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广业堂。
严博士背着手,一手捊着山羊胡,一手拿着书卷。
“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荣异单手支着额头,桌案前放着书,远远看去,像在认真读书,实际上早已去梦周公。
严博士的声音沉稳,说话不疾不徐,用来助眠最合适不过。
每次只要上他的课,不出一刻,准能睡着。
他睡得十分踏实,可严博士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迷蒙间睁开了眼睛,余光看到了一个红衣小女孩站在室外,正冲着他灿烂一笑。
荣异看到这个笑容,心头一惊:陆家的小魔女怎么到学里来了?
他每次见这个小丫头都没有好事,还是眼不见为净。
他换了个姿势,别过头,故意不看她。
却觉得脚面上有什么东西在动,低头一看,三只硕大的蜘蛛正在沿着脚面爬上小腿。
荣异原地弹起,一边鬼叫,一边跺脚。
说也奇怪,那三只蜘蛛好似粘在他身上一般,任凭他怎么跳都不下来。
众人看着他又跳又叫的滑稽模样,比耍猴的还搞笑,一时间,广业堂的笑声轰响。
荣异大着胆子拽下一只,摸了摸,硬的!
他再取下另外两只,也是硬的,放在掌心仔细查看。
原来是用木头做的蜘蛛,外面涂了漆,乍一看,足以以假乱真。
他朝外看去,室外的小女孩早已笑弯了腰。
“小丫头片子,反了天了!”荣导被这笑容刺激到,本能冲向门口。
“荣监生,本学正讲话,你却鬼哭狼嚎,不尊师长,后面站着去。”讲坛上的学正开口说道。
荣异这才发现,严博士不知何时已离开,学正大人正在训话。
他是被打过五十竹篾的人,心中纵有万般生气,也不敢再造次,只得乖乖到后面站着。
他看向窗外,隔着窗户,都能感受到那小丫头整蛊成功的雀跃。
“谢凝,你出来一下。”训话完毕,学正说道。
谢凝随学正到了室外,学正向她解释道:“镇国公府陆夫人来了,说是有事找你,严祭酒特意让我通知你。”
他朝小女孩笑道:“九娘,过来。带谢公子去找你娘。”
陆九娘蹦蹦跳跳跑过来,仰着小脸问道:“你就是谢凝?”
谢凝点头,小女孩自然牵过她的手,“走吧!我带你去!”
谢凝却觉得浑身蓦然一颤,她不习惯和别人如此亲密接触,哪怕是个小孩子。
但陆九娘做这个动作如此自然随意,加之又是个小孩子,让她一时找不出拒绝的话来
国子监后院,郭娘子和陆夫人正相对而坐。
陆夫人不时往外张望,“我说我亲自去请吧!你还拦着。他要不来怎么办?”
“你且坐下,晃得我头晕!”郭娘子打着团扇,气定神闲,“学正亲自去请的,他不会不来。”
刚看来进门的两人,陆夫人忙起身相迎,身后郭娘子虚咳了两声,提醒她注意礼节。
谢凝坐定后,郭娘子先开口说道:“谢凝,今日请你来,是想请你出次诊,病人你也见过的,镇国公府的公子——陆云。”
“上次是犬子不懂事,言辞间得罪了谢公子,还请公子不要介意。我那儿子……”一语未落,陆夫人已语带哽咽。
郭娘子看了眼闺中蜜友,每每提到儿子,都是这样。
“算了,我来说吧!”郭娘子对谢凝说道。
“陆云幼时,贪玩从高树上摔下来,当时说是摔断了腿骨,太医瞧过,朗中看过,又是扎针又是吃药,但不知怎的,竟然不能走路了。自那时起,便只能靠轮椅代步。”
“镇国公府是武将世家,陆家就这么一个男丁,没承想,却再也走不了路。镇国公虽然眼下风光,终究后继无人啊!”
陆夫人听了这番话,帕子都已经哭湿了。
她自认称得上贤妻良母,怎么在子嗣一事上如此不顺,丢了长女,儿子残疾,只剩下一个陆九娘还算全乎。
陆九娘看娘亲哭得泪人一般,眼里的泪也止不住落下。
“娘亲,不哭!”
她伸出小手帮着擦泪,陆夫人紧紧把她搂在怀里。
郭娘子也红了眼眶,“那日陆云拒绝你,言语不善,你也别怪那孩子,多少大夫说能治好,给孩子折腾得不成样子,结果你也看到了。他心有芥蒂,请你多担待。陆夫人已经叱骂过了,她今日亲自来,就是想请你去看看陆云的伤势。”
谢凝颔首,“学生只能一试,陈年旧伤,不易医治。”
“治不好无碍的。”陆夫人说道:“谢公子能同意诊治,国公府感激不尽。”
“今儿天色不早了,明天再去。”郭娘子说道。
“等什么明天!国公府离这里又不远,谢公子刚下学,今天随我去国公府,夜里看诊,明天一早我再给送过来。不耽误上学的。”陆夫人说道:“马车我都备好了,就停在门外。”
郭娘子看了她一眼,嗔道:“你呀!一碰到孩子的事,就失了方寸。”
陆九娘跑过来,牵过谢凝的手,就把人往外领。
这母女俩,哪是请人?
分明是抢人!
镇国公陆机得知妻子请了国子监的学生前来为儿子诊病,将手中的书卷摔在桌案,“胡闹,他一个学生,会看什么病?”
语罢,离开书房,急步去往前厅。
厅中,谢凝端坐一旁,陆夫人殷勤地命婢女奉茶献果。
堂堂国公夫人,也不嫌丢了身份!
“夫人,你出来!”陆机远远喊道。
陆夫人脚步匆匆,看丈夫脸色不悦,便猜到了八九分,“我警告你,若是劝阻我为儿子寻医的话,不用说了!”
陆机刚要开口,陆夫人又说:“我可以不要丈夫,不能不要儿子,你若敢拦着,我与你和离,独自带着儿子过活。”
陆机等陆夫人发泄完,才清了清嗓子,说道:“夫人,我不是拦你,只是想劝你好歹找个靠谱的大夫,他一个国子监的学生,你以为他当真能治好四郎的病,不要被人家三言两语唬住了!”
“人家没进国子监前是民间大夫,医名远扬。”陆夫人怒道:“以前的大夫靠谱,京中名医馆,宫中太医院,个个是名医,四郎的腿好了吗?还不是越治越差!”
“那你也不能请个学生来家里瞧病,万一,我是说万一。”陆机强调,“万一出了岔子,四郎更严重了怎么办?”
“母亲,父亲说得对,万一治不好,岂不是让弟弟白白受罪?”
月洞门内,走进来一个鹅黄衣衫的女子,正是昔日的谢湘楠,如今的陆幼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