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权》 第一章 愿意 大韩,兴和九年。 太和县,广灵观。 暮色时分,突然飘起雪来。 夜晚,雪越下越大,搓绵扯絮,盖地而来。 观外西北方的一间厢房里,一灯如豆。 身体凉透的谢凝突然睁开眼,却看到泪眼婆娑的小姑娘正在为她穿衣。 只是,穿的是寿衣。 看到谢凝醒来,丫鬟吓的一个激灵,“啊”的一声将寿衣扔在地上。 昨夜,公子明明已经死了,这莫不是……诈尸? 小丫鬟一时跑也不是,留也不是,却听床上的人喊道:“松萝?” 声音嘶哑难听,全无以前的清脆灵动。 谢凝掀开身上的薄被,喉间的热辣腥甜还在,那杯鸩酒喝下,她尚未咽气,直到东宫被火海吞噬,她也随父母一起葬身火海。浑身被炙烤的焦灼,耳鼻间尽是撕心裂肺的嘶喊和皮肉烧焦的味道。 她看了看周身,单薄的衣衫和破被,冰窖一般的茅屋,却让她终于确定:她重生了! 十数年间,她不过是广灵山的一抹游魂,因怨念太重,不愿意进入轮回。 若不是今日恰好飘过广灵观,若不是真正的谢凝被冻死,何来此次重生? 往事历历在目,谢凝指甲深陷肉中,氤出血珠,却感觉不到痛。 “公子,公子。”松萝叫着,赶紧找来破布。 公子? 谢凝低头看,却看到这具身子穿着男人的衣袍,挽着男人的发髻。 重生一次,她竟然成了男儿身? 谢凝拉开领口往下看,赫然发现缠得厚实的束胸,还好,只是女扮男装。 今年冬天格外冷,广灵观又在高山之上,寒意彻骨,屋里连个炭火都没有,更别说锦被棉衣。 谢家将谢凝丢在广灵观已是第十个年头了,说她克死生母,六亲缘薄,若是继续养在家里,于六亲不利。可谁不知道,不过是因为生母早死,亲爹续弦,继母看她碍眼罢了。 前两年还给些香油钱,观主能容她们住在观内,照顾衣食。谁知过了两三年,连香油钱也没有了,那观主是个势力的,便将她们撵出观外,任她自生自灭。 松萝只得做些绣品,拿到集市上换些银钱,勉强度日。 天刚蒙蒙亮,院子里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松萝,公子可在家?”门外的人问道,看门还未开,又喊道:“昨夜道童睡的太死,没有听到你敲门,看门前脚印想必是你。” 昨夜,谢凝高热不退,松萝冒着风雪去广灵观求助,门板都要拍碎了,却没见有人应声。 今日风雪初霁,他倒来了。 “狐狸找羊,定没安好心。”松萝嘟囔道。 敲门声越来越急,谢凝催促:“松萝,帮我更衣。” 松萝利落地给谢凝换好衣衫,挽了时下男子常用的结髻。 黄观主进门,看两人既无让座,也无茶水,自顾自坐下。 他也不在意,给自己倒了杯水,白水,连茶叶渣都无一个,都穷成这样了,还在这儿拿乔? 黄观主把面前的杯子推开,说道:“小公子,咱明人不说暗话,大冷的天儿,你这屋子连个炭火都没有,家里人不管,你又没有营生,光靠松萝那几个绣品,能换几个钱?” “过日子需要银钱,你何苦放着富贵日子不过,非要挨穷?太和县谁不知道,张大官人是出了名的阔绰,你若跟了他,还愁没钱花,衣食住行,样样让你做人上人。” 松萝‘呸’了一声,“太和县谁不知道,那张茂是个出了名的色胚,男女不忌,谁要跟他!” “若不愿意,你们今天就得搬出这间屋子……”黄观主恶狠狠地说。 “我愿意!”谢凝突然说道,声音轻悠。 “你说什么?”黄观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为这件事,他没少费功夫,这小公子从不松口,今日这是怎么了,竟如此爽快! “我说我愿意!” 第二章 身契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黄观主又惊又喜。 他早收了张大官人的定金,为这差事,腿都快跑断了,小公子就是不松口。 今天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这么爽快地应下了。 “但我有个条件。”谢凝说道:“我要五百两,并一些冬日衣物。” 五百两? 胃口这样大! 看来,平日里清雅绝尘的样子不过是装给俗人看的。 沽名钓誉,原是为了待价而沽。 “五百两白银可不是小数目,我且得和张大官人好好商量。”他瞄了谢凝一眼,不过是仗着自己有副好皮囊,就敢狮子大开口。 谢凝摇头,“不是五百两白银,我要五百两金。” 五百两金? 黄观主差点没被口水呛死:道爷我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赚够五百两金,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半大小子,开口就是五百两金! 黄观主冷笑一声,“我瞧公子也是血肉之躯,不是金子做的,也不是白玉镶的,怎的就值五百两金?” “我值多少钱,你说了不算。你自去问张茂要,他一定会给。”谢凝走到窗前,拾笔在纸上写了个药方,“按这个药方抓药,松萝着了风寒。” 真是好大的口气,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但差事还是要办,谁让他收了人家的定金呢! 黄观主揣起药方,顾不得雪路难行,忙着下山办事。 松萝看他走远,关好柴门,长舒了一口气。 回到房内,赶紧去煮水烧饭,看到谢凝端坐在房内,犹豫了半晌,还是问道:“公子……为何会答应?” 她记得,公子昨日还说过,就算是死,也不会答应张茂。 她不明白,仅仅过了一个晚上,就变了。 谢凝接过她手中的茶炉,“我来,你去休息!” 松萝急了,“这怎好麻烦公子?” “你病了,需要休息。”谢凝说道。 “我病了?”松萝看看自己,浑身上下好好的,问道:“我哪里有病?婢子皮糙肉厚,不会生病。公子不用……” 话还未说完,几个响亮的喷嚏接连袭来,伴随着一阵头晕,松萝身子一软,赶紧扶着桌脚。 昨夜的劳累、焦虑,今日的惊惧、不安,她不过是强吊着一口气撑着,现在看到公子无恙,心气儿一松,身子便倒下了。 傍晚时分,黄观主坐着马车上山,车夫一记响亮的马鞭响彻山间。 “小公子有喜。”黄观主跳下车,“松萝呢?怎么让公子做这些?” “她病了。”谢凝答道,“药买了吗?” “公子交代的事,贫道自然要办妥帖。” 说着,命小厮将药拿过来,谢凝接过,便要去煎药。 黄观主朝身后小厮使个眼色,小厮机灵,赶紧接过谢凝手中的活计。 “还真如公子所料,大官人应下了。”黄观主指着马车说,“里面俱是过冬的物品,衣食用度,大官人都备齐了。这屋子年久失修,这两日我就请人修葺,保证公子过个舒心年。” 他凑近,附耳道:“大官人答应五百两,此次先付三百两,事成之后,再付二百两。” 看着院中人来人往,他低声道:“咱们借一步说话。” 谢凝将他领到灶房,说是灶房,不过是用茅草搭建的屋棚,既不防雨,也不防风。 棚外的积雪化了,棚内不时滴水。 黄观主自怀中拿出文书,“大官人说了,须得签了这身契,才能把金子给你。” 谢凝接过,并未细看,粗扫了一眼,“可以。” “小公子爽快。”黄观主拿出干了的兔毫笔,蘸了积水,递过去。 看着谢凝利落地署名,黄观主心中冷笑:看着聪明机敏,不过是个草包。 这份身契签了,包管你这辈子插翅难飞,生是张茂的人,死是张茂的鬼。 依张茂那豆渣脑筋,如何想得出这个主意,若不是自己提点,哪能得如此周全。 所以,那两百两金张茂出的不冤。 谢凝要五百两,经他转述,就成了七百两,多出的两百两,自然落入自己口袋。加上之前说好的五十两定金,这一趟差事,两百五十两妥妥入了腰包。 “这是三百两,小公子收好。”黄观主将背上包袱交给谢凝,“小公子这几日好好休养,三日后酉时,大官人来看望公子。” 他重重地说出‘看望’两字,唯恐谢凝不能领会他的意思。 第三章 金丝 谢凝听他如此说,岂会不明白? 不觉面上一红,起身离开灶房。 刚走出去,谢凝又停了下来,“还有一事劳烦观主。这屋子实在住不得人,烦请观主在广灵观腾出一间厢房,容谢某暂住几日。” 黄观主摸着被打湿的衣衫思忖:也是,春宵一刻,良晨美景,自然是得翡翠床芙蓉帐,若是被这风雪搅了兴致,委实煞风景。 “还是小公子思虑周全,贫道这就让道童把屋子收拾出来,明日便可入住。” 黄观主一行人走后,谢凝便做些简单的餐食。 松萝吃了些薄粥,又喝了汤药,刚喝完,只觉眼皮儿有千斤重,再次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松萝睁开眼,只觉神清气爽,病痛全无。 她坐起身,却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盖着锦缎棉被,脚底放着烫婆子,屋子里生起了炭火,暖意融融。 炭火烧得火红,却没有一丝烟。 是银丝炭吧! 她以前只在集市上看到过,这一箩炭,抵得上她们一月的用度了。 谢凝歇在矮塌上,身上盖着裘被,配上那洁净的面容,犹如无瑕白玉,一貌倾城。 松萝悄悄到灶房,灶房添置了新的炭炉和炊具,米缸是满的,案板上放着腊肉、鱼脍,还有一整扇羊排。 她们,再也不用饿肚子了! 松萝看着这些,突然眼角浸出泪来。 终于不用过忍饥挨饿的日子,却是用公子的清誉换来的。 她抹干眼泪,做好早饭,端进屋时,谢凝已经起身。 她穿着天青色宽袖广身袍,正用一根青玉簪挽起发髻。看到松萝进来,她说:“把这套衣服换上。” 桌上放着崭新的衣裙,衣领处是厚实的兔裘,想来,比她身上这件破棉袄要暖上百倍。 “汤药要继续喝,每日两次,连喝三日,方能祛除病根。”谢凝说道。 松萝摆好餐盘,问道:“公子何时会问诊治病?” 谢凝自幼体弱,只记得不停请大夫给她诊病,却从不知道她自己竟会诊病。 何止是会诊病? 能看得出何时生病,并且能提前把药方开好,一剂汤药,便能药到病除。 谢凝看着面前的铜镜,眼神飘忽,“看的多了,便会了。” 吃过饭,谢凝拿出装银子的包袱,交给松萝。 “去集市上买最贵最锋利的金丝线,价钱不论。” 广灵山下,每月逢初一、十五,便会有集市,庵里的姑子做些吃食,妇人做的绣品,农人做的锄头……都会拿到集市上去卖。 “公子说的可是胡人的金蚕丝?”松萝问道。 胡人的骆驼商队,每逢十五也会来集市,贩卖一些稀奇玩意儿。 传闻金蚕丝,锋利无比,价钱昂贵,是胡人手中的奇货。 谢凝点头,“今日是十五,去商队找王胡子,他手里有货。” “酉时前赶回,我们要搬到广灵观去住。”谢凝看着栖身多年的旧屋,“这里需要修葺。” 这个屋子晴天透风,雨天漏雨,确实该好好修修了。 申时三刻,松萝回来了,哭丧着一张脸。 “公子,我差事没办好,被那王胡子骗了,三百两,就换得这么一根细钱。”松萝自怀中掏出十余寸的金丝。 她真的是昏了头了,去之前想好的,要砍价、要砍价,谁知被那王胡子一顿忽悠,就把银子交了出去。 三百两,就换这么一根金丝。 谢凝接过金丝,就着夕阳的余光展开,一根细细的金线,比寻常棉线还要细,用手轻轻一碰,一串血珠便滴了下来。 “公子。”松萝惊呼,她要去找止血药,却被谢凝叫住。 “你来拿着,不要松手。”谢凝浑不在意,随意将血抹在衣衫上,拿起桌上的银梳子,轻轻将梳子丢在金丝上,梳子随即断裂。 谢凝嘴角现过一抹浅笑,“你这趟差事,办的甚好!” 松萝讪笑,“公子,三百两金没有了。” “人在,银钱总会有的。” 第四章 茶团 是日,酉时,两个道童赶着驴车到了,瘦高的名唤太清,矮胖的名唤太虚。 两人领了黄观主的命,帮忙搬东西到广灵观。 谢凝穿着狐裘站在阶下,风帽迎风飞扬,恍如水月观音。 太虚看出那狐裘价值不菲,少说得值千金。他曾看到谢凝如何落魄,食不饱,衣不暖,如今攀上了张大官人,这是要飞上枝头做凤凰了。 “张大官人真是阔绰,这还没见面呢,银子便流水一样进来了。”太虚冷哼一声,把棉被扔进驴车,“若得了手,不知道有多少好东西呢!” 身后的太清吃力地抱着箱笼,吼道:“别吃酸了,快帮我一把。” 两人奋力把箱笼抬上驴车,回头看谢凝,仍然立在阶下,超逸绝伦。 “哼,姿色平平,还真把自己当个主儿了。”太虚低声骂道。 “他姿色再平平,也强你许多。”太清看着他敷了厚厚白粉的黑脸,像霜打过的粪堆,赶紧别过脸,再多看一眼,都要作呕,“你就是把粉盒子倒在脸上,张大官人也不会多看你一眼,整日的吃酸拈醋,当心酸死。” 趁人不备,太清将妆奁的两根金簪藏到了袖袋中。 太虚赶紧闪过身,遮住他,唯恐被主仆二人发现。 “咱俩一人一根。”太虚低声说。 太清回头瞪他,还未等他说话,太虚附耳说道:“不给就告发你。” 太清气结,故意将妆奁撞倒,砸在太虚脚上。 太虚抱着脚,‘嗷嗷’直叫。 松萝听到动静,急忙从屋里冲出来,看着掉落一地的首饰,喊道:“当心点,这可都是值钱的好东西。” 太虚嗤笑,说道:“什么好东西?不过是卖身换来的腌臜物。” 声音不高不低,正好传到谢凝耳中。 一行人赶到广灵观时,天色已晚。 广灵观不大,胜在幽雅。 正殿后面,分东西两厢房,谢凝之前住在西厢房,黄观主早早便让太清将房间收拾出来,并添了很多新物什。 主仆二人只需简单收拾,便已安置。 一夜无话。 翌日,松萝醒来时,便看到身着素白袍衫的公子立于窗下。 谢凝看着她,面容淡然,“松萝,我们离家多久了?” 松萝愕然,怎么突然提到这个? 谢家,那个早将她们抛弃的谢家,久到她都记不起来了。 “公子四岁来到广灵观,已是第十个年头了。” “今日,我说什么,你便做什么,不可违逆,不可害怕,不可出错。你可能做到?”谢凝清丽的眸子里闪过一抹不易觉察的凌厉,“若做的到,我们今日便可回家,若做不到,我们将永生困在这广灵观。” 松萝看着谢凝,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公子,坚毅、狠厉,颤声说:“我……我可以。” 谢凝整好衣衫,从剩下的四剂药中捡了几味草药,和龙凤团茶放到一起,“去小厨房煮茶,闲时将白驴喂饱。” 小厨房就在厢房的西南角,松萝刚把茶叶放到沸水中,满屋便散出醉人的芳香,盈满道观。 太清四处嗅着,找到了小厨房,看见松萝正在煮茶。 “什么茶?这么香?”太清问道。 “龙凤团茶,张大官人送的,公子加了几味草药,益气补肾。” “龙凤团茶?那可是贵人才能喝上的!公子好福气。” 炭火炙热,烘烤着茶炉,散发出沁人的茶香。 “茶叶而已,哪分什么贵贱?小师父若不嫌弃,尽管拿去,我们还有许多。” 太清上下打量着松萝,叹了一声,“松萝,你们真是阔了,这么名贵的茶,说送人就送人。想当初,你们可是连茶叶渣都没有……” 松萝打断他的话,笑道:“小师父,你也说了,是‘想当初’,现在不是当初。” “这些茶,太清师父还要不要?”松萝作势要把茶叶收起。 “要!为什么不要!” 太清接过茶包,夺门而出,路过厢房门口,看到谢凝正端坐在桌前看书。 他低声啐了一口。 看你能风光几天? 且等你从枝头跌下来,老子要你好看! 第五章 夜会 不过,话说回来,这茶着实是好茶,广灵观常年是苦丁茶,又涩又苦,师父说苦丁茶败火,谁不知道,那是因为苦丁茶便宜。 龙凤团茶! 说不定师父也没有喝过。 正好给师父送去一些,做个顺水人情,以后有赚钱的营生,也能想到自己。 心下思量,便径直走到东厢房,敲响了黄观主的房门。 不多时,整个广灵观飘着异人的茶香,经久不散。 松萝将茶汤端到房中,谢凝接过茶,随手倒在窗台的盆裁里,不仅如此,她将整壶茶都倒在富贵竹的花盆里。 “响午好好休息,酉时,到门口接大官人。”她说道。 松萝应声,虽然不解,但不敢多问。 天将擦黑,便见一身着深蓝锦袍的男子出现在广灵观,脸敷白粉,鬓角簪花,看见松萝,也不客套,“快,带我去见你家公子。” 松萝引路到西厢房,却见观内一片漆黑,只有西厢房亮着灯。 谢凝仍旧端坐,就着灯光看书,张茂看着灯下人身影婀娜,魂儿先去了一半。 “男想俏,一身孝,这白色衣衫配你,当真好看。”张茂走到桌前,桌上早备好酒水小菜。 谢凝略施了一礼,“见过大官人!” 张茂赶紧扶起来,顺势挽起她的手,只觉肤如凝脂,柔若无骨。 “都是自家人,还要这些俗礼做什么?” “承蒙大官人照抚,但礼不可废。”谢凝引他到桌前坐下,将酒杯斟满,“第一杯酒,敬大官人,救我脱离苦海。” 不待张茂反应,尽数喝下杯中物。 她又为自己倒了一杯,“第二杯酒,敬大官人,不吝钱财。” 说罢,一饮而尽。 “第三杯,敬大官人,不计前嫌。” 正要喝下,却被张茂拦住。 谢凝两杯酒下肚,脸颊浮现一抹红,天上白云晚霞飞,张茂看得呆了,他早知谢凝是个美人,以往布衣荆钗,却难掩国色。今日不过略一装扮,恍如仙人。 “你用的什么胭脂,给我尝尝。”他的手抚上谢凝的脸颊,将脸凑近,“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黛,这才是真正的绝色。你虽是男子,却远胜太和县花魁。不对,那花魁比不过你一根手指头。” 他夺下谢凝的酒杯,“再说,今日我来,是为了玉成好事,可不是来看你喝酒的。” “大官人只想到自己,却不曾想到我的苦。”谢凝面容哀婉,带着几分怨意。 “这话从何说起,你要钱给钱,要东西给东西,尽捡好的给你。天地良心,我那浑家也没你这待遇。” 谢凝脸上滑落两行泪珠,“大官人莫要骗我,我不过要五百两,你只给了三百两,还非要写什么身契,才给剩下的二百两。你这是信不过我?” “唉,这都是那黄观主的主意,我自是愿意给的,黄观主怕你反悔,让我逼你写个身契。” 谢凝并不答话,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来。 张茂看得心疼,从怀中取出文书,“身契在此,今日便交给公子保管,二百两我早带来了,就在那里。” 他进来时把一个黄色包袱放在案几上,里面放的便是两百两黄金。 谢凝这才破涕为笑。 梨花带雨伊人泪,幽兰着露郎君情。 张茂抬手为她拭去泪痕,滑过面颊和脖颈,顺势探入衣领,谢凝眉目含情,抬手摘掉了他鬓角的花,又去掉他的冠帽。 张茂任由她作为,满脸笑意,这小公子,他三年前便看上了,奈何软硬不吃,不能得手,宁可忍饥挨饿,也不接受他的美意。今朝一旦开窍,风情甚浓。 谢凝右边衣袖上,粗粗缠着一根金丝线,若不细看,不能察觉。 蓦然间,她抽出金丝,直直往张茂臂上划去。 张茂甚至没有看清是什么东西,只听到有东西“咚”的一声落在地上,低头一看,却是自己的左臂,再看左边身子,左臂竟被齐齐斩去,露出森森白骨,血涌如柱。 鲜血溅在谢凝的衣衫和脸上,犹如玉面罗刹。 张茂连惊带痛,大叫一声,奔向屋外。 第六章 逃离 “松萝!”谢凝喊道,指着地上的断臂,“把它拿到道童房内,放在太清身边。快!” 松萝早已吓傻,浑身抖如筛糠,壮着胆拿起还滴着血的断臂,向东厢房走去。 东厢房一丝动静也无,道童的房门虚掩着,她推门进去,一股怪异的茶香扑来,太清太虚各自歪倒在自己床上,人事不省。 事已至此,松萝顾不上害怕,借着夜色,将断臂塞入太清怀中,又把太虚拖到床前,调整好姿势,让两人缠斗在一起。 谢凝早已换过衣衫,牵着驴车,在门外等她。 此时,松萝心神稍稳,看见白驴,她突然想到,自己从未赶过驴车。 “公子,我、我不会赶车。” 谢凝跳上车辕,抽出鞭子,“上车。” 森寂的夜空,一记鞭响,驴车载着主仆二人离开了广灵观。 阴风阵阵,不知何时,天空中飘起了细雨,初时,只是零落几滴,落在脸上,丝丝凉意。渐渐,雨滴越落越密,洇湿了车帘。再后来,雨越下越大,夹杂着冰粒,砸落下来,一阵密,一阵疏。 “公子,公子。”松萝探出车帘,车外雷电齐鸣,大雨倾盆。 谢凝的衣衫尽湿,雨水沿着发髻流下,模糊了双眼,她抹了一把脸,头也不回,“回去,坐好!” 山间羊肠小道,本就不易走,这会儿更是泥泞难行,好在那白驴是走惯了这条道的,虽然走得艰难缓慢,总算赶在天亮前下了山。 晨光熹微,又是一度清晓。 有香客早早到了广灵观。 “奇怪,观门怎么没有关?” 香客推门,正殿中一个人也无。 “黄观主呢?道童哪里去了?” 香客来到后院,房门大开,推门进去,却见两个道童抱着一条断臂,昏死在地,身子早就凉的透透的。 “啊!杀人啦!” 篮子里的祭品洒落在地,香客四散而逃。 胆子大的香客报了官。 捕快到了广灵观,查看三人尸身,再看太清怀中断臂,有了主张。 “定是贼人看中了道童,道童不从,贼人用强,三人厮打中砍断了贼人臂膀。” 虽经一夜暴雨,室内的茶香还未完全散去,捕快闻着茶香有异,着人把茶叶渣取回检验。 经皂吏勘验,茶中混了曼陀罗花和断肠草,饮后人会昏睡不醒,肠断而死。 整个太和县,喝得上龙凤团茶的,十根手指头都能数的过来,捕快很快锁定了几户人家,再命人暗中盯着,看哪户外出采买止血的药材。 张茂回家的第二日,便有捕快上门。 “叫张茂出来!”捕快喝道。 “我家员外身体抱恙,不能见客。”管家回道。 “生的什么病?可是断了左臂?”捕快问。 “爷爷说笑了,无怨无故,怎会断了左臂?”管家讪笑,忙命人上茶。 丫鬟上了茶,捕快尝了一口,“好茶!好茶!” 管家凑近,“这是当今的贡茶,龙凤团茶,爷爷若瞧得上,拿些回去!” 捕快突然摔了茶碗,掏出搜捕文书,“还在这里装傻充楞,给我搜!” 衙役们在后院搜到奄奄一息的张茂,伤口处与断臂吻合,再加上张家搜出的茶叶,与观里的茶叶一般无二,证据确凿,即刻将张茂收押归案。 张茂卧房里有一间暗室,衙役打开时,里面竟有十数个男童,个个衣不蔽体。 回县衙的路上,民众把烂菜叶子、臭鸡蛋扔向张茂。 “收了二十七房小妾还不知足,连孩子都不放过。” “禽兽不如,畜生!” “知县大人开明,就判他个斩立决。” 当张茂的判决出来时,谢凝已经到京城,太和县的一切都被她抛在身后,仿佛从来不曾经历过。 第七章 谢家 年节将近,旧历已是小年了。 按照习俗,今天须得吃糖瓜、火烧和饺子。 谢家早早便备好年节需要的食材,丫鬟婆子忙着洒扫安置,年味颇浓。 王氏喜上眉梢,养女竟是镇国公丢失的亲生女儿,这得是多大的机缘造化!更可喜的是,养女是有情义的,镇国公是知情达理的,好东西流水一样送到谢宅。 总不枉她早年带着女儿东奔西走,就算讨饭,也没舍下这个女儿。 这就叫祸为福先,否极泰来。 王氏顺手摸了下镇国公府送来的雕花屏风,竟摸到一手灰,“偷懒耍滑的东西,整日东擦西擦,擦的什么,这是金丝楠木的,名贵着呢!你若不仔细,明日便发卖了你!” 小丫鬟是新买来的,听了这话,跪在一旁掉眼泪。 贴身服侍的刘妈妈进来,步履匆忙,“大娘子,老太太来了。” 她看了眼跪在一旁的小丫头,“蠢货,还不滚下去!” 王氏眼珠儿转了转,“她来做什么?” 她这个婆婆,一年见不到几面儿,连日常的请安都省去了,若不是大事,她断然是不会出佛堂的。 谢氏一门三子,长子谢成,育有一子两女,从父亲手上接管两间铺子,生意不大,但吃喝不愁。 二子谢昀,三十岁进士及第,现在四方馆任职。 三子谢焘,幼时有‘神童’之称,手不释书,废寝忘食,十四岁便考中了秀才,谢老太爷花重金请了名师,指望儿子登上金榜,万万没想到,谢焘此生竟止步于秀才,每年乡试不落,次次各落孙山。人送绰号“谢仲永”。 谢老太爷早逝,临死也没看到谢焘挣个功名回来,倒是自小愚笨的二儿子谢昀,凭着一股韧劲入了文职,光宗耀祖。 久而久之,谢老太太的天平自然向二房倾斜,对二房多有照抚,最不待见的便是三房,谢焘年轻时,沾着秀才的光,娶了富商的女儿,奈何福薄,妻子几年便去了,生两个女儿,好容易得了儿子,体弱多病又克双亲,后来续了弦,却也是个不成器的,一个带把儿的都没有。 是以,几乎不愿见三房。 王氏并不在乎这些,谢老太太年逾八十,她待见怎么样?不待见又怎么样?还能少块肉不成。 “大房、二房都来了。”刘妈妈悄声说,“听说是二老爷想要升官,缺少银两打点。” “他家缺银两,到我家做什么?”王氏嗓门顿时高了不少,“不过是个从六品的闲职,四十多岁了,还做什么升官发财的春秋大梦?” 王妈妈赶紧拿帕子掩口,“大娘子,小声些,人来了!” 说话间,一群人已进入垂花门,谢焘搀着谢老太太步入正堂,待坐定后,却不落座,立在母亲身侧。 “三郎,你自去坐,我还没老到坐不住的地步。” 谢焘应了声,回到下首坐了。 他无事不出书房,常年流连于故纸堆,人虽迂腐,却是极孝顺的。 丫鬟递上茶水,接过老太太的龙头拐杖,站在身后。 谢老太太喝了一口茶,说道:“镇国公府的茶,就是不一样,醇甜。” 王氏面上一红,笑道:“前日国公府派人送来,今日正准备给母亲送去,没想到母亲竟亲自来了。”又命刘妈妈包好茶叶,让老太太带回。 “我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吃什么茶有什么要紧。”谢老太太放下茶碗,“倒是你们,都还年轻,还能搏一搏前程。今日我来,不是为吃茶,是有一桩正事要你们帮忙。” 第八章 归家 王氏瞧了一眼丈夫,仍是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 这种场合,合该当家作主的男人说句话,但她家这位,常年是这个死样子,三脚踹不出个屁来。 男人不说话,她自然要出头,“母亲,论经商,我们比不上大伯,论从文,比不上二伯,不知我们能帮上什么忙?” 老太太清了清嗓子,“你们也知道,二郎仕途不顺,偌大年纪,也只是个从六品的文职,现在四方馆主事有致仕之意,正好腾出一个缺来。论资历、经验,二郎都是上佳的人选,奈何这主事是个胃口大的,须得银钱方给疏通。” “谢氏一门,只有二房在官府做事,以前他帮了你们不少,如今他有难处,你们也不能袖手不管。若他升了官,于你们也有莫大的好处。” 她看了一眼座下儿女,大房、三房都低下了头,尤其是王氏,恨不得将头埋在衣领中。 大房娘子陈氏看了看众人,开口说道:“母亲,我们是小本生意,不过是混个温饱,再说,大郎年纪大了,眼看着要参加科考,还要为将来娶妻做准备,手里着实不宽裕。这个忙,实在是有心无力。倒是三房,听说最近与镇国公府走的近,说不定可以帮忙疏通疏通。” 王氏一听,接过话,“二嫂,这话说差了,镇国公府那是什么门弟,岂是我这小门小户能高攀的?再说,湘娘刚进府,还未站稳脚,现在就求着人家办事,多有不便。” 末了,又补了一句:“若是自家姊妹的事,她还能帮着说说,但是二伯家,说到底,还是差的远了些。” 二房张氏坐不住了,直截了当问道:“弟妹既不愿意走这个人情,可否出些银钱,让我们找主事疏通。” “二嫂,我们哪有银子?你也知道,那些铺子赚不到几个钱,家里这么大的开销,我还想去钱庄借钱呢!”王氏笑道。 “镇国公府送来多少好东西?邻里间都传遍了!”陈氏笑道,“弟妹何不拿出来让我们开开眼?” “二嫂说笑呢?哪里是什么好东西,都是不值钱的玩意。” 王氏心中暗自懊悔,都怪自己这张大嘴,平时没个把门儿的。 “弟妹说笑呢?镇国公府的东西,不值钱?当咱们是瞎子不成!”陈氏笑了,“再说,三房没有儿子,依俗例,你们百年之后,再多的家产也留不住。倒不如现在做个人情,将来我们也能照抚一二。” 没有儿子,这是王氏的死穴。 大房、二房都有儿子,就三房没有! 偏偏朝廷还有什么狗屁规矩,家产一定要留给男丁,女子不作数。 女儿生的再多,有个屁用! 王氏跳脚,“我还没死呢?分什么家产?就算死,我也死在你后面。” “死在我后面,你的家产也是我儿子的。”陈氏不饶一句,“谁让你生不出个带把儿的。” “好了!”一直不作声的谢老太太大吼一声,将茶碗重重摔在桌上。 谢二爷起身跪在厅堂,“母亲,孩儿不孝,一把年纪了,还让家人为我不和,这个官,不升也罢。我这就回了主事,让他另择人选。” “二郎,不可,不可!”谢老太太颤巍巍走下来,扶起儿子,“你仕途不易,十几年才等到这个机会,怎可说不要就不要!” 她拉下老脸,对着谢焘吼道:“没用的东西,还不管管你媳妇!” 谢焘惧内,但更怕老娘。 他看着王氏凶神恶煞的脸,嗫嚅道:“娘子,要不……多少拿一些!我们没有儿子,” 王氏狠狠瞪他一眼,“闭嘴!” 一屋子乱粥一样,突然刘妈妈闯进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公子、公子回来了!” “什么公子?谁家的公子?”王氏问道,“把气儿捋顺了,好好说。” “咱家、咱家的公子!”刘妈妈回道。 “你老糊涂了,咱家哪来的公子?”王氏不解,算上前面那位,加上自己生的,全都是赔钱货。 不对! 还有一个,在道观。 莫不是,他回来了? 第九章 不喜 刘妈妈点头,“谢凝回来了!” 王氏愣在原地:不是说病重不治吗?怎么回来了? 旋即笑了,“谁说我家没有儿子,凝哥儿回来了,家产自然要留给他,何况三房的铺子,还是他母亲的嫁妆,我是无权处置的。” 心中却是狐疑:她早已不给广灵观香油钱,据说主仆已被赶出观外,今冬奇寒无比,怎么没有冻死这个病秧子? “凝哥儿,凝哥儿回来了!”谢焘听到此,想起亡妻,心中一疼,牵扯旧疾,咳嗽不止。 院门外,停着一辆青布马车,车旁站着一个丫鬟,身穿裘衣,手拢暖炉,看到谢焘,敛衽施礼。 “见过老爷。” 谢焘早已不记得她是谁,问道:“你是……?” “回老爷,婢子松萝,自幼随公子在广灵观养病。” “阿凝呢?” “公子在车上。” 松萝掀开车帘,一阵冷风袭来,吹的炭盆忽明忽暗,车内坐着一人,宽袍下放着脚炉,手上一个烫婆子,神情清朗。 谢凝搭着松萝的手,下了马车,松萝赶紧将狐裘披上,戴好风帽。 十年不见,这孩子出落的愈发俊逸了,就是瘦了些。 “见过父亲。”谢凝施礼,淡然说道。 谢焘刚要伸手去扶,王氏一行人便到了。 “怎么回来也不事先传个话儿,我好差人去接。”王氏顺势扶起谢凝,帮着整理衣衫,“我年年给广灵观续香油钱,他们也不让着人护送,黄观主也忒不会办事。” 谢老太太这时也赶到了,谢凝对着众人一一行礼,轮到王氏时,只听她说道:“见过姨娘。” 姨娘? 王氏气结:我好歹是谢家明媒正娶的太太,不是你家的妾!是你名正言顺的母亲! 她突然想到,当初送谢凝去广灵观时,那孩子最后叫她的也是‘姨娘’。 这孩子,真是从小到大一点没变,还是那样的讨厌。 “怎么突然从广灵观回来了?黄观主怎么说?”谢老太太问道。 “回祖母,黄观主已仙逝了。” 谢凝简要将广灵观的事说了,谢老太太听得紧捂胸口。 “阿弥陀佛,原以为是清净地,没想到净是腌臜事。”谢老太太手中佛珠转的更快了,“回来便好,回来便好。三郎媳妇,你赶紧安排个妥善住处,他们长途奔波,想必累坏了。” 王氏应了,谢老太太带着众人各自回房。 他们此次来,本是想以三房无子为由,想让三房出些银钱,助谢昀官升一级,没想到,突然杀出个谢凝,看到此行无望,便各自散了。 陈氏站在王氏旁边,自言自语道:“终于有儿子了,可惜,不是自己生的。” 说罢,抽出腰间帕子,施施然走了。 王氏恨得牙痒痒,却没空理她,眼前还有一堆事等着她料理。 突然多出主仆二人,总得腾出房子安置。 当初,谢宅不过是临街的三间瓦房,娘子嫁过来后,经营有方,便购了左右邻里的宅子,重新翻整,才有了这三进三出的院子。 谢凝的两个姐姐,早已出嫁,因生母病逝,无事不回娘家,原先的闺房自然挪作他用。 王氏嫁进来后,除了带着的谢湘楠,又生了两个女儿,如今,夫妻俩住主院,两个女儿合住着一个院子。 “阿凝,你是知道的,家里地小人多,实是没有多余的房间了。只有东耳房还空着,我这就着人收拾出来,稍后你就能住进去。”王氏笑道。 东耳房紧临着下人的住处,侧面便是茅房,是以常年空着。 松萝站在身后,敛声静气,以前在谢家时,下人们宁可住到后罩房,也不愿意住到东耳房,嫌秽气。 “姨娘,当年我是从苍梧斋走的,回来,自然也要回到苍梧斋。”谢凝抚上颈上金锁,那是母亲走时留给她的,“当年母亲在时,建了这院子,指明了苍梧斋是长子的住所,姨娘可是忘了?” 第十章 宅舍 王氏自然没有忘,谢家宅院,苍梧斋是风水最好的院子,是以,谢湘楠搬走后,便赶紧让女儿们住了进去。 但嘴上可不能这么说,“凝哥儿,你一走便是十年,家里不可能让房子空着,现在,你的妹妹们住着,你刚回来,总不好把妹妹们赶出去的。” “西厢房和西耳房还空着……”一直在角落默不作声的谢焘突然开口。 王氏一记眼刀扫过去,让他咽下了后面的话。 “咳、咳……”谢焘掩住嘴,咳嗽不止,不知是为了缓解尴尬,还是真的咳疾发作。 他惯是不能作主的,亡妻在时如此,王氏面前也是如此。 “想是母亲思念我的紧,近日时常托梦,说今日要到苍梧斋看我。若她来了,看不到我,想必是要找人问清缘由的。”谢凝说道,“可让妹妹们慢慢搬,我不急。” 你自然不急! 松萝给她换了新的手炉,脚边堆了两个汤婆子,又从随身的行囊中取出暖壶,倒了碗热牛乳。 也不知加了什么,闻着香的很! 王氏不自觉咽了口水,拿死人来压我,当我是吓大的不成。 “阿凝说笑了,人死如灯灭,哪有这许多玄虚……” 话还未说完,一阵阴风破窗而来,吹灭了屋内主烛火,还打着旋儿不肯离开,围着王氏盘旋。 室内静寂,王氏素来是个胆大的,此刻,也吓的丢了三魂。 “我这就去苍梧斋,让五娘、六娘搬出去。” 也是奇了,话音刚落,阴风突然停住,消失的无影无踪。 王氏后背上一层冷汗,今日真是撞了邪了。 去苍梧斋的路上,她总觉得后脖颈凉飕飕的,猛然回头,什么都没有,回过头,却见一团白影闪过,吓得她一个激灵。 自己这是怎么了? 鬼怕恶人,自己才是那个恶人啊! 怕什么? 可这院子是死人建的,自己的枕边人曾是死人的丈夫,现在问她要院子的是死人的儿子。 莫非,是在怨她? 传闻,怨念积久成魔,能吸活人阳气。 王氏加快脚步,来到苍梧斋。 刚向女儿们说明原委,谢六娘便急得跳脚,“我不搬,凭什么她回来了就要我们搬走?” 这里面北朝南,采光、通风都是极佳的,院内有假山流水,还有小花园,夏日扑蝶纳凉、冬日晒太阳,住着不要太舒服。 她们刚搬进来,还没住够呢! 谢五娘年长稳重些,沉声问道:“娘,她都离家十年了,一回来就要我们搬走,这谱儿,未免摆得大了些。” “我原也是这么想的,可他说……”王氏犹豫着,女儿们还小,怕说出来吓到孩子们。 “说什么?” “说他娘给他托梦,今日要到这里看他。”王氏低声说道。 “他娘不是死了吗?”谢五娘问完,突然惊觉,张大了嘴巴,“你是说……” 王氏点点头,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六娘还小,这些事,不能让她知道。 谢五娘想了想,哑然失笑,“娘,你平日里也是个胆子大的,怎么还信这些?想必是他怕我们不肯搬,故意说这些玄虚吓我们。要是真搬了,才被别人笑话。” “初时,我也是不信的,可,怪的很!” 屋内的烛火突然灭了,大门来回开合,像是有人在不断击打,声响越来越大。 薄雾冥冥,母女三人的脸昏暗中都带着几分阴森。 正在玩耍的谢六娘冲到王氏怀里,“娘,我怕!我怕!” 王氏将女儿搂在怀里,心中颤颤。 谢五娘壮着胆子,“我偏不信这个邪,出去看看。” 王氏想拦没拦住,五娘刚打开房门,只觉得一阵香风扑面,直冲进天灵盖,下一秒,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六娘见了,惊惧不已,大声喊道:“娘,姐姐,我怕!我怕!” 王氏赶紧喊来刘妈妈,刘妈妈又叫来婆子丫鬟,一时间,搬的搬,抬的抬,不过两个时辰,苍梧斋已经收拾好。 第十一章 药方 是日,戌时,主仆二人住到苍梧斋,两人没有多少行李,松萝简单收拾了,想起还未吃晚饭,问道:“公子想吃些什么?我去厨房看看有没有什么吃的?” “点心果子已经吃饱了,早些安息吧!我从不吃外食,明日起,我们在小厨房自己做饭。” 谢凝解了衣袍,准备安置。 松萝将帐幔放下,大着胆子问了句:“公子,前院闹翻了天,你说,这世上当真有鬼魂吗?” 谢凝侧身闭上双眼,低语一句:“将包袱里的曼陀罗扔了吧!” 这世上若真有魂灵,谢娘子怎会让自己的女儿在广灵观活活冻死? 是做了亏心事的人自己心里有鬼,她,不过是顺应天象、推波助澜罢了。 苍梧斋安静下来时,西耳房正乱成一锅粥。 谢五娘被抬到西厢房时,还是昏迷不醒。 谢六娘嘴里不住说着胡话,一会儿害怕,一会儿求饶,让人听了心里发怵。 谢焘在一旁不住咳嗽,王氏听得心烦。 “要咳回屋咳去,帮不上一点儿忙,净添乱。” 一边着人请大夫,大夫诊断是惊吓过度,犯了癔症,开了些镇定心神的药方,连吃三天,没有一丝好转。 又花钱请了京城的名医,药是吃下去不少,还是没有起色。 “大娘子,莫不是吓掉了魂儿?”刘妈妈猜测,“从前听村里老人说,若是掉魂,就是这般说胡话,高热不退,可让神婆做法收魂。” 王氏强撑着额头,短短数日,昼夜不得合眼,整个人已憔悴的不行。 “可行吗?” 她是跋扈惯的,最不信的事便是鬼神报应之事,如今竟要请神婆来做法? “行不行,试试就知道了,总好过天天这样熬着。” 刘妈妈是上了岁数的人,巫医神婆是认识几个的,看王氏点头,立马着手去办。 傍晚,便请来一位身着怪服的老妇人,手拿银铃,一路摇晃而来,说是两位姑娘冲撞了贵人,被摄去了魂魄,嘴里不停念动咒语,对着五娘天灵盖一顿猛拍,直拍到额头肿胀,也没见人动一下。 “行了,都停下。”王氏看女儿被拍成这样,就是好好的人也遭不住啊,何况五娘已经昏迷这么多天。 “前世因、前世果,关今生什么事?要报仇摄魂,冲我来,我不怕恶鬼!出去!都出去!” 王氏气急,哄走了神婆。 神婆边走边嘟囔:“你不敬神佛,早晚遭报应。” 王氏看两个女儿如此形状,扑在女儿身上哭起来。 这时,婢女白檀进来,手里拿着笺纸,“大娘子,苍梧斋送来的药方,说是可治姑娘们的病症。” “什么药方?她以为她谁?去了趟道观就变成了神医?还学人开药方!”王氏接过笺纸,上面写着寻常的草药名字,随手隔着窗丢了出去,“以后苍梧斋的东西不要拿进来,省得脏了我的院子。” “若不是她,我的孩子怎么会成这个样子?一家人本来好好的,她一回来,乱了套了!” “她就是个祸害,专克六亲!克死生母,又来祸害我的女儿!” 王氏骂骂咧咧,白檀劝不住,只得退出门外。 罗纹笺纸静静躺在地上,洒扫仆妇见了,和落叶一起扫进了簸箕。 松萝给她时,明着说了,若信,就试试,若不信,便丢了。 药方,松萝总共送出去两张,一张给了白檀,另一张,给了谢焘。 那日见过谢焘后,谢凝便写了药方,命她亲自送去。 谢焘常年住在书房,满架子的书,中间留个小格,放着一张小床,窗下放着一张书桌,桌上堆着成摞的书,只留有巴掌大的地方看书。 看到松萝,谢焘颇感惊讶,“凝哥儿可是缺什么东西?” 松萝摇头,取出药方,“哥儿听老爷有咳疾,开了张药方,让我送过来。” “哦,凝哥儿什么时候会瞧病了?”谢焘停下手中的笔,接过药方。 第十二章 寻方 松萝也曾问过这个问题,谢凝说是‘久病成医’。 这个答案,连她都不能信服,如何让老爷信服。 随口胡诌道:“在广灵观跟仙家道人学的。” “可是黄观主?”谢焘又问。 “不是,不是。是个过路道人。” “我这都是老毛病了,药吃了不少,总不见效,索性不管它了,要咳便咳吧!总没有见人咳嗽咳死的。”谢焘笑道,将药方放到桌子上,“不过是凝哥儿开的,我总要试试,稍后便让六安去抓药。” “老爷,公子看病很灵的,您一定要试试,必能药到病除。”松萝笑道。 松萝走后,谢焘便打发小厮去药铺抓药,一剂汤药下去,当晚咳嗽便少了。连服三副,白天偶见几声咳嗽,晚上可一夜安枕。 七日后,白天黑夜,一声咳嗽也无。 谢焘这是经年的咳疾,看过多少大夫,吃过偏方无数,都不能断根,不过七副汤药,这就好了! 莫非,凝哥儿真的医术过人? 谢焘整夜安眠时,王氏已熬的不成人形了。 五娘初时还能进些米汤,这两日,连水都喂不进去了,六娘仍然整日里胡言乱语。 更让她忧心的是,两个女儿过了晌午便开始发热,到夜间开始高热,一行人忙着擦身降温,直忙活到天亮,方能退热。 第二日,又是如此。 如此折腾了三四日。 谢焘每日倒是去西厢房探望,都被王氏骂了出来,嫌他帮倒忙。 “不如让凝哥儿来看看,我的咳疾便是他治好的。”谢焘低声提议。 “你别添乱,他懂什么?” 王氏刚想开骂,猛然想起,这几日,确实没有听到谢焘咳嗽。 “你细细说来,他是怎么给你瞧病的?”王氏问道。 “倒也没有怎么瞧,回来那日听到我咳嗽,便让松萝送了张药方,吃了几副,病便好了。” “当真?”王氏狐疑。 “我患咳疾小十年了,你是知道的,现下好了,你也看到了,还能作假?” 王氏怔了怔,尔后,大声喊道:“白檀、白檀!药方、药方!” 白檀忙不迭地跑进来,“大娘子,什么事?” “药方呢?药方在哪?” “什么药方?” 王氏啧了声,“你是豆腐脑啊,苍梧斋的药方!” 白檀低声回道:“大娘子,药方……不是被你扔了吗?” “我扔……你不知道拦着啊!”王氏骂道:“扔哪了?让人去找!” 白檀指了指窗外,“掉到窗户外面,被仆妇扫走了。” “哪个仆妇,快找来,问问倒哪了?掀了地皮也要给我找出来!” 刘妈妈带着白檀赶紧一个个找,仆妇很快找到了,也指认了当日倒垃圾的所在,小厮们用帕子勒住口鼻,翻开臭气熏天的污物。 药方是找到了,不过早被粪水沤成了渣,一个字都看不清。 王氏无法,找到谢焘,这些年来,少有的低眉顺眼。 “老爷,不如请凝哥儿来帮着瞧瞧病,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说到底,都是自家屋檐下的事。” 这些年,王氏虽然对他多有不敬,但说到底,是自己亲生女儿,内心总是怜惜的。 听王氏如此说,赶紧叫小厮来,“六安,快去请凝哥儿。” 六安疾步跑远,不多时便又跑回来。 “回老家,凝哥儿出去采买年节的东西了,说是准备过年。” 王氏几乎碎了后槽牙:我的孩子生死未卜,你还有心思逛街! 第十三章 年节 入了腊月,街市上到处都有人在卖撒佛花、韭黄、生菜、胡桃、泽州饧等年节食物。 潘楼大街上,已经开始卖印制的门神、钟馗像,桃板、桃符,回头鹿马、天行帖子等年画。有些摊贩前还摆着茄瓠、马牙菜之类的食物,供除夕晚上用。 僧尼三五成群,排队念佛,捧着一个银制或铜制的沙罗盆,盆里供着一尊铜佛或木佛,僧人手持柳枝,蘸起盆里的香水往行人身上洒浴。 被洒中的行人不但不恼,反倒合手向僧人道谢,是为驱崇。 “多谢师父!”松萝掸去身上的浮水,向僧人道谢。 青布马车内没有一丝响动,说是出来采买,却连马车都未曾下。 “公子可要下来走走?外面热闹的很!”松萝问道。 车内没有声音。 “这么多东西,婢子都不知道买什么了?还是公子下来掌掌眼。”松萝笑着说,想哄劝车上人下来走走。 “你看着买就好。”车内传来回答。 京城的繁华,非太和县可比,松萝早就挑花了眼,只觉得件件都是好的,恨不得全买了去。 不多时,车辕处已堆满了,赶车的小哥儿被挤下了车,只得下车牵马。 “小娘子可收着些买,好东西在前面呢!大货行街的东西才是上等货,官宦人家的小姐都去那里采买。”小哥儿笑道。 忽而,一阵麦香传来。 前方,武成王庙前,立着一个屋棚,棚下,几个青壮后生熟练地将饼子扔进火红的炉子,面香飘散。 “是曹婆婆家饼店?”松萝眼睛都亮了,在广灵观时,她时常在梦中吃到这里的油饼。 小哥儿甩了一记马鞭,“小娘子可是刚到京城?这是张家饼店,曹婆婆前年故去了,她的儿子嫌做饼太累,停了这门营生。张家做饼不比曹婆婆差,小娘子不妨尝尝。” 松萝跑去,买了糖饼、油饼各一张。 刚烤好的炊饼酥的掉渣儿,内里一层薄薄的馅料,闻着就让人流口水。 松萝包好一个炊饼,递向车内,“公子,尝尝张家的饼,好吃的紧。” 车内传来淡淡的声音,“我不吃外食。” 一句话,浇灭了松萝的兴致。 “去寿宝阁。”谢凝说道。 小哥儿应了声,马车向寿宝阁驶去。 寿宝阁是京城有名的古玩店,古董字画、文房四宝,应有尽有。 谢凝每日午憩后,会用一个时辰练字、读书。 家里的笔墨用的快,已所剩不多了,松萝不禁埋怨自己的粗心,一出来便被这繁华迷了眼,忘记了正事。 小姐把苍梧斋交给自己打理,怎么能这么粗心。 想是年节将近,大家忙着采买过年用的东西,是以,寿宝阁的人并不多。 谢凝下车,挑了鼠须笔、谢公笺,并一个卧狮白玉镇纸。 “公子好眼力。”掌柜接过,结算银钱。 “等等!”屋外突然传来一声娇叱,“这白玉镇纸我要了!” 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女娘迈入,身后跟着一众丫鬟婆子仆从,人多势众,相当惹眼。 是谢湘楠。 不,在镇国公府,她是陆幼音。 但出了国公府,她还是更习惯别人叫她‘谢湘楠’或者‘三姑娘’。 “这位小娘子,真是不巧,白玉镇纸店里只剩下这一个,这位公子已经要了,店里还有其它镇纸,您可以看看。”掌柜满脸堆笑。 “不行,我就要这个。”谢湘楠声音陡然拔高,“我问你,他付钱了吗?” 掌柜摇头,“不曾,但……” “既然没有付钱,那就不是他的东西,你说出个价钱,我付双倍。” 第十四章 竞买 “这不是钱的问题。”掌柜说道。 “三倍!” “小娘子,这样小老儿不好做。” “四倍!” 谢湘楠斜眼看着谢凝,对方低眉顺眼,默不作声。 看着老实,不知肚子里藏着多少花花肠子,要不然,也不会刚一回谢家,便搅的家里鸡犬不宁。 谢宅的事早已传到镇国公府,谢湘楠听到后,直觉便是谢凝搞的鬼,再加上王氏添油加醋的描述,她更断定必是这个祸害暗中作怪,才让两个妹妹病重。 她就不该从广灵观回来,怎么没有死在外边! “这白玉镇纸我要定了。”陆幼音眼神睥睨,“掌柜的,报个价。” “五贯钱。”掌柜如实说道,这白玉镇纸不过是文人书房的桌宠,并不是什么名贵玉器。 “我出二十贯,本小姐说到做到。” 丫鬟刚要付钱,却听谢凝说:“我出三十贯。” “我出四十贯。”谢凝说道。 “五十贯!” …… “一百贯!”谢湘楠声音喊的有些嘶哑,“有本事你再加!” 她就不信了,镇国公府的嫡长女,会输给一个没有娘的破落户。 谢凝浅笑,“我没本事,掌柜的,卖给这位小娘子吧!” 声音里竟没有一丝恼怒,相反,是平静,还带着些戏谑。 身后的妈妈迟疑地拿出荷包,犹豫着该不该付钱。 一百贯,买个镇纸,那白玉色泽沉重,一看就不是上品。 但看自家小姐一副势在必得的架势,只得地付了钱。 谢凝丝毫没有在意对方的嚣张气焰,随意从多宝格上拿了一个镇纸,准备结算。 直到掌柜的把镇纸和票据交给她,谢湘楠才意识到自己用一百贯买了一个镇纸。 一百贯? 一个镇纸! 她花这些钱是为了给谢凝难堪,让他下不来台! 可,他为什么不生气?他为什么不难堪? 他神情淡然,付钱、悠然离开。 等等! 等等! 他是故意的! 他故意加价,然后不要,就是为了让自己不断抬价,然后,做个冤大头! “站住!”谢湘楠喊住正要离开的谢凝,可对方并没有因此停下脚步。 “站住!我说让你站住!” 谢凝回头,“娘子可是叫我?” “谢凝,你不用装傻充愣,不叫你叫谁?”谢湘楠走到谢凝面前,堵住他的去路,“你可知道我是谁?” “我为什么要知道你是谁?” 谢湘楠一时词穷,这话让她怎么接? 还好仆妇机灵,说道:“这是镇国公府的嫡长女,小子不可无礼。” “哦。”谢凝答道。 “王氏是我的养母,五娘、六娘是我的妹妹。我曾是谢府的三小姐,谢湘楠。” “哦。” 哦? “你没听到我说什么吗?”谢湘楠气急 “听到了。请问三姑娘,我可以走了吗?” 谢湘楠又要发作,便见六安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看到松萝,喘着粗气道:“姑奶奶,总算找到你们了!” 他看到谢湘楠,一时不知该叫什么,是叫三姑娘,还是叫陆姑娘,便草草作个辑。 看到谢凝,急忙道:“公子,家里不好了,您赶紧回去看看。” “家里不好,怎么不好?”谢湘楠冲出来,拉着六安问:“是不是五妹和六妹?” 五娘和六娘的事早传到镇国公府,老国公甚至帮着找了相熟的太医,还是无用。 六安点点头,额头冒着热汗,“两位姑娘昏迷不醒,大娘子让我来请公子。” “找他做什么?找大夫啊!”谢湘楠回头看正欲出门的谢凝,“他能做什么?小白脸! 第十五章 求诊 “大夫不知请了多少,都不见效,还越医越重。”六安是知道谢湘楠大小姐脾性的,悄声说道:“公子治好了老爷的咳疾。” 谢湘楠眼里掠过一抹惊讶,自她到谢家,谢焘的咳嗽声便常年不断,药石无医,竟被这小白脸治好了? 她看到谢凝要上马车,喊道:“站住,你去哪里?” 谢凝充耳不闻,在松萝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谢湘楠冲过去,一把掀开车帘,“我问你去哪儿?你聋了吗?” “我以镇国公嫡女的身份命令你,马上回家帮我妹妹诊病。”她看到谢凝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越看越让人讨厌,“你最好马上回去,否则我要你好看。” “去大货行街。”谢凝对赶车的小哥说道。 谢湘楠闻言,气得舌头直打结,人命关天,这个时候了,还去大货行街? “你、你、你敢?”她说着,想要跑过去拦住马车,突然想起自己的身份,这个举动似乎不妥。 “拦住她!”谢湘楠对身后众人说道。 仆妇小厮闻言,你看我,我看你,还是没动。 他们是镇国公府的下人,不是当差的兵卒,无缘无故为何拦人车架? 莫说是嫡女,就是国公爷和夫人,也不曾当街拦百姓的车驾。 趁着下人不注意,小哥儿扬起马鞭,车辆扬长而去。 留下谢湘楠气急败坏,对着下人叫骂:“你们都是死人不成?” 此时的谢宅,门口站着刘妈妈并几个婆子,不时探头张望,却不曾见人回来。 王氏在屋内看着两个昏迷的女儿,越看越心焦,在屋子里坐不住,便来到门前,和刘妈妈一起等。 直到灯火初上,白檀才跑来说:“公子已经回苍梧斋了,从后门进的。” 王氏一甩袖,赶紧进门,“这天杀的小混账,耍猴儿呢!” “刘妈妈,你去请他来!” 刘妈妈急忙去了,不多时,又折返回来。 “苍梧斋已经安置了,敲了半天门,也没听见有人应声。” 王氏冷哼一声,“这哪是安置了,这是等着我上门求他呢!也罢,只要能治好五娘、六娘的病,让我给他磕头都行。” 王氏整了整衣衫,向苍梧斋走去。 小厮卯足劲敲门,直把门板敲的松动,才见松萝来开门。 王氏用力推开松萝,气不打一处来,主子打骂不得,奴婢也打骂不得吗? “小蹄子,敲了这么半天,现在才来开门,你怎么不睡死过去?” 松萝年幼时便惧怕王氏,现在看她怒气冲冲的模样,更是心惊胆战,但看到一行人往里闯,还是忍不住出声。 “公子已经睡了!” 王氏一听顿住脚步,她毕竟是女眷,再怎么着急,后娘深夜闯进继子的房间,传出去都不好听。 “赶紧去通传,说急着瞧病。”她看松萝仍然站在原地,急道:“去啊!杵在哪儿做什么?木桩子都比你机灵!” 松萝应声,跑进里屋,旋即出来迎王氏进门。 屋内竖起一面素白屏风,透过绢帛,隐约可看到床上坐着一人,头发松散,只着里衣。 王氏急忙移开了眼,将五娘、六娘的情况说了,末了,冲着里面嚷道:“凝哥儿,你可得赶紧去看看妹妹们,她们怕是不好了。” 说着,眼泪便大颗大颗地落下来,刘妈妈赶紧拿帕子帮着拭泪。 却听屏风内传来一句低语,“死不了。” 王氏隐约听到三个字,又似不敢相信,“凝哥儿,你说什么?” “她们死不了,至少,今夜死不了。” 第十六章 诊治 这几句话,王氏听得真真的,她扔掉帕子,开口就想骂,被刘妈妈死死拽住。 刘妈妈不住朝她使眼色,王氏深吸一口气,压着火道:“她们都是你的妹妹,就算不是一个肚子出来的,终究都姓谢。你可不能不管。” “今日我乏了,姨娘请回吧!”谢凝说道,侧身躺下,“松萝,送客。” 王氏心里早将谢家祖宗问候了一遍,谢家怎么会养出这样的腌臜? 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却将她气得七窍生烟。 “气死老娘了,气死老娘了。”