中酒,杯杯先敬有钱人。” “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家之计在于和,一生之计在于勤。” “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黑发不知勤学早,转眼便是白头翁。” 这些话,蕴含着许多人生至理,沉檀听外祖父在喝酒吹牛环节讲过,也听他在劝解旁人争执时讲过,甚至对着沉檀反复说道,可惜那时沉檀年幼,还没历经世事,还没体验人生百态,实在听不懂这些话语。 后来外祖父说得多了,沉檀总是捂着耳朵不想听,外祖父那么聪慧一个人,怎么会不知道晚辈这是嫌烦。 他说到后来,总是声音低下去,看看沉檀,又看看自己脚下的地,欲言又止的样子。 见外孙女要岔开话题了,他无奈着,叹息着,嗫嚅着:“我说多了烦吧,知道你们不爱听这个,我没念过书,又讲不出什么好句子,也不知道你们喜欢什么东西……” 想到那时,想到那个明明才年过半百,却鬓发皆白的中年老人,想到他落寞的神情,沉檀总是心酸得在许多个深夜里辗转反侧,难过得无以复加。 就好像那个人,他被时光岁月无情地抛下了,被沉檀留在了过去。 明明,他也曾身强体壮,也曾在宴席间高谈阔论,那时席间还有高朋满座,还有年轻人的意气风发! 他还听话本传奇,知晓许多历史故事,沉檀从黑白电视看到彩色电视,里头那些《隋唐英雄传》《宰相刘罗锅》……他总是能提前说出剧情来,偶尔有对不上的地方,都是被编剧改过了。 外祖父最喜欢秦琼的故事,可能,可能他年少时,也做过闯荡江湖拯救天下黎民苍生的大梦吧! 可这样好学,有才识的外祖父,为了外祖母每日的药钱,为了生计,渐渐地不像个书生,是的,沉檀一直觉得,从前的外祖父,虽说也会种田种地,但就是像个读书人,带着烟酒气息的书生。 外祖父,渐渐地变成个商人,变成个喜读书识理的商人。 他最初的想法,还是从土地里来钱。 每天早起晚归,多种粮食,或租,或买,稻田几亩几亩的扩。 因着曾经搬过家,外祖父原先被分的田,在离家有三里路的地方,后来田一直扩到家门口。 沉檀会走路后,就总是跟着外祖父去田埂上,外祖父种他的田,沉檀就去接受大自然的生物启蒙。 别人家种田时节,一家子七八口,甚至十几口人都出动。 而外祖父家,清理旧茬,除稗草根,犁田,播种,盖薄膜一直到收割,都是外祖父一个人去做。 家里五口人。 曾外祖母拄着拐杖,走远一点,就需得人搀扶。 外祖母瘫痪在床,大小便都要外祖父抱着才能解决。 吴放龙这时节总开了学,要去念书的。 外祖父那么喜欢读书的人,几个女儿,能念书的都撑着读完初中,怎么可能不让他小儿子去学校里学知识? 至于沉檀,别说帮忙,吴放龙去学校后,还要外祖父整天带着她。 老的老,病的病,小的小,幼的幼。 无人可以帮扶他。 别人是十几口人种几亩田,他是一个人种几十亩田。 累得不想动弹,是常有的事情。 “你莫做那么多,你一个人搞不完……”外祖母清醒一点的时候,总是拿话劝他。 “我不做,哪有钱给你买药?”外祖父说的实话,乡下人家,除了地里,少有经济来源。 外祖母听这话,又是难堪,又是愧疚难当,知道自己拖累家里,便不开口了。 可是她能怎么办呢? 难道要去死吗? 可人活着,怎么能去想死的事情呢? 灾年她没饿死,怎么能死在病床上? 想想小儿子,想想自己亲手抱回来的小娃娃,她仿佛又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缓一缓,外祖母又尽量体贴问他:“你一天做那么多活路(方言,农活的意思),累不累哟……” 她如今帮不上忙,不能一起下田下地,只能拿些贴己的话来蕴藉丈夫。 只是外祖父擅长说理,却不擅长说情,他说:“累哟,干那么多,囊个可能不累嘛!” 外祖母又没话说了。 她知道他累,只是话这么说白了,她倒是越发难过。 要是自己不病,或是死了,让他重新娶个,能帮衬他的,兴许他就轻松多了。 外祖母心下这样想着。 所以后来,她尽量减少给外祖父添麻烦。 一日三顿,为了减少大解小解,她索性就吃两顿。 “妈,吃晚饭了!”小儿子在堂屋喊她。 “我不饿,你们吃嘛……”她在屋里有气无力回答。 “你不吃你早点说嘛,煮这么多饭,明天又要吃现饭(方言,剩饭的意思)……”小儿子寻常地,无意地抱怨传到屋里,传到她耳里,把她那本就不结实的心扎得粉碎。 可她的心不能碎,她总是得好起来的,这是她的家。 于是她在无数个深夜,独自把那粉碎的心,一遍遍粘合修补起来。 外祖父是不知道这些的,他明早还要起来整田,他想不到那样细致,只躺床上,抓紧时间呼呼大睡。 养足精神,明天才好去田里干活。 去年割掉的稻谷茬子还在田里,得一个个揪起来。 经过一冬,稻茬大多腐烂在田里,算是好拔。 为着方便除去杂质,田里的冬水开春就放干了,太阳晒两天,淤泥就变得紧实开裂。 沉檀外祖父穿着胶鞋,先站在田埂上,往边上踩踏,试试土质软硬。 水田不比地里,许多田,水放干了就有裂隙,但太阳没晒干。 所以哪怕你见着开裂了,土质仍是柔软的,容易一脚踏进去老深。 第16章 人间自画016 外祖父是不怕这个的。 再深的田,也不至于吞了一个成人。 他是在替沉檀害怕。 人干起活来,眼里容易只有活多少,全没旁的人或事。 若是有人能做事时,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是天才,便是偷懒。 他怕自己一忙起来,顾不到小孩子。 小娃娃那么高点个子,掉进去出不来可怎么好? 还好,这两天太阳不错,淤泥晒得比较干了。 外祖父踏下去,也就陷了一陷。 说明这时土质正好,又方便人走动,稻茬还能拔得出来。 心里有数,他就大踏步地进了田里,不断弯腰,拎起稻茬,连带着根部一大坨泥土,往田埂边上甩。 稻茬飞起,磕到田埂上,根部那坨泥巴也就被摔得差不多了。 这种稻茬不管不行,有些根还没烂完,天气一好,就容易发出嫩芽了。 比方说外祖父现下揪的这个。 枯黄杆子里生出悠悠绿意。 多么顽强的生命力! 外祖父心里唏嘘着,面上却毫不留情拔掉了它。 没办法,这种悠绿,到得夏天,又能长出一株禾苗,但结不出穗子,于农民是无用的。 外祖父在拔稻茬的时候,沉檀就坐在田埂上,看着不知名的野草发芽。 绿色总是养眼的。 她望着这些萌发出的嫩芽,心下无限欢喜。 它们在伸展着幼小的身躯,它们星星点点,构成春日里常见的风景。 只是可惜,农人不需要风景。 反而,为防着田埂上的野草长到水田里,它们通常会被农人除掉。 这些草生命力极其顽强,还易扩散。 根系延伸到哪里,就在哪里长出草来,开出花来,抢夺水稻的营养。 所以沉檀就会常常看到,昨天才破土而出的嫩芽,今天则被外祖父连根拔起,丢到垄上,让太阳晒死。 但这并非是一劳永逸的事情,只要土里还有根须,那就是它重生的机会。 因此哪怕后来水稻长起来,沉檀还是会看到外祖父隔三差五就要一个田一个田的跑,再次重复那些人为干预自然的事情。 有时是顺手,有时就是见野草生得太好,不得不专门用半天功夫,去把杂草都除去。 这些杂质都去除掉,外祖父就会去别人家借水牛。借牛是很容易的,给几包烟,再送些酒。 不吃烟酒的人家就送猪肉,总能在乡里邻里,或是别的乡借到。 因着婚姻嫁娶,那年头还兴把不好带的孩子认个干爹干妈,所以十里八乡总有认识的亲戚,不管亲疏远近,只要能攀上亲戚关系,就多一条法子。 铁犁自己家是有的,没有的赶场去买也行。 外祖父家的铁犁,是村里最大最气派的,崭新,上面绿色漆未掉,也没上锈。 他知道工具好,办事效率就高,所以买农具的钱,他是不省的。 都准备齐全,就得把人家的牛养两天。 一来,得熟悉牛脾气。 牛虽然忠厚老实,但也有犟牛,脾气上来,怎么也拉不动。 农人干活,牛是最大的帮手,一人一牛自然需要互相熟悉。 二来,得好吃好喝供一供。 犁田的事情,最累的不是人,而是挂着铁犁的牛。 要想牛卖力干活,就得给上好的草料喂几天。 吃饱了,再有力气犁田。 再者,养牛这几日,也好往旱田里放水。 水稻水稻,没有水,是不成稻的。 把握好水深,把田里泥巴泡得冒软,就可以赶着牛下田了。 外祖父把铁犁套在水牛上,喊着号子,拿着鞭子,同牛一起,在那些水田里,一遍一遍犁着。 要拐弯的时候,就轻轻给一鞭子,调整方向。 牛大多都是好牛,特别水牛,十分通识人性,上班时尽职尽力。 它敏锐地知道,什么时候该走直线,什么时候该拐弯。 田底下肥沃的淤泥被犁翻出来,去年种过没什么营养的土被埋入深层,去积淀肥力。 偶尔犁到游鱼,外祖父会面无表情的丢到沉檀旁边。 其实他心里是十分欣喜的,这种小鱼,卖了不值钱,拿回家熬汤却是难得的鲜美味。 不过说了沉檀也听不懂,这种无人分享的喜悦,自然就不喜悦了。 等第二条游鱼被抛上来,外祖父到底是没忍住,面上带着笑自言自语起来:“这田里这么多鱼呢,可惜太小了,只能拿回去熬汤,妈好久没喝过鱼汤……” 沉檀听不懂,她只是惊奇地看着身边两条活蹦乱跳的鱼。 它们身上带着鳞片,长着翅膀和尾巴,当然,那是鱼鳍和鱼尾。 沉檀不知道这些,她一直天真的叫它们为,鱼翅膀,鱼尾巴。 这对年幼的沉檀来说,真是一种神奇的生物,它长得全不像人,后来长大学生物,说人也是海洋里爬上来的,可真是难以置信。 不过那天晚上,这种神奇的生物就去世了,小沉檀亲眼看着外祖父用力把它们甩上洗衣池,两只可怜小鱼被摔得七荤八素,还没反应过来,雪白无磷的肚子便被一条线剥开…… “呀……”吴放龙过来把她抱走了,怕她弄脏衣裳。 毕竟衣裳脏了,大多时候还得他来洗。 母亲病了后,家里就没人洗衣做饭,父亲又要忙农活,换下来的脏衣服,常常堆积如山。 父亲抽空能洗一洗,每次洗,都要泡满一洗衣池子。 家里没有那么多衣裳够换洗的时候,吴放龙就只能把脏了的衣服换来换去穿。 在村上的时候还好,毕竟男娃天天爬树下溪,衣服就没干净的。 到学校里就不行,家里条件好的女同学,天天穿的整洁漂亮,他见了,心下由内而生的,自惭形秽。 哪怕那些女同学不说话,他也觉得着实难为情。 父亲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那些沾满泥巴的裤子,总是等泥巴干了,拍掉尘土,然后接着穿。 父亲有没有觉得难为情呢? 吴放龙看不出来。 或许是没有的吧。 成年人每天都在思考怎么活下去,哪里能顾及是否体面。 为着不那么难为情,为着能够挺直腰杆,吴放龙也学着洗衣裳。 第17章 人间自画017 所以在沉檀离开外祖父家前,吴放龙一直充当着养小孩的保姆角色。 洗衣做饭,带沉檀玩耍。 这是年少的他,不管初衷如何,都是唯一可以帮父亲做的事情。 看着小儿子把沉檀抱走,外祖父眼神带着一丝欣慰。 小儿子生来时候不好,从小就麻烦不断。 如今长大懂事,终于能帮衬自己。 只是欣慰之余,外祖父又有些心酸。 两条这样小的鱼,怎么能够分呢? 带着纠结,外祖父烹了两条鱼鲜。 放少许油煎炸。 下锅才一会儿,鱼香就散发出来,真是扑鼻的香,你想闻不见都不行。 两个小孩子不在屋里,没出来闹。 倒是门对着的邻家妇人闻着味儿,笑问了句:“今天伙食好嘛,吃上鱼了嗦?” “嘿嘿……”外祖父用傻笑掩盖内心欢喜,而后吹牛道,“我哪天伙食不好?天天大鱼大肉你闻不到哦?” 人不能太显出自家生活好来,否则你要是有丁点儿过错,谁见着,都会扑上来咬你一口。 当然,沉檀外祖父也是有些小小狡黠的,他知道,越是这样大言不惭,人家越不会信你的话,也就不会揪着鱼鲜说事。 果然,那妇人听这话,忙呸了下,她同外祖父是同辈,倒不算无礼,她道:“你是皇帝老儿啊你天天大鱼大肉,又吹牛皮!” 说完,妇人便回家烧自家菜了。 她闻着味儿出来,是想拿屋里烧的菜,同外祖父换碗鱼汤的。 鱼汤是好东西,她小儿子跟沉檀一般大,身体不大好,她便想着,给小儿子搞碗来补一补。 外祖父这样说话,她倒是不好接。 信他的大鱼大肉,自己就显得是傻子。 若是不信,就像现在这样,也不好开口去要了。 外祖父就是存了这样的心思。 那两尾小鱼,自家人都不够分,哪里还能接济旁的人家。 再说,你给了这家,那家不给,别人平生说闲话。 还不如一开始什么都不做。 烧饭的时候,沉檀被吴放龙带去跟外祖母玩了。 两个小孩子,围着床爬上爬下。 外祖母有时会问些家里情况,村上情况。 她久病不出去,又没什么事情做,总爱胡思乱想。 只是孩子视角不同于大人,对于她的问题,两个孩子总是乱答。 比如,外祖母问小儿子:“大爹家的小孙子长好高了啊?” 吴放龙想想,说:“我不想带吴醺耍,他还尿裤子……” 吴醺,是大外祖父的大孙子。 按辈分,是吴放龙的侄子。 母亲问大爹家的小孙子,那孩子太小了,老见不到。 吴醺年纪大一点,他总能见到吴醺,所以就回答了吴醺。 外祖母觉得小孩子真是好笑,总听不明白大人的话,索性也不问了。 没过一会儿,外祖父就在外面喊着吃饭。 “你们去吃,我不饿。”外祖母仍是这样说。 “你不吃不得行……”吴放龙之前特地被父亲嘱咐了,“爸抓了两条鱼,喊你晚上一定要吃,病早点好。” 说到病,外祖母拒绝不了。 不管她如何病痛难熬,家里人终归是希望她早日好起来的。 旁的东西辜负了,倒不打紧,唯独亲近之人的殷殷期盼,若是辜负,则愧疚难消。 “我去喊爸来抱你。”吴放龙跑了出去。 沉檀听懂了吃,但没听懂鱼。 也就不知道,他们说的,正是她白日见那神奇生物。 所以,等小沉檀再见到这神奇的生物,就是在晚饭桌上了。 家里的饭桌本来不小,四四方方的桌子,斑驳地漆和坑坑洼洼的桌面,告诉世人,它在这个家里已经待了许多时日了,也算个元老。 但它靠水泥糊的墙面站着,这就少了一方可坐的地方。 家里的黑白电视机也在上面,电视机不似现在薄薄一片,是十分笨重的铁盒子,它几乎占了四分之一的桌子位置。 电视机上盖着白色蕾丝布,用来遮灰,顺带美观。 布上还放了个瓷白花瓶,瓶中无花,只有瓶身上落了厚厚一层灰,昭示着它被大家遗忘了多久。 电视机两旁还放着牙刷,杯子,冷酸灵的牙膏,常用的碗碟,除了这些,剩下的,就全是药,许许多多的药。 天完全黑下来,五瓦的灯在头上微微照亮。 吴放龙开了电视,里边播着葫芦娃。 黑白电视,想要分出七兄弟谁是谁,确实不容易。 特别像沉檀这样迷迷糊糊的小娃娃。 所以她不爱看这,只有吴放龙跟着电视在唱主题曲。 “葫芦娃,葫芦娃,一根藤上七个瓜……” 随着音乐响起,雪白带着油星子的鱼汤被端了上来。 乡野里逮的鱼,多半是鲫鱼。 这鱼生的小,且刺多。 别的做法,都不适宜给老人小孩吃。 而且就两条,分了吃也尝不出个什么。 所以只能炖汤。 这鱼带着种特质,煎炸后,加个蛋一起炖,出来的汤雪白,就像牛奶般。 小沉檀从来没见过牛奶,但听形容多了,就知道牛奶大概是个什么样子。 雪白,柔软,滑嫩。 后来读书时学比喻,说到:比喻,是拿具体的东西比喻抽象的事物,便于人们对生动形象地理解那些抽象事物。 但好笑的是,许多东西,她都是通过抽象去理解具体。 比方说,鲫鱼汤像牛奶般雪白。 鱼汤她喝过,牛奶没喝过,所以她便通过鱼汤去理解牛奶。 再比方说,脸红得像苹果。 她没见过苹果,但见过人红脸,所以,她猜想,苹果一定很红。 于是读书时的沉檀,常常分不清哪些是比喻句。 她理解不了,为何要拿她没见过的东西,去比喻见过的事物呢? 难道书上的知识是错的吗? 莫非,比喻就该是抽象去比喻具体? 当然不是。 长大成人后的沉檀才明白。 当年错的不是书本,也不是她。 是贫穷。 是贫穷,让她没有办法去认识到,那些本该在生活里常见的事物。 “好香哟……”外祖母吸着空气里的腥香,不知是在说鱼还是在说外祖父的手艺。 第18章 人间自画018 “香……”沉檀附和。 她其实不知道什么气味香,什么气味难闻。 只是大人说这叫做香,她便记住了。 这样的气息,是属于香的。 曾外祖母只坐在桌边,坐在属于她的高位上,看着吴放龙和沉檀,她慈爱笑着。 不管她有多想喝鱼汤,多想尝鲜,都是不能表露出来的。 长辈,就得有长辈样子,就得端着长辈架子。 否则家里的后辈,很容易跟着就学歪了。 外祖父端了鱼汤,又去端晚上的主食。 今晚正餐又是炼糟。 煮在电饭煲里,本来是黄豆色。 因为煮粥住习惯,外祖父往里头添了野菜。 野草煮久了,颜色变得深绿深黄,看起来就像是猪食。 别听它名字偏僻,就以为是道好菜。 其实不然。 这不是什么地方特色菜。 沉檀离了外祖父家,也没在别处见过这道菜了。 主原料是豆渣,就是豆浆过滤后不要的那些豆腐渣,算是比较有营养的废物。 拿来无用,弃之可惜。 外祖父不舍得弃,他要承担这一家老小,要照顾好每一个老弱病,所有能吃的食物,他都不会丢弃。 老弱病吃不得的东西,他来吃。 旁人吃不得的苦,他尽数吞咽下去。 到后来,这就成了种习惯。 别人家做豆腐不要的豆渣,他都要来。 有个开磨坊的亲戚,家里多得是这样的豆渣滓。 别人拿回去喂猪,他要来当饭吃。 这东西,当然是不好吃的。 所以外祖父努力地,想在最省材料的方法下,尽可能地把它变得好吃。 豆渣加水,加油盐,放野菜,熬一整个电饭煲。 因为难以下咽,所以得多煮一会儿,有时候还要加点剩饭在里头,这样口感绵软一些。 等煮好,就是一家人的晚餐了。 “味道还是可以嘛,我发明的菜,这个东西啷个不能吃嘛,好吃得很!”外祖父总这样说,而后第一个端碗去盛。 他还会大口大口吃下,吃得很香,像是在证明,这东西味道确实不错。 你们也不用觉得家里穷,好像在给你们吃什么别人不要的东西一样。 其实外祖父完全是多虑了。 只要有攀比之心,你家里再富裕,吃得再好,人还是不能满足的,总渴望旁人有自己无的东西。 哪里是他能证明得了的。 而且说实话,沉檀觉得,那东西吃下去时不怎么样,回味起来倒是不错。 所以她和吴放龙,也一直没觉得吃这个有什么丢人的。 人人都就着咸菜吃了两碗炼糟后,鱼汤也不烫嘴了。 就着人人吃空的饭碗,外祖父开始分鱼汤。 他先盛了碗递给他年迈的老母亲。 “给娃娃……”曾外祖母用枯枝般的手虚推着。 鱼汤是好东西,推洒了可惜。 “还有,还有。”外祖父说着,不由得曾外祖母拒绝,站起身来,强硬放到她面前。 “哎哟,我哪里喝得到那么多哦……”曾外祖母喃喃自语着,眼角带泪,慢慢抿着,把那汤一口一口,喝下去。 鱼汤很鲜,也很暖人,从喉头一路暖到肺腑。 她记得,上一次喝这个,还是没出闺阁,在娘家时候的事情了。 算到如今,已有八十年整了。 曾外祖母也是穷人家的姑娘。 那还是民国时候。 虽说社会上提倡改陋习,改旧思想,但父母观望两年行情后,还是给她裹了小脚。 为着能够让她嫁个高门大户的老爷,哪怕做妾也好。 只要她嫁得好,家里人就有概率,能攀附着一并爬起来。 穷人通往富贵阶层,这是最好的捷径。 那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 旁人女孩缠足,约摸三四岁就开始,她,却因父母几年观望,足足耽搁到了七岁。 七岁的脚,已长得很好了。 那年秋,父亲去了亲戚家借住。 母亲端盆热水来,亲自替她洗脚,洗完笑着对她说:“我的儿啊,好事到你头上了,就看你接不接得住咯……” 她不知一向凶狠的母亲今日为何那么温柔,还在茫然间,却见母亲抓起她一只脚来,把除大脚趾外的余下四指,硬生生往脚底掰。 那样钻心地痛楚,这一辈子也不能忘记。 一双康健的天足,活生生被掰断,那是什么样的感受? 她听见自己脚骨断裂的声音,听见自己血肉分离的声音…… 谁能挨得过这样的疼痛? 中途,母亲似乎不甚熟练,离开屋子,换了姑姑进来。 姑姑嫁得不错,据说就是因为裹了一双品相好的小脚。 噩梦,随着姑姑留下来开始。 拿碎瓷片划破脚掌,拿石块砸烂脚背,拿小虫塞进脚心里,把一堆模糊的血肉,拿长长的布条缠出形状来。 让这双脚彻底毁灭,而后生出新的骨血。 她能感觉到血流出后干在伤口处,破皮处肉皮翻开能布条间的摩擦,小虫在肉里钻来钻去,吞噬血肉…… 最初那几夜,她疼的挨不过,常常偷偷地解布条。 被姑姑发现,拿着藤条又打又骂:“没骨气的贱东西!这就吃不住疼了?难怪只配活在烂窟窿里,做一辈子下等人!富贵人家的小姐,知道缠一双小脚是多么重要的事情,都哭着喊着求老娘,一定要缠出好品相呢,吃不住苦,就怨不得人家能享富贵……” 她疼的完全听不进姑姑的话,只下跪求饶,喊疼喊母亲。 母亲怕心软,早躲出去寻父亲去了。 她那时还不知,这些疼痛,不过是轻的,狠的,要命的,还在后边呢! 脚被裹在布条里,渐渐发脓,发臭,肉在里头腐烂,那气息,便是她自己,也实在闻不下去。 姑姑拿一种药膏来,给她混在水里洗脚,药香加上肉臭,混合成奇异的气味儿来。 “对咯!男人啊,就是爱死这个味儿!”姑姑姣好的面容带着笑,“你别拿死鱼眼睛看我,这药膏多贵你晓得吗?” 脚上的腐肉,在洗脚的时候,都会被姑姑拿刀削去,剜掉,还会洒上消炎灭菌的药,尽量不留疤。 若是小脚不能光滑晶莹,那也是白费力气。 第19章 人间自画019 光躺着挨痛也是不成的。 防止裹好后走不得路,白日,姑姑还要她下地走。 出不得门,她只能扶着小小屋子的墙,一圈圈哭着绕。 泪洒衣襟上,血流进地里,所有的屈辱,只有屋子知道。 “哪个喊你屋头嫩个穷嘛,你要是屋头富裕,那你生来就不用走路,裹了脚安安逸逸当抱小姐……”姑姑抽着大烟,翘着二郎腿,好看的小脚一颠一颠。 时常走路,脚上就容易生鸡眼瘊子,这些都要在洗脚些拿尖刀剔去。 若是有老茧死皮,便要通通磨掉。 “你好好学哈我囊个搞的,以后啊,你得自己服侍这双脚,能不能享福,就看你服侍得啷个样……”姑姑动作熟练削去那些皮肉,又上了药,叫它们重新生长。 她嗓子早就哭哑,只能默默流泪。 后来疼得麻木,泪也流干了。 女儿家并非一开始就会隐忍,但在这些非人摧残中,她们学会了忍耐。 脚不是裹一次就成的。 还得裹尖,那大脚趾头,要裹得又细又尖,得细到能插入未来丈夫的鼻孔里去。 得把脚背裹成弓形,像月儿弯弯,那道弧线浑圆且饱满。 还得裹瘦,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一双纤细的小脚,自古以来,男子皆爱。 最重要的,得往短了裹。 都说三寸金莲,谁知道多少算三寸呢? 10厘米。 据说旁的地区,还能裹出6厘米不到的小脚美人。 越小,越美。 她的地狱生活,足足过了两个月。 明明只有两个月,她却像是活了两辈子。 为了这一双小脚,她流的眼泪,怕是一缸也装不下。 也正是因为这一双脚,她突然就长大了。 从此变得稳重,内敛。 懂得忍耐,懂得低眉顺眼。 父母回来的那天,姑姑让她走两步瞧瞧:“好姑娘,按我教你那样,走两步路来,给你娘老汉看看。” 她依言,裹着厚厚地布条,穿进特制的小鞋里,站起来往前方走。 必须得走直线,步子不能迈太大。 姑姑说,这叫莲步轻移。 脚仍是痛的,疼得她走起路来颤颤巍巍,腰肢不住地扭。 小女孩子还没发育,走不出胸脯高耸和细腰如弱柳般的风情来。 可即使这样,也能看出,她走起来美极了。 “还是你有办法……”母亲不住地感谢姑姑,丝毫不提,她受了多少苦。 “我有啥子办法?我就指望她以后出息,嫁个好人家,老了你们俩好过点,带着我沾沾光……”姑姑自然是骄傲的。 裹出这样好的一双脚来,父母少不了感谢。 在留姑姑吃饭的桌上,她就第一次喝上了鱼汤。 家里穷,地方又没有江河,连池塘都不多见,哪里能吃得上鱼鲜? 炖的鱼,姑姑吃了大半,鱼汤也喝了两海碗。 为以后指着姑娘富贵,母亲也给了她一小碗鱼汤。 汤很白,白得像她没有血色的小脚。 应该也很香,但她闻不到,她总觉得鼻腔里尽是腐肉生蛆的气味。 她端起来喝一口,全是咸滋味。 明明滚烫的汤,她一直喝到冰凉。 鱼有什么错,要受这般煎熬? 要将一身鲜活,熬成骨白…… “妈,妈,妈……”外祖父看曾外祖母喝得眼泪直淌,又捧着碗走神,忙问她,“是不是盐放多了?不好吃嘛?” “好吃,好吃……”曾外祖母如梦初醒,眼神聚了焦,看看碗里还剩的鱼汤,她放下碗,擦擦眼泪,又重复,“好吃……好吃……” “好吃你多吃点,锅里还有。”外祖父宽慰母亲,其实锅里哪还能有,两条小鱼,能熬出多少汤来? 他说着,给小沉檀盛了碗。 不管如何,小沉檀是别人家女儿。 于他这里,算是客人。 不待她多好不说,至少不能太差。 小沉檀完完全全是个孩子,她好奇这东西许久,没上手抢,已经是对外祖父的尊重了。 哪怕她还不懂得什么叫尊重。 她不明白为什么大人接过东西前,总要推脱两下,反正她不。 小沉檀接了过来,猛喝了口,觉得跟白开水没多大区别。 她不相信,又喝了口,觉得还不如炼糟好吃,索性便放一旁不喝了。 难怪曾外祖母喝得落泪,原来不好喝。 她这般想。 第三碗盛给病着的外祖母。 外祖母把碗挪到小儿子面前,说:“给吴放龙吧,小孩子长身体要紧。” 对于丈夫的偏心,外祖母是很能理解的。 自家的孩子,怎么打怎么骂,怎么苦,那都是不要紧的,总归是亲生的。 但她也不舍得小儿子真吃什么苦。 对于小儿子,她亏欠得是最多的。 人家的幺儿生来就受尽宠爱,独她的幺儿,生来就因政策,挨人白眼。 家里的好东西,该有他一份的。 心里这般想着,那碗汤,就被她推给了吴放龙。 吴放龙不喜欢这样腥的东西,但因母亲病着,还给他这样好的东西,他也不敢挑三拣四,闭着气一口喝了。 外祖母看小儿子喝得这样快,忍不住笑起来,说:“你真是猪八戒吃人参果……” “我是孙悟空!”吴放龙争了句。 猪八戒又丑又懒,没有男孩子想被人说成猪。 外祖父望望盛汤的海碗里,汤见了底,就碗底下,还剩得浅浅一层,此外,就是炖得稀烂的鱼。 “好,你们喝汤喝饱了,我们俩就来吃好东西咯!”外祖父笑着说俏皮话。 外祖母笑着说:“我就吃个鱼头就好了,鱼头好吃,吃了还聪明。” 外祖父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只是把鲫鱼腹部的肉细细挑出来,一并盛了给外祖母。 不是什么深情,也不是什么宠溺,这些,只是一个男人的责任与担当罢了。 毕竟那年头里要说爱情,实在是太奢侈。 不同于别人家,因为男人是主要劳动力,所以好吃的,营养高的事物,全让给男人吃。 在外祖父眼里,男人,是要吃苦受累的。 他得做家里最累的活,吃家里最差的饭菜。 因为他从小就是这样过来的,在他知晓的那些故事里,主角也通通都是一路受难,最终才有了好结局。 第20章 人间自画020 比如秦叔宝,最穷的时候卖完马又恨不得卖双锏。 比如李世民,哥哥弟弟,甚至父亲,都一并的惧怕他,陷害他。 比如唐三藏,西游路上,神仙妖怪,个个恨不得生食其肉,生饮其血。 但你再看这些人后来。 秦琼成为开国大将,画门神贴其上以示威武。 唐太宗贞观之治开创大唐盛世。 唐三藏取得真经,功德无量。 或许别的人看故事,始终置身于故事外。 他们清醒的知道,故事是故事,现实是现实。 普通人那么多,秦叔宝只有一个。 但外祖父不会。 历经世事辛苦的人,往往最能保存纯真。 他们会想方设法地,在心上留一方净土,让自己,不管落到什么境地,都能带着希望活下去。 所以外祖父始终相信,就像故事里写的那样,只要跨过一切坎坷,都会迎来最好的结局。 “我一天到黑躺屋头,吃不到囊么多……”外祖母皱眉摇头,要夹筷子鱼肉给外祖父。 “你晓得你躺屋头我好累,吃了我煮的鱼明天病就能好,搞快点吃……”外祖父端起盛汤的海碗,直接拿汤碗吃,他一面站起来往隔壁房里走,一面说,“我碗里肉多得很,锅里头还有鱼汤,我把锅里头的喝了,等哈好洗锅。” 隔壁房原来是外祖母的睡房,外祖母病了,不好见人,就挪里头屋子去了。 现在,那房间离饭桌近,索性当了厨房,一应电锅,都在里头。 “锅里头的汤,你给云裳也喝一点嘛。”曾外祖母当真以为锅里还有,便叫外祖父匀些给妇人。 “不喝我不喝……”外祖母连忙摇头,她熟悉丈夫,哪里会不知道真实情况。 依丈夫的性子,定是有多少汤盛多少出来的。 从前炒丝瓜,大碗装不完,他还拿个小碗装着摆上桌。 当时她还笑他:“都是一样的菜,摆两碗做啥子?显得菜多啊?” 丈夫总是嬉笑着说几句吹牛的话,把她带偏过去。 所以她一早就知道,锅里根本没有多的汤了。 “我鱼都吃不完了,喝不下咯……”为了证明自己话的真实性,外祖母忙低头大口大口吃起碗里的鱼来,吃得急,没刮干净的鱼鳞险些把她呛住。 她缓了缓,又通红着脸,把剩下鱼都吃进肚里。 外祖父端着一碗边角料,进了临时厨房。 他找来矮板凳,坐着慢慢吮吸鱼头。 鲫鱼小小的头,哪有什么肉呢? 他又把鱼鳍和鱼尾带着刺一并嚼烂了吞下去,才尝出些鱼的滋味儿来。 鱼尾处刺是最多的,他不敢给外祖母吃,现下慢慢用舌头捋出细刺,再把那丁点儿鱼肉吞咽下去。 要想办法让她们吃好点。 吃得最差的外祖父暗暗下了决心。 等外祖父吃完出来,一家人早就放了筷子。 吴放龙在看电视,曾外祖母和外祖母坐着看吴放龙,眼里都带着淡淡的笑。 至于小沉檀,她吃饱了,就跑去洗衣池那玩鱼鳞。 都不用走进,老远就能闻到,那有不好闻的气息,鱼腥和血腥。 小孩子是不知道这个气味人类难以接受的,她只是忍着不适,看新奇。 