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缸着实大,沉檀站起来都望不见里边,十一岁的吴放龙,也就比缸高半个头。
外祖父把葛根水拿豆腐帕过滤一遍。
豆腐帕,也就是农村人,逢年过节自家做豆腐,会用到一块四正四方的米黄色布,用来过滤豆浆,也包裹着豆腐压上石头,好让豆腐成型。
葛根水过滤后,豆腐帕里全是葛根渣滓,外祖父又往渣滓里掺水,把葛根渣滓揉了又揉,不放过任何一粒粉。
等过得几遍,再滤出来全是清水,外祖父就把渣滓掺进猪食里,拿去给猪长膘。
马无夜草不肥,猪也类似。
晚上是一定要喂的。
外祖父把葛根水倒进大缸里,添了清水让它自己把粉沉淀到底下,就搞了些玉米粉子和着葛根渣滓,拿两个小塑料桶装了,拎去喂猪。
他们这几户人家住的院子叫做上院,外祖父家猪圈在的位置,更靠近他哥哥在的下院。
猪圈就是厕所,灯泡坏了,他一直没工夫买了换。
猪儿吃得很香,也在努力长胖,外祖父只能通过土墙裂开缝隙里透进的月光,把九头猪看个大概。
白白的脊背,毛发不太浓密但健康,略粉色的肉从毛发中显现出来。
大抵对得上白白胖胖这个词。
猪儿,就是过年的希望。是外祖母的药钱,是吴放龙的书本费。
葛根粉的沉淀,大概需要一周的时间,其间每天得持续换水。
沉檀看着外祖父,每天把那个巨大无比的缸转着圈推出来,把水篦掉,把缸转着圈推回去,又重新添上水,缸在地上擦出‘嗻——嗻——’声音。
她怎么都不相信这能变作好吃的。
直到一碗带着浓郁葛根香气的葛根粉摆在她面前,她还是不相信,木头能变成这么香软,滑糯,半透明的羹状。
给沉檀和外祖母一人化了一碗,剩下的被外祖父拿罐子装起来了。
偏米黄的粉结成块状,要吃时拿调羹舀一勺,用很少的冷水把粉搅匀,再倒开水,一边倒一边拿勺子打圈,葛根粉很快就会变得半透明起来,喜甜的加点糖,有条件的配上山楂葡萄干,是一碗顶好的零食,或营养丰富的早餐。
外祖父本来要给曾外祖母化一碗,她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摆着拒绝了:“我老了,不中用了,那么精贵的东西,给我吃浪费。”
她虽是这样说,可眼睛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葛根粉,嘴还是不由自主的抿紧、松开、抿紧……上了年纪的人,嘴里没牙,嘴唇就渐渐变形,最后只剩一条线,弯弯曲曲的线。
嘴上下的皮肤,随着岁月流逝,变成一道道竖纹,和着唇退化那条走龙般的线,就像一条横着缝的疤,给嘴上了线,从此叫她说话再也不能叫人听清楚。
她当然想吃。
不是因为馋,只是没牙的老人,最喜欢就是这种入口即化且富有营养的东西,不过也正如她自己所说,上了年纪,帮不上忙,最好也不要拖累家里,小儿子每天有多苦,她是知道的。
只不过,老人情绪习惯内敛,她们的锐气,她们的锋芒,早被时光磋磨殆尽,她对小儿子的心疼,从来不会流于表面,不会诉之于口。
那些心疼,活着,被她藏进一双浑浊眸子里;死了,被她带进黄土垄头中。
那一辈的父母,永远不用言语对孩子表达感情。
外祖父把葛根粉端进了一楼阴暗的那个卧房,外祖母正在床上长长叹息,她整日整日受着病痛煎熬,活不好,死不得,下地狱大概也就这样了。
“小娃儿呢?吃了没有?”外祖母躺在床,拿一双无神的眼睛斜看着进来的外祖父,目光随着外祖父的动作挪移。
“给她搞了一碗,她不喜欢甜的,让放龙帮他吃了。”外祖父说着,走到床边,把碗放在宽宽床沿上,再俯身,把外祖母扶起来坐着。
他个子够,不需要踩床踏板上,直接站在踏板外,便把外祖母扶了起来。
“能自己吃吧?”外祖父把碗放在她手上问她。
“我自己吃。”外祖母只是腿瘫痪,下不得地,手还是能动的,她动作缓慢的,用那双不比男人小的手,拿起调羹,舀了勺,送到嘴里。
外祖父看她能自己吃,转身就要走。
他不懂什么病人需要陪伴,也不懂什么情情爱爱至死不渝,他只想到家里冬天没有菜吃,猪草还没割,秋季草结籽,是很有营养的。
再说,那年月,他能做到不放弃妻子,坚持给她买药治病,已经是很难得的好丈夫,他操持家里上下,实在是尽到做丈夫的责任了。
外祖母却想跟他说两句,她喝了两口葛根粉,问外祖父:“妈吃了没有?”
她经年累月地困在这个房里,困在这张床上,每天只能抬头见帐子,偏头看水泥墙。
帐子上画着熊猫吃竹子的图案,熊猫都是一模一样的,竹叶有没有变化,黑白熊猫抱着碧绿竹叶被画在蓝色帐子上,她由最初的看的欢喜,到如今看的厌烦。
她就像这些熊猫一样,永远被印在这帐子上,被封在床上,不得自由,不得解脱。
水泥墙是黑灰的,中间夹着白,和地面一个颜色,当时应该多花些钱,叫工人粉墙的,雪白的墙,如今看来也要欢喜一些。
那墙有的地方被糊得不平,带着刷子印,她好想站起来去把墙面粉刷了,也想叫丈夫做,但她不能这么不懂事。
她不是小娃儿,是个大人。
大人,必须得会体谅,会包容,会隐忍。
她每天只有在吃饭的时候,丈夫或儿子送饭进来,才能见到人,才能说上两句话,才能问上两句,这个家每天发生的事情。
天落雨也好,猪儿胖了也好,总归她是没有离开家的。
比她自己没日没夜的胡思乱想,要强上百倍,千倍,万倍。
“妈说她不吃。”外祖父站着回她话,看架势是没打算长谈,说完就要走的意思。
“她当妈的不吃,你给我吃,说出去叫别个听了,不知道要囊个(方言,怎么的意思)说我。”外祖母说着,声音哽咽下来,眼泪滴到碗里,把糖全化去,变作一碗咸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