王氏回到西厢房,手里帕子不住抖着,寒冬腊月,她额头上一层细密的汗,“她算是个什么东西,克死亲娘,祸害四方,不过是诊个病,真把自己当个人了?” 刘妈妈倒了杯菊花茶,慢言劝道:“娘子压压火,眼下,是我们求人,姿态自然要放低些。不为别人,就是为五娘、六娘,再大的委屈,娘子也得咽下。” 王氏看着两个昏迷不醒的女儿,泪水又涌了出来。 行! 为了两个女儿,再大的委屈她也得咽下去。 “她想要体面,我便给她体面。只要她能治好两个孩子,我以后天天把她供起来都行。” 翌日,王氏早早起来梳妆,叫上谢焘,拿上镇国公府送的名贵年礼,到了苍梧斋。 刘妈妈客客气气地敲门,看到松萝,便解释说昨日娘子太过着急,言语上多有冲撞,让她不要往心里去。 听的松萝一脸震惊,她当婢女这么多年,还没看到刘妈妈向下人道歉的。 谢凝身着玄衣,正在院子里练剑,看谢焘一行人走来,利落收了剑势。 松萝上前伺候洗手净面,这才落座。 王氏早等不及,看她落座,一股脑将女儿的病情说了。 松萝自里屋取出一张药方,交给王氏。 “公子给两位娘子开的药方。” 王氏看到药方,愣了:这是早就开好的吧? 既然是早就开好的,为什么昨天晚上不给她? 还要她跑来一趟,一晚上不得安睡。 看着悠闲喝茶的谢凝,王氏忿忿:你成心的吧! 但不管怎样,总算拿到了药方。 王氏急急让人到药铺抓药、煎药,药是巳时喝下的,人是午时醒的。 王氏瞧着女儿蜡黄凹陷的脸,心疼不已,“快,让厨房做些吃食来,我可怜的女儿,遭了大罪了。” 刘妈妈赶紧拦住,“娘子,松萝说了,药吃下去,六个时辰后方能进食,现下,只能喝些白水。” 谢六娘依偎在王氏怀里,虚虚地道:“娘,我饿,我想吃肉包子。” 两个女儿经此一劫,王氏不敢再擅做主张,只得劝慰道:“六娘乖,先喝些水,肉包子在笼上蒸着呢,一会儿就能吃到。” 谢五娘躺在床上,多日未曾梳洗,浑身散发着一股怪味,她想冲王氏说些什么,张张嘴,又闭上了。 内心不甘,但她不敢乱说。 她现在既没有抱怨的力气,也没有抱怨的胆量。 好在,汤药喝下去,人慢慢有了精神,能在院子里走走,晒会儿太阳。 七日后,两个女娘便恢复如初,五娘耐不住整日困在院子里,吵着要到街上买糖人,王氏本想让女儿再歇息些时日,但看女儿面色红润,身体康健,便同意了。 刚出门,碰到了邻居福娘子,看到五娘,忍不住夸她恢复的好。 两个女儿生病的事,王氏本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但大家都是多年的街坊,瞒也瞒不住。不过现在病好了,让人知道也无妨。 “这是哪个大夫瞧的,真是神了,两个女娘瞧着没有一丝病气,竟比之前还要精神。”福娘子由衷夸道。 王氏本想打个马虎眼糊弄过去,谁知谢五娘人小,心里藏不住事。 “是谢凝的药方。” 她日常听娘和姐姐说起那个人,话里话外透着厌恶,所以,她也讨厌那个人,从不叫他‘哥哥’。 第十七章 声名 “谢凝?”福娘子想了想,问道:“是不是那个?刚回来那个?” 谢宅的事儿,福娘子多少知道一些,知道这个后娘不喜欢前妻的孩子,送到道观养了多年,如今突然回来了,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 王氏讪讪,“她哪会看什么病,不过是瞎猫撞到死耗子,运气好罢了。” 福娘子却不这么认为,这一带大夫不少,但好大夫却没有几个,若是能有个药到病除的大夫,这便是十里八乡的福气。 待王氏走后,悄摸打听到了苍梧斋,不待松萝询问,便报了家门。 “我就住在你家北面,几十年的邻居了,说起来,我与凝哥儿的生母还是老相识呢!” 松萝请人进屋,谢凝正在室内看书,门前一道屏风。 “娘子请坐,只需将你的病症告诉公子即可。” 福娘子愣了愣,不需要望、闻、问、切? 松萝笑着摇摇头,斟了杯茶。 “我这是经年的旧疾了,原是肩膀、颈椎疼,平日里贴些膏药,年节里家事繁忙,现下连胳臂都举不起来,脖子也扭动不得。” 福娘子叹口气,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丈夫做些杂工糊口,家里请不起仆人,里外都是她一人操劳。过年忙里忙外,几乎要了她半条命。 平日里小病能忍则忍,实在忍不了才去拿些药,吃了几副,也不见效,价钱还死贵。 今日不过是想来试试,能治则治,不能治就当串门了。 室内,谢凝已经拟好了药方,她亲自将药方送出来,走到福娘子面前,说道:“娘子,得罪了。” 只见她捻起手指,在福娘子背后摁住几个大穴,稍一用劲,福娘子‘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旋即,脖颈处只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似乎这许多年的劳累瞬间被带走了。 “按这个方子抓七副药,每日一副,早晚各一次。”谢凝将药方将给她。 福娘子这才看清谢凝的长相,日头微熹,照在这少年人的脸上,像凝固的油膏,配上那剪水黑眸,让人移不开眼。 “你和你娘长的真像,可惜,谢娘子没有福气……”妇人的眼泪说来就来,福娘子的眼眶泛红,却见谢凝面色无波,面色漠然。 她只好收了帕子,接过药方,问道:“这,要多少银子?” 松萝摇头,“公子只开药方,不拿药,药方是不要钱的。娘子可以到外面药铺抓药。” 福娘子连连道谢,那也是好的,有些名医只是问诊都要收五十文。 出了谢家,福娘子直接拐到街口的小药铺,药铺不大,但药很全,最重要的,便宜。 两副药喝下,福娘子的胳臂、脖颈已能活动自如了。 不出正月,谢凝的‘神医’之名已经传遍了整个京西南路。 每日清晨,谢宅便早早围了一堆人,六安刚一开门,人们便一窝蜂涌去苍梧斋。 苍梧斋门前挂着个小牌子,上写‘每日限诊五人,免诊金’。 松萝在门前张罗,“只能进去五个,其他人回去吧!” 门前人虽多,但自觉排好队,排在后面的自觉离开。 虽然不要诊金,但来看病的人多是带些腊肉、鱼干、桃酥之类吃食,松萝推脱不过,只得收了。 松萝看看堆院子里挂满绳的鸡鸭鱼肉,无奈道:“再送下去,可以开个食铺了。” 谢凝看诊结束,说道:“拿去给城北的济慈堂吧!” 济慈堂是京城的孤儿院,战争中失了父亲的孤儿,被父母抛弃的女婴,大多收容在此。 松萝雇了两辆马车,载着满满两车物资运到济慈堂,主事看到这么多东西,直夸她是大善人,还让几个孩童出来道谢,看到孩童天真烂漫的笑脸,松萝自己也觉得无比开心。 日头西斜时,松萝才回到谢家。 走到门前,却见门口停着一辆马车,两个人正在门前打听。 “敢问谢凝谢公子,可是住在这?” 六安正在门前逗猫晒太阳,看到眼前人衣着不俗,问道:“你是谁?找她什么事?” “在下是梧桐许家的官事,想请谢公子诊病。” 六安瞬间睁大了眼,“可是三棵梧桐的许家?” 第十八章 求医 管事点头,递上拜贴。 六安惊地坐起,梧桐许家? 那是太傅许晏的家,因门前有三棵梧桐树,被称为梧桐许家。 谢家只是京城普通的商户,往上数三代,也没见过这么大的官。 “你、你等着,我去告诉老爷。”想了想觉得不对,谢家那是娘子说了算,边跑边说:“等着,我去禀告娘子。” 待六安走后,松萝上前问道:“敢问是找公子诊病吗?” 管事作了个辑,“小娘子可是认识公子?” 松萝回礼,“奴是谢公子的婢女,公子每日诊五人,今日已诊五人,请明日再来吧!” “还请小娘子转告公子,我家老爷病重甚急,万望公子能破例一次。”管事急道。 松萝看他油浇火燎般焦灼,便同意替他通传。 六安还未到主院,便听到王氏的骂声。 “成日里一堆病人堵在门口,弄得家不像家,倒像个医馆,没得晦气!” 王氏站在窗前,双手叉腰,唾沫横飞,谢焘拿着本黄旧的《小窗幽记》,目不斜视,充耳不闻。 丈夫越是这样,王氏越生气,每次吵架,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有劲没处使。 她夺下谢焘手中的书,“整日看这些破书,有什么用?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你管管你那儿子,若想学人当大夫,自己到外面租间铺子,不要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乱七八糟。” 谢焘捡起地上的书,掸去上面的尘土,低声说道:“凝哥儿只是在自己的院子里诊病,何况每日只诊五人,并没有多大动静。” 王氏的声音立刻拔高,“动静不大?天不亮门口就被人堵了,少说得有几十号人,吵得人睡不着,还叫动静不大?你去打听打听,谁家有这盛况?” 六安虚掩着耳朵,不知该不该进去通传。 他心里明镜似的:这个家,历来是王氏当家作主,就连老爷,也只有听话的份儿。现在公子回来了,占去了苍梧斋不说,左邻右舍也只求见公子,谁还拿王氏当根葱? 娘子心里有气,但又不敢直接找公子,只好把气撒在老爷身上。 谢焘说不过王氏,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又跑?跑哪里去?”王氏正在气头上,怎么能让他走,伸手便抓住谢焘的后衣领,他的外袍经年浆洗,薄如纸张。 只听‘嘶啦’一声,衣领便与衣服分家了。 六安心里着急,老爷的衣服不多,再不进去,怕整件衫子都不保了。 六安利落跑进去,“娘子,梧桐许家求见公子。” “什么梧桐槐树,他爱见谁见谁……”旋即,顿住,“可是三棵梧桐的许家?” 六安点点头:看来没见识的,不只他一个。 那可是帝师,太傅许家啊! 他们这样的人家,虽说住在京城,不过是天子脚下的蝼蚁,只有过节时,在宣德楼前远远看过一眼,连眉毛眼睛都看不清,更别说结识。 那样的人家,竟然给他们家下了拜贴。 王氏接过拜贴,上面赫然是许晏的私章。 她顾不得和谢焘打嘴仗,忙道,“快!快带我去。” 谢焘捡起地上的衣领,无奈一笑,吟了句酸文:“惆怅人生不满百,一事无成头雪白。” 王氏和六安到门口时,早已空无一人。 “人呢?”王氏问道。 “刚刚还在这儿,我说进去通传,让他等一会儿。”六安摸着脑袋说。 “蠢货,既是贵人到来,你就该直接领进门,好好招待。还传什么传?” 六安委屈说道:“大娘子不是说,不要什么阿猫阿狗都往家里领吗?” 王氏一扇子便打了过来,“你豆腐脑儿啊!他是阿猫阿狗吗?我看你才像狗。” 此时的管事,正坐在屏风前,向谢凝陈述自家老爷的病情。 “老爷在朝堂上犯了头疾,晕倒时不慎撞在了柱子上,抬回来后人事不醒,请了宫里的太医,但药一滴都喂不进去,已经三日未吃下一粒米,再这样下去,只怕……”管事抹掉额上的汗珠,又道:“听闻公子医术了得,夫人差我来请公子,还望公子能破例一次,救我家老爷。” 第十九章 出诊 谢凝坐在窗前,暮色笼罩,屏几后的人影绰绰,看不真切。 “我一日只诊五人,从不破例。”她淡然道。 “公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多诊一人对公子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可对于别人来说,那可是一条命,甚至是一个家族。”管事急道。 一条命? 一个家族? 谢凝笑了,彼时,她满门被屠时,可有人拯救?可有人怜悯? 现在,如何要求她有慈悲心? “松萝,送客。” 管事还欲再说什么,却见府里的随从急巴巴地跑来,“老爷、老爷不好了……夫人晕了过去……” 管事听到这儿,‘噗通’一声跪下,“求公子救命,求公子救命。” 府里老爷病倒,夫人昏厥,女儿年幼,光靠他们这些下人,如何支撑起偌大的许家? 许家的随从见了,忙跟着跪下,磕头。 一声声磕头,额头渐渐红肿,破皮流血。 一旁的松萝心中不忍,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该如何劝解。 众人的磕头声、求救声不绝于耳,谢凝拿着茶盏的手微抖,心弦轻轻颤动:罢了,已之所苦,何必移祸于人? “松萝,取我的金针来。”她轻声说道。 话音未落,松萝早已一阵儿风般跑去。 不管是不是梧桐许家,她都不忍看人如此受苦。 管家听到她这样说,忙命随从,“快、快为公子备车。” 车前有护卫开路,将人群驱散,是以马车走得极快,不过一盏茶功夫,便到了太傅府。 门前早有人接应,省去一切俗礼,直接领到了内室。 卧榻之上,躺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头上缠着白布,额头处有暗红凝固的血渍,面容枯槁,嘴唇乌紫。 塌侧,跪着一个年轻女子,正在喂老人米汤,老人嘴唇紧闭,米汤顺着脸颊流到耳后,女子赶紧拿帕子擦拭干净。 管事见到她,回道:“姑娘,这是谢公子。” 女子收起汤碗,起身施礼:“劳烦公子为父亲诊治。” 说话的女子是许晏的独生女——许寒若。 眼下,双亲病倒,她虽悲痛,却不得不提起精神打理府中事务。 许寒若放好脉枕,却不见谢凝把脉,见她只是直愣愣盯着父亲。 “公子,请把脉。”她说道。 谢凝却并未依言坐下,“松萝留下,其他人都出去。” 许寒若和管家面面相觑,心中虽有疑虑,还是退出内室。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话虽这么说,许寒若心中忐忑,在厅内来回踱步,坐立不安。 一刻钟过去了,屋内一点动静也没有。 一个时辰过去了,还是没有动静。 她几次欲敲响房门,却还是忍住了,人是他们磕头求来的,不能来了又不信任。 两个时辰后,才见主仆二人从房内出来。 许寒若看到谢凝,愣住了。 刚刚的翩翩公子,此刻,衣衫尽湿,额上的汗水顺着面颊流下来,脸色苍白,虚弱地依在婢女身上,呼吸微不可闻。 只是看诊,怎么这位公子看起来像生了一场大病? 第二十章 问药 “我们需要一间静室,公子要休息。”松萝说道。 “哦、哦,好的,我这就让人准备。” 许寒若更关心的是父亲的病情,但看到谢凝如此,她不知道该先问父亲的病情还是先问大夫的病情。 哪有人这样诊病的? 看个病把自己看成了病人! 她赶紧叫来管事,命他找个安静的院子安置主仆二人。 “公子要沐浴,再准备一碗生牛乳。”松萝又说道。 “小娘子放心,马上安排。”管事应道。 送走了谢凝,许寒若赶紧跑到内室,看到父亲仍然像以前一样静静躺着,无声无息,像是……死了! 她悄悄走到塌前,伸手到父亲鼻下,探闻鼻息,却听到许晏急剧咳嗽两声。 “父亲,父亲。”许寒若又惊又喜,四天了,父亲终于醒了。 许晏睁开眼,见是女儿,嘴角扯出一抹笑,声音孱弱,“女儿,我要喝水。” “水、水!”许寒若笑中带泪,冲厅中的仆妇喝道。 那公子果然不负所托,不妄管事磕破了头才把人请来。 只是,刚刚看他如此虚弱,不知他现下如何,要不要找个大夫看看? 谢凝将整个身体泡在浴桶里,闭目养神,借着热气驱散一身的疲惫。 她之前也曾帮人施针,却从未像今日一样耗费气血,患者年老体弱,既有外伤又内有淤滞,难度颇大,除了穴位要精准,更需要施针者的内力辅助。 松萝也曾见她往日施针,从未像今日这样疲惫,将牛乳热了端过来。 “公子,要不要请个大夫,你的脸色……不太好。” 事实上,是非常不好,公子原本就白,但那是白玉般的白,现在,面色煞白,夜里出去,可以吓哭孩童的那种白。 “不用,休息一下就好了。”谢凝睁开眼,接过牛乳,“何况,我就是大夫,还找什么大夫?” 松萝看到她把牛乳喝的干净,稍微放下心来。 许是今日太累了,谢凝刚挨着枕头,便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 翌日,天还未亮,房门外便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许寒若带着管事已经等在门口,他们来,一是道谢,二是求诊。 父亲昨夜醒来,精神渐渐恢复,还喝了一碗薄粥。 可是,母亲还昏迷着,她亲自将父亲醒来的消息告诉母亲,还是未能将人唤醒,只得再次来求诊。 昨夜那公子的样子,实是累坏了,所以不敢让人通传,只在门外等着。 天蒙蒙亮时,房门开了,只见松萝拿着一张药方出来。 “这张是给夫人的,公子说她只是惊吓过度,吃了药就会醒来,不必担忧。”她将一张药方交给管事,又道“每日申时,公子去为相公施针。” 虽未见到谢凝本人,许寒若仍对着房门施礼,“多谢公子。公子昨天想必累坏了,我让厨房煲了参汤,稍后送来。” “公子从不吃外食,稍后我自去采买食材,不知可否借贵府小厨房一用?”松萝问道。 “好说,好说。”管事回道,“这个院子就有小厨房,只是许久未用,我这就让人收拾出来。” “还有,公子说诊金……”松萝嗫嚅道。 谢凝诊病,向来是不收诊金的,只开药方,药材要患者自行去买。 是以,她习惯了患者笑脸相迎,感恩道谢。 今日,突然要收诊金,而且是不菲的诊金,她不知该如何开口。 对此,许寒若早有准备,说道:“家里的现银不多,加上银票,满打满算,能凑出五万贯,不知够不够?” 松萝倒吸了口气,“那倒也用不了那么多,两千贯够了。” 公子是大夫,不是强盗。 第二十一章 杀机 怕人误会,松萝补充道:“这两千贯不是公子收的,是药材的钱,我稍后要去采买药材,为许相公制作丹药。公子说,许相公的体内血瘀凝滞,要连续服用丹药。” 许寒若松了口气,她知道名医的规矩多,莫说是要买药材,就是单收诊金,她也乐意双手奉上。 只要父亲能醒来,花多少钱她都愿意,毕竟,父亲是这个家的顶梁柱,若他不在,这个家就散了。 许寒若应声,“我马上着人送过来。” “还有,再安排几个小厮随我去买药,以后每日到这里制作丹药。” 管事领命,马上安排人手,一时间,安静的院子人声鼎沸。 “小娘子,草药泡三个时辰了,要不要取出来晾干?” “小娘子,药粉碾成这样成吗?” “小娘子,药汁煮得够稠吗?” “小娘子,它怎么还不凝固?” …… 不过半天时间,松萝已经被这一声声的‘小娘子’唤的晕头转向,她发誓:再也不想听到有人叫她‘小娘子’了。 她一遍遍到屋内请教谢凝,再一遍遍告诉小厮该怎么做。 几天下来,口干舌燥,脚底生疼。 这可真是个苦差事啊,两千贯,真的一文都没有多要。 反观谢凝,不管问她什么问题,都能给出简短明确的答案,不管问她多少遍,永远不厌其烦。 在煮药的间隙,还看完了一本《四书章句集注》。 “我要去施针了,把新做好的丹药带上。”谢凝如往常一样背起药箱,带上丹药。 经过几日的诊疗,许晏已经可以坐在塌上看书,只是时常叹气。 谢凝进来,下人自觉退出去。 几日下来,大家都知道她的规矩,施针时不能有外人在场。 一柱香后,施针结束。 “再有三日,大人便可行动如常了,以后,只需按时服用丹药即可,不用再施针了。”谢凝将金针收好,放入药箱,“只是,身病可治,心病难疗,大人心结肝郁、心神不守,此药只可缓解,却不能根治。” 许晏披好外衣,笑道:“谢公子真乃神医,不但可治病,还可窥人心。” “我只能见人心,却不能治人心,大人还需自我开解,心开方能意适。” 谢凝取出药盒,拿出一颗丹药,比荔枝还要大,不禁失笑:以许晏此时的状态,如何吞咽的下? “大人稍等,我将丹药切分后送来。” 说罢,人已离开卧房,却见厅堂和内室之间有一处暗阁,里面放着一张低矮的案几,便在案几上处理丹药。 隐约听到脚步声,接着便有清冽的男声响起。 “老师,学生来迟了。” “殿下快快请起,怎可对老夫行礼?” 暗阁中的谢凝心中一惊。 学生?殿下? 许晏是太傅,他的学生一定是皇子! 这倒也不奇怪,老师病了,学生理应前来探望。 只听内室中声音又响起。 “元驰,那件事……你就当从未发生过吧!”许晏声音中透着无奈和疲惫,“你只把他看做君上,不能看做父亲,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只是……夺妻。这样想,你心中或许会好过些。” “老师不要再担忧学生,自己的身体要紧。”年轻男子说道:“熙宁郡主已经被送往道观,清修一年,一年后再行大婚。参与迎亲的内侍宫人皆被坑杀,知情的官员都缄默不语,起居郎也未记录此事。除了老师,没有人会记得这件事。” “那你呢?你可会记得?”许晏问道。 “我也会忘记,很快会忘记。我不应该记得。”年轻男子答道。 只听许晏以手捶胸,“荒唐无稽!荒唐无稽!一国之君,怎可因女子美貌,便抢了儿子的妻子?罔顾人伦,无耻之尤!”说到激动处,猛咳不止。 “老师,您先喝口水。”待许晏喝下水,男子笑道:“熙宁郡主本就是要嫁给父皇的,她从来不曾是我的妻子。何况,大丈夫何患无妻,若我想娶妻,京城贵女只怕要挤破头,争着抢着要嫁给我。” 许晏又要说些什么,男子抢先道:“老师的心,学生清楚,只是国势多艰,独木难支,当时朝堂之上,老师为学生鸣屈,不惜撞柱求死,可是又能改变些什么?不过是多一个屈死之人罢了。” “为师不单单是为你,我不但是太傅,还是大韩的左司谏,进谏是我的天职所在,不死是圣人天子恩厚无量也。” 室内寂静,良久,男子说道:“若他并非圣人,也并非天选之子呢?” “你说什么?”许晏猛地问道。 “没什么。老师好好歇息,朝堂之事不必忧心,学生自会处理妥当,改日再来看望老师。” 说罢,施礼离开内室。 路过暗阁时,韩元驰余光瞟过一抹白,本已到厅堂的他退了回来,却见暗阁的几案上坐着一个身着白衫的年轻公子,正在碾磨药丸。 他是什么时候在这儿的?为什么自己毫无察觉? 刚刚和老师的对话,他听进去了多少? 满朝文武噤若寒蝉的父夺子妻,他又知道多少? 思及此,一枚银镖会自袖中滑落到指尖。 “你是谁?听到了什么?”他问道。 谢凝仍在低头捣弄药丸,看到一双金缕靴慢慢逼近,她抬头,藏青色宽衫,黑玉束带,冷峭的面容上一双如墨星眸,眸子里却是森冷的杀机。 “我是太傅府请来的大夫,你们说的话,我全听到了。”谢凝站起身,将分割好的药丸放入药箱。 韩元驰缓缓逼近,忽地抬起手,将银镖对准谢凝,“君子之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你听了不该听的,只能永远保守这个秘密。” 宫里已经封锁了消息,今日他是暗访太傅府,连随从都未曾带。 皇帝多疑,若是消息从太傅府传出,对他对老师都极为不利。 他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谢凝感到冰冷的银镖抵在脖颈,刺破皮肤,一道温热滑下。对方想要置她于死地,并且没有丝毫犹豫。 “死人才能真正地保守秘密,所以,你要杀了我!” 韩元驰并不答话,他催动内力,将银镖对准要穴,准备狠狠刺去,却发现,丹田处空空如也,内力全无,浑身软绵绵。 “现在你杀不了我,我却可以杀了你!”谢凝取下银镖,反手刺向对方。 第二十二章 对峙 “你若执意如此,黄泉路上可别怪我。” 话音未落,韩元驰便催动内力,却感觉丹田处空空如也,旋即,头脑昏沉,忙扶着身旁花案才没有跌倒。 狭小的药箱里,一个紫砂香炉青烟袅袅。 谢凝轻轻推开对方的手臂,取下银镖。 早在对方银镖落下时,她就感觉到了杀机,默默点燃了迷魂香,并迅速含服了一粒解药。 韩元驰常年习武,看着那若有似无的青烟,明白自己这是着了道了。 “你用毒?”他问道。 “不然呢?难道等着你杀我?”谢凝掐灭线香,将银镖收入药箱,“你并不是真的要杀我,所以,我也不会杀你。” “你若真的要杀我,就不会说这许多废话,而是发现我时就要了我的命。所以,我也不会伤你。我并非好事之人,今日所听之事我自不会向外人提起,但是,当日御街上迎娶王妃声势浩大,京城的民众谁人不知?若有流言传出,实不足怪。” 韩元驰觉得目眩头昏,他晃了晃头,试图找回一丝清醒。 “很快,宫中就会传出王妃暴毙的消息,熙宁郡主会去道观清修,一年后入宫为妃。世人健忘,一年后,谁还会记得这件事?” 谢凝回头,眼神凛冽,“你会记得!” 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很容易被忘记,但当事人会永远记得,且刻骨铭心。 韩元驰心中一惊,所有的人都告诉他要尽快忘记这件事,就当它从来没有发生过;告诉他大丈夫何患无妻,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告诉他那个人是君,他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只是夺妻! 只是夺妻? 父亲抢了本应是儿子的妻子,只因为他是君,就必须顺从吗? 夺妻之恨,于世间男子来说,不啻于奇耻大辱。 只因他是君,便连耻辱都不能有!不配有! 可他不但是君,还是父! 要顺从! 要恭敬! 要臣服! 要对着本应是妻子的叫母妃,多么荒唐!多么可笑! 可他也是男子,是有血有肉的男子,是曾在战场上刀光剑影、浴血厮杀的男子! 凭什么,连耻辱都不能有? 这原本,就是奇耻大辱! 袖袍下的双拳紧紧握住,青筋暴起,可身体仿佛与意识作对,他甚至没有力气握住双拳。 他抓住最后的理智,拉住从他身边走过的谢凝,“你不许走,解药!” 说完这句话,他再没有力气去思索和挣扎,整个人倒下来。 谢凝及时将身子闪开,以免砸到自己身上,只听一声闷响,韩元驰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听那沉闷的声音,想来对方不轻,还好,没有砸到花盆,不然,花盆可受不了。 “解药。”已经丧失理智的韩元驰嘴里咕哝一声。 “三个时辰后,药力自散。”谢凝耐心地蹲下来,“我不伤你,不代表我原谅你。你刚刚意图伤我,让你躺上三个时辰,不算过分。” 春寒料峭,地上湿冷,但看这人身强体壮,应该不会有事。 两个时辰后,许寒若给父亲送药,发现躺在地上的韩元驰,吓得她将药扔在地上,急忙跑过去。 “元驰哥哥,你、你怎么睡在这里?” 地上的人一动不动,死了般寂静。 宫里的事她多少听到一些,虽不十分真切,但也知道歧王这次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但受了再大的委屈,你也不能晕倒在太傅府啊! 你若是有个好歹,太傅府就算长了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啊! “去请谢公子!”她吩咐婢女,婢女忙不跌地跑开。 她试探着将手伸到鼻下,还有气! 有气就好办! 她拿桌上的茶盏,里面是凉透的茶水,猛地灌了一大口,吐到韩元驰脸上,对方连哼都没哼一声。 话本子上不是这么写的啊! 这一大口凉水下去,通常都是要醒的啊! 顾不得那么多,她拿起一整壶茶水,倒在韩元驰脸上,还是不动。 “怎么回事?”她急道,“元驰哥哥,真是对不住!” 正当她要倒第二壶水的时候,婢女回来了,一张小脸跑得通红。 “谢公子呢?”许寒若看婢女身后连个人影都没有。 “公子刚为老爷施针,正在歇息。”婢女喘着粗气回道。 “那、那怎么办?”她问道,“一时半会去哪里请大夫?” 更何况,他身份特殊,可不是寻常郎中可以看的。 谢公子来了后,府医回乡探亲了。 眼下,太医是不能请的,如果有人知道皇子晕倒在太傅府,后续不知有多少麻烦事呢! “松萝姐姐给了这个。”婢女拿出一粒红色小药丸,“说是吃了后马上就能醒。” “你说话能不能不要大喘气?真是被你急死了。” 许寒若接过药丸,赶紧给韩元驰服下。 松萝说的没错,药刚刚吃下,人已经缓缓睁开眼了。 韩元驰强撑着坐起来,衣衫湿了大半,华贵的衣袍上沾了泥土,脸上还有几片茶叶梗,无比狼狈。 “阿啾”,一记响亮的喷嚏传来。 “元驰哥哥,赶紧到内室换件衣服,不然会着凉的。”许寒若说道,她幼时便与韩元驰相识,相处没有太多顾忌。 正在前面走的许寒若突然停住,看到滚落在地上一颗药丸,小心翼翼地捡起,掸掉上面的尘土,交给婢女。 “这是什么?”韩元驰问道。 “谢公子给父亲炼制的药丸,统共就这么一小瓶。” 婢女接过,宝贝似地放入青色瓷瓶中。 韩元驰伸手,“给我一颗。” 婢女看看主子,不知该不该给。 “元驰哥哥要它做什么?这个只针对父亲的病症。” “我看看是不是江湖骗子骗钱的把戏。” “那还是不用看了,父亲吃了很有效的。”许寒若讪笑,“两千两银子,就这么一小瓶,不是不给,实在是家里没有多少。” 两千两? 什么药这么贵? 当京城遍地是银钱吗?想要多少就要多少! 还说不是骗子! “阿啾” 韩元驰连打了几个喷嚏,这次是真的着凉了! 第二十三章 挽留 “歧王染了风寒,反倒是件好事。”许夫人坐在卧榻上,对女儿说道,“如今时局不稳,你爹爹病重不起,他称病不出,反可以静观其变。” 许寒若正在用沸水冲淋茶筅,听到母亲这样说,忙问道:“元驰哥哥病的可重?” “听说几个太医去诊治,都未见效,连李太医都去过三趟。” 李太医,那是给圣上诊病的人。 他都去了,那说明真的病的很严重。 是不是因为自己的那两壶冷水? 许寒若斟茶的水抖了抖,茶水溢了出来。 “若娘,这点茶的功夫怎么还是不长进?”许夫人接过女儿端来的茶,说道:“你们都大了,不似儿时,以后对歧王不可如此随意。说到底,他总归是皇子,将来可能是一国储君,你要敬重,不可整日‘哥哥’相称。” “我知道,只是幼时便是这样称呼,一时间改不了口而已。”许寒若说道。 “改不了也得改,如今,多少眼睛都盯着他,稍微与他有些交情的人都被彻查,你爹爹身为帝师,你更要谨言慎行。”许夫人大病初愈,话说多了一些,便开始喘息,但终究不放心女儿,又叮嘱道:“若娘,外面那些流言不用理会,你只须记得,你父亲和歧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母亲放心,女儿明白。”许寒若见母亲如此,忙让母亲躺下,“我去找谢公子,让他帮母亲再瞧瞧。” 许夫人拉住她的手,“若娘,不要再去麻烦谢公子,他开的汤药还未吃完,娘只是年纪大了,加上病了一场,需要多休息。他为你父亲施针已耗费了许多体力,又忙着炼制丸药,这批丸药完成,就要回去了。” “回去?回谢家吗?”许寒若皱眉,早在派管事请谢凝前,他们已经派人查了谢家,据下人回,他在谢家的日子可不好过,继母不喜,生父窝囊,为了一处宅院闹的鸡飞狗跳。 听管事说,不过是一处浅陋的院舍,比他现在住的差上许多。 “他姓谢,自然是回谢家。”许夫人说道。 “母亲,女儿倒有个提议。”许寒若将橘猫赶下矮凳,斜身坐下,“张府医年纪大了,思乡情重,我们可以给他一笔钱让他回乡养老,让谢公子留下来。” 有一点她不好说,张府医的医术与谢凝相比,实是不可同日而语。父母年事已高,若有谢凝常在身边,也了了她一桩心事。 “你爹爹早有此意,派管事去问了,可惜,谢公子志不在此,说是家里还有事未了,急着回去。算起来,也就是这两三日的功夫。” 这么快? 父母的身体刚有起色,他就要走么? 许寒若又陪母亲说了一会儿话,但心不在焉,神思恍惚。 出了卧房,她犹豫再三,还是去了谢凝的院子。 她想起母亲的话,要谨言慎行,她已行过及笄礼,到了说亲的年龄,不该随意与男子私下相会。但谢凝不同,他是大夫,这几日,为父母的病情,她多次去找他,也曾深夜与他商讨病情,可她并不觉得有什么,拳拳孝心,不染纤尘。 可现在,不是为了病情,而是为了挽留。 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挽留男子,哪怕是为了父母,也让她思虑再三。 松萝出来时,恰好看到在门前来回踱步的许寒若。 “姑娘可是要找公子?”她问道。 “是、是的。不知公子可方便?” 听下人说,他每日午后都要歇息一个时辰。 “姑娘赶得巧,公子刚睡醒。” 松萝说着,将院门打开,请她进去。 院子不似往日嘈杂,做药的小厮散去,只有春日午后的风轻云净和偶尔的鸟鸣。 她以前从来不曾留意过,这院子竟如此清静雅致。 若他愿意留下,这院子可以送给他。 她在心里这样想着。 走进屋子,是一面素绢屏风,屏风后人影绰绰,似在习字。 那人身着白衣,木簪束发,襻膊绑起袖子,手中笔走龙蛇。 白衣少年站在春日里,临窗而立,好似一幅淡雅的水墨画,宁静而悠远。 待他写完拿起,许寒若才看清,那是一个赫大的‘夺’字。 谢凝回头,见到是她,说道:“姑娘来得正好,第二批药丸已经做好,可供一月食用,请姑娘带给令尊大人。” 许寒若看到案几上放差五个青色瓷瓶,知道里面就是父亲的药丸。 “多谢公子。”她敛衽施礼,并将提前备好的银票放到案几上。 谢凝重新铺开一张宣纸,准备提笔写字,却见许寒若还站在原处,并没有打算走的意思。 “姑娘可还有事?”他问道,直截了当,没有任何委婉措辞。 “听说公子要走?” 谢凝浅笑,“我来是为了诊病,如今病好了,我自然要走。” “父亲身体只是略有起色,远远说不上大好。”许寒若收住了后面的话,她需要找到合适的词语组织语言,“不知公子可否多留些时日?” “家中有事未了,我得回去。”谢凝答道,她并未让对方坐下,也就是不打算长谈的意思。 回谢家,再为那狭小的院落去争去斗吗? 许寒若心里这样想,却明白这样的话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 “谢公子若是留下做府医,这院子就送给公子了。”许寒若说道。 许晏忙于公务,许夫人体弱,府里的事务大多是她打理,这个主,她是做得的。 这个地段的宅子,比之谢宅,不知要贵上多少,就是买上三个谢宅也绰绰有余,何况只是谢宅的一个院子。 谢凝看着她,没有说话。 公子面如冠玉,一支木簪不但没有穷酸气,反倒多了些质朴。 “谢公子若是觉得这里住着不好,你看中哪个宅子,我买下送你可好?”她说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父母年迈多病,若有谢公子在府里,我总觉得安心些。” 她虽有这个财力,却并不想让谢凝觉得她摆阔。 家里不断有人来说亲,若有一日她出嫁,父母又该依仗谁? 她是家中独女,不能不为父母的将来打算。 “多谢姑娘美意,不是宅子的问题,也不是银钱的问题。只是家中真的有事,我必须回去。” 第二十四章 狭路 谢凝将瓷瓶放入木盒装好,“这些药丸你拿去,每月十五我会让松萝送来,令尊的病需要连服半年,半年之后,可恢复如初。” 如此说,是真的不能留下了。 许寒若行了礼,退了出来。 还好都在京城,就算家中有事,临时去请也是来得及的。 马车备好时,天空还在飘着细雨。 主仆二人还是一个简单的包袱,松萝将谢凝扶上马车,自己坐上车辕。 却见许寒若从角门走出,身后跟着一顶轿子。 她走到马车前,朝着马车施了个礼,“若娘思虑不周,今日谢公子离去,竟不曾安排人送行,经父亲提醒才知错,请公子见谅。公子若不嫌弃,就让若娘送行。” 车内的谢凝正在看书,他本想说不用。 许寒若虽然打理太傅府,但她终是女子,不惯于抛头露面。 但许寒若从来不这样想,许晏对她的教育从来不曾因她是女子而有何不同。 为人处世,做人立信,并不因为性别而有差别。 却又听对方说道:“一些薄礼,不成敬意,还望公子笑纳。” 身后的婢女将一个红木匣子交给松萝,松萝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接。 只听车内传来声音,“收下吧!” 松萝接过匣子,收在怀中,只觉得沉甸甸的。 赶车人一声吆喝,马车缓缓而行,许寒若的轿子跟在车后。 来时匆忙,去时徐缓。 到谢宅时,雨点密集,夹杂着阴风阵阵,更觉森冷。 谢宅门前,停着一顶奢华的蓝紫轿子,八个轿夫站在轿旁,身形瑟缩。 “谁家的轿子,不停在轿厅,停在大路上,还让不让人过?”婢女喝道。 许寒若掀开轿帘,认出那是镇国公府的轿子。 世家的轿子一般都有家族的徽记,一来方便辨认,二来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但除了官轿,家人出行一般不会选如此华贵的轿子,以免太打眼。 “谢宅的轿厅怎能停得下如此敞阔的轿子?”许寒若放下轿帘。 她曾随母亲去过几次镇国公府,模糊记得陆夫人常年吃斋念佛,家中吃穿用度朴素,何时竟如此奢靡? 她突然想起,听说镇国公府找到了丢失多年的女儿,又听说那个女儿出手阔绰,想来遗珠难寻,陆夫人有弥补之心,多有娇纵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如此这般,却是不应该。 谢宅门前的路狭窄,轿子停在路中间,阻挡了来往行人的路。 雨水打湿了路面,泥泞难走,来往的行人尚可从缝隙中穿过,挑着担子的摊贩,堆满货物的独轮车不能通过。众人看着马车上的徽记,知是世家大族的车子,敢怒不敢言,只得绕行。 “跟他们说说,把轿子挪挪,把道路让开。”许寒若吩咐婢女,交给婢女一个荷包。 婢女领会她的意思,拿出些碎银给轿夫,让他们行个方便。 轿夫互相看看,却没有接。 “不是我们不挪,是主人吩咐,只能在这儿等她,轿子停远了,我们是要挨骂的。” 推让再三,轿夫还是不肯要银子,当然,也不肯挪轿子。 谢凝看前方过不去,便提前下了马车,准备走回去。 还未到正门,就听到说笑声。 “你想回来就回来,不管何时,这里都是你的家。”是王氏的声音,看到门口来往的行人,她不自觉提高了嗓门,“回来就回来,不要拿这么多东西,家里也不缺什么。” 看到门口停着的轿子,满眼赞叹。 “看看这轿子,那得是多高的官位才能坐得这样的轿子?如今我儿竟然坐上了!真是天大的福气。”王氏握住女儿的手,眼角含泪。 谢湘楠也红了眼眶,镇国公府千好万好,可她住着就是不自在,有道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傻孩子,你这是掉进福窝里了,时日久了,住习惯了怕你还不想回这个穷家呢!”王氏笑道。 “娘,不管我去哪,这儿永远是我的家,你永远是我的亲娘。”谢湘楠眼泪掉了下来。 王氏赶紧拿帕子擦干,“说什么傻话呢?你亲娘是国公夫人,你记住,你是镇国公府的嫡长女!” “借过,麻烦让让!” 母女俩的温情时刻被打断,谢湘楠回头,看到了她此生最不想看见的人。 谢凝站在门前,谢宅的宅门窄小,母女两人将门堵了个严实,她们若不让开,旁人休想进去。 真是白日不能说人,夜晚不能说鬼。 刚和王氏说到她,她便回来了。 谢湘楠看见是她,不但不让,反而往门中间一站,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哟,这是哪里的神医圣手?怎么到了这里,怕是走错门了吧!” 王氏扯了扯她的衣袖,讪笑道:“凝哥儿回来了!” 两个女儿莫名其妙的大病让她对谢凝心有芥蒂,虽有不满但不敢当面发泄,但这不妨碍她把心中委屈尽数向谢湘楠哭诉。 谢湘楠听的心中愤慨:王氏怕,她可不怕。 会医术有什么了不起,宫里的太医她也不是没见过。 不过偶尔感染风寒,陆夫人便请了宫里的太医为她诊治。 一个半路出家的赤脚大夫,她怎么会放在眼里? 听说她占了妹妹们的宅院,让两个妹妹大病了一场,气得王氏日日心口疼。 上次没有让她难堪,这次,她就没有那么走运了! “谢公子,苍梧斋住着可好?抢来的院子住着可舒坦?”谢湘楠双手叉腰,绕着谢凝走,随着她的走动,环佩叮咚作响,“听说,太傅府许大人请你去诊病,怎么?可曾药到病除?可给你什么赏赐?” 松萝捧着木匣子站在谢凝身后,主仆二人默不作声。 谢湘楠见此,收了冷嘲热讽,变了神色。 “你可真是胆如斗大,梧桐许家你也敢去?你可知许大人为什么生病,为什么京城的大夫都避之不及,无人敢去诊治。整日龟缩在院子里,世事一概不知,三脚猫的医术,还自以为多高明。” “我自是不知,还请姑娘说明白。”谢凝说道,神色无波。 第二十五章 相争 谢湘楠白了她一眼,“太傅许晏是什么人?那是太子的老师,他哪里是生病,他是为太子出头得罪了权贵,被人打了,你可知太子犯的什么事?” 她走到谢凝身边,压低声音说道:“他看中了皇帝的妃子,正要做些禽兽不如的事来着,被金刀侍卫抓了个现形……” 她曾听到镇国公在书房的密谈,但当时房门关的严实,听不真切,于是将听到的和自己杜撰的编在一起,真真假假,连她自己都说不清。 但料想,这小白脸也猜不出真假。 “这样的人家你也敢去?这样的事情你也敢掺和?真是活腻了……” 她还要再说些什么,却听到一道清脆的女声。 “我倒要请教姑娘,梧桐许家是什么样的人家?怎的就人人避之不及了?” 婢女掀开青布轿帘,许寒若走了出来。 她今日出行,只选了一顶青布小轿,也是按父亲的意思,不要人前招摇。 父亲说,真正的显贵不在外而在内。 但现在看来,有人偏要招摇,偏要人前显阔。 太傅府虽不能富比陶卫,但国公府的富贵她还不放在眼里。 许寒若迈步向前,说道:“我道是谁呢?这不是名满京城的百贯娘子!” 她拿起帕子,捂嘴掩笑,“一百贯买一个镇纸,听说那镇纸是岫玉做的,本不值什么钱,想来老国公当真疼女儿,陆姑娘才能如此挥霍!” “湘娘,你真的花一百贯买了一个镇纸?”王氏听得连连摇头,“我的儿,那店家诳你呢,什么样镇纸要一百贯?你给我一百贯,我给你买一堆!” 一百贯,一个镇纸! 还是岫玉做的! 她送女儿到国公府是做名门贵女,可不是做冤大头的! “你告诉我是哪家店,我一定让他吐出来,否则,让你舅舅带人砸了他的店。”王氏骂道。 谢湘楠赶紧给王氏使眼色,让她打住这个话题。 那日,她缓过神来,便知道自己着了谢凝的道儿,做了冤大头。 但这种事,最好的办法就是自然冷却,如果再去闹,把银钱要回来,才是真的贻笑大方。 其实,关于她花了一百贯买了个白玉镇纸的事情,早已在京城贵女间传开,各府的茶会、赏花会,不时被当作笑谈。 大家都在等着看镇国公府花重金寻来的嫡女是何等风貌,没想到,竟是此等蠢货。 谢湘楠自幼跟王氏走南闯北,来到谢家后,又跟着王氏经商,练就了天不怕地不怕的胆量。 “你是谁?我买什么管你什么事?再说,太傅家的事也轮不到外人置喙!” “外人?”身旁的婢女颇为不满,“睁大眼睛看清楚,姑娘是太傅大人的独生女,怎就管不得?要说外人,你才是外人。” 谢湘楠这才注意到到这娘子虽然所坐的轿子寒酸,衣着素雅,但那是上等的天华纹锦裁制,尤其是外面的罩纱,是有钱也买不到的云锦纱。 云锦纱产自南京,每年产量有限,除了上贡之外,只有少量的货物流于市井。 尽管价格昂贵,每年还没上市,便被抢购一空。 她多次差人到布庄,都说要等到明年才有货。 原来是太傅许晏的独生女,听陆夫人说这个女儿自幼便当男儿养的,打小跟着男子上学堂,针织女红一概不会,且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若在以前,谢湘楠早拱手低眉地巴结,现在,时移事迁,她与眼前的娘子可以平起平坐,凭什么要怕她、要巴结她? 若论起来,国公可比太傅的官要大! “原来是许娘子,你来的正巧,许太傅的病可是如我所说,是为那不成器的太子出头,被人打了?”谢湘楠问道,丝毫没有当面说人被撞破的窘迫。 许寒若登时红了脸,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话怼回去。 世家的茶会她也去过不少,大家说话客客气气,即便非议他人,那也一定是咬文嚼字,给那些难堪的意图披上一层纱,让话听起起来不那么难听。 骂人如此直白,且当众妄议朝政的,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虎的世家女。 “照谢姑娘这样说,太子是犯的可是死罪,却为何没有治罪?”谢凝问道,声音带着挑衅,“看来,姑娘的消息也不可靠!” “你懂什么?那是皇家的秘闻,怎么能昭告天下?儿子和后母私通,就是寻常人家也要藏着掖着,何况是皇室,传出来光彩吗?” 巡城的金吾卫不时从街上经过,恰好有一队人马向谢宅走来。 谢凝记得那日在太傅府,韩元驰说过皇上已经下令封锁了消息,并且严查街头巷尾议论此事的人。 “你凭什么就如此笃定?今日许娘子也在这里,若你说的与事实不符,可到府衙告你造谣!”谢凝说道。 “告我?你敢告我?”谢湘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我亲耳听到父亲所说,皇上和太子抢一个女人,太子没抢过,许太傅本想帮太子,没想到惹火上身,被人陷害……” 她还在不停地说着,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站着一个黑色官服的武官。 王氏看到武官,想要女儿住嘴,武官却示意她不要说话。 一行人静静站着,听谢湘楠说皇家秘事。 等到她终于说完,武官才悠悠开口,“不知娘子从哪听到的这些事,还望娘子告知,我等也好去听听热闹。” 谢湘楠看到金吾卫,早就吓傻了眼。 金吾卫,那可是皇上的禁卫亲兵! 镇国公是武将出身,国公府也时常有将士出入,但那只是寻常兵丁,不可跟金吾卫相提并论。 这些半真半假的话,她也只想吓唬吓唬谢凝,杀杀小娘子的威风,并不是真的想议论皇室! 但武官明显不这么想,“圣上有旨,命我等日夜巡城,严禁市井游民议论朝政。我们巡了三日,没有听到关于皇室的一个字,想不到小娘子竟比宫里内侍知道的还要清楚,不妨跟我们走一趟,回府衙细讲。” 说着,竟拿出了锁链。 “不,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谢湘楠慌了神,死死抓住王氏的手,“我乱说的,不要抓我。” 王氏为女儿开脱,“小女娘乱说的,她哪里知道皇家的事?” 武官却不管,只管拿人。 谢湘楠戴着锁链,被武官押解,回头冲王氏喊道:“娘,快去国公府。” 第二十六章 嫡女 王氏没有想到,自己第一次去国公府,竟是为女儿搬救兵。 镇国公陆机听到这件事,脸都绿了,若是依他的性子,府衙该怎么判就怎么判,他绝不插手。 家人耗尽心血寻回的女儿,整日与人攀比,重金银,敛财物,吃穿用度,无一不要用最好的。因她走失多年,流落在外,家人多有愧疚弥补之心,钱财之事上,能满足的尽量满足。但万没想到,竟然捅这么大的娄子! 时事险峻,皇帝多疑,宫中秘事,满朝文武皆三缄其口,无人敢言。 金吾卫、皇城司取消休假,每隔两个时辰换班巡城,正愁抓不到人上报邀功,她倒好,当街妄议朝政,可真是‘千里送人头,礼轻人意重’。 “做人不知天高地厚,今日之事,让她长长记性也好!”陆机说道。 王氏一听,抹泪的帕子停住了。 那可怎么成? 死人进了南衙十六卫,都要被剔骨剥皮,何况是水灵灵的女儿家,有没有命出来倒不说,就算是能出来,定然非伤即残。 她正要说话,却听与陆机并排坐的陆夫人痛声大哭。 “今日,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若不去,我一头撞死在这里。”哭声虽大,却不耽误她字清句顺地说话,“你和南衙上将军同是武将出身,几十年的交情,求他卖个人情又能怎样?” “你糊涂!”陆机将茶碗摔在案几上,“这是人情的事吗?朝中局势,你一个妇道人家不懂就不要妄议,更何况,他管京城,我管边防,我俩若私交太密,你可想过后果?” “又不是让你天天找他,就这一次,只这一次。无论如何要把音娘救回来,她可是镇国公府的嫡女!”陆夫人老泪纵横,“你知道,这个女儿是我的命,没有她,我活不下去。” 女儿是在上元节花灯会时走丢的,当时只有三岁。那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心肝宝贝似地护着、爱着,一个没看住,便被拐子拍了花子。 自此,她十几年吃斋念佛,常伴青灯,虽然住在国公府内,但不逢年节,不出佛堂。 只求,上天能善待她的女儿,让她少吃点苦、少受些罪。 天可怜见,竟然让她寻回了女儿,那是多大的机缘造化,她是懂得惜福的人,她看重这个女儿,更想弥补这十几年的愧疚。 “谁都知道她是镇国公府的嫡女,你可曾想过,她在外肆无忌惮妄议朝政,别人会怎么想?那可不是无知妇人乱说,而是镇国公府别有用心。”陆机语重心长地说道,朝中局势波谲云诡,那些政敌和谏官时刻盯着国公府的每一张嘴,“既然是嫡女,享受了世家的荣耀,就该担得起世家贵女的责任。” “这么说,你是不肯去了?”陆夫人擦干眼泪,“你若现在去,还能将此事拦下,音娘或可安然回家,若不去,南衙若将此事上报,音娘断无生路。” “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去不去?” 陆机枯坐在太师椅上,一言不发。 “好!好!明年的今天,你就替我收尸吧!” 不知何时,陆夫人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抬手就要往脖子上抹。 吓得王氏一把扔掉手中的茶碗,冲过去拉住,还好陆机眼明手快,反手打掉了那把匕首,收了起来。 “一把年纪了,你这是做什么?叫人看了笑话!”陆机无奈摇头。 几十载的夫妻,他了解老妻,断不是撒泼耍赖的性子,只是这个女儿,成了她的心魔。 “王娘子不是外人,她是音娘的养母,不会笑话。你若是不去救女儿,才是最大的笑话。” 陆机看着老妻,无奈站起,“也罢,也罢,我便舍了这张老脸,去南衙走一趟。” 他走后,两个女人又相对抹泪。 “有你这样的母亲,是音娘的福气,我也放心了。”王氏说道,“大娘子不用担心,有国公爷出面,音娘一定平安。” 陆夫人手捻佛珠,合掌祈祷,“诸路神佛保佑,保佑我女儿平安无事。” 王氏见她如此,更加肯定这个家,女儿是回对了,有陆夫人庇佑,谢湘楠此生无虞。 哦,不是谢湘楠,在国公府,她是陆幼音。 叫什么名字不重要,只要人还是那个人,还认她这个娘,只要她能过得富贵,其他的都不重要。 如果说出门时陆机的脸是绿的,回来时他的脸已黑成了锅底,后面跟着鬓发散乱的陆幼音。他好似没有看到等候多时的陆夫人,径直绕过去了书房。 陆夫人看到女儿,张开双臂迎了上去,“我的儿,受苦了!他们对你用刑没有?” 陆幼音摇摇头,“不曾,还好父亲去得及时,要不然,女儿……” 想到那些骇人的刑具,那些恐怖的兵卒,那一地的鲜血,她第一次在这个家感觉到了恐惧。 倚在陆夫人怀里的身子瑟缩着,看得陆夫人更加心疼。 “快,带姑娘回院子,梳洗歇息,仔细伺候着。”陆夫人吩咐一旁的丫鬟仆妇。 她亲自将女儿送到洵南院,看着她喝了碗生牛乳,梳洗躺下才放心离开。 陆幼音躺下后,本想安稳睡个觉,却觉得后背刺挠瘙痒难忍,她不得不坐起来,才掀开锦被,便见一只硕大的蜘蛛跑了出来,吓得她一个激灵跳下床,这才看清被窝竟有几个蜘蛛乱窜。 她不过两日不在,下人做事就如此不当心吗? 她正要开口咒骂,却听到房顶上传来‘咯咯’的笑声。 那笑声在别人听来应是银铃般地清脆,在她听来,只觉得尖厉刺耳。 一个扎着双髻的小女孩爬在房顶上,搂着脊兽笑得眼睛都没有了。 陆幼音拾起木梳朝上扔去,“陆幼竹,又是你,你给我滚下来,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小女孩不恼不怕,手里握着一个木盘,随着她不断摁动,地上的木蜘蛛开始攻向陆幼音,陆幼音为躲避蜘蛛,上跳下窜,左闪右躲,看得她大笑连连。 可看了一会儿,她突然停住笑,脸色沉下来。 “不好玩,一点儿都不好玩,她只会乱蹦。”她冲地上的男子喊道,“哥哥,我要下去了。” 墙外竖着个小木梯,一个男人坐在轮椅上,手扶着梯子,“竹娘不要再捉弄人了,快下来,哥哥带你去吃好吃的。” 小女孩摁下木盘机关,陆幼音房里的木蜘蛛排着队出来,整齐划一,门槛都能轻松越过。 