把鱼鳞捡起来,刮去那层黏糊黑黑地胶质外皮,露出里边坚硬白片来,她放嘴里咬了咬,咬不动,还不好吃。 皱着眉头,她生气地把鱼鳞往地上丢。 鱼鳞飘轻,落在没用的鱼肠鱼鳃上。 家里的狗狗以为是小主人给了什么好吃的,连忙摇着尾巴过来,准备叼了吃。 “送来……不能吃……”小沉檀结结巴巴教训那条叫送来的土狗。 就像名字说的那样,小狗是别人送来的,不算大狗,也不怎么凶。 毛发金黄,且细长,总是温顺地看人。 所以沉檀那么怕狗的人,都不害怕它。 送来最喜欢家里的沉檀和吴放龙,它喜欢照顾人类幼崽。 一切能帮到主人的事情,它都很乐意去做。 “让送来吃,狗吃了不碍事。”外祖父觉得那些内脏丢了确实可惜,连带着桌上剩的菜汤,他也一并拌着锅底的炼糟,倒进了狗碗里。 再没什么好吃食,狗还是要喂的。 既然养了,那就是条生命,有口吃的,就得给口吃的。 再说,狗不嫌家贫。 给的再不好,它们也会高高兴兴摇着尾巴过来吃掉。 比如这时,送来吃完地上的内脏,听到外祖父把剩饭倒进狗碗的声音,忙伸着舌头哈着气,开开心心高扬着尾巴过来了。 即便过来,它也不会立马低头就吃,总是要拿期待地目光看着外祖父,请求主人下达进食命令。 只有主人允许,它才会开始享用那并不美味,但同主人所食一个档次的晚餐。 外祖父有时忙着转身收拾桌上碗筷,会忘记给它下令。 送来就会围着外祖父直转,在他腿边蹭来蹭去,不时发出‘呜……汪……’的声音。 它声音总是低低的,小小的,带着一种委屈,又像是在撒娇。 外祖父听见送来叫声,就知道自己又忘了下令。 他低头瞧,总能看见送来拿湿漉漉的鼻子,在他裤腿上蹭出浅浅印记。 “狗儿乖……狗儿乖……”外祖父拿手拍拍送来的头,夸奖它的听话和懂事。 被主人夸奖,是送来最高兴的时候。 它听不懂人言,但它能感知到主人的表情和语气。 对于狗狗,特别是土狗来说,它们一生大多数时间,都是围绕着主人转的。 同主人相处的每分每秒,它们都会仔细观察主人的细微表情动作。 有的人常常会觉得自家狗狗聪明,总觉得自己一抬手,狗狗就懂自己心意。 其实不是狗狗聪明,只是它们观察了你成千上万次,知道该怎样逗你开心,该怎样引起你的注意。 送来小时候一被主人夸奖,就喜欢往主人身上扑,抓裤腿,咬裤子…… 外祖父很生气,训过两回。 他担心送来会咬伤两个孩子。 但小狗狗还不够聪慧,也活泼好动,爱玩。 它看外祖父训它,还以为是要同它玩。 所以外祖父越训它,它越高兴地往上扑。 第021章 人间自画021 外祖父见训不成,就把送来带到从未去过的地里丢掉。 那块地,离三姨娘家特别近。 对成人来说,这距离恐怕算不得多远。 但对一条小狗狗来说,它还没草窟窿高。 只觉得不过一眨眼,外祖父人就不见了。 “呜……慌……慌……”小狗狗叫不出正宗的犬吠来,叫声听起来像在喊慌慌张张。 外祖父连忙跑,专捡草高的地方跑。 成年人跑得快,小狗听觉嗅觉还不得十分灵敏,不一会儿,外祖父就听不见狗叫唤了。 等真听不见狗叫,外祖父又有些害怕。 他不是真心想丢狗。 对于鸡鸭鹅,对于狗猪牛这些动物,农人的感情是很深的。 或许用处不同,有拿来吃的,有辅助干活的,有帮忙看家护院的。 但农人对他们的感情是一样的。 都认为有这些动物,有老婆孩子,才能算有个家。 而且外祖父偶尔还带着些孩童的天真。 他时常会跟动物说话。 哪怕有些话,动物若真听懂,可能会害怕。 比方说他对牛讲:“明天要犁田犁到天黑。” 他对猪说:“猪儿多吃点,吃了长胖点,多卖点钱钱,让我们过个好年。” 他对鸡说:“明天赶场,我把你捆起卖了,好多打两瓶菜油回来。” 外祖父总是喜欢这些小家伙。 但家里有小孩子,他实在不放心。 猫狗本来就是被人类驯化的动物,它们对血肉,有着动物原始的本能。 要真伤着小孩了,外祖父怕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他定定心,接着往家里走。 不过抬脚两步,又听到狗狗的叫声响起。 这回叫声不是‘慌慌张张’了,狗狗似乎被什么东西缠住,叫得十分急切,叫声连绵不绝,还夹杂着绝望和难过。 就像弃婴的啼哭。 地里,狗能被什么缠住呢? 蛇! 外祖父猛然想到,春季到来,冬眠的蛇已经苏醒。 怕不是被蛇缠了,要害它性命! 他又急吼吼地往声音传来方向赶。 赶得急,地里草深,深一脚浅一脚,方才再慌乱都没跑掉的胶鞋,这时倒脱脚了。 真是越急越容易出错。 他来慢慢解鞋带,再穿鞋,系鞋带,又怕赶不及,索性脱了鞋拎手上,光着一双满是老茧的大脚在地里行走。 穿过胶鞋的人应该知道,这鞋穿脱麻烦,但野草窟窿里最好打滑。 等寻到狗狗,外祖父见它只是被藤蔓缠出脖子,并没有什么毒蛇,他才松了气,放下心。 穿好鞋,再把狗狗从藤蔓上解下,他又跑了。 怕狗狗跟来,他特地绕了路回家。 回得家来,他睡觉一夜都不安稳,总梦到狗在屋门口叫。 他甚至晚上起夜特地去门外瞧过。 没看见小狗狗。 外祖父说不清楚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 等第二天清晨起来,外祖父从二楼阳台低头往下望,朦朦胧胧地,好像见着个黄色影子守在门口。 等走下来开门,果然是小送来。 见着主人开门,小送来仍旧高兴得尾巴直摇。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它也从未离开家一样。 只是它再也不往人身上扑了。 外祖父若是夸它,它就会舔舔外祖父的手,拿头蹭蹭,再乖巧地看着外祖父。 没人要的东西,总是会飞快长大,变得懂事。 “去吃,去吃饭……”外祖父指着狗碗,表示准许它开饭了。 送来高兴地‘汪汪’两声,又依依不舍看看外祖父,才会跑去吃它碗里的剩饭剩菜。 桌上别的碗筷都收了,只剩小沉檀那碗放凉的鱼汤。 外祖父没舍得给送来喝,他嘴里念叨着:“糟蹋粮食……” 而后端起,一口饮完。 冷了的鱼汤更腥。 那股田里的土腥气,浓郁得让人反胃。 但外祖父喝得很满意。 他喝完还咂咂嘴,好像把这当酒了,又似是在品味生活的艰辛。 这样好的东西,小孩子怎么不喝呢? 外祖父想不明白。 “送来……吃……”小沉檀指着狗碗,指着里头泛着焦黄的饭食,向狗狗转达外祖父的话。 送来乖巧着,把头往下低,一直低到沉檀手的位置,蹭蹭小主人的手,它才开始去吃一天只有一顿的狗饭。 没办法,早饭剩的中午吃,中午剩的晚上吃。 狗狗能吃到的,只有晚上那一顿剩的。 那时没有冰箱冰柜,饭菜过了夜,就容易馊烂。 不然晚上的剩饭都是没有的。 沉檀想看看狗碗里的焦黄是什么,便学着狗狗一样,四肢着地。 不过她学得不像,她肚皮也贴地上去了。 凑近看看,发现狗碗里,是糊了的炼糟。 那时电器做的还不好,乡下也买不到什么好东西,外祖父家电锅煮的饭粥,底下总是糊的黄的。 这种饭不比柴火灶的锅巴香,反而瘟苦,人皱着眉头都不一定能吃得下去。 狗倒是不挑。 沉檀看送来欢快地在碗里舔食。 她迟疑着,也把头往狗碗里伸。 送来有些护食,它习惯性地‘呜’了两声,看到是小主人,它又开心地同小主人抵了抵头。 沉檀尝了尝狗碗里的菜汤。 这一幕,恰巧被吴放龙出来看见,此后很长的日子里,都笑她跟狗吃一个碗长大。 沉檀并不觉得跟狗用一个碗是什么很坏的事情。 但吴放龙的嘲笑,叫她羞愧,每嘲笑一遍,她羞愧越甚。 后来她就不大喜欢被人连同狗一并提起,也不那么很喜欢狗狗了。 以至于长大后,她一直分不清,是这件事本身使她不喜狗狗,还是因为别人听了吴放龙的话,向她猛投来那瞬间的刺人眼光,使她不敢再亲近狗狗。 仿佛她做了什么丢人现眼的事情一般。 沉檀觉得,应该是后者。 狗狗是无辜的,吴放龙也只是觉得好玩,旁人更是起哄罢了。 真正错的,是那个不够勇敢,不敢正视一切玩笑,懦弱,且又要面子的自己。 她记得,狗狗吃的饭很苦。 不是辛苦的苦,是酸甜苦辣的苦。 但狗狗不在意,也不懂小男主人的嘲笑,小女主人的羞愧,它很快吃完它的晚餐。 第22章 人间自画022 甚至当天夜里还咬死了从阳沟里走的两只老鼠。 它勇敢,且不要面子,它一心一意为这个家,为主人,做它力所能及的事情。 不出意外的话,这样的奉献,它将持续一生。 第二日,外祖父仍是犁田。 别的田都好说,犁好后,等一场春雨,把田里水位涨高即可。 但洒稻种的田,得犁好一阵子,要把田里的淤泥都整成长方形,浮出水面来,就像水中浮岛那样,犁田才算完工。 整田完毕,准备播种。 播种时用的谷子,是去年收成后专门留的种谷。 有些去年收成少的人家,粮食熬不过冬天,便会把种谷也吃掉续命,到第二年春种,就只能去别人家借。 外祖父是个有魄力的人,他直接买产量高的种谷来播种。 他学到的知识里讲得很清楚透彻。 高投入,才有可能高产出。 一把一把金色稻谷洒在厚实且营养丰富的淤泥上,像充满无限未来的精子在温暖子宫壁上成功登陆。 这是外祖父累了几个日夜,辛苦为它们熬出来的沃土。 它们会在这里,生根,发芽,长出希望来。 那是它们的生命,它们是人的生命。 外祖父撒着稻谷,眼睛便盯着田。 他要时刻注意种子铺的厚薄程度。 太薄一块种田不够。 太厚种子营养不足,秧苗生得细,出芽率还不高。 想到出芽率,外祖父也有些忐忑。 这是他第一年买谷种,怕买到假货,烂货。 只是产量低他是不怕。 就怕是陈好几年的稻谷。 发不了芽,耽误了农时,迟了气候。 那真是一年的指望就要少一大半咯。 带着忧心,也带着期盼,外祖父把谷种在种田上厚薄均匀撒好。 也不是就等它这样见天见地的发芽了事。 这时还有倒春寒。 水稻是喜热的,所以为了发芽率,为了成活率,还得给它们盖上一层塑料薄膜来。 就像大棚一样,让它们在温室里,一直待到天暖,待到放晴。 就像小孩子,没成年之前,总是要有庇护才好。 薄膜是赶场时买的,那会家家户户都要用这样的东西,价钱着实不便宜。 但为了吃上饭,大多人都是舍得的。 你去各个田间转一圈,若是有看见不盖的,那家里定是没有青壮年了,也不整田,直接一把谷子撒下去,种出多少来,全靠天收。 有些人抱着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心态,随便种种,敷衍了事。 这个道理是对的,用在别处,也很合适。 唯独种田种地不行。 人能吃的那些蔬菜瓜果,大麦水稻,在进化的过程,为了更好的口感,为了更丰富的营养,许多生存基因都被放弃了。 它们进化,是奔着好吃的方向,不是奔着好活下来的方向。 所以它们不比野菜野草野花生命力顽强,它们不能风吹到哪就长在哪里。 人类需要它们活下来,它们也要靠着人类才能更好的生长繁殖延续。 这些家养的植物,它们不比鲜花娇贵,可也是要人精心侍弄的。 你出几分力,用几份心,就能收获几分。 所谓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就是说的这个。 所以小沉檀认为,每一个农民,都有做园艺家的潜质。 他们就像园艺家一样,知道每种植株的阴晴冷热喜欢,知道什么时候浇水施肥。 知道要如何,它们才会长得更好。 外祖父在冬季休耕的时候,就准备好了一切盖薄膜的工具。 他拿着砍刀入山林,见了人问去哪,他总是笑吟吟回答:“砍毛竹去!” “你又要做啥子?”村人冬天里喜欢窝家里烤火,不能理解外祖父一年四季都不歇。 外祖父当然也想歇息歇息,但他比不得人家里劳动力多,只能不停歇干活。 再说,他从小也习惯了干活。 生活生活。 有活干,就有生的盼头。 “我把盖薄膜的篾块儿(方言,竹子削成块状,有长有短,有宽有窄,有厚有薄)准备起,反正又没得事做。”外祖父不偷偷干活,人既然问,他就实话实说。 “你硬是没得事情干,才二月份,急啥子嘛,我都没砍,进来烤哈火,摆点龙门阵(方言,聊天的意思)!”有人就是这样,自己没做的事情,也见不得旁人做。 他总是想自己偷懒,又不愿意旁人越过他去。 若是有人想越过去他,他要么冷嘲热讽,要么把你拉着一并偷懒。 “我不急哟,反正没得事干,先准备起撒,你现在喊我摆龙门阵,到要插秧,你帮我砍篾块儿啊?”外祖父住了脚,笑着问村人。 “我帮你就帮你嘛,你到时候一句话我不就来了?”村人这话当然是玩笑,农忙大家都忙,去帮人家干活,都是要收钱的。 外祖父自然不会当真,他见过许许多多这样的人,所以他不做理会,只是笑笑,便又抬脚走了。 村人在后面喊:“你还信不过我吗?我的信誉不晓得多好……” 外祖父已经走出老远,把那些想拖着他歇息的声音,全甩到身后。 上得山去,走进自家的竹林里,挑选合适的毛竹。 竹,在人们的日常生活里,出镜率是最高的。 笋期,可以做食材。 竹笋,是道不错的山珍。 之前到这时候,都是要挖冬笋的。 或直接做菜,或晾干做咸菜,味道极鲜。 曾外祖母牙掉光后,外祖父也没再挖过了。 竹枝,可以做扫帚。 挑细细枝丫,除去叶子,捆作一把,寻根结实耐用木棒插在里头,就是扫帚了。 扫如今的瓷砖地可能不行,扫落叶,扫农村大院子,还是十分耐用的。 当然,它更多的时候,会被父母撇断一根,拿去唰犯错的小孩儿。 这有个叫法,称作‘竹笋炒肉’。 沉檀没吃过,但见吴放龙吃过不少。 这东西看着细长,弱不禁风样子,打人是真的疼。 唰一下,一条红路子就像蚯蚓般鼓起来。 竹叶一般拿来烧火,据说也有地方拿来包粽子。 陈塘这边包粽子,有专门长粽叶的竹子,叫箬竹。 第23章 人间自画023 叶子要宽大许多,也不怎么生背毛。 除去这些,竹竿还能做晾衣杆、碗筷、背篓…… 总之,竹子的好处实在是太多太多,倘若要尽说光,真是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尽。 外祖父这回,不过是想砍几棵,拿去做薄膜的支撑罢了。 薄膜不重,且篾块儿只能用一年,没法重复利用。 所以外祖父没有挑那些好竹材,只是捡些稀松平常的毛竹,砍两棵,拖回了院里。 拿短陌刀削去枝节,丢到一旁让它放干水分。 只留下一根竿子,再劈开四半,剔去里边的结,按长短截成等长篾块儿。 还有多的毛竹,外祖父又截了一捆长些的篾片,留着给豇豆爬架用。 谷种播完,把篾块儿一头插在方田左边,而后弯出一道弧形,另头插到方田右边。 间隔一米插一根,一直覆盖所有谷种的地方。 再把薄膜覆上去,周围捡石头压住,免遭风吹。 等薄膜覆上,基本就可以转移阵地了。 外祖父看着面前弄好的种田,脸上浮起笑容来。 田整得笔直,薄膜也是崭新的,且盖得齐整。 让人一见,便知是个经验丰富老手种出的。 这让外祖父有些小小的得意。 能坚持做事,且能做好,他觉得自己很可以了,要强过大多数人。 不过现下看着好,也不能掉以轻心。 每日早晚得过来瞧瞧。 物有好坏,人有忠奸。 乡下人老实巴交的多,但也有部分人偷奸耍滑,看人田做的好,偷偷去掀薄膜,或是把薄膜拿砖头砸坏。 还有更恶的,直接往上浇开水,把谷种全烫死。 虽说这种人不多,但不得不防。 一年的收成,总是要盯着些才好。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他们也不是坏,就是蠢。 宁可用心思损人,也不愿意动脑子利己。 这种人,外祖父见多了,也吃过两回亏。 一回是刚分田,他兴奋之余,又有些得意,白天和人在地里唠嗑,难免嘴碎了些。 于是当晚他的田就遭了殃,田埂被人拿锄头豁出老大口子,水都放干了,泥也冲刷一些下去,堆在口子那,像是田坎的眼泪。 那一年,他的田颗粒无收。 也正是那一年,他懂得了何谓:得意人便有失意处,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不错。 第二回是大女儿刚出生,他秉着不说不错的道理,整日埋头整田,那会还住在老远的地方,找邻居家借水牛,邻居家拒绝。 外祖父也干脆,不借就不借,他自己再想办法。 那年的田,是他一锄一锄挖出来的,又慢又费力气。 费力气不打紧,误了农时才最气人。 他要下地,又省不出口粮。 邻居交恶,借粮也借不到。 实在无计可施。 最苦的,就是还在哺乳期的妇人,胸脯瘪得像漏气的足球,没有奶水。 大女儿饿,天天把脸哭通红。 他记得,一直到十月,他们家饭桌上才吃上新米。 后来无意提起,才有人告知他,邻居为何无缘无故交恶于他。 原是在他大女儿降生那月,邻居也生了女儿。 见他生了闺女提都不提,以为他重男轻女思想严重,便联想到自家姑娘出生,也不见沉檀外祖父说两句吉利话,所以便很不喜他。 原本说好的水牛,也不借了。 他听后讷讷无言,才知做人不能一字不说。 也不能死守道理,得学会变通。 人家恶你,你便是十全大好人,就是圣人,人也能挑出毛病。 你同人交流时,得不落人口实,得保全人颜面。 最要紧的,就是后头这句。 颜面大过天,尤其在那个信息不发达的年代。 坏人一次口碑,可能就叫他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但外祖父即使明白了道理,后来还是屡屡吃亏。 旁人还劝,吃亏是福。 他想:去他妈的,吃亏是福怎不见你吃?管你们如何,我管好自己就行! 所以他往后年年,等秧苗长好那半月,总是早晚巡视一趟,偶尔夜里还起来看看,不给恶人留机会。 时间久了,人知道他不是好惹的,也就不敢作恶。 等秧苗长出这段时间,外祖父一刻都不敢歇,他也没法停下来。 天时不允许。 马不停蹄开地,整地,找黏土,准备种玉米。 卖稻谷和玉米,是当时外祖父家一年收入的主要来源。 其实按卖的钱,最多的应该是养猪。 不过稻谷、玉米是年年必种。 猪却未必年年养。 若是买不到好猪崽,或是自家猪配种失败,那一年,便养不得了。 至于说又种地又养猪的累…… 外祖父是不怕累的。 他白天在田地间累得疲惫不堪,晚间回来还要做饭洗衣,甚至洗碗,烧洗澡水。 子女那么多,个个是他拖累。 大女儿一直生不出儿子,二女儿嫌男人没本事,三女儿嫁人后无所出被各种嫌弃,大儿子漂泊在外…… 他一个人的心,恨不得要掰成千万份,这样才能各个看管到位。 才能家和万事兴。 即便累,也是一种幸福,最起码累了一天回来,还有家人,等着他。 他最怕的,便是像小时候那样。 吃苦都吃得孤寂。 吃得无人询问。 每逢有生人问起,他总是对这种陌生的关怀,难以自抑的红眼眶鼻头。 那是从未感受过爱,情感匮乏的少年,最无能表现。 还好,现在不会了。 看着沉檀咿呀咿呀学电视讲话,外祖父提着锄头出了门。 又是两日奔波,外祖父找好搓泥丸的黏土。 这土要比平时地里的黄土要细,最好是像沙地里一般。 而后用农家肥,也就是人们日常产出的屎尿,按比例和成黏土。 玉米不比水稻。水稻是先住集体宿舍,等发出芽长成苗来,才会被分开两棵一栽;玉米从一开始,就被分了出来,个个住单间。 刨出片空地来,把黏土搓成狮子头大小,挖个洞出来,填两粒或是一粒玉米种进去,然后挨个挨个放在空地上,挤挤麻麻做好,像上课的学生。 等都搓完放好,再洒下一层草木灰和干泥土,给玉米种子盖层薄被,最后一步仍是盖膜,保暖,让玉米更好更快发芽。 第24章 人间自画024 弄泥丸这些天,外祖父清晨总要往那些稻田间走走,把薄膜戳破一个小洞,看看那些稻谷发芽怎么样了。 稻谷芽萌的好或不好,他总是不喜形于色。 他生怕自己不高兴,叫水稻看了去,便连带着也生气,更加不好好长。 外祖父偶尔就有这种古怪想法。 小沉檀也学着外祖父样子,趴着往里头瞧,看密密麻麻的稻谷长出绒绒状的根须,长出绿绿的尖儿。 她一不小心没站稳,把小洞扒拉出好大个窟窿。 外祖父没说什么,把她抱起来,拍拍沉檀身上的土,再一路抱着,带去地里忙活。 他总是很少斥责孩子,哪怕心里再苦再累,孩子再皮再闹,外祖父都是不会发火开骂,尤其是女孩子。 沉檀在外祖父家这么久,从未挨过打。 最严重的一次,他也只是皱眉,不高兴。 这真是给年幼的沉檀,最好的安全感。 稻谷发芽了,玉米发芽了,外祖父开始到处找地方种南瓜,苦瓜,黄瓜,丝瓜,瓠子,木耳菜,韭菜…… 这些蔬菜只要搭个棚架,隔三差五浇些粪水,都能很好很快地长起来,它们会开很多很多的花,结出一季一季的瓜。 然后成为一日三餐里,难得的菜肴。 小沉檀就跟随着这些瓜菜一起,渐渐大了。 插秧时节到了,玉米也要分着种地里去。 外祖父一人辗转田里地里。 把薄膜拆掉,还完好的就留着,也不用洗,明年继续拿来盖着。 竹片都拔走,拿回家烧洗澡水去。 准备几个箢篼,把秧苗两株三株分拣出来,攒成一把就用稗草捆起来放箢篼里,外祖父拼着一身力气,每天要插几十箢篼的秧苗。 种谷都是在一个田里的,别的田,早就放好水整好黑泥,就等着秧苗入田。 没有如今的防水衣防水靴,那会外祖父都是挽着裤腿下田。 他每日下田回家,屁股上总免不了积老厚一层泥。 有时饿得急,裤子来不及换就吃饭,坐过的板凳上,全是黄土。 吴放龙见了,小孩子心性,每次都大喊:“爸拉凳子上了……” 外祖父笑着调侃,说:“我是在烙饼呢,不信你吃一口!” 他也无奈,在田里又要插秧,还要分心防蚂蟥,哪里还顾得上裤子。 如果你在田里,感觉有什么往毛孔里、腿肉里钻,别犹豫,赶紧上岸。 多半是附上蚂蟥了。 这玩意儿离不得水,能旱死,但如果已经钻一半到腿里,尽量不要硬拔,拽断了,半截仍在里边。 要是全钻进去了……能当机立断下狠手的,看见哪里鼓起来,就用镰刀把那处肉剜掉,否则,神仙也难救。 许是上天见外祖父已经这样艰难,不忍再降下灾难。 在外祖父身边那些日子,小沉檀倒是从没见过有蚂蟥爬上祖父的腿。 左手攥着一把秧苗,下得水去,从田头开始,右手分出秧苗来,往水底下泥里栽进去。 不需尺子量,从少年时期开始种田的外祖父拥有十分丰厚的经验,隔多远插秧苗,一排能插多少株,简直是刻进骨子里。 他甚至能一边插秧,一边判断哪株苗子能长得好,哪些长不起来。 若是觉得长不起来,他也不会不种。 对于农人来说,这些秧苗,就好比是他们的小孩子。 可能有的生来骨骼壮实,有的先天弱些。 但也甚少听闻,有哪家父母看孩子体弱,一出生就给溺死的。 当父母的,总是期盼着万一。 万一精心照料,孩子也茁壮成长了呢? 万一它自己努力,也出类拔萃了呢? 总之,他绝不会在一开始就放弃。 人都要死的,但人活着的意义,并非为了死那一段。 而是死前的全部。 秧苗整整齐齐,一行一行,就像书上说那样,这是农人写在地里的田园诗。 但凡有风吹过,它们都会整整齐齐点头,像是在同农人致敬。 从田里地里赚到的钱着实不多。 玉米一块钱一斤,稻谷三块钱一斤。 外祖父一年累到死,减去成本,也就几千块钱。 这对普通人家来说,应该是完全够支出的。 但在外祖父家,这点钱,远远不够。 吴放龙读书的学费,外祖母每天的药钱,小沉檀的生活费…… 外祖父又把目光投向了猪肉。 他买来九条小猪崽,向别人家买去年陈的玉米,红薯,磨了粉,和着谷糠(也就是稻谷壳),有空的时候也割几背篓猪草回来喂。 那时外祖父还没有经验,不知道猪饲料能叫猪长得肥肥胖胖,他纯靠自己一双手,把九头猪崽喂成了两百来斤的大肥猪。 外祖父的新家没有建厕所,也没有洗澡间,那会儿子村里的茅厕都建在一起,主要功能是养猪和堆肥,茅厕只是附带功能,各家的,互相用木板隔开。 木板间缝隙是很大的,且茅厕也没有门,只能防君子,防不了小人。 所以小沉檀很小时候,上厕所就提心吊胆,又担心外边有人看见,又担心那群巨物冲出来,胖猪猪们一直在猪栏里哼哼唧唧,把猪拱嘴从栅栏缝里伸出来,往外边猛嗅。 “啊——”小沉檀吓得尖叫,生怕猪栏拦不住猪。 “拉好了没有啊?是不是掉坑里了?”吴放龙在门口问她。 茅厕都是给大人建的,两块石头中夹缝极大,对小沉檀来说,那可比天堑,她只能侧着身子在一边石头上蹲下入厕。 因着村上发生过小孩掉茅厕里淹死的事故,所以吴放龙一般都在外边等着。 就算掉下去,捞也来得及。 吴放龙是这么想的。 那些肥猪嘴边还带着残留的谷糠,一口白牙张着,看着小沉檀,眼里带着浑浊的光。 听说猪是杂食动物,也吃人肉的。 这个听说,让小沉檀害怕得做了许多年的噩梦。 长大以后,她还是不理解,为什么猪可以食人。 但她想想,人是吃猪肉的,那么被吃,也是自然的。 于是她就释怀了。 且很多事情,都找到了答案。 六月,水稻要抽穗,缺水喝。 这时得夜里起来放水,每块田得把水放到一定高度。 第25章 人间自画025 深了不行,会淹路,漫到人家田里;浅了也不行,不够稻谷吃,到时结的谷穗干瘪瘪的,没有好收成。 外祖父一个人看十几块田,那几年的六月,夜里总能看见一个孤寂萧索的身影,打着手电,在田埂上走来走去。 挖开田埂放水,看看别人家水深高矮,又看看自己田里稻谷长势。 偶尔逮到绿皮螳螂,抓到知了猴,他总是装进荷包里,带回去给家里两个小孩子嘻玩。 什么不务正业,玩游戏没出息的话,外祖父是不讲的,也不去理会。 在外祖父眼里,小孩子就是要玩的。 开开心心,无忧无虑,才是小孩子应该做的事情。 至于玩物丧志,去他妈的。 外祖父心里这样想,谁幼时不玩物,谁长大丧了志? 等稻谷咕嘟咕嘟喝饱水,就会抽出浅绿色穗来,开着细小的花。 在大日头的照耀下,那干瘪的绿壳一天天鼓胀起来。 玉米也节节攀升,不同于水稻对水的渴望,玉米在多贫瘠的土地上,都能结出果子来。 它向土里长出筋骨般的根来,狠狠抓在松散如流沙的地里。 便是斜坡上,便是有大雨冲刷,便是有狂风肆虐,它即使弯了腰,折断枝节,根仍是牢固在泥土里的,不曾同大地说别离。 玉米杆子与竹相似,又更像甘蔗。小沉檀跟在外祖父身后,去地里锄草时,外祖父总会挑那些细枝一点的,模样碧绿的玉米,剥出杆子来,拿手掰成几段,给小沉檀当甘蔗,吃了解渴。 那玉米杆子壳又硬又锋利,小沉檀不知从何下口,外祖父就拿过去,用牙咬住皮,手和牙反向用力,皮“嘶拉”一声,就轻轻松松剥落下来。 外祖父不舍得浪费一点口粮,他把玉米杆子外壳嚼嚼。 “今年的杆子甜。”他含糊不清说着,把嚼走甜味的渣子吐在土里,等它腐烂营养回归田地。 等剥好,外祖父把只剩甜芯的杆子递给小沉檀,自己拿着锄头去地里锄草。 玉米是没什么草好锄的,只是玉米地里,总会夹杂种些四季豆,毛豆,豇豆这些豆子,它们有藤蔓要往玉米杆上爬,不把杂草锄掉,抢夺养分不说,还容易爬上来遮住阳光,叫玉米也结不大。 鸭跖草、苘麻、九重楼、香附子、小飞蓬、苍耳、车前草…… 外祖父大半辈子都在同这些无冤无仇的植物们,在地里较劲。 若是不管,就容易草盛豆苗稀。 所以外祖父高高挥起他的锄头,像道士拿桃木剑做法,在烈阳下除魔卫道。 “对不住啦,草命比人命贱,下辈子投个好胎,来我家做客,我好吃好喝款待你们。”外祖父念叨着,豆大汗珠一滴一滴排着队从他额头跳入土里,又很快被毒辣的太阳蒸发到天上去。 断根的野草被外祖父甩到道路上,太阳连它们的水分也是不放过的,很快一个个抽抽搭搭蔫了吧唧,全然没有生的希望。 即使这样,它们仍是会接连不断生长于地里。 野草们同执着的农民一样执着于土地。 小沉檀不明白外祖父说话的意思,但她能听懂甜。 她若是受了凉,受了惊,害了头痛,外祖父就会拿出一包头痛粉来,叫她吃下去。 小小的长方形纸包,上面画个绿色小人,正扶着额头,跟她头痛时一模一样。 这药粉苦,苦得像是胶,黏住她小小的嘴,再也张不开,去吃下第二口。 但头痛不是病,痛起来要命。 不吃药是不行的。 所以外祖父想出个办法。 拿铁勺子,把药粉和白砂糖一起放,药粉先入口,放在外头,白糖后入口,放在里头。 若想要吃到糖,就得先吃药。 这样吃,药虽然也是苦的难过,但有甜的希望在,也就不觉得那么难过了。 沉檀还不明事理,不懂得什么叫甜,但她知道,苦过后,就有一种奇妙的东西,但砂石,这东西会刺激她的味蕾,让她觉得愉悦。 那种愉悦不同于吃辣椒。 吃完辣椒,要先觉得痛,才觉得快乐。 得先付出什么,才能有收获。 但糖不同,它不先向你索取,只无缘无故给你甜,让你觉得快乐,且沉迷其中,不可自拔。 小孩子比大人要更喜欢不劳而获。 他们有限的人生经验,还不足以让他们明白,这世上,从来不存在没有代价的获得。 所以他们总是会很轻易喜欢上甜食。 就像沉檀一样。 她知道头痛就会有糖吃后,总是说头痛。 一回两回,大人顾不过来她,也就给她和着药吃了。 但药这东西,吃多了总是有副作用的。 所以外祖父他们,开始观察沉檀的头痛。 发现她既不疼得打滚,也不扶着头,便察觉到小孩子在撒谎。 但他们并未拆穿,只是说她不像头痛。 于是沉檀,无师自通,撒谎的精髓之一。 模仿,且要模仿得像。 以致于到后来,外祖父甚至不能判断这孩子到底是真头痛,还是在撒谎。 但她慢慢蛀烂的牙齿,是真的。 后来沉檀回首这一段,才明白,有些东西,不会一开始就向你索要代价,它们只是设下陷阱,让你心甘情愿,为自己的贪婪买单。 你还怨不得它。 毕竟从最开始那一口糖起,往后所有,都是你主动的。 所以越是长大,沉檀越是嗜辣。 她喜欢这种,得到欢愉,就得享受痛苦的感觉。 这让她感觉踏实,不像吃完甜食后那种落寞空虚。 不过,现在的小沉檀还不懂得。 她听见甜,便抱着玉米杆子芯在田边啃了啃,小小的牙还没长好,啃不掉,只能在上面留下浅浅印子,然后舔舔清甜的汁液。 这甜,不比白砂糖来得直接,畏畏缩缩的,像是怕生的小孩。 “不好吃……”小沉檀不吃了,拿着剩下的玉米杆子当齐天大圣的金箍棒,挥舞着去杀那些长得高高地艾蒿。 外祖父当然把这一切尽收眼底,但他不会斥责小孩子浪费粮食,对于教育,他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第26章 人间自画026 孩子小的时候,对于善,对于好,甚至对于美的印象,理解,都是很怪异,很浅层的,换句话说,他们其实并不太能理解到底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 所以这个时候对他们去讲道理,收效甚微。 相反,小孩子对于恶,对于坏,对于丑,反应会极其剧烈,大人们若是表达方式不当、表达太过粗暴,往往会迎来他们的抗拒,更严重的,还会留下一生的阴影。 所以这时候对孩子动辄打骂斥责,也是不行的。 当你觉得孩子有哪里做得不对时,你最好什么都不要做。 孩子小时候,在没有老师教导的时候,父母就是她最好的老师。 所以外祖父虽然从不曾开口讲一句节俭,但他总是用自己的行为,来教导他所有的孩子们。 或是收割稻谷后捡起地上散落的稻穗,或是吃掉那些孩子都不愿意吃的变质猪肉,或是把用掉的本子搓揉变软,拿来当厕纸用…… 故此,沉檀虽然不能做到像外祖父那样,但她是懂得节约的。 “去大树底下玩。”忙碌的外祖父从玉米地里抬起头来,对玩疯了,已经玩到大路上的小沉檀嘱咐到。 小沉檀满头大汗,迷茫地看向也是满头大汗的外祖父。 她觉得很热,但她不知道要怎么办。 “树底下凉快。”外祖父用锄头指指大树。 那是一棵老槐树,不知是谁,种在几块地的中央,虽挡住植物的阳光,但也给辛劳的农人带来一片阴凉。 小沉檀能听懂“凉快”,她一手抹着头上的汗水,一手拿着玉米杆子,迈着两条小短腿往大树底下跑。 “不要走地里,走路,小路。”外祖父看小沉檀要往玉米地里走,忙阻止她。 “哦……玉米叶子……豁人……”小沉檀记起来了,玉米叶子上有扎人的绒毛,边缘还锋利无比,被刺到或是割到,会起红色疹子,会很痒很痛。 沉檀听话的往地与地之间的分界线上走。 大槐树底下果然很凉快,甚至还有悠悠小风。 小沉檀很快沉迷于槐树底下的生物世界。 有细小的黄花盛开,引来了白色的,黄色的蝴蝶蹁跹飞舞,它们翅膀上沾染了许多许多的花粉,若是不小心叫沉檀摸到了,她总会发现,手上有一层薄薄地,滑腻的粉。 还有高高的,像蒲公英一般的植物,它们开出紫色的花来,小沉檀拈着花瓣尝了口,苦涩至极。 “呸呸呸……”她学大人的样子呸着吐掉。 这一点小小的不愉快并没有影响到孩子的快乐心情,她注意力很快被树上的蝉鸣引走。 “知了——知了——知了——” 它不知疲倦的嘶喊,仿佛在抱怨这天气的闷热,又仿佛是个顽童,在说这树底下好热闹。 小沉檀试着爬树去抓,但她没有无师自通这本事,抓捕失败。 也不用气馁,槐树下还有那么多好玩的能分走她心思:有颜色不一的蜻蜓,它们安安静静飞着;有开白色花的龙葵,它们挤着笑着;有结出红色果子的蛇莓,叶下还伏着一条菜花般的蛇;有…… 等等! 什么? 蛇? “啊……”小沉檀的尖叫声在树底下响起。 外祖父把锄头拿着就出了苞米地,往树那边赶。 乡下人,锄头就是他们的武器,遇着什么样的坏人,上来朝着他后脑勺来一锄头,人也就倒下了。 出乎意外,并不是坏人。 甚至都说不上是坏蛇。 菜花蛇是无毒无害的,相反,它还能吃老鼠,能沃田,在农人眼里,它算是长相比较另类的种田好帮手。 可这种东西,仿佛是女人与小孩的天敌,沉檀看到它,就会脚底发麻,背后发凉,一种带着遗传基因的恐惧让她无法动弹。 她真厌恶死了这种冷血动物。 也真怕死了这种动物。 哪怕没人教过她害怕。 与生俱来。 那时她还不知道无毒的蛇是好东西。 她只看见外祖父丢了锄头,垮着脸,但眼里又透出犹豫的高兴,把蛇用双手擒回了家。 那天晚上,桌上多了碗菜。 外祖父似乎没有意识到沉檀害怕的是这动物本身,一直关切邀请她:“吃蛇啊,蛇肉好。” 这像个魔咒,外祖父说一句,她就多恐惧这动物一分。 “寒性太重了,不要叫她吃。”是外祖母劝住了他。 沉檀感到解脱,她那时还不知什么叫感激,但仍是靠近了外祖母吃饭。 那时的外祖母,其实不如何同他们一起吃饭。 这顿晚饭,也是外祖父见饭桌上终于有了肉,有了营养价值高的菜,才叫她出来补充些营养,利于养病。 她现在已不尽是不吃饭食了,就连水,也是能不喝就不喝。 每每喊人进来,就为了一口水,她总是很过意不去。 她这辈子,什么事都干得,就是去接沉檀,走那么远的夜路,山路,她都眉头不皱的去了。 几乎没求过人。 这样的她,实在做不到,连喝口水都要求人。 尤其儿子被她喊来时的不耐烦,还有丈夫被她喊来时的一脸疲惫……甚至等她喝水间隙中,突然打起的呼噜…… 这些,都叫她心里火烧火燎似的难受。 她明明看见丈夫眼睛还半睁着,也明知道丈夫缺觉。 但她就是忍不住疑心,这两父子是不是嫌她久病,嫌她累赘,想让她赶紧死。 她夜里翻来覆去不睡,只疑心。 白日还要扮做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同他们说话微笑。 这实在让她觉得生不如死。 但看到丈夫眼里殷殷期盼,看到儿子一天天高起来,她又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 只是她还是不肯赖活。 对她来说,活,就得像个人一样的活着。 所以除非是渴到嗓子冒烟,不然她绝不肯叫人。 哪怕是家里人,她也不愿意丑陋不堪,叫人嫌恶的活着。 至于吴放龙和外祖父二人,他们其实,也就是个普通人。 照料病人久了,总有刹那的,不满和怨气。 但并非怨病人拖累。 而是怨她久病不愈,怨她心生嫌疑。 第27章 人间自画027 对于二人来说,一个如此掏尽家产替她治病,一个对她随叫随到,常侍疾于病床,你还如此猜忌不信任,甚至折磨自己病体。 实在不值得人同情。 于是温情,就在这样猜忌和心累中,渐渐消磨。 开始她是主动有意减少麻烦,后来,就变成了外祖父他们的习惯。 没有病过的人,以为病人,就是不麻烦的。 所以后来,外祖母常常喊不答应人。 她从白日喊到黑夜,喊到嗓子沙哑,二人总听不到。 喊着喊着,她甚至会出现幻觉,以为外祖父来抱她下床了。 于是她便拉裤子里,拉床上…… 她是多么的难堪和难以忍受。 便是粗枝大条的男人,都有扛不住这样劫难的。 更何况她心细如发,且极度不自信。 她知自己生得粗苯,知道自己样貌身段样样比不过村妇。 现下连最基本的尊严也比不过了…… 她完全是个没用的人了。 所以她吃的越来越少,水也不喝。 病也就越来越重。 水喝得少,她常常尿路感染,下身疼痛难耐,还尿失禁,所以床上总有难闻的气息。 于是,她渐渐自己单住一个屋子。 后来,渐渐地,饭也单独吃了。 “不得,我放了那么多辣椒,寒性不重。”外祖父还是想让沉檀吃一点。 在那个吃不上肉的时候,什么肉都是稀罕的。 且夏天热,火气高,蛇寒性的,正好调好。 但沉檀仍是坚定摇头。 外祖母也不伸筷子。 什么好吃不好吃,她倒不在意。 对于她来说,肉,给男人吃最好。 他们一个卖力气,一个长个子。 至于沉檀……蛇肉总共就那几块,下次有什么好的,可以再补给她吃。 “吴放龙吃……”外祖母夹了筷子递给吴放龙。 “我不要!”吴放龙连忙捂紧自己饭碗。 妈妈和小外甥女都不吃的东西,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果然,如他所想,父亲也停了筷子。 “我要知道你们不吃,我就不害它性命,造孽。”外祖父把没吃完的肉挖个坑埋起来。 自那以后,不管抓到什么蛇,他从未吃过。 无毒无害的就放生深山里,有毒的就甩屋后边,井上,一个极深的空室里。 那地方像个封闭的地下室,偏偏建在地上,也不知道设计这屋子的人是如何想的,离开外祖父家很多年后,沉檀还是没想明白那地方一开始的用处是什么。 当然,也是因为这样,她从不敢去那地方玩闹,后来渐渐地,连独自去井里喝水也不敢了。 井是地上井,浅浅的一直往外渗冰凉干净的水,小孩子不至于淹死。 沉檀有时候会想,如果外祖父那会儿意识到了沉檀的害怕,而后教她去触摸,去擒拿这种动物,让她直面恐惧。 是不是后来,她就不用担惊受怕、噩梦缠身那么多年。 可惜世上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如果。 稻谷很快结出饱满、沉甸甸地稻穗,又很快从青绿变得金黄。 玉米碧绿的杆子叶子也全不见了,黄得发干。 一切都是丰收的景象。 别人家秋收都是要到处求人帮忙的,外祖父不求。 “求人不如求己。”他总是有他的道理。 从这一点上看,他当初觉得外祖母不错,也算是三观一致。 两人都是不肯轻易开口求人。 都是愿意自己想方设法扛住。 但若是别人求到他头上,除非一开始讲好了价钱,不然他总是不贪图什么。 若是你给他好烟好酒,尤其是好酒,那他一定把你事给办得漂漂亮亮的,甚至你下回不找他,他还追问你。 “可是觉得我办事不牢靠?他们没人比我办得更好!” 外祖父总是这样自信地说。 沉檀在没长大之前,在看过武侠片后,总觉得外祖父身上有一种侠义精神在里边。 不是为国为民之大侠。 就是那种,你在哪里需要,他便在哪里出现,完事还不求回报那种寻常小侠。 沉檀愿称他为,最后的小侠客。 因为此后,她再也没见过这样的人。 不过,在沉檀长大,多读了些书,多明了些理后,觉得外祖父,实在算不得什么侠客,还像个女人一般洗衣洗碗,至于做那些好事,不过是因为贪杯罢了。 如此看来,这人还不如不长大。 这书,也不如不读。 读了也是白读。 见识广了,人反倒狭隘了。 从慢慢掰玉米开始,吴放龙就放暑假了。 这个时候,沉檀有人带,就不必整天整天跟着外祖父去地里。 玉米熟了,家里可吃的东西就多了。 有时外祖父下地会带回两条茄子,有时是一把毛豆,有时又是几个番茄。 农村的番茄不比城里又大又红的西红柿,乡下种的,总是不像西洋舶来的,也总是不红,还不如柿子那般软甜可口。 沉檀没进城之前,一直以为番茄都是青色或青白色的,只能拿来炒菜吃,就炒菜还是酸酸硬硬的,除了孕妇,没人好这一口。 就是没有虫鸟吃食,侥幸等到番茄泛红,红透,尝起来,也是酸得不能入口。 至于毛豆,人吃了好放屁。 小孩放屁,大人总是嘲笑,所以沉檀也不大吃。 且陈塘这边喜欢拿毛豆米做酱,真吃也是很少的。 她最喜欢的,要数外祖父从地里带回的新鲜玉米。 那是种的比较晚的玉米,不是卖的,都是农人种来自家吃的,算不得好品种,但胜在嫩时吃,玉米味十足,且鲜美至极。 为什么这么好吃的玉米,算不得好品种? 年幼的沉檀不明白大人的定义。 高产量,粒大且整齐,才算是优良玉米种。 不明白归不明白,品种好不好,也不耽误她吃得欢。 剥开绿色的奇特外衣,真是奇特,沉檀敢打赌,她再没见过比玉米壳更奇怪的蔬菜壳了,噢……等等,或许还有花生?或者,还有洋蓟? 啊反正玉米外衣就是奇怪,像玉米叶子那般豁人,又像棕叶那样可以撕开一缕一缕,沉檀小时候没少拿这东西,去给自己做的娃娃当头发。 第28章 人间自画028 待剥开来,里边除了躺着的玉米,还有它小小年纪就长着的…… “你把胡须揪干净再煮。”吴放龙嘱咐她。 “这是苞谷的头发!”沉檀一脸沉重执拗地说到。 “哪有这个颜色的头发。”吴放龙脾气上来,同她争辩。 “哪有这个颜色的胡须?”沉檀坚持。 听到二人争吵,外祖父在厨房问:“吴放龙是不是又欺负你外甥女,你是长辈要让着她。” “我没有。”吴放龙朝厨房里回了句,又转过头来瞪她。 搞得像是沉檀告状的一样。 小孩子很容易被激怒。 沉檀就被他这个眼神激怒了,拿起旁边的斑竹桠子,狠狠地往吴放龙身上唰。 她有人撑腰,打的无所顾忌。 吴放龙虽然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但几个阿姊同兄长,因他是超生出来的,为着他让母亲吃了许多苦头,因此都不喜他。 等阿姊都嫁出去,兄长也离家的时候,偏生母亲又病得厉害,他也是没什么人疼爱。 更别说家里还来了沉檀这个混世大魔王,天生性子里带着一股煞气,不惹着她时,还傻傻惹人疼爱,若是惹着她—— “我要打死你!”沉檀像拿了什么绝世神鞭,往吴放龙站的那处挥得起劲。 呶,就是这个下场! 小孩子打人不知轻重,她有多大劲就使多大劲。 可怜吴放龙,哪敢、哪能还手,只得四下逃窜。 因着从小到大没被人打过,所以沉檀并不明白一个道理,越是在至亲打你的时候,越是不能认怂。 沉檀的妹妹,算来此时应当在滨海城市出生了。 她天生就点亮了这一技能,每当父母拿她撒气揍她的时候,她总是蹲在那里,抱着膝盖把头低下去,不跑不哭,任由人打骂。 带着一股子倔强和不服输的反抗。 仿佛在说:“有本事你就把我打死!” 往往父母象征性打了两下,就再不舍得下手。 都是身上掉下的骨肉,哪里就能毫无愧疚下死手呢? 本身打你就怀着一种内疚,你还硬接这记打,她那愧疚便无处释放,此后,总是会不由自主多偏爱你一些。 所以后来,哪怕她与沉檀同为女婴,妹妹也是一直跟在父母身侧承欢,即便往后同吃同住,沉檀的父母对她,比对沉檀,总是多一份亲近与疼爱在里头。 人都有一种卑劣的性情。 相反的是,越是挨打那人逃窜,求饶,显出一种害怕情形,打的那人就越起劲。 沉檀此际就是这样,她不明白自己哪里来的一种兴奋状态,直要把吴放龙打的认输才行。 她坚定不移的追击。 吴放龙长沉檀九岁,又瘦又高,身子灵活,按理是能逃过这劫的,但偏偏她俩嘻玩那地方狭窄,在洗衣台旁边,厨房外面,同宽阔的去路间,隔了一个三角形的大水沟。 他躲不及时,掉到了水沟里。 这样平生地,同沉檀一般高,甚至还矮些。 沉檀那斑竹桠子,就这样毫无顾忌地往他脸上抽。 躲闪间,竹桠子戳进了耳朵。 吴放龙痛苦嚎了声。 见着挨打人痛苦,沉檀便心满意足停止作恶,那股子邪性也沉了下去。 不理会手下败将,她拿着剥了壳的玉米进厨房,缠着外祖父给她烧了吃。 “这个玉米嫩,烧了不香,煮了吃。”外祖父不肯给她烧。 “烧,香!”沉檀那股执拗又上来。 “你看”外祖父当她面掐一下玉米头上的饱满颗粒,乳黄色的浆汁爆出来,溅到外祖父大指甲壳上,被那黢黑指甲一对比,浆汁显得还有些发白:“嫩的,烧了就只剩炭了,不好吃。” 沉檀听不懂,但知道外祖父是不让烧的意思,对于外祖父,沉檀还是带着些体谅,这是种随着年月增长,见着他辛劳哭累,自然而然生出的情感。 尽管小孩子无人教导,不知晓事;尽管外祖父从来不说苦,不喊累;尽管沉檀有时知道他不容易,却做不到替他分担。 但沉檀就是会不由自主的,在一些小小的地方,用自己的方式,用小孩子的态度,让着他。 祖孙在这燃着炊烟,煮着玉米,无人关心在沟里的吴放龙。 后来很多年后,沉檀已经上大学,重返这里,听人说起,当年吴放龙耳朵险些被她打聋,好些天,有只耳朵一直听不见声音。 不过旁人说起,都是带着玩笑说的,他们觉得两个孩子从小一起长大,打打闹闹都是常事,再说,这不也没聋嘛! 小孩子的过错,只要不犯到他们自己头上,便不觉得是多大错。 吴放龙听见也不过是付之一笑,那时他已经成家,有了自己妻儿,当年这一段不算兄妹间的相依,大抵在他看来,除了回忆时有些特别,有些痛苦外,应该算不得什么要紧事。 唯一过不去的,只有沉檀一个人。 她在颠沛流离那么多年后,又被他们三言两语丢回了那个时候。 谁都能心无芥蒂地当玩笑提起。 唯独沉檀不能。 只有沉檀一个人,被困在多年前的回忆里,出不来,也不想出去。 她无数次的后悔,那时为何不肯多退一步,非要那般打他,或是换个别的打他也好啊,就算是拿灶前的烧火棍,也不至于把他耳朵打坏。 这事她又一直不敢同人提起,只敢独自煎熬。 那个受虐者从不曾怪她,反叫她这个施暴者年年越发自责。 大抵做过无法挽回错事的人,都能体会她这一份悔不当初的心境。 玉米煮的很快。 这种鲜嫩的玉米,用大锅烧柴火煮,滚几圈,几分钟就变颜色熟了,散发出鲜甜。 大人总是不怎么吃的,对于要做体力活的人来说,吃这东西,饱得快,还不抵饱,饿得也快。 不如多吃两块肉来得实在。 而且这东西甜,小孩子着实喜欢,他们能让给孩子吃,都尽量让着。 “小心烫着……”外祖父从锅里捞起一个小小的玉米。 “呼呼……”沉檀隔空吹着凉气,仿佛这样能吹散玉米浑身冒的热气。 第29章 人间自画029 外祖父自筷篼里拿根竹筷来,从玉米芯子里穿过,而后拿着玉米棒,把露出半截筷子那头递给沉檀:“拿去吃。” 沉檀接过去,跑到一楼堂屋里边吃边玩。 玉米初时是嫩得都咬不下完整米粒的。 渐渐地,外祖父带回来的玉米老将起来。 等用火烧都吃不动的时候,大规模掰玉米就要开始了。 玉米在杆子上被烈日晒得半干,外祖父就会背着背篓去地里。 也不全是背背篓,在大路旁的地,路宽阔时,他会用扁担挑箩篼,那个虽然费些力气,但来回一次挑得多,速度快,逢下大雨暴雨,抢收来得及。 干农活经验丰富的外祖父,掰苞谷是很快的。 掰也分两种,有的人家用悬挂方式存玉米的,也就是不剥出玉米粒卖的,整个挂着风干存下吃或喂猪的,掰的时候,就不剥壳了,直接逮住玉米整个一拧,太阳晒好了的干玉米很好脱落,一揪就到手上了。 要麻(方言,剥玉米粒的意思)苞谷的话,在掰苞谷时,最好就把苞谷外衣除去。 别的人家可以掰整个回去让家里妇孺帮着除去。 外祖父家里都帮不上忙,所以他每日挑回的苞谷,都是光溜溜的,泛着橙黄色光泽的。 一扁担,一背篓的玉米被送回家里来,堆到三楼水泥平顶上摊开,太阳晒得燥干后,麻得更快。 三楼本来是很大一个蓄水池,但凡雨季,外祖父总要把雨水储存起来,留着养游鱼,养螺蛳。 也不为吃,甚至没有河泥,都养不出什么来。 但外祖父仍年年蓄水,既是储存天露,洗衣便捷,也是防着太阳把楼层晒得开裂。 可今年扩了土地,要晒稻谷和玉米,他不得不把蓄的水通通放掉。 拔掉堵水塞子,水从三楼一泻而下。 小沉檀从没见过那样大的水花和那样重的响声,这给小小的她带来了大大的震撼。 “哇……”她觉得热闹,欢呼着到处跑,一会儿摇摇吴放龙:“水……大水……” 吴放龙不比她自在,他得把父亲掰回来的苞谷麻出来,收购玉米粮食的地方,不要整根玉米棒子,必须得净玉米粒重量,还要求晒干,不能含水分,不然不好储存。 “自己玩去,我在忙。”吴放龙把二人坐的长板凳侧放倒,自己坐在板凳腿和板凳板交接的位置,拿个破旧胶鞋套在凳脚的地方,开始麻苞谷。 胶鞋就是劳保鞋,底有很深的防滑路子,能把苞谷粒从棒子上磕下来,用胶鞋来麻苞谷,是最好不过。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小沉檀不懂看人脸色,也看不懂吴放龙要做什么,水花声炸响在屋外,连带屋内人说话都听不清。 “我在忙,没功夫带你……”吴放龙也听不清,但他年长聪慧些,猜到小孩子找他就是为了玩。 单手倒拎起个长条苞谷,双手擒住在胶鞋底上摩擦,还没被太阳晒好的苞谷带着水分,擦得胶鞋底上湿漉漉的。 小沉檀缠了会儿他,见他不理人,自己觉得没意思,又去曾外祖母跟前玩去了。 上年纪的人带小孩,总是有耐心些。 再说,曾外祖母见得多,对付小孩,也有她的方法。 电视机,就是老人带小孩最大的法宝。 此外,还有糖这些甜食。 小孩保管听话。 外祖父一连忙活半个月,他累出一身黑肌肤来,累得两个肩膀全是扁担背篓磨出的印来,累得夜里做梦,都在喊:“再挑一担,挑完就歇……” “什么?”沉檀从床上咕噜爬起来问外祖父。 她总是在白天睡懒觉,晚上清醒得睡不着。 “我说明天再挑。”外祖父被沉檀的声音叫醒,他含糊不清回着沉檀,想接着睡,尿又涨得慌,干脆起来小解。 家里茅厕太远,小解都是用提溜水泥的塑料桶代替,后来沉檀晚上要大解害怕走老远,外祖父干脆准了小孩子大解也在桶里,当然,大解用那塑料小桶不行,尿得多了,再大解,屎落到尿里去,会溅起水花到小孩子屁股上,人小擦不干净,一身的味儿。 所以外祖父又将挑农家肥的粪桶,放到房里来,供小孩子大解。 因着外祖母生病,曾外祖母年岁高,吴放龙又是个男娃,所以小沉檀是跟外祖父睡的。 起夜的桶初时放在屋里,但女娃再小,总归是个女娃。 外祖父起夜小解要避着沉檀,总是不便,又放到屋外去。 可沉檀起夜害怕出屋,干脆不起了,直接尿床上。 外祖父家里被褥虽多,但他没工夫总洗,干脆屋里放一个,屋外放一个。 就是倒的时候费劲些,有时起夜桶一周没满,想不起来倒,便会生些白白胖胖的蛆,它们在里边欢快畅游,等再过一周,若是无人收拾,呵呵,那就要你好看了。 知道夏季里那么多苍蝇哪来的么?就是它们脱壳破蛹后变作的。 沉檀听着外祖父开门出去了。 一会儿,又听到水落在水面的声音。 大约有一分钟?或是两分钟? 小孩子对时间没有概念。 外祖父很快推门回来了。 “囊个还不睡?”见小沉檀蹲在床上,外祖父问她。 “热。”小孩子身体没有那么壮实,容易怕热又怕冷,天气闷一些就会生痱子,小沉檀就是痱子痒得睡不着。 见小孩子喊热,外祖父就把家里的凉床捡出来,用抹布沾清水擦擦,在二楼方形露天阳台上,架在两条长凳上支开,同沉檀睡上去。 他这凉床,在家里已经放很久了。 往年都不怎么拿出来。 几个姑娘还在家里的时候,总是为睡这凉床争吵。 床小,顶多躺两个人。 三个姑娘,无论如何总分不均匀。 他们怜惜大姑娘小时候挨过饿,又怜惜小姑娘身子不好体弱。 所以老二总轮不到,久了就发脾气,他们心里愧怍,便索性收起来。 谁都睡不着。 凉床,并不是真的床。 造型像竹筏更多一点。 同富贵人家带着腿的凉床不同,那会子乡下人家里的凉床,就是几根整竹竿子用结实的绑带绑起来。 第30章 人间自画030 不能绑得紧,就松松垮垮的,冬天就像卷被袱一样卷起来靠墙放着。 若不摊开给人看,不知情的看了,保准说这是柴火,或者晾衣竹竿。 这东西,几乎家家都能见着,在电风扇没有走进千家万户之前,算是每年夏天的消暑神器。 睡在上面,底下有凉风过,上有星垂平野阔,热确实不热了。 可那一根根骨节分明,细细长长的竹竿子,对于细皮嫩肉的小孩子来说,躺上去,梗得哪儿哪儿都疼。 尤其是脑袋,被几根竹竿撑着,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小沉檀就翻来覆去,怎么换姿势都觉得难受。 她现在先不厌恶痱子了,只讨厌这床。 “痱子痒么?下次赶场我挑些吃不完的茄子去卖,卖了给你买痱子粉,那个东西好,拍了就好了……”外祖父全当她是生了痱子睡不好,拿话安抚她。 方才铺凉床,借着星光,他见着小孩子脖颈下抓得绯红一片,才知道小孩又生了痱子。 只是他确实白天累狠了,说着说着,鼾声响起。 小沉檀摸黑回屋里,抱来枕头和被褥,想想又给外祖父拿个枕头,东西太多,她跑两三趟,把睡隔壁的吴放龙惊醒了。 小孩子不懂轻手轻脚的道理,跑得地‘咚咚’作响,他本来在梦里捉蝉,突然觉得树晃得厉害,他抱不住掉下来,就醒了。 “不睡觉跑来跑去干啥子……”吴放龙眼睛都睁不开推门出来。 那个小小的女娃娃被他突然开门出声惊到,抱着老长的被褥拖在地上,就那样用惊奇地眼神看着他。 像是老鼠搬运粮食被猫逮到。 胆子又大,又害怕。 吴放龙向四周看看,找外祖父,看她是怎么半夜不睡觉。 而后便看到阳台上露出半截在门这边的凉床,他才晓得,二人去外边睡了。 吴放龙看着,心里就带着委屈。 他长到这么大,父亲都没带他睡过觉。 哪怕夏天热得他长一身痱子,汗水都腌烂脖子,也没见父亲抱出这样的物什来。 往年看小伙伴都有父亲带着避暑,说不羡慕,那都是假的。 没想到如今,他还得羡慕起自己小外甥女来。 “都拖地下了,搞洼爪(方言,搞脏的意思)了你个人洗嘛!”吴放龙一边念叨她,一边走过去,帮她把被褥抱到凉床上铺好。 带着恶意的羡慕,拖地上弄脏那面,吴放龙把它铺到面上。 沉檀知道吴放龙在帮她。 但没有大人教,小孩子不知道说谢谢。 她总觉得应该做点什么来表达谢意。 看看怀里的枕头,小沉檀把它递给了吴放龙。 意思这个很软,给你睡。 吴放龙不明白她的意思,还以为小孩子要他把枕头也放好。 带着嫉妒,他接过枕头,给她放到被褥上垫好。 一旁父亲的鼾声忽然毫无征兆地停了。 这叫吴放龙莫名惊慌起来。 带着做贼般的心虚,他又把弄脏那面被子翻过底下去压着。 鼾声再起。 “真难伺候,睡觉。”吴放龙放了心,揉着眼睛回屋继续睡觉。 吴放龙没有接受她的谢意,小沉檀忽地难过起来。 她爬上凉床,看着怀里多出来那个枕头,觉得它没人要,又多余又可怜。 床这回不硬,睡起来正好,她终于能舒舒服服看会儿天上星星了。 如果你不知道满天星斗的样子。 那你一定住在城里。 天空就像一盘棋局,每一颗星星都是其中的棋子,它们各有各的故事,串联起来,就是最美的风景。 可惜乡下人多的是没工夫赏景的。 比如睡在小沉檀身侧鼾声如雷的外祖父。 “噢……”沉檀想起来,多出的那个枕头,她是拿给外祖父的。 她知道枕头要枕着自己头,但并不知道别人也要这样,所以沉檀把枕头放到外祖父怀里,便翻个身睡了。 第二日天还没亮,外祖父就起来了。 没有闹钟,就靠公鸡打鸣起床。 夏天热,不早起晚归干活,活是干不完的。 所以在外祖父潜意识里,听到公鸡叫,就得起来了。 那时沉檀睡得正熟,没看到外祖父从地上捡起枕头,拍拍灰尘,丢到凉床上,又肩挑日月去了。 人人就像那个多出来的枕头一样,最终都得独自生长。 可惜她现在还不知道。 没人吵的话,沉檀能一直睡到日头上电线杆,那时太阳毒起来,会把她热醒。 家里除了吴放龙,一般是没人吵他的。 小孩子觉多,大人心里都清楚。 至于吴放龙,他巴不得沉檀像刚来那会,从天亮睡到天黑。 那样的小孩子,多好带。 可怜的吴放龙,对生活的要求,已经从不带小孩子,变成如今这样,不带不好带的小孩子了。 沉檀起来吃稀饭时,外祖父就挑着满满一箩篼苞谷回来了。 稀饭是常见的早餐,外祖父往往昨夜里洗好米,和一些蔬菜放电饭锅里,有时是豇豆,有时是青南瓜,最多的是冬碗菜,这个菜学名叫做冬寒菜,或者冬葵,沉檀最讨厌吃它煮就的稀饭,黏稠就算了,口感还不好。 可是没得法子,这个菜炒了不好吃,还就只能煮粥。外祖父那样的人,地里但凡是能吃的,都是要变作一日三餐的。 这是身为儿子,身为丈夫,身为父亲,身为外祖父,与家中老小的,日日约定。 她们给他组成一个家,叫他余下的日子有人牵挂有人陪伴不孤单,他就给她们带来半生安定。 她们赠他半生,他回以半生。 晚上备好米菜,临睡前他摁下电饭煲,等第二日起来,不管是口感还是温度,在夏日里都是正好。 “呦嘿……呦嘿……哟嚯……”外祖父喊着号子,喘息着,挑着满满两箩篼金灿灿地苞谷,从二楼向三楼的楼梯间走过。 沉檀端着重重的瓷碗站在旁边看他,里边盛了半碗豇豆稀饭,碗边缘尽是稀饭粒糊在上边,一看就是自己盛到碗里去的。 “吴放龙呢?”外公停了一停,喘着粗气问她。 小沉檀稀饭刚放进嘴里,她只能摇头。 第31章 人间自画031 “红豆腐别吃多了,吃了咸要喝水。”外祖父叮嘱沉檀一句,便挑玉米‘哟嘿’着上楼了。 不知为何,沉檀仰视外祖父,觉得一向雄伟的他,今日竟不很高大,他那本就不高的脊梁,更是快被压弯。 两箩篼玉米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肩膀被压成这样,那今日去得一定是很远的地,应该是大山里头那块沙地的吧,那块土种玉米不行,外祖父说明年拿来种红薯。 至于说的红豆腐,沉檀低头看看碗里,用青菜叶子包裹着腌好的红色方块,没明白外祖父的意思。 常见配粥的咸菜,有酸豇豆,有萝卜干,有笋干,还有些,不一定是家家户户都有的,比如洋姜、大头菜、红方。 酸豇豆是很好做的。 到了一定季节,豇豆这种植物就会疯狂结豆,豆架上,挤挤麻麻挂满了长长的青白条子。 本地的豇豆,不如城里那般绿,反而生得有些白,像电视里演的白蛇一样,有豆米的地方鼓起来,一节一节的。 像这样,都是做不了酸缸豆的,用来炒了吃倒是不错,煮稀饭也还好,或者继续让它生长,等到表皮发红,发干,就能剥开来,单独吃豆米。 豇豆米很好吃,每次炒老豇豆,沉檀总在里边挑豆米,那东西入口,虽不浸油盐,但自有一种粉糯绵软滋味在里头。 只是,每次她在里头挑豆米时,吴放龙总要说她。 “你这样在菜碗里拨来拨去,叫别人怎么吃嘛。”吴放龙是生气和不满的,这生气不尽是没法吃的生气,嗐!都是一家人,哪有就吃不下去的道理? 他不满,主要是为着,他每回这般挑拣菜,头总会挨父亲一筷子打,但沉檀就不,家里几个大人就像瞎了眼一样,全当看不见。 “她小孩子懂什么?你管好自己就行了。”外祖父又发言斥责吴放龙。 沉檀听吴放龙的话,大概知道这样做别人会生气的,也收了筷子,不过小孩忘事快,不过几分钟,沉檀又故态复萌。 外祖父对外孙女总是宽容的,下一顿,他干脆把那些老豇豆全剥了皮……其实这时候的皮仍是能吃的,只是口感不好,外祖父皮当然不舍得扔,他分两碗炒。 