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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人间自画045

    “你放宽心,莫想那么多,先把身体养好,身体好了,比什么都好。”外祖父安慰外祖母,只会车轱辘话来回说,那些脱口而出的大道理,仿佛瞬间不会了。

    他心里清楚,这病,应该是好不了的,不过拖日子罢了。

    外祖母不说话了,只低头,一勺一勺葛根粉往嘴里送,像是吃得急,那些粉刚入口,就化作眼泪鼻涕,一齐聚集在眼角鼻腔,眼泪大颗大颗砸在手上,又被新的泪水砸碎。

    外祖父沉默了,他索性等外祖母吃完。

    拿碗走的时候,到门口,外祖父问:“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嘛?”

    外祖母摇摇头,又想起床横放,门被帐子挡住,便出口:“没得。”

    外祖父抬脚要出门,又听外祖母来句:“小娃儿不像她妈。”

    沉檀的母亲,自然就是外祖父的大女儿。

    身为老大,身为长姐,她性子柔中带韧。

    外祖母还记得,大女儿最喜欢甜食。

    外祖父听后,没回应,端碗出去了。

    屋里又是长长的叹息。

    像是为了缓解疼痛的呼吸,又像是幽怨已久的郁结。

    沉檀那碗,吴放龙吃了两口,也不吃了,他觉得有一股怪味道,还不如自己炒的菜好吃。

    那碗葛根粉,一直在桌上,从热气腾腾,被放到发凉。

    外祖父拿背篓带着镰刀,上坡上割猪草去了。

    曾外祖母一直坐在桌旁,见没人在,便把拐杖靠高板凳放着,一般捧起那碗葛根粉,一边念叨:“这么精贵的东西,这么精贵的东西,浪费了,浪费了……”

    她念叨着,贪婪吸着那木质香气。

    颤颤巍巍拿调羹舀了半勺,入口,嘴不住抿着。

    曾外祖母感受着嘴里那口粉糯,脸上浮现出小孩子般满足的笑。

    “咯吱——”门被蓦地推开。

    “妈,吴放龙和小娃儿你看到没得……”外祖父背着满满一背篓猪草回来,镰刀插在草里,等把背篓甩在地上,还没等到母亲回答,他觉得奇怪,便起身看。

    曾外祖母像做贼被抓到一般,脸上神情害怕极了,碗和调羹还摆在面前,她手不住在一旁的拐杖上摩挲。

    “吴放龙这个不孝的细娃儿(方言,小孩的意思),把吃剩的东西给你吃!”外祖父当然不能指责曾外祖母的不是,不管对孩子的态度有多大的差异,他们那辈,对长辈都是恭敬孝顺的。

    当然,他决计也想象不到,一向端正不出格的母亲,其实也贪恋那一口吃食。

    所以他理所当然的,就把这个错误,搬到了吴放龙身上。

    那天吴放龙回家,又讨了一顿骂。

    他甚至都不知道挨骂的原因,外祖父也没具体说,只骂他不孝顺。

    吴放龙以为是李沉檀又告了什么状,所以心里又多讨厌了她一分。

    小孩子就是这样,大一点的不愿带小一点的玩,甚至还嫌她麻烦,只会告状。

    但小一点的全不是这么想,她们十分依赖信赖大孩子,总做小尾巴,做跟屁虫跟在他们身后,哪怕遭到嫌弃,也不在乎。

    她们只会以为那是大孩子在跟自己玩,她们哪里就懂什么叫嫌弃。

    年关将近,猪儿是过不了年的。

    还没请人杀猪,先有两家婆娘懒,一年到头就没养猪的人家找上门来问价格。

    一半钱,一半苞谷稻子抵,两头肥猪儿被人买走了。

    再留下一头母猪,来年配种。

    还剩六头。

    这家要猪头,那家要猪血,还有别村过来定猪脚的……

    要的最多的,是油板子,都是买了回去熬猪油的,偏偏就这个最不值钱。

    等各家各户上门预定好,那些肥肥胖胖的猪儿,便通通被外祖父请来的杀猪匠杀了。

    杀猪特定选了个好日子。

    避开逢四逢六的日子,逢四的日子破坏一年财运,逢六的日子破坏六畜之道。

    避开亥日,猪属亥。

    阳历一月九日,农历腊月初三,丁丑月,丙寅日。

    诸事皆宜,百无禁忌。

    凌晨四点,外祖父便起身往大锅里烧热水。

    也请了两户人家帮忙,报酬是中午和晚上的两顿杀猪菜,吃不完可以从家里拿碗来带走。

    五点,水烧了好几锅,多的拿开水瓶装了,开水瓶还问别人家里借了许多,瓶身上都写着名字,以防拿混拿错。

    杀猪匠也从别的村上赶来了,外祖父家里有病人,一般是不能让煞气这么重的人进屋的,他忙迎出门去。

    “啊呀——辛苦你啦,大老远跑过来,来,先抽烟,抽烟。”外祖父今日穿的青布外套,他手伸进上衣口袋,拿出一包‘耙牛牛儿(香烟地方叫法,实际是五牛香烟)’,平日里自己都舍不得抽,买两包放兜里,也是遇到重大日子,或者有身份的人,才拿出来散烟。

    外祖父是喜欢抽烟的,舍不得钱买,赶场时就买那种一大捆的干烟叶回来,自己切丝,拿纸卷了抽。

    杀猪匠是个四十多的中年男人,个儿不高,但很有气势,膀大腰圆的,寒冬时节,还穿件夏天的汗褂子。

    他接过外祖父递来的香烟,被外祖父带着,进了上院公用的堂屋。

    就在上院正东位置,墙是竹篾糊的黄泥,顶里头那面墙上正中,塑着神像,上写‘天地君亲师’。

    谁家有什么大事,尤其丧葬,都是要在这里举行的。

    此刻,里边已经摆放了张大圆桌,是外祖父扛过来的,上面放着花生瓜子,都是备着的年货,抓了些出来,还有瓶开水,外祖父拿着盛了茶叶的搪瓷缸子,倒了半缸,放在杀猪匠面前。

    “劳烦你先坐会儿,饭还在煮,你吃饱点,帮我杀猪多出力气,莫搞个第二刀出来……”外祖父当然是开玩笑,只是这玩笑里藏着一半真话,杀年猪当然最好是一刀毙命,最忌讳的,就是动第二刀。

    有些年轻杀猪匠本事没学到位,要是一刀下去,猪还能活,基本也就没人敢找他办事了。

    “你搞啥子?不相信我本事?不相信我你请我来搞啥子哟?”杀猪匠当然知道这是玩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