等木蜘蛛爬出院子,陆幼音已经把房里的瓷器砸了稀烂。 “狗屁的世家嫡女,谁爱当谁当,我要回家!回我自己的家!” 第二十七章 责问 王氏回到家,连躺了三日,不但心口疼的毛病犯了,头风也加重了。 “让凝哥儿帮你瞧瞧,他的药灵,保证你药到病除。”谢焘提议。 “别给我提他,听到他的名字我就头疼。”王氏左手拍着胸口,右手扶着额。 这小兔崽子是跟她犯冲吧! 本来女儿难得回家一趟,坐着八抬大轿,穿着绫罗绸缎,提着人参鹿茸回来看她,左邻右舍哪个不羡慕?哪个不眼红? 母女两个说会儿话,送她回国公府也就是了。 谁知在门口碰到了那个祸害,随意说了两句话,倒引得湘娘说了许多,什么宫中秘事,什么时局朝政,她不懂。 怎的多说了两句,就被抓进了南衙? 怎么偏偏那么巧,就是湘娘说这些事,金吾卫就出现了,就听到了? “一定是一伙儿的,是事先串通好的,他故意激湘娘说这些,再让金吾卫听到,再趁机抓人。”王氏猛地站起,“我跟他到底什么仇什么怨,他要这样对我、对湘娘?自他回家,我日日夹着尾巴做人,他还要我怎样?人说后娘难当,我今日才知道什么意思。” “你说谁?”谢焘放下手中的书,问道:“难不成是凝哥儿?” “不是他还有谁?他没回来前家里哪有这么多事?他一回来,五娘、六娘生病,湘娘被抓,整日里没个消停!” “可是,他没回来前,五娘、六娘也生病,你和湘娘当街跟人对骂,也被衙役抓过。”谢焘说道。 “那能一样吗?”王氏瞪他一眼。 “怎么不一样?” “我跟你说不着,行了,看你的书吧!我要去趟苍梧斋。” 王氏起身,离开书房,谢焘低头,继续做蠹书虫。 王氏的事他不敢管,也管不着,家里的事他说了也不算,还是读书吧! 至少书不会骂人,不会嫌他窝囊。 王氏在前,刘妈妈、白檀等一众仆妇丫鬟浩浩荡荡向苍梧斋走去,走到半路,碰到拿着风车的谢六娘。 “娘,你们去干嘛?要上街吗?我也要去!” 今日正月十五元宵节,御街廊下游人众多,自去年跟爹爹看了张九哥吞铁剑、鱼跳刀门和傀儡戏,她记到现在,就盼着再过一次元宵节。 “我还要看张九哥吞铁剑!要吃曹大娘的甜饼!” 王氏现在哪有心情同她说这个,把女儿抱到一旁,“去!找你姐姐玩儿去!” 谢六娘哪里肯,这么多人,肯定好玩。 王氏只得让白檀牵着她,跟着众人走。 还没到苍梧斋,便看到松萝后面跟着两个小厮,一人抱着几匹白绵,一人抱着个大木箱子。 王氏瞧着两个小厮眼生,叫住了松萝,“他们是谁?瞧着不像家里的!” “回大娘子,这是太傅府里的小哥儿。”松萝说道。 “他们来做什么?又请人诊病!” “那倒不是,太傅大人身子已大好了,这是许夫人派人送的谢礼。”她看着王氏面容不善,忙笑道,“娘子若有喜欢的,尽管拿去。” 王氏白了他一眼,“他的东西,我不稀的要。整日穿白戴素,不知道的以为家里有丧呢!” 却见那白锦虽然素,日光下泛着光泽,暗纹繁密。 莫不是乐晕锦? 她本想伸手摸摸,想想此行的目的,把手放了下来。 “起开!”王氏推开松萝,一行人又上路。 松萝没有防备,猛地后退,不小心撞上了刘妈妈。 刘妈妈没有客气,借力往后一拽,“好狗不挡道,别以为跟个会医术的主子,就不知道自己是谁家的狗!呸!” 松萝重重跌在地上,百迭裙厚重,却还是洇出了血。 她以手撑地,强撑着站起来,左腿酸痛难忍,重又坐回了地上。 面前出现了一双手,一双生满老茧和细纹的少女的手。 “我扶你!”白檀搀起她,拿掉沾在衣服上的落叶,用帕子裹紧伤处,“快去吧!” “你也是。”松萝对她点头致谢。 一个要凭微薄之力护主,一个帮了别人却不能被主人发现,她们各为其主,各奔前程。 松萝走到宅门前时,并没有听到里面有吵闹声。 王氏坐在厅院中,刘妈妈站在身后,客客气气,斯斯文文。 她一瘸一拐地进来,谢凝看到了她腿上的伤。 “怎么受的伤?”她问道。 松萝低眉看了眼王氏和刘妈妈,“不小心、不小心摔倒了。” 身后的小厮面面相觑,虽然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但别人的家事,他们断不能干涉。 “你去上药,这里不用你伺候。”谢凝说道。 茶盏整整齐齐放在木盘中,谢凝丝毫没有待客的意思。 “姨娘今日来,要问什么?”他问。 又是老样子,没有客套,没有铺垫,单刀直入。 要问什么? 问什么? 怎么问? 她这句话,倒问的王氏不知从哪里说起。 五娘、六娘的病,还是湘娘被抓? 她确实没有做什么,但事情却因她而起。 王氏心里断定是她所为,可是,没有证据,一切,只是她的猜测,而已。 “说起来,我们始终是一家人,虽不是一母所生,但都姓谢,你们的父亲都是谢焘。既是一家人,有些事不好做的太过直白,有道是‘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若是做得太绝情,害人也害已。” 既然不能直说,那就说感情、说亲情。 王氏绞尽脑汁,说了这辈子最文雅隐晦的话。 “敢问姨娘,所说的是什么事?又怎么个做绝法?” 又来! 她就是这样,什么事不说不做,引着别人去说去做,然后看着别人犯错出尽洋相,她倒片叶不沾身。 王氏越想越气,懒得再跟她打哑迷,“有些话,我也就明说了,五娘、六娘的病是不是你所为?湘娘被抓是不是你害的?若不是你引着她说那些话,她怎么会被抓?” “我引着她说话?她要想说我拦不住,她要不说我也无法。”谢凝为自己倒了杯水,“她知道那些宫廷秘闻,不吐不快,还需要我引?” “她哪里知道什么秘闻,她和太子八杆子打不着……” “嘘!”谢凝将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姨娘当心,隔墙有耳,小心金吾卫就在房外,谢姑娘被抓,镇国公去求情,你若被抓,不知道谁会去求情。” “你、你乱说什么?我在自己家里说话,哪来、哪来的金吾卫?”王氏舌头打结,谢宅临街,苍梧斋的院墙外就是巡街铺,她不能不当心。 还要再说些什么,却被刘妈妈拉住。 一行人气盛而来,铩羽而归。 第二十八章 十六 松萝正在房间擦药,听到敲门声,她本想去开门,奈何行动不便。 不待她站起,谢凝已经拿着药瓶自己推门进来。 “坐着别动。”她打开药瓶,取出药膏,用指腹在掌心抹匀,涂在伤处,“这是我亲自配的药膏,早晚各涂一次,不会留疤。” “多谢公子。” 松萝并不避嫌,口中虽称‘公子’,她知道眼前人实是女娇娘,是比她见过的女娘都要美的娇娘。 “松萝,人面逐高低,世情着冷暖,谢家如此,京城如此,世间人大抵都是如此。有时你让一寸,别人想要一尺,你若再让,他人只会看轻你。”谢凝一边涂药一边说道,“你记住,你不是因为我才是松萝,你本来就是松萝。” 这么说,公子是知道她是为何受伤的了。 烛光半明不灭,映着松萝眼中泛起的泪光,她是婢子,幼时便被谢娘子买来伺候公子。 当时公子手上拿着松萝玩,“就叫她松萝吧!” 所以,她就是因为公子才是松萝啊,她从来不是可以的松萝。 “松萝,明日想吃什么?我来做。”谢凝问道,“笋煨火肉、空尽肉圆、八宝豆腐并酱炒三果可好?” 松萝疑惑地看着他,她从不知道公子还会做饭,而且还会做这些听都没听过的饭菜。 接下来谢凝的问话,让作为婢子的她毫无存在感。 “衣衫破了,你脱下来,我拿去浆洗缝好,再给你送来。” “公子,使不得。”松萝想拦,却被谢凝制止,“你我生而为人,没有谁天生该伺候谁,你行动不便,我做这些是应该的。” 衣衫中掉出一张请柬,松萝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这是许夫人送来的请柬。明日许家在宣德楼前设有彩棚,邀请公子前去。” 正月十六的京城要比元宵节还要热闹。 元宵节当日,虽然有许多吃食杂耍,引得孩童、少年人竞相出门,但比不得正月十六。 这天,用过早膳后,皇帝登上宣德楼城门,宣告要与民同乐。 平日里,鲜少抛头露面的高官和皇亲国戚,都在朵楼上设有彩棚和帐幕,争相一睹圣颜。 谢凝赶到的时候,许家的管事早已等候多时,不等侍卫盘问,便冲着盘问的兵丁道:“这是许大人的贵客,有通行文书。” 侍卫并不阻拦,草草看了眼文书,便抬手放人。 许寒若看到谢凝,忙起身相迎,“谢公子,这边请。” 许晏和夫人看到他来,放下手中的茶盏,起身道谢。 寒暄过后,谢凝坐下,这才看到城楼上,帘子卷起,皇帝头戴小帽,身穿红袍,两边站着侍卫。帘子外面则是手持伞和扇的侍奉执事。 很快,帘子落下来,奏乐声响起来,宣告今天大家可以纵情享乐。 “离得有些远,可能看不清。”许寒若说道。 京城遍地是官,太傅虽说是一品,但只是从一品,正一品官员、王孙公子的彩棚离御驾更近,他们家的帐幕布就离得远些,也没有那么豪华。 “没关系,能看见就好。” “紧挨着城楼的就是太子的彩棚,虽说离圣人最近,却是最冷清的,既没有歌姬也不见女眷。”许寒若指着朵楼对面的彩棚说道,“对面是舒王的彩棚,你听歌姬唱的是最新的词,他爱的歌姬比之教坊司的乐女,有过之而无不及。那边是左相的彩棚,你听,唱的是去年的旧曲,怪不得没什么人听。” 眼见一只‘纸金凤’从城楼飞下,落在舒王的彩棚上。 ‘金凤’刚落在帐幕上,便见两个内侍捧着锦盒来到了舒王的彩棚前,将锦盒相赠。 “我就说,定是舒王拔得头筹。年年都是他家,倒让人觉着没意思了。” 两列帐幕中间,则跪着十几个罪犯,身穿囚服,头上的木牌则写着他们的罪名,与这热闹的景象格格不入。 官吏当场宣布罪犯的裁决结果,警示愚顽之人不要犯罪,教育围观的百姓守法。 城楼上的帘子再次掀起,皇帝传来口谕,赦免死刑犯,对犯了重罪的刑犯则从轻发落,众罪犯齐齐叩头,感恩皇帝宽宏大量、皇恩浩荡。 宽宏大量? 皇恩浩荡? 这些词语竟能用到他身上? 当他亲手割掉胞兄的头颅,亲手喂年幼的侄女喝下鸩酒,斩杀亲嫂,火烧东宫,一千三百六十八人,老弱妇幼,无一活口。 这样的人,竟被世人讴歌颂德,山呼万岁? 谢凝热血冲脑,袖袍中的手紧紧抓着椅凳,才险险稳住。 他抢了本该是父亲的皇位,成了九五之尊,就配得上‘宽宏大量’四个字了吗? 世人才不会管他是如何坐上高位,他们只看是谁坐在高位,便要巴结谁,奉承谁,阿谀苟合,攀炎附热。 许寒若看他一声不吭,面色肃然,问道:“灯会有些冗长,公子可是乏了?” 谢凝摇头,“多谢娘子为谢某安排,今日方能一开眼界。” 曾经,她也随父亲一起站在城楼之上,与皇爷爷一道观赏灯会,赏赐百姓,今日,以平民身份仰望高位,当真是开眼界。 原来从下往上看,与从上往下看,那么不一样。 三更时分,红灯笼升到半空,这预示着圣驾已经回宫,朵楼外,响起一阵甩鞭子的声音,彩山下数十万盏灯瞬间全部熄灭。 原本停在大门前的贵族人家的马车全部掉头朝南往相国寺去。 一时间,人去楼空,满地狼藉。 许晏因大病初愈,看完灯会已十分疲惫,决定直接回家,不再去相国寺看词牌灯。 谢凝起身离开,许寒若看到他坐的椅子上有深浅不一的抓痕。 是之前就有的,还是谢公子坐后才有的? 谢凝拒绝了许家人相送,一个人踉踉跄跄走在御街上。 来之前,她就知道是这个结果,只不过,看到那人后,她比想象中的更难过、更无助、更愤怒。 她该如何做? 她要怎么做? 那人离她那么近,一箭之地,便可要他的命;那人又离她那么远,她甚至连那人的眼睛眉毛都看不清,身旁无数的侍卫仆从,只怕还没近身,她自己先成了筛子。 “呜……我要回家,我要找娘。” 孩童的哭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声音有些熟悉,她循声看去,皮影戏的棚子里站着个小姑娘,正在伸手抹泪。 “六娘,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谢凝问道。 谢六娘一看是她,哭得更凶了。 “你别过来,你别过来,娘说你是祸害!” 第二十九章 走水 谢凝没有理会她的哭诉,走到棚前,伸手对谢六娘说道:“跟我回家!” 谢六娘重重打掉她的手,“我才不要跟你回去,你这个祸害。” 谢凝没有理会,俯身对小女孩说道:“你若不跟我回去,会有拐子把你拐跑,那时你就见不到父母和姐姐了。” “哇……”谢六娘一个人本就害怕,听到谢凝这样说,小嘴咧开,哭起来,“你骗人,才不会有拐子,你是个坏人……” 不远处,王氏一行人急匆匆赶来,看到谢六娘,一把搂进怀里。 “我的儿,你跑哪儿去了?叫娘好找!”旋即,推开女儿,前后左右仔细查看一遍,看到女儿虽然挂着泪,但身上并无伤痕,这才放心。 “我去看傀儡戏,回头就找不到娘和姐姐了,娘,六娘怕,她说会有拐子拐跑我。”谢六娘指着谢凝说道。 听到‘拐子’两个字,王氏登时变了脸色。 “凝哥儿,你这么大的人,怎么能吓唬小孩子?六娘胆小,若是吓出个好歹可怎么好?” “我没有吓唬她,这街上确实有拐子,而且,不止一个!”谢凝说道。 好不容易被哄好的谢六娘听她这样说,又‘哇’地一声哭出来,王氏又恼又急,恶狠银地瞪向谢凝,一边又忙着哄女儿, 谢五娘自上次病后,虽然憋着一肚子火,但碍于所谓的玄机,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能避则避。 此刻,看到娘和妹妹此番形状,只感觉一阵热血冲向脑子,平日的管教和拘束早抛诸脑后。 “谢凝,你这个有娘生没娘教的东西,她还只是个孩子,你怎能如此待她?娘虽没生你,但好歹把你养大,你整日‘姨娘、姨娘’地叫,让她在谢家如何自处?别忘了,娘是谢家八抬大轿从正门抬进去的,是爹明媒正娶的妻子,不是妾,更不是你口里的姨娘。” 一口气骂完,真是痛快! 被骂的人没有生气,没有愤怒,却是有些呆呆地站在原地。 谢五娘心中忐忑,都道他厉害,王氏三番五次提醒她不要惹他,今日骂了他,又能怎样?还能吃了她不成? 谢凝看着眼前的人,不觉失笑。 今夜华筵终散场,功成名遂,满目荒唐。 当初,王氏带着谢湘楠讨饭讨到了谢家,谢焘心善,不但给了她们吃食,还收留了她们,给了她们安稳,王氏趁机爬上了谢焘的床,大了肚子。 谢家无奈,才娶了她。 谢焘不忍委屈了王氏,让媒婆走了礼程,请了花轿。 怎么在谢五娘说来,王氏仿若成了大家闺秀,处处贤良淑德。 王氏嫁到谢家后,性子逐渐暴露,刁蛮跋扈,动辄撒泼行凶,是出了名的悍妇。 生下谢五娘后,她先是把不满五岁的谢凝送到道观,又从谢焘手上抢过理家权,打理谢娘子的嫁妆,让娘家哥哥当上了酒楼掌柜,在京城买了宅子,把娘家人尽数接来。 嫁入谢家前,王家穷的到处讨饭,嫁入谢家后,王家住到了京城,买了宅子、仆从,鲜衣好食、吃穿不尽。 他们用着谢娘子的银钱,占着她的嫁妆,却将她的女儿赶去道观,衣食无依,被活活冻死在道观。 如今,却在这里义正严辞地指责她,要她孝顺、恭敬? 这个世界,当真可笑,当真可笑! 谢凝越笑越大声,笑出了眼泪,笑哑了喉咙。 “娘,他怎么了?是疯了吗?”谢六娘在王氏怀里,紧紧搂住王氏的脖颈。 忽地,她收住笑容,直视着谢五娘。 “你娘当年怎么嫁入谢家,可敢据实说?幼时将我送入道观,不过一年,便断了香油钱,我和松萝在道观衣食无继,挨饿受冻,她可曾问过一句?现在,却要我叫她‘母亲’吗?” 若不是机缘巧合,她占用了这副身体,真实的谢凝已经是一具枯骨,哪能在这里据理力争? 恐怕那时她们说什么便是什么,说什么世人便信什么! “你这个目无尊长的小辈,怎么能如此非议长辈?”王氏放下女儿,气得发抖,“我、我要去府衙告你,告你不孝!担了不孝的罪名,你一辈子休想下场。” 大韩律例,不孝、忤逆终身不得参加科举考试。 若担了这个罪名,仕途无望。 王氏这辈子,两件事不能提:一是过去,二是没有儿子。 而谢凝的存在,却时刻提醒着她,她的过去并不光彩,她生不出儿子。 路上的行人来去匆匆,突然锣鼓声响起。 “走水了!走水了!”有人大声喊道。 东南方向升起阵阵浓烟,王氏抓住一个过往的行人,“哪里走水?” “曹门大街。” “曹门大街哪里?” “哎呀,听说红灯笼落到了柴火上,整条街都烧起来了。”行人脚步匆匆跑开。 “糟了!”王氏顾不得女儿,转头便往前门大街跑去。 清风楼就在前门大街上,那不但是谢娘子的嫁妆,也是王氏和娘家人赖以生存的产业。 谢凝听到‘走水’二字,疯了一样跟着行人一道跑,赶到时,军巡铺的差人已经到了,有将官指挥着灭火。 所幸,火是街尾烧起来的,清风楼在街中央,虽被波及,火势却不甚大。 王氏站在楼前,哭天抹泪,谢五娘则大叫着“救火”。 有的差役手提水桶灭水。 有的差役太平缸里放入唧筒,两个人合力拉动,水龙喷出,射程可达六丈。 也有些热心的民众,或手提水桶,或拿着水瓢泼水。 “这是谢娘子的酒楼,可不能烧没了!” 一位老伯提着自家的水桶,将水倒在烧着的牌匾上,火苗登时灭了。身旁的老妇人赶紧扯她衣袖,示意他不远处站着的王氏,“救火就救火,哪来那么多话,被那位听见了,还不得骂上三日。” 谢凝看着火势,连连后退,五腹六脏似被火烤一般。 其实她离酒楼尚有一段距离,怎么也不会烧到她身上,但前世的记忆闯入脑海,她眼里尽是火!火!火! 她似乎又闻到人肉烧焦的味道,那么刺鼻难闻,让人作呕。 不!不能!不让再让悲剧重演,她要救火。 看到旁边有一个空着的木桶,她提着水桶便到太平缸打水。 一趟又一趟,不一会儿,便湿了里衣和鬓发。 “小哥儿看着身薄体弱,没想到却有把子力气。”差役看她来回提水,边往水缸里加水边调笑,“水桶给你加满。” 谢凝脸被烟熏得灰不溜丢,看不出本来面貌,她接过水桶,再次冲向清风楼。 第三十章 拦路 “这里火灭了,快去五岳楼,那里火势大。”一个年轻的将官喊道。 差役听到如此说,带上灭火工具,争相往五岳楼赶去。 谢五娘扶着王氏,哭哭啼啼走了。 人群散后,谢凝独自站在清风楼前,怅然若失。 谢娘子出身商贾,当初岳家看上了谢焘秀才的功名,想要与谢家联姻,想着以后或许可以凭借女婿与官府攀些交情,因此,当时给闺女的嫁妆颇为丰厚。 谁知,谢焘止步于秀才,再怎么用功,始终不见榜上有名,岳家便与他越来越疏远。 谢娘子在闺中时,便帮娘家打理产业,嫁到谢家后,谢焘一心读书,家业自然也是由谢娘子打理,她将自己的嫁妆铺子高价卖出后,用赚来的银钱盘下了清风楼,修葺翻新,苦心经营,逐渐成为曹门大街超群拔萃的酒楼,说日进斗金亦不为过。 可此时,仅仅一把火,就残破如此吗? 谢凝站在街道中间,一边是人去楼空,断瓦残垣的清风楼,另一边是继续人山人海,歌舞升平的遇仙楼。 灯火明灭仿佛间隔了前世今生,灯影下竹叶摇曳,檐上月冰冷如霜,往事堆叠,唤醒了她的尘念。 对面遇仙楼的掌柜站在台阶上,看到眼前一幕。 “该!”他丢下一个字,重重‘呸’了一声,转身离去。 谢凝捡起地上的匾额,擦掉上面的脏污,抱在怀里,跌跌撞撞向前走去。 五岳楼的火已经扑灭,人群散去,只剩下几个差役在检查是否有遗漏的地方,往有烟雾的地方浇水。 街口的朱漆杈子已经撤掉,人人都可通行,谢凝沿着曹门大街一直向前,转弯时,一柄冰冷的长剑弹出,直抵她的脖颈。 “站住!”一位身穿盔甲的兵丁喝道。 他穿的不是军巡铺差役的官服,所以,他并不是来救火的。 “为何拦我?”谢凝问道,她脸上布满黑灰,看不出神情。 “没有为什么?主人不让你走,你便不能走。”长剑往前逼两寸,“往后退!” 暗处,有一个身着金甲的将官骑在马上,军巡判官拱手向他汇报着什么,将官点头,判官刚要离开,又被叫住。 “唧筒给我!” 判官依言将唧筒奉上,将官接过,拉动水杆,唧筒里的水准确无误地射在谢凝脸上,黑污被冲去,露出瓷白的肌肤。 将官驱动马匹,慢悠悠走过来,“果然是你!” 待他走近,拉下兜帽,谢凝才看清,来人正是韩元驰。 韩元驰奉命督察曹门大街火灾,远远看到一个抱着匾额的白衣人,只觉得背影甚是熟悉,像是那日在太傅府将他迷晕的人,但行人脸上脏污难辨,便先差人将她拦下。 他翻身下马,侍从收起长剑,将马匹牵到远处。 谢凝脸上还滴着水珠,寒风侵肌,切肤之痛。 她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抱住怀里的匾额。 “今日怎么不似往日伶牙俐齿?你不是很能说吗?”韩元驰绕着她走了一圈,看到她身上的白衣有被烧焦的痕迹,“怎么,被烧傻了?” 忽然,后背一阵冰冷刺骨。 却听韩元驰在身后狂笑,“我来帮你灭灭火。” 他身后的侍从跟着大笑。 韩元驰走到谢凝正面,看她脸上的水已经结成了冰,鬓角的发丝成了冰柱,悬在白玉般面容上。 谢凝仍旧没有说话,木然站在那里,身上的冰冷反而让她清醒。 今夜发生了太多的事,前世今生,纷至沓来,让她恍惚不已。 哪个是真? 哪个是假? 她是谁? 谢凝又是谁? 脑子一片混沌,涸思干虑,她分不清前世今生,她该如何做才能为那一千三百六十八个冤魂报仇? 可当那冰冷袭来,那混沌的脑子顿时清醒。 无论何时,当你弱小,当你无力反抗时,你只有任人宰割。 她猛然抬起头,直视韩元驰的眼眸,剪水双瞳中只有仇恨和冰冷。 “你干嘛这样看着我?”韩元驰被她盯得有些发怵,那眼神比这冬夜的寒风还要刺骨,“你让我害了一场风寒,我还给你,很公平。” 那场风寒让他卧床数日,恰好躲过诡谲的朝局。 王妃‘暴毙’,歧王感伤过度,卧床不起,这个解释合情合理,宫里甚是满意。 “不许这样看我!” 韩元驰怒喝,那眸子里的仇恨呼之欲出,似要把人烧着。 “我可以走了吗?”谢凝问道,牙齿控制不住颤抖,后背的衣服结成了冰,又被肌肤融化。 韩元驰不答,将唧筒随手扔给后面的侍卫。 “我可以走了吗?”谢凝又问。 良久,韩元驰终于摆了摆手,后面的人墙闪出一条路,谢凝抱紧匾额,走了过去。 许是站久了的缘故,脚步有些踉跄,单薄的身影披着清冷的月光,步履蹒跚。 后背突然落下一件重物,她定睛看,是韩元驰的狐裘大氅。 “披上!”马背上的韩元驰牵着马缰绳,脚下略一用力,黑马举步如飞。 还没有到府邸的时候,歧王当街戏耍百姓的事已经传到了皇宫。 “数九寒天,用唧筒朝人身上射水,听说,是个年轻的公子,离开时浑身冻得直打哆嗦。”内侍回报着刚从外面传来的消息。 “荒唐!”皇帝用力拍身边的几案,“他一个皇子,让他去督察火情,他却去戏弄百姓。哪里有半点王爷的样子,怎堪大用?” “陛下当心龙体。”裕贵妃将汤碗放下,柔声安慰,“歧王不过是少年心性,想是那年轻公子哪里得罪了他,想要讨回来罢了。些许小事,陛下怎么就气成这样了?” “他是嫡子,是皇子,他的所做作为皆是皇家的颜面,岂可凭意气做事?” 裕贵妃重新把汤碗拿起,轻轻用玉汤匙搅拌着。 “歧王刚满二十,年少无知,凭意气做事也是有的,不过偶尔为之,陛下何必动怒?也许之前那人得罪他,他心里憋着火,总要让他发出来才好,不然,积恨日久,不知还要闹出多大的事来呢!” 裕贵妃这话说得含蓄至极,皇帝却听出了隐喻。 有人得罪他,他必要讨回来。 那夺妻之恨呢,他是不是也要讨回来? 裕贵妃看皇帝没有说话,将汤碗端给皇帝,“这是御膳房仿着宫外的样子做的三脆羹,放了新鲜的嫩笋、小簟和枸杞头,能舒肝平郁、滋阴补肾,陛下喝最是……” 她的话还没说完,皇帝一把打掉汤碗,汤羹洒落一地。 第三十一章 生病 苍梧斋门前,一道瘦小的身影站立良久。 松萝拄着木拐,驻足观望。 说是去赏月,可现下月亮早不见踪影,天空现出鱼肚白,怎么还没回来? 远远走来一个人,身上披着黑色大氅。 松萝没有在意,朝路边挪了挪,让出路来。 待走近后,却看到来人正是谢凝,她怀里抱着‘清风楼’的匾额,身上披的大氅拖着地,显然不合身。 “公子,怎么这样晚才回来?”松萝急忙走上前,想要接过匾额,慌乱中碰到谢凝的手,冰一般凉,“公子,你的手怎样这样凉?” 谢凝没有回答,也不愿意将匾额交给松萝,就这样走进门,回了内室。 松萝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不再多问。 待将大氅脱下,才看到身上的衣服夹杂着冰粒贴在身上。 这滴水成冰的天儿,穿着这样的衣服,不生病才怪。 松萝急忙给她换上干爽的衣服,又去做准备热水沐浴。 “不用。”谢凝拉着她,“你腿脚不便,我歇歇就好。” “那我去煮些生姜红糖水,给公子驱寒。” 松萝把生姜红糖水端来时,人已经睡着了,看谢凝睡得很沉,不忍叫醒。 用手探了探额头,只觉得冰得吓人,赶紧将汤婆子塞进被窝,煨暖身体,又往炭盆放了几块银丝炭,让炭火烧得更旺。 可别冻出个好歹来! 她在心里默默祈祷。 就这样,一直睡到第二日亥时还是不醒,滴水不进。 松萝守在床边,一步不也离开,再伸手探额的时候,已经烧得滚烫。 “公子,公子、公子醒醒,你可不要吓婢子啊!”松萝带着哭腔喊道。 这会儿黑灯瞎火,上哪儿找大夫啊? 公子是神医,可神医病了,又该找谁呢? 她翻开谢凝的药箱,这些瓶瓶罐罐都装的什么?她识字不多,有些字不认识,不敢乱用药。药箱下面放着金针,可她不会用啊! 她将帕子放入滚烫的热水,拧干,放在谢凝额头,再用热帕子擦拭脖颈,如是三番,体温不但没下去,反而更加滚烫。 蓦地,她想起在广灵观的时候,此情此景,如此相像。 冬夜大雪,公子生病,束手无策。 一样,却也不一样。 在广灵观生病,她们没钱请大夫,没钱买药,甚至想吃点荤腥都难。 现在,她手里有钱,什么样的大夫请不到,什么样的补品买不到。 苍梧斋的账都是她管的,赚钱、花钱,谢凝从不过问,甚至连银子都不曾沾手,凡有进项,直接交给她。 松萝取下脖上挂着的小钥匙,打开箱笼,那里是满满当当的现银,她拿出一锭银子,准备去请大夫。 可走到门口,又觉得不放心。 公子烧成这样,自己走了,万一有什么事可怎么办? 她瘸着腿走到下人房,对着窗棂敲了三下,无人应声,又敲了三下,随后,听到有人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 不多时,白檀边系束带边走出来。 “松萝,可是有急事?” 这是她们小时候在一起玩耍时常用的暗号,约定只有十万火急的事才用。 “公子病了,高烧不退,我要去请大夫,你帮我守一会儿。”松萝边说边领着她往苍梧斋走。 白檀见她的腿瘸得厉害,“你的腿行吗?” “不妨事。你看好公子就行。” 话没说过多,人已经离开了。 大街上,人行稀落,一团漆黑。 好在平日里谢凝行医,她跟药铺往来甚密,对大夫的医术颇为了解。 她找到当地有名的医馆,敲响了门。 过了一盏茶功夫,小厮才来开门。 “大夫出城探春了。” 松萝无奈,又找一家。 “相国寺赶集了。” 不是都过了十五了吗?这些人怎么还在过节? 这个年,真是没完没了! 找了不下十家,才找到一个老郎中,松萝之前几乎没听过这个大夫的名字,可见是不怎么有名的。 郎中老态龙钟,老眼昏花,写方子时一双手抖的写不成字,只好他说,松萝用脑子记下来。 “行不行啊?”白檀问。 “行不行试试才知道,你还得再替我守一会儿,我去抓药。”松萝说道。 “你只管去,这里有我,当心自己的腿。” 松萝跑起来,腿伤似乎不那么痛了,等她再回来时,刘妈妈的咒骂声已经透过院墙传到了苍梧斋。 “吃里扒外的小贱蹄子,拿着娘子的银子,跑到别的院子出力,有本事就别回来,看看别人要不要你这条狗?” 白檀知道,这是骂给自己听呢! 准是早上起来发现自己不在,有人告暗状,大娘子一直看苍梧斋不顺眼,刘妈妈是借机替娘子出气,自己成了出气筒。 “你快回去!省得那老虔婆找事。”松萝接过白檀手中的帕子,催促道,“自己当心些。” 白檀不敢迟疑,看她回来,急忙回主院。 咒骂声越来越大,越来越难听,松萝越听越愧疚,不该去找白檀的,害她白白挨了这顿骂。 可是不找她,又能怎么办呢? 她没有心思想这些,蹲在药炉边,不停拿蒲扇扇风。 药刚好,便端到房内,迫不及待喂药。 但谢凝昏迷不醒,双唇紧闭,药喂到唇边又流了下来,一碗药喝了不到一小半儿。 松萝焦急不已,眼泪不自觉流下,啼哭出声。 谢凝嘴唇乌青,握紧双拳,身体僵直,像一张绷紧的弓,随时准备射出利箭。 耳边似有啼哭声,好像是年幼的自己,又好像是身边的婢女。 “母妃,我也要尝尝。”她指着大人的酒杯说。 “阿嫄还小,不能吃酒。”太子妃笑着将手中的酒盏挪远。 “哼,母妃不好,我不理母妃了。”她躲进二皇叔的怀里,二皇叔刚从边关回来,带了一马车的关外琼浆,听人说甘甜至极。 二皇叔偷偷用玉箸蘸了酒,喂到她嘴里。 真甜啊! “还要不要?” “嗯,阿嫄还要!” “你就惯着她吧!”太子嗔怪,笑容里带着宠溺,自己也饮下一杯。 这是二皇叔为庆祝父王登基,不远万里,从关外带回来的美酒啊! 可谁曾想到,这酒里下了鸩毒,那甘冽的气味就是为了压制鸩毒的味道。 他买通了东宫的暗卫和下人,在酒中下毒,火烧东宫,事成后,把一切罪恶推给一场火,自己,则在朝臣的数次推举中坐上了九五之位。 火! 火! 那日,她并未被毒死,仍能感觉到身体炙烤的火热,肌肤被烧焦,灼热的空气灼伤喉咙,每一次呼吸都是酷刑,身边充斥着绝望的尖叫。 然而,噩梦并没有结束。 滔天火光中,父王拖着母妃挣扎着向她爬来,却在即将要拉住她时,被人重重一剑刺在心窝。 那人,就是对父王最忠心、最恭顺的二皇叔,就是昨日在城楼上俯视众生的当今天子。 第三十二章 不医 松萝连喂了两日药,找了相熟的大夫针灸,还在各处要穴贴了膏药。 却不见谢凝醒来,高烧反反复复,不时能听到梦里的呓语。 这可怎么是好? 她看着躺在塌上的公子,三日了,只能喂进一些米汤,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 不行,一定要告诉家主,他好歹是公子的亲生父亲,不可能不管。 主院大门无人看守,敞着门,似乎刚刚有人进去。 松萝进去时,便看到王氏头上戴着厚厚的抹额,翻着账本,旁边,则是她的娘家哥哥,也是清风楼的大掌拒——王明山。 “一个月,三千两的进账,五千两的开支。这掌拒,你做得可真好!”王氏将账本摔在地上,手扶额头,“我头疼。” 刘妈妈赶紧扶着她坐下,“娘子头风犯了,别再心急,当心气坏了身子。” 王明山默默拾起地上的账本,低声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客人都让对面会仙楼抢了去,没有客人,哪来的银子?但伙计、跑堂、厨子、账房的月银不能不发,我倒无所谓,把清风楼当成自家营生,已经三个月没有领例银了。但那些人不行啊,你敢晚发一日,立马收拾包袱走人。” “好了,好了!”王氏摆手让他停下,“你也别在我这儿叫苦,当初你接手清风楼的时候,每日的进账都不止三千两,这才几年,就被你糟蹋成这个样子?” “妹妹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什么叫糟蹋?当初,曹门大街上清风楼一家独大,如今你再看看,一条街上十几家酒楼,家家都拼了命般抢生意。莫说是我,就是陶朱公再世,也不可能像当初一样。” 王氏无奈看了哥哥一眼,娘家就这么一位哥哥,虽然他办事不力,但酒楼经营还得依仗他。 “如今酒楼遭了火灾,烧毁的房屋要修葺,桌椅要换新的,不如趁此机会,酒楼好好整修一番。算起来,咱们接手清风楼也十多年了,酒楼陈设老旧,难怪客人越来越少。” 王明山听王氏如此说,知道她已不再追究账本之事,便在椅子上坐下,说道:“妹妹说的是,清风楼年份久了,是得好好整修一番,只是……” 他看了一眼王氏,接着说道:“只是酒楼月月入不敷出,现在拿不出银钱,还得妹妹垫些银子。” 王氏‘腾’地一声从椅子上弹起来,旁边倒茶的白檀不防备,被热水烫了手。 “酒楼生意再差,也不至于连整修的银子都拿不出来,你一个月才给我几个钱,不过是手指头缝里露出来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背后干了什么,不过是看在一母所生的份儿上,不跟你计较。你倒好,处处算计着我的钱!王明山,你别惹急了我,惹急了我,有你好看的!” 王氏慌乱中拿起桌上的茶盏,朝哥哥掷去,王明山灵活躲过,拿着账本朝门外奔去。 “还是和闺中一个样儿,刁蛮、泼辣,我看也就谢家敢要你!”他边走边回头骂道。 走到门口时,撞得松萝一个趔趄。 松萝心急如焚,她素来知道王氏的脾气,看到她和娘家哥哥谈论清风楼的事,不敢打断。 好不容易等到王明山走了,她上前施礼道:“禀告大娘子,公子三日高烧不退,人事不省,还请大娘子想想办法,救救公子。” 王氏早从刘妈妈嘴中知道谢凝病了,她庆幸老天爷终于开了眼,让这个祸害生了病,祈祷上天让他病得重一些,最好永远起不来,又怎么可能救人? “他不是神医吗?不能自救吗?”王氏慢慢喝了口茶,“一瓶药敢收人家两千两,一支金针可以让人起死回生,谁敢给他诊病?那不是班门弄斧——自不量力吗?” “再说,眼下我忙着清风楼的事,哪有功夫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 她看向刘妈妈,刘妈妈立刻会意。 “大娘子累了,要休息,谢家是谢家,苍梧斋是苍梧斋,井水不犯河水。” “可是,公子姓谢,他可是谢家的嫡子。”松萝看她们如此,又气又急,眼泪不急气地流了下来。 公子说过,不论遇到任何事,都不要哭。 哭,没有用! 哭,只会让别人看轻你! 可是,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她们怎可如此? 如此下去,公子只怕要丢了性命! “他是谢家的嫡子,可不是我的嫡子。”王氏看着松萝,眼里闪着寒光,“你该去找谢娘子救她的儿子。” “还不走?难不成要我请你走?”刘妈妈吼道 她看着抖如筛糠的松萝,她就瞧不得这些小女娘的狐媚样儿,装可怜给谁看?她可不是那些男子,随随便便就会心软。 松萝只觉得腿上一阵剧痛,几日前就是被她推倒,摔到了腿,现下还没有好。 刘妈妈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松萝见此,瘸着腿飞也似地跑开了。 “呸!瘸着腿还能跑这么快,装样!” 松萝仓皇间跑到书房,看到谢焘,‘噗通’一声跪下,“老爷,救救公子!” 谢焘丢下手中的书,忙去扶起,“松萝,这是怎么了?快快起来!” “老爷,公子昏迷了三日,高热不退,请了大夫也不见效,无知无觉,求老爷想想办法,救救公子。” 若无十万火急之事,他从不出书房,王氏也并没有将谢凝生病的事告知他,是以,他并不知情。 “连大夫都治不了,这、这可如何是好?”谢焘摸着杂乱的胡须,来回踱步。 “有了!”他突然一拍脑袋,“上次五娘、六娘生病时,还剩下一些草药,我给拿了过来,估计有用。” 他翻到书架的最上层,拿出两个药包,从里面挑出一些菊花、金银花、柴胡之类的草药。 “都是清热解毒、解表退热的药,你拿回去给凝哥儿服下。” “老爷,不成的、不成的。”松萝带着哭腔说道。 这药方是她送出去,她岂会不知? 公子交代过,一人一方,一病一方,万不可胡乱用药。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多一味少一味,多一钱少一钱,都可要人命。” 何况大夫开的药已经有这几味药,吃下去三天,还不见效,这药方大概是无效的,得换方子。 “你且去试试,就算没用,也吃不死人的。”谢焘将草药包起来,交给松萝。 松萝木然接过:吃不死人? 她来是为了救公子,不是为了试方子。 她吸了口气,说道:“老爷,您想想办法,公子这样不吃不喝,恐怕熬不了几日!” 第三十三章 探望 “大夫都治不了,我又能有什么办法?”谢焘无奈说道:“你也知道,大娘子看得紧,我手里实是没有多余的银钱。” “不,不需要钱,我们有钱。只求,老爷想想法子,救救公子。” “既是手中有钱,那便去请大夫、请名医,再不成,请太医。来找我,也是无用啊!” “可您是公子的父亲啊!”松萝脱口而出。 这句话,不该从她这个婢子口中说出来,可她为公子不值。 大娘子是继母,她不关心公子是情理中事,可老爷是公子的生身父亲,怎可如此? 从头到尾,没有一句关心,没有一句问候。 谢焘颓丧坐回圈椅,耷拉着头,“松萝,你也看到了,我虚为一家之主,却连一文钱的主都做不了。且我交游不广,并不认识什么名医圣手,实是无能为力。” 说罢,重回到书桌前看书,捧起书卷读起来。 松萝见此,知道所求非人,只得走出来。 她独自走在甬道上,只觉得寒风阵阵,天空阴霾密布,似有雨点飘落。 都已经立春了,怎么还这样冷? 她不自觉抱起双臂,想起那个从广灵观逃离的雨夜,那夜的大雨,也是从这样的零星小雨开始,然后越下越大,直至大雨倾盆,她和公子,便是在那个雨夜从广灵观回了谢家。 本以为回到谢家会不同,就算爹不亲娘不爱,好歹是自己的家,总是能让人安心几分。 原来,却并没有什么不同。 那些短暂的亲情就像是遮面的薄纱,薄纱撤去后,露出的是丑陋而狰狞的面庞。 公子! 公子! 你醒来吧! 醒来告诉松萝该怎么做?该做些什么才能让你醒来。 那夜,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会让你病得如此重! 只怪松萝无用,没有陪你一起,才会让你受这无妄之灾。 甬道那头跑来一个小厮,走近后,才看清是六安。 “松萝,快到门口看看,来了好多人,梧桐许家的马车也到了。听说谢公子病了,大伙儿都想来看看。” 松萝加快了脚步,六安注意到她走路的姿势怪异。 “松萝,你腿怎么了?” “不碍事,一点儿小伤罢了。” 两人匆忙往门口走去,冷不防月亮门闪出一个人,重重撞在松萝身上。 松萝腿上有伤,下盘不稳,被这么一撞,再次摔倒在地,好容易结痂愈合的伤口又开裂流血。 “你故意的吧?”六安忙扶起松萝,对着那婆子吼道:“这么宽的路,你偏往人身上撞!” 那婆子是家里粗使婆子,平日里负责打扫庭院,攒了一把子力气。平日里见六安,也是恭而有礼,现下却鼻孔朝天,神情倨傲。 刘妈妈抱着虎斑猫从婆子身后走出来,六安瞬间明白婆子为什么如此,原来是攀上新主了。 “王婆子,你是怎么走路的,这么宽的路,硬往人身上撞?”刘妈妈皮笑肉不笑,“这不是松萝姑娘啊,你不是要给公子请大夫吗?怎么还坐在地上?” 松萝用帕子裹住伤处,仍然止不住血,新伤加旧患,痛得钻心。 虎斑猫闻到血腥味开始躁动,左右探头,刘妈妈突然手一松,虎斑猫落在松萝伤口处,那猫好像受了惊吓,爪子在伤口处乱抓。 猫爪锋利,片刻扯破松萝的襦裙,腿上登时布满血痕。 松萝连惊带吓,口中惊叫连连,鬓发散乱,眼里涌出泪来。 “你们干什么?”六安看不下去,抓住虎斑猫,又不敢乱扔,那可是王氏的爱宠,只能随手丢在地上。 “还不去把那畜生捉住,木头桩子一样,都是死人啊?”刘妈妈对身后的婆子喝道,“松萝姑娘,对不住,对不住,这猫儿怕是春天发情儿,又闻到了血腥味,一时癫狂,你可别和畜生一般见识啊!” “都给我住手!” 身后传来一阵娇喝,原来是许寒若等在门口,久不见谢家人出来,便带着众人走了进来。 没想到刚进来,便看到这一幕。 “好个恶奴行凶!谢公子只是病了,不是死了,你们这样欺负他的婢女,就不怕他醒来后找你们说理?”许寒若怒目看向刘妈妈,扶起倒在地上的松萝。 “许娘子……”松萝看着许寒若,一句话都说不成,只是不停流泪。 “你的腿,断不能再走路了!” 松萝的腿鲜血淋漓,骨节错位,十分瘆人。 许寒若交代仆从去街上雇辆小轿,将松萝抬回苍梧斋。 “小娘子这说的是哪里话?不过是猫儿不听话,抓伤了她,关老婆子什么事?”刘妈妈看这娘子身后跟着一群仆从,个个衣着不凡,虽不知是哪家的女娘,言语间不敢造次。 “哟,谁不知道这虎斑猫打小是您老人家养着,您让它往东它不敢往西。”人群中,福娘子提前自家做的腊肉接口说道。 自上次吃了谢凝的药,肩颈处的疼痛再也没有过,听说谢公子病了,便赶紧来谢家看看。 刘妈妈白了她一眼,“你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说罢,又朝许寒若施礼道:“大娘子还要差老婆子办事,就先告辞了。” 许寒若没有多加理会,带着一行人往苍梧斋走去。 刚进门,被眼前景象吓到,只见苍梧斋院内外处处贴着黄色符纸,屋内杯盘狼藉,横倒竖歪,室内谢凝身上、脸上无一不贴着符纸。 “他们、他们这是要做什么?”松萝无力吼道。 怪不得刚刚碰到刘妈妈一行人,原来是刚从苍梧斋出来。 许寒若当即命令仆从把符纸撕去,打扫清理。 “松萝,你先去休息,父亲请了宫里的太医来为谢公子诊病,你且放心。”许寒若请出身后的李太医。 “不,不!我要守着公子。”松萝摇头,她不过刚离开一会儿,那些人把苍梧斋糟蹋成什么样了? 许寒若见她如此,只得先让人帮她包扎伤口。 李太医把过脉,又看了看瞳仁,说道:“公子这是痰蒙心窍,失了心神,只要把这口痰排出来,应无大碍。” 松萝听他如此说,终于展颜,那些大夫只说清退里热,却没有一个看出真正的病证,还得是宫里的太医。 “那要如何治?”许寒若问道。 “老夫这里有现成的丸药。”李太医自药箱中取出瓷瓶,交给松萝,“每日三次,一次一丸,用白酒和开。” 松萝接过,忙起身去准备。 许寒若将她按回座位,“你不能再走动了,采萍、采兰,你们这几日留下来,照顾谢公子的起居。” 她叫住两个婢女,将瓷瓶交给采兰。 “不成、不成,公子的起居还是我来照顾。” 松萝抢过瓷瓶,急得额上冒出冷汗,若是被人发现公子女儿身的身份,后果不堪设想。 第三十四章 道人 许寒若见她如此,只得依她。 “那你们留下来负责洗衣做饭,日常采买。” 转而又对李太医说道:“还要麻烦李太医为这位姑娘诊治。” 李太医看到松萝的襦裙血迹斑斑,自药箱中取出剪刀,道声:“得罪!”将襦裙剪破,露出伤处,只见血肉模糊,关节处已然变形。 “忍着些!”他猛然使力,将关节复位,“我再开些药,内服外用,好得快些。小娘子切记不要再走路了,若再行走,这条腿怕是保不住了。” 松萝点头,“不会再走了。” 太医前脚走,松萝后脚就让采兰把药煮上。 她让采萍在谢凝床边支个矮榻,吃住都在这张榻上,经过今日一事,她寸步不敢离开。 三日后,谢凝还是没有醒。 她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不再像一张笔直的弓,高热变成了低热,却仍然昏迷不醒。 李太医说过,这个方子若有效,三日必能醒来,可已经过了三日,为何还是不醒?是不是这个方子还是不对症? 若今日还不醒来,她明日要亲自去太傅府去求许大人。 日出三竿时,六安来到苍梧斋,刚进来,便闻到浓烈的药味。 “松萝,你出来一下。”话刚说完,他想起松萝的腿伤,“你别动,还是我进去吧!” 他蹑手蹑脚走进室内,看到床上的谢凝瘦得几乎看不见,若不是露出个头,真看不出棉被下还躺着一个人,松萝腿上裹着伤,正对着公子抹泪。 这一主一仆,真是可怜! “老爷凑了些银子,让我送过来。”六安从怀里掏出个小袋子,从里面倒出些碎银,“统共就这么多了,你拿去给公子诊病。” 松萝粗看了一眼,最多十两,她将银子推过去,“替我谢谢老爷,我们不缺钱。” 六安不理,强行把银子塞在她怀中。 “松萝,你别怪老爷!大娘子的脾性你是知道的,老爷不想家里不睦,事事忍让,能避则避。他本想来看看公子,又怕大娘子知道后闹事,就差我来了。这些银子,还是卖了几本书换的。” “不会!我不会怪老爷,公子也不会!”松萝看着那些碎银,眼泪又涌了出来,“只是,娘子走得早,想求老爷想个办法,他毕竟是公子的生父。” 六安不知该如何安慰,大夫看了,药也吃了,就是不醒。 这病,怕是神仙来了也无法。 想起神仙,他突然想到这几天有个自称‘半仙’的道人总在门前晃,幡子上写着‘专治疑难毁杂症’。 “松萝,要不请个道人来看看?这几天有个老道儿在巷子里晃,说是华佗的第十六代传人,可以活死人肉白骨,很多人找他瞧病,传得可神了?” “公子只是风寒,不是中邪!”想起那日满屋符纸的景象,松萝还是胆寒。 “管它是什么,风寒也罢,中邪也罢,找他来看看,又不少一块肉,老爷不是给了银子吗?正好用得上。”六安说道:“大夫你也请了不少,也不见有效?找那老道儿来看看,说不定瞎猫撞着死耗子,万一医好了呢?” 松萝想想,六安这话说的话糙理不糙,她一直请大夫,赤脚郎中请过,宫里太医来过,但都不成。不如试试道家的法子,万一奏效了呢? “他在哪?我随你一道去。”松萝说着,就要站起来。 “行了,我的姑奶奶,你就踏实坐着,我去把人请来。” 六安话音刚落,人已经离开了厅堂。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一个焦黄面皮的道人已经来到了苍梧斋,他手拿白幡,头戴混元巾,一手捊着斑白胡须,问道:“病人在哪?” 松萝忙起身让开,指了指床上的谢凝,“病人在此。” 老道将白幡放到一旁,走到床边,说道:“把病人的生辰八字拿来,老道诊病有惯例,无关之人不得在场。” 六安想说些什么,被松萝拦住,她走到内室,把写有谢凝生辰八字的纸张交给他。 谢凝诊病时也是如此,每次必药到病除。 或许神医都有些不可告人的手段,她隐隐觉得这个老道或许能行。 老道站在床边,突然大喝三声:“谢凝,醒来!” 声如洪钟,响彻云霄。 梦中,似在过去,又似在现在。 四周一片混沌,前边是火光滔天的东宫,父母和年幼的自己身处火海之中,眼看二皇叔举剑要刺向父皇,她提剑想要冲入火海救人,却被无形的结界拦截在外。 身后,是妇人的咒骂和男人的读书声,有个婢女抱着她大哭,“公子,不能去,去了会没命的。” 她提剑茫然四顾:她为何叫我‘公子’? 我不是公子,你该称呼我‘公主’。 我是东宫最受宠的小公主,也是皇爷爷最喜欢的孙女。 我不满十岁,便有了自己的府邸和封地,父王说,历朝历代,从来没有哪个公主可以像我这样。 “公子,不能去,去了真的会没命的。”婢女紧紧抱着她,死都不愿意松手。 “那是我的父王和母妃,我必须去,没命也要去。”她试图挣脱婢女的束缚,“我不是你的公子,你认错人了。” 蓦地,耳边传来三声高喝,“谢凝,醒来!” 她看不到来人,只能循着声音寻找。 谢凝? 谢凝是谁? 老道将净瓶里的水洒在她的额头,她感觉被火炙烤的高热瞬间退去。 又是三声高喝,“谢凝,醒来!” 谢凝? 哦,她就是谢凝。 她是谢娘子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是不满五岁,便被王氏送到广灵观的孩子;是和松萝在观茅屋相依为命的谢凝。 “记住,你是谢凝!”老道说道。 “我是谢凝,我不是阿嫄,不是公主。”她喃喃说道。 再抬头,眼前的火光消失,复成一片混沌,身后的人脸渐渐清晰起来,那妇人正是王氏,手拿书卷的便是谢焘,而紧紧抱着她腿的是浑身血迹的松萝。 “松萝,你身上的血?” 突然,天降巨石,直直往松萝身上砸去,“公子,救我!救我!” 她举剑劈石,巨石应声迸裂破碎,化成锋利的石刀,刀刀向她袭来。 床上的谢凝猛然睁开双眼,眼前没有火海,没有巨石,只有青色的帷帐。 耳边似有声音传来,“阿嫄,你可以放下手中的剑,但不可以丢掉手中的剑。” 那是混沌火海中父王的声音! 第三十五章 癔病 老道见她睁眼,不敢迟疑,将净瓶的水尽数倒在她额上。 那水不知是什么做成,只觉又冰又臭,应该说是臭不可闻。 但却让谢凝瞬间清醒,这里是苍梧斋,她是谢凝谢公子,再也不会是阿嫄,再也不是有父母庇佑的小公主。 而她,会用手中的剑做她该做的事。 “齐活儿啦!”老道儿冲着门外喊道:“都进来!” 松萝听到,顾不上六安,瘸着腿朝内室跑去。 “公子!”松萝看到谢凝虽睁着眼看她,目光却不在她身上,那眼神游离迷蒙,好像大梦未醒。 原来就是她在梦中叫自己‘公子’。 “松萝?”数日未进食,她的声音暗哑低沉。 松萝第一次因为别人叫自己的名字如此激动,“公子,我是松萝,我是松萝!” 她上前想让公子看清些,谢凝却重新闭上了双眼,人事不知。 “这、这是怎么回事?这也敢叫齐活儿?”六安上前抓住老道衣领,质问道:“你来之前口口声声说能治好,怎么又晕过去了?” “这位小哥儿,莫要心急。”老道从六安的手中扯过衣领,整了整被抓皱的衣服,“我是说过能把人叫醒,我且问你,他刚刚醒了没?” 这话问得二人词穷,谢凝确实醒了,但,他又晕了呀! “他醒了,就说明我医好了,至于说又晕了吗?”老道捊着胡须想了想,“许是这几天进食太少,体力不支,这样,我给你开个补气血的方子,再给你几道灵符,双管齐下,定能药到必除。” 他从布袋中拿出几道符纸,交代松萝烧成灰化水喝。 松萝正要让采兰去抓药,却被老道拦住。 “且慢!且慢!”老道手持白幡挡在松萝面前,“来之前和这位小哥儿说好的,若治不好,分文不取;若治得好,这个数。”他伸出一根指头,“一千两,一文都不能少。” “你怎么不去抢啊!不是一百两吗?什么时候成一千两了?”六安不满,那老道当时伸出一根指头,他以为是一百两,没想到这老货竟然要一千两,“喊几声,几道破符纸,就敢要一千两?” 他刚刚明明看见布袋还一堆符纸,城隍庙里一文钱十张。 至于喊叫吗? 他可以连喝三天不带重样的,怎么没有人给他一文钱? 松萝似是没有听见他的抱怨,对着老道敛衽施礼,“道长稍等。” 她去而复返,不多时抱着个红木匣子,打开给老道看,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千两白银。 六安只觉得眼睛都要被晃花了,原来苍梧斋这么有钱,再想到自己那十两银子,只觉得连自己都带着寒酸。 “松萝,他不值这个价!他这是坑人呢!喊几声就能赚一千两,满京城也没有这么便宜的事。他坑人,咱们告官去!” 松萝摇摇头,把六安压在匣子上的手推开,说道:“公子确实醒过,他没有诳人。” 就冲着那声‘松萝’,她愿意花这一千两。 “还是小娘子识货。”老道鄙夷地看着六安,接过匣子,“我的摊子在巷尾王员外家门外,每日有道童值守,若有事,便去找他。” 出了谢宅,老道并没有去巷尾王员外家,他在街上游荡半日,晌午时,晃到了歧王府邸,穿过主街,绕到后门。 他还未到门口,朱漆门‘吱呀’打开,府中管事早已在此等候。 “王道长受累,王爷在厅堂设了酒席,请道长移步。” 老道将白幡和布袋丢给管事,径直往厅堂走去。 韩元驰看到他进来,忙起身相迎。 老道也不客气,坐下后先喝了一杯酒。 “能喝上歧王殿下珍藏多年的美酒,也不枉老道几日在外游荡。” 韩元驰听他如此说,对着身旁侍卫说道:“卫融,把地窖里的酒给王道长装上十坛,让道长回去慢慢喝。” 老道听了,脸上这才露出笑意。 “他,怎么样?”韩元驰问道。 “醒了,又晕了!”老道边吃菜边咕哝道。 醒了,又晕了? 韩元驰听得迷糊,“这是好了还是没好?” “好不好,在他自己。”老道放下手中玉箸,“他确实只是风寒,大夫诊的没有错,药方也没有错。是他自己,陷在梦境,不愿意出来。” “他忘记自己是谁,这叫癔病,也叫心病。吃药能治肉体上的病,却不能治心病。所以,能不能好起来,在他自己。” 还有这种病? 哪有人会忘记自己是谁? “可是得了失忆症?”他以前曾听宫里太医提过这种病症,却从来没有真的见过。 “不是失忆,他没有失忆,反而是记忆太多太杂乱。现在是陷在梦中,若再任其发展,要么疯,要么死。” 韩元驰心下一惊,那日街头偶遇,不过是想报太傅府之仇,戏耍这个倨傲的年轻人,但在看到他单薄的身体在寒夜瑟缩发抖,他便意识到自己做的太过分了。 他只是个文弱书生,不似他常年在军营里锤打,哪里禁得起这样的玩笑? 他派人到谢家打听,才知道自回家后,他便一病不起,药石无医。 许寒若请的太医,是他安排,这位王道长也是他央人请来,扮作云游道人在谢宅。 “既是这样,还请王道长在京城再住几日。”韩元驰说道,亲自为道人斟酒。 “那不成,不成!”老道摇着头,“九华山的云海奇观就这几日,晚了可就看不到了。” “你一个道士,去九华山,当心被和尚打出来!”韩元驰打趣道。 “道祖心中坐,九华山去得,寺庙去得,天下也去得。” “观景而已,哪儿有救人重要?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可比你清修的功德大。” “打住!打住!那是佛家的说法,我是道士,道家讲究‘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刚刚已经说了,醒不醒在他自己,我就是在京城住十年,他该疯还是得疯,该死还得死。”老道吃饱喝足,拍着肚子道:“歧王殿下向来超脱,这次执念怎地如此重?” 因为他是因我而伤,韩元驰心道。 面上却是不显,端起酒杯,小尝一口,“道长既然心意已决,本王自当放行,只是可惜梅花道人的真迹,无人共赏,只能放到库里积灰了。” “梅花道人的真迹?可是《秋江渔隐图》?”老道眼睛瞪的铜铃一般。 “何止《秋江渔隐图》,还有《双桧平远图》、《嘉禾八景图》,殿下本想装裱后一并送给道长,无奈道长心急要离去,怕是来不及了。”身后的卫融说道。 “来得及,来得及!我不走了就是了!” “不是要去武当山看云海奇观?”韩元驰问道。 “不去了!不去了!云海可以改日看,梅花道人的真迹可不是天天有的。” 第三十六章 苏醒 虽说院里有采兰和采萍二人做事,松萝总是不放心,尤其是烧符化水喝,三人都是第一次做,一时慌做一堆。 “烧成灰了,快、快放到水里!”采兰叫道。 “不!等它烧完再放!” 那符纸才烧了一半,另一半还是好好的,松萝惟恐烧的不彻底,接过符纸,让符纸彻底烧完,才放入茶盏。 “哎呀,姑娘,你的手?”采萍看到松萝的指头烧的发黄,赶紧端来凉水,“快把手放进来。” 三人慌做一堆时,王氏带着刘妈妈并一群丫鬟婆子进来了。 “哟,烧符纸呢?不知是哪家道人的仙符,我倒是认识一个仙人,说是可起死回生,回头请来给凝哥儿看看。”王氏笑道。 三人给王氏行礼,王氏越过他们向内室走去。 松萝想过去阻拦,却被刘妈妈拦住,看到刘妈妈的眼神,她的心不由哆嗦。 “把这个屏风移走,素白屏风,看着就晦气!”王氏支使身后的婆子,“这里的帷帐都换了,沾上药味,闻着恶心。” “大娘子,公子病着,不便挪动家具。”松萝低声说,“这是公子的屋子,要换也得公子同意。” ‘啪’,话音未落,刘妈妈已经重重抽了松萝一耳光,“你敢违逆大娘子?什么公子同意?谢家什么时候轮到他做主?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谁才是这个家的主人!” 一旁的婆子见此,押着松萝跪在地上,左右开弓,一张小脸登时红肿。 采兰、采萍早已吓得面无血色,她们在太傅府当差,虽是婢子,却从无遭人打骂的经历。 “行了!行了!吵得慌。”王氏摆摆手,婆子停下,“松萝,不是我说话难听,大夫请了、道士请了,药喝了、符化了,有什么用?这都十来天了,人还是不醒,你瞧瞧,都瘦成人干了。有些事,得预备下了。” “我也是命苦,谢家什么事不得我操心!你们想不到的我得想到、做到,不然,到时手忙脚乱,让邻里笑话。”王氏理了理鬓发,看向刘妈妈。 “把东西拿上来!”刘妈妈朝身后的丫鬟说道。 丫鬟把东西放在松萝面前,她这才看清,那是寿衣! 她们,这些恶人! 公子还没有怎样,她们已经把寿衣准备好了,这是盼着公子死呢! 她倔强抬起头,额头暴起青筋,看向王氏,“公子没有死!公子不会死!要死,也是你先死!” “小贱人,说什么胡话呢?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刘妈妈作势要打,被王氏喝住。 “好了!好了!”王氏倒出其不意的和善,“主子要死了,她发疯也是情有可原,把她的嘴堵上,听着心烦。” 谢凝眼瞧着是将死之人,主子死了,婢子还能活吗? 自然是忠仆殉主。 跟两个将死之人计较什么? 费尽心机住上苍梧斋又怎么样? 薄命之人压不住富贵! 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就算能住进来,又能住几时呢? 可惜这么好的院子,死过人,多少沾了晦气,得找道家做几场法事,驱除邪祟。 “你们在外面守着,我进去看看凝哥儿。”王氏说道。 内室弥漫着药味,松萝照顾得仔细,病人身上闻不出一丝异味,王氏却总觉得这屋子透着死气。 床上的人瘦成了皮包骨,昔日玉脂般的皮肤贴在颧骨上,面如死灰。 她摸着床前的帷帐,想起谢凝回来时说的话。 “姨娘,当年我是从苍梧斋走的,回来,自然也要回到苍梧斋。” 她仿着当日的语气问道:“凝哥儿,苍梧斋住得可自在?” 这里的陈设简素,用料却是上等,仅这乌木椅子和踏床,便可以买下主院的全部家具。 “凝哥儿,不是姨娘说你,做人要知足,知足才能长乐,长乐才能安康。”王氏笑道,既是好家具,不用都扔了,有些可以留下来继续用。 “凝哥儿,你凡事总要争、总要抢,争到了、抢到了又能怎样?伤了自身,也伤了情份。”她叹道,“知足才能得安康,这就是取舍。可惜,你年纪轻,悟不到这一层。” “姨娘说的是。” 什么声音? 王氏猛然回头。 “姨娘说的是,我记下了。” 谁? 谁在叫她‘姨娘’?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叫她‘姨娘’,就是那个祸害! 床上的人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瞳仁漆黑如墨,像个无底深渊,要把她吞噬。 “姨娘!”谢凝又叫了一句。 不是幻听,她真的醒了。 真的醒了! “啊……”王氏大叫一声,跑出内室。 不是说药石不灵吗? 不是说行将就木吗? 怎么醒了? 何时醒的? 她没有细想,本能朝外跑去。 她要离开这里,每次碰到她,都没有好事发生。 “回、回去!”王氏仓皇跑出,对刘妈妈等人喝道。 “大娘子,你这是怎么了?” 刘妈妈看王氏面色慌张,不知发生了何事,就进去看个病人,这是怎么了? “回去!” 王氏不理众人,第一个跑出了苍梧斋,却不想慌乱中脚不择路,被门槛拌倒,重重摔了下去。 “大娘子!”刘妈妈赶紧上前搀扶。 王氏自己利落爬起来,顾不得一嘴的泥巴,往主院走去。 “这是见鬼了不成?”刘妈妈嘟囔道。 那可是比鬼还可怕的东西! “松萝!” 内室传出叫声,声音似昨日那般暗哑低沉。 “公子!是公子!” 松萝顾不得身上的伤,踉跄向内室走去,采兰、采萍也跟着去。 谢凝在看到松萝那一刻,变了脸色。 “谁打的?”她问道。 “没有谁,是婢子不小心磕到的。”松萝红肿的脸上绽开笑,公子刚醒,怎可再让她为自己的事操心,“采兰,你去盛些米汤来,采萍,去做些清淡可口的小菜。公子这么久没吃东西,怕是饿坏了。” 炉子上一直热着粥,她想公子若醒来,随时可以吃上热汤。菜也选清淡易消化的,久病之人,不可吃肥甘厚重的油腻之物。 “扶我起来!”谢凝说道。 第三十七章 跛子 采兰将她扶起,丝毫不觉得费力,只觉得那人瘦得比一张纸还薄。 热粥小菜已经摆在桌案上,谢凝不过浅尝几口便停下筷子。 “给我看看你的伤。”她对松萝说道。 “一些小伤,不碍事。”松萝说着,将碗盘收拾好。 “让她们去做。”她对一旁的采兰说道,“取我的药箱来。” 药箱取来后,谢凝让松萝躺在矮榻上,掀开襦裙,只见左腿处的伤口触目惊心,新伤叠加旧患,皮肉外翻,隐约可见白骨。 她打开药箱,取出一个白色瓷瓶,倒出粉末,用酒调和。 “我先帮你正骨,再缝合。喝下它,你不会那么痛。” 松萝仰头喝下,只觉入口有些辛辣,却并非难以下咽。 “这几日,辛苦你了!”谢凝说道,也坐在矮榻上。 “不辛苦,公子才辛苦!”公子是去鬼门关走过一趟的人,她能醒来,自己再辛苦又何妨! “一个月内,不得走动,否则这条腿不保。” “那家事怎么办?”松萝急道。 做饭洗扫,采买浆洗,处处都是活,她不做事怎么办? “这个不用你操心,不过是一些洒扫的活计,雇些人力就是了。况且我也会做饭采买,会缝补浆洗,你会的我都会,你不会的我也会。” “怎么能让公子……”话未说完,伤处传来钝痛,关节已经复位。 原来是故意引意她说话,分散她的注意力,借机正骨。 谢凝又拿出针刀,在火上炙烤,“会有一些痛,但不会很痛,你睡一会儿便好了。” 她的话没说完,松萝只觉得自己的眼皮有千斤重,眼睛闭上,沉沉睡去。 再睁眼时,天色已黑,她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伤患处的疼痛消失,传来阵阵清凉。 她摸摸自己的脸,白日的肿胀灼热已消,只剩下五指抽过的痕迹。 桌上灯光忽闪,照着四周的饭菜,米碗里的热气升起。 一抹白色身影坐在椅上,就着灯光看书。 这样稀疏平常的景象,莫名让她安心,她已许久没有这样安睡了。 公子昏迷的这些日子,她的一颗心悬着吊着,始终不能放下。 但只要公子在,不管在哪,不管做些什么,总能让她觉得安心。 “你醒了!”谢凝放下手中的书,回头说道:“不要动,坐在床上吃。” “怎么能让公子做这些事?采萍、采兰呢? “我问过她们,她们不愿意留在苍梧斋,已经让她们回太傅府了。”谢凝将饭菜端到炕桌上,“我说过,你我之间,不需要谁伺候谁。现在你不能动,这些事自然是我做。” “松萝,我能保你这条腿不废,但是,它不能再像常人一样行走自如。” 松萝不解,“公子的意思是,我会瘸?” “一月后,你可下地行走。但是,这条腿会比另一条腿矮半寸,你将是一个……跛子。”谢凝说话向来直截了当,这次却说得很慢,她在找一个准确且不伤人的词语表达清楚。 松萝听了,反而笑了,“吓死我了,我以为以后走不了路了呢!只是矮半寸,有点跛而已。我穿着襦裙,别人看不出来。” “以后不可久站或长时间行走,否则膝盖处的骨节磨损严重,你就再也不能行走。” “哦,以后不走就是了。”松萝答道,一碗白米饭已经下肚,“这次我一定听话。” 谢凝将碗盘放在竹筐中,合门而出。 在门关上的那一刻,松萝掩面哭泣,眼泪溢过指缝流出。 她才刚满十四岁,还没有行及笄礼。 还没有成年,就已经是一个跛子了! 以后,她就是一个跛子了,再也不能像别的女娘那样畅快奔跑了,不能出城探春,不能看灯会。 她走到哪里,都会有人说:“看,那个跛子!走路多滑稽!” 黑暗里,少女努力压抑的哭声犹如一首悲凉的诗,萦绕着苍梧斋。 一早谢凝提着竹篮去买菜,刚出谢宅,便碰到福娘子。 “凝哥儿,你这是要去哪?”她亲切地问道。 “我去买菜。” “松萝呢?这几日都没见到她?” “她病了,所以我去买。”谢凝答道。 “怪不得,总是见不到她。”福娘子的竹篮要比谢凝的大上许多,“走,我带你去,跟着我买菜,保证你能买到又新鲜又便宜的。” 她在前面引路,方向却并不是菜场。 “菜场的菜又贵又老,咱们不去当那冤大头。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福娘子说的好地方便是大相国寺的后门甬道。 “去相国寺,买菜?”谢凝问道。 相国寺是皇家寺院,香火鼎盛,善男信女,求子祈福,来往香客络绎不绝。 却不曾听过在寺庙买菜。 “凝哥儿,你多年不回家,不知相国的万姓集。”两人刚拐入甬道,便看到路两旁的摊贩比肩接踵,“看到没?这儿不需赁金,差役也不常来,各家有需要置换的东西都可拿来卖,比大货行街的不知要便宜多少。我可淘过不少宝贝,改日我带好来好好逛逛。” 山门外,珍禽奇兽、时果蜜饯、珠翠头面、冠子绦线,无所不有。 人声鼎沸,好不热闹,真不愧“万姓集”三个字。 甬道的尽头便是菜市,那里同样人山人海,福娘子到了,将竹篮往地上一放,“凝哥儿,你站在这里等我!” 她像泥鳅一样钻入人群,倏忽不见,出来时,抱着一大捆滴着水的白菜和水芹,往竹篮里放好,又钻入了人群,如此几番,竹篮已被装满。 她每样菜拿出一半,放到谢凝的竹篮,“冬日常吃的菜都买了,够你们吃上几日。” “多谢福娘子。”谢凝取出碎银,交给福娘子。 “凝哥儿,这就见外了。自你回来,邻里间得了你多少好处,不过帮你买几把菜,还能要你的银钱?”福娘子把钱推回去。 “福娘子若不敢,小子以后可不敢再麻烦娘子了。”谢凝笑道,并没有收回银子。 福娘子看他坚持,不再回绝,随便捡了几个碎银,放入荷包。 一个衣冠不整的中年男子捡着菜贩旁边的烂菜叶子,福娘子看到,随意说道:“都烂成这样了,你捡它做什么?谁还会要?” 男子手中动作不停,低声咕哝道:“你们不要,清风楼要!” 第三十八章 祭拜 回苍梧斋的路上,谢凝拐去了京城最大的牙行,交代人牙子打两个身家清白、手脚伶俐的婢女。 她的要求不高,三日后,牙行已经找了十来个小丫头,让她来相看。 “就这两个吧!”谢凝指着两个身着淡雅衣衫的女孩说道。 “公子爽利。”人牙子将契约呈上,两人签约画押,“跑官府盖印章的活计若交给小人,公子还需再加五两现银。” 谢凝依约付了银钱,带走了两个婢女。 “你们叫什么名字?”她问道。 “婢子无名,请公子赐名。”女孩说道。 “你叫怀夕。”她指着其中一个稍瘦的女孩说道,又对着稍胖的女孩说:“至于你,便叫辛夷吧。今后,你们听松萝的吩咐。” 两个女孩随着谢凝进入苍梧斋。 拐角阴影处,走出一个人。 刘妈妈看三人进去,疾步回了主院。 “进去了,我看得真真儿的。”她低声回道,“那日从福娘子那里打听到,苍梧斋要买丫头,便花了银钱塞人过去,没想到,竟真成了事。” 王氏躺在榻上,头上戴着厚重的抹额,身上盖着厚实的棉被,自那日从苍梧斋回来后,她一直喊冷。 这会儿虽然日头高照,她却觉得冷到了骨子里,把自己里三层外三层裹起来。 “那丫头做事可靠吗?别露出什么马脚。”王氏起身,接过刘妈妈递来的药碗。 “大娘子放心,那丫头是我娘家外甥女,做得了绣活,打得了算盘,是个一等一的机灵丫头。”刘妈妈接过药碗,递上帕子,“今后,苍梧斋就算飞出去一只蚊子,我们都能知道公母。” 王氏舒了口气,倚在床屏上,“他病时,我们闹了这么一出,原来还担心他来秋后算账,索性来个鱼死网破。没想到过去这么久,倒也没有什么动静。” “大娘子多虑了,依老奴看,那小畜生就会拿些玄虚之事吓唬人。我们可不能被吓唬住,这也不敢,那也不敢,成日里提心吊胆,正合了他的意。” 王氏白她一眼,打趣道:“你这老货,也不看看你主子是谁,我是吓大的不成?” 苍梧斋梨花开的时候,松萝已在地上行动自如了,她为自己裁制了几套新襦裙,长长的裙摆遮住长短不一的腿,走时深一脚浅一脚,但有襦裙遮挡,若不细看,看不出来。 可是,若走得久了,伤腿还是会疼。 怀夕把刚剪下的柳条插在门楣,“眼瞅着寒食节要到了,该准备面枣和炊饼了。” 松萝坐在廊下,拿着小木锤敲打自己的伤腿,接道:“还有麦糕、乳酪、乳饼,都得提前备下,免得到时慌乱。” 寒食节的第三日,便是清明节了,要去祭拜公子的生母,这些都是要提前准备的。 梨树下,谢凝将四轮车的最后一个榫卯连接好,“松萝,来试试。” 松萝依言过来,好奇地看着这辆车,前面两个轮子只有成人的巴掌大小,后面两个轮子大,中间放着座椅,后面有两个把手。公子用的是上好的黄花梨木,还在梨木上雕了花,看起来精巧别致,独具匠心。 “公子做的这是什么?”她问道。 “你可以把它看作会走路的椅子。” 扶手处有个手柄,谢凝往前推,车子便向前走;向后推,车子后退;左推则左拐;右推则右拐。 “今后,你就用它代步,能省去你许多力气。若要远行,便到车行雇车,不可逞强。” 松萝坐在座椅上,学着谢凝的样子转动手柄,只觉得这四轮车犹如脚下生风,灵活自如,“多谢公子,这下我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了。” 能像以前一样,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了! 自谢凝醒来,第一次在松萝脸上看到了笑容。 松萝在四轮车上坐下便不愿意下来,四处查看,她自伤好后,总不愿意多走,一是走多了腿会疼,二是走路姿势怪异,怕被人耻笑。 有了这辆车,不但省了力气,也不会有人看出她是个跛子。 而且车子做得穷工极巧,比之街上的素舆不知好看多少,就算出门,也只有别人眼羡的份儿。 “这是公子为我做的,全天下独一份儿。”她心道,已经想到了街上女娘羡慕的眼神。 她将四轮车调整到门口的方向,准备这就出去转转,刚到门口,却撞到了一个人。 “哎呀,谁,谁撞我?”六安左脚被车子压了个瓷实,抱着脚原地乱跳。 “六安,对不住,对不住!我没看到有人。”松萝自车上站起来,“给我瞧瞧!” 男人的脚怎么能随便给女娘瞧?那是给未来媳妇瞧的! “没事,没事,我来找公子。”他说道。 “找公子做什么?” “这不马上到清明了,要去祭拜娘子,老爷差我来给公子说一声,今年上坟他就不去了,让公子代去。” “这叫什么话?什么叫公子代去?”松萝听到他这样说,心中腾地升起一股无名火来,“公子十年未回谢家,第一次给娘子上坟,连坟头在哪儿都不知道,他不跟着怎么成?” “老爷说让我带路。”六安低声说道。 “那能一样吗?娘子是他的亡妻,是他的结发妻子!这也是能替的?” 松萝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不顾生者,不念亡灵,这算什么家主? 她看看院中的谢凝,正在就着井水净手。 她压低声音问道:“你老实说,这几年公子不在家,老爷是不是没去给娘子上过坟?” “头两年是去的,自大娘子嫁进来后,老爷只要提起这茬,大娘子就要寻死觅活、哭天抹泪,老爷也就不去了。” “所以,都是你代去的?” “我、我也没去。”六安嗫嚅道,“大娘子明着不说,但暗里使绊子,只要我去祭拜娘子,回来总要处处找事,克扣月例。故而,我也不敢去。” 他看着松萝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声音也越来越低,后面的话,渐至无声。 “无妨,我自去便可。”谢凝说道。 两人的谈话谢凝尽数听在耳中,祭拜生母,自该儿子去,合情合理。 至于谢焘,生前不看重你的人,难道还能指望死后。 第三十九章 有病 六安带着一行人转遍了整个陵园,才找到谢娘子的坟头。 坟头的杂草已有一人多高,将整个坟掩映其中,无怪乎找不到。 六安把坟头的草连割带拽,清理干净,露出一个小小的石碑。 石碑上刻着:亡妻郭氏之墓,生于开元八年,卒于开元三十六年,夫谢焘、儿谢凝立。 短短几个字,道尽一生。 原来谢娘子并不姓谢,只因她嫁到了谢家,人人便称她谢娘子。 原来她姓郭,却不知名字、相貌,更不知这二十八年的人生到底经历过什么。 松萝将祭品一一摆在石碑前,说道:“娘子,公子来看您了,您在下面要保佑公子好好的。” 六安纸钱撒在空中,两个婢女将纸屋、纸轿、冥币点燃。 松萝又在坟前说了许多,谢凝却只是站着。 “公子,你不对娘子说些什么吗?”松萝问。 说什么呢? 说她的亲生女儿早已在广灵观外被冻死,还是说自己占了她女儿的躯体? 说她的丈夫连亲自祭拜她都不敢,还是说她呕心沥血打理的产业被继室占去? 人去楼空情难在,只留悠忽空嗟叹。 就让谢娘子安眠地下,让活着的人来替她完成未竟之事。 最终,谢凝什么都没有说,转身离去。 忽尔,狂风大作,卷起烧成灰烬的冥币,尽数吹在谢凝身上,久久不散。 “谢娘子,请放心。”她说道。 风突然停了,再看谢凝身上,没有一丝脏污。 回城的路上,要经过宜男桥。 桥上风景秀丽,茶摊上围了许多刚嫁作人妇的女娘。 据说,宜男桥最初并叫‘宜男桥’,不知从哪朝哪代开始,传说喝了宜男桥下的河水,宜生男不生女。 传言不知准不准,倒引得许多人到这里喝碗河水煮的茶。 准不准有什么打紧,重要的是讨个好彩头。 “停下吧,喝盏茶再走。”松萝掀开轿帘说道。 六安应声停下车,在一个茶摊上停下。 这处茶摊在桥下,不似桥上的客人多。 摊贩利落地煮茶、点茶,不多时,已将茶汤并一些点心果子端上来。 春日乍暖,清风徐徐,河中波光粼粼,鱼儿不时跃出水面,似要与游人争相探春。 六安站在河边,鱼儿就在他脚边出没,他脱下鞋子,跳入河中,“送到口的美食岂能让你跑了?” 鱼儿却不知凶险,照样蹦得欢。 六安低身伏击,一出手便捉住一条肥硕的鲷鱼。 “六安,好身手!”松萝笑道,“去问问店家,能不能做碗鱼汤,现抓现做,最是鲜美。” 摊贩的所有物什都在个木板上,只有一个煮茶的炉子。 “客官见谅,小本买卖,只能煮茶做些果子,做不了鱼。” 六安怀里抱着鱼,无奈站在原地。 那鲷鱼十分不老实,在他怀里胡乱扑腾,打湿了前襟。 谢凝被眼前景象逗趣,将茶盏放下,问道:“店家,可否借菜刀和砧板一用?” “客官请便!” 谢凝清洗鲷鱼,将鱼从尾部分开,然后将鱼骨整个剔除,抽出鱼筋,取下鱼皮,下刀快速精准,切下的鱼片薄如蝉翼,每片大小均匀,呈扇形叠放在黑色瓷盘里。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每一刀都像在演奏一首优美的乐曲,丝毫感觉不到血腥,反而让人沉醉其中。 “公子好刀功!”摊贩不由赞叹道。 “可有清酱?”谢凝问道。 “有、有!” 有些客人不爱吃甜食,吃果子时想沾些清酱,因此常备着。 摊贩将清酱用小碟子盛了端上来,“公子请慢用!” 松萝看着,不知该从何吃起,“这、这要怎么吃?” 只见谢凝夹起一片鱼,蘸些清酱,放入口中。 “还能这样吃?”六安问道,他有样学样,也夹了一片鱼,蘸了清酱,刚放入嘴里,便瞪大了眼睛,“鲜、真鲜!” 这辈子,他还没有吃过这么鲜的鱼! 松萝和婢女尝过后,同样赞不绝口。 “还差一样东西。”谢凝只吃了两片,便停下筷子,“六安,取酒来!” 六安跑到马车里,拿上祭拜时剩下的酒,为众人倒上。 谢凝夹片鱼,配上一杯酒,“如此,才是绝美。” 不止摊贩,过往的行人纷纷投来疑惑的目光,有些人,干脆站在桌前不走。 “这吃的是什么?” “鱼还能生吃?”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宜男桥上,一个身穿红色锦衣的男子手持玉扇,看着围观的人,吩咐随从,“去看看,怎么回事?” 小厮听到,忙不迭地跑去,不多时回来,“回公子,有人在桥下吃生鱼。” “吃生鱼?疯了不成?吃个生鱼还有这么多人看?走,去看看!” 一行人浩浩荡荡到桥下,却看到一个素白衣衫的年轻公子夹起一片鱼片,那鱼片切得极薄,几乎透明,阳光下还泛着莹润的光,蘸了些清酱,放入口中。 不知怎地,看的人想咽口水。 荣异自忖顿顿不少山珍海味、珍馐佳肴,为何看这小郎君吃东西,他竟然感到莫名地饥饿。 “喂,你这鱼片哪里买的?”荣异挤进人群,问道。 “这鱼片是自己做的,不是买的。”六安回道。 “你、做给我吃。”荣异指着六安说道,“做一条,一百两。” 一百两! 六安感觉自己的心弦被拨动,他一个月的月例不过二两银子。 可惜,他想做,却做不了。 “我、我不会做!这是公子做的。” 公子,应当就是这位白衣郎君。 “你去给我做!”荣异指着谢凝说道。 谢凝看了看眼前的男子,说道:“第一,我从不做东西给不相识的人吃;第二,这鱼片,我吃得,你却吃不得。” 听他这样说,荣异颇感惊讶,满京城打听打听,还有荣家长子吃不得的东西? “我倒要听听,为何你吃得,我却吃不得?” “你有病!”谢凝盯着他敷过粉的脸,白粉之下,隐约可见青黑之气。 “你有病,你才有病,你全家都有病!” 身后的小厮已经跃跃欲试,敢骂主人,那就是打他们的脸。 不做就算了,还咒他有病! 老虎不发威,当他是病猫呢! 谢凝没有理会这些嘈杂,起身向马车走去。 她像突然想起什么,回头对荣异说道:“我住在朱雀门外街谢宅,每日诊五人,若来找我,可要早些来哟。” 第四十章 酒楼 “有病!有大病!” 荣异愤愤骂道,不就是条鱼吗? 他想吃多少就有多少! “你、下去捉鱼!”荣异随手指着一个随从,“捉一条一模一样的鱼,若有半分不同,打断你的狗腿。” 随从应声跳入河中,稍顷浑身湿淋淋爬上来,怀里抱着一条大鲷鱼。 “店家,做成和刚刚那小子一样的鱼片。” 摊贩苦笑道,“小官人,不是我不愿意做,实在是不会做。这鱼片,当真是那公子自己做的。那公子的刀功,可不是人人可比的。” “我就不信了,满京城找不出第二人能做鱼片?”荣异嚷道,“走,去遇仙楼。” 若荣异细心,就会发现荣家马车的后方有一辆青布马车,里面坐着谢凝和松萝,他们走的是同一条路,去的是同一个方向。 当荣异的马车到了遇仙楼停下时,后面谢凝的马车也停下,进了对面的清风楼。 清风楼经过修葺后,焕然一新,谢凝一行人坐下许久,才见跑堂不紧不慢走来。 “客官,要吃些什么?”穿着白布罩衫的小二问道。 “炙猪肉、乳炊羊、玉棋子、群仙羹,五张胡饼。”谢凝答道。 “乳炊羊和玉棋子没有,换别的菜吧!” “那便换成鸡蕈和炒蟹。”谢凝说道。 “这两样也没有!”小二脸上透着不耐烦。 六安听不下去了,“这也没有,那也没有,你们开的是不是酒楼?” 小二白了他一眼,“认字吗?匾额上的‘清风楼’看见没有?我们开的是酒楼,不是百宝箱,不是你要什么就有什么!” “你怎么说话呢?”那小二说话处处带着三分挑衅,六安的火瞬间被挑了起来。 “好了!好了!今日是娘子的祭日,不要与人争执。”松萝扯着六安的衣角,安抚道,她转向跑堂,说道:“我们点的都都是菜单上有的,怎么也没有?若菜单上的菜换了,就要及时更换菜单才是啊。” “那是掌柜的事,我只管点菜。”小二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拿多少钱操多少钱的心,我都半年没发工钱了,哪有心思管菜单?” “不想干就滚,别在这里啰嗦,开罪了客人。”一个中年男子从门帘后走来,朝着小二骂道。 “我不走!把工钱结了我马上走!”小二梗着脖子吼道,“这破地方,我还不爱呆呢!” “小兔崽子,翅膀硬了是不是?敢跟我顶嘴!”中年男人随手抄起一根木棍,往小二身上招呼。 小二灵活躲闪,男人的每一棍都落在虚处,显然这种追打已经不是第一次。 中年男人将小二赶出楼外,又拿着棍子骂骂咧咧回来。 酒楼外,一个赶鸭老人坐在台阶上,将鸭笼放在一旁,从腰间掏出酒葫芦,慢慢啜饮。 “滚!滚远些!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弄得到处都是鸭粪,忒腌臜!”中年男人一脚踢翻鸭笼,鸭子掀翻在地,一时间‘嘎、嘎’声不绝。 “赶紧滚!” 老人忙扶起鸭笼,将跑出的鸭子捉回,对着男人弯腰道歉,“掌柜见谅,小老儿这就走。” 中年男人回到酒楼,对着谢凝变了张面孔,枯树般的面皮上笑出许多褶皱,“客官久等了,今日清明节,许多菜都被预定了,所以菜品不全。依我看,不如换成水晶肚丝和糟黄芽。” 谢凝点头,“就上这些。” 中年男人刚要进去,便被人叫住,“王保,王保,收菜了!” 谢凝听这声音有些耳熟,寻声看去,却是那日在大相国寺买菜时,捡烂菜叶的男人。 中年男人看到他,脸上现出一丝惊慌,走近前低声说道:“成大,不都是晚上收菜,怎么晌午就过来了?” “王保呢?赶上清明节生意好,你不要,我就找别家了。” “王保不在,跟我来。以后走后门,不要走厅堂里过。” 成大点头,跟着男人进去。 少刻,菜便上齐,看起来色香味俱全,谢凝尝了口群仙羹,入口即化,只是这味道未免过浓了些,里面放了太多的胡椒和生姜。 六安吃一口,灌一碗茶。 “这家店盐是不要钱吗?真是咸死卖盐的。” 中年男人听到抱怨,掀帘出来,“对不住,对不住,这是新来的厨子,做菜没个准头,店里的香饮子免费,客官请自取。” 六安听他这样说,给每人接来香饮,放入冰粒,就着餐饭饮下。 吃完饭,松萝结了饭钱,一行人离去。 走出酒楼,谢凝停住,“六安,找人打听清楚那个送菜的男人是谁?到他们后厨看看。” 她看向松萝,松萝会意,从钱袋中拿出两锭银子,“办事机灵点。” 苍梧斋真阔啊! 有了这两锭银子,莫说是后厨,就是后厨的蜘蛛有几条腿,他都能给数清了。 刚要抬脚上马车,却被人叫住。 “你不是说鱼片只有你吃得,我吃不得吗?我吃给你看!” 荣异从遇仙楼走出,两边随从一个端着鲷鱼片,一个拿着清酱,他举箸夹起鱼片,蘸了清酱,放入口中。 “鲜!着实鲜!”他夹起最后几片,“你会做的遇仙楼的厨子都会做,你不做的人家还会做。这天底下,还没有荣小爷吃不到的东西。去,再给小爷做一条!” “以后小子莫要说大话,小心闪了舌头。” 看谢凝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荣异这才转身离开。 还未踏进遇仙楼的门,便听身后有人说道:“我住在朱雀门外街谢宅,每日诊五人,若要就医,可来找我。”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人! 傍晚,苍梧斋的内室灯火通明,谢凝没有像往常一样在亥时准时就寝,反而将房门关得死死的。 六安领来一个陌生男子,几人在房内窃窃私语,像在密谋些什么。 下人房中,两个丫头不时朝内室张望。 “怀夕姐姐,他们在聊什么呢?”辛夷扒在窗棂前,问道。 怀夕脱下外衫,钻进被窝,“操那些闲心做什么,主子聊什么,跟咱们有什么关系。睡吧!” “噢!”辛夷离开窗棂,回到炕上。 “你先别上炕,顺道帮我倒杯酸枣仁茶,我这几日总是睡不好。”怀夕说道。 辛夷趿着鞋,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怀夕,一杯自己喝了。 刚喝下,便觉得头脑发沉,向床边走去,倒头就睡。 “辛夷、辛夷。” 怀夕叫了两声,见无人应声,披上外衫,走到了院子,猫着腰到了内室,将耳朵贴着门框,只听到陌生男子情绪激动,似在抱怨什么。 第四十一章 告密 “公子,你是没去看,那后厨比灰坑还脏,污水横流,处处油腻。生肉上爬满了蛆虫,菜叶稀烂,李厨子便用这些做菜给客人吃,做菜总要放许多多盐,就是为了压住异味。” 六安回忆起今天吃的饭,忍不住要干呕。 “李大厨竟如此大胆,敢拿这些做菜?”松萝问道。 “他自己哪有这样的胆量,是伙同卖烂菜的成大,将好菜换成了烂菜,两人将省下的银钱五五分。” “以次充好,罔顾民众身体,明日报官,让府衙大人来亲自来审。”是谢凝的声音。 怀夕在外听的不真切,只是听到李大厨、烂菜、报官几个字。 报官? 这还了得! 她悄摸走出苍梧斋,向主院走去。 待她离去,松萝打开门,让六安和陌生男子离开。 “明日,王氏必到清风楼,想个法子,让她赶在成大卖菜时到,是时候让她看看真正的清风楼了。”谢凝剪断上下跳动的烛芯。 “怀夕这一趟,倒省下我们许多口舌。”松萝说道。 “王氏送她来,不正是为此。” 刘妈妈看到怀夕,忙将她拉进院子。 “怎么?可是那边有事?”她低声问。 “清风楼出事了!”怀夕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李大厨子……” “李大厨子怎么了?”刘妈妈问。 怀夕低声在刘妈妈耳边说了几句,刘妈妈听得眼睛瞪大。 “他说要报官。”怀夕补充道。 “报官?那怎么成?” 清风楼是大娘子唯一的产业,是谢家和王家活命的本钱。 她的独子——王保,就在清风楼做事,清风楼要是出了事,她儿子不得去喝西北风? “快跟我来,把事情仔细说给大娘子听,一个字不许漏!”刘妈妈把怀夕领入内室。 怀夕将自己在苍梧斋听到的一五一十说给王氏听。 王氏已经摘了头面,散了发髻,准备躺下。 “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明儿说不成吗?” “大娘子,是清风楼,清风楼出事了!”刘妈妈急道。 听到‘清风楼’三个字,王氏绕过屏风,疾步走了出来。 “清风楼怎么了?” “把你听到的原原本本说给大娘子听。”刘妈妈对着怀夕说道。 怀夕便将在苍梧斋听到讲给王氏听,王氏越听越气,越听越坐不住。 “一群吃里扒外的东西,拿着清风楼的工钱,还不知足?这是要砸清风楼的招牌!”她看着跪在地上的丫头,“今日之事,你先不要声张,待明日抓个现形,看老娘不活剥了他!” 翌日,日上三竿,估摸着清风楼已经营业,王氏才差人备车。 “捉贼要捉赃,擒贼要擒王,今日让他人赃并获,看他还有什么话好说!” 马车出了朱雀门外巷,绕过宜男桥,拐了弯,就能到曹门大街。 偏生拐弯处卧着几头老牛,在慢悠悠吃草。 “谁家的牛,在这儿挡道?”刘妈妈上前询问。 过往的行人都自觉绕过牛前行,没有一个人搭理他。 “好没道理!大白天的挡路,让人怎么走?有没有人管管?”刘妈妈兀自在路中间嚷道。 路人看她一眼,没人接话,又向前走去。 刘妈妈想找人帮忙把牛牵走,那牛吃草吃得自在,就是不动。她又去寻附近的军巡铺,看能不能让差役帮忙,好容易走到了,才发现军巡铺这会儿到街上巡逻,只剩看门的老人。 直到日头西斜时,老牛才吃饱喝足,起身离开。 马车到清风楼时,王氏并没有下车。 “你也上来。”她对王妈妈说道,又让赶车人和随从散去,“莫让他看见熟悉的人,以免打草惊蛇。” 等了一炷香的时间,便见有个男子推着独轮车从车旁经过。 独轮车堆得山高,盖着油布,绕到清风楼后门。 却见那男人喊了声,“王保!” 刘妈妈听见声音,心里‘咯噔’一下,她压住这几日跳个不停的右眼皮,莫名觉得心慌。 只见王保从后门出来,把油布掀开,对着男人说道:“成大,你这菜越来越不成样了,你看还有几个好叶子,能做什么菜?” 成大咧咧嘴,“有保儿哥在,什么样的菜都能做出好菜。” 他扒开菜堆,拿出几块肉,“这儿还有几块肉,您一并收了吧!” “呸!拿远点!都臭成这样了,你还好意思拿来卖?”王保厌恶地走远,抬手扇鼻。 成大却不在意,笑嘻嘻地说道:“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清风楼的肉比这臭多了,不照样做成山珍海味。只要有保儿哥在,没有卖不出去的菜!” 王保被他如此恭维,面上的颜色缓和了几分,“收倒是可以收,这次的菜钱可不能按原先的算,再少二两。” “保儿哥,不能再少了,再少我真没有赚头了。”成大急道。 “老瘪犊子,别在我面前装样,你有没有赚头我还不知道?同意你就把菜留下,不同意你拉走。”王保说着,就要转身回清风楼。 成大赶紧拉住他的衣袖,“别、别介!咱们多少年的买卖了,少点就少点吧!咱图个细水长流,还望保儿哥以后多关照关照。” 王保赶紧甩开衣袖,掸了掸身上的灰,唯恐沾上脏污。 “进来吧!” 一声声‘保儿哥’,让刘妈妈在车上听得心如擂鼓,她心虚地抬头看看王氏,王氏正恶狠狠地瞪着她,眼珠子快要掉下来。 “好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看看你养的好儿子!”王氏掀开轿帘,要下车,刘妈妈赶紧伸手搀扶,被王氏猛然推开,“滚开!” “来人!跟我去抓贼!” 王氏当街喝道,身后的随从小厮四散而来,王氏走在最前头,理了理鬓发,整了衣衫,“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也不打听打听‘王夜叉’的名号,敢在我的店里闹事,活腻歪了!” 刘妈妈跌跌撞撞跟在后面,心里暗道:保儿,你快跑! 王保是她的独子,王家三代单传,她年近四十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自幼心肝宝贝一样疼着,从来没有挨过一个手指头,可遇到这群人,不死也得脱层皮啊! “保儿,快跑!”刘妈妈喊道。 第四十二章 王保 可惜,刘妈妈喊得为时已晚。 王保正在和成大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王氏已经带人冲了进去,留两个彪形大汉守住后门,“敢飞出一只苍蝇,找你们算账。” 当看到厨房的景象时,王氏一度被震惊得说不出话,只能说怀夕的描述还是太过保守了。 灶台上坏肉烂菜,白色的蛆虫在腐肉上蠕动,烂菜叶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砧板上血迹、霉斑累累,地上蟑螂横行,不时有老鼠出没。 有一只不长眼的老鼠跑到王氏脚边,王氏眼疾脚快,一脚下去,老鼠当声殒命。 “不长眼的畜生,脏了老娘的绣鞋!”她一脚将老鼠的尸体踢飞。 “大、大娘子!”王保儿看到王氏,早吓破了胆,他年幼在王家村时,可是看过王氏如何一人力殴前夫全家的。 王氏上前,不由分说,先赏了王保几个大耳刮子。 王保脸上登时多了座‘五指山’。 “你老娘费了老牛鼻子劲,才给你在清风楼找了份差事,你放着人不做,偏要做鬼,净做些龌龊事。”王氏铆足了劲拽住王保的耳朵,“走,跟我去见官!” 王氏余光看到准备溜出去的成大,“摁住他,找府衙老爷说理去!” 刘妈妈‘噗通’一声跪下,死死搂住王氏的腿,哭着说道:“大娘子,不能去!不能去啊!今日若去了府衙,整个京城都知道清风楼后厨是个什么模样,以后,谁还敢到清风楼吃饭?” 更重要的是,若是去了府衙,她儿子这辈子就完了! 眼下,人赃并获,王保做下了这种事,若王氏真要见官,她儿子保不齐要吃牢饭。 真要吃上牢饭,那王保这辈子就完了,将来还怎么娶妻?怎么找份清白营生? 刘妈妈这么一说,给王氏盛怒的火焰浇了盆凉水。 这两个王八羔子死不足惜,但若是赔上清风楼的名誉,影响了酒楼的生意,那当真得不偿失! “把这两个混账给我绑了,回家!” 不到酉时,谢宅的大门已经紧闭。 主院厅堂里,跪着五花大绑的王保和成大,刘妈妈站在儿子旁边,不住抹泪。 “大娘子,就饶了保儿这一回吧!他这是猪油蒙了心,财迷心窍了。” 王氏瞪了她一眼,全无往日的平和。 “刘妈妈,你忘了当初你是如何求我才留在谢家。当年,你从王家村逃荒出来,在京城做苦力养活王保,我看你可怜,又念在同乡的份儿上,收留你们母子。如今,不说过得多么荣光,可在谢家,你除了听命于我,余下的婆子丫鬟哪个不是看你的脸色行事?” “王保大了,整日学那些公子哥儿街上游荡,不务正业。你又找到我,让我看在打小看他长大的份儿上,给他找份正经营生,我左右合计,才给他找了个后厨的缺。” “我处处为你们打算,让你们在京城立了足,你们倒好,合起伙来算计我。”王氏左手戳着王保的脑门,“我说清风楼的生意怎么一日不如一日,原是养了你们这些蠹虫,蚀空自家的粮仓。” “还有你,你这个老货,你儿子做下这等好事,我不相信你全不知情!母子两个合起伙来,一个家里哄着我,一个外面蚀空清风楼,好个里应外合!” “大娘子,大娘子,老奴当真不知,当真不知啊!”刘妈妈膝行向前,想要拉住王氏的衣衫,被王氏一脚踹倒在地,“大娘子息怒,老奴伺候了您二十多年,我的为人你是知道的,怎会做下这等糊涂事?” 刘妈妈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老奴感大娘子的恩,事事处处为娘子着想,好歹服侍了您一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次,保儿着实做错了,您看在我这张老脸的份儿上,容他一次,就一次!” “哼!你还有脸?你配有脸吗?”王氏一脚踹在刘妈妈胸口,刘妈妈登时两眼翻白,缓了许久才喘出一口气。 “你这刁蛮泼妇,凭什么打我娘?”王保挣扎着要站起来,又被旁边的仆从按下去。 王氏掏了掏耳朵,一脸不敢置信,“你叫我什么?” “泼妇、母老虎、母夜叉,王家村的扫把星,破落户!要不是谢家收留你,你现在还在京城讨饭呢!装什么当家主母!”王保仰着头骂道。 在家里,向来是刘妈妈哄着劝着,王保才肯到清风楼当差,他可从来不知这份窝囊差事竟是老娘死乞白赖求来的,只当王氏看中了他的才华。 对王氏,自然全无敬畏之心。 当年在王家村,王氏刚嫁过去,丈夫便死了,王氏大着肚子还和别的男人勾搭不清,被婆家送了回来。 王氏不从,是被绑着回来的,刚一松绑,犹如恶虎下山,抡起棍棒,将婆家送行的人个个打得鼻青脸肿。 这些,给年幼的王保留下深刻的印象,时至今日,记忆犹新。 “保儿,别说了,别说了!”刘妈妈急忙去捂儿子的嘴,都怪她平日里对这根独苗太娇纵,让他不知天高地厚。 “她做得别人说不得?村里人都说,她肚子里的种不是那痨病鬼的…” 王氏不等他说完,左右开弓,对着王保狂扇耳光,“说、说啊,继续说!怎么不说了?” 她打红了眼,刘妈妈护子心切,趴在儿子身上,王氏不管青红皂白,也不管眼前何人,见人便打。 等她打累了,松开手,王保脸上早已红肿流血,看不出人形,刘妈妈也遭了不少打,从嘴里吐出几颗牙。 “好!好啊!整日在我面前装着恭敬谦逊,原来背地里竟如此编排我,若没有我,你们母子还在阴沟里找食呢!” 对王氏而言,你可以骂她凶悍,她的前半生,就靠泼辣活着。 “若我不强悍,早被人逼死了。” 这是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但不能骂她扫把星,不能骂她破落户,更不能当众提起她的过去。 那不是她的错,她嫁过去之前,那人已经是个痨病鬼,成亲不到一个月,便去见了阎王爷。关她什么事?凭什么把这些算到她头上,她好歹给那痨病鬼留了个后! 她一个寡妇过不下去,不过求着村里的男人帮忙拾掇漏雨的屋子,便有人风言风语,说她勾引男人,把她绑了送回娘家。 被婆家送回的寡妇,哪里有好日子过,光是村里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把她淹死。 王家村她待不下去,便出去逃荒,她发誓,就是讨饭,也绝不回去。 老天开眼,她遇到了谢焘,嫁入谢家,掌管偌大的清风楼,人人见她,都要叫声‘大娘子’! 她早已不是那个破落户,不是扫把星,她是掌家娘子,在谢宅,谁敢对她不从? “都是死人吗?给我打!” 第四十三章 审问 第36章 审问 左右的仆从小厮听到王氏的命令,一拥而上,刘妈妈吊着口气儿扑在儿子身上。 “不能打,不能打!再打要出人命了!” 众人哪里听得到她的呼喊,拳头尽管往王保身上招呼。 王氏红着眼睛,喊道:“给我往死里打,打死了我担着。” 刘妈妈从人缝里爬出来,鬓发散乱,眼角流血,门牙飞落,“大娘子,大娘子,保儿贱命一条,不值得污了大娘子的手,可若真的打死了他,官府定要追查,若查到谢家,查到清风楼,大娘子可曾想过后果!” 王氏被王保的一番话激了脑子,现下听刘妈妈一说,冷静下来。 清风楼,谢家大娘子,这些得来不易,怎能为了一个王保犯险。 打死了他,不过逞一时之气,发泄心中怒火,若官府真的查起来,自己必然牵涉其中,难逃干系。 “停!”王氏抬手。 一众人停了手,开条人缝。 刘妈妈赶紧爬过去,一把将王保搂在怀中,“我的儿!” 王保脸上如同开了染铺,两个眼睛青紫肿胀,勉强眼开,看到刘妈妈,呜咽着叫了声,“娘!” “你们这些畜生,下手怎地如此重?”刘妈妈哭喊道,王保的腿以夸张的姿势向外翻折,看得她心惊肉跳,这条腿若不及时就医,怕要落下残疾。 王氏坐回主位,轻啜口茶,说道:“我给你们两条路,一、去见官;二、回王家村。永远不要再来京城,若让我在京城看到你,见一次打一次。” “我们回,我们回,我们这就收拾回王家村。”刘妈妈点头如捣蒜。 “呸!”王保吐出嘴里的血水,“娘,别求她,她算个什么东西?” “王二炮,你披着人皮,却不干人事!你是如此,你娘家哥哥是如此,你们王家人都是如此!”王保的牙齿被鲜血染红,嘴角不住有血水涌出,“这种以次充好、乘伪行诈的事,你以为我一个人就能瞒天过海?你去问问他,这钱到底进了谁的口袋?” 王保指着缩在一旁瑟瑟发抖的成大,“你问问他,是谁找的他,银钱是怎么分的?” “别问我,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成大胡乱说着。 “成大,今日你说出真相,咱俩或可活命,若你不说,咱俩都得死在这。”王保威胁道。 “我、我就是个卖菜的,我啥也不知道。”成大闭着眼睛嚷道。 “看到他没?”王氏指着王保,“若不说实话,我让你比他还惨!” “大娘子饶命,我说!我说!我原是大相国寺卖菜的菜贩,平日里心思活泛,常拿些坏菜裹在好菜里,赚些糊口的钱。时日久了,客人发现我卖菜不老实,生意越来越差,眼看着要做不下去。有一天,有个男人找到我,让我专门收些烂菜,低价卖给清风楼。” “说,谁找的你!” “清风楼的掌柜,王明山。” “你说什么!”王氏拍案而起,“你再说一遍!” “清风楼的掌柜,王明山,那人亲口告诉我的。”成大嗫嚅道,“小人当时还纳闷怎么有人要烂菜,王掌柜让我不要多问,把嘴管严实了,每车菜给小人三两银子,找王保收菜。” 王保咧嘴笑了,“王二炮,你可听清了,我只是负责和成大接头,你最信任的娘家哥哥才是主事的。以次充好,中间的差价都进了王明山的口袋,你若不信,只管去查账。” 王氏‘哐当’一声坐回椅子,她千算万算,从来没算到娘家人身上。 那是她最信任的娘家哥哥啊! 当日她被婆家人送回,哥哥挺身护在她身前,不但对她没有半点嫌弃,还处处照顾。 哥哥说:“哪有女儿家出去讨饭的,要去也是我去!” 若不是嫂子拦着,哥哥当真拿着碗就要上街乞讨。 “妹妹,你放心,有哥哥一口吃的,就断不了你的口粮。” 是以,她刚在谢家站稳了脚,便派人到王家村把哥哥接了过来,把清风楼交给哥哥打理,除了每月上的分红,她鲜少过问。 近几年,分红越来越少,哥哥说曹门大街的酒楼越开越多,生意越来越难做,几乎月月入不敷出,放弃了自己那份,匀出来给王氏。 若真如成大所说,那最大的蠹虫,便是自己的哥哥? 不会的! 不会的! 她看重钱财,她知道这世上一个人可以什么都没有,但不能没有钱,若没有了钱,那是活不下去的。 可是比钱更重要的,是她的家人! 这个家人,是她的娘家人,那是生她养她的人,是无论何时她有难处都愿意帮她的人! 至于谢焘、谢凝,他们算什么? 那只是她往上爬的工具罢了! 可是,这些她最信任的人,竟在暗处算计她的钱,吸她的血! “下去!都下去!”王氏心乱如麻,挥挥手,让众人离开。 刘妈妈如蒙大赦,拖着王保退了出来。 儿子的伤得赶紧医治,可王保太重,她一个人实在拖不动,想找院里的小厮帮忙,哪里还有人愿意理她? 她只得到街人雇几个人力,合力将王保抬到医馆,大夫看了看,“外伤可治,这条腿是保不住了!” “不成!不成!大夫您想想办法,我儿是三代单传,可不能没有腿啊!” 大夫看看她,“你要命还是要腿?” “要命!”刘妈妈答道,“不!要腿!不!不!要命也要腿!” “到底要什么?”大夫不耐烦地问道。 “要命也要腿!”刘妈妈果断地答道。 “抬走吧!”大夫擦擦手上的血迹,“血已止住了,您另请高明吧!” “别!别啊!大夫您想想办法。”刘妈妈又从荷包里拿出些散银,“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大夫把银子退还给她,“不是我不愿意治,是我真的治不了。您老人家不如明日一早去谢宅找谢公子看看,你儿子或可有救,只是他每日只诊五人,你可要早些去。” 刘妈妈就是被谢家赶出来的,又怎么能再回去? 第四十四章 乞求 刘妈妈抬着儿子,跑了不下十间医铺,大夫无不摇头嗟叹:可怜年纪轻轻,却成了瘸子。 “娘,娘!我不成了!我求求你,去谢家,去求他!”王保在架子上哀嚎连连,虽然止了血,正了骨,但那些狗东西下手太重,伤了根本,这几日他根本不能下地,稍一碰到就痛得钻心,整条腿胀成猪肝色,“娘,你若还要我这个儿子,就去求他、去谢家。” 那日过后,王氏已将她的东西扔了出来,母子两人在医铺旁赁了间屋子落脚。 被赶出来,想要再回去,就难了。 况且,在谢凝昏迷期间,她是怎么对苍梧斋的,儿子不知道,她自己心里明镜儿似的。 她不是拉不下脸,为了儿子,这张老脸就是被人放在地上磋磨,又有什么打紧?怕的是,就算去了,也不成事。 可眼瞅着儿子的腿由红变紫,由紫渐黑,溃烂流脓,她不得不去。 刘妈妈趁着王氏出门的时候,塞给看门的小厮几两碎银。 “看在往日同在谢家为仆的份儿上,请小哥儿给个方便,我们就进去让公子瞧瞧,左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不会让大娘子发现的。” 小厮掂了掂手中的银子,“手脚利索点儿!” 刘妈妈连连点头,招呼人把王保抬进去,直奔苍梧斋。 苍梧斋的门虚掩着,院内一株西府海棠花开得正好,高及丈许,浅浅的红,淡淡的白,满树的绿叶掩映着,恰有风情万种、春色撩人之感。 春光明媚,微风和煦,院墙下放着箭靶,谢凝站在海棠树下双手持弓,一箭在指,刹那间箭矢离弦,如流星赶月,电光石火之间,箭靶应声而倒。 “公子的射艺愈发精进了。”松萝赞道,递上提前绞好的热帕子。 月初,用的是三石弓,不到一月,已换成了六石弓,且矢无虚发。 谢凝擦净双手,解下襻膊,抖落身上的海棠花瓣,对松萝说道:“你站了许久,坐下歇会。” “不过刚站了一会儿,我不累。”松萝笑着接过帕子。 两个婢女趁着春日艳阳,把屋里的冬衣、棉被拿出来浆洗晾晒。 静谧的院落,安闲自得。 突然,一个尖锐的女声打破了祥和。 “公子,救命!” 刘妈妈从外面跑进来,‘噗通’一声跪在院内,对着谢凝叩头,“公子发发慈悲,救救我的儿!” 松萝惊讶地看着刘妈妈,才几日不见,她怎么老成这样? 头发灰白散乱,脸色蜡黄,衣衫处处脏污,多处破损,看起来多日不曾浆洗了。 刘妈妈在谢宅时,最是讲究,仆妇打扫稍有不仔细,便要一顿打骂。 如今离开了谢宅,便过得连仆妇都不如了吗? 谢凝坐在石凳前,并没有说话。 王保也被人抬了进来,院子里登时多了一股腐臭味。 刘妈妈看了眼儿子,又看了看谢凝,嘴唇忍不住哆嗦起来。 “老婆子知道,过去做了不少错事,伤了情分,我对不起苍梧斋,对不起松萝姑娘,更对不起公子。今日来,公子要打要罚,老婆子都认了。”刘妈妈抬袖抹去老泪,“只求、只求公子能救救我儿,他还年轻,若是没有了双腿,让他以后可怎么活?” 谢凝看向石桌上放着的《左传》,不知何时,书被翻开,停在《晋公子重耳出亡》的那一页。 刘妈妈说完,老泪纵横,边哭边乞求,整个苍梧斋因为她的哭声蒙上了一层阴郁。 怀夕正在和辛夷合力把褥单拧单,从刘妈妈进门到现在,她没有看门口一眼。 以前她因为有刘妈妈这个表姨妈而骄傲,刘妈妈是谢家的主事,宅子里哪个下人不因为这个表姨而让她三分。可如今,刘妈妈就像是个大街上的马粪,人人避之不及,谁敢去沾惹? 自那日大娘子在厅堂审问,她得知原来是王保在酒楼作祟,连带表姨妈也被牵连。她便回到苍梧斋,老老实实做自己的差事,再也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她不是不识时务的人,现在的苍梧斋是自己的避风港,若出了这院子,以大娘子的禀性,说不定会一同料理了她。 那时,她一个孤女,又该到哪里立身呢? 院里的人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没有一个人理她,刘妈妈觉得自己的哭声尴尬且无用,可儿子极力压抑的哀嚎声让她不得不继续痛哭。 眼下,除了哭她还能做什么呢? “公子,千错万错都是老婆子的错,您大人大量,要怪就就怪老婆子一人,不关保儿的事,求您救救他!” 刘妈妈见谢凝不为所动,她开始朝着自己左右开弓,使尽浑身力气抽自己耳光,巴掌又响又脆,可见是用了全力。 “我对不起公子,对不起松萝姑娘,那日打松萝姑娘的,今日我全部还回来。”她每打一巴掌便向前挪一步,行至谢凝面前,一张老脸已开始红肿,嘴角流血,“公子可愿意救救我儿?” “救不救你的儿子,不是我说了算。”