沉檀当然很高兴,把大半碗豆米赶进自己碗里,人都是自私的,小孩子也不例外,你这时候非要她学会分享,那你自己怎么不学? 把你喜爱的多肉送人,把你最贵的钓鱼竿子送人,看你愿不愿意。 不过豆米饱肚子,沉檀吃不完,把碗往桌上一放,就要去玩了。 “浪费粮食!”吴放龙读了些书,知晓道理,在旁谴责她的行为。 “那给你吃……”沉檀把碗里的剩饭倒进吴放龙碗里。 所以说,小孩子很多时候是很讨厌的。 说回酸缸豆,制作这个泡菜时,要挑些那些年轻的,细细长长的豇豆,掐头去尾,拿清水濯了,放太阳底下晒干外表附上的水珠。 准备一个泡菜缸。城里头用的都是玻璃制的,透明好观察泡菜熟没熟,乡下没这样的东西,大多是陶做的带盖大坛子。 陶不比瓷,没有那么光滑细腻有光泽,陶坛总是笨拙丑陋的,但胜在吸水性很强,制作工艺要求没那么高,价格当然也低廉不少。 等豇豆晒好,就可以入坛子里了。 若是你想快些吃到酸缸豆,可以把生豇豆焯一遍水,开水下锅,颜色变绿捞起来就好。 不急的话,直接生豇豆入坛,先铺一层豇豆,然后拿泡菜盐洒一层,盐不能少,也不能多,这个分量,就需要自己把握好,有经验的农妇,总是能泡出不坏有不咸的酸缸豆来。 这样豇豆一层盐一层,一直到豇豆放完,如果你嗜辣,记得多摘几个红辣椒进去泡着。 最后添入凉开水。 切记,以上所有步骤,千万不能沾油,一点油花都不行。 如果有油在坛子里头,你的泡菜,可能就要生花了。 若是生了花,也不要急着倒掉,买来老酒或者白酒往坛子里放,就能把白花祛除。 坛檐里也要记得添水,外祖父家的泡菜,往往就因为无人记得添水,总是整坛整坛坏了倒掉。 偶有不坏的,外祖父就会捞起来。 挤干盐水,把豇豆切成细细的颗粒。 不比后来沉檀在城里见的那么长。 外祖父切好的酸缸豆,总是很短的。 她那时没上过学,不知道怎么形容。 大抵,就两毫米吧? “切细一点,辣味能入得进去,它的鲜味也能散发出来。”外祖父说着,又在砧板上切了几个泡好的红辣椒。 “红辣椒要切成丝,这样好看,还不会被人夹了吃,辣椒是配料,吃辣味就好了,吃辣椒没什么意思。”外祖父絮叨,又拍了两瓣蒜,切了姜丝。 蒜跟姜都是赶场买的,他忙于种田种地,这种配料,是没功夫去种植的。 至于泡的红辣椒,沉檀是最爱吃的,虽然外祖父说小孩吃了会拉不出屎,但她总是不改,每次炒菜的辣椒,都被她填进肚里。 菜籽油烧得冒烟,把姜蒜辣椒花椒一起丢入锅里,不用爆香,油温够的话,一爆就焦了,直接下酸缸豆就好。 酸缸豆入锅,瞬间那种酸,那种香,还有丝丝辣味就被风卷到人鼻子里,要是没有防备的人闻到,肯定打喷嚏。 沉檀着迷地吸着这种气味,仿佛在吸什么灵丹妙药,它总能勾得人食指大动,哪怕你根本就不觉得饥饿。 这真是最好的开胃菜。 “味精要多放些,这样不酸,还好吃。”外祖父拿起开了口的味精往锅里头洒,只加这一味调料就够了,酸缸豆不需别的佐料。 外祖父家大概是北关村第一个开始用电饭煲电磁炉的,倒不是家里富裕,是……怎么说呢? 这是家里无人可帮衬的外祖父,生出来的,没有办法的办法。 乡下烧过大锅饭的人都知道,一家人总是烧柴火灶的话,一年到头要费的柴火,多得数不清。 第32章 人间自画032 外祖父家里是没人能进山砍柴的,他偶有空闲砍回来的木头,也只够每日烧热水洗脸洗脚,还有洗澡。 除了柴薪问题,还有别的阻碍。 这种锅,要好好烧饭,烧的可口的话,是需要两个人一起动手的。 一人负责控制火候,添柴取柴。 一人切菜炒菜,放油放盐。 外祖父家里,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 所以他很早就发现,电锅的好处。 方便,快捷,好用。 家里除了吴放龙,估计外祖父最感激的帮手就是这些电器了。 菜炒好,电饭煲的电也跳了。 跳了就意味着饭熟了,沉檀都能嗅到米香。 不知道用的什么米,沉檀后来吃过更贵的米,用过更高级的高压电饭煲,她再也没闻到过这么浓郁的米饭香。 可能不是米的问题,是岁月的滤镜吧。 “再等一等,现在饭还是稀的,烫嘴,等一会儿水干了,那才是饭。”吴放龙守着电饭煲,不给她揭锅盖。 早期农村用的电饭煲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见过,十分简单的构造,外边一层塑料包裹,里头加热,内锅煮饭,煮饭时要注意把内锅外圈水擦干,不然容易漏电,打不死人,但容易吓到小孩子。 内锅里标好刻度,你按刻度添水就好,锅盖会赠送一个蒸屉,外祖父经常在上面蒸碗蛋羹,给沉檀、曾外祖母、外祖母三人分了吃。 那是沉檀最喜欢吃的东西。 吴放龙从来不馋这个。 “她们要补充营养,我们男子汉大丈夫,扛扛就过去了,不能同她们抢吃食。”父亲这样说过。 没有新鲜菜,外祖父又炒了碗嫩南瓜丝儿,照旧是菜籽油。 在家家户户都熬猪油用的时候,外祖父都是赶场拿塑料大瓶去打菜籽油。 也不是不熬猪油。只是一来,这是家里女人干的活,二来,沉檀跟吴放龙还在长身体,外祖母还病着,年尾熬的几大罐猪油,总是用到第二年年中就没了。 说到底,与别家各种不同,都是因为家里女主人不能主事的缘故。 所以外祖父赶场时,总买回菜籽油,交替着用。 他知道油少了菜味道不好,所以外祖父烧菜,是很舍得放油的。 外祖父的几个子女,包括沉檀,都传了他这一点,烧出的饭菜总是香甜可口,厨艺天成。 等要开饭了,外祖父又会拿个碟子,拿双筷子,去一楼到二楼的楼梯夹角处,那地方不见光,温度又适宜,泡菜坛子都排成一排放那里。 熟门熟路,找到存放红豆腐的坛子,揭开盖,用筷子夹一坨菜叶子放碟里。 红豆腐,就被那青菜叶子裹在里头。 拿青菜裹,不为别的,只是叫红豆腐不粘连罢了。 这道菜臭臭的,估计今天许多人不爱吃。 但那时,却是沉檀做梦都想吃的。 外祖父旁的菜任由她夹,这道菜不准。 “齁,小孩子吃了不好。”外祖父难得的严厉。 沉檀只能拿筷子沾沾红豆腐面上的湿辣椒粉,放到嘴里含着,一直品尝那令人着迷的味道。 后来再没人管她吃多吃少,沉檀也再没吃过这东西了。 可能幼年的嘱咐,被她一直揣在心上,不敢忘却。 吃过午饭,外祖父得睡个午觉。 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两点的温度太高,日头毒辣,空气里能冒出火星子。 所以,外祖父得在家里歇着,一直歇到三点,地里不至于晒死人,他才背着背篓出门。 苞谷连掰带麻,一直到晒干,这中间,大约得持续到七月中旬,像外祖父家这种人手少的,得一直搞到七月底。 晒玉米粒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除了要人一直拿着木耙翻面,还需要每天晚上听天气预报。 木耙多是农人拿竹子木头自制。分两种,一种像笊篱,可以把稻谷或者玉米豆子类,里边掺的大杂质抓出来,像稻叶,玉米壳这种大杂质,都是要抓出来的。 另一种没笊篱中间缝隙那么宽,齿高度也要矮些,主要用来晒粮食时给粮食翻面,像玉米稻谷这种颗粒小的,让你一粒粒翻,那还不得把人累死。 所以富有智慧的农人,就用木耙,在摊开粮食后,把粮食刨出一行一行横着的路子来,每隔一到两小时,又换着竖行。 个高力气大的孩子总爱在上面玩出各种图案花型,像沉檀这种两样都不占的小孩子,只能脱了鞋,用双脚去踢出图案来,不说她们只是玩闹的话,也算是在帮大人做事了。 穿鞋是不准的,鞋底太脏,老嵌着泥土,弄脏粮食,卖的时候就会降档次,会被狠狠压价。 当然,沉檀大中午想去三楼踢玉米,外祖父也是不准的。 “太阳晒得地滚烫,把脚底板烫坏了。”外祖父眯着眼打着盹,还不忘看住她。 沉檀得了禁令,便去一楼寻曾外祖母看电视。 黑白电视小小的,总共就两个台,还老是放不清楚,晚上还停台。 但那是沉檀关于世间一切情感的启蒙。 比如,何为侠?比如,何为爱? 沉檀还没打开电视,不过刚坐在曾外祖母身侧,就听得外面一顿嘈杂声响起。 “下雨啦!”嘈杂中夹了这么句话叫沉檀听清楚。 而后就是慌乱跑步声,扯塑料盖膜声,叫捡转头石头的声音…… 这时候的雨,是农人最讨厌的了。 有在地里没收完的玉米,沾雨水容易霉掉,或者发芽;晒干的玉米一经雨水泡,就容易发臭,再晒干就难。 可晒玉米的时节,总是要下好几场雨的。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哪怕每晚18:55准时守在电视旁收听天气预报,也无济于事。 天气预报只能报道市,不管你那村子上是怎么个天气,更不消说山地气候复杂多变,一会儿雨一会儿大太阳。 “去叫外祖……”曾外祖母上了年纪,耳背,听不清外边人在说什么,但她知道出事儿了,忙让坐下的沉檀去叫醒睡午觉的外祖父。 沉檀忙去二楼寻外祖父。 外祖父不在,他睡觉沉。 第33章 人间自画033 但农人对下雨这事向来敏感,稍微有点风吹草动,他就惊醒了。 沉檀又上三楼,果然看到外祖父同吴放龙在抢收晒着的玉米。 天上太阳还在,但雨确实下来了,大颗大颗砸下来。 这叫太阳雨,山地里很常见的。 一般下不长,地上应是不会有积水的,所以也不用将苞谷粒装袋放屋里,只需扫拢到一块拿防雨塑料膜盖住就好。 外祖父也确实是这样做的。 他熟练的拿木耙把苞谷粒几下拢到一团,再拿自家扎的高粱扫帚把那些木耙刮不到的,通通扫到苞谷堆里,扯出早就备好的塑料膜,两只手牵着抖开,往苞谷粒上一盖,再捡些砖头来压住,不叫风吹跑塑料膜就行了。 吴放龙还是个十来岁的少年,帮不上什么大忙,只能在一旁递工具。 至于沉檀,她不出来捣乱,就算帮忙了。 等忙好,吴放龙就会把沉檀带走,小孩子淘气,喜欢下雨天钻进盖好的塑料膜里躲雨,玩玉米粒。 她们总是对那些,大人明令禁止玩耍的地方,感到着迷,感到新奇。 外祖父是不走的,他得看天气,等雨停。 若雨十来分钟后就停,那农人还得把膜拿开,再推开苞谷粒,让它接着晒。 可能会埋怨老天爷的戏耍,但更多的是庆幸,庆幸雨后总会天晴。 人总是这样,坏事发生后便心生怨怼,可当有更坏的事做对比,他们便会开始感恩。 若雨一直下不停,农人就得冒着雨,把苞谷粒装进蛇皮口袋里,再扛回屋里放好,不然地上积水后,一年的收成就全毁了。 幸好,天很快放晴。 吴放龙带着沉檀在二楼看彩虹,外祖父就在三楼继续晒苞谷粒。 那是沉檀记忆里第一次看见彩虹,颜色很淡,像弯弯地月亮。 “那是彩虹桥。”吴放龙这样告诉沉檀。 “月亮。”沉檀很认真回答他:“桥不弯……桥直……” 从南关到北关。 沉檀从来没见过弯弯的桥。 吴放龙不跟她争执,只望向远方,仿佛在希冀着什么。 后来吴放龙离家应征入伍后,沉檀每次想起这一天,都很想回到过去。 去问问那个看彩虹的少年,是不是从那刻起,就萌生了飞出去的念头。 飞出去,飞出去,飞出去吧! 外面有更广袤的天地,有祖国大好山河! 善于飞翔的鸟儿不该被囚在笼里。 捕杀猎物的猫咪不该被驯做宠物。 好男儿应志在四方……当然,囿于厨房与爱,也并非不算得好男儿。 外祖父便是如此,一生都在琐碎小事中操劳。 苞谷粒晒好,便准备装仓了。 家家户户都有的粮仓。有用黄土围的;也如外祖父家一般,在建房时,就规划出个空间;不过更多的,是用草席卷,就竹子外边那层皮剥下来,编制成长长的卷,等粮食堆做小山后,就从底下一圈圈的卷起来。见过做蛋糕时涂奶油吗?就像那样。 优点是便宜,方便,缺点当然明显,不防水,不防潮,还容易进老鼠,储存不当,粮食就全毁了。 不过有些人家是要拿去卖的,倒也无所谓了。 苞谷粒装仓时,外祖父总要比别人多一道工序。 把纯木头做的风车,同吴放龙抬上三楼。 说是风车,实际上叫风谷车。 算是农村常用农具。 主要功能,车走谷粒中的杂质,例如草屑、谷糠、秸秆碎。 顺带也能检查出来一些瘪粒。 二楼通三楼的楼梯没有扶手,吴放龙抬得很小心翼翼。 他瘦弱的身躯,不高的个子,很难同身强力壮,正值当年的父亲形成默契配合。 吴放龙开始抬前面,因为楼梯向上,前面的人抬得轻巧。 可他没有这种独当一面的经验,先是不知道该正对风车侧面,还是背对。 倘若正对,手好使力,但看不见路。 倘若背对,能看见路了,可手反在后面抬东西,怎么都使不出劲儿。 “背对着路。”富有经验的外祖父给出了答案:“不要担心看不见路,你在上楼梯,眼睛长在脚后跟上。” 沉檀后来读了许多有关教育的书,发现教育家对于教育孩子总结了许多经验。 比如这个时候,父亲应该放手,让孩子自己琢磨出答案,或许就能造就一个发明家来。 若孩子实在想不出解决办法,让他多尝试几遍也好,会做实验,以后成个科学家也说不定。 再不济,叫孩子能主动向父母求助,这样可以增加亲子关系,能让他学会,自己不足时,及时向有能者寻求帮助,以后出身社会,也可以少走些弯路。 可外祖父就这样直接说出了答案。 沉檀读那些书时,便在思考,是不是就因为外祖父对子女这般教育,子女文化程度又低,所以才导致后来,他的几个子女都对他索求无度,全无顾忌。 在前面抬的吴放龙听了父亲指点,像是找到考试的参考答案,虽仍是抬得颤颤巍巍,但表情肉眼可见自信起来。 不过很快,他又遇到了新问题。 二楼通三楼的楼梯是两截的,中间有个转折,风谷车又长又直,完全抹不过弯去,他在前面领着路,尝试好几次,抬后面的父亲总是被墙角抵住。 不知是力气不足还是太过尴尬,吴放龙面红耳赤站在那里,手足无措,等父亲的参考答案。 “我来前面,你来后面,要接住,抬不动了跟我说一声。”外祖父可能无心做教育,他有更要紧的农活要干。 吴放龙讷讷地同父亲换了位置。 外祖父在前面,背对着风谷车侧面,双手放在后面,握住风谷车的两个把手。 吴放龙也做好准备。 “起——”外祖父像喊号子那样,这个字喊得饱含力气,他抓起风谷车,先拐小小的弯,往前挪移几步,再拐小小的弯,再挪移几步……一遍遍不嫌烦也不贪婪的重复。 吴放龙跟在后面,不如何使力,只消保证风谷车不拖地增加摩擦阻力就行。 这个转弯,轻轻松松过去。 第34章 人间自画034 “哇……”沉檀欢呼,看两人抬到三楼。 她跟在后面,有时跟得急,吴放龙不小心后退半步,险些踩到她。 “别捣乱!”吴放龙语气很虚,也很凶。 沉檀不跟那么紧了,看他们往上抬。 到三楼平顶出口,那有个高高的门槛,平日里为着防暴雨洪水,今日却防住了风车。 “哟——呵——”外祖父像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般,拼着一股劲儿上来,用一口气把风谷车前端抬上了门槛。 上门槛就好办了,杠杆原理,往那头拖一下,就把大部分重量带过去了。 吴放龙轻轻抬起风谷车后脚。 “笃——” 风谷车发出老和尚敲木鱼般浑厚的声音,安稳落地。 “富人思来年,穷人想眼前。人都会有走弯路的时候,但不要只看到眼前这段弯路,见弯就想拐,容易摔,听懂了莫得?”外祖父难得有教育儿子的时间。 吴放龙听着,似懂非懂点头。 没闯过社会的人,哪里听得进、听得懂道理呢? 外祖父又顾不上他了,风谷车搬到位,要车苞谷粒了。 晒好的苞谷粒同未晒时完全不一样,它们变得干燥,坚硬起来,沉檀拿了放嘴里咬,只能咬掉一层透明纸一样的,小小的苞谷粒皮。 这时的苞谷粒,失了水分,那些质量不好,重量不足的谷粒就藏不住了。 旁人省这道工序,是想以次充好,烂东西卖出好价钱。 外祖父从不这样。 “做事凭良心。”外祖父这样说。 沉檀的母亲就遗传了这样的特质,可惜某些基因在遗传时缺失了,她只遗传到表面:不管我到底有没有凭良心做事,我都一定要做到让别人以为我在凭良心做事。 外祖父把晒好的苞谷粒堆起来,而后用簸箕装着,倒入风谷车顶上的大斗里。 大斗底下有豁口,暂时被卡子卡住,苞谷粒掉不下去,都在斗里装着。 等盛满斗,把箩篼放在风谷车前的小漏斗出口下方,外祖父就要开始左手画圆右手画方的表演了。 先右手使劲儿摇着木制鼓风机,等手习惯了转速,出风大且稳定后,左手拨动小漏斗上方的木制档位,它的档位大小,是与上方大斗漏口相关联的。 档位越低,大斗漏口越大,一次梭下来的粮食就越多。 若是谷粒轻,可以放大口子,这样梭得快,也不至于吹不干净。 像晒干的苞谷粒这种,口子就不能太大,若是大了,苞谷粒重,‘哗啦’全滑落在箩篼里,白车一把。 吴放龙尽量的帮外祖父在顶上大斗里添着苞谷粒。 他力气没那么大,只能拿瓢来舀。 个子也不够,沉檀替他搬来板凳。 他们俩在车苞谷粒,沉檀无事干,便站在风谷车出风口那里去。 所有的杂质都从那里被吹出来,她刚过去,便被苞谷皮子吹了一身。 不觉得脏,不觉得烦,她在享受着炎炎夏日难得的凉爽。 外祖父顾不上她,吴放龙也顾不及。 “小心长风疹子!”外祖父还是抽空说了沉檀一句。 沉檀又听不懂,她在那堆谷物屑里打滚。 这一场车谷,直到夜晚月亮出来才收工。 沉檀玩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早就跑了。 父子俩累了大半天,凉白开都喝不上一口,还要赶着做饭烧水。 苞谷忙完,又要开始收稻谷。 田里早就没水了,那些水,都被稻穗喝到肚子里,结成了粮食。 绿皮螳螂也少见,田野里飞的,尽是黄色蝗虫。 外祖父捉到,总是丢给沉檀玩,一日能丢给她四五只,也不知道被小孩玩到哪里去了,晚上挑谷回家时,她总两手空空。 割稻谷是一件非常累腰的活,田越大越多,弯腰次数就越多,长年累月,弯到最后,外祖父的腰,好像就再也直不起来了。 右手拿着镰刀,左手从根部握住一大把水稻,一茬一茬割掉。 割好的带穗稻草,大捆大捆用干稻草当绳系起来,码在一旁,等这片田都割好,就能去借半自动的脱谷机了。 都是要割稻脱谷的,不能赶在人家也用的时候去借,为了不耽误,这事几乎从插秧开始就要商量的,你早种几天,我晚种几天…… 那机器原理也简单,一个圆柱状的滚筒横架在铁皮中,上边有许多凹凸的铁丝整齐排列。 外祖父从附近人家里用插线板拖来电,通上电,滚筒就会高速转动,叫沉檀走远一点,而后抱起捆好的水稻,放在滚筒上面,带着固定节奏挪移水稻位置。 声音很大很吵,沉檀这时候说什么,外祖父都不能听见。 这事是不能分心的,机器很厉害,听说邻村有人在脱谷时走神,手被机器绞进去,绞得稀碎。 沉檀不知道机器这么危险,对她来说,这东西最危险的就在它发出的声音。 自带一种警告意味。 她离得远远的,只能看到,有谷粒,在机器声中被分离,水稻逐渐变成稻草,机器下方落下许多两头尖尖的土黄稻谷。 这些稻谷还要经过太阳暴晒,为了脱粒,为了储存,它们需要把多余的水分吐出来还给天地,只保留世界赠予它的精华与沉淀即可。 存粮依旧是在粮仓,带壳存进去,每月要吃米时,拎上一蛇皮袋子,把谷糠舂出来。 听外祖父说,早些年家里穷,饭都是米和糠掺半一起煮。 现在生活条件好,倒是不用,糠拿来喂小猪,人能吃上白白净净的大米饭了。 沉檀实在喜欢新米出来后的第一顿饭。 真真好吃。 很难用言语形容出那滋味,像糯米一样糍,但又没糯米那般糯,像年糕一样软,又比年糕要香。 那是带着纯正稻米的香气。 来自田野,来自山川河流。 那是农民一年艰辛到头的赏赐。 那样的米饭,沉檀吃不够。 用来熬粥,米香四溢、口感顺滑。 用来蒸饭,米粒晶莹饱满、粘糯有嚼劲。 可惜,外祖父只会尝鲜一顿,而后接着吃去年的陈米。 等陈米吃完,今年的新米也失去了那股鲜劲儿。 那样的饭,每年都只能尝一回。 第35章 人间自画035 尝一回便只一回罢,或许就是因为每年只有一回,沉檀才会对它念念不忘,才会在吃到时觉得幸福满溢。 等稻谷收好,吴放龙也该开学了。 十月是很多果子收获的时候,外祖父家只有屋后长了棵年年不结果的枣树,别的,再没有了。 想着明年结果今年栽树,外祖父提起锄头,在山坡上种下一排秋梨。 秋梨并非北方的冻秋梨,它全名叫做秋月梨。 这不是本国品种,外祖父当然不清楚,他买时那人只讲:“这树成枝率高,一年就能开花结果啦!” 就打动了他。 “明年树上就会结出又大又圆的梨子,梨子知道吗?在那片田里,树上我给你摘下那个青皮的果果。”外祖父拿锄头挖着坑,不回头的对沉檀说。 哦,是了,沉檀想起,外祖父家还有棵梨树的。 那树不比桃李,十分高大,就连爬树灵活至极的男娃娃,也少上树去偷梨,完全够不着啊! 再者,它结的梨子皮又厚粗糙,水分不多,也不清甜,每年外祖父摘了都是拿去喂猪。 其实猪也是嫌弃的,只是它们不说。 也不是年年如此,总是间隔一年罢,果子又好吃了,仍旧是丑,但皮儿薄肉嫩,汁水丰沛,嚼了无渣,甜的粘手,还结的多。 这时候,除了个头小的,外祖父又不让孩子吃了,他拿自制的摘梨器,通通摘了赶场天去集市上卖。 就那样的卖相,哪里能卖得出去? 不比城里人,买水果专挑不好看的,买蔬菜专挑有虫眼的,乡下集市,赶场的大多都是农人,买东西就要卖相好。 外祖父站在两箩蔸土气的梨子面前,费力叫卖,不算吹嘘的吹嘘着。 他口才好,来听他吹嘘的人不少。 真买梨的,没有几个。 两箩篼梨子说重不重,但外祖父也是从凌晨四点起,走小路,走山路,走烂泥巴大路,走水泥路,一直挑到晌午十二点,赶场正热闹时,才到的集市。再是不重,这么挑下来,也不算轻巧了。 班车是有的,但车费够十几斤梨子钱,算上来回,得白跑一趟,他舍不得。 不是他艰苦,也不是他抠门,那会儿大家都这样。 草鞋磨破,肩膀磨出厚厚地茧,扁担磨得光滑溜圆。 那天送来非要跟着去,外祖父想着路途漫长,有个伴也是好的,就带着它了。 谁知会发生那样的变故。 来听外祖父吹嘘的人群围成半圈。 “诶七十阿婆吃了我的梨,上楼下地不费力,三岁娃娃吃了我的梨,七步就能做成诗……”外祖父说得起劲,还拿起个梨子吃给大家看。 那梨外表不如何好看,内里肉确实雪白,听外祖父吃起来,也是汁水四溢,看着就格外香甜。 十月的晌午,秋老虎还是有些威力的。 有人口干口渴,想买两个尝尝。 外祖父一边称梨,一边还不忘吹嘘。 变故就在此时发生了。 一辆面包车从街中间开来,那会儿有车的人实在太少,没人敢上去细看,更别说记住车牌号。 车开到外祖父人群正对那段路就停下了。 下来一个红衣女人,走到送来旁边,抱起狗就上了车。 送来是好脾气,家里有老人小孩,所以它从小被教育不能咬人不能乱叫,怕伤了小孩吵到老人。 因此它直到被女人抱上车,都是乖巧的。 车子启动,黑烟尾气从车屁股后面排出,扬长而去。 送来这才觉得不对,开始呜咽‘汪汪’叫起来。 既委屈,又害怕。 “诶——那是谁家的狗?” 许是觉得自己低人一等,许是那女人态度过于自然,围观的人群这才如梦初醒,纷纷叫嚷起来。 外祖父还在称梨,听得街上吵闹,便问周边人:“出什么事了?” “别拿那么多,吃不完,诶你用心称啊,别短斤少两的……”买梨的人还关注外祖父手中的称,随口回答:“刚来了个四轮车,不知谁家狗被偷走了……诶……诶你干嘛?” 外祖父听得说狗,忙把票子揣进钱包,丢下梨丢下称,到处找自家的狗。 “送来!送来!送来!”外祖父到各个摊下找狗。 哪能找到呢?送来一向听话,且土狗从来不离主人。 不消说,被偷的指定是自家的。 外祖父趟过半生泥泞,见过太多生离死别,他纵使心中有万般起伏,也不至于悲形于色。 淡定从容回了箩蔸前,方才还围着的人群早已散开,满满一箩蔸梨被人拿得只剩垫底。 没有监控没有天眼,就算人家拿了又怎么样呢? 外祖父无心卖梨,把剩下的梨留了两个自己回去路上吃,其他的都送给相熟的卖家了。 带着说不出的郁结,外祖父把要买的东西买齐,放在箩蔸里,挑着踏上返程的路。 往常,回家的路总是比去时要短,不是地理上的短,是心理上的。 想到要归家,想到家中的热汤热菜,脚程快起来,便觉得路短。 可外祖父这趟归家路,他觉得漫长极了。 他仍是像去时那般快,毕竟家里无人煮饭,有外孙女年幼待哺,还有小儿等他带回草稿纸铅笔。 所以长的不是归途。 真正漫长的,是他来回反复迂回的心路。 丢条狗不至于这么难过,梨没了明年也会再结。 可回去要怎么告诉孩子们呢? 那以后,外祖父有好些年没卖过梨。 秋月梨种好,外祖父又扛着锄头,把目光投向了土地里,那些可卖钱的事物。 第一个被外祖父扛回家的,是一棵树。 碗口粗的树干,比两个成人叠起来还要高一点的树冠,上面还开着带有浓郁香气的细碎小花。 那花金黄色,不说好看不好看,单说整体,带着树看,是极美的。 沉檀不知道外祖父要做什么,她伙同村上的一些小孩子,在旁边围着看。 “这是什么树啊?”有小孩子知道外祖父平易近人,喜欢和娃娃们玩,便大着胆子发问。 “这是桂树。”外祖父给大家解答。 这会儿还待在家中的,多半是没上过学的娃娃,个个年纪都一般大,哪里就懂什么叫做桂树。 第36章 人间自画036 甚至还有字都不知道是哪个的在问:“什么?贵树?树也分贵的相因(方言,便宜的意思)的哟?” “呵呵……”外祖父笑起来,觉得孩子们说话有意思,他也不说到底是哪个桂,只说:“人无高低,树无贵贱……” 许是觉得沉檀外祖父又要开始讲大道理了,娃娃们不耐烦听这些,便‘哄’地散开,回家的回家,玩泥巴玩蚂蚱的继续玩闹。 只有沉檀,她仍站在那里,看外祖父要做什么。 “送来……”沉檀扭头想跟大狗狗说话,一扭头发现身边空空荡荡。 “送来没有了。”外祖父又给她解释一遍。 沉檀点头,但她还是不能理解什么叫没有了。 她以为昨天没有送来,今天就会有。 “以后都没有送来了。”外祖父告诉沉檀。 以后? 沉檀理解不了什么叫以后。 外祖父知道小孩子就是这样,而且沉檀还没有启智,理解事物也相较别的孩子会难一些,所以他不再重复,开始专心拿起镰刀,细心地,谨慎地,剥着树皮。 单看他凝视的双目,稳健的手。 像极了雕塑大师。 从树被砍断的位置开始,画一个圈,把那些不规整的皮剥去,这些皮卖不出好价钱,一般晒干后留着自家卤菜用。 而后把树皮按大小一致长方形剥落。 不像想象的那样,直接撕掉即可,这皮紧紧贴在树干上,要用上特制的工具才行。 外祖父拿了块铝制薄片,慢慢铲着。 这个活计,一直持续到暮色四合,夜色降临。 今晚没有月亮,实在是看不清了。 吴放龙早就放学回来,正在家里煮饭。 外祖父把地上落叶扫扫,那是桂树在他剥皮时抖落的。 拎着箢篼,里边盛着剥下来的树皮,外祖父带着沉檀从院里回家了。 “树呢?”沉檀问外祖父。 外祖父在心里盘算着哪块地里还有桂树,听见沉檀问,他回答:“树晒干了当柴火烧。” “树好看。”沉檀不能理解,桂树没了那层老皮后,树芯显得雪白光滑,比这又老又丑的皮好看不少,为什么宁愿要皮也不要树呢? “变成柴火也好看。”到家里,外祖父去把桂皮找地方晾起来。 那棵树在被晒得透干,变成燃料,烧热一锅洗澡水后,彻底消失在沉檀记忆里。 第二个被外祖父扛回家的,是一大坨树根,或许是树根吧。 一大坨裹在黑泥土中的神秘物质。 “这是什么?”沉檀问外祖父。 “gei……”外祖父回答着,扛着锄头又出门了。 只留下小沉檀艰难理解外祖父发出的那个音节。 这个神秘的音节,一直持续到沉檀长大,甚至念完大学,都没搞明白到底是在说什么。 直到很偶然的,沉檀再次吃到这个美味,通过追问查阅,终于搞懂。 葛,一种植物,茎可编篮做绳,纤维可织葛布。根可提制淀粉,又供药用。 外祖父挖回来的,大大小小几十块裹在黑泥中的神秘物质,正是地里种的葛根。 旧时贫苦人家的衣物,大多由粗麻粗葛布编织而成,所以地里会习惯的种植葛和麻。 在沉檀来后,葛布麻布已经不多见了,只有在丧葬披麻戴孝时,才能偶尔出现。 既然葛布用得少,那就挖葛根做粉卖钱。 外祖父现在只想把地里值钱的东西都变作钱。 地里的葛根都起出来,外祖父不再扛锄头出门,他在家里,把那些葛根洗洗刷刷,黑泥都洗掉。 沉檀就蹲旁边看他洗,洗完的葛根还是黑的,偶尔有地方皮破了,显露出褐色……或者说棕色的内里。 小小的她很惆怅的问祖父:“这个东西有什么用呢?” 或许也不能说惆怅,小孩子哪里就能拥有那么复杂的情绪,她只是很担忧,担心祖父白忙一场,因为这东西看起来既不能吃,也不能烧…… “拿来吃啊,很香,有营养。”外祖父边二次清洗,边给出一个,对沉檀来说极其可怕的答案。 她无法想象这东西吃起来的味道。 其实不只是她,包括同村的人,年轻一辈都不认得这是什么东西,老一辈的不爱钻研不懂知识,也不知道这东西能拿来做什么。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们不屑于搞这些歪门邪道,祖祖辈辈在地里刨食,不种玉米红薯,天天搞这些花里胡哨,那是没有脚踏实地的动作。 外祖父不知道沉檀的想法,也不知道村人的想法,他沉浸其中。 沉浸在赚钱的路上,沉浸在美味的制造中。 洗干净葛根后,外祖父试着拿菜刀切块,不是太好切,他索性拿剁猪草的大砍刀剁。 一块块像煮熟瘦肉般,带着丝状,带着柴火口感的葛根被切出来,不吃的话,还挺好看的,像艺术品。 沉檀好奇的盯着葛根块,考虑是炒还是炖。 外祖父以为她想尝尝,便挑了块小的,喂给她。 入口即是苦涩,还带着浓浓的土腥气,以及树根本身的木质味。 沉檀眉眼痛苦地挤成一块。 “不好吃吗?”外祖父不相信,他把那块沉檀不吃的葛根放嘴里嚼嚼,嗯,带着浓郁木香,吃起来甘甜,嚼得出粉…… “这个葛根长得好。”外祖父这样说。 沉檀完全理解不了大人对好的定义。 真是太难吃了。 她不再看外祖父忙碌,自己找别的事物玩去。 外祖父把所有葛根切块,拿粉漆的白色塑料大桶装了足足两桶,然后拎着去别村找有磨浆机的人家。 那会儿十里八村,每户人家有什么便利的机器,几乎都是人人皆知的。 若是能借,便借来用,若是不能,便给点加工费,帮着做个加工。 倘若遇到家里只有老人小孩那种留守老人与留守儿童组合,也就不一定收钱,给点米给点豆都行。 外祖父一直拎出三里路,才到那户人家里。 都是认识的,还能算亲戚。 “不磨米粉啦?”上了年纪的老人问外祖父。 她一头短发斑白,与外祖父同辈,常年爱笑,脸上皱纹就多些,显得老。 第37章 人间自画037 按辈分,沉檀得叫她一声婆婆。 因为沉檀的阿姊,幼时总害病。 找人算过命,得抱给别人做干女儿。 阿姊便认了婆婆的儿子儿媳做干爸干妈。 婆婆家房子修的高,面前需要个平坦院坝,所以就在坡上拿砖胡水泥,靠两个柱子建起平地。 底下柱子再加几面草墙,就是两个屋子,左边养牛,右边放机器。 外祖父拎来时天还亮着,婆婆还没从地里回来。 “人呢?”外祖父在草棚外边放下桶,往上面平地处高声喊。 婆婆家里养了五只狗,只要听得有外人脚步,闻到不相熟的气息,总是会一齐吵闹,这样,主人家就知道,多半是有客来了。 所以一般狗叫声响起,主人家就会迎出来,并呵斥狗。 外祖父打在坡上小路走时,就听到狗叫了。 所以他以为,婆婆会等在下面。 不曾想,人都站在家门口了,还不见主人家出来。 外祖父喊了两声,上面的狗听得他声音,叫得越发厉害。 本是没有这么多狗的,是大狗生了小狗,没送出去,便一并养了。 送来,就是他们家送来的。 没人回应,外祖父怕出什么事,忙沿着草墙旁的小路往院坝上走。 那路是真的小。 就捡些平一点的石块堆成一节节石梯,左侧草墙,右侧是土坡,夹击之下,路显得更小,要是个胖人,还上不去了。 外祖父刚上到院坝,婆婆的儿媳就从睡屋里出来了。 她本来跟丈夫常年在外面打工,不过现在怀了肚子,今年就没出去,留在家里养胎。 “叔公。”女人当然认得沉檀外祖父,都是沾亲带故的,既然看到,总要招呼一声,她先前听到狗叫,想着自己是个女人,又挺着大肚子,家里公婆都不在,出来不方便,就没动身。 又听得下面有人在喊,狗也一直叫个不停,有身孕的人本就易怒,吵得她实在头昏脑涨,不得不起身,看看来人是谁。 “你妈呢?”外祖父见是晚辈在家,且肚里揣个娃娃,他不好上前,便只站在院坝旁问话。 “在坡上还没回来。”女人回答,扶了扶腰,她站一会儿腿就见着肿了,为了自己能早点回屋去坐着,也为了礼数周到,女人开口:“叔公你到堂屋里坐会儿吧,天还早,妈砍苞谷杆子当柴烧,估计不黑不得回来。” 既然家里没有长辈在,外祖父肯定是不会进去了,免得叫旁人看见笑话,他回身往下走,边走边道:“你进去吧,我去地里找找她。” “叔公你不晓得她在哪个坡,进堂屋坐会儿等等吧……”女人也不是真的要留沉檀外祖父,只是她觉得不说点什么,着实有些过意不去。 外祖父右手摆着,已经下了两步阶梯,怕她看不见,又举高了点,这是不用的意思。 婆婆家里没有男人种地,大部分偏远的田地都赁给沉檀外祖父种去了,只有些近的,方便些的,留着自家种菜种豆,供一日三餐。 所以外祖父大概知道上哪里能寻得到人。 至于女人说的砍苞谷杆子,这是苞谷和稻谷们最后的贡献了。 收完苞谷和稻谷。稻草会堆成柴火垛,一直杀掉青色,而后留着铺床,沉檀自小睡的就是稻草铺就的床,厚厚一层新稻草铺进床腹里…… 外祖父家里的床都是找木匠定做的,以前商业没后来那么发达,村民家里要添什么木质家具,都是找十里八村顶好的木匠定做,有钱的人家买上好的木材,没钱的人家便去山里自己寻木材。 像沉檀祖父家,就属于没钱,但硬撑着要面子那种,祖父家的床都是叫木匠细细打造,做好雕花,上最好的漆,毕竟旧时代阔人家,打床是极要紧的事情。 外祖父家则不然,所用木料,尽是外祖父自己进山寻来,不一定是好看的,但一定是结实耐用的。 家里十来架床,有的气派,顶上雕芙蓉画牡丹,中有凤来仪,能悬挂帘头,床腿处有双层踏板,既便利上下,也能遮住丑,别有一般精致出来,那是给家中长辈做的。 有的顶上就四根光秃秃杆子,上个漆意思意思,能挂帐子就行,锦绣罗帐,起码得有个罗帐,床才像个床,这多半是给晚辈做的。 不管好坏,这些床的共通点,便是顶上有梁,中间有深深床腹,底下有四条粗壮床腿。 床腹里,条件好的人家就铺厚厚软软的棉垫子,普通的,就铺晒好的稻草。 新草铺上暄和,绵软,还能吸潮,算上不错的床垫,但也有缺点,吸了潮,它排不掉,会发霉,烂在床里,所以年年要及时更换。 至于苞谷杆子,苞谷收完后,会被留在地里,一直到被太阳晒死,一点生命力都没有。 勤快些的农人会砍回家里当柴火烧,这种东西作火引子是很好用的。 火引子,也就是在烧锅起初,得拿易燃不易熄的柴来引火,比方你要烧厚厚的木柴或冬竹,硬拿火柴棒点,那是点不着的。 也有一家懒货的,或者看不上那点柴火的,就会把苞谷杆烂在地里,像婆婆这种自家种的苞谷少,家里又没男人砍树作柴火的,就会问问人家地里苞谷杆能不能白饶给她,乡里乡亲的,说两回基本也给了,毕竟也算不得什么珍贵东西。 但就是问人家要,也是要离家不远的,婆婆家有孕妇,她不会走得太远。 果然,外祖父走到隔壁坡上,就见他那瘦小的妹子在地里把砍下的苞谷杆子码成一捆,看来是要准备先回家一趟。 既然有求于人,外祖父便上前帮忙。 “玉珍”两人算不得太近的血亲,外祖父就直呼其名了,“你老头子不在屋头?” 外祖父突然开腔(方言,开口说话的意思),把沉浸在活计里的婆婆唬了好一大跳,那股子气被吓散,捆苞谷杆子的绳顿时松掉,苞谷杆子又散开。 “太虚。”婆婆扭头看来人,见是这个牛皮匠,气不打一处来。 第38章 人间自画038 拿手狠狠拍他两下:“你要吓死我啊,啷个走路没得声音嘛?” “我在你家喊你半天,我啷个没出声音……”外祖父说着话,人往苞谷地里去,“这一块地里的都要是吧?” “是哩……”婆婆继续低头捆她的苞谷杆子,边捆边说,“老头子把大娃儿搞去读书就出去找事做了,家里没得柴烧,儿媳妇儿又怀了个,我只能捡别人不要的破烂。” 外祖父力气大,自然不要砍刀,他蹲下身去,双手各揪两根苞谷杆子,用力一撇(方言,折的意思),苞谷杆子应声而断,不消多长功夫,地里就倒了大片。 等婆婆那边捆好,外祖父这边撇断的苞谷杆子也能做一捆了。 “先回去吧,我等哈再跑一趟。”婆婆说着,把捆好的苞谷杆子竖着放在肩上,弯着腰低着头,就这样半拖在地上,半背着回家。 路旁的鹅肠草(学名繁缕)这时节正结了小小果子,苞谷杆子拖着走过,草塌了一地,叶果从草上分离,青青的汁液浸透大地。 草命本贱,无人关心它也是丰收。 外祖父这时不能帮她,否则就是看不起妇女了,他捡捡苞谷杆子,抱了些在怀里,跟在后面。 及到家,婆婆把苞谷杆子堆到柴房,又把浑身上下尘土拍拍,笑着问外祖父:“这回要磨啥子?” 她从上面的路回来,没看见外祖父拎来的两个大桶。 “妈你回来了?”女人听到声音,从睡房出来,穿过堂屋,进到厨房来,柴房就在厨房里隔出来的。 “你回去躺着。”婆婆看她挺着肚子过来,面上就不由自主带着紧张,忙喊她到睡房去歇着。 女人出来也就是想说一下叔公来家里找婆婆的事情,一看沉檀外祖父正抱了苞谷杆子进来,就转身走了。 “妈那我先回屋头了啊。”她走时不忘跟婆婆说一声。 “嗯,你回屋头去。”婆婆从石缸里舀了瓢凉水喝,又问外祖父,“你喝不喝?” 那会儿家家户户的水缸,几乎都是拿整块巨石凿出来的,沉檀祖父家也是用这样的石缸,沙质般的岩石,还能看到石阡凿出的条条痕迹。 瓢是葫芦切开做的水瓢,舀水不漏,还便宜。 “不渴。”外祖父把怀里苞谷杆子丢到柴房,堆到婆婆背回那捆上面,底下的玉米杆子很大一捆,又带些圆弧,外祖父丢上去的散杆子有不少滑落下来。 “你就抱这点回来,还不如我个女人背的多。”婆婆一个女流之辈,家里常年没男人罩着,难免在同邻里小事上吃亏,所以她说话,总是无意间带些硬气。 外祖父当然知道,也能理解,他虽不欺人,但不代表别人也能如此,所以他也不争辩,只说:“那是,你厉害,毛主席说,妇女能抵半边天嘛!” “抵啥半边天哟,我天天累死累活顾地里,还要照顾大娃儿读书,又……”婆婆想起儿媳妇还在家里,就住了口,从灶台上拎起壶凉白开,往外面走,对外祖父道,“走,我们去磨坊里再说。” “你幸福哟,有两个孙子,搞不好这回再抱个孙子。”外祖父也跟着在后面走,他边走边捡好听的话说。 婆婆是一直跟着公公从旧社会走来的,命大,荒年里饿不死,就是身体垮了,就给公公生了一个儿子。 在那一辈儿女成群的人里,这无疑是很丢人的。 那时都讲究多子多福,毛主席也讲,人多力量大。 所以只有一子这事,算是婆婆的心病。 还好儿媳妇肚皮争气,生了两个孙子,现下肚里还怀着个,是男是女不清楚,但她都不介意了,能挺直腰杆做人,那就够了。 可惜这年头又不流行多生了,老头子儿子一年到头打工挣几个钱,全拿来罚款了。 罚款就罚款吧,这款,有人想罚,也生不出儿子来。 虽然心里美,婆婆面上还是板了脸,啐他一口:“乌鸦嘴乌鸦嘴,三个孙子怎么养得活?最好是个孙女……” 这世上没人想你过得不好,但不一定想你过得比他好,沉檀外祖父家里情况,婆婆是知道的,他大儿子年纪也不轻了,但因为生得不好看,又吃不得苦,一直说不着媳妇儿,外祖父五十多的人了,亲孙子一直抱不上,她再高兴,也不能在这样人家面前炫耀。 外祖父确实也是真羡慕,不过这种事情,不是他羡慕得来,儿女的事情,他能帮就帮,就像帮大女儿带外孙女一样,他只是尽力而已。 走到底下磨坊里,婆婆看到了两大桶葛根,她笑着问外祖父:“不磨米粉啦?” 先前沉檀还小的时候,吃不得白米饭,又没人喂奶,外祖父就拿着两斗米过来,一斗当工钱,一斗磨成米粉,回去兑了水熬成糊糊,给沉檀当主食。 一月不说磨好几回,一年总是要跑十几趟的。 沉檀两岁能吃饭,才来的少了。 “不磨了。”外祖父帮着婆婆把机器周边的灰,拿旁边立着的马鬃刷子刷刷干净,然后把插线板从墙上取下,通上电,机器开始运转。 婆婆不说话了,这时候机器声音出来,说话二人也听不见。 她从把手上的凉白开往机器口子里倒,水从出口流出来,带着些污浊。 等到出口的水清澈了,婆婆便拿起切好块的葛根,往机器口子里塞。 外祖父忙从大白桶下再取出个空桶来,放机器出口那接着马上要出来的葛根渣滓。 原来他拎着的其实是三个桶,还带了个空桶,叠在下面,等着这时候用。 这机器没有那么精细,只能碾碎东西,不能做到水渣分离,所以葛根渣滓同挤压出的水,一齐掉进了空着的大白桶里。 随着塞进机器里的葛根增多,那股独特的木头气息在磨坊里散出来。 机器一直运转到天黑,婆婆一直低着头往机器里放葛根,脖子几乎低得定了型。 外祖父一直佝着腰俯身去看桶里的葛根水,也仿佛定了身。 第39章 人间自画039 桶里的葛根水一直往上面涨,面上浮起一层棕白色的泡子,那是高速摩擦后生成的气泡。 眼看水到了危险的高度,外祖父却迟迟不动。 “要换桶了。”婆婆大声喊着,她乡下女人,嗓门当然不低,不过机器声音更大,把她声音完全盖住。 没办法,她只能把机器电断了。 “咯——吱——” 机器的声音陡然停止,机器口子里还有半块葛根在外头,出口那葛根渣滓停在铁板上,像是话未说完还意犹未尽的样子。 机器一直转动,会比较省电,往常一个桶满,客人都是手眼飞快换空桶过来,要不那么快的,掉点粮食在地上也在所难免。 中途断电,再重新启动,那太费电了,不是特殊情况,她是不干的,电费不要钱啊? 婆婆蹲下身检查完机器是不是真的断完电,再起身,就听到沉檀外祖父发出的鼾声。 “呼——噜——呼——噜——”初时声音还小,后来可能是因为机器不吵,他鼾声显得越发大起来。 这人,居然弯着腰就这样睡着了…… “你昨晚上去偷牛去啦!”婆婆大着嗓门骂他。 外祖父鼾声听了,睁开眯着的眼,口中还喃喃:“我没睡着……” 在他的脑子里,他刚刚只是想象了下,葛根粉沉淀出来,晒干,一块一块雪白的样子,哪里就睡过去了呢? “喊冤枉的都是在监狱里的人!”婆婆大声说他,沉檀外祖父往常都是要顺嘴说些道理的,但他现在忙着拎起满桶葛根挪开,一时顾不上说话。 装满桶的葛根水比葛根块就要重得多,沉甸甸的,外祖父又不敢太用劲。 大白桶顶上是一根粗点铁杆做的把手,制造简单,塑料桶两边耳朵穿个眼儿,把铁杆两头弯进去短短一截,插进眼儿里,就算完工,有的厂家良心,知道手拎的地方缠上一层塑胶,能增加手的摩擦,叫人拎得省力。 这种桶制造出来是装粉漆腻子类的东西,一来不重,二来装不满,所以就没考虑过会变形的问题。 但外祖父此刻拿它装了满满一桶葛根水,稍不留神,手下铁杆连带着塑料桶就容易变型,到时候铁杆若是从桶耳里脱落,桶翻掉,这两日的活计算是白忙活。 他没敢拎太远,让出两步空桶位置,也就停下了。 要拎来的是木桶就好了,外祖父心里想。 这时村上用木桶的人还是不少的,去公用井里打水,还是木桶好用一点,轻重合适,还能漂浮在水面上,桶不沉底,装满水后就稳稳当当站在那,拿杆子一勾就上来了。 外祖父家里没有木桶,这东西不比塑料能经年累月不朽,木桶遇到耗子啃通底,或者木板拼接位置开罅(方言,裂开的意思),整个木桶就没用了,所以新房建好,外祖父没有找木匠重新箍桶,他觉得塑料桶便宜又好用,比木桶强。 此刻他才意识到,没有谁比谁强,还是要看合不合适。 新东西不一定强过旧的,旧的也不一定就该被淘汰。 这个认知叫他一时有些惘然,不过只要是对的,他就会去践行。 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这是伟人的言论,伟人的道理,应该是不会错的。 重新接力装葛根水的空桶,就是来时装葛根块的桶,此刻桶底下还有一层葛根块,外祖父拎起,全倒进剩下那桶里,堆得多了,冒出尖了,有两块葛根便落到地上,站了灰,外祖父要弯腰去捡—— “你搞快点!机器都冷了,重新热不要电啊?”婆婆是个要强了一辈子的女人,看不惯外祖父做事打盹,手脚还不麻利的样子。 她早年间因为肚皮不争气,儿女福薄,被邻里邻居笑话不少,所以她干家务,做农活,事事要强,样样争先,也就是儿媳妇怀孕在家,她不能离得远了,不然那些田,她是舍不得给沉檀外祖父去种的。 外祖父把空出的白桶放到机器出口下面,桶内里原本也是白的,现在壁上挂着一点一点的棕褐色,桶底一层浅浅的带木质粉的水。 “你老头子和俊俊打一年工回来,哪里还差你这点电费哦,就是他们不打工,就凭你这么能干,电费算什么,彩电你都买得起。”外祖父这才得空,说两句好听的,弥补自己的过失,顺带把那两块沾灰的葛根捡起来,把面上灰撇去,就这样放嘴里嚼了起来。 他自己家东西被浪费不要紧,但糟蹋别人家电费,那是万万不行的。 大人间来往不同于孩子嬉戏,都是要计较利益得失的。 你送我五斗米,我还你一升豆,只能多,不能少。 与人相处也是这样,你若是叫别人吃了亏,可能当时不会怎样,但在别人心里,你就是要矮他一头,往后的日子,别人占起你的便宜来,真就是得寸进尺,而你还没理。 婆婆再次给机器通上电,皮带高速转动,轰隆声响起。 声音太吵,听不见婆婆有没有说话,但她脸上带着笑,眼下的皱纹同眼上的皮褶挤在一块,明显是高兴的样子。昏黄电灯下,褐色的斑在被太阳晒得发黑的脸上,看的并不明显。 婆婆应该是满意外祖父这句话的,要强的人,比一般好面子的人,会更喜欢听漂亮话。 越是要强,越希望得到旁人的肯定和认可,别人说的漂亮话,她不会以为那是漂亮话,她会觉得,那是她真能做到的。 而好面子的人,他知道旁人都是奉承,都是虚假,但那不重要,他只要人前有面子有排场,那就够了,即便旁人话说的不如何,只要态度恭敬,把他礼作上宾,让他能出去到处吹嘘,那就很够了。 可世上总是好损人者多,夸人者少。 所以不管是争强的,还是争面子的,往往都争得一场空。 婆婆干事都是很认真的,只是重复着把葛根块往机器口子里缓慢塞这个简单动作,她都专注且不分心,仿佛天地间就剩那台机器和那桶葛根,有种,于无声处听雷的意思。 第40章 人间自画040 若不是她会一直听渣水入桶声音,好判断桶里装了多高位置,旁人来看,真会以为她做事做莽(方言,傻的意思)了。 其实别人家磨浆都不是她这般做的,别的家里,都是把机器口子,拿铁皮什么的,做成斗状,给口子加高加大,要磨浆时,直接把原料往机器里面倒满,剩下的,全叫机器自己搞。 但婆婆不学这个,省事归省事,可那样出来的浆渣总是不好,里边会有些大块的东西,磨不精细。 虽说来磨浆的人当面不会怎样,但背地里,同邻里邻居摆龙门阵(方言,聊天的意思)时,总会拉出来扯两句。 传得久了,人家也就不爱来了。 婆婆最讨厌被别人戳脊梁骨说道,也害怕没客人来。 所以不管是磨米粉还是磨红薯粉,也不管磨多磨少,她总是亲自看着弄,若是米粉豆粉这种,她还会磨上两遍,费电是费电,但出来粉子细,口感好,谁吃了,都得夸她家机器好,夸她办事漂亮。 对婆婆来说,这样的话,一句顶一万句。 月朗星稀的时候,葛根渣水终于磨好。 中途又换了次桶,最后一块葛根被塞进机器口子,直到被完全吞没,机器就从原来的轰隆,变成空转的响声。 婆婆先把电断掉,然后拿干净的铁片,把出口那堆积的,不能自动滑落的渣滓刮到桶里。 等刮得差不多了,再开了机器,拎起凉白开,往机器里倒,洗出的水带着些葛根粉,一齐流进桶里,在黄褐色桶里,泛出清透的米黄色来。 直到完全是清水了,今夜才算收工。 每种原料的颜色和气味都不一样,机器不洗干净,下次人家再来磨浆,就会带着葛根气味,人家不会说机器故障,只会说她是懒婆娘,机器都不洗。 婆婆一点都不能听这个懒字。 她勤快一辈子,哪怕近来上了年岁,现在也有些犯困疲劳,但她绝不做这种偷懒的事情。 “你的那桶,是自己弄粉,还是我帮你晒干了,给你送来?”外祖父用手在桶里捞捞,感受下粉的多少,然后问婆婆。 两大桶葛根块,磨出两桶多的渣水来。 按照惯例,有一桶是要给婆婆的,当做机器磨工钱。 可能给的有些多,所以不少人嫌贵,不过婆婆自有说辞。 “你要嫌多,那你就给钱,你嫌我要的多,我还没嫌你给的东西是我不要的哩,磨红苕粉磨黄豆,我是家里短红苕还是短黄豆,我非要你那点?”婆婆总这么叉着腰质问那些质疑她的人。 她从前也是收钱的,不过随着出去打工的人多,农村里尽剩些老人小孩,有点钱都赶场买肉买菜种子,谁家里能拿的出多少纸票来做加工费呢? 所以为了方便大家,她才愿意让人拿东西抵工钱。 正如她所说,都是种地的,谁就缺你那点土货了? 也就是外祖父这种葛根粉,确实没多少人知道,她也见得少,能搞几两,给儿媳妇吃吃,还是不错的,毕竟怀着身孕的人是两个胃,大的饿不得,还没见到面的孙儿更饿不得。 外祖父其实更愿意给钱,不过正巧婆婆家的二孙子比沉檀大不了多少,他常来磨的东西,婆婆家也用得上,所以他也就不计较那些,省些票子给沉檀外祖母抓药也是好的。 药房不比婆婆这,他们只收钱,以物换药也行,但是他们只收药材,还要处理好那种。 两年以上的陈皮,蝉蜕了的知了壳,夏季的侧柏叶,霜后的老桑叶,晒好的薄荷……这些都是药房顶愿意收购的。 只是这些东西费时费力,外祖父要应农时忙农活,哪能天天做这个。 “你晒干了再分我吧。”婆婆担心自己选着粉少的一桶,会吃亏,索性让外祖父晒好一并给她,她知道外祖父的为人,既然这般被信任,那肯定不会亏了她,不说别的,那不满半桶里的粉,多少也得匀出些来给她。 这是一种聪明的小计较,也算是妇女的心眼儿。 男人们是不会同她们计较这个的,好男不跟女斗,这是自古以来不变的道理。 “好,那就晒干了给你,你家水桶借我拎回去吧,这个桶我估计路上打滑,把把(方言,把手的意思)会落下来(掉下来)。”外祖父还是想换个桶,他拎三个大白桶回去,天又黑了,回去路上都是田埂边上,坑坑洼洼,总担心不稳当。 “我屋里水桶打得大,估计……”婆婆看了看桶的分量,比划下,“估计装两桶差不多,要不我给你拿根扁担,你挑回去,还省力点。” “得行(方言,可以的意思)。”外祖父同意。 婆婆从磨坊里出去,沿着小路上到屋里,大孙儿五点放学,路上远,他又贪玩,搞到六点多天擦黑才回来。 村里孩子多半都在一处上学,结伴走,结伴回,年纪大的带年纪小的,所以也没什么接送上学的说法。 如果自家孩子不回来,你就看看谁家孩子回来,问一声,大概就清楚自家娃走到什么位置了。 回来大孙儿知道祖母在磨坊忙,过来绕一圈,机器声音大,他说话谁都听不见,觉得无趣,就回屋里去带弟弟。 孩子七八岁年纪,刚上学前班,没什么作业写,就带着弟弟看黑白电视。 等电视放新闻联播了,祖母还没忙好,往常这时候家里都吃过饭了,今天锅灶都是冷的,弟弟没有电视来转移注意力,很快哭着喊饿,小孩子嗓子尖,吵醒了睡觉的母亲,怀孕的人觉多,被吵醒不免有火。 “吴大娃,你怎么带的弟弟?弟弟在哭什么啊?”女人挺着大肚子开门,脸上带着睡觉被子印出的红红皱褶,还有被吵醒的怒气。 有孕的人嗜吃嗜睡,她胎胎这样,搞不好这回肚里又是个带把的,所以婆婆什么活都不用她干,饭不消她烧,碗不消她洗,大儿子是公公一把带到上学的年纪,二娃有大娃带,也不需她操心,便是皇帝来这家里,也就是这个待遇了。 第41章 人间自画041 没办法,生儿子的女人,就是这个待遇。 更别说她连生两个儿子。 “弟弟饿了……”大娃面对坏脾气的母亲,说话有些畏畏缩缩。 作为家里老大,生来时自然宠爱万千,特别是祖父,常常让他骑脖子上,驮着他,往十里八乡去玩,每年父亲母亲打工回来,总是给他带许多玩具和好吃的,村上的孩子都羡慕他,便是年纪大一点的孩子,也都围着他玩。 可惜,弟弟出生后,一切就变了。 他被要求懂事,被要求会帮忙。 特别最疼他的祖父一出去打工,他就特别害怕母亲,生怕母亲不高兴,便拿他撒气。 为着他回来晚,老是等他吃饭的事情,母亲已经骂过他好几回了,祖母是疼他的,但面对怀孕的母亲,祖母也不敢劝。 几乎每天的晚饭,他都是抹着眼泪,和着咸意吞下去。 他一淌眼睛水,母亲又要骂了。 “哭哭哭,男孩子哪有那么多黄牛尿,你是哥哥你不给弟弟做榜样,一说就流马尿,不晓得的还以为我生了个姑娘。”女人因为怀孕,脸肿得像馒头,原本姣好的面容完全看不出了,一发横,在昏黄灯光下看,就显得有些恐怖。 他连哭都哭不得,只把泪水连着饭,一并吞进肚子里去,把那些委屈,说给蛔虫听。 “弟弟饿了你搞点吃的去啊,别人家玉华四岁就会帮忙烧锅,五岁就要烧饭给全家人吃,灶台高,她踩到板凳上煮,你七岁了,过了年就八岁了,还天天就晓得玩玩玩,不晓得你长大了有什么出息?怕等我老了你还指望我给你烧饭!”女人见不得大儿子这种唯唯诺诺的样子,一点没有阳刚气息,这孩子头几年还不这样,倒是越长大,越知事后,性格越懦弱。 至于她说的玉华,是邻居家孩子,一个小姑娘,妈跟别的男人跑了,爹出去打工,祖父祖母那边嫌她是个女娃娃,都不要她。 只有玉华外祖父外祖母,甩不脱这个孽障,好说歹说,劝儿子儿媳把玉华当个小佣人养了。 没人要的孩子早熟。 玉华知道不干活就没饭吃,四岁的年纪就主动干家务,到七岁,一家人吃饭洗衣,都是她来操办。 吴大娃听母亲说完,便转身往厨房去。 男娃前面长得慢,不如女娃个子高挑,他确实够不到灶台,只能叫弟弟搬个板凳过来。 弟弟搬板凳摔了,头上磕个包,哭声惊动母亲,他又讨了顿骂。 自己搬板凳到灶前,学祖母烧火,拿打火机燃点苞谷壳,然后往灶膛里放柴火。 黑烟呛得他眼泪直流,没有母亲看见,他在灶膛前压低声音把委屈哭了个痛快。 他煮了家里挂面,火候没掌握好,水没开就丢了面,煮的面条软趴趴烂烂的,不过小孩子,放点油盐,再挖勺辣酱,拌拌也是一样的吃。 想着母亲也没吃饭,他盛了碗送到母亲的睡房里。 可能孕期的人口味奇怪,母亲吃着没说什么,反而还夸他懂事。 “大娃你要带好弟弟,给弟弟做榜样晓得嘛,妈妈怀着小弟弟,你就要懂事些,哪个妈妈想天天骂自己的娃娃,还不是没得办法,你老汉(方言,爸爸的意思)又不在屋头,祖母要忙地里的活路(方言,事情,事务的意思),哪里顾得上我,我想吃点什么,还要看她有没得空……”女人难得和颜悦色对大娃讲一席话,大娃只敢听着,然后等母亲吃好,把碗端走。 婆婆进厨房的时候,大娃正站在锅边刷碗。 小小的男孩子,底下垫着个高板凳,旁边还放了个小板凳。 碗洗了两个,叠放在灶头,孩子可能没放洗洁精,碗边缘尽是辣椒油。 “耶——我家大娃儿能干了嘛,还晓得洗碗了,不得了!是妈喊你洗的?”婆婆喜笑颜开问吴大娃。 吴大娃从母亲的睡房里出来,就一直在想母亲刚才为什么说话那么细声细气,就像弟弟还没出生前那样,他小小的年纪,还不很知事,琢磨来琢磨去,觉得可能是因为他煮了面条。 所以为了不惹母亲生气,他又模仿着祖母,平日里吃完饭,祖母总是会把碗筷收进锅里,一顿洗洗涮涮,第二顿碗筷又干净如初。 吴大娃也来洗碗,锅里没水,就拿瓢舀了冷水放里面,他站小板凳上,发现够不着洗碗,方才煮面条,那是拿着锅铲煮的。 铁锅铲,插着老长一个木柄。 够不着,他就去把坐高桌子的长板凳端了过来,爬上去,够着在锅里洗碗。 小小的身子大半伏进锅里,农村的铁锅,又大又深,他洗得一手油污,黏黏腻腻,手滑得碗都抓不住。 祖母问话,他才从锅里起来,对着祖母摇摇头。 “好了好了,”婆婆还是疼大孙儿,走过去把小孩子抱下来,“一会儿婆(地方叫法,就是奶奶的意思)来洗,你跟二娃看电视去。” 他看了看祖母,把两只油手藏在背后,在后背的衣上无意识的擦油垢。 “去看电视!把弟弟带好,莫惹你妈发火(方言,生气的意思)。”婆婆边说,边往堂屋那边指。 他这才往堂屋里去。 婆婆看大孙儿去了,才转头看锅里的碗,里边还有些断开的面节,她这才知道娘仨晚上吃的水煮面条,挤了点洗洁精,把碗泡起来。 随手拿灶台上的擦锅布擦了两下手,婆婆又赶紧拎着两个木制大水桶往下走,走得一半,想起扁担忘了拿,便回头喊大娃儿:“大娃儿!大娃儿!” 吴大娃就在堂屋,听声音就在堂屋应:“诶!咋子(方言,怎么了的意思)?” “把我堂屋里扁担拿出来,放背篼旁边的。”往常家里担水吃,扁担总是放水桶旁边,但婆婆个子矮小,水桶高,她不好担,公公出去打工后,婆婆每天打水就拎个桶去,反正家里人不多,吃水也不那么紧。 不一会儿,吴大娃拿着扁担跑了出来。 第42章 人间自画042 小孩子没扁担高,怎么拿扁担都拖在地上,发出‘笃——笃——’的响声,叫人听了心里难受。 婆婆把扁担放桶里,走下去,外祖父等这么会儿,差点又扯起噗鼾。 “这个桶太重了……当年老头子图担水省事,非要打个大桶,啷个用嘛?”婆婆抱怨着,拎着水桶进了磨坊。 外祖父听得大嗓门响起,脑子就清醒了八分,他看婆婆拎进来的桶有婆婆半人高,确实是大桶。 “咦——这么大个桶哇,这个桶打起来得不少钱吧?”外祖父帮着把桶接过来,半是真心惊叹,半是顺她的话。 婆婆一向不示人以弱,不知道为什么提前桶大不好用的事情。 外祖父没想那么多,他把两桶葛根水分着倒进了两个大木桶里。 白桶内还有层褐色,他拿剩的凉白开洗洗,也一并把水倒进了木桶里。 “这个粉不少……”外祖父感叹,静置这么短时间,他往外倒底下就有层薄粉了,“估计能出十来斤葛粉哦。” “那么多啊?”婆婆装作惊叹的样子,她其实并不知道这算不算多,但人说了,就总得附和一下,毕竟里边还有自家的粉。 看外祖父装好桶,又拉起木桶上的钩索往扁担两头挂,这是要走的意思,婆婆忙问:“你桶怎么办?” “我明天把桶挑过来还给你,再把我桶拿回去。”外祖父扁担上肩,试试重量,秋收了地里不忙,跑一趟的功夫还是有的。 “那多麻烦……”婆婆脸上有不耐烦神色,似乎有话想说。 外祖父有点琢磨不透她意思,一时没开口。 婆婆看外祖父不接话,她也确实不喜欢话里绕弯弯,便直截了当开了口:“老哥哥,我的桶拿来跟你换,你换不换?” 她老早就觉得家里木桶又大又笨重,不方便用,拎着喂猪食都得用两个手才拎得动,家里没有盖新房,这种结实耐用漆用桶是没有的,只有赶场的时候,看到过有卖那些五颜六色的塑料桶。 看过好几次,轻便,又颜色鲜艳。 不过她始终没买过。一来嫌贵,她节省惯了,好几块钱一个,舍不得这样大的开销;二来那种桶的桶壁太薄,村里有人家买了,提水都提破过。 沉檀外祖父拎来这三个桶她一眼就相中了,又轻便,还不易坏,虽说刚才拎起来有点变形,但那说明它是熟胶,不比生胶那么脆,好坏! “原来是看上我的桶了哟,我还以为啥子事嘞,搞得我心里还有点慌……”外祖父拍拍胸脯,就要习惯性地吹嘘他的桶,“不是我说,这种桶也就我们家筑房子要粉漆,别的人家还真不一定有……” “好了好了,”婆婆打断他,“晓得你是出了名的牛皮匠,一天就晓得吹牛皮,你的桶啷个好法子,你还问我借木桶干啥子?” “走路穿鞋,走水坐船的道理你都不懂……”外祖父又要开始说道理,也不是卖弄,他就是习惯以理服人以德服人,算是读书人的臭毛病。 “少废那些话!”婆婆急性子的人,“一句话,干不干?” “都是一家人,莫说两家话。”