谢凝将书册合上,看向松萝,问道:“松萝,你说我该不该救他?” 院子里的人谁也没有想到谢凝会突然问一个婢女,眼光齐刷刷看向松萝。 松萝更是没有想到谢凝会问自己这个问题,自广灵观回来后,向来是谢凝说,她做。 她只需要听公子的吩咐,做好公子安排的事情即可,从来没有自己拿过主意。 她看到众人眼光,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手里的帕子缠在手上,不知所以,嗫嚅道:“我、我不知道。” 谢凝看了她一眼,又问道:“你的腿疾可还好?” 松萝看向自己的伤腿,有长长的襦裙遮掩,没有人能看出来她的腿疾,可,当她走在大街上,仍会有不懂事的孩子跟在身后叫:“跛脚娘子!跛脚娘子!”那些调皮的孩童跟在她身后夸张地学她走路,模样怪异,故意引人发笑。 她原想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把孩童赶走,可当她回过头,看到那天真的眸子里满是戏谑和轻蔑,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虽然公子做了她所有能做的,但阴天下雨时,伤处仍抑制不住的疼痛,常常半夜疼醒,再难入睡。 “公子,我、我不知道。”松萝摇头。 眼前的刘妈妈和王保着实可怜,可昨日的自己,难道就不可怜吗?昨日的伤,难道就不痛吗? “若我不醒来,她们会如何待你?”谢凝轻声问道。 第四十五章 娘家 对于苍梧斋发生的一切,王氏并不知情。 不过几日的功夫,王氏已将刘妈妈和王保抛诸脑后。 在她眼里,刘妈妈也好,王保也罢,不过是她花钱买来的下人,和家里的桌椅板凳是一样的,看得不顺眼了,再换就是了。 是以,刘妈妈离开的当晚,已经有别的仆妇顶替了她的位置。 至于王保,他贪了酒楼的钱,也遭了顿毒打,算是两清了。 王氏并没有在这件事上多想,倒是王保最后吐出来的真相,几日在她心头盘旋,白日里茶饭不思,夜里辗转难眠。 娘家是不是真如王保所说,经营着她的酒楼,还算计着她的钱? 她不信! 王母这辈子生了五个孩子,要说最疼哪个,那肯定是自己。 家里揭不开锅的时候,每每有吃的,第一口一定给自己。 “备车,我要回娘家。”王氏决定停止这种没缘由的猜测,亲自回去问问娘和哥哥。 若是发现王保胡乱攀咬,挑拨她和娘家的关系,他死一万次都不够! 算起来,她已许久没有回娘家了,自从那个祸害回到谢家,整日里不是这个事便是那个事,没个安宁。 也该回去看看了! 王家在城东马行街后,街上商铺林立,清风楼就在附近,绕过马行街,再往东走两个路口,就到了王宅。 当初王氏看了许久,才定下了这处宅子。 这里的住户并不多,白日里也十分安静,听不到街上的喧哗,可谓是闹中取静。 当然,房价自然不低,单单这处地皮,就花了三千两白银。若再加上推倒旧屋、重建新屋的费用,少说得有上万两。 那时,她嫁到谢家不久,清风楼生意兴旺,一万两不过是几日的流水。 她也是那时才知道,什么叫做‘日进斗金’! 原来赚钱竟是这么轻松的事! “今时不同往日了。”王氏叹道,自哥哥接手清风楼后,生意是一日不如一日。 她摸着大门上有些掉落的朱漆,得找个漆匠重新粉刷,大门可是家里的门面! 小厮想去通传,被王氏叫住,“我回自己的家,传什么传?” 在她心里,这才是自己的家,这里住的才是自己的亲人。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先拜见母亲,而是径直去了哥哥的院子。 院子里却传来王母的声音,王氏本能停住了脚步。 向来是哥嫂是给王母请安,怎么娘亲自到了哥哥的院子? 却听王母说道:“大郎,你也该知足了,这些年你从清风楼捞了不少,怎么还想这些歪门邪道?这不是砸自己招牌吗?” “娘,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知道这其中的难处。这几年,柴米油盐、人工租金,年年水涨船高,若再按以前的法子经营,莫说分红,我们还得拿自己的体己却倒贴酒楼。”这是王明山的声音。 “可是,你也不能拿些烂菜腐肉去做吃食,那是损阴德的事,要遭报应的。”王母说道。 “报应?”王明山笑声不绝,“若真有报应,恐怕整个曹门大街经营酒楼的都死绝了,你去打听打听,哪个酒楼不这么干,又有哪个人遭了报应?” “可是,这终究不是……” 王母还想再说什么,被王明山不耐烦地打断,“好了,娘,儿子心里有数,不过是吃些烂菜,吃不死人的。况且我在菜里加了止泄药,不会出问题的。” 半晌,才听到王母说,“你妹妹还不知道这件事,你切记捂严实了,以她的脾气,若是知道,定要翻天作地的闹。” “这个请娘放心,王保被生生截了双腿,听说忍不住疼,成了痴傻,妹妹若要问起,我便尽数推到王保身上。其他知情人我都给了银钱,保证是一样的说辞。” “还有,每月的分红,你该给你妹妹多些,她自己也要过日子,整个谢家就指着她这份分红了!” “娘,您就别瞎操心了。”王明山声音里透着不耐烦,“谢家再穷,也比咱们家阔,当初谢娘子留下的金山银山他们一辈子也花不完。再说了,我给她的分红不算少,我把自己的那份都给她了。” “哼,你也就骗骗你妹妹,想诳你老子娘,你还嫩了些!”王母嗓门提高,“大郎,这几年你从酒楼捞了多少油水,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你在城外购置了三处宅子,马行街三个商铺,又娶了六个小妾,娘说得对不对?” 王明山赶紧嘘声,“娘,小声些,若是被娘子听见,谁也别想安生!” “你还知道怕?你的三处宅子,哪一处不比谢宅大?哪一处不比谢宅奢华?仅靠你那些分红和月例,怕是个墙角都买不了。” “既然娘知道,那儿子也不瞒着了,这些年,我确实赚了不少。日后给娘的分红,每月再添一千两,至于妹妹嘛,谢家的家底厚实,这点儿钱哪里会看在眼里?” 院内听到桌椅挪动的声音,王母站起身,说道:“行了,我年纪大了,很多事想管也管不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远忧。大郎,你好自为之吧。” 接着,听到两人的脚步声,想必是走了出来。 墙外的王氏听得如坠冰窟,此刻,艳阳高照,她却觉得从头冷到脚,从里冷到外。 她想走,却怎么也迈不动脚。 她想留,却不知该如何面对。 “妹妹,你在这里做什么?”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女声。 王氏木然回头,却见大嫂郭氏从外走来,她头上戴着整套点翠头面,身上穿着天青色香云纱,手里拿着七宝琉璃扇。 那是她看了许久,也不舍得买下的点翠头面。掌柜说,那套头面,最少五百贯。 “女儿,你、你何时回来了?”王母问道。 王母和王明山已走出垂花门,看到王氏,目瞪口呆。 她是何时来的? 刚刚的话,她听了多少? 王氏这一生,跟人斗力气、耍心眼、逞威风,从不服输,可是,她从来没有跟自己的娘家人斗过。 要跟他们吵吗? 要跟他们打吗? 她惯常使的手段,好像都不该用在这些人身上,可是,若不使出来,她感觉自己几欲炸裂。 王氏浑身哆嗦,额上青筋暴露,双拳紧握,她看看慈眉善目的王母和哥哥,又看看珠光宝气的嫂子。 良久,一声响彻云霄的怒喝,“你们、你们还我银钱!” 第四十六章 荣氏 王氏垂头丧气地回到谢宅时,看门的六安看了许久。 他看过主母逞凶斗狠、勾心斗角的各种样子,但从来没有看她丧过。 她像一只斗鸡,嗯,一只斗鸡! 六安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准确的词,主母随时做好跟任何人、任何事斗的准备。 即便是偶尔柔弱,那也是迷惑敌人的一种手段。 可刚刚,她耷拉着脑袋,收起浑身的刺,夹着尾巴进了门。 如果是一只狗,可以夹着尾巴,可她是一个人,怎么能夹着尾巴? 可六安觉得她就是夹着尾巴,这种想法,让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王氏回到内室,没有像往常一样吆五喝六,连外衣都没有脱,躺在卧榻上,默不作声。 白檀见她回来,忙回到内室伺候。 自刘妈妈走后,换了新的主事,她这种伺候多年的老人也被提了一级,由粗使女婢调到了内宅。 “大娘子可是累了?我去让她们停了活计,免得打扰娘子休息。”白檀说着,去关上窗户,放下帷帐。 “去帮我拿床厚被,我冷。”王氏说道。 白檀心中不解,天气越来越热,有些人已穿上了夏衫,冬被早已收起,何况大娘子一向体热,怎么会要冬被? 但动作却不敢有一丝犹豫,神思间,已打开箱笼,取出了厚被。 好在是浆洗晾晒过后收起的,拿出来并不见霉味。 她帮王氏盖好被子,听到对方低声说:“你出去吧!我要睡会儿。” 白檀依言退出内室,让仆妇都动静小些,自己则站在门外等候王氏醒来。 可没曾想,王氏这一睡,从白日睡到了晚上,又从夜阑睡到了破晓。 这一觉,睡的时间很长,却极不安稳。 睡梦中,她梦到自己被成千上百条水蛭钻入体内,吸干了身上所有的血,成了一副骷髅。 她胡乱撕扯自己的衣裳,嘴里嚷道:“滚、滚、都滚!” “大娘子、大娘子。” 她听到有人叫她,睁开眼睛,却见白檀端着茶盏站立一旁,“大娘子可是梦魇了?” 王氏猛地坐起,看看周身,依然是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人,没有水蛭吸她的血。 真的没有吸她的血吗? 她抬眼看向外面,浓重的黑暗将四面围成密不透风的墙,堵得人透不气来。 破晓时分,六安早早起身,去开门。 平日里,他除了伺候谢焘的日常起居,又兼了一份门房的差事,这样,每月可多领一贯钱。 门板刚打开,狸花猫就顺着门缝钻了出去,六安想抓没抓住。 这猫养了两年多,取名‘枕头’,跟周围的猫混熟了,整日不着家,每日不到饭点不会回家。 “枕头,有本事你别回来,今天你没有鱼吃。”他的威胁在枕头听来毫无震慑力,因为猫碗里每日都会有两条小鱼干,“你就野吧,非得让公猫把你拐走,让你过几天吃不上饭的日子,你就知道小爷我对你多好了。” 枕头身手极敏捷,话未说完,就不见了猫影。 可不一会儿,枕头又回来了,瑟缩在六安脚边,叫个不停。 六安纳闷:今日这是怎么了? 他打开大门,朝外看去。 我滴个亲娘舅姥爷,薄雾冥冥中,只见门口停着一栋硕大金屋,雕栏玉砌、画栋朱帘,美轮美奂。 昨夜他关门时,确定这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不过一夜时间,谁家建了这样一间大屋,还建在他家门前? 莫不是阴间造屋? 他活了二十多年,只听长辈讲过通灵之事,却从来没见过,今日撞了邪不成? 六安赶紧握住自己的眼睛,转身往屋内走去,却被人叫住。 “小哥儿留步。” 鬼喊三声不答应,这是他娘自小教他的。 我听不见! 我听不见! 我听不见! 他在心中默念,加快脚步。 “小哥儿留步,通泰荣氏求见谢公子。”身后的人再次说道。 通泰荣氏? 六安蓦地转过身,见屋内走出来一个浑身闪着金光的美妇人,头上的黄金头面,像是暗夜中的一束金光,照得他眼不开眼。 她身后仆妇如云,见到六安,敛身施礼,“通泰荣氏求诊,烦请通报。” “夫人,您怎么亲自下来了?”身边的男子赶紧施礼,“夫人请回,老奴自会办妥。” “若他能治好十一郎,莫说我亲自来,就是让我给他叩头,我也愿意。”妇人说道。 六安这才看清,面前哪里是屋子,那分明是一顶硕大的轿子,光轿夫就有数十人。 再看看这些人的服饰装扮,个顶个地奢华。 光这美妇人一身行头,买下整个谢宅都绰绰有余。 他接过男人的拜贴,飞也似的向苍梧斋跑去。 那可是通泰荣氏! 传闻,通泰荣氏财富多如牛毛,不可计数,曾有人去过荣府,据说荣府一顿饭钱,寻常人家一辈子都花不完。 事实上,荣氏一族在京城并无一处产业,但京城中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荣氏的声名。 荣氏祖先是前朝遗臣,助太祖皇帝开国立勋,太祖本要给荣氏功爵,被荣氏先祖拒绝,且远离朝堂,只身前往边疆,却在贺兰山一带发现数处大型煤矿,又在祁连山带发现铜矿数处,之后,西秦岭的金矿、西北的铁矿等等不一而足。 难能可贵的是,荣氏先人极具远略,将大多数矿产如数上交了朝廷,充盈了国库,自己只留了少数矿产。 可就这少数的矿产,保住了荣氏几代人的荣华。 太祖皇帝为彰显皇恩浩荡,也为了嘉奖荣氏的忠心,特立下祖训:后世子孙,永远不得干涉荣氏经商,不得收回荣氏私矿,不得对荣氏动用刑法。并亲赐了免死金牌,以保荣氏族人无虞。 是以,虽经朝代更迭,但不损荣氏的富庶。经过几代人的经营,荣氏成为雄踞一方的巨富之家。 而荣氏先人亦立有祖训:荣氏后人永世不得入仕,荣氏长子必须居住在京城,以此,给朝廷吃下一颗定心丸。 而‘通泰’二字,则是荣氏的商号,不论是何种产业,统一冠上‘通泰’名号。 时日久了,世人说起荣氏必加上‘通泰’二字,通泰荣氏也就被沿用至今。 第四十七章 诊病 六安跑到苍梧斋门口,还没喘匀气,已经敲响了门。 他知道谢凝素来有做早课的习惯,松萝必定已经起来。 果不其然,三声门响,门已打开。 “六安,这么早!”松萝打开门,看到六安着急忙慌的样子,问道:“大早上如此匆忙,发生了何事?” “通泰荣氏,上门求诊。” 松萝心里亦是一惊,她虽久不在京城,但通泰荣氏的名号亦是如雷贯耳。 这么豪横的家族,自然养得起府医,怎么会来谢家求诊? 六安看出她的不解,将手中的拜帖递上,“荣氏的拜帖,他们家大夫人亲自来了,现在门口等着呢,你快去转告公子。” 谢凝正在练习五禽戏,松萝不敢擅自打断,等一套拳法打完,把名帖递过去。 谢凝接过,看了眼帖子,说道:“让他们稍等片刻,一盏茶后再进来。” 她打完拳,要沐浴更衣,这是每天例行的功课。 “公子,他们进不来,好大一顶轿子!”六安边比划边说,“门口停了好大一顶轿子,都抵得上咱们宅子大小了。” 他无法找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那顶硕大的轿子,听的人亦是含糊不清。 “你在说什么?轿子是轿子,宅子是宅子,这两个能比吗?”松萝问道。 “我、我说不清,你去看看就知道了。”六安看谢凝并未起身的意思,又说道:“公子,荣氏大夫人还在门口等着,请您诊病呢!” “你去回她,我吃完早饭就过去,让她稍等。”谢凝淡然道。 吃完早饭? 六安心道:您可真沉得住气! 虽说大韩重文轻商,但商户与商户是不一样的,若是寻常商户,等上一时半刻也无妨,可那是通泰荣氏啊!那是可买下半个京城的荣氏!荣大夫人都亲自来了,您多少都得给三分薄面啊! 至于一顿饭,早吃晚吃又有什么打紧! 若荣大夫人找的是他,他肯定饭都不吃,麻溜去诊病。 可他不会诊病,荣氏也不会找他。 转念又一想:这才是办大事的人啊!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不管发生多大的事,都不会乱了阵脚。 身为谢家的仆从,他也该如此,不能被人看轻了去。 想到这儿,他整了整衣衫,昂首阔步走出去。 大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来来往往的人看着这硕大奢华的轿子,纷纷驻足观看,有人对着荣大夫人指指点点,不时品头论足。 “她衣服是什么料子做的?怎么从来没见过!” “你看她头上的金步摇,是百鸟朝凤吧?” 管事见此,说道:“夫人,您回轿上歇息,老奴在这儿等谢公子。” 荣夫人亦是出身巨贾之家,虽比上荣氏家大业大,但也是家里千娇百宠长大的女儿,从来没有在大街上如此任人非议。 “不!我就在这儿等他,等到他出来为止,如此方显诚意。”她回头看了眼轿子,“何况十一郎病重,我如何能安生?还是在这儿等着安心。” 一盏茶后,松萝背着药箱,随谢凝走出苍梧斋。 谢凝刚现身,管家身后的小厮立刻上前,指着他道:“是他!就是他!那日说少爷病重的人就是他!” 说完,又缩回管家身后。 “放肆!”管家对着小厮喝道,转而对谢凝施礼,“见过谢公子。” 荣夫人亦对谢凝颔首致意,“烦请公子为我儿诊病。” 谢凝回礼,随二人到轿上。 松萝刚到轿上,嘴便没合上过。 真是……好大一顶轿子! 轿子前为厅堂,后为卧房,卧房左侧专门设有净房,两旁设有观景游廊,来往仆从各司其事。 最夸张的是,她看到一个穿着白罩衫的厨子在厨房做菜,仆妇将做好的菜端到厅堂。 松萝终于明白六安为何那样震惊,说这轿子如谢宅一样大有些夸张,但它确实像百姓的房舍一般,应有尽有。 管事将她们领到卧房,床榻上躺着一个年轻男子,面色苍白,身形消瘦,气息微弱。 松萝上前递上药箱,余光扫了眼男子的脸,原来是他! 是那日在宜男桥上抢着要吃生鱼片的富贵公子,只是,榻上的人比之前消瘦了不少,也没有那日的嚣张跋扈,闭着眼睛,看上去倒是顺眼了不少。 公子说过‘他有病’,不让他吃,可他偏不信,犟着脖子连吃了两条鱼,看看,病倒了吧! 谢凝坐在床榻前,面容无波,她没有把脉,只是看着荣异。 “令郎七日前病倒,腹泻呕黑血,而后昏迷,曾服甘草升麻汤、生姜苏叶汤,但服后即吐。不知谢某说得可对?” “哎呀!”荣夫人听的立时从凳上站起,“神医就是神医,我儿确是如此。” 那日从遇仙楼回来,不知吃了什么,夜里便腹泻不止,当日夜间便让府医诊治,服了汤药,虽说止住了泻。但谁知竟开始呕黑血,把荣夫人吓得胆裂魂飞,荣大爷立刻托相熟的人遍请名医。 诊断结果一致,系吃了秽物致肠胃紊乱,开了些解毒健脾的方子。 但荣异吃下去便呕,胆汁都吐了出来,还是止不住呕。 最后终于不吐了,人也昏厥了。 一家人一筹莫展之际,当日随行的小厮长福才想起遇到的怪人,有个白衣公子说少爷‘你有病’!还说可以到朱雀门外街谢家找他医治。 对了,他还说‘每日诊五人,若来找我,可要早些来哟。’ 长福学着谢凝的语气告诉荣夫人,荣夫人却越听越生气,“蠢出世的奴才,你早干嘛去了?要等到少爷病死才说吗?” 儿子出事的这几天,她日夜不能合眼,心力交瘁。 这个长福,知道有人能医治,却不早说? 长福亦觉得委屈,当日的随从不止他一个,大家都觉得那白衣公子胡诌,谁也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再说,他说能治就能治吗?万一治不好,岂不是又怪到自己头上。 荣夫人是个急性子,不顾丈夫的劝阻,当下便让人把荣异抬到‘遂宁轿’,自己亲自陪儿子到谢家求诊。 听了谢凝这番话,她更觉得这趟来对了。 在儿子没有生病前已经看出他有病,没有诊病却能将病症说得如此准确,这可不是一般大夫能做到的。 “依公子看,该如何医治?”荣夫人恭敬问道。 第四十八章 病根 谢凝看了看周围站着婢女童仆,荣夫人马上会意。 “你们都下去吧!” 待人退下后,谢凝方才开口:“请恕谢某直言,令郎的病初时在脾胃,而病根在肾阳。” 荣夫人面上一红,她是生育过的人,自然知道‘肾阳’代表什么。 但事关儿子的病情,面对的又是大夫,自觉没什么需要避讳。 “公子不妨直说。” “令郎长期纵欲,伤了肾精,身体早已被掏空,再加上久食肥甘厚腻之物,积热已久。猛然吃多了寒性食物,导致上热下寒,身体不能运化,才会腹泻呕血。” “大夫开的方子没有问题,只是健脾胃的药方多有补药,令郎身体血肾两虚,虚不受补,才会至此。” “我先施针,今夜寅时,他会醒来,若喊饿,只可给稀粥,不可再吃荤腥,需忌口七日。” 荣夫人连连称是,心里的火却越聚越多,十一郎年纪轻轻,怎么会血肾两虚?家里管束甚严,又是被谁掏空了身子? 但碍于外人在场,总不好发作。 松萝已将药箱打开,取出金针,摆在案几上,“夫人请先行回避,公子施针时外人不得在场。” 荣夫人依言退出卧房,下人打开一扇折叠屏风,将卧房与厅堂隔绝开来。 出了卧房,荣夫人柔和的面容立时阴沉下来,“长福,你过来!” 长福走上前,心道:刚刚夫人称那白衣公子‘神医’,若这公子能治好少爷,那自己岂不是大功一件,夫人莫不是要赏我? “长福,十一郎日常在院子里都做些什么?平日里爱去哪儿玩?吃些什么?有什么好友?”荣夫人压低声音,“可有做男女之事?你一五一十、仔仔细细讲给我听,若敢隐瞒一个字,我扒了你的皮!” 长福眼珠子骨碌碌转了转,一张脸笑得比哭还难看,“夫人,我不是少爷跟前的人,这、这我真不知道。” 荣夫人放下手中的茶盏,冷哼一声,“前日里牙行来问,可有不听话的下人要处理,小甜水儿巷没有什么新鲜货色,我看你妹妹长得水灵,做事机敏,倒是个可人儿,若去了,说不定能做个花魁娘子。” 长福‘噗通’一声跪下,“夫人,不成啊,小人妹妹刚满十岁,怎么能去那种地方?” 京城的青楼、窑子、私娼都在小甜水儿巷,那是男人的销魂窟,也是女人的葬身地。 荣夫人重重拍了下桌案,压着性子说道:“混账东西,敢给我打哑谜,还不如实说来!我是平日里太好性儿了,你当我是什么善男信女吗?若敢再绕东说西,我立时发卖了你妹妹,不信你且试试。”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长福双手俯地,不敢抬头,声音闷闷传来:“回禀夫人,少爷将房里春梧杏、夏荷、秋月、冬雪四个丫头都收了通房,若是来了兴致,也会去小甜水儿巷找窑姐儿,夜夜不空的。” “多久去一次?”荣夫人的声音似夹着刀子。 荣家男儿,竟去找窑姐儿? 若传出去,让荣家先人的脸面往哪儿搁? “不定日子,有时两三日,有时四五日,算起来,每月总要去五六趟。” 长福的头埋得更低,他真希望土地公能裂个地缝让他钻进去,今日若不说,他妹妹遭殃。 可实打实说了,少爷若醒来,他遭殃。 妹妹还小,还是他这个当哥哥的替她受了吧! “可常去酒楼?”荣夫人又问。 “每次出去,都是在曹门大街的酒楼吃饭的。”长福后背的衣服已经洇湿,今日说的这些,够他死十回了,“近日里,公子时常说无力,吃了不少牛鞭、鹿鞭、鱼白,酒楼说可以……壮阳!” 荣夫人的指甲几乎陷进肉里,仗着自己年轻,就可着劲地糟践,见天儿吃这些,不病才怪! 她本想埋怨长福没有看住儿子,但想想她这个当娘的,照样连儿子都看不住,何况只是个长随小厮? “你下去吧!把张管事叫来!” 长福如蒙大赦,仓皇离去。 稍顷,张管事便来到厅堂。 未等他开口,就听荣夫人说:“你先回府,把十一郎房里的丫头全部发卖,卖得越远越好,另选四十岁以上的仆妇伺候。知会荣氏所有的商铺,从今日起,荣氏长房长子荣十一郎——荣异,不得以任何理由任何方式从商铺支一文钱。凡有违令者,即刻赶出荣家,永不复用!” 张管事虽不知夫人为何下这样的命令,但对他来说,他不需要懂,他只要照做就好。 他点头领命,出轿回府。 他前脚刚走,谢凝便从屏风后走出,脚步轻快。 这次施针与太傅府那次不同,许晏年迈,且心有郁结,病人求生意识弱,是以,施针时需要借助内力。 而荣异不同,他年轻鲜活,身体的每个器官都强壮有力,当然,除了肾。 她只需要用金针刺激穴位,打通经络,让气血流通即可。 荣夫人见他出来,忙迎上去,“谢公子,十一郎怎么样了?” “夫人放心,今夜寅时,令郎定会醒来,病人会觉得饥饿,但切记不可再食荤腥,最好先喝些稀粥。我再开个方子,喝完稀粥一刻钟后再服药。” 谢凝开好药方,交给仆妇,“这方子需有黄连、苦参做药引,味道是极苦的,不过我加了止呕的药,他不会吐出来。” “多谢公子。”荣夫人说道,她站起来,再次朝谢凝施礼。这不是长辈对晚辈的礼,而是病人对大夫的谢礼。 儿子再顽劣,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若十一郎真有个好歹,她后半辈子要怎么活? 谁能救她儿子,谁就是她的恩人。 对恩人施礼,再正常不过。 “明日还需施针,连施七日。”说着,谢凝已背上药箱,“明日我去贵府,就不麻烦夫人前来了。” 有些话,她不便明说,这‘遂宁轿’确实世所罕见,可它阵仗太大了,将巷子堵个严实,来往通行十分不便。 “如此就麻烦公子了,午后我派马车来接公子。”荣夫人笑道。 谢凝颔首,准备离去。 “公子请留步。”荣夫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公子还没有收今日的诊金。” “公子每日诊五人,诊金免费。”松萝回道。 “不!不!那是对别人,通泰荣氏从不欠任何人,不论人情或金钱。”荣夫人走上前,笑道:“公子请随我来!” 两人随荣夫人走下‘遂宁轿’,松萝这才看到轿后有一辆马车,马车上整整齐齐摆放着几个木箱。 “打开!”荣夫人说道。 随从将木箱打开,松萝看到里面堆满了钱!钱!钱! “这是两万贯,权作公子今天的诊金。” 第四十九章 医治 翌日,日落西山时,谢凝主仆二人到了荣府。 下了马车,张管事急忙起身相迎。 门口停着两辆步辇,看到二人,轿夫站起。 张管事解释道:“府里太大,走路颇费脚力,小人便安排了步辇。谢公子,请!” 谢凝并无推辞,坐上步辇。 张管事为人心细,他昨日已注意到这公子不论走到哪里,总有一个婢女跟随,是以,为松萝也安排了一辆。 松萝初时还觉得多余,都已经到府里了,哪里还需要步辇? 可当她坐在步辇上,轿夫走了半柱香还未停下时,她觉得这个步辇安排得甚是合理。 荣府真大啊! 府里三步一景,五步一画,粉墙黛瓦、繁花绿韵、小桥流水,园子里孔雀、麋鹿在悠闲踱步。 夕阳为荣府披上了一层金光,松萝有些恍惚,怕是皇家的园林也不过如此吧! 穿过园子,才见到一个长长的抄手游廊,走廊尽头,荣夫人带着一众仆妇等着。 看到谢凝,她亲自上前,笑道:“劳烦谢神医为犬子再跑一趟。” 昨夜,正如谢凝所说,荣异于寅时醒来,醒来后果然喊饿,一会儿要降香肘子,一会儿要红烧蹄髈,被荣夫人一顿斥责,喝了两碗稀粥,又服了一剂汤药。 没有再腹泻呕吐,精神也好了许多,只是喊着冬雪、秋月。 荣夫人看儿子刚醒,不敢刺激他,只是说婢女为他到寺庙祈福,要守够七七四十九日才能回来。 荣异自然不相信,现在还在跟她闹别扭呢! 看看眼前的谢凝,看着年纪比荣异还要小上几岁,但行事沉稳、医术高明、言语间进退有度。 再想想自家的二世祖,荣夫人不觉叹了口气:都是少年人,怎么差别这么大呢? 谢凝随荣夫人到内室,荣异靠在锦被上,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秋月,我要秋月!我要秋月!” 每次他生病,都是秋月给他喂药喂饭,再看看眼前满脸褶子的老妪,虽然端着碧玉碗,拿着白玉勺,那枯树般的老皮,让这玉都失了光泽,看得让人倒胃口, “少爷,喝药!”老妈妈说道,“夫人说了,什么时候少爷喝了,什么时候老奴才能离开。” 荣异看着老妪水桶般的粗腰,这是府里最胖的老妈妈,她往这儿一站,荣异感觉像有堵墙挡在前面,透不过气。 他端过汤药,一口焖下,“行了吧?快走!快走!” 这是什么鬼药!苦死小爷了! 老妪接过玉碗,面无表情退下。 荣夫人随后赶到,“十一郎,穿好衣服,谢神医到了。” “无妨的,施针时还要脱下。”谢凝说道。 话虽如此说,众人面前衣衫不整,可不是荣小爷的作风,虽然心中诸多不满,还是利落穿戴整齐。 在看清荣夫人身旁站着的白衣公子时,荣异瞬间睁大了双眼,“是你!” 那日在宜男桥上引诱他吃生鱼片的公子! “就是他!就是他!”荣异指着谢凝喊道:“母亲,就是他让我吃生鱼,就是他害我生病!快把他绑了给我乱棍打死!” 荣夫人刚想发作,身后的年轻女娘已经先她一步上前,一巴掌打在荣异脑门上,“怎么给谢神医说话呢?” “母亲,姐姐又打我!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他委屈巴巴地看向荣夫人,不住哀嚎。 “绾娘,十一郎大病初愈,不可……”荣夫人本想训斥儿子几句作罢,但没想长女已动了手。 平日里,她对儿子是动口不动手,但这个女儿,十足十随了她的性子,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做事情,能动手绝不动口。 “母亲放心,他死不了,他若不在了,春、夏、秋、冬可就是别人的了。”荣绾看着弟弟,“别以为自己是荣家大少爷,就可以任性妄为,谢神医是你的救命恩人,若没有他,你还能在这儿大呼小叫?” 荣夫人满脸歉意看向谢凝,解释道:“姐弟俩从小打闹惯的,谢神医见笑了!” “无妨。” 在这嘈杂声中,松萝已准备好金针递上,准备施针。 荣夫人见此,领着众人退出内室。 荣异看着谢凝手中颤动的金针,缩成一团,“你、你、你要干什么?” “给你施针啊!”松萝回道,“昨日就是扎了针,你才能醒来。要连扎七日,才能治好你的病。” “不!不要!我喝药就好了!不用再扎了!”荣异躲到床角,不肯上前。 “荣公子,您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脸色就不会这么说了。”松萝笑道。 两眼凹陷,黑眼圈明显,身子瘦得像个痨病鬼! “那也不要施针,不要施针!” “过来!”谢凝的语气清冷,“你若配合我,不会痛,你若不配合,会有一些痛!过来,我数到三!” “一、二、三!” 第三声还未落下,那金针已经快、准、狠地扎进穴位。 不是说数到三吗? 明明还没有到! 我的老天爷!有是点痛吗? 疼死小爷了! 荣异在心里叫道! 不对! 为什么是在心里叫? 而不是叫出来? 他张大嘴巴喊叫,却没有一丝声音。 “你太吵了,我暂时封住了你的穴位,两个时辰后,自会解开。”谢凝一边施针一边说道。 接着,‘嘶啦’一声,荣异的外衫裂开,几根金针陆续插入体内。 小爷的身体只给女人看,男人看了会长针眼,荣异在心里骂道。 他想环住双臂,却发现不仅说不出话,连动都动不了。 渐渐地,他连想都不能想,合上眼皮,鼾声如雷。 室外的荣夫人听到儿子的鼾声,尴尬中略有一些放心,睡得香就会好得快! 谢凝出来时,天色已黑,她婉拒了荣夫人的留宿,趁着夜色回了谢家。 五日后,荣异已活蹦活跳地到处折腾了。 “姐姐,你可知母亲把我屋里人打发哪儿去了?我已经好了,她们可以回来了!” 前日,川北的一处铁矿塌陷,重伤多人,荣夫人同荣大老爷当日便起身去处理。 临行前,将府中事务尽数交给长女荣绾打理,张管事从旁协助。 “绾娘,你弟弟病刚好,切不可同他一般见识,你是姐姐,凡事让一让幼弟,万事等我同你爹回来再作主张。” 荣绾无奈看向门口,六条大犬拉着辆小木车,车上坐着她的‘幼弟’,正四处在园子里撒野。 “你们这帮蠢材,谁敢拦小爷,我剁了他的头!”她的‘幼弟’站在车上,拉着六条狗绳,一手叉着脚,一手指着小厮怒骂。 “我看你才是蠢材!”荣绾自树荫后走出,“你当真以为你的婢女到寺庙给你祈福,用你的猪脑子想想,府里何时吃过斋念过佛?不怕实话告诉你,春夏秋冬早已被人牙子卖到蛮荒之地,这会儿……” 荣绾冷哼一声,走到弟弟面前,“不是入了青楼,便是成了别人的小妾。这会儿,恐怕在哪个男人的床榻酣眠呢!” 第五十章 不行 “你、你胡说!”荣异面色涨红,气急败坏。 “我胡说?”荣绾看向门口的众小厮,“都让开,让他出去!让他去找,找不到不准回来!” “这是你说的,你让我出去的,到时母亲怪罪,可别怨到我头上。” 荣异看着让开的众人和打开的院门,将信将疑,试探着往外走。 “你尽管出门,若我拦一句,今后我叫你‘哥哥’!”荣绾说道。 荣异的左脚刚迈出门槛,便听到姐姐的声音响起。 “按母亲的吩咐,从今日起,你别想从府里支一文钱,荣氏所有的商铺也不会给你一文钱。你自吃好玩好,无事不用回家。” 荣府的大门在身后缓缓关上。 荣异脸带不屑:就凭小爷这张脸,小甜水儿巷的女娘不得抢着生扑啊! “长福,走着!去翠羽楼找鹤月小姐!”荣异打开折扇,自认风流更胜从前。 长福战战兢兢上前,“少爷,大夫说您肾虚,不能再去小甜水儿巷了,您若再有个好歹,小人还能活吗?” “你才肾虚!你全家都肾虚!”荣异看着低眉搭眼的长福,“瞧瞧你那怂样,去车行雇辆马车,现在就去!” “少爷,小人哪有钱雇车啊?”长福叹道,“您是知道的,我的月钱一到手就要给娘看病,供弟弟读书,早花光了。” “算了、算了。”荣异听到他哭穷就心烦,自行先走了。 所幸,今日的天儿不算热,小甜水儿巷也不算远。 但靠两条腿走到翠羽楼时,荣异的两条腿还是发软打颤,他毕竟大病初愈,又过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乍一走这么远的路,只觉得心都要跳出胸腔。 再看身后的长福,脸不红气不喘。 “少爷,我扶您!”长福殷勤地说道。 “起开!”他最看不起逛窑子还要人扶的男子。 刚踏进翠羽楼的门槛,老鸨一眼便看到荣异进门了。 “哟,荣少爷,您可有日子没来了!” 荣异只觉得香风扑面,王妈妈敷着厚楼的老脸已出现在眼前。 王妈妈在离荣异三步远时停住了脚步,依这位小爷的习惯,这时一个银锭子便会扔过来。 不过……这次,没有! 王妈妈脸上闪过一瞬的诧异,旋即,堆上笑容。 “荣少爷,今日来,可还是找鹤月作陪?”王妈妈边说边亲自斟茶,端给眼前的财神爷。 “这个自然,除了鹤月小姐,你这翠羽楼,没有一个能入得了小爷的眼。” 荣异走这么远的路,着实是渴了,一口喝完,自己又再倒了一杯,仰头喝下。 王妈妈脸上的诧异再次闪现,却没有说什么,只招呼人让鹤月准备好接客。 “荣少爷,前日里,鹤月看上一顶珍珠冠子,极是奢华美丽,可是,手中现钱不够。这几日天天念叨您,说是等荣少爷来,一定会买给她。”王妈妈笑说。 荣异眼睛转了转,看向楼上鹤月小姐的房间,说道:“以鹤月小姐的花容月貌,哪里还需要戴珠冠?有道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 未听话完,荣妈妈一手打翻了荣异的茶碗,“荣少爷,还在我儿拿乔儿呢!打量我不知道你们荣氏出事了不成?你也不打听打听我王妈妈是什么人?这翠羽楼是什么地方?莫说是铁矿坍塌这样的大事,便是京城的六品官放个屁,我也能听见!” 荣异骇然,他来翠羽楼数十次,从来没看到王妈妈这副嘴脸,“我、我家出什么事了?” 他刚从家里出来,并不记得家里出什么大事啊! “还装呢?”王妈妈冷笑,“川北的铁矿塌陷,重伤三十人,轻伤上百人,你爹娘忙着去收拾烂摊子,你这不成气的还来逛窑子呢!不撒泡尿照照,还真当自己是阔少爷呢!” 有道是:戏子无情,婊子无义! 荣异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荣氏矿产遍布各地,没有了铁矿,还有金矿、银矿、铜矿……,何况,矿洞塌陷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自他记事起,已听过数次类似的事故,但只要及时处理、合理安置,并没有造成严重的后果。 荣氏依然是荣氏,荣少爷还是荣少爷。 此次,荣氏夫妇亲自前去,只是为了表示荣家对此事的重视,给朝廷、给受灾的家属吃一颗定心丸。 没想到,在王妈妈看来,竟是如此! 荣异被气笑了,“王妈妈,我若不再是荣少爷,又待如何?” “若荣氏倒了台,你,我呸!”王妈妈早换了一副嘴脸,脸上写满鄙夷,“瞧你那五短身子,有脖子没腿,尖嘴猴腮,塌肩驼背,莫说鹤月,便是我见了,都要作呕!” 自认风流盖世的荣异听到这话,气得舌头打结,“你、你、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 王妈妈被他蠢笑了,“荣少爷,你是真蠢啊!你当真以为你貌过潘安,才过宋玉,姐儿瞧上的是你口袋里的银子,只要有银子,你想听什么好话没有?现在你能拿出十两白银,我给你说上三天三夜好话,不带重样的,你有吗?” 荣异窘迫地站在厅堂中间,任人指点评说。 莫说十两,他连一文钱都没有! “早看出你落魄了,还想在老娘这里充大爷,来人,给我轰出去!”王妈妈喝道。 翠羽楼常年豢养打手,几个彪形大汉应声而出。 长福眼疾手快,拉着荣异就跑! 这种阵势他熟,好汉不吃眼前亏,遇到这种人,最好就是三十六计,跑为上策。 直跑到口燥喉干,钻进一条暗无天日的小巷,两人才敢停住脚。 却听到一个娇俏的粉衣女子站在巷尾,“哟,这不是荣少爷吗?今日吹的是什么风,荣少爷竟来光顾我的生意?” 荣异看了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的女子是小甜水儿巷的私娼——小桃红。 “你叫我什么?”荣异问道。 “荣少爷,自然是荣少爷啊!”小桃红笑道,“不然还能是什么?” “若我没有钱,你还叫‘荣少爷’吗?”荣异又问。 “有没有钱有什么打紧?你想听什么我就教你什么!”小桃红一手拿过荣异手中的折扇,一手牵着他的手,领着向屋里走去。 这把折扇,怎么也能值十文钱,够她今日的饭钱了! 她不知道的是,这把折扇出自梅花道人之手,至少值两百贯。 小桃红许久没有客人,好不容易找个有钱公子,她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却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 而荣异躺在床上,他试着把小桃红的脸幻想成鹤月小姐,但不管他怎么调动周身的情绪和器官,身体却没有一丝反应。 “累死老娘了。”小桃红翻身下来,凑到荣异身边说道:“荣少爷,你不行!” 荣异终于知道整个小甜水儿巷,为什么小桃红混得最潦倒,如果是鹤月小姐,就绝不会说出来。 第五十一章 攻击 不过半日的功夫,荣少爷判若两人,离开时趾高气扬,回来时垂头丧气。 门房看到他回来,赶紧把门打开,步辇备好。 荣异恍若未闻,径直向内室走去。 对于他来说,金银财宝、香车豪宅都是身外物,他自认那些女娘看中的是他的相貌,是他的内在。 他引以为傲的不是他荣家大少爷的身份,而是京城‘银枪小白龙’的浑号。 可今日,王妈妈的一番话将他贬到尘埃里。 原来,她们最看中的不是他这个人,反而是他不以为耻的黄白之物。 最让他不能接受的是,自己年轻力壮,竟然会……雄风不再! 怎么会这样? 生病前明明好好的,怎么病了一声,竟落下这个难以启齿的隐疾? 一路上,他想了又想,想起那一碗碗又黑又苦的汤药。 是那个小白脸,一定是他! 小白脸的药虽然治好了他的病,但又给他带来了新的病。 雄风不再,还不如让我病死,他在心中愤愤骂道。 厅堂里,荣绾坐在主位,谢凝坐在她左侧下手的位置。 今日是荣异最后一次施针,谢凝准时赶来,却被告知病人外出了。 “既如此,我开个药方,再服七日,虽然汤药没有施针见效快,但效果是一样的。”谢凝说完,松萝已备好纸笔。 谢凝刚要提笔写字,荣异冲进来,怒吼道:“不准写,谁要喝你的破药!” 他一个箭步上前,抢过纸笔,扔在地上践踏。 荣绾见此,怒气填胸、七窍冒火,“混账东西,你干什么?怎么能如此对谢神医?” “狗屁神医,姐姐,你被他骗了,我们都被他骗了!他害得我、他害我……” 荣异十分想斥责眼前装腔作势的小白脸,但那两个字始终说不出口。 这世上,哪个男人能当众承认自己‘不举’? “他害你怎么了?他怎么害你?”荣绾逼问,“你自己好歹不分,颠倒是非,倒怨起别人。” 荣异的脸憋的一时白一时红一时青,却半个字吐不出来。 脑海中闪过小桃红鄙夷的神色,王妈妈嫌恶的嘴脸,血气上涌。 他突然自怀中掏出一个银制的机簧匣子,对着谢凝按动上面机簧,一时间,无数细针朝谢凝射去。 这是他专程找镇国公府二公子特制的袖针,只需按动机关,可同时射出二十八根牛毛针。 他要这小白脸死! 是时,荣绾早已从主位上站起,与谢凝并排站立,这二十八根牛毛针如天女散花般四面射来。 谢凝没有犹豫,她迅速转身,以身体护住荣绾。 疼痛并没有袭来,身后不知何时站了高大的男子,玄色背影犹如一座巍峨的山峰,让人莫名觉得心安。 韩元驰今日来荣府商议川北矿务,刚进来,便看到眼前一幕。 他是武将出身,身手敏捷,在荣异按下机关的同时,他扬起宽袖,形成一张密不通风的墙,将牛毛针尽数拦下,有几根反弹到了荣异的左腰。 韩元驰放下宽袖,牛毛针落到地上,他看向后方,这才看清身后的白衣人,竟然是他! 自那日曹门大街走水后,他再未见到这个年轻公子,只从道人那儿听说他病已痊愈。 都已经痊愈了,还是这么瘦吗? 韩元驰站在那里,身体的阴影将谢凝笼罩其中,“你,没事吧?” 谢凝摇头,放开放在荣绾肩头的手,“荣姑娘,冒犯了!” 荣绾的一张脸早已羞得飞红:想不到他这么瘦弱,竟然舍命护我! 情况危急,竟还恪守君子之道! 他的手只是虚虚放在自己肩膀,不曾触碰身体别的地方。 她只觉得被触摸过的肩膀酥酥麻麻,似被蚊蚁叮咬过。 荣异捂着左腰在地上翻滚,‘哎哟、哎哟’叫个不停。 “大夫,大夫,快给我找大夫,疼死小爷了!”他不断喊道,牛毛针深入左腰,这下不肾虚才怪! 面前突然出现粉雕玉琢的一张脸,在荣异看来,它无异于鬼面罗刹。 “荣少爷,你忘了,我就是大夫,不用再找大夫。”谢凝面容含笑,突然伸手拔下牛毛针。 瞬间,荣异的鬼哭狼嚎响彻整个荣府。 谢凝处理好外伤,又开了药方,交代下人如何煎药,如何换药,事无巨细,不厌其烦。 荣绾与韩元驰商议川北矿洞塌陷的舆情处理,这些事荣氏夫妇走之前早有安排,她只需要照做,配合官府引导舆情,不让此事在京城发酵即可。 眼角的余光却一直追随着那道白色身影,她知道他生得好看,却没想到人虽瘦弱,却如此无畏,如此细心,连面对家里的混世魔王都没有一丝不耐烦。 谢凝起身告辞的时候,荣绾突然觉得有慌张,心跳莫名加快,她忙用帕子按住胸口。 自己这是怎么了? 她自小是跟着母亲打理生意,生意场上的声色犬马,迎来送往她早已应付自如,从来不曾如此小女儿态。 怎么面对这少年公子,开始扭捏作态? 却又忍不住想:荣氏后人不能与士族大家通婚,为了避嫌,凡有功名的男子都不在她考虑之列。但这谢公子,一无功名,二出身商贾,无须避嫌。 年纪轻轻,医术了得,为人沉稳,不事张扬,最重要的是,不惜性命护她周全。 这样的男子,可遇而不可求! 出身低微有什么打紧,她的嫁妆可保他三世无虞,再不成,送他座金山当做娶她的聘礼,总不会让他丢了颜面。 “荣姑娘?”韩元驰轻唤,“荣姑娘?” 荣绾这才回过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张罗着马车送谢凝出府。 “荣姑娘,本王正好去御史台办事,与谢公子顺路,让他坐我的马车便好。”韩元驰笑道。 荣绾施礼,“如此便麻烦王爷了!” 她心中虽思绪万千,办事仍然张弛有度,给谢凝的诊金早已备好,她叫住松萝。 “松萝姑娘,请随我来!” 松萝随她走进角门,看到堆着木箱的马车,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 “母亲走前特意交代过,给公子的诊金一定要亲手交给你,稍后仆从陪姑娘到钱庄,折成金银也罢,换成银票也好,但听姑娘吩咐。”荣绾面有赧色,“今日让谢公子受惊了,舍弟顽劣不堪,险些酿成大祸,我便加了两万贯,给公子压惊赔罪。” 松萝看着马车上的七个木箱,没有推辞。 来之前,谢凝已经交代过,若给诊金,便收着。 这些钱,于寻常百姓是可望不可即,但于荣氏,不过是九牛一毛。 “荣少爷的命,何止十万贯?” 与第一次的激动无措相比,松萝显得平静了许多,她熟练地指挥小厮到达钱庄,清点铜钱,换成银票。 当她怀揣七万两的银票时,不觉腰杆挺直了许多,连身后孩童的笑骂声都恍若未闻。 原来,钱,真的可以壮人胆! 第五十二章 同行 今日韩元驰到荣府是公务,乘坐的马车是亲王车驾。 高车驷马,车身雕刻四爪金龙,四角镶着夜明珠,明黄车帘,车内装饰极尽繁复,杯盘茶盏,一应俱全。 马车隆隆前行,茶盏里的水平静无波。 车帘放下,寂静覆盖着两人的空间。 除了车辙压过马路的声音,没有打破寂静的东西。 韩元驰心想:他们坐着不说话,场面十分尴尬,但若坐着说话,以两人之前剑拔弩张地相处,场面会更尴尬。 他抬眼看对面的少年公子,身形清瘦,听说他生母早逝,后母想必多有苛待,否则怎么如此瘦弱? 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是大病初愈,还是短吃少穿? 他不禁想起那日的冒失,跟这样一位病弱体虚之人计较什么? 他自幼双亲不全,身弱体虚,性子难免乖僻邪谬,何况在太傅府那日,也是自己行凶在先! 韩元驰刚想说起什么,却发现明黄毛毡上有一处鲜红,再往上看,一滴血悬在谢凝左手小手指处,将掉未掉。 “你的手怎么了?”韩元驰问道。 谢凝抬手察看,这才发现左手掌处有一处细小的划痕,不断渗出血珠,应该被牛毛针擦破,当时速度极快,没有痛觉,后来又忙于医治荣异,是以,没有发现。 再看衣袖,有一小片已被染红。 “牛毛针无毒,不碍事。”她胡乱用衣袖擦拭伤口,浑不在意。 韩元驰见他如此,不禁失笑,“你是大夫,给病人处理伤口如此精细,怎么轮到自己,做事如此粗糙?” 他掏出靛青色汗巾帕子,不由分说,拉过谢凝的手,想要裹住伤口。 谢凝眼中闪过惶恐和惊惧,本能想从他掌中抽出手,“歧王殿下,你、你做什么?” “干净的,我没用过。”韩元驰他扬了扬手中的帕子,“你别乱动,当心扯到伤口。” 他的大掌如虎钳一般,牢牢锁住纤细的手腕,随着谢凝的挣扎,洁白的手腕开始泛红,血流出来的更多。 “不要动,我可是在战场上帮着军医治过伤兵的,一会儿就好。” 他将伤口用帕子裹住,又将四角对折,细细打了个结,这才松开。 韩元驰身高九尺,生得魁梧奇伟,可单手举起巨鼎,平生最讨厌拈针簪花,涂脂抹粉。在崇尚男子柔美的大韩,是个异类。 用他的话说,宁可举刀杀敌,不愿低头绣花,更别提男子敷粉簪花。 现下,当他低头侍弄小小的帕子时,场面莫名有些搞笑。 包扎后,他又从匣子里拿出一个瓷瓶,“这是宫里的药,祛疤生肌,早晚各涂一次。” 谢凝并没有接,低声道:“我自己有药。” 韩元驰拿着瓷瓶的手悬在半空微滞,少年公子的脸上染上一抹红,泛着玉色的光泽。 他突然想到上课时老师教过的一句诗文。 树头幽鸟,对调新语,语罢双飞却。 红入花腮青入萼。 那时他总记不全,不知为何,这时突然跑进脑子里,又觉得,用在此处最恰当不过。 马车突然晃动一下,想是压到了异物。 韩元驰猛地回神,拉过谢凝没有受伤的手,将瓷瓶塞到他手里。 “一个大男人,扭扭捏捏做什么,让你拿,拿着便是了。” 谢凝不得不接过,放入袖袋,复又沉默。 “谢公子,上次我行事冒失,让你在冬夜淋水,染了风寒,重伤昏迷。本王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韩元驰拱手施礼, 他是亲王,谢凝是平民,自古没有亲王向百姓施礼之说。 可韩元驰这个礼施的真诚,没有任何马虎,言词恳切,字字是由衷之言。 前世,她亦是皇族,她知道皇家面对平民是怎样的态度,也看过太多嚣张跋扈的皇族如何践踏无辜百姓。 谢凝第一次正视面前的这个人,男人个子很高,身材壮硕,因为双腿太长而蜷曲着,坐姿有些拘谨,单薄春衫下的肌肉线条流畅。青色直眉下的黑眸精朗,目光中满是真诚。 “歧王殿下,我昏迷不是因为你,你不必自责。”谢凝亦真诚说道。 韩元驰没有再追问,他朗声笑道:“你曾害我中毒,我害你淋水,我们各自染了一场风寒,也算公平。不如过去一笔勾销,以后见面不要再如此别扭了,可好?” “不好!”谢凝冷着一张脸说道。 “不好?为何?”韩元驰反问。 “算起来,今日你又救我一命,我欠一个人情。”谢凝面色无波。“一个很大的人情。歧王殿下,若有一天,你想要讨回这个人情,到朱雀门外街谢家来找我,我叫谢凝。” 韩元驰看他一板一眼的模样,不觉笑出了声,“谢凝,你说话做事一向如此吗?我是说,都是这么一本正经吗?” 谢凝不解,她自觉没有说错一个人字。 “你知道你像什么吗?”韩元驰笑问。 “像什么?” “像上课的夫子。不!比夫子还要正经!” 是吗? 比上课的夫子还要正经? 可她曾是上书房最调皮的学生,皇爷爷厚爱她,特允她与皇子一同读书,她捉弄老师,调戏皇子,是最让太傅头疼的学生。 现在,她竟比夫子还要正经吗? 她只是找不到值得高兴或者悲伤的事,也没有可以让她高兴或者悲伤的人,她整个人、这一生都只会做一件事——复仇。 其他的事,都无关紧要! 其他的人,都可有可无! “嘿!”韩元驰在她面前晃动双手,“你又跑神了!” 他看向她的眼眸,说道:“谢凝,我觉得你的眼睛后面还有一双眼睛,有时,你好像不属于这里!” 谢凝的目光透过被风掀起的轿帘,看向街上的行人,摊贩叫卖声此起彼伏。 她的确不属于这里! 她该在另一个空间,与自己的父王母妃在一起,而不是占据这个本不属于她的身体。 韩元驰看她眼神空洞,脸色忽明忽暗,心中暗道:这小子怎么跟女人似的,心思这么难以捉摸? 隆隆车声中,马车停到了谢家,卫融在车外道:“王爷,谢家到了!” 卫融掀开车帘,摆好车凳,见谢凝从车内走出,他本能伸手去扶。 却不知从哪里闪出一个蓝色肉球,“起开!我家公子,不用你扶!” 卫融不防,冷不丁一个趔趄,退后两步才看清,是个穿着蓝色襦裙的女娘。 那女娘个子不高,双颊嘟起,像个鼓起的蛤蟆,走起路来左低右高,原来是个‘跛脚娘子’。 “古怪的娘子!”卫融自言自语。 韩元驰透过车帘看着远去的谢凝,心中亦道:“古怪的公子!” 第五十三章 账簿 歧王的马车离开谢宅,王氏带着白檀就出了家门。 王氏看着马车的背影,虽然她不认识马车的徽记,也能看出这马车绝非出自寻常人家,也不知这祸害又攀上了什么富贵人家。 听六安说,通泰荣氏亲自上门求诊,那马车比谢宅还要大。 对王氏来说,太傅许家也罢,通泰荣氏也好,远得像那天上的月亮,她抓不到也够不着。 现下,她能抓到手里的只有清风楼,她能保住清风楼,就够了。 从娘家回来后,她在床上躺了几日,也想明白了一些事。 虽然都姓王,但哥哥才是娘这辈子要依仗的人,是能给她养老送终的人,而自己,用娘的话说,那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断没有再收回去的道理。 至于哥哥,真的是像看起来那么疼自己吗? 他们家里的桌椅摆设,嫂子的点翠头面,七宝琉璃扇,哪一样不比谢家的体面? 王氏心中有万千猜测,但只是猜测,她没有任何证据证明王明山贪赃。 她突然想起:账簿! 她识字不多,但知道做生意一定要记账,查看账簿就能知道哥哥到底有没有背着她动手脚。 这个想法,把她混沌多日的脑子里划出一丝光亮。 说风便是雨,王氏立马到清风楼,调了这几年的账簿。 账簿拿到了,堆在厅堂的案几上,王氏才恍觉做事有些冒失。 这样一来,王明山一定知道自己怀疑他,这不是打草惊蛇吗? 最重要的是,她不识字! 年幼时,没钱上学,嫁入谢家后,谢焘曾说要教她识字,却被她嫌麻烦,果断拒绝。 她围着桌案转了几圈,计上心来! 她唤来婢女白檀,“去让厨房加两个菜,请老爷晚上一起用膳。” 谢焘听到这消息,颇感震惊。 他和王氏一起吃饭还是除夕晚上,又不过节又不过年,干嘛请他一起用膳? “管他呢?老爷,咱们许久不见荤腥了,却吃顿好的,打打牙祭也好。”六安劝道。 晚膳很丰盛,有干蒸鸭、栗子炒鸡、连鱼豆腐、香珠豆、芋煨白菜,并百果糕。 王氏沏了上好的洞庭君山茶,端给谢焘,柔声道:“官人,喝茶!” 一声‘官人’,把埋头干饭的谢焘惊得魂飞天外,“娘、娘子,可是有事?” 若王氏骂他‘废物’,他可安心把这顿饭吃完。 