桶不是什么值钱物件,而且是换不是要,婆婆开了这个口,外祖父确实没办法拒绝她,小东西破烂玩意儿,这都拒绝,传出去,他以后总是要被人笑话的,所以既然无法拒绝,不如把话说好听点,“你喊我声老哥哥,自家妹子,我就是把桶白送给你也是应该的。” “那不能……”婆婆咂着嘴拒绝,她心里知道也就是口头说说,不能当真,真要信了,多半是个傻子,谁家钱是大风刮来的啊就白送你? 所以她也不占这口头便宜,直言:“我拿你两个桶换两个桶,剩下那个我拿钱买,你开个数。” “要不得要不得……”外祖父头直摇,他又不是卖桶的,这个价格哪里是那么好开的,开多了两家人生嫌隙,开少了自家又吃亏。 但话不能摆明面上说,总得寻个站不住脚但面上过得去的理由,叫人知道你的意思就成了,所以外祖父说:“我家里九头猪儿,天天拿桶装猪食,你总得给我留个桶回去喂猪吧,你这两个是水桶,装猪食染了潲水味儿,那担的水还怎么喝哦?” 婆婆一听这话就知道他意思,哪家喂猪拿这么好的桶喂?就是不想卖她,不想卖就算了,婆婆思来想去,还是作罢,但终免不了嘲讽句:“潲水不是水啊?灾荒年里,潲水都是好的。” 外祖父已经担起两大木桶葛根,有节奏的晃着身子,往夜色里去了。 桶实在大,外祖父一七五的个头,仍是把桶两边的钩索往扁担上绕了好几圈,这样担起来,桶才能高出地面许多,不叫道旁菜地里的大白菜撞到桶。 回去的路都是阡陌小路,细细弯弯,交错纵横。 似乎故意同外祖父作对,在他挑担出来后,明月渐渐隐去,星星开始在天幕上眨眼。 路,也就越难越看清了。 他必须很仔细,才能辨认出回家的方向,农村的路长得大同小异,还常常交错相通,没有月亮照明的时候,认出路是不容易的。 他也必须很小心,才能不被乌鸦叫声带走思绪,乌鸦在百姓传言间,是不详的征兆,外祖父家中有高龄老人,还有疾病缠身的妻子,他很难不去联想,今夜撞见乌鸦,是不是什么坏兆头。 最后,他还得把注意力移到脚下,都是泥巴路,没谁会刻意去整理,路面大大小小的石块都是常见的,最叫人害怕的是路坑,泥土也会有裂纹,在路中裂开的,就变成了深坑。 幸好,一般深坑底下会长出不少野草,你看路中央有野草高高,那多半就是个坑了。 明月又出现了,上到中天去,夜已经很深了。 外祖父感觉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十月的天,他开始累出汗了。 晚上风凉,他就穿了件短袖汗衫子,风吹过出汗后背瞬间感到的寒意,叫他有些畏惧。 第43章 人间自画043 我要生病了么? 他这样问自己。 我可不能倒下。 他这样回答自己。 “汪——汪汪——”他走过有人家的地方,狗听到脚步声,开始吠起来。 这叫声让他想到自家送来,也想到家里懂事的小儿子,也想到还是个娃娃的外孙女。 他蓦地心安不少,狗叫声响起那刹,他浑身凉意散去,全身上下又充满了力量。 那户人家闻得狗叫,以为有客来,忙起身点灯。 夜深,大部分人家没什么娱乐,都早早睡下。 那年的灯光还是橘黄,瓦数不高,没那么刺眼。 外祖父望见那柔和地,散发出温暖的灯光,就像望见了自己的家,他面上不由自主带着笑。 他开心时哪里都瞧不出变化,唯有那双眼睛,带着一种狡黠,带着一种精明。 像个聪明的狐狸在笑。 但外祖父生的面庞宽阔,模样周正,所以笑起来,不至于叫人害怕,反而很能让人共情。 “是幺叔啊,你这么黑了咋个还不回去嘛?”主人家披衣喊住狗,在檐下问他。 这户人家也是北关村上的,住在村尾,一路走来,外祖父已经行到村子里。 同村许多能攀上亲戚,那人叫外祖父幺叔也算不得错。 灯光太暗,他看外祖父挑两个大通,也看不清里边是什么,便礼貌问问,见着长辈,总是要关切一句的。 “忙活路哦,就回去了。”外祖父笑着回一句,挑着担子从屋前过了。 主人家女儿比沉檀大上两岁,揉着眼睛出来了,问父亲:“爸,幺公来干啥子?” “大人忙啥子要跟你交代哟?”主人家训斥女儿多嘴,看外祖父远去的身影,又觉得女儿不懂事,想想,还是教女儿懂一些基本的礼仪,“跟幺公说拜拜。” “幺公拜拜——”小女孩生的漂亮,人也乖巧,听父亲话,还配着手上摇晃动作。 “好,拜拜,改天来幺公屋头耍!”外祖父没有回头,把这家人留在了身后。 再往前去,就是村里的公井了。 井挖在路旁,周围专门挑巨石严丝合缝铺平整了,方便人家来打水,也阻拦一些野草生长,还能防泥沙入井。 口子同地面齐平,没有同电视里那般在上面搭个井口出来,更没有什么绳索摇木桶,只有一口通了底还上锈的破铁锅盖在那,防着小孩掉进去。 井是很深的,向下一直到出水的地方,得有十来米,掉个小孩,救都救不上来。 打水一般有两种方法。一是在桶柄上缠绳子,不过必须得粗壮耐磨的绳子,不然经不住在井口磨砺。二是拿钩子,很长根木杆做的木钩子,铁钩的也有,勾住桶打水,往往住井附近的人家里就能借到。 你靠井近,占了便宜,那就该让远的人占占你的便宜。 这好像算个定律。 外祖父挑着葛根水走过井。 旁边是个天然挖出的山壁。 山有外祖父家一份。 这块山土质不像黄泥土那般粘连,反而像大大小小的泥块并起来一般,很容易剥落下来。 外祖父路过时,不时有泥沙滑落。 回去得叮嘱放龙,千万不能带小娃娃到这里玩,太危险了。 心头这般想着,外祖父到了村中央,家家户户虽然养狗,但都认识外祖父,狗狗们往往抬头看一眼,就继续打盹。 它们不比村尾的狗,那边独门独户的,对狗警觉性要求很高。 村中央八九户人家房子连着,真要来个外地人,哪里有不知道的? 外祖父没从别人屋中间穿,哪怕那条路近些,深夜叨扰别人休息,总是不好。 他走的是沿边上这户人家的门前路,大小不一的石板铺就,三条土狗坐在高高的楼梯上,蹲在门口,静静凝视着外祖父。 另一侧是个大斜坡,斜坡下面是稻田,稻子都割了,当然只剩田。 斜坡上种了些紫薇花,也不一定是种的,除非真的喜欢,农村人很少会主动侍弄花草,往往是鸟儿吃了果实,消化不了,恰好拉到你门前,于是院里就长出些奇花异草。 这会儿的紫薇已经在结果子了。 外祖父打紫薇果下过,扁担拂过枝头,发出簌簌声响。 拐两个弯,过条巷弄,再上截不高的楼梯,就到家门口的大院了。 “爸,你回来了。”吴放龙在檐下洗脚,望见上院楼梯处,随着步子声响,随着‘嘿哟、嘿哟’的气喘声,外祖父的人慢慢出现。 外祖父不在家,晚饭是吴放龙煮的,烧的茄子,味道还好,就是他没怎么烧过菜,调料不敢放,盐淡了。 等把碗洗好,见外祖父还不回来,吴放龙又去烧热水带沉檀洗脚。 曾外祖母裹了小脚,从不再人前洗脚。 外祖母生着病,很久没从床上下来了。 不落地,自然不需洗脚。 沉檀洗脚怕水烫,总是要挨到水冷了才洗,吴放龙拗不过她,也就由她去了。 吴放龙把条凳摆好,脚刚伸进水里,外祖父就肩挑星辰,踏着月色归来。 没有回答年少儿子的话,外祖父拼着一口气把葛根水挑进了堂屋,等扁担离间,才问吴放龙:“晚上吃的啥子,小娃娃呢?” “炒的茄子,妈说好吃,小娃儿在跟婆看电视。”吴放龙洗好脚,拿擦脚巾擦干水,穿拖鞋走了。 擦脚巾又破又旧,洗得毛絮都不见了,就剩曾薄薄纤维,一般都是用坏的洗脸帕不舍得丢掉,干脆拿来擦脚。 吴放龙没拿走擦脚巾,他想着父亲一会儿还得洗。 “把水倒了,板凳端走。”外祖父坐下喘气,让吴放龙回来把洗脚水倒掉。 “你不洗脚啊?”吴放龙问着,把洗脚盆立起来,水倒在檐下阳沟里。 盆本是深红色的,用得久了,褪色,变得发白。 条凳搬回堂屋里,擦脚巾搭在门把手上。 “我一会儿冲个澡。”外祖父气息已经平缓下来,他起身,把家里的大缸找了出来。 缸也是陶做的,旧时人家里的水缸就是这个。 和泡菜缸不同的是,这种大缸通常会上釉,釉是寻常的,不是那种为了好看美观的彩釉。 第44章 人间自画044 这缸着实大,沉檀站起来都望不见里边,十一岁的吴放龙,也就比缸高半个头。 外祖父把葛根水拿豆腐帕过滤一遍。 豆腐帕,也就是农村人,逢年过节自家做豆腐,会用到一块四正四方的米黄色布,用来过滤豆浆,也包裹着豆腐压上石头,好让豆腐成型。 葛根水过滤后,豆腐帕里全是葛根渣滓,外祖父又往渣滓里掺水,把葛根渣滓揉了又揉,不放过任何一粒粉。 等过得几遍,再滤出来全是清水,外祖父就把渣滓掺进猪食里,拿去给猪长膘。 马无夜草不肥,猪也类似。 晚上是一定要喂的。 外祖父把葛根水倒进大缸里,添了清水让它自己把粉沉淀到底下,就搞了些玉米粉子和着葛根渣滓,拿两个小塑料桶装了,拎去喂猪。 他们这几户人家住的院子叫做上院,外祖父家猪圈在的位置,更靠近他哥哥在的下院。 猪圈就是厕所,灯泡坏了,他一直没工夫买了换。 猪儿吃得很香,也在努力长胖,外祖父只能通过土墙裂开缝隙里透进的月光,把九头猪看个大概。 白白的脊背,毛发不太浓密但健康,略粉色的肉从毛发中显现出来。 大抵对得上白白胖胖这个词。 猪儿,就是过年的希望。是外祖母的药钱,是吴放龙的书本费。 葛根粉的沉淀,大概需要一周的时间,其间每天得持续换水。 沉檀看着外祖父,每天把那个巨大无比的缸转着圈推出来,把水篦掉,把缸转着圈推回去,又重新添上水,缸在地上擦出‘嗻——嗻——’声音。 她怎么都不相信这能变作好吃的。 直到一碗带着浓郁葛根香气的葛根粉摆在她面前,她还是不相信,木头能变成这么香软,滑糯,半透明的羹状。 给沉檀和外祖母一人化了一碗,剩下的被外祖父拿罐子装起来了。 偏米黄的粉结成块状,要吃时拿调羹舀一勺,用很少的冷水把粉搅匀,再倒开水,一边倒一边拿勺子打圈,葛根粉很快就会变得半透明起来,喜甜的加点糖,有条件的配上山楂葡萄干,是一碗顶好的零食,或营养丰富的早餐。 外祖父本来要给曾外祖母化一碗,她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摆着拒绝了:“我老了,不中用了,那么精贵的东西,给我吃浪费。” 她虽是这样说,可眼睛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葛根粉,嘴还是不由自主的抿紧、松开、抿紧……上了年纪的人,嘴里没牙,嘴唇就渐渐变形,最后只剩一条线,弯弯曲曲的线。 嘴上下的皮肤,随着岁月流逝,变成一道道竖纹,和着唇退化那条走龙般的线,就像一条横着缝的疤,给嘴上了线,从此叫她说话再也不能叫人听清楚。 她当然想吃。 不是因为馋,只是没牙的老人,最喜欢就是这种入口即化且富有营养的东西,不过也正如她自己所说,上了年纪,帮不上忙,最好也不要拖累家里,小儿子每天有多苦,她是知道的。 只不过,老人情绪习惯内敛,她们的锐气,她们的锋芒,早被时光磋磨殆尽,她对小儿子的心疼,从来不会流于表面,不会诉之于口。 那些心疼,活着,被她藏进一双浑浊眸子里;死了,被她带进黄土垄头中。 那一辈的父母,永远不用言语对孩子表达感情。 外祖父把葛根粉端进了一楼阴暗的那个卧房,外祖母正在床上长长叹息,她整日整日受着病痛煎熬,活不好,死不得,下地狱大概也就这样了。 “小娃儿呢?吃了没有?”外祖母躺在床,拿一双无神的眼睛斜看着进来的外祖父,目光随着外祖父的动作挪移。 “给她搞了一碗,她不喜欢甜的,让放龙帮他吃了。”外祖父说着,走到床边,把碗放在宽宽床沿上,再俯身,把外祖母扶起来坐着。 他个子够,不需要踩床踏板上,直接站在踏板外,便把外祖母扶了起来。 “能自己吃吧?”外祖父把碗放在她手上问她。 “我自己吃。”外祖母只是腿瘫痪,下不得地,手还是能动的,她动作缓慢的,用那双不比男人小的手,拿起调羹,舀了勺,送到嘴里。 外祖父看她能自己吃,转身就要走。 他不懂什么病人需要陪伴,也不懂什么情情爱爱至死不渝,他只想到家里冬天没有菜吃,猪草还没割,秋季草结籽,是很有营养的。 再说,那年月,他能做到不放弃妻子,坚持给她买药治病,已经是很难得的好丈夫,他操持家里上下,实在是尽到做丈夫的责任了。 外祖母却想跟他说两句,她喝了两口葛根粉,问外祖父:“妈吃了没有?” 她经年累月地困在这个房里,困在这张床上,每天只能抬头见帐子,偏头看水泥墙。 帐子上画着熊猫吃竹子的图案,熊猫都是一模一样的,竹叶有没有变化,黑白熊猫抱着碧绿竹叶被画在蓝色帐子上,她由最初的看的欢喜,到如今看的厌烦。 她就像这些熊猫一样,永远被印在这帐子上,被封在床上,不得自由,不得解脱。 水泥墙是黑灰的,中间夹着白,和地面一个颜色,当时应该多花些钱,叫工人粉墙的,雪白的墙,如今看来也要欢喜一些。 那墙有的地方被糊得不平,带着刷子印,她好想站起来去把墙面粉刷了,也想叫丈夫做,但她不能这么不懂事。 她不是小娃儿,是个大人。 大人,必须得会体谅,会包容,会隐忍。 她每天只有在吃饭的时候,丈夫或儿子送饭进来,才能见到人,才能说上两句话,才能问上两句,这个家每天发生的事情。 天落雨也好,猪儿胖了也好,总归她是没有离开家的。 比她自己没日没夜的胡思乱想,要强上百倍,千倍,万倍。 “妈说她不吃。”外祖父站着回她话,看架势是没打算长谈,说完就要走的意思。 “她当妈的不吃,你给我吃,说出去叫别个听了,不知道要囊个(方言,怎么的意思)说我。”外祖母说着,声音哽咽下来,眼泪滴到碗里,把糖全化去,变作一碗咸羹。 第45章 人间自画045 “你放宽心,莫想那么多,先把身体养好,身体好了,比什么都好。”外祖父安慰外祖母,只会车轱辘话来回说,那些脱口而出的大道理,仿佛瞬间不会了。 他心里清楚,这病,应该是好不了的,不过拖日子罢了。 外祖母不说话了,只低头,一勺一勺葛根粉往嘴里送,像是吃得急,那些粉刚入口,就化作眼泪鼻涕,一齐聚集在眼角鼻腔,眼泪大颗大颗砸在手上,又被新的泪水砸碎。 外祖父沉默了,他索性等外祖母吃完。 拿碗走的时候,到门口,外祖父问:“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嘛?” 外祖母摇摇头,又想起床横放,门被帐子挡住,便出口:“没得。” 外祖父抬脚要出门,又听外祖母来句:“小娃儿不像她妈。” 沉檀的母亲,自然就是外祖父的大女儿。 身为老大,身为长姐,她性子柔中带韧。 外祖母还记得,大女儿最喜欢甜食。 外祖父听后,没回应,端碗出去了。 屋里又是长长的叹息。 像是为了缓解疼痛的呼吸,又像是幽怨已久的郁结。 沉檀那碗,吴放龙吃了两口,也不吃了,他觉得有一股怪味道,还不如自己炒的菜好吃。 那碗葛根粉,一直在桌上,从热气腾腾,被放到发凉。 外祖父拿背篓带着镰刀,上坡上割猪草去了。 曾外祖母一直坐在桌旁,见没人在,便把拐杖靠高板凳放着,一般捧起那碗葛根粉,一边念叨:“这么精贵的东西,这么精贵的东西,浪费了,浪费了……” 她念叨着,贪婪吸着那木质香气。 颤颤巍巍拿调羹舀了半勺,入口,嘴不住抿着。 曾外祖母感受着嘴里那口粉糯,脸上浮现出小孩子般满足的笑。 “咯吱——”门被蓦地推开。 “妈,吴放龙和小娃儿你看到没得……”外祖父背着满满一背篓猪草回来,镰刀插在草里,等把背篓甩在地上,还没等到母亲回答,他觉得奇怪,便起身看。 曾外祖母像做贼被抓到一般,脸上神情害怕极了,碗和调羹还摆在面前,她手不住在一旁的拐杖上摩挲。 “吴放龙这个不孝的细娃儿(方言,小孩的意思),把吃剩的东西给你吃!”外祖父当然不能指责曾外祖母的不是,不管对孩子的态度有多大的差异,他们那辈,对长辈都是恭敬孝顺的。 当然,他决计也想象不到,一向端正不出格的母亲,其实也贪恋那一口吃食。 所以他理所当然的,就把这个错误,搬到了吴放龙身上。 那天吴放龙回家,又讨了一顿骂。 他甚至都不知道挨骂的原因,外祖父也没具体说,只骂他不孝顺。 吴放龙以为是李沉檀又告了什么状,所以心里又多讨厌了她一分。 小孩子就是这样,大一点的不愿带小一点的玩,甚至还嫌她麻烦,只会告状。 但小一点的全不是这么想,她们十分依赖信赖大孩子,总做小尾巴,做跟屁虫跟在他们身后,哪怕遭到嫌弃,也不在乎。 她们只会以为那是大孩子在跟自己玩,她们哪里就懂什么叫嫌弃。 年关将近,猪儿是过不了年的。 还没请人杀猪,先有两家婆娘懒,一年到头就没养猪的人家找上门来问价格。 一半钱,一半苞谷稻子抵,两头肥猪儿被人买走了。 再留下一头母猪,来年配种。 还剩六头。 这家要猪头,那家要猪血,还有别村过来定猪脚的…… 要的最多的,是油板子,都是买了回去熬猪油的,偏偏就这个最不值钱。 等各家各户上门预定好,那些肥肥胖胖的猪儿,便通通被外祖父请来的杀猪匠杀了。 杀猪特定选了个好日子。 避开逢四逢六的日子,逢四的日子破坏一年财运,逢六的日子破坏六畜之道。 避开亥日,猪属亥。 阳历一月九日,农历腊月初三,丁丑月,丙寅日。 诸事皆宜,百无禁忌。 凌晨四点,外祖父便起身往大锅里烧热水。 也请了两户人家帮忙,报酬是中午和晚上的两顿杀猪菜,吃不完可以从家里拿碗来带走。 五点,水烧了好几锅,多的拿开水瓶装了,开水瓶还问别人家里借了许多,瓶身上都写着名字,以防拿混拿错。 杀猪匠也从别的村上赶来了,外祖父家里有病人,一般是不能让煞气这么重的人进屋的,他忙迎出门去。 “啊呀——辛苦你啦,大老远跑过来,来,先抽烟,抽烟。”外祖父今日穿的青布外套,他手伸进上衣口袋,拿出一包‘耙牛牛儿(香烟地方叫法,实际是五牛香烟)’,平日里自己都舍不得抽,买两包放兜里,也是遇到重大日子,或者有身份的人,才拿出来散烟。 外祖父是喜欢抽烟的,舍不得钱买,赶场时就买那种一大捆的干烟叶回来,自己切丝,拿纸卷了抽。 杀猪匠是个四十多的中年男人,个儿不高,但很有气势,膀大腰圆的,寒冬时节,还穿件夏天的汗褂子。 他接过外祖父递来的香烟,被外祖父带着,进了上院公用的堂屋。 就在上院正东位置,墙是竹篾糊的黄泥,顶里头那面墙上正中,塑着神像,上写‘天地君亲师’。 谁家有什么大事,尤其丧葬,都是要在这里举行的。 此刻,里边已经摆放了张大圆桌,是外祖父扛过来的,上面放着花生瓜子,都是备着的年货,抓了些出来,还有瓶开水,外祖父拿着盛了茶叶的搪瓷缸子,倒了半缸,放在杀猪匠面前。 “劳烦你先坐会儿,饭还在煮,你吃饱点,帮我杀猪多出力气,莫搞个第二刀出来……”外祖父当然是开玩笑,只是这玩笑里藏着一半真话,杀年猪当然最好是一刀毙命,最忌讳的,就是动第二刀。 有些年轻杀猪匠本事没学到位,要是一刀下去,猪还能活,基本也就没人敢找他办事了。 “你搞啥子?不相信我本事?不相信我你请我来搞啥子哟?”杀猪匠当然知道这是玩笑话。 第46章 人间自画046 不过你在杀猪匠面前开第二刀的玩笑,这就是不尊重人,他当即眉横眼竖,站起来作势要走。 “诶!爪子(方言,怎么了的意思)哟!来了还想走哇?没得这么好的事情,你今天不把我六头猪儿杀了,你走不脱!”外祖父把杀猪匠摁着,仍是拿玩笑语气说着,这时候万万不能改语气,你要叫别人知道,你就是这么个人,那对方就知道,大概怎么同你相处了。 杀猪匠便大抵知道外祖父是个什么性子,也安心坐下了,嘴硬还是要有一句的:“你中午杀猪菜跟白酒给我摆好了!我今天搞不定你的事……那是不可能的!” 他也不是真要走,不过给主人家个下马威罢了,选好的日子,选好的匠人,哪能临时换呢,就是打仗,也讲究临阵易帅啊! 再说,沉檀外祖父家,是个大生意,杀猪的过年自然不缺生意,但一天搞六头,那是想都不要想,他们杀猪匠不比屠宰场里的师父,他们杀猪是要拿东西走的。 猪毛、猪胰子、猪小肠,按规矩,都是要给杀猪匠的。 还不止如此,中午的杀猪菜,猪腰子和猪里脊,全是炒了给杀猪匠一个人吃的,旁人不可以动筷子。 如果杀猪匠看上了主人家的猪肉,要掏钱买,也是要给极大的折扣。 总之,今天这活,他是不可能放弃的。 沉檀外祖父当然也很清楚,也是想让杀猪匠上心点,他大声道:“好!好!好!等哈就看你有多大本事!” “你等到!”杀猪匠面上还是不服气的。 “饭来了——”外祖父请来帮忙的长脸妇人开着嗓门,端着一甑子饭,迈过公用堂屋高高的门槛,掇在桌子上。 甑子是村里煮大铁锅饭常用的工具,外祖父家里已经不用了,这是长脸妇人自家的东西。 整个身躯由木片构成,拿粗铁丝箍成木桶样式的圆柱体,木桶底部为木质透气横隔或者竹篾编成的向内、向上略拱的圆锥,至于甑盖,是用木头做的盖子,也可以是用竹篾编成的盖子。 这种锅具煮饭非常麻烦,要先将米用开水煮七八成熟,然后拿笊篱把饭笊起来,锅里的水舀起来,可以做米汤喝,不要的话,拿来洗碗,或者倒掉也行。 然后再往锅里掺水,把甑子放锅中央,注意水不能超过甑底,而后把蒸饭帕子罩进甑子里,再将笊篱中的米放入,盖甑盖,开大火烧。 水干,饭好。 这种饭刚出锅时,是非常香的,饭粒粒分明,蒸的火候要是恰好,那吃起来十分有嚼劲,是实实在在有吃饭的感觉。 “菜来了——”请的另一个妇人,一手端一大碗菜来了。 左手是凉拌萝卜丝,白净的萝卜,撒上盐、味精,和着通红辣椒面、香麻的花椒面,看起来就很下饭。 右手是凉拌的海带丝,干海带浸水,放醋煮后切丝,拿干海椒段,再放点香菜细葱花,油烧热泼上去,香气瞬间散发出来。 干海带,算是村里常见的海鲜。 价格低廉,又易保存。 冬吃萝卜夏吃姜,冬季是吃萝卜的好时节。 这个地方早餐一般都是凉菜就小粥,不过杀猪匠杀猪很费力气,就把白粥改成了蒸米饭。 正常还有一碗炒酸缸豆,不过外祖父家没人泡这个,就用碟子装了两块红豆腐,凑成三样,给杀猪匠下饭。 “杀猪匠,饭你敞开肚皮吃,能吃多少吃多少,莫给吴太虚节约米,你吃饱了,等哈也莫节约你的力气。”长脸妇人说着,直接给杀猪匠盛了满满一大碗白米饭,还拿饭勺使劲往下压了好几下。 趁杀猪匠吃饭,外祖父回了家里,把瘫痪在床的外祖母,抱着上二楼。 “中午杀猪匠到屋头来吃饭,那种人身上煞气重,莫冲到你。”外祖父简单解释两句,往楼梯上走着,还有点喘气。 外祖母没缠过脚,年轻时干农活也是一把好手,在没生病前,也生得人高马大。 所以她虽缠绵病榻良久,但一身骨架大,体重还在那里,外祖父抱着并不轻松。 “辛苦你了。”外祖母发自内心说出这句话。 杀年猪这样的大事,她都帮不上忙,心里愧疚得无以复加。 现在反而还要外祖父来考虑她,外祖母觉得很是对不起他。 楼梯间没有灯,一片漆黑。 在这漆黑里,外祖母见不到光,看不见希望。 外祖父把外祖母抱进了吴放龙睡的地方。 天还很早,吴放龙的屋子靠近二楼露天阳台,之前外祖父同杀猪匠说话,他迷迷糊糊有听到。 杀猪这样的热闹场面,男孩子都是天生向往的。 不说小孩,就是村上青壮男人,老头子们……反正除却妇人,别的,都是要围着看的。 妇人倒也不是不敢看,她们生孩子的场面,可比这个血腥多了。 她们多的是不感兴趣,而且得在家烧饭,洗衣,割猪草,下地……家务活都干不完,哪有心思去看这个? 也就好奇心重的小孩子,和天生喜杀戮的男人,会喜欢看杀猪。 跟以前菜市口围观砍头一个道理。 吴放龙就是好奇,而且男孩子间的交流与地位确立,在那年头主要靠两个东西。 一是新奇玩具,比方玩陀螺,那时谁抽陀螺最厉害,谁就能做男孩子里的王。 二是吹嘘,谁能说出别人没见过,没听过的,能说得生动形象,把他们都吓着,孩子们以后都会听你的。 男人,从男孩时代起,天生就带着称霸的欲望。 家里一口气杀六头猪,吴放龙当然不愿意错过这种场面。 他们常玩的那帮孩子里,做王的,是谢家老大,他比吴放龙大一岁,上次靠着偷偷抽他父亲的香烟,成为了孩子里最佩服的人,大家也都受他影响,在家里偷烟抽。 吴放龙不敢偷,那些香烟,父亲都不舍得抽,有多少支,父亲心里是有数的。 为这事,几个大孩子经常瞧不起吴放龙,所以吴放龙想挑战他的地位,很久了。 第47章 人间自画047 定杀猪日子那天,吴放龙一直央求沉檀外祖父。 “你一定要喊我,爸,我也能帮你的。”吴放龙放寒假了,成绩单没拿到,他还敢跟外祖父讲两句话。 “喊我……”沉檀被吴放龙牵着,她不懂要干嘛,只是觉得好玩。 “小孩子别凑热闹,杀猪很恐怖的。”吴放龙恐吓她。 “到时候再说,你一天天不好好念书,搞这些事情积极得很。”外祖父没有答应他的小儿子,含糊过去。 但吴放龙觉得,父亲一定会喊自己起来的,这是一种直觉。 家里没人能帮父亲料理大事,所以父亲一定会求助自己的。 每一个男孩,都在等自己那无所不能的父亲,有一天也有做不到,但自己能做到的事情,他们等待着父亲的低头,等待着证明自己的时机到来。 所以哪怕迷糊听到杀猪匠来了,他也没有起床,而是等父亲来叫他。 他的直觉是对的。 “吴放龙,起来,把床铺让出来给妈睡。”父亲果然来叫他了。 不过,不为杀猪的事情。 “妈。”醒来的吴放龙,揉着眼喊母亲。 “快点,下来。”外祖父语气凌厉,他很少用这种语气对孩子说话。 吴放龙不情不愿从被窝里钻出来,爬下床去,从床踏板上穿了拖鞋,站在一旁。 寒冬腊月的被窝,小孩还是很贪恋的。 外祖父把外祖母放到床上,把被子掖好。 这头吴放龙把外套披上,就见父亲把自己拉出门去。 外祖母有病,怕过了病气,都不会长久跟她待一屋。 “爸,是不是要杀猪了?”出得门来,吴放龙被冷风一吹就清醒了,马上想到,父亲叫他起来,定是为了他想看的大场面。 “嗯。”外祖父早就忘了孩子央求自己,说想看杀猪这件事。 小孩子的事情,哪怕再大,哪怕外祖父再喜欢小孩子,也总是不容易当真,不容易放在心上的。 “杀猪匠来了吧!我做梦都梦到他在我们楼下讲话,长得五大三粗的,就像妖怪一样……”吴放龙激动起来,他往常小,村上杀猪又早,还真没上近前看过杀猪匠的模样。 只听说杀猪是力气活,所以在他想象里,杀猪匠最起码得像《西游记》的金角大王一样,才能有力气给猪开膛破肚。 “来了。”外祖父在门外,盯着阳台位置,对吴放龙说,“你莫去看。” “为啥子?”吴放龙满脸不理解。 “你要照顾好你外甥女,女娃娃不能看这个,你要把她哄到起(方言,哄骗,这里无歧义),在楼上不准她下去。”外祖父面上都不笑了,他现在感受到小儿子的期盼,但是没有办法。 外祖母是个病人,看小孩肯定看不住。 曾外祖母走路不方便,只有沉檀围着她转,哪有她围着沉檀转的道理。 “让婆看她不就行了,凭啥子要我看,我不看!”吴放龙赌气,背过身去抹眼泪。 这几天带孩子的辛酸,一直积压在心头,直到今日,在自己喜欢的事情,要给照顾外甥女让路得情况下,吴放龙哭了。 他一哭,外祖父心里那点犹豫便全没了,直直地往楼梯口走去,留下一句:“你不看?你不看得行嘛?你外甥女长大不恨你吗?” 外祖父想到自己身上的担子,他容不得孩子的期盼。 吴放龙如兜头一盆凉水浇下。 他知道父亲的话是不容更改的。 农村的男孩子,但凡父亲有管制到,几乎都是害怕父亲的。 尤其被打大的孩子,强壮高大的父亲,将是他一生中最畏惧的人。 所以哪怕吴放龙想反对,想反抗,在他成长起来之前,在他还没足够力量的之前,他只能抹去眼泪,接受带孩子这个事实。 “我晓得咯。”小小的声音,不知回答给谁听。 外祖父走下楼去,去到堂屋,杀猪匠面前的菜去了七七八八,一甑子饭已经见底了。 要平时,吃惯大鱼大肉的杀猪匠,压根看不上这饭菜。 可今日不同,今天有场硬仗要打! 见外祖父来,他把碗筷往桌上狠狠一放,震得甑子几乎要跳起来,嘴往油垮垮地袖子上一擦。 “饭不够再蒸。”外祖父又散过去一根烟。 见人先递一根烟,否管烟好烟坏,只要接了,那就表示能谈。 这是男人交际的不成文规矩。 “不用蒸,我吃饱了。”杀猪匠接过烟别在耳后,他知道主人家这就是个场面话,要他真拉的下脸来,也给他蒸饭。 但吃多少饭是要干多少事的,事没办之前,紧吃,这行可没这规矩。 饭吃七分饱,事出十分力。 “吃好了,那我可就去把猪儿捆起来了啊?”外祖父问杀猪匠。 “要得,我把工具准备好。”杀猪匠说着,抬腿绕过桌子,迈步出了堂屋。 外祖父带着邻人去猪圈里捆猪儿。 用的草绳,就是秋收后晒干的稻草,方言叫谷草,拿特殊手法编织得滚圆,结实耐磨,猪儿还不易挣脱。 当然,主要是不花钱。 早年间穷的时候,连鞋都用谷草编。 白白胖胖的猪儿每天只知吃喝睡,浑浊的眼里根本没有未来。 所以他们也不会有明天。 邻居家男人是个大高个,他把猪按在肮脏的地下,一手摁住头,一手摁住猪大腿处,使出吃奶劲儿,不叫猪动弹。 猪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但它觉得不秒,开始拼死挣扎,猪圈的地上厚厚一层污垢,被它蹭出几道好几道痕迹,露出底下原本的石质来。 那些污垢由猪食、猪屎组成,实在脏,有不少飞到邻居男人头发上,他嫌恶地甩了甩头发。 外祖父见状,忙上前拿草绳捆住猪儿的前腿后腿。 周围那几头大白猪儿见到人来,都避之不及躲在角落里,这头跑得慢,才被逮到。 现下二人把猪儿捆住,那些猪只远远围观着,不敢近前来。 “先抬一头吧,一头一头来。”邻居男人提议。 “要得。”外祖父同他一起,拿扁担穿过前后腿上系的草绳扣,把猪儿抬到了上院里。 第48章 人间自画048 “这猪儿不轻诶……”男人抬得一头汗,他一边擦汗一边气喘吁吁说话。 “百来斤吧。”外祖父喜欢主动吹嘘,别人夸他,他反倒谦虚。 猪儿抬过来,杀猪匠的工具也准备好了。 只见一条宽宽地条案摆在院儿中间,比正常板凳两个拼起来还要宽些,估计除了杀猪,旁的牲畜,也用不上这样的条案。 上面血痕累累,哪怕洗了多次,还有不少猪油星与猪毛沾附在上面,亏得这是冬天,引不来苍蝇蚊子,人站得老远,仍是能闻到浓郁的腥臭味。 条案过去的地方,立了好大一个木架子,有成年男人那么高,中间倒悬个铁钩,铁钩巨大,黑无常索命用那镰刀钩子,也不过如此。 钩子倒是干净,银白的,反光,几乎可以想象,得勾过多少头猪,才能磨出锋刃来。 或许,钩子头地方,堆积的那层厚厚蒙蒙地油灰,可以告诉你答案。 架子底下放着外祖父家那个褪色的洗脚盆,盆干干净净,等着接‘猪下水’,那会儿大部分人家都这样,洗脸洗脚或者洗菜用的盆,平素都是分开用的,遇到大事,就不计较这些了。 比如外祖父家里的塑料洗脸盆,黄绿色,此刻就放在条案一头,放猪血时能用到。 大东西就这两样,还有的套干,梃条,刮刨,攮刀子……通通放在条案旁边的矮凳子上。 吴放龙站在阳台上往下瞧,眼神激动,又透着心酸。 他离得太远了,瞧不真切。 还得时不时回望屋里,生怕外甥女这时醒来,他就看不成这一出好戏了。 杀猪匠摆弄着工具,也抽空回答周围男人的一些问题。 喜欢看杀猪的人不少,他们围在别人家洗衣台边,或站或坐着,把脖子伸老长的往这边瞧。 对于杀猪匠来说,这些人,以后都可能找他杀猪,自然不会轻易得罪。 “等哈要不要我帮你把猪儿按到起啊,你一个人得行不得行哟?没听哪个说一个人就能杀得了猪的。”有男人好起哄,质疑杀猪匠能力。 平素见别人家杀猪,猪儿都要四五个成年男人按着,刚才这个杀猪匠吹牛,说他一个人就能边摁着猪边杀。 周围人都是不信,见有人出声,忙都附和,说可以帮忙。 “呵呵。”杀猪匠不跟未来主人家们见气,只笑出一脸褶子,“我们杀猪的祖师爷,张飞张翼德圣人,杀猪从来一个人,从来不下第二刀,我今日,就让你们看一哈,啥子叫张翼德再世!” “你要是张翼德,那我就是关云长,三弟,快叫二哥,叫一声二哥,二哥就来帮你杀猪,还不收你钱!”好起哄的男人张嘴就是瞎话,也不怕得罪人。 反正这种好耍嘴皮子的男人,大多都是打一辈子光棍,除了懒婆娘,没有正经女人愿意跟的。 所以,这辈子都不会养猪的人,哪里怕得罪一个杀猪匠? 至于杀猪匠说的张一刀,也确有故事传说。 各行各业,否管高低,上至三教,下至九流,都有自己认的行业祖师爷。 别管旁人如何看待,他们自己人,都是十分信奉的。 比方说做泥塑捏面人的,就信奉女娲,女娲造人,那是功德无量。 比方说给动物看病的受益,就信奉伯乐,伯乐相马一绝。 而屠宰业,尤其杀猪杀牛,便是信奉三国蜀汉名将张飞为祖师爷。 张飞,字翼德,未发迹前,世居涿郡,大致位置,相当于今天河北同北京一带。 他为人豪爽,生性狂傲,在家时做个卖酒营生,结识各路英豪。 有酒,就得有下酒菜。 所以他平素除却卖酒,也搭个摊子,每日屠猪卖肉。 据传,张飞刀法过人,切肉手艺熟练,但凡他过手的猪肉,人家报出钱目来,他能做到一刀切。 所谓一刀切,就是他割下的肉,不多不少,正好是客人要的量。 也因此,他得了个‘张一刀儿’的称呼。 张飞常以此为傲,放话出来,肉不割第二刀。 一天,有客人来找张飞买肉,说好要两吊钱的。 恰巧,那日他同好友喝了几坛美酒,喝得有些神情恍惚,下刀割肉,一个转念,就只割下一吊钱肉来。 客人要找秤,说肉少了。 张飞酒气上头,把两只牛眼大瞪,大刀似的眉毛一竖,鼻子粗气猛喘,满脸络腮胡子吹得直往两边张扬,他嗓门大,说话声若奔雷:“我是有名的张一刀儿,从来不出错,也从来不割第二刀!” 那会儿人人在江湖在行走,就为挣个响亮名头,所以哪怕张飞真错了,他为了这名头,也绝不会认这个。 谁都想争第一,第二多难听啊,谁知道你? 买肉的客人知道‘张一刀儿’的凶名,且屠户大多满脸横肉,叫人望而生畏。 因此客人也不敢惹他,只好认怂,拎着肉往回走。 人憋了气,面上是最易显现的。 也合该今日他吉星高照。 回家路过豆腐坊,这客人平日也是豆腐坊的常客。 见着常客满脸委屈,豆腐坊主忙问了原委,就要替他打抱不平! 卖豆腐的你道是谁? 那人姓关名羽,字云长,好使大刀,有颗忠肝义胆,就喜欢行侠义之事。 关羽去到张飞的肉摊,丢下一吊钱到肉案上。 “要一吊钱的肉?”张飞抬眼问他。 “不。”关羽摇头,“我要两吊钱的肉来。” “那你这还差一吊钱啊?”张飞拿眼横他。 关羽冷笑一声道:“不差!我是有名的关一掏儿,从来不掏第二回钱!” 张飞听这话有些耳熟,却不是方才自己说与别人的话?当即也知道关羽不是真心买肉,纯粹是来找茬来的! 他哪里怕过谁,屠夫越凶越狠,马上同关羽吵将起来,这个说我只割一刀,那个说我从不掏第二回。 两人吵的不可开交,引得街坊邻居都来看热闹,把大路堵得车过不去,人行不来。 二人互相说不过,又动起手来,一直闹到天色暗淡,卖完草鞋的收摊,扛着根扁担准备回家。 第49章 人间自画049 但见路被堵住,便上前劝架。 只见他扁担一横,亘在二人中间,一扁担两头,瞬间将人分开。 张、关二人一时愣住,只听卖草鞋的说:“你别说你张一刀儿,也别说什么关一掏儿,你们俩都看我的刘一挑儿!” 这时周围群众纷纷拍手叫好,张、关二人一时也不好意思再闹下去。 三人便一同大笑起来,算是不打不相识。 你道这卖草鞋的是谁? 正是那汉室中山王刘靖之后,姓刘名备,字玄德。 此后三人常在一处喝酒谈论天下政事,还结成生死兄弟,共扶汉室基业。 因着张飞屠户出身,所以杀猪行当的,都拿他做这行的祖师爷。 也有不计较的,把三人一并做三圣供奉,比如杀猪匠祖上就是如此。 所以杀猪匠一听男人拿关羽圣人调笑这话,当即就想骂他,说大话不怕闪了舌头。 杀猪匠拿张飞自比,那是对祖师爷的崇拜,是对自己手艺的自信。 这个泼皮无赖,比那阴沟里的臭老鼠,比那阳沟里的葱头莴笋皮还不如! 算得什么英雄好汉,竟敢自比关二爷? 但他走过十里八村,见的人多,知道这种地痞流氓,只会耍嘴花花,要跟他硬吵,那是不成的,得用别的办法整治。 恰巧,这会儿他手里拿着把攮刀子,也就是把尖刀,他摩挲着刀把,说:“好哇,不过二哥你等哈按猪可要按牢靠了,不然猪一拌(方言,形容扭动剧烈的样子)起来,刀子可没长眼睛。” 那刀子锋尖(方言,形容器物锐利),和他说话时的目光一般雪亮,叫人看了就觉得害怕。 仿佛这时,众人在他眼里,和那案板上的猪,没什么两样。 家字下面为豕,也就是猪,猪在国人心里的地位,几乎等同于家,有猪,才有家。 可这并不代表,人人都愿意做那案板上等宰的猪。 挑头出事那男子不敢再逞英雄,往人后面缩了缩,是等时机要溜走的意思。 他不怕妇人嚼舌,不怕小孩尿裤裆,拿刀子放狠话的屠户,他着实是怕的。 一时大家都不说话了,场面陷入尴尬。 收拾公用堂屋碗筷的妇人端着空甑子路过,见杀猪匠拿着刀,一个人坐案板上,便停下来问他两句:“杀猪的,你咋个不喊你娃儿跟到你学杀猪哦?学这个多挣钱,子承父业,你还能有个人搭把手!” 对婆姨,杀猪匠一向都是客气的,他们杀猪匠平日的‘猪下水’,都是家里婆娘处理,虽说没读过书不晓得什么叫尊重人,但仗义二字,演义话本里可都说了。 他把刀尖掉个头来,换个朝向,不指着自己,不指着旁人,这才回话:“老师到我屋头来喊娃儿去读书,说读书有出息。” “你还讲究。”妇人夸他收刀动作,下一句却问他,“有出息?有啥子出息嘛?” “老师说,以后娃娃能当科学家。”杀猪匠脸上有些不好意思,他其实也不知道什么样叫科学家。 “科学家?那是啥子出息?科学家比你杀猪还赚得多哇?”妇人平素没什么时间看新闻看电视,也不大爱看这些,懂不到这些知识道理。 “你懂个锤子!”杀猪匠的客气,那是在没谈到娃娃的情况下,但凡提到儿子半点不好,那他就完全是混不吝样子,“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科学家嘛肯定搞科学撒,什么原子弹炸弹,不都是他们研究嘛?卖炸弹还不比我杀猪挣钱哇?” 妇人见杀猪匠动火气,便不多说,笑着打个哈哈,端着甑子走了。 一直到猪儿抬到上院来,把大家伙儿目光都吸引过去,尴尬场面才被缓解。 “把猪洗刷下,抬案板上来。”杀猪匠吩咐。 外祖父二人便依他言,把猪拿清水和刷子,大致冲刷下,不至于多干净,起步不脏。 又直抬到条案上,二人才终于撒手。 扁担落在猪身上,猪哼哼唧唧个没完,不时发出‘嗝——’的声音,声尖且扭曲。 众人感叹着猪儿的肥大,倒是没人提帮杀猪匠按猪的事情了。 “开水好了没得?”杀猪匠问外祖父。 “好了,早就烧好了。”外祖父来不及歇,又招呼几个人跟着去抬开水。 按照祖上传下来的杀猪方法,刚杀的猪要丢热锅里开水烧一遍,这样才好褪毛。 但外祖父家,一来厨房没这么大,二来家里有病人犯冲犯煞,为了两者都好,所以就把热水先烧好了,直接等着浇。 效果或许会差一点。 不过没关系,那会儿赶场买回去的猪肉,多的是毛没刨干净的,谁家吃肉前,不先燎燎猪毛,不先把皮用高温过得焦黄呢? 所以不打紧。 几个人动作飞快,拎出好些个开水瓶。 猪儿太多,怕费水,外祖父这边还喊长脸妇人一直在锅里烧着。 拿出家里烧饭的大铁锅,村里家家户户都是两口锅,一口烧饭,一口烧热水洗漱。 从锅沿启下,扛到条案旁,一会儿猪杀好吹好,直接丢锅里浇开水刨毛。 一切准备就绪。 “猪昨晚喂了没得?”杀猪匠把刀插在条案头上,正对着猪脑袋,可能是刀上血腥气息太过浓烈,猪开始挣扎起来,时而发出不安的嚎叫。 “你说不喂,我就没喂的嘛。”外祖父之前定这事时,杀猪匠特地吩咐过,他不懂行,自然照办。 杀猪匠问这话也是有缘由的。 猪儿吃下去的猪食,要转化成肉,得一周多的时间,转化成屎排出去,要一两天。 他们除了杀年猪,在平时,也会买些猪儿来杀了卖肉,有些贪小便宜的人家,喂了卖猪的时候多重一两斤,多卖几块钱,卖猪前一晚就可劲儿喂猪食。 杀猪匠买到猪,一般当天就宰了,碰到这种人家,处理‘猪下水’,那真是恶心人! 听得外祖父讲猪没吃食,杀猪匠便往手心里各吐口唾沫,擦擦手,然后吸足口气,神色狰狞起来,像是什么山鬼野兽,他猛地大喝一声:“哇呀呀呀——” 第50章 人间自画050 围观众人顿时大气不敢出,皆屏住呼吸,瞪大双眼看杀猪匠的手。 只见他咬着牙,拿左手,从猪下巴位置往后猛按,原本壮硕得摸不着骨头的左手,青筋顿时根根如龙般暴起,缠着半臂。 一条腿顺势往猪身上一跪,他脸上眉毛挤作一堆,为了使足力气,牙龇嘴咧得,几乎整张脸变了形,他再狠狠往下一压! “吼——” 猪发出嚎叫声,想挣扎,来不及挣扎! 众人面色也一般难看起来,个个不自觉地扭动起来,仿佛被压住的是自己。 杀猪匠再用力把它头向下一搬,猪儿咽喉处顿时清晰可见。 说时迟那时快! 杀猪匠右手从案板上抄起攮刀子,朝着咽喉顺向往里狠狠扎得进去—— “嗷——” 猪发出一生中最大的叫声来,它叫得撕心裂肺,声震天响,也不知咽喉被捅破,哪还能那般叫喊。 围观者也都发出各种低吼,不是感同身受,实实在在是被杀猪匠动作牵引。 至于猪叫,或许就是因为喉咙破了,所以才想要求生吧。 它仿佛在做最后的努力,想博得杀猪人的同情。 又仿佛在恐惧,恐惧即将到来的死亡。 听着这惨叫声,众人脸上反应各有不同。 有就等这一刻的,脸上笑得满足。 有见得多的,脸上麻木不仁。 有初次看的,脸上同猪一般畏惧害怕。 更多的,是被死亡激起最原始杀戮欲望的人,他们神色里,写满了刺激和快感。 外祖父同这些人都不一样。 在他这个主人家眼里,此刻的猪已经不是猪了,他在盘算,哪些卖,哪些留着自家吃…… 他不觉得满足,家里是个无底洞,哪里就能满足? 他也不麻木不仁,这些猪儿是他三百多个日月熬出来的,怎么能麻木不仁? 他从不害怕畏惧,他从人吃人的年代走来,人吃猪还不足以让他害怕。 至于杀戮的欲望,如果不是为了吃,徒造的杀孽,没有意义。 他从旧社会出生,走人新社会,身上有着二者的结合。 他既相信科学,也相信神学。 或者说,他更相信老祖宗传下来那些神神道道的东西。 杀孽太多,报应不爽。 阳台上的吴放龙没有父亲这么多心思,他只是很着急,因为杀猪匠背对着,他只能看见杀猪匠的背影。 具体怎么杀猪的,他完全看不真切! 他好想跑下去,跟站谢家洗衣台那群人站在一起。 那里,应该能看的清清楚楚! 可是他不敢。 父亲就站在杀猪匠不远的地方,他不能保证,自己可以偷偷溜过去不被发现。 再说,他还需要看着外甥女。 他十一岁了,听到那猪的嚎叫都觉得心惊胆战,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更何况两岁大的小娃娃呢。 村里有句老话:娘胎里不长魂魄。 现在小娃娃魂魄还没长齐,吓丢魂了怎么办? 吴放龙双手搭在阳台,把自己小脑袋放上去。 此刻,他特别想当一个杀猪匠。 猪在嚎叫时,挣扎得是最厉害的,杀猪匠经验丰富,知道这时最不能泄气,动作还得快! 他气都来不及换,额头汗豆大颗往下砸,浑身汗湿,直直把刀子捅进猪心脏,这时的猪一阵收声,两眼发直! 再心一横,把刀在里头绞一下,猪彻底气绝。 只有众人耳朵依旧呜嗷呜嗷回绝。 仿佛天地间余响未消。 杀猪匠把刀反转着,对着洗脸盆,快速抽出来,一气呵成! “噗——” 天地间下起一场红雪。 第一口血喷洒一地后,猪儿咽喉处,便汩汩流出鲜血来,血未凝固前,是极其黏稠,颜色极鲜艳好看的。 许是为了不浪费食材,也许是为着那一口鲜软。 陈塘人很喜欢拿猪血烧菜。 红烧、打汤、烫锅子……都是可以的,至今还没听说过哪家杀年猪,猪血倒掉不要的。 不管如何烧,总是要做到麻、辣、鲜、香,这是陈塘菜基本特色。 北关村最常见的做法是拿酸菜萝卜炒。 冬季正好是收萝卜的时候,吃不完的萝卜放着容易空心,便拿去晒了做萝卜干。 萝卜干用的萝卜也有限,剩的,便拿去做泡菜萝卜。 跟腌豇豆差不多的步骤。 不同于豇豆,豇豆腌上几年,准咸的发苦,萝卜腌得久,烧汤反而鲜美可口,烧菜也极其开胃。 倒不是豇豆本身出了问题,是泡菜萝卜,从外形味道口感等各个条件看,比腌豇豆,更适合做配菜罢了。 在泡菜缸里摸几个泡了月余的萝卜,这时候的萝卜酸度不够,炒出来没那么香,但胜在爽口,直接单吃萝卜也不觉得咸。 再摸出几个泡好的红海椒,嫩生姜,增点鲜味,也搭个好颜色。 旁的配菜就不需要太多,没有无所谓,只会不好看,但不影响口感。 有条件的,去自己地里,就门前屋后那种菜地,择一把小香葱,有雪韭也行,再择两根芫荽。 红绿相搭,配成衣服俗气,可配成本就极具人间烟火气息的菜肴,真是好看极了。 炒法简单,油锅里滚热,下生姜丝,泡海椒丝,有独头蒜的拍两个蒜进去,不喜剥皮的,连着皮儿一块拍,碎了皮儿就掉了。 配料炒香,油变作金黄,再下切成大片的泡萝卜,萝卜最好切得粗细厚薄都不均匀。 有的人爱吃厚的,觉得口感好,有的人爱吃薄的,觉得入味。 萝卜下锅,炒出水来。 喜欢麻味儿的,这时可以放两把藤椒,没有的话,花椒壳也可以。 萝卜香气四溢,引得人流口水时,就把一碗猪血拿刀子划做七八九十快,整碗倒进锅里。 盖上锅盖,等锅烧开,煮个两分钟,就能加佐料,盛起来开吃了。 “再拿个盆来。”杀猪匠看盆要满了,忙喊外祖父。 哪消他喊,外祖父早有准备,动作飞快换完盆,血依旧往盆里流如注。 杀猪匠一手摇着猪头,一边使劲儿压着猪肚子,尽量让猪血全都流干净,不然一会儿开膛破肚的活儿可不好干。 第51章 人间自画051 等得血放干,杀猪匠气歇得也差不多了。 叫外祖父端走猪血,他开始下一步工作。 小孩子不大喜欢接下来的活计,它们对于怎么处理一头死猪,毫无兴趣。 也正是因为没有兴趣,才让他们早早逃过一劫。 因为接下来的内容,还不适合,给那些年纪小小的孩子围观。 过早的接触解剖,这会破坏这个世界在他们小小脑瓜里的美好想象。 许多小孩生性残忍这是没错的,可没有示范在前时,他们的残忍,大多无意,且是小的,纯粹的恶。 拿刀挑开捆住猪脚的草绳,虽说农人节约,可草都是不值钱的,再说,谁还拿捆过猪的草绳去捆别的物什呢? 绳解开,通通甩地上,外祖父自然会捡走。 杀猪匠一手摸着猪后腿,一手拿攮刀子比划。 他在找,从哪里下刀划口子比较好。 熟门熟路,猪上身,后腿蹄子那里,哗啦寸来长的口子,跟梃条一般大小就行。 划好,拿梃条,从口子处,直梃到猪耳根! 抽出一半来,又转向,把猪背部腹部通通梃活,就是让它皮肉暂时分离开来。 千万不要忘了猪蹄儿也得这么做,猪脚,也是要刮毛的。 这不是个容易的活儿,但杀猪匠就做的游刃有余,让围观的男人们都觉得,自己上,也能成。 等猪全身都梃活后,杀猪匠便开始调呼吸,集中精力、注意力。 周围的人都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了,纷纷学他深呼吸,仿佛一会儿他们要亲自上场一般。 等状态调好,杀猪匠便手拿着套杆,吸足一口气,往梃猪那口子里狂吹。 那套杆也有讲究。 跟套马杆不同,杀猪用的套杆,杆身短而粗,方便杀猪匠吹猪时敲打,省力好用。 旁人吹牛皮,杀猪匠吹的是猪皮。 他一边憋着劲儿,鼓着腮帮子往里头送气,一边拿着套杆往胀气的猪皮上猛捶,活像是在揍人! 这一招,看起来好像在玩过家家,跟小孩子吹气球一样,实际有个非常霸气的名字。 叫做:先斩后奏。 这名字由来,也是一段传说。 这传说,还跟明朝马上皇帝朱元璋有关系。 说明太祖朱元璋,虽然出身贫寒,当过放牛娃,当过小乞儿,但他长大后,文武双全,能上战场提刀杀敌,也能执笔写春秋。 据传,他尤其爱写对联。 每年除夕,他都会下令京城内外,叫家家户户门口贴上对联,显得喜庆,吉祥,热闹。 不仅如此,他还常常穿上便衣外出观赏,看看哪家哪户对联写得合意。 如果遇到有哪家不会写的,他还帮忙,提笔作对,文采斐然。 有一年春节前,他又身着便衣,上街观赏对联。 挨家挨户看过去,都觉写得不错,看得他是连连点头,龙心大悦。 直看到有户人家,贴了这样一副奇怪对联: 惊天动地事业 了阴断阳人家 这对联,叫朱元璋看了很生气。 到底什么人家如此大的口气,比我这皇帝老儿还要气派? 想着,朱元璋就走进了院里,到后院一看,原来这家是个杀猪作坊,此际正在杀猪。 因到了年关,都要杀年猪,所以旁边还有几头捆倒待宰的肥猪,见得屠户杀猪,肥猪们一齐大声哀嚎。 朱元璋在一旁听了,叫声果然惊天动地,吓人非常! 朱元璋心内暗自一笑,也背着手,站在一边看了整个杀猪的过程。 等猪杀好,朱元璋笑着问主人家:“惊天动地事业我大概知道了,可你这了阴断阳,是怎么回事?” 主人家初时还以为他是进来买猪肉的,哪曾想是来问对联,当即没好气道:“你没见我是公猪母猪都宰吗?这还不算了断阴阳?” 朱元璋闻言大笑三声,忽想起进来时没见着门上有横幅,忙道:“你先别急着生气,我看你杀猪又是用气吹,又是棒子揍,要不我送你一个横批,就叫‘先斩后奏’” 于是,杀猪匠吹猪皮的操作,就叫做先斩后奏。 在杀猪匠开始捶打猪皮时,沉檀外祖父就招呼人往锅里倒热水。 猪儿被吹得滚圆,拿绳子把吹气口扎起来。 热水添好,猪儿下锅。 杀猪匠手眼飞快,拎着猪脚,在锅里迅速翻转,烫遍猪的全身,等烫熟来,赶紧先取下猪鬃,单独放到一旁。 猪鬃可是好东西。 工业刷、军需用刷,都离不开猪鬃身影。 这事物不能人工合成,还就指着猪儿颈部和脊背这的鬃毛。 当年二战时,猪鬃,可是在同苏联、英美等国的物资互换中起到重要作用。 按规矩,猪鬃是归杀猪匠所有。 取下猪鬃,杀猪匠抄起刮刨,赶紧趁热,把猪毛通通褪去。 拿热水把猪洗一遍,倒挂在木架上。 这是要准备开膛破肚了。 从猪肛门处下刀,杀猪匠对剖开猪腹一事实在熟稔,闭着眼都能下刀。 手艺不好的杀猪匠,最容易在这个地方失手。 不小心划破猪肠、猪肚儿,那是年轻杀猪匠常犯的,一破肚,猪粪淋洒一身,搞得胸腔全是屎味,肉不好卖不说,都得自家买单。 从直肠处割下‘白下水’,剖开胸腔,取出‘红下水’。 若是要卖肉,杀猪匠还得把猪大卸八块,挑出肥瘦五花,拆解猪脚。 不过这是主人家的猪,也就无所谓了,自有人去处理。 杀猪匠只需要把猪肚割开,洗净里边的猪粪,再分开猪大肠和‘挂油’,他就可以去一旁歇着,等着杀下一头猪。 外祖父请来的两个妇人开始择肠子。 先把肠子和猪挂油分开,不让猪粪沾油脂里,再把大肠翻过来,粗粗洗一遍,而后再翻着,一节一节,直到把水洗得清亮,猪大肠没有明显异味为止。 要说异味全洗干净,那是不成的,许多喜食大肠的重口人,还就贪食这个气味儿,没这个味儿,就不叫吃大肠。 年猪一直杀到晌午,杀猪匠浑身透湿,额上汗干了一层又一层,大家伙儿到现在,大概明白他为什么寒冬腊月的,穿身单褂了。 第52章 人间自画052 中午主人家备的菜饭自然丰盛。 外祖父招呼两位妇人,饭不能省,米饭可劲儿蒸,下午还有两头猪,是需要杀猪匠出大气力的,吃饱饭,才有力气干活。 菜是具体陈塘特色的标准杀猪菜。 蒜泥白肉,大块的猪肉煮熟切片,拿野葱、芫荽、独头蒜、生抽,按比例调成蘸料,喜欢吃辣,就剁点小米辣进去。 蒜泥护心肉,取猪心到猪肝之间的肉,同样的蘸料,肉筋道美味。 猪油渣烧青菜,猪挂油熬成两面金黄的油渣,配上小青菜一起烧,味道比直接吃猪肉还要香! 芹菜炒猪肝,猪肝粉软,加上泡菜,芹菜提香,算上一道不错的下酒菜。 红烧猪蹄,白嫩的猪脚烧得满是酱色,软糯的猪皮儿包裹着骨头,中间或许还夹杂着一层瘦肉。 …… 总之,七大盘八大碗的,满满当当摆了一张大圆台。 沉檀早就醒了。 头两条猪嚎叫时,短暂惊醒过她。 小孩子觉大,猪一气绝,她又迷迷糊糊用被子蒙头睡了。 一直睡到第三头猪叫。 几次三番被吵醒,她很火大。 爬下床,鞋不穿就要去找吴放龙。 寒暑假吴放龙带她多一点,她便依赖吴放龙。 平日里,就是去找外祖父了。 家里都是水泥地,脚踩上去冰冰凉凉,脚心窝子冻得疼,不过小孩子也不当回事,她把脚心拱起来,用脚跟和脚趾抓地走。 这样仿佛能缓解冰冻。 没穿外衣,她走出门来,又觉得风吹肩膀凉,激得一身鸡皮疙瘩来。 她又两手交叉抱住胳膊,这样稍微好一点。 在阳台的吴放龙听到开门声扭头,看到的,就是自家小小外甥女,在腊月天里,抱着胳膊光着脚,冻得瑟瑟发抖,依然向他走来。 “你衣服呢?不是教你穿衣服了嘛。”男孩子刚哭过,声音有点沙哑,像是吃了黄连,说话的嗓音里,苦得叫人心生难过。 “哦……”沉檀又跑回屋里穿衣服。 小孩子不懂事,但他们天生能察觉到,谁不喜欢她。 所以沉檀不会赖着吴放龙,要求他帮自己穿衣裳。 至于她扣错扣子,裤子穿反,那实在是太正常了。 除非看到,不然没人会帮她纠正。 总归不是亲生的孩子,不会第一眼发现她衣服穿的不对。 等穿好衣服,沉檀又听不到猪叫了。 觉得困意袭来,她坐在床沿上,迷糊睡过去。 在床沿上,她做了一个梦。 梦到门口种了颗芭蕉树,树高两三米,叶片大的能睡一整个她。 屋门没关,风穿过堂,进到屋里来,呼呼把她吹醒。 她跳下床去关门,走到门口,又忘了自己是要关门的,直直出去,又去找吴放龙。 吴放龙看到杀猪匠在剖第三条猪,正在掏‘猪下水’—— “吴放龙——”沉檀的声音响起。 “等哈!”吴放龙着急,目光却舍不得从杀猪匠身上挪开,因为木架子有点斜,他看不清全貌,还在试图调换位置。 “我饿了,你在看啥子?”沉檀声音在他旁边响起。 不过几个眨眼,小孩子走得这样快。 吴放龙被她吓出一身汗来。 扭头看她—— 沉檀个头还太小太矮,阳台七十来米的护栏把她挡得严严实实,她实际什么也没看到。 “呼……”吴放龙长出口气,“吓死我了,我不是叫你等哈!” 沉檀不明白为什么会吓到他,也去想,只是伸开小小手臂:“抱我,我也要看。” 吴放龙不理会她,只专心看起来,他看了好几遍了,敢保证,到时候跟谢大娃他们一起玩的时候,自己能讲的惟妙惟肖,肯定会震住他们! 沉檀缠了他好一会儿,见他始终不理自己,便想法子让自己高一点。 高一点,就能看到下面的场景了。 等她搬着板凳过来的时候,忽然瞧见吴放龙在抹眼泪。 瘦黑的男孩子,还没完全长开,趴在阳台上,显得头有些大。 他耷拉着眉眼,明明是个人,沉檀却觉得他更像被外祖父骂过的送来。 “你哭啥子?”沉檀问他。 “我没哭。”吴放龙倔强不肯承认,声音还是哽咽的,他又抹了把眼泪。 “带我玩。”沉檀需要玩伴。 “要得。”吴放龙离开了阳台,走得毫不留恋。 刚才他在二楼看的清楚,谢大娃端着碗南瓜饭,蹲在他家门前阳沟旁,边吃饭边看杀猪。 那一瞬间,吴放龙心就死了。 他脑海里已经浮现出画面。 当他跟朋友们讲杀猪正讲得起劲儿时,正说到热闹处时,谢大娃来一句:“切!有啥子了不起哩?我也看了,就在我面前杀的。” 那种尴尬,那种失落,折磨着年纪尚小的他。 对于大人来说,与生存无关的事情,都是小事。 但对孩子来说,除了生存,其余全是天大的事情。 吴放龙觉得,他的天塌了。 所以他看不看已经无所谓了。 他走到沉檀面前,看她端个小板凳,便问她:“你搬板凳干啥子?” “不晓得。”沉檀摇头,已经完全忘记缘由。 小板凳被孤零零丢在地上,就像少年破损的那颗心。 除了中途下去给外祖母、曾外祖母端了早饭,其余时间,吴放龙都在陪沉檀玩。 电视被搬到二楼,吴放龙打开,在放西游记。 恰巧放到要蒸猪八戒这一集。 小妖怪说:“大王,猪八戒皮厚,不好蒸啊!” 猪八戒说:“阿弥陀佛,我老猪是皮厚,不好蒸,嘿嘿……” 另一个小妖怪说:“不好蒸,拔了皮就好蒸了。” 猪八戒说:“不,不扒皮也好蒸,汤滚了就烂啦!” 沉檀仰起头问吴放龙:“到底要不要扒皮?” 吴放龙满脑子还在想杀猪的事情,没有回答。 孙悟空不出来,沉檀看的没劲儿,就转到吴放龙的房间里。 她不懂得礼貌,也不懂得隐私。 外祖父家,除了外祖母的病房,还有曾外祖母的睡房,别的地方,都是门户敞开,进出随意。 而外祖母是顶疼她的,曾外祖母又不好同小孩儿见气。 所以她没有哪里去不得。 第53章 人间自画053 “你莫动我东西。”吴放龙也就喊了一声,便随她去了,只要这小祖宗今天不下楼,就随她去吧。 其实他喊这声也是白喊,沉檀一转眼就忘记不能乱动舅舅东西了。 看见什么拿什么。 不过今日不大一样。 “外祖母?”沉檀看见床上那个脸黄得像几十日没洗的女人,有点惊讶。 “小娃儿……”外祖母没精神抬起眼皮子,看到小沉檀站在床踏板上。 “你啷个在这里?”沉檀手扒在床沿上,想爬上去。 “莫上来……”外祖母阻止了她。 孩子长得快,她几天不看到沉檀,再看,就是另一个样子。 “衣服哪个帮你穿的?扣子扣错了……”女人心细,一眼就看到孩子棉衣上,从第二个扣子开始往下,全扣错了。 “我自己穿的……”沉檀声音小小,像是做错了事情。 她是不怕外祖母的,但她总觉得,外祖母这话有责怪意味,叫她没由来的害怕。 仿佛不给她穿衣服,是吴放龙没带好她一样。 “吴……”外祖母想叫吴放龙进来,想苛责他,怎么不带好小娃娃,忽然想到自己一直拖累家里,想到吴放龙也还是个娃娃,这本该是自己干的活,她就停住了。 “唉……”女人叹了气,喊沉檀站好,“你站那莫动,我帮你理一下。” 她用双手撑住席子,小男孩子火气大,吴放龙这屋里,大冬天,还是铺夏天的竹编席子。 艰难坐起身子来,她扭动几下肩膀,想努力坐直,但动得几下,背仍是佝偻的。 下半身完全动不得,外祖母便歪着身子,从床上往外探伸,像墙内里想往外生长的花草。 沉檀按她说的,一动不动,只站在床踏板上,看外祖母颤抖着手,帮她解开棉衣上的几个纽扣。 外祖母没人伺候喝水,嘴唇干出许多白色死皮来,皮堆积多了,就有些发灰。 也因为一天只管着三顿饭,有时因为大解小解不便,三顿饭也不一定都吃。 缺少水分,她累得连汗都流不出来。 几个扣子,她解两颗,停许久,才会动手解下一颗。 时间太久,沉檀有点站不住,眼睛老瞟向别的地方,手也小动作不断,一会儿抓抓床沿上的小坑,一会儿去拆竹席破掉的窟窿。 外祖母一开始还喊她不要动,喊得两回来,见孩子天性如此,也就不怎么管她了。 好不容易把棉衣重新扣好,她往下一看,娃娃棉裤也没穿齐整,里外完全穿反了。 她有心想帮娃娃穿一遍,但实在无力动作。 “细娃儿,你棉裤是反的。”外祖母指挥着,让沉檀脱了重穿。 “脱不下来……”冬日的棉裤笨重,她又穿着厚厚的袜子,脱到脚踝处,棉裤堆积成一圈圈小山,捋不下去了。 沉檀不能理解,正反很重要吗? 都是穿衣服,穿了都不会冷,怎么穿,计较那么麻烦做什么? 见她不耐烦,外祖母也就不坚持了。 她怕娃娃出去,别人见娃娃穿戴不整齐,会笑话娃娃没有爹妈。 但是想想,她爹妈本来就不管,自己又何必操这心呢? 随她去吧。 “吴放龙,带小娃儿下来吃饭。”外祖父见饭菜摆上桌,便站到阳沟边上,对二楼阳台处喊小儿子。 猪杀好,现下不杀生了,小娃娃下来没有大问题。 “妈,”吴放龙走进屋里来,“爸喊吃饭了,我等哈给你把饭端上来。” “要得。”女人声音有气无力应着。 沉檀还在跟棉裤做斗争。 吴放龙走过去帮她把裤子提起来,带着她下楼去。 一楼堂屋里人不多。 桌上就外祖父和杀猪匠两人坐在主位,这位子一般是曾外祖母来坐的,不过她年事已高,就没惊动她。 邻家男人坐在背对屋门口的地方,此外还有几个出了力的村上青壮,在两边坐着。 妇人是不上桌的,倒不是说没资格。 因为男人们好喝酒,她们不愿意在桌上。 