但突然叫他‘官人’,谢焘再没心思吃饭,放下饭碗道:“娘子有事,但说无妨。” “也没有什么大事。清风楼的账多年未理,想着近日里得空,盘一盘账。”王氏脸上堆起了笑,“你是知道的,我不识字,还得麻烦官人帮着看一看。” 谢焘对于清风楼,对于王氏和娘家的关系一无所知,王氏编出这么个借口,也并不怕他戳穿。 “娘子,我虽认字,可并不会看账簿啊!”谢焘如是说道,要说看账簿,已故的娘子倒是算账的好手,可惜,总不能把她从坟里挖出来。 “我知道你不会看账,可你总认识以前的账房先生,那是在你家做了多年的。” 她曾听府里的老人说过,那个账房先生是谢娘子从娘家带来的,精于算术。 “不是被你娘家哥哥赶回老家了吗?”谢焘问道。 “我知道他回老家了,可是,你们私了里就没有联系吗?” 谢焘摇头,“从来不曾!” “那现在联系也不迟!”王氏向白檀使了个眼色,白檀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笔墨,“劳烦官人问问他为何离开清风楼,再问问他账簿之事?” 原来如此,他就说,天下没有白吃的饭! 王明山曾说过那个账房先生虽然精明,但人不老实,况且不是自己人,用着不放心,但找个由头打发了他。 但,现在,王氏不相信哥哥,更不会相信哥哥的说辞,她要自己问清楚。 但书信往返,总要耽误许多时日,她是个急性子,又私下托人给镇国公府的养女捎信,让她帮忙找个可靠、嘴严实的账房回家。 没过几日,谢湘楠便乘着青布小轿到了谢宅,身后跟着一个老叟。 她没有像上次一样,坐着镇国公府的八抬大轿,反而让仆人到车行雇了车马。 并不是她学会了低调行事,而是,今日的事不宜张扬。 她故意绕过苍梧斋,带着老叟从角门进入,直接到了主院。 王氏坐在厅堂,桌案上堆了满了账册。 看到谢湘楠进门,王氏急忙起身相迎,“湘娘,来了吗?” 谢湘楠请出身后的老叟,“这是陆家的账房张先生,在陆家做了几十年,绝对可靠。” 老叟拱手对王氏行礼,他祖上便在陆家做账房,代代相传,从不接外面的私活。 今日,若不是被谢湘楠软磨硬泡,他断不会来什么谢家查账。 王氏并不管他情不情愿,最重要的是,人来了。 “张先生,账簿全在这儿了,您帮着掌掌眼,看看账簿有没有问题?”王氏说道。 老叟闻言坐下,喝上一口茶,开始翻看账簿。 张先生与账本打了一辈子交道,不过粗粗翻了几页,已看出这些账簿是套假账,有人在里面动过手脚,可以应付税吏,可以少缴些赋税。 骗得了税吏,可骗不过他! 镇国公府产业众多,所有的田庄、铺子的账簿每个月都要汇到他这里审核,早就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 但谨慎起见,他还是把账簿全部看完。 越看越肯定,这些账簿无一不假! “这位大娘。”张先生朝王氏作了个揖,“请恕老朽直言,这些账簿都是造过假的,账面已经抹平,造假之人经验丰富,技术颇高,若不细看,难发现其中的纰漏。” 王氏早有怀疑,但听他这样说,还是问道:“全部?没有一本真的吗?” 张行生摇头,“这家店应当有两套账,一套账给税吏查看,哦,便是大娘拿到的这套。还有一套,在做账人自己手中,那套,才是真账。” 全部都是假的! 也就是说,王明山在接手清风楼之初,就已经用假账在糊弄她! 他从来没有相信过她,也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亲妹妹看! 王氏紧紧绞着帕子,面皮涨红。 “娘,他说的什么意思?”谢湘楠对生意声上的事一知半解,但隐约猜到了一些,“是不是舅舅?” 第五十四章 坦言 王氏客气对张先生道谢,并拜托他不要将此事外传,又让小厮送张先生回府。 待张先生离开后,王氏陡然将桌上的账簿全部扔在地上。 “假的!全是假的!竟敢骗我!从一开始就骗我!” 这就是她的娘家人,她自认最信得过的娘家人! 这就是她最看重的亲情! 在‘利’字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狗屁的亲人,整日里说些好听的骗我,合着整个家里就我一个傻子,把我当猴儿耍呢!” “整日里说疼我,他们哪里是疼我,那是心疼银子!” “天杀的王明山,我去跟他拼命,王家、王家没一个好东西。” 骂着骂着,王氏突然拿帕子捂着眼,开始嚎哭。 对于王氏的脾性,谢湘楠最是清楚不过:若王氏只是骂街,不管骂得多狠,都不是什么大事,但若她哭了,那一定是有了不得的事。 “娘,你哭有什么用?你说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舅舅做的?”谢湘楠急问道。 王氏坐在地上,边哭边喊,虽然哭的声音很大,但丝毫不影响她的诉说。 “天杀的王明山,用这些假账簿糊弄我,从他接手清风楼时就做假账,他就没想着好好经营,只想着靠酒楼谋私利。”王氏抓住女儿的手,“湘娘,你们是知道的,我从来没把谢家当成自己家,我姓王,王家才是我的家,可他们、他们从来没把我当成一家人。” “娘,这事儿,外祖母知道吗?” 她不问还好,提起这茬,王氏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开始往下掉。 “他们、他们是一伙儿的,只把我一个人当外人,王明山把贪的钱分给你外祖母,你外祖母便睁只眼闭只眼,帮他一起瞒着我!” 谢湘楠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诧异,若真如此说,王氏对娘家的一片真心当真是喂了狗。 王氏打小教育女儿,要孝敬舅舅、舅母,要孝顺外祖母。 “那里才是你们的家,那里的人才是你们的亲人。” 反而对谢焘,她们多有不敬,时常顶嘴,有了好东西也不会留给父亲。 如今,却是被现实狠狠打脸。 但她毕竟隔了一层,心中有愤慨,却并不怎么难过,看王氏哭的如此伤心,更多的是替亲娘不值,这都是些什么亲戚? 谢湘楠久在国公府,见识益广,知道现在并不是哭的时候。 “好了,别嚎了,哭有什么用?当下,要紧的是怎么办?”谢湘楠捡起掉在地上的帕子,递给王氏,“当年咱们一路讨饭到京城,不比这难十倍,现在有吃有穿有屋住,哭什么哭?” 王氏想想,是这个理儿,起身把眼泪抹干,“湘娘,依你看,该怎么办?” 自从这个女儿进了国公府,越来越有主意,认识的人也非富即贵,以后怕是要仰仗女儿度日。 “让舅舅把贪的东西吐出来,咱们自己接手清风楼。”谢湘楠说道。 王氏听了,面有难色,“这话,说着容易,做着却难了。我那娘家哥哥,我最了解,银钱进口袋容易,想要掏出来,比登天还难!再说,经营酒楼,我不成啊!” 自己大字不识一个,看账簿两眼一摸黑,就算有人在她眼皮子底下动手脚,她也看不出来! “你只管去要,他若不给,我自有办法治他!”谢湘楠胸有成竹,镇国公府的私兵上千,陆夫人宠她,若她要求调兵,陆夫人肯定允许,到时,打也打怕他。 王氏看着女儿的脸色,知道她又动了歪心思,“你可不要乱来,他怎么说也是你舅舅!” “娘,你若是这样,这事儿我不管了。他都把手伸进了谢家的钱袋,你还要维护他?” 王氏动了动嘴唇,“都是一个肚子里出来的,打断骨头连着筋,略加惩治就好了,可不能真打伤了他!” “娘,你若不狠下心,就等着被他掏空清风楼、掏空谢家,到时你去大街上讨饭,看他们会不会赏口饭给你?”谢湘楠不明白,王氏不是心慈手软之人,怎么一沾惹到娘家的事就犯糊涂。 “清风楼本来就是谢家的,只是让他经营,又没说给他,让他何时交出来,他就得何时交出来。”谢湘楠想了想,“至于经营吗?可以请以前的掌柜回来。” “你是说,谢娘子在时的老掌柜?” 谢湘楠点头,“娘,你想想,当初接手清风楼时,酒楼是何等的光景,到了舅舅手里,怎么就一日日地凋敝了?” 女儿的话,王氏不是没有想过,王明山把原因推到别的酒楼身上,难道,就没有他的一点过错吗? “现下,你只管去要,若他答应交还清风楼,那便罢了。若不答应,你只管来找我。” 王氏听进去了女儿的话,第二日便回了娘家。 当她把账簿摆到王明山面前时,王明山本想辩解两句,但王氏将张先生的话原原本本转告他,哪里造假,怎么造假,说的清楚明白。 王明山看着妹妹红口白牙斥责不断时,他‘啪’地合上账簿。 “你说的没错,这账簿确实是假的,我另有一套账。”王明山说道,言语中带着挑衅,“你去商税监告我,去敲登闻鼓,去昭告天下,说清风楼有两套账,说我王明山逃税,让税吏来抓我!” “若商税监来查,定会封了清风楼,至少三月开不了业,查封这段时间,别想有一文钱的进账。我是掌柜,你是东家,我要是去吃牢饭,你的屁股能干净吗?” “府衙老爷若问,我就把王保、成大的事抖落出来,看谁还敢来清风楼吃饭,到时鱼死网破,大家谁都别想好过!” 一席话,噎得王氏说不出话来。 昨日和谢湘楠商讨许久,预想了各种情况,但从没想过王明山竟如此坦然地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妹妹,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咱们也没有必要藏着掖着。你说我贪了清风楼的银子,可有证据?” “你刚刚也亲口承认有两套账!这些账簿就是证据!”王氏指了指成堆的账簿。 王明山笑了,他素来知道王氏蠢,却不想曾蠢到此种地步。 “这是你说的证据,可不是官府说的,你敢把它拿到府衙,让府衙查验,看能不能当做证据?你敢吗?” 王氏默不作声坐着,全然没有刚来时的嚣张跋扈。 王明山看王氏沉默不语,换了口气,语重心长说道:“妹妹,这几年我为清风楼日夜操劳,从来没有要过工钱。酒楼生意不好,我连工钱都不要,还把我这两年的分红都给了你,为兄做的还不够吗?你就盯着那点银钱,不放过我、不放过至亲吗?” 第五十五章 劝慰 “明山,怎么给妹妹说话呢?”郭氏从帷幕后走出,满面含笑,为王氏斟了杯茶,坐在她的下手侧,笑道:“妹妹,清风楼是交给哥哥经营,我们一直念着你的好,你不要因为别人的三言两语,就猜忌自己家人。” 她今日的装扮素净,手里拿的也只是普通的团扇,轻轻为王氏打扇。 “你和明山是一母所生,娘统共你们两个亲人,若你们生了嫌隙,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再说,若你真和哥哥闹起来,闹到官府衙门,清风楼被查,你们两个进了监牢,让娘下半辈子怎么活?谁又能落着好?” 郭氏眼角含了泪,她拿帕子拭去,回头看了丈夫一眼,两人无声交换了眼神。 只听郭氏继续说道:“退一万步说,就算你换了掌柜,用了外人,就保证一定比你哥哥上心,一定比你哥哥经营得好?若到时再生事端,妹妹又该如何?” 王氏来时的怒气已消去大半,哥嫂的话在她心里翻腾:就算查出王明山做假账又能怎样?她当真能去府衙告他不成?若坐实了罪名,自己这个东家又能摘的干净吗? 可就这么算了吗? 她心中着实咽不下这口恶气。 沉思间,郭氏已让婢女取来了红木匣子,里面是一整套的点翠头面,比她上次戴的更显华贵。 “妹妹对我们的好,我是一日不敢忘的。前些日子,听说从宫里放出一批匠人,打造的首饰天下少有,我想先替妹妹试试,便找他打一套头面,不亏是宫里的人,戴起来当真好看。”她打开匣子,取出头面给王氏看,“妹妹若戴上,可比那‘九天神女下凡尘’。” 最后一句,她拉长声音,仿着戏文里唱腔,故意作出滑稽状。 王氏被她这不伦不类的唱腔逗笑了,“公鸭一般的嗓子,也学人家唱戏?” “看,妹妹笑了,妹妹笑了就好了!”郭氏赶紧让丈夫看,似乎王氏的笑是天大般的事情。 王明山亦展颜,柔声道:“妹妹,哥哥做的确有不妥,不该为了省俩儿银子想着歪主意,以后断不会如此了。这样吧!以后给你每月的分红再加两千贯,就当我这个做哥哥的给你赔不是了。” 说话间,王母走了进来,还未说话,老泪便落了下来。 “女儿,是娘不好,娘对不住你!”说着,竟要朝王氏跪下。 王氏赶紧上前扶起,“娘,你这是做什么?这不是折我的寿吗?” “女儿,要怪就怪娘,我没教好你哥哥,我们、愧对你啊!”王母虚虚坐在椅子上,哽咽说道:“你还没满月,你爹便走了,当时你哥哥才三岁,我是又当爹又当妈,才把你们拉扯大。我累死累活,日夜操劳,也只顾得上你们姐弟吃喝,哪还顾得了别的?” “怨我没有教你哥哥如何做人立事,让他眼里只有钱,掉进了钱眼里,才做下这许多混账事!女儿,你要怪就怪我,要怨就怨我!” 王母说着,‘噗通’一声跪下,任儿女怎么搀扶,就是不起来。 她这么一跪,屋子里王明山夫妇、王氏,连带一众丫鬟仆妇,呼啦啦跪了一地。 “娘,你这是做什么?一家人跪来跪去,好看吗?你快起来!”她伸手去搀扶,却被王母拽住。 “让娘说完,今儿不把这些话说出来,我死不瞑目!女儿,咱们是靠清风楼起家的,若你没有嫁入谢家,若没有清风楼,咱们王家只怕还在王家村讨饭呢!说不定,早饿死了!那时,咱们穷虽穷,却一家人和美,如今有了奴婢大屋,倒生出这许多嫌隙。怨我,怨我治家无方,教子无类!” “千错万错,都是为娘的错,你看在娘的份儿上,不要去官府告发你哥哥。”王母用力攥着王氏的手,似要洇出血来,“不能告啊!若官差查办,拔出萝卜带出泥,你哥哥不好,你能有好儿吗?” “女儿,你仔细想想,若你俩都被查办,清风楼无主,谁最高兴?” 王母的一席话让王氏陷入沉思:这清风楼在她手里,名不正言不顺。 清风楼是谢娘子的嫁妆,谢娘子死后,儿子年幼,她可以代为经营,可现在谢凝回来了,不傻不痴不病,她理应还给人家。 若真如母亲所说,兄妹两个都被查办,清风楼自然要落入谢凝手中。 那时,莫说王家,就是她和女儿们也只能在那祸害手里讨饭吃。 王氏被这个想法惊出一身冷汗,她宁可把清风楼送给哥哥,至少王家吃肉,她还能喝口汤,若拱手让给那个祸害,只怕西北风都喝不到! 王氏强行把王母扶起来,倚坐在矮塌上,“若要我不追究,也不是不可以,哥哥须得给我个结契,保证酒楼不得做阴阳账,写明每月我应得的分红。每月……多给我两千贯。” “成!这个主我做了!”王母一拍巴掌,看向儿子,“大郎,就依你妹妹所说,你可答应?” “儿子自然听娘的。”王明山咕哝道。 郭氏听母子三人如此说,早将笔墨准备好,王明山写了结契,按上手印。 王氏根本不认识几个字,拿过契书粗粗看了,但看到上面的红手印,放下心来。 见王氏面容缓和,王母接着说道:“女儿,你和谢焘是半路夫妻,各自都有自己的盘算,你心里得分得清里外,抓得住主次,不能做让亲痛仇快的事。” 她扫了眼屋中的人,语重心长道:“你记住,咱们才是亲人,才是一家人呐!” 这些话,王母平日里说过千百遍,以往每次说,王氏打心眼里认为母亲说的对,王家才是自己唯一的依靠。 可这次,她突然不想接这个话茬,看了眼窗外,说道:“天儿晚了,我该回去了!” 一行人忙起身相送,王明山张罗轿夫送她,被王氏拒绝。 她来时料到必和哥哥产生争执,便让车夫在宅子外等她。 看着王氏离开的背影,王明山若有所思,“妹妹这是对我起了疑心,对王家起了疑心。” “只是疑心,就凭她那豆腐脑袋,找得到证据才怪!”王母早换了一副面庞,“她是我生的,她什么脾性我最清楚,也就只能在人前咋呼,干打雷不下雨。立个结契哄哄她就罢了,事情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 王明山看向王母,不确定老太太话里的意思,“娘是说账还是食材?” “两样都按原来的办,做套假账应付官差,食材还从成大哪儿买,娘小时候成日里吃树皮野菜,不照样平安长大。只是吃些烂菜叶,吃不死人。但这省下来的钱,可够我们王家富上三代!” “可我刚刚给妹妹立过契书?若她告到官府,儿子该当如何?” “蠢材!”王母回头看了儿子一眼,“我生你妹妹时没带脑子,生你时可是带了脑子的,那结契没有到官府过审,就是废纸一张,哄她开心罢了,你也当真?” 王明山低头,眼里闪过一丝狡黠:他久在生意场上磋磨,怎会不知?只不过有些话,借助母亲的嘴说出来更好。 第五十六章 提亲 王氏回到谢宅时,白檀已在宅门前等待多时了。 “后街巷的王婆来家了。”白檀说道。 王婆是方圆百里有名的媒婆,平日里给人保媒拉纤为生。 “她来做什么?我并没有央她说媒。”王氏问道。 现在家里适婚的子女只有五娘和苍梧斋那位,谢凝的婚事自然用不着她操心,那就只有谢五娘了。 五娘去年已行过及笄礼,按理说,是该托媒婆打听人家了。谁料谢凝突然从广灵观回来,家里祸事不断,又加上清风楼闹出事端,是以,耽搁了女儿的婚事。 女儿家的花期就像这枝头的花一样,短的很。 今天,王婆来家,倒省去了她一番功夫。 想到这儿,王氏加快了脚步,刚走至厅堂,却见一个妇人立于厅中,那妇人穿着水红的袖衫,外罩紫灰色绉纱镶花边窄袖褙子,黑色抹额上镶着一颗白玉珠。 看见王氏进门,妇人赶紧迎出门外,笑道:“见过大娘子,我还以为今天等不到见您了,没承想赶在天黑前您回来了。” 王氏脸上也堆满了笑,“我趁今日天儿好,回了趟娘家,下人们没有眼色,也不差人通传,早知道您来,我必要早回来的。”一面差人给王婆上茶饮果子。 “不妨事,不妨事。早到晚到,都是喜事一桩。”王婆就着茶吃了块糕点,“大娘子不亏是开酒楼的,这果子就是比别家的好吃。” 王氏见她吃得兴起,又差白檀准备一盒,等会让王婆带回去。 王婆吃饱喝足后,拿帕子擦了擦嘴,说道:“老话儿说:是你的跑不掉,不是你的求不来。咱们五娘的缘分啊,这就到了!” 听她这样说,王氏已明白她的来意,嘴里却还是问道:“王妈妈这话是何意?” “大娘子,大喜啊!今日托我来说亲的是光化坊西水街的李家。” 看王氏一脸莫名,她补充道:“就是二十五岁便中了进士,当年便做了少卿的李家哥儿啊!” 王氏突然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当年这位少年公子科扬得意,年纪轻轻便中了进士,殿试时被赐了大理寺少卿的官职,是当时京城的一段佳话。 “他父亲也在朝中做官,好像是什么大夫?”王氏问道。 “中散大夫,五品官,他母亲出身于书香世家,也是个好相与的。”王婆笑道,“五娘嫁过去,且等着享福吧!” 王氏听她如此说,脸上的笑意又浓了几分,“李家哥儿是少年才俊,家世也是极好的,只是不知,看上我们五娘什么了?” 她虽然觉得自己女儿千好万好,但也知道,工农士商,商户被排在最后,官宦家里一般是不愿意与工商人家的子女通婚的。 王婆‘啧’了声,“大娘子这话说差了,谁不知道五娘是朱雀门外街最好看的女娘,性子温婉,知情达理,若不是朝廷不准女子下场,五娘一定给你挣个功名回来。” “这几日,来托我给五娘说亲的人踏破了门槛,我瞅着李家最合适,这才来找你商议。” 有件事,她准备烂在肚子里,李母跟着贵妇人学赌马球,将家底输了个精光,还借了黑市的钱,正被债主催的急。这才急着找商户之女说亲,想用媳妇的嫁妆填补这个窟窿。 谢家不但经营着清风楼,最重要的是,还有一个医术高明的儿子,听说光是给荣小公子诊病,就给了十万贯。 若能和谢家结上姻亲,还愁补不上这个窟窿? 王婆拿出李家的细帖子,上面写着李家哥儿的生辰年月,三代名讳及家人官职,又命小厮将院中的箱笼打开,一箱是古董瓷器,一箱是绫罗绸缎。 王氏看得甚是满意,嘴上却说道:“这几日来我家提亲的人也不少,这事儿我还得同五娘商量,她惯是有主张的。” “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小女儿做主的道理,大娘子满意,五娘自然就满意!”王婆说道,“我且回去,等大娘子的好消息。” 王氏命白檀准备茶饼、果子,并两坛上好的清风楼琼浆作为回礼。 当谢五娘听说西水街的李家来提亲时,亦是大吃一惊。 她一直以为以她的出身,会嫁给商户之子,想不到竟会有官宦世家来提亲,还是大理寺少卿,正五品的官职,二叔伯才是从六品,她竟然可以嫁给正五品的文官,那两个婶娘不知要怎生羡慕呢! 她不用再像母亲一样抛头露面,可以安稳在家做‘夫人’。 ‘夫人’,想到这个称谓,她玉颊飞红。 她也有当‘夫人’的一天吗? “五娘,五娘,你听我说话没有?”王氏看女儿一副思春的模样,真是女大不中留! “听着呢,我听着呢!”谢五娘随意说道。 “你也不用高兴得太早,那李家哥儿今年年逾三十,若真是人中才俊,怎会这么大年纪还不娶亲?还要仔细打听打听才行!”王氏说道。 还未等王氏派人打听,谢五娘已让婢女提前到李家相看,第二日便雇了辆马车,早早等在大理寺门口。 她头戴帷帽,悄悄掀了轿帘,透过一条缝看向大理寺门口。 晨光熹微,在众多官员中婢女一眼看到一个身着朱色官服的男子。 “姑娘,快看!那就是李少卿。” 谢五娘打眼望去,只见一个轩昂魁伟的男子迎面走来,待他走近,却见他白净面皮,眉目深邃,流露出一种沉稳与内敛。 翩翩公子,如清风朗月,卓然不群。 并不显老啊,她心想,若和自己并肩而站,也看不出他的年纪啊! “回去吧!”谢五娘放下轿帘,说道。 车夫将马车调头,缓缓驶回谢宅。 宅门前站着一个青壮后生,来回在门前踱步,不时把双手在衣衫上揉搓,看到谢五娘下车,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 “五娘,你去哪里了?我等了你好久。”后生说道。 谢五娘向后退一步,以手掩住口鼻,避开男子一身的血腥味。 这是街头张屠户家的儿子——张保庆,她早知保庆对自己有意,但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他们俩注定不是一路人。 别的不说,光是那永远散不去的血腥味,就时时让她作呕。 保庆抬袖闻了闻自己的衣衫,面有难色,“这是我新做的衣裳,来之前专门换的,还是有味儿吗?” 谢五娘并未接他的话,问道:“你找我什么事?” “听我娘说,王婆到你家提亲了,说的西水街的李家,你娘说要问你的意思。”保庆的脸越来越红,手搓着衣襟,“五娘,你、你怎么想的?” “李家是官宦人家,我求之不得。”谢五娘正色说道:“张保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我告诉你,我和你,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可能!” 第五十七章 撕破 这桩婚事,郎有情妾有意,两家父母也满意,加上王婆在中间说项,很快两家互换了庚帖,各自请了占卦先生,俱是天地之合,是难得的好姻缘。 两家商议后,将婚期定在九月初九,取长长久久之意。 王氏没想到女儿的终身大事这么快就落定了,也算了了她的一桩心事。 人逢喜事精神爽,这日,王氏早早起床,还未出门,便听到枝头的喜鹊叽叽喳喳。 她今日兴致好,便在院内摆了茶具,准备好好品品李家送来的龙凤茶团。 到底是官宦人家,贡茶可不是人人都能喝得到的。 茶汤还未煮好,却见六安进来,将一封信交给她。 “老爷说这是老账房先生的回信,让大娘子亲启。”六安说道。 “他这不是成心让我出丑吗?明明知道我不识几个字,还让我亲启!”王氏说话不好听,脸上却含着笑,六安知道大娘子并未生气。 “大娘子,今日煮的什么茶?好香啊!”六安问道。 “这可是龙凤茶团,当今的贡茶,亲家特意差人送来的。”王氏看六安馋嘴的模样,笑道:“泼皮,瞧你那馋样,赏你一盅吃,今日老娘心情好,去把老爷请来,我们也学学那穷酸文人,做回雅事,赏花品茶。” 六安猴子般窜开,到书房去请谢焘。 谢焘来时,仍穿着半新不旧的青布长衫,木簪束发,趿着一双旧鞋,与这院中的景致格格不入。 王氏见到他,好心情登时去了一半,还未等他坐下,便将信推过来,“你念给我听!” 谢焘闻言,去掉封蜡,打开信封,粗粗看了一遍,面有难色,嗫嚅道:“娘子,要在这里念吗?” 王氏看他一脸苦相,知道信的内容必然不宜被人知,她屏退下人,放下茶盏,“信上说了什么?” “信上说、信上说……”谢焘拿着信笺,不知从何开口。 素日里王氏拿自家的钱贴补娘家的事,他不是不知道,不过一来妻子彪悍,但凡他提出异议,家里必然鸡飞狗跳。二来他沉迷读书,实在不想天天为这些琐事分心。 “你结结巴巴做什么?写什么你便说什么?”王氏怒道。 “信上说,因为他发现掌柜中饱私囊,想要告发他,被掌柜威胁,不得已才回了老家。”谢焘虚虚伸出两根手指,“他说,大舅子每月从酒楼拿走这个数。” “两千贯?”王氏问道。 谢焘摇头。 “两万贯?”王氏狐疑。 谢焘又摇头。 “莫不是……二十万贯?” 谢焘点头!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王氏顿时勃然大怒,七窍生烟,她摔了茶盏,把茶具一股脑扔在地上,掀翻了桌子,踢倒了板凳。 他每个月给自己的分红不过四千贯,自己独吞二十万贯! 把她当叫花子打发呢! 别忘了,这清风楼是她的,她才是东家。 而王明山,王氏想到哥哥那尖嘴猴腮的样子,冷哼一声,“给你三分薄面,你就拿着鸡毛当令箭,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怪不得当初接手清风楼的时候,日进斗金,自他王明山接手后,生意是一日不如一日,原来钱全部进了他自己的口袋。 他还哄骗自己,说什么再加两千贯。 “我呸!”王氏唾了口,“他吃肉,我连口汤都不配喝吗?那是我的清风楼,我是东家!” 谢焘看着妻子支仰八叉的样子,很想告诉她:那是谢娘子的清风楼,不是你的! 可他再怎么迂腐,也知道,这句话如果现在说出来,他一定是王氏怒火下的第一个炮灰。 “叫上家里的仆妇随从,凡是有把子力气的,抄上家伙,都跟我上清风楼。”王氏喝道。 谢焘看妻子这是热血冲了头,知道她做事鲁莽,不计后果,本想拦着,被王氏一把推翻在地,“今日谁敢拦我,我就让他死!” 白檀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但看大娘子怒极的面容,赶紧脚不沾地去通传。 不多时,谢宅门口已聚集了一堆人,男男女女,手里拿着棍棒铁锹,有些人脸上兴奋,有些人则面如土色。 王氏叉着腰,在人群前训话,“今日随我去清风楼,找到王明山,给我往死里打。” 她带着众人,一路向前,路上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行人,一路尾随着。 清风楼的小二远远看到一大群人气势汹汹地赶来,本想去叫掌柜,待看清来人后,反倒迎了上去。 “东家,您怎么来了?” 这位东家十年半月不来一次,虽说是东家,但清风楼的事宜都是掌柜说了算。 今日倒是稀奇! 王氏并不理他,只问道:“王明山呢?” 小二一愣,直呼自己哥哥的名字,看来来者不善,忙指了指二楼的厢房。 王氏会意,一行人径直到二楼走去,路过厨房时,一股熟悉的味道飘入鼻端。 鬼使神差般,她推开门,隔着门缝,看到了熟悉的场景,腐烂的菜叶、生满明蛆虫的肉、蟑螂鼠蚁遍地…… 掌勺正熟练地用勺子将白色粉末放入锅子,王氏记得,那是止泻药。 “王明山,给我滚出来!” 原来他一直都在骗她:什么停业整顿!什么痛改前非! 都是假的! 都是假的! 她脑海里突然闪过那天王母哭着对她说要谅解自己的哥哥,“我们才是一家人呢!” 狗屁!全是狗屁! 你们才是一家人,我不是! 你们合起伙来骗我,把我当猴儿耍! “王明山,老娘数到三,给我滚出来!” 王明山听到这声狮吼,心道一声‘不好’! 出来朝下一看,果然看到王氏在楼下仰头怒骂,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娘说的果然没错,这妹妹出生时就没带脑子。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怎么能闹到这里? 生意还做不做? 银钱还赚不赚? 王明山边下楼边在心里盘算,要先说哪句话,要怎么说才能先平息王氏的怒气。 谁知,还未等他开口,只听王氏大喝一声:“给我打!” 众人蜂拥而上,王明山只觉得雨点般的拳脚、棍棒落下,他只能双手护头,蹲在地上。 嘴里不住嚷着,“住手!住手!我是清风楼的掌柜,我是你们娘子的哥哥!” 拳脚不停落下,却并不怎么痛! 他放下双手,看看这些小厮随从,大家也只是虚打几拳,做做样子罢了。 他经常去王家,下人们都认识这是大娘子的哥哥,谁又敢真打? 若真打出个好歹,大娘子找起后账,还不扒了自己的皮? 清风楼的跑堂、帮工看到自己掌柜挨打,顿时聚拢过来,有些面生的已经摩拳擦掌,却被老工人拉住。 “那是自家事,兄妹相争,过会儿就好,咱们若搅合进去,待人家和好了,反倒落一身的不是。” 第五十八章 争斗 清风楼里乱成一锅粥,打架的、看热闹的、吃饭的各自忙活。 门外越来越多的人围聚过来,众人议论纷纷。 认识的人说这是兄妹斗气;不认识的猜测这是男人在外偷腥,妻子上门讨要说法;还有人说看王氏的架势,要么是要债,要么就是窑子的老鸨,来要风流债的。 一时间,众说纷纭。 没有人注意到,西北角的那张桌子,坐着几个彪形大汉,正在闷头吃肉,全然没有注意到这里的纷争。 一个黑脸汉子从锅子里捞出一块骨头,举到眼前左看看、右看看,怎么看都看不出来是猪身上的哪个部位。 “这是、猪尾巴吗?” 看起来毛茸茸的,还有根尾巴! 有个眼尖的吼道,“那是死老鼠!” 黑脸汉子仔细一看,果真是只死老鼠! 他‘啪’地把死老鼠扔在桌子上,口中喊道:“小二、小二!” 跑堂都在看热闹,哪里有人理他? “天子脚下,你们敢开黑店!”黑脸汉子站起来,手里提溜着死老鼠,向厨房走去。 一同吃饭的汉子站起,跟着他前去。 此刻,厨子们拿着锅勺,围在王家的随从后面,正试图把自家掌柜扒拉出来。 黑脸汉子推开厨房的门,只一眼,就让他干呕不止。 “狗杂碎,就给爷爷吃这个!”他把死老鼠摔在地上,“把门给我推了,让大伙儿看看,清风楼是怎么做生意的!” 那门板自谢娘子死后,就没有修整过,早已腐朽生虫,几个大汉稍一用力,整扇门连门框都‘轰隆’倒了下来。 黑脸汉子站在厨房中间,声如洪钟,“大伙儿都来看看,看看清风楼给你们吃的什么?” 瞬间,无论是打人的还是被打的,都止住了动作。 王氏目瞪口呆站在原地,王明山已忘记了身上疼痛,呆呆看着厨房,兄妹两人互看了一眼,同时向厨房跑去,似乎想要阻止奔涌过来的民众。 不能看! 不能看! 这件事若是公之于众,清风楼就完了。 清风楼完了,王家就完了。 可民众疯了一般涌进来,谁还认得什么东家、什么掌柜! 当大家看清厨房的食材,才明白为何吃了清风楼的东西,回去总要难受多日。 想吐吐不出,想拉又拉不出。 “他们给我们吃生蛆的肉!” “他们这是谋财害命,走,我们告官去!” 随着这声吼,一些人踏出酒楼,往府衙冲去。 “不能报官!不能报官!”王氏拉住一个人的衣袖,那人回头看了她一眼,猛地扯回衣袖,王氏被带倒在地。 不! 这不是她的本意! 她只是来给王明山一个教训,让他把吞掉的银子吐出来。 她没有想毁掉清风楼,那是她赖以生存的酒楼,不能毁啊! 她倒在地上,看着地上来来往往的脚印,欲哭无泪! 就像那年冬夜,她倒在谢宅门口,大街上也是这般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为她停留。 王明山心思转的快,他知道清风楼大势已去,大韩律法严明,若是被官差抓住,后果不堪设想。 趁着人多嘴杂,他沿着墙角走,想随着人群一道出去。 不想却撞见一个黑脸汉子,那汉子九尺多高,胸膛硬得像石头,低头看到他,咧嘴一笑,“王掌柜,哪里去?” 官差来时,看到厨房的烂菜腐肉,再加上民众的指认,当下便给王氏兄妹戴了刑具,押回府衙。 黑脸汉子见此,对着后面的汉子使个眼色,几人鱼贯而出。 街口转角处,站着一个女娘,看到黑脸汉子,将一个钱袋扔过来。 黑脸汉子打开一看,里面是黄澄澄的小金鱼,笑道:“娘子爽快!” 女娘什么都没有说,转身走了,背影深一脚浅一脚,正是松萝。 松萝将在曹门大街上的所见所闻告诉谢凝,“果真如公子所料,王家兄妹这次是激起民愤了,官差已将他们捉拿归案,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谢凝正在习字,在宣纸上写下最后一句诗文:御街风雨苦寒来。 她放下襻膊,将笔在笔洗中洗干净,放回笔架。 “走吧,随我去荣府借人!” 荣异没想到,他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小白脸踏入荣氏大门,而且只带了一个婢女。 胆儿可真肥,就不怕小爷的牛毛针! 他刚想抬起袖子,突然想到袖针早就被没收,不仅如此,他还被禁了足,整日在府里给这些花鸟鱼虫为伴,好没意思。 突然,他的目光扫过一个弹弓。 他内心欣喜若狂,没有牛毛针,让你吃小爷一弹弓也好。 他将石子放入弓内,拉到最大,正准备松手的时候,后脖颈突然传来一阵凉意。 “你敢打他,信不信割了你的头!” 荣绾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一把精致的小匕首抵着他的后颈。 荣异看到长姐一脸认真,反倒换了张面皮,嬉笑说道:“姐姐,有话好说,都是自家人,这是做什么?我这是逗他玩呢?” “有你这么玩儿的吗?不如我也逗逗你?”她将匕首逼近,荣异只觉得肌肤刺痛。 再往里两寸,只怕要见血了。 “不玩就不玩嘛!你生那么大气做什么?”荣异收起弹弓,交给小厮。 他拈起手指,将匕首从脖颈处拿开,让出自己的摇椅,殷勤地斟茶倒水。 “以后你再敢招惹他,看我怎么收拾你!”她语气不善,带着几分威胁。 看着弟弟谄媚的模样,知道他肯定是有事求自己,说道:“若是为禁足的事,免开尊口,这事儿你得去求父亲,我说了不算。” “姐姐说的哪里话,弟弟无事就不能亲近姐姐了吗?”荣异把茶水吹凉,递到荣绾嘴边,“不过,若是姐姐能在父亲面前美言不尽,弟弟自然感激不尽!” 荣绾冷哼一声,站起身来,“我要你的感激做什么?谁稀罕!” 说罢,甩手离云。 荣异看着姐姐离去的背影,内心悻悻。 算起来,拜那个小白脸所赐,自上次从翠羽楼回来,整整三月,他没有出过一次大门。 第五十九章 借人 议事厅内,荣大老爷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听荣夫人夸赞不断。 “若不是谢公子,只怕十一郎现在还缠绵病塌,哪能像现在这样四处闯祸?”荣夫人面色带着歉意,“听绾娘说,那混账醒来后竟然伤了谢公子,真是不知好歹,我们已重重责罚了他,还望公子见谅。” 荣大老爷亦说道:“荣某教子无方,小儿顽劣,险些酿成大祸,公子不念旧恶,请受荣某一拜。” 说着,夫妇两人站起行礼,谢凝亦起身回礼。 “些许小事,不必介怀。”她说道,“今日谢某来,实有一事相求。” “谢公子有何事,不妨直言。”荣大老爷说道。 他能医好自己的儿子,可见医术高超。 被那混账打伤后,能够不计前嫌,不报官,不寻仇,可见不是个心胸狭隘的。 这样的人,值得荣氏结交。 “我想向荣老爷借人。”她说道。 “借人?借什么人?”荣夫人问道。 还未等谢凝答话,却见荣绾端着承盘走了进来,承盘上放着两三样果子。 看到她进来,荣氏夫妇心中一惊,家里仆妇成群,何须她一个女娘亲自上茶。 荣绾将果子放在谢凝旁边的桌案上,“厨房新做的糕点,谢公子尝尝。” 她将几碟果子摆上,余光却看向身边的白衣少年,他还穿着那日的圆领袍衫,同样的木簪束发,有几绺头发没有束好,眼看着要散下来。 有些凌乱,她想。 可见身边是没有知心人的,若有个贴身人服侍,也不会天天穿同样的衣服,梳这样散乱的发髻。 她摆好茶点,走到荣夫人身后站好。 荣夫人虽然没有回头看女儿,心下却明白了八九分:这个女儿自幼随她在生意场上历练,何曾这般失态过? 眼下,自没有功夫与她计较这个。 “借一个大掌柜。”谢凝说道,“清风楼的事想必荣老爷听说了,它本是生母谢娘子的嫁妆,继母王氏接手后,经营不善,偷奸取巧,才致今日之祸事。” “可据我所知,清风楼已经被官府查封,不知谢公子借掌柜做甚?”荣大老爷问道。 有道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清风楼的事在京城已传的沸沸扬扬,都道是王氏兄妹黑了心肝做下这等断子绝孙的恶事,无不盼着官府严惩两人。 “依大韩律例,脯肉有毒曾经病人,有余者速焚之,违者杖九十。这九十杖,王氏兄妹定然不愿挨这顿板子,他们一定会用银钱换下这顿板子。”谢凝说道。 荣大老爷点头:九十杖下去,莫说寻常百姓,就是军伍出身的壮汉,恐怕也得血溅当场。但凡有点家底的人,都愿意拿钱买命,毕竟钱没有了还可以再赚,命没有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荣夫人听到这里还有些不明白,问道:“清风楼经营十几年,应该有些家底,王家拿银钱换人命就是,不知公子借人做什么?” “王家的钱不够!”谢凝语气肯定地说。 “不够?”荣夫人反问道,“行商司刘大人是有些贪名在外,但九十杖,少则两三万贯,多则八九万贯,总可以打发的。若要的再多,传到官家耳朵里,恐怕挨打的不止王氏兄妹,刘大人自己也少不了一顿打。” “除了行商司,还有审计司,调了近十年清风楼的账簿。据说,逃掉的税额有二十万贯。”谢凝说道。 “二十万贯?”荣夫人大吃一惊,“这王娘子,胆子也太大了,就是判个斩立决也够了。” “ 天子脚下,怎敢如此肆意妄为?” 当今圣上铁腕治国,公法从严,擅用酷吏。 做下这等事,是不要命了吗? “王家现在正四处筹钱,但恐怕难以补全,官府会将清风楼拍卖,故尔,谢某想向荣老爷借个人。” 荣大老爷笑道:“那是你生母的嫁妆,回到你手中也是合情合理。谢公子若亲自竞买,定会有人非议,说你宁愿出钱买下酒楼,也不愿意拿钱救继母。找个经纪去办,确实能省去许多麻烦。” “原是如此,你若不点破,我竟想不到这一层。”荣夫人看向丈夫,心中疑惑顿开,“还是谢公子思虑周全,只是,家中管事、经纪众多,不知该派何人前去,总要找个做事妥帖的,不能误事才好。” 夫妻正踌躇间,却听身后的荣绾说道:“川北矿务的曹管事现下当闲,可以一试。” 荣氏夫妇回头看了女儿一眼,眼中俱是疑惑:那曹管事做事稳当,为人圆融,在处理川北矿务中立了一功,现在是在荣府休假,并不是女儿所说的赋闲。 夫妇俩正在商议曹管事的安排,被女儿这么一说,不借也得借了。 “曹管事在荣氏做了二十多年了,官商一道,他最是精通。谢公子有事,只管吩咐他做便是。” 荣夫人本想让小厮去通传曹管事,没想到荣绾自告奋勇,“母亲,我去请曹管事来。” “姑娘且慢。”谢凝起身,“是我有求于人,自当我去见曹管事。” 荣绾面上一红,敛衽施礼,“公子请随我来!” 看着两人出去,荣夫人端起茶盏抿口茶,叹道:“我们家啊,要有喜事了!” “谁家?我家?”荣大老爷不解,“什么喜事?” 荣夫人白了丈夫一眼,“绾娘的终身大事!” “你在胡说什么,谢公子来借个经纪而已,怎么扯上绾娘的终身大事?” 荣夫人‘啧’了一声,自家男人心大,做事向来抓大放小,但自己女儿在眼皮子底下的种种举动,都看不见吗? “咱们家一品官员来过,商家巨贾来过,王爷郡王来过,你什么时候看见绾娘亲自上茶?” “上个茶而已,你们女人就是想得多?”荣大老爷嗤笑,不以为意。 “绾娘的眼睛就差粘在谢公子身上了,你看不见啊?还有,曹管事是我们家最得力的经纪,绾娘不知道吗?她主动提议要借给谢公子,这是什么?这是胳膊肘往外拐,在帮未来夫家呢!” 要不说当爹的心大呢! 女儿的心思她这个当娘的看得清清楚楚,这个当爹的还是个睁眼瞎! 荣大老爷想了想,今天女儿的举动,确实有些怪异,“照你这么说,绾娘是对谢凝那小子动心了?” “何止动心,那叫情之所钟。”荣夫人呆呆看着门口,喃喃说道:“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愁啊!” 第六十章 筹钱 荣绾把随行的仆从支开,独自在前引路。 “谢公子,请随我来。”她绕过厅堂,拐进长长的抄手游廊,游廊朱漆绿瓦,廊下碧波粼粼,盈盈一水。 荣绾不自觉放慢了步子,今日她穿了碧蓝色衣衫,谢凝仍是一袭白衣。 白袷蓝衫,倒与这湖光天色相得益彰,她心想。 “谢公子。”她突然停下脚步,谢凝没有防备,冷不防撞了上来,两具身体刚一碰触,猛然弹开。 荣绾的脸洇红得能掐出血来,她拿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谢公子,前面左拐就到了。” 谢凝施礼致谢,“多谢荣姑娘。” 荣府宽绰,管事们有各自的院子,荣绾让门前小厮叫来曹管事,说明来意。 曹管事是个经验老到的经纪,只听了几句便明白了,“姑娘放心,老奴定当帮谢公子办妥此事。官场、行会中都认得几个人,也肯卖老奴几分薄面,一定用最少的钱买回清风楼。” “不,不!不需要刻意压低价格。”谢凝浅笑道:“按照竞拍的市价即可。” “为何?”荣绾不解,听说那继母对他并不好,不满五岁便送到了道观,回来后因为一个小院子争得头破血流,生病不但不请大夫,还送了套寿衣给他。 这样的人遭了难,不应该拍手称快吗? 没有乘人之危,让官府狠狠发落,已是便宜了她。还要菩萨心肠救她于水火不成? “无他,他们需要钱。” 谢凝说的没错,对于王家来说,眼下他们最需要的就是钱。 钱是什么? 世人各有各的解读,但对于王母和郭氏来说,钱是救命稻草,钱就是人命! 行商司已经判了九十杖,商税监让补二十万贯的税额,否则就要去吃牢饭。 有钱就能买条活路,没有钱,那就只有等死了! “天杀的王大郎,他太贪了,竟瞒着我贪了这么多钱?”郭氏哭天抢地,坐在地上涕泪横流,她知道丈夫逃税,但竟不想数额如此大,她变卖了所有首饰也将将凑齐两万贯。 谢湘楠得知此事后,在国公府软磨硬泡凑出三万贯。 但因为上次的事件,国公老爷将她禁了足,她差人将银票送了过来。 王母面色悲戚,手里拿着银票,这是她刚卖了屋子换来的,“这是十万贯,我就能凑出这么多了,就是把我切了剁了,当成肉卖了,我也再拿不一文钱了。” 她颓然坐在地上,想哭,眼里却流不出一滴泪来。 算计了一辈子,最后还是一场空。 “十万贯?娘,你哪来的十万贯?”郭氏抹干眼泪,抢过王母手中的银票,“娘,你怎能、怎能把房子卖了?没了房子,我们住哪去?” “破庙草庵,哪里不能住?又不是没住过。” “你们能住,我不能住!”郭氏吼道。 她是王家发迹后才嫁过来的,嫁过来时便住的是这间屋子,如今竟让她去住破庙,绝不能够! 郭氏夺步便往外跑,王母急忙拦住媳妇,“你去哪?” “我去把房子赎回来!” “不能去!”王母死死抱住媳妇的腿,“没有这些钱,他们兄妹就死定了!” 婆媳俩撕扯间,一个小娘子抱着婴儿到了院里,怯生生地问:“请问是王明山家吗?” 王母看到那女人颜色娇俏、体态丰腴,像是刚生产过的,问道:“你是谁?来我家做什么?” 那女人看王母的年纪,心中明白了八九分,‘噗通’一声跪下,“春娘见过母亲。” 王母吓了一跳,“你、你不要乱叫,谁是你母亲?” 春娘并未起身,把包裹婴儿的包被掀开一角,露出粉嫩嫩的面庞,“母亲,我是明山的外室,这是明山的儿子,今日刚满百日,您来瞧瞧他,就知道我没有说谎。” 王母看看儿媳郭氏,面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儿子何时在外有了家室?她竟一点都不知道! 可王家无后,始终是她的一块心病,若这春娘的儿子真是明山的,百年后,她也能向王家列祖列宗交代了。 王母把抢来的银票揣进怀里,忽略儿媳的死人脸,向春娘走去。 在看到小婴儿的那一刻,她的心就化了,那脸庞、眉毛、眼睛,简直就跟明山一个模子刻下来的一样。 是明山的种! 王母将春娘扶起,问道:“真是明山的?” 春娘点头,眼里噙着泪,“娘,明山的事我听说了,春娘不能没有丈夫,孩子也不能没有爹。” 女人说着,拿出一张地契,“这是明山为我和孩子置的屋子,娘,你拿出卖了吧!凑些钱,让明山早点出来,我们一家人团聚。” 王母接过地契,回头狠狠瞪了郭氏一眼。 都是做人家媳妇的,这两相对比,高低立现。 郭氏没有理会她,回屋用力关上房门。 当晚,春娘便留在了王宅。 王母准备明日找经纪商量卖房子的事情,这房子地段不错,应该值些钱,加上她和郭氏变卖首饰的钱,应该能免了那九十仗,商税监的钱能补上一部分,再加上拍卖清风楼的钱,应当够了。 不管怎样,先把两人弄出来再说。 翌日,清晨。 王母迷迷糊糊醒来,将手伸到枕头下摸索。 银票? 地契呢? 她瞬间清醒了,急忙起来,将被褥全部掀开。 银票、地契皆不见踪影。 她慌了神,急忙去找春娘,春娘记得清清楚楚,昨日她分明将地契交给王母,亲眼看着她把地契、银票收起来了。 王母晃了会儿神,惊道:“不好!” 她跑到郭氏的院子,只见房门大看,屋内零乱不堪,箱笼里的衣服都不见踪影,连床上的帷帐都被拆走了。 郭氏跑了! 她卷走一切值钱的东西,偷走了银票、地契,连夜跑了。 王母腿一软,瘫在地上,停了半晌,突然一道凄厉的哭响起。 “挨千万的毒妇,你这是要我儿的命啊!你这辈子、下辈子都生不出儿子!我、我要报官!” 她刚站起,又瘫了回去。 就算去报官又怎样,官差要什么时候才能抓到那毒妇?什么时候才能追回银票? 刑狱司判决已下,后日就要行刑,没有钱,自己的一双儿女会被活活打死! 第六十一章 打算 春娘听到声音,急忙抱着孩子赶来,当她弄清楚事情的原委后,几欲晕厥。 那幢房屋是王明山留给她最值钱的东西,其他的金银细软虽说也能换些钱,但若要完好无损地赎回丈夫,却是不可能的。 况且,她也需要给自己留条后路,往后的日子,清风楼是指望不上了,她还想留些钱做些小生意。 现在看来,这些钱是留不住了。 等王母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春娘狠了狠心,说道:“娘,明山曾在郊外购置了田地庄子,因地方偏远,不值多少钱,我本想等明山出来,变卖了换些钱度日。现在看来,只能先用它应急了。” “我还有些首饰,也一并拿去当铺当了,能凑一点是一点。” 王母看着春娘,眼泪汪汪,“好孩子,你是个好孩子,明山能娶到你,是他的福气。” 眼下,能多出一文钱都是好的,就算不能免了板子,多给官差送些银钱,也能下手轻些。 春娘抱着孩子,起身去了。 王母看着空空荡荡的屋子,心里像被油煎一般难受,一面是恨极了郭氏,恨这个毒妇卷走了儿子女儿的救命钱,这么多年夫妻,竟不顾念一点儿夫妻情份;一面是感叹春娘的知情达理,在这紧要关头,不离不弃,是个难得的,待儿子回来后,一定要给春娘个名分。 可这些,都是后话。 当务之急,是把儿女弄出来,而且是全须全尾地弄出来,若是瘫了残了,下半子成了废人,还不如死在牢狱,省得出来拖累别人。 趁当下没有行刑,得赶紧筹钱。 可是钱呢? 去哪里才能弄到钱? 她想到了谢焘,自女儿掌管了谢家,她眼里便再没有这个窝囊废,整日里除了掉书袋,说些酸话,屁大的本事没有。 但现在,这个窝囊废成了她眼中的救命稻草。 谢家的西耳房中,罕见地没有传来读书声。 其实不用王母来找,自王氏出事后,谢焘再也无心读书,四处托人打听,得知妻子被判了九十杖,他心急如焚。 虽然妻子平日骄纵跋扈了些,终究是个女人,这九十板子打下去,莫说是个女子,就算是行伍壮出身的壮年男子,也没有命在。 他平日里大多在书房,但毕竟年纪大,多少是有些阅历的,知道若想免去这顿板子,得有钱。 可惜,他的朋友不多,几个旧友也是如他一般的穷酸文人,勉强凑出十贯钱,还不够官差打牙祭的。 王氏日常银钱管得紧,除了吃饭、穿衣,他手里一文钱都拿不出。 谢焘为此愁得几宿睡不着,找人筹不到钱,那就去当! 前妻为谢家筹谋多年,多少是有些家底的,明日便去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当了,好歹得保住王氏的一条命。 想到这里,他再躺不住,夜里便去前厅后院找了个遍,看看家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能拿去变卖,连两个女儿的闺房都没有放过。 可没承想,这一翻看,他心里越来越凉。 王氏自来谢家后,不时拿钱贴补娘家,他是知道的。 王家过得潦倒,他也是知道的。 女子嘛,嫁人后舍不得娘家,有什么好吃的、好用的,都想给娘家送去,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娘子,你不该如此啊!”谢焘叹道。 整个谢家,仿佛被蚀空了一般,除了谢娘子在时置办的一些大物件,其他的摆设装饰都是些廉价的东西,连他这个不识货的人也能一眼看出其品质低劣,恐怕当铺都不会收。 连国公府送的东西都不见了踪影,如果他猜的不错,这些东西应该好好地摆在王家。 “娘子,须知你嫁给了我谢焘,后半辈子是要在谢家过的,无论贫穷富裕,你都要在谢家过。这里,才是你的家啊!” 谢焘独坐在台阶上,月色如水,照在他身上,将影子拉的很长,映着镂空的窗影,显得孤独而惆怅。 直坐到第二日天亮,露水湿了衣衫,院子升起了一层薄雾一般的水汽。 一夜未睡的谢焘神色憔悴,他站起身,整了整衣衫,“去王家讨救命钱。” 细想起来,自从王氏掌管清风楼后,他已许久没见过王家人了。 王明山曾当众嘲笑他是窝囊废,说他惧内,只一个王氏便把他收拾的服服贴贴。而王母,亦瞧不上他这个只会读书的女婿。 他自然也不愿意和这家人打交道。 但眼下,是不得不去了! 谁知,他刚走出院子,就见王母着急忙慌地跑来了。 谢焘作了个揖,说道:“小婿见过丈母。” 王母撇了他一眼,面现不耐,“行了,拜什么拜,都这个时候了,别整这些酸文了。”她直截了当地问,“你家能拿出多少钱?” 谢焘被她问得愣了神,家都你女儿搬空了,还问他要钱? “小婿没钱。”他诚实地说道:“一文钱都没有。” “就知道你没钱,也不指望你能拿出一文钱。”王母后退两步,看了看门框上的匾额,“这宅子地段好,又是三进三出的院子,应该能值不少钱。” 谢焘听得心中一惊,问道:“丈母是打算卖了我这宅院吗?” 王母把郭氏卷钱跑路的事情简要说了,毕竟不是光彩的事,她一句带过,反而质问谢焘,“如今王家拿不出钱,你又没钱,难道看你媳妇活活被打死吗?” “这宅子至少能卖十万贯,再加上你哥哥弟弟的钱,还有你老母亲的钱,能救下你娘子一条命。那可是一条人命啊,女婿。” 这算盘打得,隔着十几里都能听到响声了。 不但他的宅子,连他兄弟、母亲的钱都算进去了! “可这宅子是小婿前妻置下的,凝哥儿还在,卖不卖房子,我实是做不了主!”谢焘实话实说,前妻临死前说了,这宅子是要留给儿子的,“再说,房子卖了,我们一家人要住到哪儿去?” “至于叔伯兄弟,我更无权向他索要钱财,清风楼好时,他们没得一分利,现在遭了难,他们也没有义务出钱。” 王母看着这个榆木脑袋的女婿,眼神中七分恼怒,三分不屑。 她直挺挺仰面倒地,开始哭天抢地,“老天爷啊,谁来救救我的女儿啊?你这个没情义的,宁可死了发妻,也要住大屋。你、你要遭报应,天打雷劈,死了要下十八层地狱。” 谢焘听着那与王氏一般无二的哭喊,捂住了耳朵。 突然,王母面前射过一支利箭,箭头没入土中,离王母的脸只有一寸,她甚至能清晰地看着银箭头上的花纹雕饰。 身后,谢凝束着襻膊,手持弓弩。 第六十二章 世故 王母吓得浑身抖如筛糠,早忘记了嚎叫。 早听女儿说这个继子狡诈难缠,凡事都尽量避让,她还嫌女儿胆小,竟然会怕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今日这一箭,她算是知道为何女儿不敢招惹他了。 他们只是算计钱财,这小子,是要人命! “杀人啦!”反应过来的王母冲着街上大声喊道,在她刚要喊出第二声时,又一支利箭射过来,堪堪擦过她的鼻翼。 王母觉得自己喉头干涩,想嚎却嚎不出来。 他不是在吓唬人,他是真的要杀人! 她看着那白衣少年走近,来到她身边,俯身说道:“你自回家去,会有人出钱帮你赎人。但若再敢打这宅子的主意,下次箭就没有这么准了。” 她指着王母的心窝处,“也许是这里。”又指向太阳穴处,“也许是这里。” 她的声音轻柔,没有任何威胁的味道,在王母听来,却犹如夜叉恶声。 王母顾不上纠缠,从地上麻利站起,带着一身尘土枯叶仓皇离去。 谢焘从未见过儿子这一面,他记忆中的儿子向来通文达礼,从不记得他跟人动过手。 原本,他盘算着让谢凝出些钱,听说他给人诊病,积攒下不少钱,仅医治荣公子,就赚取数万贯。但眼见他如此,不知该如何开口。 “凝哥儿,你、你怎能如此对待你外祖母?”谢焘说着责备的话,却又觉得如此说名不正、言不顺。 王母从不把自己当女婿,又何时把谢凝当作外孙儿? “父亲,我以君子之礼对她,可有不妥?”谢凝放下襻膊,松萝上前将衣衫整理平整。 “你拿箭射她,怎么能说是君子之礼?”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我适才向她展示君子之艺,是为君子之礼。”谢凝转身,看向父亲,“还有,我外祖家姓谢,不姓王。” 一句话,噎得谢焘说不出话来。 他对这个儿子,自知是有亏欠的,从不对他有过多的要求。 自王氏进门后,对谢凝多有苛待,他亦是知晓的,但每每他出言劝阻,王氏必然闹得家无宁日。 谢凝自幼性子沉闷,不管受了多大的委屈,从不出声,更不会哭闹求助。 是以,他渐渐忽略了这个病弱的儿子,认为只要顺了王氏的意,家里不再有吵闹声,能让他安心读书,日子能过下去就知足了。 半路夫妻,哪家是容易的? 谢焘看着儿子依然瘦弱的身影,问道:“凝哥儿,你可是怨我,怨我这个做父亲的窝囊,从来没有为你出头?” 谢凝摇头,面色平和,“从来不曾。” 要说怨,也应该是广灵观的谢凝心怀怨恨,走的不甘。 而好,不过借用了这具身躯,何怨之有? “凝哥儿,你可知道操持一个家不容易,你母亲撑起家业不易,她打理家也不易,我平日遇事和稀泥,不过是希望日子过得安生些,这些年,我过得也不易。”谢焘见儿子没有说话,继续说道,“她一个女子,打理清风楼,操持家务,虽然性子跋扈些,终归也是为了谢家着想。你若手里有钱,能帮还是帮她一把。” 他口中的‘她’自然是指王氏。 关于谢凝帮荣氏公子诊治的事,他也听六安提过,一次便送了两万贯。 他若想救,必定能救。 “父亲,她是你的妻子,却不是我的母亲。”谢凝说道:“父亲可曾想过,当年在广灵观,冬夜里连一床薄被、一件棉衣都没有,我过得可容易?重病不医,姨娘为我送来了寿衣,父亲从未踏入过苍梧斋半步,我过得可容易?” “你、这是在怨我?”谢焘问道,内心颤颤。 “不是怨。”谢凝唇边一抹浅笑,“只是想告诉父亲,这世间,每个人有都有自己的不易,不要用自己的不易揣度别人的容易,也不要用自己的容易揣度别人的不易。” “这世间有很多事是不堪说的。有些事不能说,有些事不想说,但不说不代表它没发生过。” 那些事情真实发生在自己身上,别人可能早已忘却,于自己,却是刻骨铭心。 “凝哥儿说的是呢!不说可代表它没发生。”身后传来圆润的女声。 大房陈氏提着菜篮自宅门进来,她今日去菜场买菜,没承想看到这么精彩的一幕。 那王老太太,是比王氏还要刁钻跋扈的泼辣户,能让她夹着尾巴落荒而逃的,除了谢凝,她还没有见到第二个人能有这个本事。 就凭这一点,她看好这个侄子。 “三弟。”陈氏看向谢焘,声音里带着笑,话里却带着刀子,“嫂子说话直,你别见怪。自王氏嫁进谢家,把宅子、清风楼搅合成什么样子?恨不得把谢家搬空了给王家,清风楼让她娘家哥哥把持着,你看见了也装没看见。这倒也罢了,说到底,是你们自家的事。” “这些年,你们阔了,王氏作为谢家的媳妇,可曾拿正眼瞧过我们?可曾看望母亲一次?凝哥儿母亲在时,是怎么做的?王氏又是怎么做的?两两对比,怎能不让人寒心!” “再说凝哥儿,”陈氏扯过谢凝的衣袖,拉到谢焘面前,“他离开谢家时,刚刚五岁,那么一点点的孩子,说什么克六亲,便送到千里远的道观。谁不知道是她找了道人,自编自话,当别人都是傻子呢?她眼里容不下凝哥儿,找个由头打发了。” “三弟,这些事,你看不见听不见吗?怎能事事由着她胡来?你才是一家之主啊!” 谢焘嗫嚅,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最终说了句:“她的脾气,你们是知道的,我又能如何?总不能和离再娶吧!” 他已经娶了两任妻子,难不成再娶第三任吗? 陈氏看着谢焘,默不作声。 每次说到这个话题,总是这么一句话堵住所有人的嘴。 好似别人只要一说到王氏的错处,便是劝他和离一般。 所以,大房和二房从来不愿意沾惹三房,弄不好什么好处没捞着,还惹一身臊。 “成,今日是大嫂多嘴了,你们的日子爱怎么过便怎么过,那是你们自己的事。只是一件,她有难了你想到凝哥儿了,凝哥儿落难时,你到哪里去了?” 一席话,说的谢焘面红耳赤。 这些道理,书中不是没讲,为何临到事儿了,却都忘了? 陈氏拉过谢凝,“走,凝哥儿,去婶娘院儿里,婶娘给你做好吃的。” 谢凝轻轻扯过衣袖,向后退两步,委身施了礼。 这个礼淡漠而疏离,她没有说话,陈氏却看到了她拒绝的态度。 “谢过婶娘,今日有事,改日再去拜访叔伯。” 说罢,同松萝一起离去。 她落难时,谢焘不曾过问,难道这些叔伯婶娘就在意过吗? 若真的在意,仅一墙之隔,重病时却没有一个人来过。若真的在意,谢娘子的坟头草又怎会比人高? 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不相上下罢了。 第六十三章 竞买 京城酒楼的行会,每月初五例行集会,地点便设在曹门大街的遇仙楼。 遇仙楼的夏老板是行会的行老,一是因为夏掌柜经营酒楼数十年,从推着独轮车贩酒的小贩到曹门大街首屈一指的酒楼东家,积年累月,资历深厚;另一个原因,大家心知肚明,却不便说出口,夏老板是当宫中裕贵妃的生父,是当今国丈。 只是今日的集会,地点并不在遇仙楼,而是设在太府寺。 清风楼已经查封,王氏兄妹愿意以钱抵刑,自愿将清风楼委托官府竞拍。 太府寺掌管一国财货政令,以及库藏出纳、商税,平准、贸易等事。是以,今日的竞拍设在太府寺的正堂。 太府寺卿刘大人坐在案前,他拿起案几上的公文,漫不经心地看着。 厅中,遇仙楼东家夏尚喜站在中间滔滔不绝,说着不伦不类的官话,丢人现眼。 良久,刘寺卿发出一声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冷哼:如果没有你在宫中做娘娘的女儿,谁会听你在这儿大放厥词,早乱棍打出去了。 可惜啊,这世上没有如果。 这么其貌不扬的小老儿,竟然生出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想当年,是远近闻名的‘赛貂蝉’,凭着美色,帮着夏老儿卖出不少酒。当年被皇帝看中,入宫不久便生了儿子,二十多年来,荣宠不衰。 这夏尚喜一家自此便犹如得了天助,从名不见经传的卖酒小贩到酒肆掌柜再到酒楼东家,酒楼是一家接一家的开,光曹门大街上,就有五家酒楼姓夏,还不算夏家在其他地方的产业。 还不是靠着女儿的色相? 听说那裕妃未出阁前便行事乖张,放荡无度,入了宫,只怕也使了不少狐媚子手段魅惑皇帝,不然,哪有夏家这泼天的富贵? 坊间传言,她的儿子舒王可能是两姓之子,跟当今圣上一点儿不像,是不是龙种,还难说得很! 刘寺卿又冷哼一声,这次声音大了些,他赶紧清了清嗓子,想把刚刚的声音掩饰掉。 夏尚喜还是听到了,他终于停下长篇大论,坐下人皆舒了一口气。 他回头,看向主案,问道:“刘大人,您是不同意夏某所说?” 他说了什么,刘寺卿压根没听,不过,猜也猜到了,想要花最少的钱买下清风楼,如果可能,最好是不花钱的那种。 夏家的酒楼,不都是这么开起来的吗? 刘寺卿看向他,满脸堆笑,“夏行老说哪里话?以您的资财和阅历,清风楼您经营最合适不过。” 说完,尴尬地笑了,坐下的酒楼老板也跟着笑了。 笑声中,刘寺卿又替自己感到悲哀:十年寒窗苦读,也曾学诗书礼乐,也曾有文人风骨。现在,却要捧行脚老儿的臭脚。 悲天悯人者,实则自己最悲最可怜! 堂中坐着京城数得上名号的酒楼老板,听刘寺卿这么一说,无不称是。 有些人本想参与竞拍,听到这笑声,也犹豫着要不要说出来意。 曹管事坐在左侧最下方,他没有笑,也没有俯首称是。 在这一片语笑喧哗中,他缓缓站了起来,拿出一封文书,向主案施礼道:“曹某想参与竞拍。” 满堂的笑声戛然而止,齐齐向他看来,有人眼尖,认出他是荣氏的人。 “这不是荣氏的管事吗?怎么到这儿来了?” 大家都是行商之人,知道荣氏的规矩,除了经营祖上留下的矿,不参与任何性质的经商。 曹管事又施一礼,“今日曹某来,不代表荣氏。” “不代表荣氏,那你代表谁?”有人问道。 “请恕曹某不能直言,东家特意叮嘱过,时机未到,不能如实相告。” “哟,都到了太府寺了,还在这儿卖弄玄虚呢?” 人群中,起哄者有之,看热闹者有之,同情者有之。 夏尚喜走到曹管事面前,指着他的衣襟道,“你是要跟我竞拍吗?” 他重重说出了这句话,言语间的威胁意味明显。 曹管理施礼道:“官府已贴了告示,凡有意的商户都可参与,今日来的,应当都是参与竞买的。” 他看向厅中诸人,刚刚神色各异的众人,这会儿都收敛了笑容,不接他的话。 他们既然来了,自然是想参与竞买的。 清风楼位置极佳,曹门大街上人流又大,之所以落到今日局面,是王氏兄妹心术不正、不善经营。若能到他们手中,定然让它焕然一新,与当年谢娘子一样风光。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夏尚喜竟也有意如此。 有他在,他们不过是来陪跑罢了! 夏尚喜看了眼身边诸人,皮笑肉不笑,说道:“姓曹的,这里敢与我竞买的,只有你!” 刘寺卿见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刺头,惹得国丈不高兴,只得走下来打圆场,“曹管事,这是遇仙楼的东家夏老板,是京城酒楼商会的行老。” 谁知,曹管事就像没有听到一般,不卑不亢地说:“我看榜文上说,凡是正规经营,按时缴纳赋税的商户均可参与,曹某东家恰在此列。依竞买行规,我和夏行老匿名报价,价高者得。刘大人,我说的没错吧?” 刘寺卿讪笑,你说的是没错,可他要真这么操作,不仅文人风骨不保,头上的乌纱也难保。 这姓夏的,不仅有个当贵妃的女儿,还有个做奉直郎的混账儿子。 今日若清风楼没有低价进入夏尚喜的囊中,明日怕是他的仕途就走到头了。 刘寺卿将曹管事拉至一旁无人处,低声说道:“曹管事久不在京城,不知这夏老板的名头,他是当今国丈,裕贵妃的父亲。你不要不识相,跟他争,没有好下场的。说不定最后落个人财两空,得不偿失啊!” 他说着说着,只觉背后一道暗影笼来,回头一看,只觉得魂先去了一半儿。 韩元驰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正侧耳听他说话。 今日真是万事不顺,这位皇子,虽然身兼太府寺丞的职务,一年中有半年见不到人影,诸事都由他和少卿料理。 这是吹得哪阵风,传闻中的寺丞大人竟然亲自到岗了! “寺、寺丞,您、您怎么来了?”他声音颤抖,有些结巴。 韩元驰扫过堂中诸人,笑道:“我是太府寺丞,不能来吗?” 第六十四章 公正 “自然能来,自然能来。”刘寺卿点头如捣蒜。 他抹了把额上的汗,心里反而镇定下来。 从官职上来说,寺丞才是太府寺职掌,他来了,不管今日竞买结果如何,自有寺丞担着,与他没有任何干系。 今日,他只需要做个听话的小吏即可,一切唯韩元驰马首是瞻便是。 思及此,他将韩元驰引到主案前,“寺丞,请!” 韩元驰坐下,看到案几上放着榜文,粗粗扫过几眼,说道:“榜文上说的清楚,清风楼由太府寺主持竞拍,价高者得。在座诸位,均可参与。” 刘寺卿站在一旁,补充道:“本次竞拍,底价五千贯,各位桌上都有木牌,若有意竞买,请将木牌举起,举一次默认加价二千贯。” 坐下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该如何应对。 只听说太府寺向来由是刘大人主事,何时来了这样一位寺丞,看刘大人低眉顺眼的模样,想来官位颇高。 夏尚喜缓缓走回自己的座位,怒目看向韩元驰,别人不知道,他却门儿清。 这个寺丞,是当今圣上的大皇子,虽然不受宠,到底也是皇子,在他面前,不容人造次。 这个大皇子,不好好在自己府邸呆着,跑来太府寺,拿着鸡毛当令箭,到这里捣什么乱? 有些商户犹豫不决,看看夏尚喜,又看看韩元驰,却没有人敢动桌上木牌。 虽然有寺丞坐镇,但若当着夏尚喜的面举牌,那就是公开与夏家作对,以夏行老的脾性和地位,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满座静寂中,曹管事缓缓举起木牌。 夏尚喜见了,翘着二郎腿晃了晃,慢慢啜饮杯中茶汤,给身后掌柜使了个眼色,伸出一根手指。 掌柜把木牌举起,“一万贯。” 曹管事再次将木牌举起,“一万两千贯。” “两万贯!”掌柜再次喊道。 “两万两千贯。” …… 不管夏尚喜出价多少,曹管事永远举牌,永远比夏尚喜多两千贯。 当价格加到八万贯时,夏尚喜把嘴里的茶叶梗吐回杯子,放下二郎腿,不自觉坐正了身子。 不管这个曹管事身后的人是谁,他一直加价,已经远超了他的预算。 不是清风楼不值这么多钱,也不是他拿不出这些钱,而是,他还从来没有用这么钱买过酒楼,他觉得不值,觉得亏了。 他明明可以用更低廉的价格拿下清风楼,但这个韩元驰的出现,打乱了他的计划。 当掌柜准备再次举牌时,夏尚喜清了清嗓子。 掌柜会意,将牌子放下。 刘寺卿看了看众人,“八万贯第一次,八万贯第一次,八万贯第一次。” 又沉默了一晌,看无人应声,他拿过主案上的惊堂木,举起拍于桌上,“成交。” “承让,承让!”曹管事朝座上众人辑礼。 夏尚喜没有理会他,还未等韩元驰说话,他站起来,一甩袖子,大步离去。 刘寺卿面色尴尬,虽说夏尚喜是国丈,但眼前这位好歹是皇子,且是圣上亲封的太府寺丞,如此恃宠而骄,小心器满则覆。 “夏行老留步。”韩元驰高声说道。 刘寺卿两眼一闭:这、这是要开撕了吗? 夏尚喜走到门前,被卫融持剑拦住,“王爷让夏行老留步,夏行老没听见吗?” “你敢拦我?”他怒道。 身旁的衙役见此,抽出佩刀,一左一右架在夏尚喜和管事身上,“这里是太府寺,我们只听寺丞的。” 夏尚喜依仗女儿权势跋扈,但毕竟商户出身,看到眼前架势,内心亦感到害怕。 刘寺卿眼开眼,走上前训斥两位衙役,“这是干什么?怎能对夏行老如此无礼?把刀收起来。” 旋即,绽开这辈子他认为最灿烂的笑容,“夏行老,新来的两个毛头小子,不懂事,稍后我自会处罚他们,您大人大量,切莫放在心上。” 夏尚喜冷哼一声,鼻孔朝天,但还是乖乖跟着衙役折返回堂内 然后,继续保持这个完美的笑容,“寺丞,您还有什么吩咐?” 韩元驰坐在主案前,不动如山。 “夏行老,据本王所知,仅在曹门大街上,你已有五家酒楼。马行街、大货行街、前行街等主街道上,都有你的产业。” “不错,有何不可?”夏尚喜答道,“敢问寺丞大人,夏某可曾触犯大韩律令?” “并无不可,也未曾触犯任何禁令。”韩元驰笑道。 “只是据《兴和编敕》规定,任何商户,不得持有本行业三分之一以上的产业,若超过了这个界限,太府寺有权对其整改。来之前我已让人彻查,夏行老如果今日购入清风楼,夏家酒楼所占比例刚好超过三分之一,刚好触犯律令。所以,今日竞买不成,不失为一桩美事。” “还有,太府寺掌管一国行商之事,身为寺丞,本王一定会常备不懈,密切关注遇仙楼。” 他的意思是,以后会盯死遇遇仙楼,盯死他夏尚喜。 当他夏尚喜是吓大的不成,他冷笑一声,说道:“那就请寺丞大人多费心,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请问寺丞大人,草民可以走了吗?” “夏行老,请自便!”韩元驰说道。 刘寺卿看着夏尚喜离去的背影,心中叫苦不迭: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夏尚喜要去找他的贵妃女儿告状。 他看着韩元驰坐在主案淡然自若:您是皇子,自然不怕,可他只是个没有任何靠山的三品文官,宫中若真要找事,他必定为此事背锅。 寺丞啊寺丞,您还是做您的悠闲王爷,不来太府寺当值,挺好的。 如今您突然上值,来了就捅这么大个马蜂窝。 这太府寺的清净日子,怕是到头了。 心中思虑万千,场面话还是要说,不管怎样,今日的差事总要办完。 他脸上堆笑,“今日在寺丞主持下,竞买公平、公正、公开,曹管事出价八万贯,购得清风楼。” 他低头询问韩元驰,是否还有话要说,韩元驰摇头,他便宣布竞买结束,自有小吏领着曹管事签署文书,办理各种手续。 曹管事办理好交接手续,出了太府寺,走进对面的茶肆。 茶肆二楼,谢凝正在低头喝茶,曹管事将文书呈上。 松萝遣走茶倌,亲自为曹管事斟茶。 “八万贯,与公子所料不差。” 第六十五章 原来 谢凝让曹管事参与竞买时,给他八万贯,说这些钱可以买下清风楼,他还不信,经过今日这场竞买,他对这年轻公子的能力刮目相看。 起先,只是觉得他买下清风楼只是为纪念亡母,现在看来,清风楼在这少年公子的手中或可重现昔日风采。 曹管事将太府寺的竞买过程简要说了,叹道:“今日多亏歧王,若不是他亲自到太府寺,清风楼怕是已经姓夏。” “今日之事,还是要多谢曹管事。”谢凝颔首,“谢某还有一事相求。” “公子但说无妨。” “烦请曹管事再留一段时日,向您请教行商之事。” 曹管事放下茶盏,说道:“请教不敢当,谢公子颖悟绝人,世间少见,与谢公子切磋经营之道,乐意之至。” “不是我,是她。”谢凝指了指身后的松萝。 松萝吃了一惊,瞪大双眼。 开什么玩笑,教她经商! 她大字不识一个,除了煮饭洒扫,针织女红,她什么都不会。 她只是个婢女,平平无奇的婢女。 “不,不,我不成的。”松萝摇头摆手,“公子,我不成的,我应付不来。” 曹管事看向松萝,他对这个婢女并没有太深的印象,只记得是个跛脚女娘。 曹门大街的酒楼,从来没有女掌柜,更没有见过跛脚女掌柜。 可,看这少年公子严肃的面容,又不像是说笑。 “不会可以学,曹管事教你行商,我教你识字,再找个账房先生,趁这段时间重新装修清风楼。”谢凝说道,“松萝,接下来你会非常忙。” 松萝纳闷,“公子,那你做什么?” “我自有自己要做的事。”谢凝怔怔,“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 接着,她拿出早已两张鹄白纸,一张是招募文书,上面写着招募的工种、人数和月薪,另一张则是酒楼的图纸。 她交给曹管事,“酒楼装修这段时间,正好招募工人,就请曹管事教松萝如何选人。这张图纸是我按着儿时的记忆画的,虽不能完全还原,也有七八分相像,就按谢娘子在时的样子装修吧。” 曹管事接过两张纸,看了半晌,不舍得移开眼睛,行书气势遒劲,端庄雄伟,有‘车马冰河入梦来’之感。 “公子的字仿若颜公再世,好字!好字!不知可赠曹某一幅字?” 谢凝点头,唇边含笑,“我回去挑幅好的,让松萝带给您。” 幼时习字,她的字写的并不好,父王拿了书法大家的真迹让她挑选,她一眼便相中了颜真卿的字。从此,每日午后,父王不管多忙,都会教她习字,也曾因此挨过不少手板,却换得了一手好字。 曹管事准备离去,看了眼松萝,小女娘仍站在原地怔怔。 谢凝回头,眼神中带着鼓励,“去吧!万事开头难,总要走出第一步,跟着曹管事好好学。” 松萝低头,嗫嚅道:“公子,万一我没做好,把事情搞砸了怎么办?” “大不了,我再去给人诊病,赚了钱再买个酒楼给你练手。”谢凝难得地笑了,不是微笑,是真正开心地笑,“天塌了,有公子顶着,你怕什么?” 公子这是在说笑话吗? 尽管这个笑话并不好笑。 但这是公子自广灵观醒来,第一次笑得这么开心。 松萝也被这笑声感染,放下缠在手上的帕子,随曹管事离去。 谢凝坐在窗前,为自己倒了杯茶,茶汤清浅,茶香缓缓飘入鼻端。 氤氲水雾中,她看向窗外熙来攘往的人群。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这一世,她与谢娘子无缘相见,经营好清风楼,想来是对她最好的祭奠。 人群中,身着玄色衣衫的韩元驰抬头,漆黑眸子穿过人群看向她。 谢凝举起茶盏,作了个邀请的姿势。 韩元驰亦没有客气,大步流星穿过街道,不多时已到了二楼。 谢凝见他,起身施礼,“多谢王爷,请!” 身后的卫融看了看周围,鹰隼一般的眼睛打量着众茶客,黑色佩剑斜放在胸前,似乎随时做好战斗的准备。 韩元驰看他戒备森严的模样,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太府寺还未搬来时,这间茶肆便在这儿了,不会有事。你自去喝茶,我同谢公子说说话。” 卫融选了张角落的桌子坐下,韩元驰则在谢凝对面坐下。 谢凝将茶斟好,再次道谢。 “为何谢我?”韩元驰浅尝一口,虽比上府里的茶香,但还能入口,“如果是为上次荣府之事,那便算了。我说过,我们两清了。” “是为清风楼。” “清风楼?” “不错,曹管事是替我出面竞买。”谢凝如实说道。 原来是他! 他是清风楼的新东家。 “我是太府寺丞,不过做了自己分内之事,无须言谢。”韩元驰说完,又问道:“你以医术立世,为何要购入酒楼?” “清风楼是谢娘子创立,谢娘子是我的生母,购入经营,也算是祭奠亡母。谢娘子死后,生父续弦,清风楼由继母王氏经营,但经营惨淡、投机取巧、以次充好,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她语调平缓,没有任何感情起伏,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韩元驰不禁想到早逝的母妃,成年后,他学会了如何收敛自己的感情,但他知道,在这平静的述说背后,有多少不易和隐忍。 清风楼在王氏手中再凋敝,世人只会骂王氏兄妹,但他不能插手。 他若插手,那便是子夺母业,是不孝,是忤逆。 所以,他必须借助他人之手。 “既已购入,谢公子打算如何经营?” 韩元驰看到茶几上有个黑色麒麟茶宠,他把青瓷杯中的残茶倒在麒麟身上,黑色逐渐褪去,现出白玉般的光泽。 谢凝逆光坐着,夕阳洒落在他的发丝和面庞上。 韩元驰突然觉得,少年人的白玉无瑕倒让这白玉麒麟失了几分颜色。 “让婢女经营。”谢凝说道。 让婢女经营? 韩元驰手中的动作顿住,“你以八万贯买下清风楼,就为了让婢女经营?” 第六十六章 告状 韩元驰见过那婢女几面,实在没有觉得此女有什么特殊之处,除了跛脚让人印象深刻。 “她只是代我经营,我是东家,她是掌柜。”谢凝说道。 “那你呢?你要去做什么?”韩元驰问道。 以巨资买下生母的酒楼,却不亲自经营,那一定是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做。 “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治病救人吗?你要做再世华佗。还是准备科举下场?” 自皇帝登基,大韩已有八年未曾开恩科,下一次科举不知是什么时候。 “都不是。”谢凝摇头,“到时你自会知晓。” 她起身为两人斟茶,“今日之事,多谢!” “谢我只用一盏茶?这可算不上有诚意。”韩元驰笑道。 “那要怎样才算有诚意?”谢凝问道。 “像他们一样,把茶换成酒。”韩元驰指了指邻桌,两个男人正在拿着大茶碗喝酒。 他吸了吸鼻子,“应是千日春。” 还未等谢凝回答,他已经叫来跑堂上酒。 “歧王殿下今日似乎心情颇好。”谢凝问道。 “今日心情是很好,所以需要一醉解千愁。”韩元驰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明日会糟糕,谢公子可否还愿意相陪。” 那夏尚喜想必正在宫中告状,裕贵妃晚上必然要给父皇吹枕边风,一顿训斥自然是免不了,说不定,还要禁足。 韩元驰摇摇头,暂时抛开那些烦心事,再次端起酒碗喝下。 谢凝双手捧起酒碗,小口啜饮。 韩元驰看他如此,笑道:“喝酒要大口喝才有意思,哪有像你这样的,跟个娘儿们似的!” 他突然伸出托住碗底,谢凝没有防备,辛酒入喉太猛,剧烈咳嗽。 “谢兄,没事吧?” 他本想站起来查看,却看到谢凝自桌下伸出手摆了摆,尔后,抬起头冲他说了声,“不妨事。” 那瓷白的肌肤上染了一抹红,像是涂了胭脂。 “你、你还真像个娘儿们。”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竟有些结巴。 韩元驰所料不错,夏尚喜出了太府寺,便直奔永和宫。 今日,他对清风楼志在必得,以为必是囊中物,所以早早便让女儿求了恩典,要去宫中庆贺。 谁知,半路杀出个韩元驰,被什么曹管事抢了先。 庆贺个屁! 他怒气冲冲走入宫门,小厨房已将午膳备好,就等人到齐就开始传菜。 裕贵妃侧躺在榻上假寐,宫女正在轻轻打扇。 夏尚喜没有看女儿,径直走到案几前,猛然坐下。 动静之大,惊动榻上的裕妃。 她睁开眼看了看父亲的神色,坐直身子,以她对父亲的了解,今日之事必然没有办成。 “可是清风楼出了什么岔子?”她抬手屏退宫中诸人,“晌午在偏殿用膳,你们且去准备。” 厅中只剩下父女二人,夏尚喜也不再端着,他从椅子上弹起,走到裕妃面前。 “他韩元驰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不得宠的皇子,克死生母,皇帝不喜,拿着鸡毛当令箭,竟然搅黄我的好事……” “父亲!”裕妃打断夏尚喜,“这是宫中,不是菜市口,韩元驰再不得宠,也是陛下的嫡子,是大韩的皇长子,说话还是这般口无遮拦。” 夏尚喜看女儿脸上有怒色,赶紧赔笑道:“我是被他气急了,说秃噜嘴,但这件事,你可得给爹作主。要不是他,清风楼已经是夏家的了。” 裕贵妃‘啧’了声,白了他一眼,“父亲,一座酒楼而已,咱们家的酒楼还不够多吗?多一间少一间,有什么打紧?” “女儿,不能做了娘娘就忘记出身,当年咱们父亲走街串巷卖酒,咱可是一文钱一文钱攒下来才有的今天。再说,谁会嫌钱多。” 裕贵妃最烦父亲提这个,她最拿不出手的就是自己的出身——酒家女,虽然是清白人家出身,到底有些不上台面。偏偏每次来都要提起。 “晌午了,去用膳吧!” 她刚要站起来,门外来了头簪粉花的锦衣少年。 “爹,我听说你没买下清风楼,是不是那个姓韩的老小子?”他还未进门,声音已经传了进来,“他以为他是谁,小爷找人把他腿打瘸。” 裕贵妃看了看自己不成器的弟弟,怎么忘了今天还请了他? “你以为你是谁?今日打这个,明日打那个,你打量我很闲吗?天天给你收拾烂摊子。”裕贵妃无奈叹了口气,“夏普,把你头上那花给我摘下来,看着碍眼,还有,以后来我宫中,少涂脂抹粉,呛得慌。” 夏普顺从地把头上的花摘下来,用袖子蹭了蹭脸上的粉,他不怕天不怕地,就怕这个长姐。 毕竟他后半辈子,吃香的喝辣的,还指望这个长姐。 “姐姐,你可得为家里做主,姓韩的抢了咱家的生意,你可不能不管。” “你给我闭嘴!”裕贵妃怒道,“什么姓韩的,当今天家姓韩,这天下都姓韩。不会说话就闭嘴,若被旁人听了去,治你个不敬之罪。” “你弟弟说得没错,不能就这么算了,一个小小的太府寺丞,竟然对国丈无礼。”夏尚喜凑近女儿,低声道:“女儿,必须给他点颜色,让他知道夏家不是好欺负的。” “大府寺掌管天下行商、赋税,是专门管商户的,他职位再低,也是陛下封的官职。你该与他亲近些,而不是因为一家酒楼搞成这样。” “依你说,就这么算了?”夏尚喜心有不甘。 “太府寺丞是皇上封的,他行使职权,处理份内事,并无错处。”裕贵妃拾阶而下,娇美的脸上现过一丝狡黠,“清风楼之事,不许再提。” 人非圣人,孰能无过? 但大皇子的错绝不能从一家酒楼开始。 裕贵妃看了看自己的父兄,商人本性,唯利是图,只盯着眼前的蝇头小利,从来没有为她、为舒儿着想过。 别的妃嫔或有母家相助,只有她在宫中独木难支,凡事都得依靠自身。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世界上唯一不能选的,就是自己的出身。 “父亲,不要只盯着你那些酒楼。凡事要有远虑,若有一天舒儿能坐上高位,整个天下都有夏家的一半,还愁一家清风楼吗?” 第六十七章 出狱 谢凝从来没想到,这具身体酒量竟然如此差。 不过一酒碗,她便觉得头脑昏昏,站起来时,只觉得路面都在晃。 “谢兄,当心。”韩元驰想上前搀扶,谢凝却以手支住桌案,稳稳站住。 她扯出一抹笑,“无事,我无事。” “没想到你酒量这么差。” 韩元驰看她东倒西歪的模样,有些失笑,古铜面皮上露出两排白牙。 谢凝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晃眼,伸手遮挡,“日头太大了,打眼。” 韩元驰乐了,看来这人是真醉了。太阳都下山了,哪来的日头? 身后的卫融一脸莫名,一个醉汉有什么好看的? 不过,王爷可是许久没有笑得这么开心了。 “我让店家给你煮碗醒酒汤,喝完送你回去。” “不妨事,不妨事,容我缓缓。” 谢凝顺着桌沿坐下,摸索着找到颈上金锁,左右摆弄,但那金锁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就是不到她手里。 她一向矜持自重,今日这模样,倒是第一次见。 “你可是要打开金锁?”韩元驰问道。 谢凝点头,眉目间氤氲着雾气。 韩元驰走近,接过她手中金锁,原来金锁下面有个凸起的机关,镶着白玉,轻按机关,金锁弹开,里面放着一红一黑两粒药丸。 谢凝取过红色药丸,就着茶水吞下,只觉腹中一阵清凉之气升起,冲走了淤滞的浊气。 韩元驰再看她时,她已稳稳站起,眼神清明。 “谢某失态,让歧王见笑了。” 还是那副秉节持重的模样,与平日并无二般。 “黑色药丸做什么用的?”韩元驰问道。 “可解百毒。”谢凝说着,合上金锁。 “可以给我吗?” “不可以,那是我给自己配制的。歧王若需要,我会根据你的体质调配,人的体质不同,所服的药也不同。”谢凝解释道,她看了看天色,说道:“歧王若无事,谢某先告退。” “可是回谢宅,我正好顺路。” 太府寺门口,停着歧王府的车辇。 “不是,我要去清风楼。”谢凝说道。 两人说话间,都没有留意到两辆载着人的独轮车从茶肆门前经过,一路滴着血,却听不到一声嚎叫,想是痛晕了过去。 车上的两人,衣服已经和血肉和在一起,头发脏污成团,分不清男女。 走到岔路口时,车夫一个朝南,一个朝北,各自分开。 朝南的沿着巷子拐进了朱雀门外街,停在了谢宅,朝内喊了一声,“到了!” 门房里跑出几个人,谢焘、谢五娘、谢六娘,还有六安。 谢六娘看到车上的人,有些害怕,不敢上前。 谢五娘却从身形上看出那就是王氏,她扑上去,低头看着女人血肉模糊的脸庞,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娘,娘!你怎么、怎么成这样了?”她哭喊道。 谢焘听着声音,忙走上前,果真是妻子! 他的手一时不知该碰哪里,除了小腿,可以说是体无完肤。 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变卖了,甚至他珍藏多年的孤本都当了,加上卖掉清风楼的八万贯,刑狱司免去了七十杖。 二十杖,就把一个活生生的人打成了这样! 若九十杖打下去,哪儿还有命在! “六安,愣着做什么?”谢焘吼道,“快帮我把夫人抬进去。” “哦、哦!”六安晃神,他还不太能接受平日里飞扬跋扈的夫人这般垂死的模样。 两人小心翼翼把王氏搬回内室,让她平趴着。 谢五娘用热水绞了帕子,却不知道该从哪儿擦起,整个后背至大腿,血肉模糊。 她只好先拿剪刀把衣裳剪断,刚扯动衣衫,王氏已经痛得倒吸冷气。 谢焘见此,说道:“六安,去请凝哥儿,给夫人诊病。” 六安脚还没到门口,又被他叫住,“等等,我亲自去。” 王氏和儿子之间多有嫌隙,彼此间都别扭着,他怕六安去了被拒绝。 谢焘出了垂花门,一时竟拿不准该往左拐还是右拐。 当初建这个宅子时,亡妻曾给他说过,苍梧斋是留给长子住的。 后来生下谢凝,被送到乡下抚养。 再后来,谢娘子病逝,娶了王氏,苍梧斋便留给了谢湘楠,她搬出后,又给了五娘和六娘住。 谢凝回来后,搬进了苍梧斋。 这还是他第一次来。 或许是他太久没来了,守门的婢女他竟然不认识。 “松萝呢?”谢焘问道。 “松萝姐姐有事外出,老爷可有事?”辛夷放下手中的针线,站起身来。 “凝哥儿在家吗?” “公子在看书呢!我去叫他。” 谢焘赶紧摆手,“我去、我去!” 他有求于人,姿态自然要放低一些。 谢凝正在看《礼记》,看到谢焘进来,起身施礼,“见过父亲。” 谢焘来时十分心急,看到儿子,反倒有些赧然。 他突然记起上次谢凝生病时,松萝曾到书房求他去请大夫,被他拒绝。 如今妻子有难,他却站在苍梧斋求儿子。 可王氏不会诊病,谢凝却是大夫、是名医,找他也是情理中事,他心想。 “凝哥儿,你娘……”话到嘴边,他赶紧打住,他记得谢凝从来不叫王氏‘娘’,而是‘姨娘’。 但王氏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并不是妾,怎可叫‘姨娘’? 那便不叫吧! “凝哥儿,大娘子刚从刑狱司回来,被打得不成人形,为父想请你去瞧瞧。”谢焘说道。 “父亲确定要让我去?”谢凝反问。 谢焘被问得莫名,他是专程来请,不就是让你去吗? “自然让你去。” “那好,走吧!”谢凝放下书,取过药箱,准备离开。 谢焘反而有些怔愣:这么爽快! 父子二人到主院的时候,王氏已恢复些神智,嘴里嘟囔着要死要活。 谢六娘拿着剪刀站在一旁,“娘不让碰,嫌痛!” “娘子,这些破衣、腐肉不祛除,到时流血化脓,你得受更大的罪。”谢焘走到床前,好言劝道,“我请了凝哥儿来,他医术高超,让他帮你瞧瞧。” “不、不要他!不要他!”王氏强撑着一口气说道。 谢五娘也低声说道:“爹,要不换个大夫?” “行了!”谢焘声量陡然拔高,“也不看看你娘的伤势,还有一块好皮吗?就让凝哥儿医!” 第六十八章 招募 自王氏嫁进来,从来没见到丈夫这样高声说话,满屋子都静了。 谢焘从桌子上取过两面铜镜,一面放在王氏后背,一面让王氏自己拿着,“你自己看!” 王氏刚拿到镜子,‘啊’地一声丢出老远。 那是自己的身子吗? 血肉模糊,伤口深可见骨。 怪不得,怪不得疼得钻心。 “凝哥儿,你该怎么治就怎么治。我们都出去。”谢焘难得做了回主。 室内,谢凝自药箱拿出瓷瓶,倒一半在白色帕子上,剩下的递给王氏,“喝了它,能减轻痛楚。” 王氏迟疑着,不知该不该接过。 “若我治痛一分,别的大夫治会痛十分。”谢凝说道。 王氏只觉得背上火烧火燎,她接过瓷瓶,一饮而尽。 十息之后,背上的痛楚大为减轻。 “我开始清理创口,会很痛,你若忍不住,咬住它。”谢凝递过帕子。 王氏看着她手中的泛着寒光的柳叶刀,心里直打哆嗦。 刀还未落,室外的人已听到王氏杀猪般的嚎叫。 谢五娘听着瘆得慌,轻拽着谢焘的衣袖,“爹,你说他会不会伺机报复?” “闭嘴!”谢焘看了看女儿,眼神中带着不解,“他既然来了,就会尽心医治。” 半炷香后,房门打开,谢凝背着药箱走出来,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把地上的污物拿去外面焚烧,每三天我会来换一次药。” 王氏的伤口已经溃烂化脓,割下的衣物连着血肉,都是不洁之物,若不焚烧掩埋,恐会感染他人。 众人进去看时,王氏已经睡去,身上虚虚搭了件素白里衣。 不管王氏对谢凝有再多的看法和不满,也必须承认他医术了得。 满目疮痍的皮肉在第三次换药时,已经长出了肉芽,换药时也不再撕心裂肺的疼了。 京城人对擅用不洁食物的商户恨之入骨,行刑时丝毫没有手下留情,她回来时不能动弹,必然伤了筋骨。每次谢凝来换药时,再施以金针,她已经可以翻身了。 相信再有月余,便可以下床了。 就是新肉长出时,痒得难受。 “娘,不能抓。”谢五娘轻轻拍着王氏的后背,帮她涂药,“好不容易长出的新皮新肉,抓破了还得重新长,还要受二荐罪。” “我知道,只是,痒得难受。” 后背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叮咬,她算是体会到万蚁噬骨的滋味。 谢五娘用小银匙挖了药,慢慢抹匀,王氏便感觉到一片清凉。 “这祸害纵有百般不是,他的药倒是真管用。”王氏叹道。 “娘,你也别再整日‘祸害’叫他了,这次要不是有他,你的伤怎么能好这么快!”谢五娘说道,“舅舅和你同日受伤,伤口到现在还没有结痂。” “你别跟我提他!要不是他,我怎么会挨这顿打,又怎么会没了清风楼?”王氏提到娘家哥哥,恨不得生吞了他。 没了清风楼,一大家子靠什么吃喝? 听说被一个姓曹的买了去,也不知现下怎样了。 此时,清风楼前,曹管事和松萝摆了张桌子,桌子前排了长长的队伍,都是前来谋职的民众。 只听人群中有人交谈。 “这清风楼不是刚被官府查封吗?怎么又开始招人了?” “听说被人买下,正在整修呢!要重新开张。” “一个新酒楼,怎么这么多人应职?” “你看看布告上的月钱。” 有人前去看了,仅一个酒楼跑堂,月钱就有六贯钱,还可根据每日卖出酒水抽取佣金。 要知道生意最好的遇仙楼,跑堂的月钱也只有四贯钱。 那人看了后,不假思索站到队伍后面,只恨自己知道的太晚了。 曹管事教松萝如何识人,如何签订契约,如何知人善任。 松萝边学边做,只恨自己少长了两只手,她真有些忙不过来。 直到戌时,天色擦黑,才招了十个工人。 “明日继续吧!”曹管事说道。 松萝施礼,“多谢曹管事,松萝愚钝,让您费心了。” “小娘子切莫自谦,你已学得十分好了!” 松萝让小厮送曹管事回去,自己则乘坐步辇回谢宅。 宅前,隐约站着一个人,看松萝过去,忙不迭跑过去。 待人走上前,松萝才看清,是六安。 枕头在六安怀里,‘喵、喵’叫个不停,看见松萝,伸着爪子求抱抱。 松萝接过枕头,从荷包里拿出糖果,给枕头吃。 枕头伸出粉嫩的舌头,舔舐松萝的手心,毛茸茸的脑袋直往怀里拱。 松萝捊着顺滑的毛,只觉疲惫去了大半。 怪不得京城到处都是猫奴呢。 六安见此,腆着脸笑道:“你若喜欢枕头,就送你了。” 松萝看他一脸谄媚的模样,说道:“有什么事直说,谁不知道枕头是你的心头宝,你怎么舍得送人?” 六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搓了搓手说道:“我看你天天忙进忙出的,便跟着你出去了一趟,看到你在清风楼招募工人。” 他并不知道谢凝买下了清风楼,以为松萝是帮着曹管事做事。 “我有两个孪生哥哥,一直在家无事做,为人憨厚老实,有的是力气,就是脑子不太灵光。”六安顿了顿,赶紧解释道:“但人很听话,你让往东绝不往西,你说一绝不做二。” 松萝一边撸猫一边漫不经心说道:“那你明日带来看看,合适的话便留下。” 松萝自以为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是让他明日带到清风楼让曹管事瞧瞧,但没想到,一向懒散的六安这次竟如此积极。 第二日刚一开门,便看到两个彪形大汉堵在门口。 松萝仰头看着汉子,身高近七尺,体重少说得有两百斤,怪异的是,梳着孩童的双髻,手里还拿着拨浪鼓。 两人低头看了看松萝,咧嘴一笑,“姐姐!” 那分明是壮年男子的声音,脸上却是童稚的笑。 好怪异! 甚至有些吓人。 六安自两人缝隙中间钻出脑袋,“松萝,我把人带来了,你看看怎么样?” “他们,是你的哥哥?”松萝问道。 六安指了指左边那个,“这是四安。”又指了指右边那个,“这是五安。” “他们是双生子,娘怀他们时吃不上饭,生下来就这样了。傻是傻了点,但非常听话。” 这哪是傻了点儿,分明就是傻子! 第六十九章 筹备 六安似乎为了验证自己所说不假,看到院里辛夷正在打扫,便对着双生子说道:“去帮姐姐扫地。” 双生子听了后,收起拨浪鼓,蹒跚走到院里,抢过扫帚,开始扫地。 不多时,院内尘土纷飞。 松萝忙道:“好了!快停手!” ‘枕头’从她怀中挣扎逃出,跳上院墙跑了。 再扫下去,只怕地皮都要被掀起来。 “这里还没好。”四安指着石桌说道。 海棠树下放着一张石桌,并四个石凳,因为不便来回搬动,所以每次只打扫周边。 四安铆足劲儿搬起石桌,举过头顶。 “扫这里。”他吼道。 五安依言过来,慢悠悠地打扫,他随手拎起石凳,就像拿起小玩意儿般轻松。 那石凳松萝之前试图挪动,需要两人合力才能搬动,而在五安手中,毫不费力。 四安就这么举着石桌,脸涨得通红,额头青筋突起,看着五安慢条斯理地打扫,不催不烦。 真的是,有点傻! 五安搬起最后一个石凳,一条硕大的蝎子扭动着身子,形状可怖。 松萝‘啊’地叫出声,她最怕这个。 五安一脚跺下去,蝎子半条身子成了肉泥。 他捡起还在扭动身子的蝎子,拿到松萝面前,嘿嘿笑道:“姐姐,虫子。” 松萝看着倒挂在眼前的蝎子,一张小脸没了血色。 六安赶紧让哥哥把蝎子扔到院外,他挥着双手,扇走萦绕周身的尘土,笑道:“怎么样,扫得可还干净?” 松萝:扫得很好,下次别扫了。 “留下吧!”不知何时,谢凝已经站在廊下,对松萝说道,“四安留在家里看守庭院,五安做你的随行小厮。” 六安听了,磕头跪谢,“多谢公子!” “他们不要工钱,只求能有口饭吃。”他又说道。 他的两个哥哥,真的、真的很能吃,一个人的饭量抵得上三个成年壮汉,他的月钱都填补了家里,可还是时常青黄不接。 娘说,那家要是能养活得了双生子,情愿白送。 可是,这样的便宜儿子,哪家愿意要? 谢凝示意他起来,说道:“饭自然要吃,工钱也要给,就按清风楼跑堂的月钱算。” “公子。”六安嗫嚅道,“他们真的很能吃,每顿至少六碗米饭。” “能吃好啊!”谢凝笑道:“我正好要试菜,不会浪费。” 六安听了,放下心里,竟有几分羡慕两个哥哥,拿着银钱还能白吃白喝。看谢凝的眼神带了几分感激。 说话间,辛夷已将教具准备好,自己搬了张椅子坐在一旁,“公子,松萝姐姐,可以上课了。” 这几日,松萝上午跟谢凝学习认字,下午到清风楼跟曹管事学习经商,还要盯着酒楼的装修进度和招募。 真的好忙、好忙啊! 但却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实,她渐渐忘记了自己跛脚的事情,渐渐不会询问公子的意见,可以自己独立处理一些事情。 公子曾说,“尽管放手去做,万事有我!” 有公子在身后,怕什么呢! 原来女子走出这四方天,外面的天地竟如此辽阔! 松萝翻开《千字文》,端正坐好,谢凝开始讲课。 辛夷也打开书,她初时并不想学习识字,但听谢凝上课如听故事一般,让人移不开耳朵,便日日跟着听课。 六安见了,问道:“公子,我可以一起听吗?” “当然可以。” 六安屁颠屁颠搬来小马扎,坐下来听课。 双生子见了,有样学样,也来马扎,坐了下来。 苍梧斋内,读书声琅琅。 下午的时候,厨师们依约前来试菜。 秋季螃蟹肥美,正是吃螃蟹的好季节。 今日要做的螃蟹羹、蟹酿橙、盏蒸羊、酥炸牡百合片。 辛夷拿出了提前做好的蜜饯樱桃放在小碟子中,给大家试吃。 她在不少人家都做过婢女,就数苍梧斋做着最轻松惬意。 既无主人打骂,也无同行斗心眼。 而她最喜欢的,就是试菜的日子,树下赏花,坐等美食。 她看着石桌前的李大勺在橙子上雕刻出花纹,再用刻刀将橙盖打开,剜出橙肉放入白瓷盘,立时闻到了浓浓的橙香。 又有小厮端来了剔好的蟹肉、蟹黄、马蹄丁、鸡蛋液,李大勺接过,走向灶房。 “还缺肥肉丁。”谢凝说道。 李大勺面上一红,“瞧我这脑子,公子提醒过多次,总是记不住。” “要用瑶池酒炒制,去腥提鲜。” “小的记住了。” 李大勺边说边开火,热锅冷油,食材刚一进去,便迸发诱人的香味。 辛夷不自觉咽了口水,四安早已守在灶房门口,寸步不离。 蟹肉炒制好后,再盛入橙碗中,上笼屉蒸一刻钟。 出锅装盘,当小厮把橙盖打开时,橙子的清香、马蹄的甜香、蟹肉的肥腴,芳香四溢,闻着让人垂涎欲滴。 辛夷拿起勺子尝了一口,无比满足。 果然,美食能治愈一切。 在她要吃第二口时,四安已经吃完自己的,眼巴巴地盯着她。 “喵……”门口跑来一只虎斑猫,‘枕头’已经闻着味儿跑来了。 六安紧随其后,“什么味?这么香?” 在看到石桌上摆的美食时,他自顾自说道:“这不赶巧了吗?正好赶上饭点。” 他跨坐在石凳上,准备举箸夹菜,却忽然意识到没有一个人请他吃饭,连四安眼里都闪着警惕。 ‘枕头’叫了一声,跳上桌,被六安及时拦下,按入怀中,“嘿嘿,一起吃,一起吃。” 门后,闪出一个小脑袋,谢六娘看着院内的一切。 王氏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姐姐忙着伺候娘,是以,这段时间并没有什么人管她。 她本来在院子里踢毽子,不知从哪飘来好香的味道,她循着味道便来到了苍梧斋。 谢凝看到她,朝她招招手,“过来!” 谢六娘不动,还是只露出个小脑袋。 谢凝便拿了蜜饯樱桃过去,“给你吃。” 真香、真好看,可娘说过,她是祸害,不能和祸害说话,更不能吃祸害的东西。 可这樱桃煎真的太诱人了,谢六娘伸手小手拿了一颗放到嘴里。 真好吃! 比外面铺子里的好吃太多了! 她趁谢凝不备,把碟子里剩下的全部抓走,紧紧捂着。 “还要吗?”谢凝轻声问道。 谢六娘点头,指着石桌的食物,问道:“我能吃吗?” “自然能吃。进来吧!” 小女孩的眼里满是对食物渴望,可不管谢凝怎么说,她始终不愿踏进来一步。 也许在她眼里,苍梧斋比地狱魔窟还要可怕。 谢凝无法,只得拿个小食盒,每样食物给她挑上一些。 “拿去吃吧!”谢凝递给她,帮她扶正发髻。 谢六娘拿着食盒,兔子般蹦跳着跑开了。 蟹酿橙真香啊! 百合片酥脆可口! 蜜桃煎酸甜美味! 谢六娘鼓着腮帮子,边嚼边想:她肯给娘治病,还给她这么多好吃的。 也许她并不像娘和姐姐说的那样坏,她并不是祸害! 第七十章 开张 兴平十年,十月二十七。 清风楼经过月余的筹备,终于开张了。 二十年前,谢娘子也是选在这天创立了清风楼。 二十年后,翻修一新的清风楼重新开张。 酒楼还原了谢娘子在世的模样,匾额便是谢凝在大火中捡到的那块,重新刷漆修补,仍然高挂在原处。 门口搭有彩楼,主楼有三层,主楼和附近五栋面朝主楼的大楼之间,架设了凌空飞桥。飞桥两边装有护栏,彼此相通。 所有的房间都挂着珠帘,帘子上方还挂着用丝绸绣成的匾额,灯烛的光照在珠帘和匾额上,反射出一片金碧辉煌。 彩楼下,并没有像别的酒家挂有红灯笼,也没有请歌姬唱曲儿,反而摆放了几把空椅子,桌案上摆有骆驼蹄、广寒糕、栗糕、蜜煎橄榄等小食,也有豆蔻饮、紫苏饮、二陈饮等香饮子。 有个小厮坐在桌案旁,无论是否进店吃饭,若想停下喝脚,便可让小厮拿些吃喝。 赶鸭老汉看了看高耸的酒楼,想起上次被掌柜踹出来的场景,瑟缩着不敢迈脚。 他年纪大了,每日到曹门大街向酒楼兜售水鸭,回去时,常常感到体力不支,需要找个地方歇歇脚。他也知道自己穿的不体面,碍了这些酒楼掌柜的眼,但他着实累了,哪怕是坐在地上,也得歇上一歇。 曹管事看到老汉,笑道:“老丈,可要停下歇歇脚?” “我能坐吗?”赶鸭老汉问道。 “尽管坐,可要吃些东西?”曹管事指了指桌案,“可挑些吃食,也可尝尝咱们店的香饮子。不要钱!” 老汉听了,睁大浑浊的双眼,“不要钱?” 曹管事点头,“不要钱!” 老汉要了一份骆驼糕,还要了一杯紫苏饮。 曹管事安顿好老人,又去招呼别的客人。 嗯,真好吃! 比家里老太婆做得好吃多了。 吃完了,抹抹嘴,“小哥儿,还能再尝尝别的吗?” 小厮点头,又拿来一份广寒糕。 老汉很快吃完了,又要了别的糕点和香饮子。 如是三番,小厮脸上的笑渐渐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老汉熟悉的厌恶和嫌弃。 终于吃饱后,老汉又问:“我能带一份回去,给家里人尝尝吗?” 小厮的脸彻底绷不住了,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吃白食就算了,还连吃带拿! 他终于怒吼出声,“你以为这是济慈堂啊?滚远些!” 他早就跟掌柜说过,这样行不通! 京城的刁民多的是,万一碰到不要脸的,只吃外面的糕点和饮品,就不进店里花钱,那不是亏了。 掌柜说这是东家的吩咐,让他照做就是。 瞧瞧!开业第一天就碰到这样的刁民! 谢凝的马车停在清风楼前,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松萝见她来,赶紧放下手中活计,出来迎接。 小厮见到松萝,换了一张面皮,满脸堆笑,“掌柜好。” 松萝越过他,走向马车,搀扶谢凝下车。 谢凝走到小厮身旁,停下,“我问你,一份广寒糕多少钱?” “十文钱。”小厮答道。 “一份几块?” “五块。” “那就是一块两文钱。”谢凝说道,“你给他一份,可能有五个人吃到清风楼的糕点,这五个人可能会告诉身边的亲戚朋友,用十文钱买十人知道清风楼的名声,值不值?” “若这些人中有一个人来清风楼吃饭,清风楼的最低消费是两贯钱,酒楼可盈利至少八百文钱,用八百文买一份广寒糕,你还觉得贵吗?” 小厮低着头,不说话。 他不知道这白衣公子是谁,但看到掌柜娘子对他如此恭敬,想来身份不凡。 谢凝亲自挑选了各样糕点一份,装好,递给赶鸭人,“老人家,拿好!” 她上前把鸭笼扶正,拎起放到老人的扁担上,笑道:“老人家若走累了,随时到清风楼歇脚,吃喝免费。” 老人看着她的眉眼有几分熟悉,突然问道:“谢娘子是你什么人?” “正是家母。”谢凝答道。 难怪! 难怪! 谢娘子在时,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达官贵人,都可来清风楼,一楼是散客,吃食便宜;二楼是雅间,文人雅士可以赏景听曲儿;三楼可以看到皇宫内景,那得是世家公子才能去得起了。 若不吃饭,也可在彩楼下讨杯茶喝。 那时他推着独轮车贩水鸭,也喜欢在清风楼歇歇脚,再赶下一程,从来不曾有人赶他走。 自谢娘子辞世后,清风楼还在,但已不是当初那个清风楼了。 不知眼前这个年轻公子,又会怎样经营清风楼? “年轻人,别辜负了你母亲的一番心血。”赶鸭老人说道,抬脚离开。 谢凝目送老人离开,回头对松萝说道:“让账房把这个月的工钱结给他,让他另谋生路吧!” 松萝应声是,小厮愣在原地:不就骂了句臭卖水鸭的,就把他开了? 今日来清风楼吃饭的宾客,每桌免费赠一瓶酒,不但餐费打折,还送一面金旗。 围观的人很多,但进店的人却寥寥无几。 清风楼这几年在京城的名声并不好,王氏兄妹被官府抓走那天,不少人亲眼看到了厨房的污秽景象。 尽管开业之初,清风楼推出了一些特价的菜,也摆出了免费小食饮品。 