酒喝多了的男人嘴里跑马,少不得拿女人开玩笑。 当然,有沉檀外祖父在桌上,会好一点,他更愿意吹嘘那些书上的道理,倒不像别的村夫那般粗鄙。 可惜大多妇人不识字,所以这些道理,她们也不爱听。 索性躲在厨房里,上完菜后,便等着洗碗。 要是饿了,就端着饭去桌上夹两筷子菜,蹲阳沟边上吃。 再说,哪里就那么饿,饿死鬼投胎也不至于就差这一顿。 吴放龙带着沉檀下来的时候,桌上人刚动筷子。 小男孩子大家都知道,这是沉檀外祖父的小儿子,便是杀猪匠没见过,看二人面相,也能猜到。 但后边还跟着两来岁的小女娃,生的塌鼻子小眼睛的,完全不似沉檀外祖父那般挺括,也看不出来是什么关系。 “这是你孙女啊?”杀猪匠猜测。 见杀猪匠询问,桌上别的村人也都望了过来。 他们有过年刚回来的,不记得这小女娃是谁。 也有平日见过沉檀,但没过细问,同样不清楚二人关系。 所有人目光突然盯着沉檀,这叫她有些莫名的惊恐。 小小眼睛里,写满了迷茫和害怕。 下意识的,她往吴放龙身后躲。 就像小草面对狂风,自然寻求大树的庇护。 在她心里,吴放龙就是哥哥一样的存在。 “外孙女,外孙女,是外孙女。”外祖父喝了口老白干,酒水留在灰白胡须上,随着他说话,和唇须一起抖动。 外祖父回答完,别的人都不再好奇,又吃着喝着,互相吹嘘起来。 主要吹嘘的对象,当然是杀猪匠和外祖父。 按理说,应该由邻家男人起头比较合适,但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习惯低头默默干事,所以只低头吭哧吭哧刨碗里的饭。 “老哥牛啊!一上午杀六头猪儿,估计张飞也就是这个水平了。”村上一个懒汉子起了头。 他平日不干实事,就知道到处蹭饭,像这种杀年猪的好伙食,他少不得要来蹭的。 大家沾亲带故,平素不让进屋吃饭那是合理,但这种重大日子,人来了还推出去,那不是亲戚间能干的事情了。 第54章 人间自画054 再说,这种人虽然不干事,说起话来还满嘴跑火车,靠他出力气不行,活跃气氛还是不错的。 这不,他开个头来,席间气氛就起来了,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话里话外,语气不知道有多活络。 叫个外人来看,谁不得夸句热闹! 没人管两个小孩,吴放龙便自己去找地方盛饭。 沉檀还呆呆地站在楼梯口位置,仿佛被定了身。 仿佛做错了什么事情。 哪怕大人早将她的存在遗忘。 她从来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原来不是这个家里的人。 直到很多年后,她才明白,外孙女那个‘外’字是什么意思。 很多事情,决定它的,往往都是不经意的小细节。 外祖父可能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并没有刻意去强调是孙女还是外孙女。 但沉檀对这个画面,对这句回答,就是念念不忘很多年。 “把碗端到。”吴放龙给她拿塑料小碗盛了点饭,让她端着去吃饭。 桌上有很多好菜,大部分沉檀都没见过,它们散发着油腻的香气。 “要吃啥子?”当然是外祖父帮忙夹菜,小孩子可以上桌,不过桌上没有那么多位置罢了。 “海椒炒肉丝,胡萝卜……”吴放龙报他认识的菜名,外祖父都夹到他碗里,有些他不说的,外祖父觉得好吃的,比如猪肝、猪心,也一并给他夹了。 哪有父亲会不偏爱小儿子的。 只是不明目张胆而已。 “坐我这里来。”席上有男人起身,准备让吴放龙坐着吃饭,也不是真心要让位,就是假客气,显出自己对孩子宠爱来,给主人家面子。 外祖父当然不可能真叫客人让位。 再没教养的人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他把脸一板,胡子一抖一抖,装出真生气的样子来,说:“细娃儿又不喝酒,你喊他坐着吃啥子,你个人(方言,自己的意思)吃你的。” “不喝酒要学撒,哪有男人不喝酒哩嘛?”客人还劝。 “要学也不是今天学!”外祖父真生气了,他是不反对孩子喝点酒的,譬方说他的三个女儿,都是会喝酒的。 适当喝酒有益于活络筋血,没有坏处。 但那也分时候,这种大人吃席的场合,哪能叫小孩子做主角呢? 杀猪匠还在这坐着呢! “端走去旁边吃。”外祖父直接把吴放龙喊走,又要站起来劝客人。 客人见外祖父起身,连忙坐下,真要主人家端着酒杯走过来,那真是在做客了。 沉檀端着碗,走出了屋门。 门外还是艳阳天,只是不知怎么,阳光忽然变成阴翳,云层里,开始飘起了白雪。 沉檀就在这薄薄白雪中,又越过去一年。 等年过完,春回大地,外祖母的病情,开始有了好转。 之前外祖母是吃西药的。 外祖父是个比较开明的人,他相信西医。 就是北关村上的村医梦生,也都擅长开西药。 但西药吃了一年多,病情没见好。 外祖父从去年下半年开始,改为看中医。 大半年中药喝下去,外祖母有了些精神。 面色不那么蜡黄,人也有了荣光。 因为不知是哪一味药材起了作用,所以外祖父开始盲目花钱买药。 那些外祖母吃过的中药材,他都大量买来。 沉檀整日闻着家中有一股中药味。 后来她长大后,总看人说药香,就很不理解。 那样凄苦,苦得鼻腔嗓子眼儿里都泛苦水的药,哪里就有香气? 要她来说,这世上的药,就没有香的。 什么奇异植株,经过晾晒烘烤,也不会存有香气了。 这世上,永远只有鲜活的生命,能散发出,能洋溢着,最迷人的香。 外祖母对外祖父煎熬出的药,都是照单全收。 煎熬这个词说得好。 药在锅里煎熬,人也在病中煎熬。 熬药的人,更是在心头煎熬。 她每日的药,都是饭前一碗,饭后一碗。 汤药漆黑,渣滓都被过滤,偶尔有漏网之鱼,喝到沉底时,就能看到一些树根切片。 外祖母喝药都是一碗饮尽,初时觉得苦了,舀勺白糖放嘴里。 后来苦习惯了,也就不觉得苦。 那些熬出的药渣,被沉檀外祖父倒进阳沟里,月余下来,阳沟铺得厚厚一层,和着泥沙,变得腥臭。 那么多药,不算白苦。 外祖母精气神逐渐好起来,甚至能同曾外祖母一起并排坐在屋檐下,看孩子们嬉戏玩耍。 许是受到外祖母病好转的影响,曾外祖母的神情也日渐慈祥,带着一直美满的笑。 对于这个老人来说,儿媳病情好起来,儿子精神压力就没那么大。 只要小儿子幸福,她也就很幸福了。 到这个岁数,又求不得长生,也享不了多大福分。 唯一的挂念,就是儿子。 “小娃儿……”外祖母对着沉檀招手,“过来,我给你扎个羊缔缔(方言,羊角辫的意思)。” 三岁的沉檀,头发自出生就没剃过。 因着是胎里带来的,所以头发生得极慢。 也没谁替她剪,长到如今,不过刚到肩膀。 没吃过奶水,头发黄黄燥燥的,又软。 孩子跑着玩,开了春天气转暖,她一头的汗,细软发丝贴头皮上,贴脖颈上…… 看起来活脱脱就是个小疯子。 外祖母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怎么也是自己亲生抱回来的孩子,带得这样大,整天一副没有爹妈呵护的野样子。 谁能不心疼呢? “干啥子?扎头发?”沉檀像阵风,跑到她身边,指着自己头发问她。 “嗯……”外祖母回应她,又喊小儿子:“吴放龙……” “妈,你喊我?”吴放龙从二楼阳台上探出头来应答。 今天周六,他不用上学,便在楼上跟几个小伙伴玩扑克牌。 两副牌,是外祖父赶场时带回来的,招待客人的时候,让客人玩玩。 比如说年前招待杀猪匠那回。 不知怎么,扑克牌让谢大娃知道了,便撺掇着,让吴放龙带他们几个去家里玩。 谢家是北关村上的外姓人。 他们家养男孩子,真就是地道的农村养法。 第55章 人间自画055 大人喝酒,打扑克,抽烟,甚至打麻将,什么都不瞒着孩子,纯粹放养。 若是孩子闹得太过,比方带别人家小孩抽烟,被别的家长知道,他们就是当着大家面,拿皮带狠狠抽小孩一顿了事。 反正犯错就是挨打,不犯他们定义的错,就随便你。 书是爱读不读,早恋不把别人女娃肚皮搞大就行。 真要搞大了,也就娶了成家。 所以像这样的孩子,十五六岁就结婚当爸妈,真是一点都不奇怪。 今天沉檀外祖父去远地方的田做活路,不到天黑是回不来的。 吴放龙挨不过谢大娃的纠缠,又禁不住怂恿,便扯谎说要一起到楼上写作业。 “老师布置的作业,不写完要挨打。”吴放龙说得心虚,又有些骄傲。 为着扑克牌在他家,且能带小伙伴玩,自己威望是能高一点的。 “要得……”沉檀外祖母天天在屋里瘫着,哪里了解孩子学业,也就放几个孩子上了屋,只是叮嘱,“你要听到起我喊你,有啥子事情你要下来帮我一哈,小娃儿太小了,帮不到忙。” “你放心,我们都听到起,你喊就是。”谢大娃走到后面,回头一脸自信对外祖母说。 他年纪大一点,也有些男子气概了,说这话存着真心实意。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可能有些小恶小坏,但同时也还拥有最难得的赤子之心。 纯粹且纯真。 但凡是强者,或自以为强者,都会对弱者,抱有同情怜悯之心。 “你作业写完没得?下来帮我拿个东西。”外祖母病果然好了不少,说话中气十足。 “还没有,我马上下来。”吴放龙应着,一会儿就沿着楼梯下来。 “你把屋头矮桌子第一个抽屉打开……”外祖母指挥他。 “打开咯!”屋里传来他拉抽屉的声音。 “看到那个饼干铁盒子没得?里面装的橡筋(方言,橡皮筋的意思),给我拿出来,再帮我拿团绿毛线出来。”外祖母说着,神情就有些恍惚。 这些东西,都是她没生病前,天天不离手的。 橡筋是沉檀外祖父赶场买的,一买就是一把,一把能有一百多根,省着用,能用上好几年。 往常他们家女儿多,姊妹三个,橡筋总是大把大把往家里买。 女孩子爱美,这个东西是不会少她们的。 至于毛线,从前,电子织造没有那么发达。 家家户户大人小孩一年到头穿的毛衣,都是家里妇人亲手织的。 巧手媳妇会的织法,花样,都是很多的,这样的女子待嫁时,都是别人抢着要的。 懒婆娘就不耐烦这些,家里孩子总穿别人不要的破毛衣。 沉檀外祖母手是最巧的。 家里孩子多,毛线不够用时,她总是把去年的旧毛衣,拆了袖子腰围,拿同色毛线再织长些,又能穿一年。 不仔细瞧,是看不出来旧的。 她想想,吴放龙出现在眼前,把东西给拿了出来。 男孩子到十三四岁,马上就要猛窜个子了。 现下她精神好,不知道能不能趁着这股子气,给两个孩子织出件新毛衣来。 “还要啥子?”吴放龙想一把给她拿完. 不然等会儿又要往下跑,楼上几个小伙伴还等他呢,到他出牌了。 “给我找把剪刀来,看看家里还有没得梳子……”外祖母记得,前几年丈夫从集市上给她带回把塑料梳子,颜色鲜红。 她还没见过那样好的东西。 轻巧,不保养也不会开裂。 从小家里穷,外祖母头发剪得比男孩子要短。 就没用过梳子。 倒是见过有钱人家用的木梳。 上好檀木制成,上边雕些花鸟样式。 美观大过实用价值。 见那些妇人给姑娘梳头,小小木梳,沾了桂花油,轻轻地,一下,又一下,划拨着长发。 那时的她看着,也说不上来是怎么个感觉。 粗粗概括一下,应该就是,羡慕,但不嫉妒。 外祖母家里姊妹也多,且都随父亲长相,生得五大三粗,在旧社会就是粗使丫鬟仆妇的命。 但新社会不同了,她们能活得像个人,便是她这样的短发,外祖父也同她买来梳子。 “没几角钱,我看镇上人都用这个。”外祖父这样说。 “浪费钱,我嫩个(方言,这样的意思)短的头发,有啥子好梳的嘛……”外祖母责怪他。 她是节俭的人,在花钱方面,同外祖父的某些观点不一样。 比方说,外祖父觉得读书好,不论男女孩子,就该读书,出去看看。 外祖母不这样看,她认为女孩子要生的好,嫁得好,那才是要紧的。 不过观点不同,并不影响二人的互相扶持。 夫妻之间,三观一致很重要,但某些时候,不一致也没有关系。 世上哪有那么多恰巧一致的呢? 互补,互相黏合,也是很好的。 就像外祖母一样,她虽嘴上说着浪费,但每日还是照着家里的小圆镜子,拿梳子轻轻梳两下头发。 每当这时,她的眼神都会变得温柔至极,对着镜子里,形容普通的自己,别扭且怪异的笑笑。 她觉得那人笑得不好看,又很快紧抿着嘴,做出一副严肃、不苟言笑的样子。 只是眼底,还是藏着笑的。 因为她梳的,并不只是头发。 是她从来未曾拥有过的,青葱岁月。 吴放龙找来把上锈的铁剪子,又从一楼堂屋的窗台上拿下塑料梳子。 “放哪里?”吴放龙问外祖母。 “搬个板凳来,你把剪子在磨刀石上磨一下,把绣磨掉。”外祖母实在是动不得,不然都要自己去了。 吴放龙搬来条凳,把饼干盒子、毛线、梳子,通通放条凳上。 外祖母看着那梳子,眼角有些湿润。 就是从前那把鲜红的梳子,哪怕经年累月的淋雨,使它颜色褪尽,但外祖母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她把梳子攥在手里,眼底有无限的爱意。 “小娃儿……”外祖母叫沉檀,“你去搬个小板凳来。” 沉檀跟个小猫似的,在玩毛线团,听外祖母说,便去搬了自己最喜欢的那个矮矮板凳。 第56章 人间自画056 它面板上宽宽的,四只腿短,看起来很丑,但坐着舒服,不会咯屁股。 “换一个,搬那个高一点的。”外祖母叮嘱她,不然太矮了,不好梳头。 沉檀又去搬那个高一点的板凳。 吴放龙从水缸里舀一瓢水来,蹲在阳沟边上,开始像父亲那样磨剪子。 磨刀石是家家户户都会备的。 可能大小、材质会有区别。 但自家里都会备一块。 菜刀用得不快,锄头挖不动,剪子上锈,拿磨刀石磨一磨就好了。 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工具磨好了,干活才轻松。 外祖父家的磨刀石,就是块河里淘来的石头。 它扁平的肚子,中间微微凹下去,要磨刀时,先倒点水在上面,润润石头,再大幅度倾斜刀身,在石块上来回摩擦。 “嚓嚓嚓——” 磨刀声音响起,有点刺耳,沉檀厌恶着,捂上了耳朵。 “吵死了。”沉檀向外祖母抱怨。 外祖母笑着,给她把一头黄毛梳开。 没有母亲带着,一个月不洗头发都是正常的,小孩子头发又没人给她梳过,总是黏在一块,梳起来并不容易。 吴放龙磨好剪子,外祖母让他重新舀瓢水来。 “剪刀给你放这里。”吴放龙舀来水,放下剪刀,转身就走。 他们可别偷看我牌啊! 他心里焦急,剪刀上的水也没擦,连忙往楼上跑。 外祖母由着他去。 男孩子就是这样,做事不下细,你怎么吩咐,他就怎么做,多余的事,完全沾都不沾。 你叫他去煮饭,他就真的只煮饭,叫他拿碗,绝不会多拿筷子。 外祖母自己把剪刀拿到衣服上擦干,而后从毛线团上剪出一段毛线来。 许多没缠过橡筋,该用多少毛线缠一根,她已经记不大清楚了。 索性剪长一点,多余的毛线,浪费也就浪费了。 她生病后,心力不比从前,很多事情都只能妥协。 “囊个不梳了?”沉檀回头看她。 外祖母梳两下就停了,沉檀听着头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奇发问。 “我给你缠些橡筋,我这毛病有时候好,有时候不好,多缠些,你留到以后用。”外祖母说着,从饼干盒子里拿出了一根橡筋。 土黄色的皮筋,条状,天然成圈,很有弹性,但不光滑。 如果直接这样扎头发,解开时,可能要卷下不少发丝来。 外祖母拿毛线的一头,在橡筋上打了个死结。 而后有些生疏地,一手将毛线拉得老长,一手将橡筋套上,五指不断伸缩、伸缩…… 重复着,那些毛线就被一圈圈地,缠到了橡筋上。 沉檀看着那些毛线被整齐地,贴合地缠上橡筋,眼里被震撼。 这是她小小年纪里,是她从前记忆里,对万事万物逻辑的,最初体会。 为什么手伸缩,橡筋就会沿着手上下滑动呢? 为什么滑动间,毛线就缠上去了? 孩子不懂其间原理,但觉得十分神奇。 只是很可惜。 外祖母一语成谶。 她此后再也没缠过这东西。 那些橡筋,外祖母走后,三个姊妹确实还在用。 毛线是那种深绿色,缠上后显得土气,但不丑。 那会儿能买到的颜色不多,织出的毛衣,女孩子基本就是红的绿的,男孩子大多褐色棕色。 外祖母心里盘算着织一件毛衣要多久,手上没停。 缠好橡筋,就拿梳子蘸水,给沉檀把头发慢慢梳开。 春日里暖和了,小娃娃头上也开始爬头虱。 小小的爬虫,还没有蚂蚁大。 喜欢在头发根处产卵,卵白白的,一掐就破,发出‘哔——’的声音。 头虱卵孵得快,天越热越快。 刚孵出来颜色还有些灰,长两天,就变得深色。 它们在孩子头顶上跑来跑去,以皮屑汗液为食,还常常弄断发根。 喜潮湿环境,但不喜太阳晒。 要是家里大人不常给小孩洗头发,到大夏天,你让小孩去太阳下站站,不出五分钟,大大小小的头虱便像那热锅上的蚂蚁,躁动地爬来爬去。 外祖母见了这些头虱,想除掉,但沉檀头发全黏在一块儿,暂时也没办法。 她叹着气,只好先帮沉檀把打结的头发梳开。 梳子轻轻在沉檀头皮上梳过。 遇到打结的地方,外祖母都是一手用力捏着头发,一手拿梳子慢慢从发梢处梳开,再缓缓往里挪移梳子。 沉檀一点儿都没察觉到疼痛。 她只觉得这种摩擦头皮的声音,这种头发被梳顺的感觉,令她着迷。 像是第一次知道,自己有了头发。 她往常见村人替大姐姐们梳头,那辫子漆黑悠长,端是好看。 还从来不知道,原来小孩子不长的头发,也是要梳的。 也不知道,原来头发,其实算是人类从娘胎里自带的,最美的,装饰品。 等所有头发被梳开,小孩子头就像个扫帚,发尖笔直朝下,发尾还在滴水。 水滴到衣上,很快被吸收,只留下水渍印在那。 “吴放龙……”外祖母想叫小儿子去拿个篦子来,给沉檀把头虱篦走。 不然夏天痒得难受,抓破头皮,发脓就不好看了。 “干啥子?”吴放龙在楼上大声回答,这回没把头探出来,正好到他摸牌,他走不开。 外祖母突然想起家里篦子坏好些年了,还是从前姑娘们都在的时候,用得多。 后来姑娘们都嫁出去,自己又是短发,也就渐渐搁置。 竹制木制的东西,几年不用,发干发脆,也就坏掉了。 本想叫吴放龙去借一把,正好村上几个大一点的女孩子过来,她便开口,叫领头的女孩:“周大妹,是周大妹吧?” 她这两年一直瘫着,没怎么出来,女孩子长得快,她有些不认得了。 至于叫法,乡下大多都这样。 因为那会超生的孩子多,为了躲罚款,许多孩子都是不上户口的。 既不上户口,且许多家里的孩子也不消上学,年纪在家里养到了,就送出去学门手艺打工。 所以也就没个正经名字。 男孩就按大娃二娃叫,女孩就大妹二妹幺妹。 “幺娘,是我。”领头的女孩十岁的样子,双马尾高高扎在两边,头发又长,很好看。 第57章 人间自画057 她家里辈分高,所以喊外祖母做幺娘。 反正都是能算得上亲戚的。 “你家里有篦子么?喊你妈借我用一哈。”外祖母估摸着,周家应该有这东西。 周家住在村医王梦生家隔壁,门外种紫薇的,就是周家。 他家男人跟外祖父同辈,娶了女人后,男人一直生病在床,看着很不好的样子。 就是因为男人病重,所以周老太太一直想抱个孙子,免得断周家香火。 可惜周家女人肚皮也不争气,连生了三个女儿,现下还怀着个,也不知是男是女。 外祖母就是想着她家三个女儿,这个物什总该置办的。 “我们屋头有,我去帮你拿。”大妹是头胎,基因传得最好。 生得漂亮,性格又大方,一点不羞,也不怕生。 外祖母顶喜欢这样的女孩子。 看着女孩将手里的东西转交给同伴后,转身往家跑去,两根马尾甩动,像在朝着春风招手。 外祖母眼里浮起怜爱之意。 从前她的二女儿,也是这样的漂亮。 可惜那时她孩子多,农活重,总没能像现在这样,安安静静坐下来,好好看看几个女孩。 一眨眼,姑娘都嫁人了,也不需要她看了。 见领头的女孩走了,剩下三个女孩子,便咬耳朵,推搡一阵,又推出个瘦些的女孩子来。 是谢家的三姑娘,村人喊做谢三妹。 也就是谢大娃的妹妹。 她们家基因就瘦,谢三妹更是瘦得脱相,一双手跟鸡爪子似得。 不过瘦归瘦,孩子是很健康的。 谢三妹就是,她不管是在家里洗衣做饭,还是跟同伴玩游戏,样样都行。 也不那么认生,既然被推出来,她也就拿了手上东西,也就是周大妹递过来的物什,走到沉檀的曾外祖母面前,大声说:“太婆,我妈说你会做鸡毛毽子,你可不可以帮我们做一个?” 她手里拿的,正是一把鸡毛。 鸡毛是公鸡身上,位于尾处的毛,养的好的,品相好的公鸡,尾上的毛羽,颜色靓丽,羽毛又长,用来做鸡毛掸子是最好的。 不过村里人,屋里没那么多讲究,什么灰尘蛛网,一年能收拾一回都算勤快了。 所以也没见有人做鸡毛掸子天天掸尘。 杀公鸡时,那些公鸡的尾毛,基本就被小女孩子收集,拿去做鸡毛毽子了。 “要得……”曾外祖母接过鸡毛应着,又起身吩咐几个女孩子,“去找笋子壳来,要笋子壳做。” “啥子?”曾外祖母年纪大,口齿不清,谢三妹没听懂。 “喊你们去捡笋子壳,三妹你屋头后面坡上不是有竹林嘛,到竹林去捡,就干了掉地上的那种竹子壳。”外祖母听懂了,帮着传话。 “对头。”曾外祖母点头。 “要得。”几个女孩子应着,跑去找东西。 曾外祖母也去屋里找针线,还有没用的,碎布头子。 她走路慢,颤颤巍巍地,十分吃力。 但她不愿使唤小孙子。 一是疼爱,二是她喊的声音小,又不容易听清,老喊不答应小孙子。 “幺娘,我妈喊你莫搞坏了。”周大妹拿着家里的篦子回来了,因为跑的急,脸上飘起红晕,好看极了。 “晓得。”外祖母笑着应了,又叫大妹把篦子递她手上来。 篦子也是竹制的。 长得像是鱼骨,却又比鱼骨要密。 在以前,人们卫生条件差,生活方式也不比现在先进。 大部分穷人家,一年到头,也洗不了几次头澡。 久了,身上就生得许多虱子,头上处处有白屑。 衣物上的虱子好捉,洗衣也能捶洗掉。 头上的却不好处理,于是就有了比梳子齿要密的篦子。 中间高高的牛骨,两侧插入细竹签,用胶粘槽上。 一侧竹签缝隙要宽一些,来篦爬虱。 另一侧要密些,来篦虱卵和小爬虱。 外祖母拿着篦子,给沉檀细细篦起头发来。 篦这个也是要有技巧的,得从发根处去篦,爬虱许多白卵就生在发根上,且一处处过,细细密密地,把头发都篦好几遍。 篦出来的虱子和卵,她都个个掐破,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一直响不停。 虱子土话叫做色子,虱卵叫色蛋。 不管大小,都必须掐破。 若是这虱子吃破小孩头,吃多脓疮来,你会掐出一手的鲜血。 那都是小孩的营养,全被这孩子吸食了。 外祖母掐得手累,掐得指甲壳上全是黑的红的虱血,她掐出满眼的泪水来。 记得家里三个姑娘小时候,也是像沉檀这样,虱子爬得,生了满头癞疮。 那时她跟丈夫两人天天下地里干活,也不太能顾得上几个女孩子。 养娃跟养鸡没什么区别。 都说世上只有妈妈好,可她现在一看到沉檀,便觉得,其实妈妈也做不到那么好。 她很想让三个姑娘重来一次,好好给她们选人家…… 只是,这世上,哪有什么事能重来的呢? 外祖母忧伤的心绪,沉檀并不很懂。 小小的她只知道,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包围了她。 这种感觉是很奇异的,她会发声,会走路,会牙牙学语后,从未体验过。 从前的她,像是见天见地的撒野长大。 此刻的她,好像有人来领着她,告诉她,替她分辨这人间黑白。 软软塌塌的黄毛被理得清爽,外祖母替她把头发分出清晰路子来,扎了对称的四个小辫。 那会儿她面前没有镜子,也完全没有长开,可她就是知道,自己变好看了。 即便沉檀还不懂得什么叫好看,但她知道,自己有了个人样。 可能,这就是为何,孩子都需要母爱吧。 关于美,关于整洁干净……这些对人间的初体验,孩子最初的成长,即便后来再课堂上学习多少遍,也抵不过最初这一回。 那天的沉檀,在外祖母同她扎辫子时,就一直看着曾外祖母做鸡毛毽子。 她心里满是悠然,满是怡然自得。 有母亲爱护的孩子,便能常常有这样心态。 可惜,她只能像贼一样,去窃取那本该属于吴放龙的母爱。 且不只一次。 第58章 人间自画058 因为出生时就不知父母,所以沉檀以为,世上并不是人人都有这物什。 也不知道,每个家庭,到底应该由什么部分来构成。 她真的以为,自己同外祖父外祖母他们,就是正常的家庭,就是一家人。 所以那时的她自信且强大,那时的她,蛮横无礼,且从不害怕人心。 曾外祖母虽然走路不稳当,但手还是灵活的。 阳光下,她拿起剪子,接过几个女孩子递来的笋子壳。 笋子壳,是竹笋的外衣。 主要让笋在不那么坚硬的时候,躲过笋子虫的侵犯。 这种虫跟人一样,喜食嫩笋。 它学名叫竹象。 是大型甲虫,长相同别的甲虫一致,较独特的,是它长长地,坚硬地鼻子。 这也是它叫竹象的原因。 那鼻子能多角度旋转,自由转动。 竹象常常用这鼻子,钻破笋衣,去食幼笋。 也为此,它在笋子多发时节,最好捕捉。 小孩子喜欢玩这个。 常捉来,用家里洗锅的刷把,折下一根签子,插入竹象鼻中,使劲摇晃,竹象便会像风扇一般,‘嗡嗡’发出响声,翅膀飞快扇动,扇出弱弱微风。 沉檀不敢捉这个。 竹象的腿、胫上,都有许多利刺。 倘或附在你手上,那真是甩也甩不脱,抓也抓不得。 也就那些手心手背,尽是满手老茧的男娃敢去逮。 小孩子兴趣很快就过,玩腻歪了,就会想方设法的,把这玩具弄着吃掉。 吃是不麻烦的,拧掉它的头颅,往里头塞入点点盐油,拿火微微一烤…… “滋啦——” 猪油融化,竹象壳微裂,肉烧得金黄,泛出点点油光。 一股独特香气就出来了。 沉檀有幸吃过一回,确实美味,同猪肉鸡肉不一一,竹象的肉,香得胃里馋虫齐涌上来。 可惜就是肉少,吃不过瘾。 大人们是不反对小孩去逮这虫吃的。 竹象是竹类害虫,被它们钻过得竹笋,都是没法健康长大的。 不过乡下哪年头穷,不论害虫益虫,大人都是不怎么管孩子的。 各家的小孩都丢院坝上成天玩到大,就像山上的竹。 不打药,不驱虫。 放任自由生长。 年幼时,那层外衣较为薄嫩。 随着笋渐渐窜个子,慢慢长成竹来,笋衣失去保护作用,渐渐变得发干,发脆,也发黄。 毛竹的笋壳,内里光滑,反面长着许多发黑的硬毛。 扎人,扎手,断里头,还不易拔出。 曾外祖母便先拿剪刀,把那层黑毛刮去。 沉檀看那碎碎黑毛如雪掉落,心里满是奇异。 为何从天上落下的叫雪,从人间落下的,就不算? 等刮干净,曾外祖母又从她找出那盒子里,摸出一枚铜钱来。 铜钱生着墨绿铜锈,看不出来是什么年代的。 都是旧时人家用,建国后就改了。 曾外祖母一直搁盒子里放着,给孩子们做毽子时,会拿一个塞了做毽子底。 这样的鸡毛毽子,踢着有分量,脚感好。 但只放铜钱也不成。 毽子若踢得高了,掉下来拿脚踝骨去借,会被砸得生疼。 所以曾外祖母,从笋壳上,剪下几个与铜钱大小无二的圆片来。 笋壳轻,且遍地都是。 拿来做毽子底的填充,那是最好。 底下有这层缓冲,毽子底的厚度上来了,踢着还不疼。 圆片剪好,她便开始缝底。 拿碎布头,把圆片和铜钱裹在里间,最好是把铜钱夹放在圆片中,这样缝起来牢靠些。 线从铜钱孔的位置过,明眼是看不出来什么地方能下针的,全靠缝者手拿捏感觉。 曾外祖母年岁那样大,眼睛很不好使。 要做这样精细的针线活,她不得不戴上老花眼镜。 即使这样,仍是要离很近,实在看不清楚。 沉檀看曾外祖母眼睛离针线那么近,头几乎佝偻到坐着的腿上,她生怕针不小心戳瞎曾外祖母的眼。 那样,她就只能拥有一个瞎眼的曾外祖母了。 虽然沉檀不很懂眼瞎是什么样的,也不明白瞎眼到底好不好。 但她听大人提起身有残疾的人,他们面色总是怜悯,又带着些害怕落到自己头上的畏惧。 当然,还有大部分人,会带着些不是自己的庆幸。 比方他们说起大外祖父家的哑巴—— 大外祖父家邻边住着个哑巴,他说话只能像小孩那样,发出“啊啊呀呀”的声音。 哑巴又生了两个儿子。 大儿子两腿不一样齐,走路总斜着身子一拐一挒地走,久了,连带脸也是斜的,看人说话总斜着。 小儿子患了脑瘫,只能坐到轮椅上进出,常年歪嘴淌口涎,连饭都没法搞进自己嘴里。 摊上这样的邻居,大外祖父没办法,只能连带着多帮衬。 久了,人们也就当两家并做一家人讲。 “啊呀,那哑巴好可怜啊,晚饭吃齁了,晚上起来喝水,把开水瓶打翻,烫得半边膀子全是水泡,说又说不出来,只‘呜哇呜哇’叫,那么大晚上的,没得哪个听得懂,就没管他,今天梦生才给他搞了药……”那人讲起来,神色当真心痛,仿佛被烫的是他自己一般。 “天呐……他日子囊个过哦,老婆又跟人跑了,儿子又没得用,要是我,我拿裤腰带上吊死了算了!”听的人满脸惊骇,实在害怕这样事情发生到自己身上。 “还好还好,我说话没得问题,要是我舌头也短一截,那不得了……”有的人便是觉得自己幸运。 穷归穷,人还是完整的。 因此,沉檀也就知道,身体少了哪部分,都是很不好的。 “拿远……”沉檀扭头对着外祖母,比划着,学曾外祖母的样子。 曾外祖母耳朵不很好,所以沉檀不太愿意跟她交流。 一句话,总要重复五六遍。 且她还听不明白沉檀的意思。 “坐好,这个扎歪了……”外祖母把她小脑袋搬回去,又把辫子拆了重扎。 小孩子做事总不能专心,头发拆了扎,扎了拆,实在正常不过。 大人不理会沉檀的好心好意,她也不会生气。 对于她来说,还不明白什么叫做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