人们更愿意尝些免费的食物,而不愿意再次走进这个恐怖的酒楼。 在他们心中,王氏兄妹的所作所为,死一百次都不够。 进店的人发现清风楼的厨房很特别,设计成了镂空的样子,食客们可以从镂空的窗户看到厨房内的景象。 厨师们穿着统一的白褂衫,台面干净整洁,没有一丝脏污。 更有小厮推着木车到食客桌前,上面放着炭炉,厨师当场做菜,或是铁板煎,或是扯面,或是食材雕花,又新奇,又好吃。 只是,人仍是不多。 谢凝穿过人群,走向西楼的‘霜露阁’。 那里曾是谢娘子处理酒楼事务的房间,谢凝命人改成了书房的模样,在东边开了扇小窗。 她站在窗前,往远处看,便是景灵宫,那是大韩摆放皇帝塑像的地方。 那里,却没有她的父王,因为父王还未登基,便被当今天子毒杀。 第七十一章 捧场 清风楼对面的遇仙楼三楼,同样坐着一个人,那便是遇仙楼的东家——夏尚喜。 夏尚喜看着忙得脚不沾地的曹管事,冷笑出声,“花活儿整得再多有什么用?就你这点儿道行,还学人家开酒楼?老子吐口唾沫,都能淹死你这个老小子!” 好好做自己的矿务经纪不好吗? 看酒楼赚钱,便想来掺和一脚,也得看看自己有没有本事赚这份儿钱。 二十年间,曹门大街开了多少家酒楼,又关了多少家酒楼,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他往嘴里丢颗花生米,再喝口自家酒楼的琼浆,美滋滋叹了一口。 这清风楼从买到翻修,少说花费十万贯,照这样下去,不出三个月,曹管事就得夹着尾巴回川北老家。 至于那个跛脚娘子,他压根没放到眼里。 “已经瘸了一条腿,当心另一条腿也跑瘸了!” 门突然被打开,夏普大步进来,“爹,人都找齐了,啥时候动手?” 清风楼开业,就在他家酒楼对面,他都要准备份儿大礼。 夏普托朋友找了几十个街混子,随时准备伺机闹事。 “他抢了咱家的酒楼,惹你不快。惹你就是惹我,敢惹小爷,我让他在京城呆不下去。” “行了,把你那泼皮无赖那一套收起来!”夏尚喜厌恶地看向儿子,一母所生,姐弟两个怎么差别如此大! “你瞧瞧,就这么点儿人,还需要你出手吗?不出仨月,生意必黄!”夏尚喜指给儿子看。 偌大的酒楼,零星的几桌客人,楼上的包厢只有一扇窗户开着,开业第一天,竟如此惨淡! “让他摆谱,让他清高,哪家酒楼不请小甜水儿巷的小姐助兴,偏它古怪,搞什么免费吃食?且等着看好戏吧!” 夏普循着窗外看去,果真,凄惨啊凄惨! 他看得直乐,那也好,不用他出手了! “敢跟我们抢生意,没好下场!” 夏普说完,转身离去,却听到楼下传来嘈杂的脚步声。 几辆纷华靡丽的马车缓缓而来,仆从如云。 看徽记是荣氏的马车。 马车到清风楼前停下,仆从摆好轿凳,车内走出一身穿黄罗销金裙的妙龄女子,头上戴着珍珠花冠。 曹管事见了,忙迎了上去。 “姑娘怎么亲自来了?老奴不知,有失远迎。” 荣绾将团扇搭在头上,看了看彩楼,“怎样做得这样寡淡?不找些弹琴唱曲的姐儿?舞龙舞狮也没有?” “老奴也是这样说来着,公子说不用,老奴也不敢擅自作主。”曹管事答道。 荣绾听了,略感诧异:这样无声无息的开业,谁知道清风楼是好是坏?怎么打得开名声? 但她今日来是为捧场,不便多言。 另一层原因,她也想看看她看中的郎君到底有没有经商的能力。 娘说,谢家可以无权无势,谢凝也可以没有本金,莫说是五万贯、八万贯,就是百万黄金,荣氏也拿得出。 “我们可以扶持他,但前提是他是可造之材,若是一滩烂泥,莫说荣氏,神仙也扶不上墙。” 故而,清风楼该怎么经营,她不会有一言半辞。 她也想知道,自己看中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几个仆从陆续抱着贺礼下车。 曹管看到是玉白菜、三足金蟾蜍、紫水晶,秋风掀起车帘,他看到满满一车的贺礼。 “姑娘费心了,老奴替公子谢谢姑娘。”曹管事说道。 荣绾笑了,“曹管事,你是谁家的人?你只是荣府借给谢公子的,说到底,还是我荣氏的人,怎么倒替别人谢自家主子?” 她看了看装满贺礼的马车,“不过是从库房随意挑了一些,久不见天日,东西放久了,都要发霉了。正好给谢公子添些喜气,讨个吉利。” 曹管事低着头不说话,心里却在盘算:库房的东西多了,可不见姑娘您送给第二人。 指不定哪天,谢家和荣氏就成了一家人,他还是先当好自己的差! “仆从安排在一楼用餐,马车上的女娘是我交好的姐妹,安排在二楼用餐,添些人气。”荣绾说道,“谢公子呢?带我去见他!” “公子在三楼,我带您去见他。”曹管事将荣绾领至‘霜露阁’,又道:“这里曾是谢娘子处理事务的房间,公子在里面许久了。” 荣绾领会,今日清风楼重新开业,想必是想念亡母了。 门刚一推开,她便看到谢凝临窗而立,半佝偻着身子,脸上的神色悲凄怆然,看到她进来,扭头轻拭脸庞。 他是在哭吗? 荣绾与谢凝见过数次,每次都是温文儒雅、克己复礼,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情凄意切。 她的心突然就软了下来,把荣夫人的叮嘱忘到脑后。 来之前,荣夫人曾反复告诫女儿:你虽有情,谢公子未必有情。作为女娘,你要矜持,男子若有意,他自会想尽办法见你。 她今日来,也不是专程为了见谢凝,只是因昔日恩情,捧个场罢了。 可不知为何,见到他,荣绾突然就丢了生意场上的盔甲。 在他面前,她只想做一个普通的女娘,一个在郎君面前没有任何掩饰的女娘。 荣绾走到窗前,将帕子递给谢凝,谢凝接过,将腮边的泪痕拭去。 “谢公子,今日清风楼重新开业,谢娘子若泉下有知,也会含笑九泉。” 她看着谢凝晦暗不明的侧脸,都说美人垂泪,惹人心怜,却不知男儿垂泪,亦会让人心疼。 她走向窗边,取下叉杆,合上窗户,“秋日风凉,公子莫要在窗边久站,当心受凉。” 谢凝终于将视线转回室内,才发现荣绾已陪他在房内站了许久。 “荣姑娘见笑了,劳烦你今日亲自前来,请坐下喝杯茶。”谢凝招呼她在桌前坐下,桌案上茶具齐全,有各类茶叶,“你喜欢喝什么茶?” “谢公子喜欢喝什么茶?”荣绾反问。 “今日荣姑娘是客,自然是依姑娘的喜好。” 说话间,谢凝便摆好了茶具,煮上山泉水。 荣绾左手倚腮,眉眼含笑,随手指了一样,“那便它吧!” 谢凝取出茶叶放入茶碾,用茶罗筛过,另一边已注水,温盏。 室内静谧,偶有杯盏相撞的声音,茶香阵阵。 荣绾静静看着谢凝从容地点茶,不由感叹:他做得真好! 他好像什么都能做好! 清风楼也一定能经营好! 第七十二章 寻衅 当谢凝把茶盏端给她时,棕色茶汤上雕了一朵洁白的玉兰花。 “你会茶百戏?”荣绾惊道。 她也跟着母亲学过,莫说茶百戏了,连茶汤都没做成过一次。 “幼时跟着母亲学过。”谢凝说道。 她的母妃是真正的世家贵女,琴棋书画、针织女红,无一不会,无一不精。 刚开始学时,她是不会的,但母妃不厌其烦,一遍一遍地教,她才勉强学会。 事实上,她所做的,不及母妃的十分之一。 荣绾浅尝一口,觉得不但酒能醉人,茶亦能醉人。 她将茶盏放回盏托,一个晃神,盏托倾倒,滑落到地上。 谢凝本能伸手去接,荣绾亦侧身闪避。 桌案下,两人撞在一起,气氛顿时尴尬不已。 韩元驰拿着木盒,站在门口,“我这是,来得不巧吗?” 荣绾本就窘迫,发现有人进来,一张俏脸涨得通红,急忙以团扇掩面。 谢凝整理好衣装,起身相迎,“没想到歧王竟亲自前来,有失远迎。” 为感谢韩元驰在清风楼竞买中的帮助,开业前她特意让人送去了两坛酒,没想到他竟亲自上门。 “谢公子客气。”韩元驰抬脚迈入室内,“我没有打扰二位吧?” 此时,荣绾已定了心神,刻意忽略了歧王眼中的戏谑,她敛衽施礼,“绾娘见过歧王。” 歧王颔首回礼,“荣姑娘也来给谢公子捧场?” “谢公子对荣氏有救命之恩,家母特命小女恭贺清风楼开张。”她向门外望了望,“姐妹们还在等我,绾娘就不多留了,就此别过。” 荣绾向两人行礼,离开了‘霜露阁’,脚步有些匆忙,以致在走出门时被门槛绊了一下,她赶紧扶住栏杆稳住身形。 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后,韩元驰才笑出声,他撞了撞了谢凝,“哎,她对你有意思?” 荣家大姑娘他认识多年,何曾如此小女儿态? 生意场上向来进退有度,处事圆融,行事老辣,得了荣夫人的真传。 谢凝这样无趣的人,被这样的女娘看上,真不知是福是祸。 不过,他有一副好皮囊! 哪个女娘见了不心动? 可是,仅凭外在,就能做荣氏的上门女婿吗? “王爷,径山茶可以吗?”谢凝并没有接他的话头,问道。 韩元驰心中暗笑:这是别人的事,你想那么多做甚? 他看了看桌案上的茶具,说道:“今日你是主,我是客,客随主便。” 谢凝跪坐在蒲团上,为他斟茶。 茶水是现成的,本是为荣绾煮的,她只喝了半盏便走了,韩元驰来了,剩下的茶汤倒不算浪费。 “这个送你,贺你开业之喜。”韩元驰拿出红木盒子。 谢凝接过,是个长形的匣子,她拉开上面一层,是一支青铜镞箭。 箭头上雕有凤鸟图案,白光隐隐,工艺精湛。 是一支上好的镞箭,可做陈列之用。 但是酒楼开业,送镞箭? 难道他不知,此乃大凶之兆? 韩元此似乎不以为意,“谢兄,开酒楼可不是菜做得好就行,我久在太府寺任职,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要多。你把这青铜箭挂在显眼处,让别人知道,你可不是文弱书生。” “小心对面的遇仙楼,那东家是裕贵妃的亲爹。” “他是谁的亲爹不重要,我自做好我的生意,他自做好他的生意,两不相干。”谢凝将镞箭收起,“不过,还是谢谢你的礼物。” 韩元驰‘啧’了声,“你虽无心,难保别人无意?若他想刻意挑事,你怎么应对?” 这么一根筋的人,适合开酒楼吗? 此刻,遇仙楼内,夏普正领着一帮地痞无赖在包厢胡吃海喝,几杯烈酒下肚,众人早不知今夕何夕。 只听夏普说道:“今天只管吃好喝好,自家酒楼,敞开了肚皮吃。” 有人应道:“还是夏爷大方,今日虽没让清风楼好看,来日若有需要,只要夏爷吩咐,一条桌子腿都不给它留!” “无须多言,都是兄弟,喝!”夏普仰头喝完海碗里的酒,却觉得下腹处涨得难受,“你们喝,爷儿出去撒泡尿。” 他脚步踉跄走出包房,不经意间向对面瞥了一眼,彩楼下挤满了等着用餐的人,孩童们拿着吃的玩的,大人们不时喝他们喝点香饮子,喝完咂摸着嘴巴,意犹未尽。 夏普怀疑自己的眼花,他不过进去片刻功夫,怎么这么多人了? 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看向对面,那孩童还冲着他笑,露出没有牙的牙花子。 没错! 他没有眼花? 爹还说人家整没用的花活,这哪儿是没用的花活,分明就是揽客的手段。 看,奏效了吧! 他忘记了要去茅房的事,折返回去,一脚踹开房门,“走,换个地方接着喝!” 喝红了眼的汉子见此,问道:“夏爷,去哪儿喝?” “清风楼!” 有人会意,抄起丢在一旁的棍棒,“走着,咱也去清风楼贺贺喜!” 众人立时领会,纷纷抄起家伙,歪歪倒倒向对面走去。 夏普到了彩楼前,对着朱栏踢了两脚,看着彩楼纹丝不动,“整得挺牢固!” 他捏起一块糕点塞进嘴里,招呼身后人,“都来吃,清风楼的糕点、饮子免费,敞开了吃!” 地痞们听到如此说,一窝蜂过来,将糕点饮子胡乱扔在地上。 小厮看到来者不善,躲在一旁瑟瑟发抖,趁人不备,‘滋溜’钻了进去。 “掌柜的,不好了!不好了!”他慌忙找到了松萝,“有人、有人闹事。” 松萝正在厨房张罗,赶紧走出来,问道:“何事?” “有人、有人在彩楼闹事!” 松萝还未出去,便见一个锦衣少年领着一帮醉汉进来。 她忙上前,“客官,可是要吃饭?” 夏普打量了她一眼,“废话,来酒楼不吃饭难道拉屎?” 后面的人听到了,一阵哄笑。 既然开门迎客,那便会遇到各种客人,松萝早有准备。 她不理会恶意的嘲笑,仍然客气问道:“不知客官是想在一楼散座还是二楼雅间?” “哪里最显眼,爷爷便坐哪!”夏普看了眼一楼,指着正对大门的座位,“爷爷就坐那里!” “那里已经有人了!烦请客官再换一桌。”松萝说道。 “让他们滚,我就要坐那里。” 第七十三章 滋事 原来的客人见夏普如此嚣张,身后又跟着数人,手持棍棒,不想惹事,便匆忙结账离去。 松萝见此,忙将一行人引到座位前,又喊来跑堂伺候。 “我不要他,我就要你!”夏普说道,“你来给爷爷斟茶倒酒。” 松萝咬了咬下唇,深吸一口气,挤出笑脸,“客官高兴就好。” 她依次将茶盏斟满,到夏普面前时,他故意将茶盏打落,茶水溅在了衣衫上。 “你怎么做事的?弄脏了爷爷的衣服,你赔得起吗?” 松萝想拿帕子帮着拭干,那脏污却恰好在裤裆处,她举着帕子,站在那里,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 夏普大喇喇站起来,“擦啊,给爷爷擦干净!” 见松萝不动,他猛然拍响桌子,“叫姓曹的叫出来,我倒要问问他,什么狗屁酒楼,招的什么人?去!叫曹掌柜出来!” “我就是掌柜!”松萝嗫嚅道。 夏普听了,不敢置信,问道:“你说什么?” “我就是掌柜!”松萝又低声说了一遍。 夏普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仰天狂笑,“你是掌柜?清风楼的掌柜竟然是个女的?还是个女跛子!” “大伙都来看看,清风楼的掌柜是个跛子!” 同桌的醉汉笑声顿起,足以掀翻屋顶。 座中诸人纷纷看向这里,有人同情,有人等着看热闹。 松萝站在原地,窘迫不已。 这一个多月,她不但学习识字算账,还学习行商经营,她觉得自己学得足够多,足够精了,她觉得自己可以经营清风楼了,她可以做一个合格的掌柜。 她想,不管自己面对怎样的困境,都会从容化解。 可在这震天的嘲笑声中,她还是红了眼眶。 她强迫自己把眼泪逼回去,不能哭! 至少不能在清风楼开业第一天哭,更不能在这群泼皮无赖面前哭! “没错,我就是清风楼的掌柜!”松萝抬起头,声音清朗,“客官还有什么吩咐?” 夏普看着眼前的女娘:都这样了!还不哭? 曹管事见此,急忙赶过来,高声说道:“掌柜娘子,你怎么在这里?李大勺正到处找您,您赶紧过去瞧瞧!” 边说边给松萝使眼色,示意她快走。 夏普岂会不知? 他看了曹管事,“那天在太府寺,与我爹竞买的人是不是你?还以为你不是东家便是掌柜,弄了半天,只是个跑腿的,诳小爷把你当个人!” 他给同来的人使个眼色,那人突然伸出一条腿,曹管事忙着赶路,冷不防被绊了一脚,摔了个大马趴。 地痞们又是一阵儿哄笑。 夏普一把扯过松萝,“今日,小爷就要你服侍。来,先给爷们儿斟酒。” 趁对方弯腰斟酒时,他一巴掌拍在松萝屁股上,正想拍第二次的时候,眼前不知飞过什么东西,他只觉得掌心似被什么扎了一下。 他抬起手拿到眼前,这一看,三魂七魄吓丢一半。 一根木筷子打过他的手掌,他抬起手,并未看到外伤,却传来钻心的痛。 “谁?谁打的小爷?有种的站出来!” 无赖们看到他受了欺负,立马抄起家伙站起,却没有一个人敢离开座位。 能够用筷子击穿手掌,看来是有些拳脚功夫在身上的,他们虽然与夏普厮混,不过是酒肉朋友,又怎么肯为了他拼命? 夏普恶狠狠看着松萝,“你店里敢包藏贼人,来人,给我砸!” 无赖们立刻站起,与高手过着不行,但砸东西他们是行家。 还未跨出一步,均单膝跪倒在地,膝盖似被什么打中,低头看,却只是一粒小小的黄豆。 松萝环视酒楼,看到歧王的贴身侍卫,正在拨弄着香酥黄豆,他面前的筷子只有一根。 松萝看到了,夏普也看到了。 是他! “给我打!打死了算我的!”夏普恶狠狠喊道。 无赖们一哄而上,若一对一单挑或许没人敢上前,可若打群架,他们没在怕的。 卫融桌上放着一柄长剑,只见他并未离开座位,轻拍桌案,长剑弹起,他只取剑鞘。 松萝看不清他的招式,只觉剑鞘在眼前舞出残影,无赖们或腿上、或肩上、或胳臂受到重击,哀嚎着倒下。 夏普看到情况不对,拔出靴出匕首,准备趁卫融不备,从后面偷袭。 快要走近时,卫融长剑突然自腋下穿过,刺向夏普左胸。 夏普看着冷森森的剑刃,那不是剑鞘,那是可以穿透他胸膛的利剑。 长剑正对着他的心窝,再往前一寸,他就小命呜呼了! “还不滚?”卫融居高临下问道。 夏普忙不迭站起来,仓皇逃窜。 一楼早已杯盘狼藉,食客们见此情景,知道是惹到了地头蛇,有些将酒钱放好,悄然离去,有些同趁乱溜走,嘱了顿白食。二楼则包房门紧闭,客人惟恐惹祸上身。 荣绾带的女娘们大都出身商贾,虽然不似闺阁娇女不见世面,但这种打打杀杀的场面,也是少有,个个吓得花容失色。 荣绾忙着安抚众人,心中虽然记挂谢凝,却不得空上去瞧瞧。 无人注意到,卫融转身时,身后的夏普突然扬起袖子,扣动机关,袖弩中射出小箭,三枚小箭朝着卫融左肩射去。 卫融后背却像长了眼睛一般,挥动衣袖,将两枚小箭挡回,却有一枚堪堪划过左肩。 卫融感觉到痛意,长剑再次出鞘,夏普哪里会待在原地等他来杀,原地弹起,跑回遇仙楼。 “领头的是遇仙楼的少东家,纠集了一帮无赖,看样子是专门来闹事的。”曹管事对谢凝回道,刚刚摔的那下不轻,脑袋现在还嗡嗡作响。 韩元驰仍坐在桌案前,神色泰然,“卫融在楼下,不妨事。” 莫说只是地痞无赖,就是金吾卫来了,这么几个人,也不是卫融的对手。 谢凝站起身,取下墙上挂着的弓,拿过青铜镞箭,“正好试试你的箭。” 她推开小窗,张弓瞄准,良久,夏普才出现在视野中。 韩元驰看那柔弱公子没有一丝犹豫,只听‘咻’地一声,楼下传来杀猪般的惨叫。 夏普看着穿过自己裤裆的冷箭,青铜箭头泛着寒光,他甚至能看到箭头上自己的倒影。 他的子孙根就这么没了? 他要成为无根之人了吗? 他还没有跟鹤月小姐同床共枕! 他的那些娇妻美妾…… 夏普翻了个白眼,软了下去。 身下,一片水渍,憋了许久的尿终究没把住,顺着大腿流了下来。 第七十四章 如何 夏尚喜出来看到儿子档里的箭,两条腿都软了,儿子再不争气,也是夏家的香火。 他尚未生子,没了根儿,叫他以后如何做人? 他自己又有什么脸面去见列祖列宗? “儿啊,你这是、你这是怎么了?”他声音打颤,“你可别吓爹!” “老爷,没有血!”掌柜提醒他,“可能只是吓晕了!” 夏尚喜仔细看了看,裤裆里确实有一支箭,但没有血,裤子上也不见红。 他屏退了众人,小心将衣服撕开,那箭是擦着皮肤穿过去的,只有一道浅浅的擦痕,连皮都没有破。 他终于松了口气,但同时,放下的心又重新提到了嗓子眼。 是谁? 谁的箭法如此精准,只要再稍有偏差,夏普必定断了根儿。 他绝不相信这是巧合。 曹管事接手清风楼后,他已经派人仔细打探,并不曾听说有武艺如此精湛的高人。 刚刚下人回报,说看到了歧王的亲随卫融,既然卫融在,韩元驰应该也到了,为何不见他人? 他看向三楼紧闭的小窗,看向手中青铜镞箭,韩元驰曾是归德大将军,亲自带兵打仗,他有这等箭艺,不足为奇。 韩元驰并不知道他因为送了一支箭,而被夏尚喜列为怀疑对象。 他看着谢凝将弓重新挂回原位,好奇问道:“酒楼里为何挂着这等凶器?” “君子六艺中有此艺,况且,经常练习可以强身健体。”谢凝重新坐回桌案前,面容平静。 韩元驰看他毫无惧意,不禁问道:“你可知他是谁?” “裕贵妃的亲弟,夏尚喜的独生子,皇上亲封的‘奉直郎’——夏普。” 韩元驰更奇了,“既然知道,你还敢拿箭射他。” “夏普聚众闹事,当街调戏民女,毁坏清风楼财物,重伤歧王亲随,我只是正当防卫。”谢凝喝了口茶,笑道:“何况,我并没有真的伤他,我只是给他个警告。” 韩元驰无奈一叹,这公子,是该说他傻还是耿直? “谢兄,这世间的事,不是都能讲理的。若论是非曲直,十个夏普都死有余辜,可为什么他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为什么?”谢凝问道。 “你当真不知?” “我当真不知!” “并不是他有一个做贵妃的姐姐,而是裕妃入宫十八年,一直是后宫最受宠的女人,虽然年老色衰,但恩宠不减当年,这可不是每个女子都能做到的。而夏普,是她唯一的胞弟,也是夏家唯一的儿子,裕贵妃在一日,他便安稳一日。” 当刘公公把家书和青铜箭呈给裕贵妃时,她细白的脸上现出一丝不悦。 “又是什么事?”她接过信细细看了,看后,一把扫落桌上的青铜箭。 “整日里不务正业,为了些银钱不是与这家闹便是与那家闹,成日里没个消停。”裕贵妃眼角已有些淡淡的细纹,随着她的怒意,眼角泛红,皱纹更明显了,“他们当本宫在深宫里活得容易吗?我不求他们帮我,只求他们少给我找些事。” 刘公公一边捡起地上的东西,一边柔声劝慰道:“娘娘息怒,莫要气坏了身子。皇上今晚要来宫中歇息,娘娘该预备下了。” 裕贵妃忙拿起身边的铜镜,仔细查看自己的妆容有无纰漏。 她忙让宫人重新帮她上妆,勤政殿那边早早传来消息,皇帝今日念叨了她两句,说是要留宿长春宫。 算起来,皇上已经两个月没来长春宫了,这可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情况。 这后宫的妃嫔跟春后的韭菜一样,走了一茬还有一茬,永远那么新鲜水灵。 可她是会老的啊! 看着日益爬上脸的细纹,逐渐松弛的肌肤,任凭她吃再多的补品,也难以和岁月做抗争。 她今年已逾三十,哪还能跟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比? 皇上当初看上她是因为这张脸,可当红颜不再,她又要靠什么留住皇恩浩荡? 这几年,虽然她统领六宫,但却始终是个妃位,皇后之位空悬多年,却非她所能坐,每次皇上有意抬她的位份,那群讨厌的言官总是进谏,说她出身酒家,地位卑微,难以堪任国母之位,说皇帝对她荣宠太厉,失了体统。 即便是这贵妃之位,她亦是坐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她要保住宫中的地位,要保住夏家的荣华,可不能仅仅靠这一张脸。 她需要朝臣的支持,需要让儿子得皇帝青眼。 她不求娘家能帮她什么,但能不能给她少添些乱! “那个不成器的怎么样了?”她问道。 “小官人只是受了惊吓,听太医说已经醒了,并无大碍。”刘公公说道,“国丈大人是觉得小官人从小到大没受过这样的气,想让娘娘给他作主。” 听他这么说,裕贵妃原本压抑的怒火又翻涌上来,“他砸了人家酒楼,射伤歧王亲随,还让我给他作主?他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他以为有我这个贵妃姐姐,天下都可任他胡作非为!” 说到激动处,猛然咳嗽。 刘公公赶紧递上茶水,“娘娘何必如此生气?若觉得小官人做的不对,不接这荐就是了,何必把自己气成这样?” “清风楼没有找他索赔,歧王没有告发他,他和爹爹还要如何?还让本宫作主,我做哪门子的主?” “你去传话,就说这事儿,错的是他们。让他们行事收敛些,不要再无事生非。若闹得大了,本宫也救不了他们!” 但终究是自己的家人,再怎么生气,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 她想想年迈的父母,放缓了声音,“也顺道去替本宫看看父母,他们年纪大了,经不得事。此事,让他们不要再计较,本宫自有主张。” 刘公公应声是,“娘娘,还有件事儿,国丈大人特意把这支青铜镞箭送到宫里,是想让娘娘查查这箭的来历。” 裕贵妃接过箭,看着凤鸟图案,说道:“瞧着是与寻常的镞箭不同,有些古怪,又说不上哪里古怪。” “奴才瞧着,倒像是前朝的旧物。”刘公公说道。 第七十五章 酒食 尽管清风楼在开业第一天便有人闹事,但并不妨碍他的声名远扬。 它的食材、原料皆精挑细选,灶房一尘不染,食物精美独特,味道上佳,自然,价格也不菲。 豪门大宅的人常来,若不想出门,也可让仆从提前来清风楼订菜,跑堂会准时送到客人手中。 但,酒楼的客人仍然稀少,二楼的包厢只有零星几间有人坐,三楼虽然不时有客人,但使用频率低,收入自然就少。 而一楼的桌子,时常是空着。 毕竟对于寻常人家来说,清风楼的饭菜太过昂贵,不是他们能吃得起的。 芸芸众生,大多还是普普通通的凡夫俗子,达官显贵不过是那一小撮。 撑起这京城繁华的不是达官显贵,而是凡夫俗子。 酒楼若吸引不了寻常百姓,关门只是迟早的事。 这个景象落在夏尚喜眼中,再满意不过,放眼整个曹门大街,只有夏家的酒楼最红火,其他的酒楼也可经营,但只得勉强维持生存,捡些夏家手指缝里漏的生意,不关门就是上上大吉了。 可这个景象在松萝眼中,简直就是噩梦。 她把盘算珠打得噼啪作响,算了一遍,感觉不到,再将算珠复位,重新再算一遍。 看到算出来的数字与之前并无二致,她明确自己没有算错,可这数字,让她不能接受。 “公子,清风楼这个月赚了一千贯,连钱庄的利息都不够,再这样下去,可怎么办?” 清风楼开业三月了,上个月是五百贯,再上个月是亏空,工人的月钱给的又高,食材选的均是上等货,那就意味着高成本。 成本高,进账却有限,哪里来的盈利? 买清风楼的时候,谢凝手里的现钱并不够,便以谢宅做抵押,向钱庄借贷,利息高得吓人。 “还有宅子的租金,这个月怕是付不上了。” 入秋的时候,谢凝让她租了效外的一处农庄,收购了大量的葡萄,又雇佣了许多工人,她不知道公子为什么做,她只知道租宅子、雇工人都要花大量的银钱,而她们现在没有钱。 再这样下去,只能关门大吉了。 花了八万贯买来的酒楼,短短三个月,就要关门了吗? 说出去,怕要被人笑掉大牙! 谢凝坐在火炉前,拨弄着炭火,火上的小锅烧着热水,‘咕噜噜’冒着热气,桌案上摆着切好的青菜、羊肉、鱼片等食材。 立冬后,天气一天冷过一天,谢凝体寒,屋子里终日烧着炭火,时常要涮锅吃。 “再放些生菜。”她催促着辛夷。 辛夷看着炉子里的食村,直咽口水,不知道公子放了什么汤料,闻着就饿,肉片在锅子里翻腾,勾得人肚子里的馋虫往外跳。 她赶紧夹了生菜放进去,拿着小碗等在锅边。 松萝看着面前两人,不知公子怎么还有闲心吃锅子。 “公子。”她拿着账册对谢凝晃了晃,“你说,该怎么办呢。” “没有钱,那便去借吧!”谢凝说道。 “还要去钱庄借吗?”松萝惊问道。 钱庄的利息实在太高,她每日睁开眼,脑子里便是盘算今日要还钱庄多少钱,她已经多少天没睡过一个好觉了。 再看看面前两人,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不去钱庄,钱庄不会再借钱给我们。”谢凝把煮好的食材放入碗中,倒上小料,“去找有钱人借。” 这话不假,钱庄已多次催他们还钱了,他们每次勉强能把利息填平,多余的钱是一文都拿不出了。 公子说过,钱庄只会借钱给富人,不会借钱给穷人。 她们现在有清风楼,可是却没钱。 该算穷人还是富人呢? 正说着话,四安、五安每人提着两坛酒进来,进门后也不说话,重重把坛子放在地上。 “辛夷,去找几个白瓷酒盅。” 酒盅找来后,双生子合力将酒倒入酒壶,只见胭脂一般的汁子顺着酒坛流入白色酒壶。 当辛夷倒入白瓷盅时,滴露胭红可爱,迎亮照着,如红宝石一般熠熠生辉。 “公子,这是什么?”辛夷问道。 谢凝摇晃着杯中的酒红色液体,迟疑一会儿,说道:“你可以叫它葡萄酒。” 松萝听到,放下手中账册,也端起一杯,尝了一口,芳香酷烈,入喉清凉。 “这可是用农庄那些葡萄酿出来的?” “正是。”谢凝含笑说道。 冬天的严寒是天然的冰窖,常温下的葡萄酒清凉甘洌,配上冬日的炙烤最是合适不过。 原来公子收购农庄、大量收购葡萄,是为了这个。 “这酒还有些辣,能不能酿得甜些,京城的女娘一定喜欢。”松萝说道。 “掌柜娘子说的是。”谢凝笑道,“我这就拟个方子,让酒匠试酿。” “公子又打趣我!” 松萝嗔道,心里却已经盘算该怎样在酒楼售卖葡萄酒。 谢娘子在时,清风楼已是正店,大韩律例规定,正店是可以自行酿酒,葡萄酒自然可以在自家酒楼售卖,除此之外,还可以向脚店分销。 若是葡萄酒卖得好,仅售酒一项,便可解燃眉之急。 可当下呢? 这个月的利息、工人的月钱她们已经无力支付。 四安、五安仍然站在原地,嘴角却有口水流下,俩人抬起袖子拭去。 谢凝拿起笊篱,自锅子底部捞起,满满一笊篱的美食,倒在松萝的碗中,“先吃完这顿饭再说。” 听她这样说,众人也不再客气,端碗拿筷,围在锅子前吃起来。 室外冰天雪地,室内暖意如春,众人吃得酣畅淋漓,再配上清冽的葡萄美酒,这顿饭,吃得快意酣畅。 “公子,你给锅子也起个名儿吧!”辛夷塞着满嘴的食物,说道。 自立冬以来,苍梧斋已吃过多次涮锅,只是以‘锅子’称呼。 谢凝放下碗筷,看见松萝边品酒边看账册,辛夷忙着把鱼片下锅,双生子用海碗就着米饭吃得不亦乐乎。 “便叫‘陶然锅’吧!” “陶然锅,陶然锅!”辛夷重复着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好记。” 酒饭已毕,谢凝起身,对松萝说道:“走吧!去借钱!” 松萝愕然,“去哪里借钱?” “歧王府。” 第七十六章 借钱 既然是去借钱,那必不能空着手。 双生子推着独轮车,车上放着两坛酒,还有‘陶然锅’的汤底和食材。 松萝听到是去歧王府,暗自将一瓶金创药放在袖中,那日卫融为救她受了伤,她一直没再见到他,也不知伤势怎么样了。 心中记挂着,却又不便亲自上门探望。 歧王府门前有守卫,看到谢凝一行人,拦着不让进。 “麻烦代为通传,给歧王殿下送酒的。”兵卒面面相觑,王府的日常供应都是熟识的面孔,而且都是走后门,这几个看着面生,从未见过。 谢凝拿出之前韩元驰留给她的绢帕,守卫并不认识这绢帕,却看到上面绣着王府的徽记。 韩元驰的生母名字中带有一个‘兰’字,是以,歧王便把兰花作为歧王府的徽记,他的衣物、随身物品上也都绣着兰花。 谢凝作了个揖,“劳烦了!” “等着!” 守卫进门通传,不多时,一身常服的卫融走了出来。 看到谢凝,笑道:“我猜就是你们,快随我进去,王爷已等着了。” 他看松萝腿脚不便,加之雪天路滑,便叫了个婢女过来搀扶着她。 松萝自见到他,面容便有些不自然,攥紧袖中的金创药,想寻个机会给他。 偏厅外,雪花如精灵般落下,有些随着北风吹到厅堂中,室内梅花开得正艳,偶有雪花落在花瓣上,旋即变成水珠落下。 韩元驰站在厅中,看到谢凝,笑道:“谢公子冒着风雪亲自来王府寻我,想必是要急事。” 早有婢女接过大氅,拿去烘干。 谢凝抖落身上的残雪,“倒真有一桩急事,想请歧王殿下帮忙。” “哦,何事?”韩元驰惊奇问道。 自他认识谢凝,从来都是从容自若,想不到竟还有事要他帮忙。 “借钱。”谢凝说道。 “借多少?” “两万贯。” “咳、咳!”韩元驰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如此直白吗? 不做任何铺垫,张口就要借两万贯! 这里是王府,不是钱庄。 他自认为人豪爽,朋友之间拆借也是常有的事,但不过百贯、千贯,一开口便是两万贯,谢凝是第一人。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借给你?” 他们之间不过只见过数面,实在说不上熟络。 “我想请你吃顿饭,待吃过顿饭,你再决定借不借。” 厅堂里有张石桌,谢凝让双生子把火炉、锅子、食材摆好,松萝拿出火折子,点燃炭火。 韩元驰看着新奇,围着石桌转了两圈,“这是什么?” “陶然锅。” “陶然锅?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过。” “名字是我起的,你觉得怎么样?”谢凝问道,“府上可有玻璃杯子?” 韩元驰命婢女取来玻璃杯盏,四安将坛里的酒倒入酒壶。 随着胭红的夜体倾斜而出,厅中众人无不称奇。 “这是什么?”韩元驰问道。 “葡萄酒。”谢凝回道。 “可是用葡萄酿的?”有婢女问道。 “全部是采自宁夏的葡萄,古法酿造。”谢凝倒了一杯,“歧王尝尝。” 韩元驰接过玻璃杯,迎着烛光轻晃,晶莹剔透,仿若笼着烟红轻纱的少女,他轻尝了一口,入喉芳甘酷烈。 “去取冰粒来。” 仆从到冰窖取来冰粒,韩元驰放入杯中,再喝一口,只觉唇齿间清冽香醇,“如此,才配你的陶然锅。” 婢女在一旁布菜,锅中的各样菜均捞起一样,放在两人面前。 韩元驰看向一旁白瓷碗中各种颜色的东西,问道:“这是什么?” “油碟、干碟、辣酱、芝麻酱,可以任选一样,也可以多种搭配,看你喜好。” 韩元驰舀了些麻酱,裹些肉片吃了。 “别有滋味。”他说道,“你是打算把陶然锅和葡萄酒放到清风楼售卖?” “不止这些。”谢凝摇头,“我擅医术,正准备把酿制一批药酒,既有酒的清香甘冽,又可强身健体。除了陶然锅,也可用石板做炙烤,顾客多少随意,份量自取。” “那就是吃多少点多少,有钱便可多点些,钱少就少拿些。”布菜的婢女说道。 谢凝点头,她看向韩元驰,“王爷觉得怎样?” “很好的法子,值得一试。” “那么,王爷可以考虑借我钱了吗?” 韩元驰取过暖巾,擦拭嘴角,“既是做买卖,就有风险,若你这个法子不成,你准备怎么还钱?” “我并不准备还钱。”谢凝说道,忽略韩元驰眼底一闪而过的惊诧,“如果王爷有兴趣,这两万贯换取清风楼两成的股份,从今日起,你便是清风楼的股东。” 韩元驰看着眼前的白衣公子,笑容玩味。 入夜后,风雪渐大,厅堂的门帘已经放下,室中漂浮着梅花的香味,萦绕鼻端,挥之不去。 他举起眼前的玻璃杯盏,浅啜慢饮,“若我没兴趣呢?” 谢凝并没有因此生气或恼怒,她平静地说道:“若王爷没有兴趣,谢某便再寻别家。” “去找荣氏吗?”韩元驰问道,“荣家女娘对你有意思,你要去找好吗?” “我不会去找荣姑娘,荣氏除了矿产,并不涉足其它产业。如果我去找她,反倒叫她为难。” 说到这儿,谢凝站起身,“既如此,谢某告辞了。” 她转身欲走,还未走出座位,便听对面的人说道:“我借!” 谢凝转身举杯,笑道:“谢某谢过王爷。” 说罢,举杯要喝,却被韩元驰拦住。 谢凝的酒量他是见识过的,他不想在如此风雪夜再送一个醉汉回去。 谢凝轻轻拨开他的手,“葡萄酒度数低,不妨事。” 话虽如此说,她在家时已喝过一盏酒,现在又喝,已感觉头有些昏昏。 厅堂里烛火通明,韩元驰见她面颊上又是熟悉的两抹晕红,倒衬得旁边红梅黯然了几分。 他急忙别过头,命婢女将卷帘掀开,“给谢公子醒醒酒!” 卷帘刚掀开,室外的冷气便冲进室内,谢凝感觉冷风森森,不自觉圈住了双臂。 韩元驰见此,问一旁的婢女,“谢公子的大氅可好了。” 听到他这样问,早有婢女到暖阁查看,回来说道:“回王爷,只烘干了一面,另一面还在烘。” “去取我的狐裘大氅给谢公子。” 婢女取来衣裳,披在谢凝身上。 衣裳太大,婢女便将系带绾起,随手绑了结。 毛茸茸的领子烘托着一张清莹透彻的瓷白小脸,两颊绯红如春风面。 第七十七章 起色 不知何时,风雪已停,夜色如水,弦月当空,皎洁明亮。 厅室紧挨着游廊,廊外是一处露天的茶室,此刻,万千世界都被冰雪覆盖,只留下白茫茫一片。 “谢凝,陪我赏雪吧!”韩元驰坐在廊下,突然说道。 “好啊!”她缓步走过去,与他并肩坐在廊下。 偶有轻风吹起雪花,缓缓飘入衣领,触肤冰凉,消散了热意。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谢凝吟了半阕词。 韩元驰接了下半阙。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尔后,两个人谁都没有再说话,却觉得在这样的静谧美好的夜晚,彼此默然相对,亦是很好。 厅外,卫融守在门前,许久没有听到声音。 他往屋里瞧了瞧,看到廊下一高一矮的一双人影,对守在室内的松萝招了招手。 松萝蹑手蹑脚走到室外,卫融悄声说道:“他们可能还要坐许久,我带你到暖阁坐会儿。” “公子还在这儿,我不便离开。”松萝说道。 卫融笑道:“王府守卫森严,婢女如云,还怕照顾不好你家公子吗?” 松萝没有说话,她不是怕照顾不好公子,而是怕照顾得太好、太细心,被人看出马脚。 卫融却催促道:“你和公子的外衣还在暖阁,不如一起取来?” 松萝终于点头,随他前去。 王府的暖阁自然不同于寻常人家,阁内厅室齐全,有供人休息的内室,还有随处可以歇息的矮榻,看不到炭炉,却觉得暖意融融,隐约有花椒的香气。 刚进暖阁,卫融遣退侍女,让松萝坐下。 松萝这才明白,为什么他总是让自己到暖阁来,这里比厅堂暖和不少,她的腿一到雨雪天气,必然疼痛加剧,加上站了许久,这会儿确实需要找个地方好好歇歇。 她悄然看向忙着斟茶的男子,面容坚毅冷峻,想是多年训练的结果,身姿瘦削结实。 见暖阁无人,松萝问道:“上次多次你救我,你的伤怎么样了?” 卫融拍了拍左肩,一脸无所谓,“早好了,皮外伤,不妨事。” 松萝略有些尴尬,攥在手里的药瓶不知该不该拿出来。 是啊!隔了那么长时间,应该早好了。 他是为救自己而受伤的,她却没有来看他。 “那就好。”松萝的面色有些不自然,将手往袖子里缩了缩。 “这是公子亲自配的药,治外伤最是有效,你试试看。”松萝拿出药瓶,“这个药用的都是上好的药材,你打斗若受伤了,用这个可以马上止血,加快愈合。” “呸!呸!”松萝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不妥,赶紧改口,“我是不是说错话了?最好永远用不到它。” “没有。我们做侍卫,受伤流血是家常便饭,有了它,就不怕了。”卫融把药瓶放入腰封。 “你几时再来清风楼,我请你吃陶然锅,喝葡萄酒。”松萝问道。 “你们上新菜的时候,我一定去。” 清风楼在冬至这天,上了陶然锅和葡萄酒。 韩元驰和卫融并没有来,歧王被皇帝叫到宫中议事,一日未出宫。 按俗约,冬至这天要吃饺子,各家酒楼推出不同馅料的饺子。 清风楼并没有把饺子作为今天的主菜,而是主推‘陶然锅’,吃涮锅送葡萄酒和饺子。 初时,并没有多少顾客。 但‘陶然锅’太过显眼,每个桌子上一炭炉,上面是冒着热气的铜锅,桌案上铺排着若干瓷碟,瓷碟冰屑上放着切好的食材。 有些食客点的多,桌子上摆不下,旁边还放着一个带滚轮的三层推车,每层摆着不同的食材。 客人们喝的是盛在玻璃盏的胭红色酒。 路过的男人们被这热气腾腾的景象吸引,天寒地冻的在外奔波,谁不想坐下吃顿热乎饭菜。 只是清风楼的酒菜不便宜,寻常百姓进来前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荷包。 “一个锅子多少钱?”有人问道。 “汤底、饮品免费,吃多少点多少,只收菜钱。今儿冬至,酒楼送盘饺子。”小二说道。 “那就是说,我只给菜钱便可。”那人又问。 “正是。” “可以只点半份吗?”他指着门口的那一桌,“每份只点他们的一半。” “当然可以,点多点少您说了算。” 那人坐下,点了几菜素菜,犹豫半晌,才点了半份羊肉。 “小二,你算算多少钱?”那人放下菜单,有些惴惴,今日来城里采买,娘子并没有给多少钱。 小二看了看瓷碟,“十五文。” 男人这才放心,十五文,与街上铺子的价格差不多,回家不会遭责骂。 “听说今天送饺子和葡萄酒是吗?”男人笑道。 小二点头称是,手脚麻利的跑堂已经把酒和饺子送上来。 “饺子就酒,越吃越有!” 来往的女娘,看到男人杯中的酒,真是好看,却从未见过。 “他喝的什么?”她问身边的女娘。 “听说是葡萄酒。” “这是什么新奇玩意儿,以前从没听过。” “听说是用葡萄酿的酒,不易醉人,女子喝还可以美容养颜。” “走,去尝尝。” 两人结伴进入酒楼,点名要‘陶然锅’和‘葡萄酒’。 松萝到此时方明白,为什么谢凝坚持要花重金买玻璃盏盛葡萄酒,酒红色的葡萄酒倒在玻璃盏中,鲜亮悦目。 谢凝把葡萄汁兑在酒中,增加了甜度和香气,专门给女娘喝。 松萝看着越来越多的食客,锅底沸腾,烟火气熏染着人们的面孔,说笑喧哗,孩子嬉闹。若不喜热闹,可选二楼的包厢,若手中有余钱,可在三楼,那里每个房间都开了临街的窗,汴京城的旖旎风光,尽收眼底。 这才是她想象中清风楼的样子: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来了清风楼,都可在清风楼寻一些温暖,找到一方安然。 彩楼前,一个身穿桃红色衣衫的女子在门前驻足观望,却并没有进去的打算。 她衣着单薄,在这滴水成冰的寒冬更显纤弱可怜。 “请问掌柜在吗?”她怯怯地问。 第七十八章 可否 松萝缓步走来,看向门边的女子,脸上虽敷了厚厚的粉,仍可见眼角的细纹,几绺头发垂落下来,是时兴的勾栏样式。 曹门大街离小甜水巷不远,想是附近的小姐。 小桃红没想到清风楼的掌柜竟然是个女娘,收起脸上的狐媚神色,说道:“掌柜娘子,我看你家有欢楼,却没有唱曲儿的,不知可否让奴在此献唱,为客官们助兴?” 京城稍有规模的酒楼,都挂有红灯笼,灯笼亮起时,就说明有歌舞伎献艺,客人们可听曲儿看舞。当然,若想做些别的,只要银钱给足,也不是不可以。 其他的酒楼,小桃红不是没试过,但她年老色衰,姿容甚差,又不会说好听的哄男人们开心,唯一拿得出的便是这副嗓子了,可别的乐姬唱来如流莺婉转,而她唱来却如筛锣打鼓。 她在小甜水儿巷没有生意,不得不出来找活计,连问了几家酒楼,连脚店都不愿意留她。 “我不要工钱,只求掌柜能给口饭吃。”见松萝犹豫,小桃红急忙补充道。 清风楼的彩楼欢门做的很好,若无乐姬表演,看着确有些寂寥。 松萝看外面天寒,那娘子的嘴唇已有些乌紫,轻轻地颤抖,心下便有些不忍,“你叫什么名字,可是小甜水儿巷的姐儿?” “奴家小桃红,不是青楼的姐儿,自己在小甜水儿巷揽些生意。”小桃红强按下牙齿打颤的冲动,勉强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原来是私娼,连青楼的小姐都看不上的行当。 松萝不知该不该留下她,赶走她于心不忍,但留下她又担心谢凝不同意。 “掌柜娘子,不如小桃红试唱一曲,如果不行,您再赶我走不迟。”小桃红说道。 松萝想了想,终于点头。 小桃红到了二楼,选了首婉约唱词,捏着嗓子唱了起来,可一楼的人声鼎沸,根本就听不到她的声音。小桃红只得再提高声音,还是没人注意到她。 她清了清嗓子,用她最真实的声音唱了出来,如粗重的沙砾摩挲石块。 听到的食客并不多,三楼的谢凝地听得真切。 那是什么声音? 谢凝放下手中的酒瓶,叫来松萝,松萝如实说了。 “叫她停下吧!”谢凝说道。 那声音,着实有些刺耳。 “是我思虑不周,我这就让她走!”松萝说道。 “赶她走倒不必,只是别让她再唱这种曲儿。”谢凝说道,“不妨让她试试京韵大鼓。” “京韵大鼓?”松萝诧异,“那不是只有男人唱?” “既然是唱词,男女都可唱,只是她的嗓子,更适合唱这个。” 松萝疑惑地下楼,小桃红见到她,面有难色,“掌柜娘子,我这就离开。” 从食客惊讶不解的眼神中,她已经明白,自己唱得不好,清风楼不可能让她留下来。 “你且等等,京韵大鼓会唱吗?”松萝问道。 “幼时听爹爹唱过,还记得两句。”小桃红答道。 “那便试试这个。” “京韵大鼓,在这儿?”小桃红同样诧异,哪家的窑姐儿唱京韵大鼓? 既然掌柜的让试试,那就试试吧! 她喝了口茶水,润润嗓子,起音开唱,却觉得不用刻意压低嗓音,声音自然传出去,便敞开了唱,越唱越觉得敞亮。 食客们亦听得敞亮,涮着锅子听这个,感觉才对。 松萝看着楼下众人的表情,知道小桃红可以留下来。 她提起衣裙,拾步下楼,却见大房的陈氏站在厅堂,正跟跑堂打听着什么。 “见过大娘子。”松萝施礼。 陈氏看了看一楼的餐桌,座无虚席,又看看松萝的穿戴,眼里掩不住的羡慕。 “松萝,哦,不对!我应该叫你‘掌柜娘子’。”陈氏笑道,“瞧瞧你们这清风楼,这才开业几天呢,已经这么火爆了。我早说凝哥儿是个有出息的,做什么成什么。咱家小辈儿里,我最看好的就是凝哥儿。” 陈氏再看松萝的衣着谈吐,哪里还有半分婢子的模样,隐隐有了当家作主的威仪。 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不像她家的生意,日日是那个死样子,要死不死,要活不活,每日三更起五更睡,不过忙些活命的本钱。 “大娘子可是来吃锅子的?我带您到二楼,那里还有空房。”松萝问道。 “我不吃锅子,我来找凝哥儿。”陈氏说道,“我去了苍梧斋,辛夷说凝哥儿到酒楼来了。” 公子确实在三楼,松萝却并不想把陈氏带上去。 她们在广灵观受苦时,谢家三房,没有一个人记挂;谢凝重病,她被刘妈妈打断腿时,这些人都躲的远远的,如今,酒楼刚有起色,有些人闻着味儿就来了。 “松萝,还不带我上去?”陈氏问道,“我找凝哥儿有正经事商量。” 松萝将陈氏带上去,看谢凝面色无异,这才离去。 陈氏看了看‘霜露阁’,里面的陈设一如谢娘子生前,还未说话,她先红了眼眶,“凝哥儿,我就知道,你是个孝子,谢娘子在天之灵,定然欣慰。” 她拿起帕子,擦了擦眼角,偷眼打量着谢凝。 谢凝并没有陪着她伤感,似乎她口中的谢娘子是一个不相关的人,她放下手中的笔,问道:“大婶娘今日来,可是有事?” 陈氏本想借谢娘子的事说起旧事,追忆往昔,这样她可以顺理成章说出今日来的目的,但谢凝不接她的话头,又问得如此直白,她只得直言相告。 “凝哥儿,你也知道,我与你大伯父做些小买卖,这些年生意不景气,一家人吃饭都成了问题。” “我看清风楼的生意一天好过一天,想着偌大的酒楼,定然要采买不少食材。我们日常代人采买,认识一些菜商,若从他们那里进货,价格可以优惠一些,菜保证新鲜。”陈氏说到这里,干笑了两声,“当然,我和你大伯父也可从中赚个差价,贴补家用。” “婶娘,我从不与亲戚做生意。”谢凝说道。 第七十九章 拒绝 谢凝拒绝的直白,陈氏竟不知如何接话。 良久,她才说道:“凝哥儿,你可是怕我们像王家兄妹那样?你放心,我和你大伯父都是老实人,断不会做出那种事。我们可不像王氏那样蠢,以次充好能赚几个钱?清风楼没了,那是下金蛋的鸡没了。我们不会这么糊涂,一定是供应新鲜的食材。” “不!不是因为这个。”谢凝说道。 不是因为这个,那是因为什么? 可是因为她重病时没有去看望她? “凝哥儿,你生病时我们本想去瞧你的,可王氏那个母夜叉,每次去都要闹事,我们……” “婶娘,也不是因为这个。”谢凝打断她,“你们是我的族人,我从不和族人有利益往来。你和大伯父若缺钱,我可以帮你们,但不会和你们做生意。只是,我手里的钱都投到了清风楼,现在没有钱。” 这话,说了和没说有什么区别! 陈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却仍然笑着,“既是族人,更要多加照抚。这些钱,你让别人赚也是赚,让我们赚也是赚,那为什么不让我和大伯父来做这个差事?” “不一样。”谢凝说道。 “不一样?那里不一样?” “他们是我请的采买,受我驱使,若办事不利,我可以责骂、可以惩罚、可以送官,对族人却不可以。若对你和大伯父如此,便是不恭不敬,有违伦常。故尔不可以。” 说的好听,说来说去,不就是不愿意把这个肥差给她吗? “凝哥儿,话不是这么说的,我们愿意做这个差事,自然愿意被你驱使。再说,就算不被你驱使,那也要被别人驱使,我们愿意的。”陈氏笑道。 “婶娘,我的话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您请回吧!”谢凝重新拿起酒方,冲门口喊道:“五安,送客。” 她最近在研究药酒的配方,如何在不影响口感的情况下,加入强身健体的药材。是以,并不想和陈氏多说废话。 五安迈着沉重的步伐进来,每走一步,感觉房子都要晃一下。 自从随谢凝来清风楼,他的伙食越来越好,每顿饭都吃的肚儿圆圆,身子愈发肥硕。 五安学着跑堂的样子,作了个请的姿势。 陈氏哪里肯走,酒楼采买是个肥得流油的差事,若能争取到,她和丈夫就不用早起晚归地做小买卖。 “凝哥儿,你且听我说……” 谢凝没有抬头,仍旧说了句:“送客。” 陈氏的手紧紧抓着椅背,并没有起身的打算。 五安弯着身子请了半晌,却看来人动都不动,他走到陈氏面前,连椅子带人一起端起来,向门外走去。 “你干什么?把我放下来!”陈氏惊呼,男女授受不亲,一个男子在大庭广众之下把她‘端’了起来,这成何体统! 五安并不搭理她,把椅子同人端到门外,然后,关上房门。 这莫不是个傻子?陈氏心想。 但五安像堵墙般站在门前,让她不敢再折返回去。 陈氏下楼,松萝看到她,忙迎上去,“大娘子,留下吃顿饭吧,涮锅已备好了。” “吃、吃、吃!吃什么吃?”陈氏看也不看她,嘴里骂骂咧咧走了。 她走出门外,看着‘清风楼’的招牌,越看越气。 走到家门口时,她看到了在门口玩耍的谢六娘,“六姐儿,过来!” 平日里两家走动的并不多,谢六娘对她并不热络,眨巴着眼睛问道:“大婶娘,有事吗?” “你娘呢?在家吗?”陈氏问道。 “娘去外祖母家了。” “何时回?”陈氏又问。 “我不知道,娘没告诉我。”谢六娘继续逗弄手中的布偶。 王氏在家里养了几个月,总算能活动自如,她出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娘家。 在她躺下的数月里,谢家已经揭不开锅了,她知道王明山在外购有私宅,养了小妾,还囤有私田。 王家落魄时,她帮娘家在京城置了宅子,帮哥哥娶了妻,给哥哥掌管清风楼。 如今谢家遭难,她自然要寻求娘家的帮助。 为了救她出刑狱司,谢家掏光了家底,稍微值钱的家具都变卖了。 她躺平这几个月,家里吃的用的,哪样不花钱! 指望谢焘替人代写书信的那几个子儿,她和女儿都得去喝西北风。 王明山买的田庄在效区,要走很远的路才能到,王氏走到时,双脚生疼,她找个无人处脱下鞋袜,才看到脚底已经磨出了水泡。 她骂了句脏话,自嫁到谢家,她何时受过这样的罪! 这么远的路,搁在以前,她肯定要雇辆马车或者轿子,现在却连这些小钱都要省! 这几日天睛,积雪已经开始融化,地里的麦苗青青,来年必是个丰收年。 田地尽头,有三宅茅草屋,想必那就是娘家的住宅。 王氏穿上鞋,咬咬牙,再次踏上泥泞的小路。 茅屋外围着木栅栏,王氏看了看里面,院子里有个妇人抱着孩子晒太阳,想必那就是王明山偷偷娶的小妾。 王母正在水井前淘洗大米。 “娘!”王氏叫了声,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说到底,还是一家人。 王母还没反应过来,却见王明山拿着笤帚冲出来,“你还有脸来,你这个扫把星,我打死你这个夜叉。” “干什么?干什么?”王母急得丢下米盆,跑上前去阻止,“她是你妹妹,你要打死她吗?” 王氏一脚的泥泞,加之走了太远的路,实在是跑不动了,白白挨了几笤帚。 王母赶过来,夺下儿子手中的笤帚,“孽障,都是一家人,你这是做什么?” “一家人?”王明山和王母各执笤帚的一头,“娘,你问问她,她把我们当成一家人了吗?若不是她那日带着人去清风楼去闹,怎么会出了那档子事?怎么会引来官差?我们又怎么会落到今日这般落魄?” 王明山突然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昔日的华屋大宅换成了现在的三间茅屋,昔日的酒楼掌柜变成了每日下地劳作的农夫。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有了儿子,可是,他却连儿子都养活不起。 第八十章 索要 王氏自知理亏,嘴上还是强硬,“我怎么会知道变成这样?若知道官差会去,我断不会那天去闹的。” 她看看自己两腿泥,鞋子也不知何时丢了,眼中也涌出泪,“王明山,要不是你贪得无厌,我怎么会那日带人去清风楼?你经营酒楼数年,贪了多少银子,为何就没个知足?你们当我的日子就好过吗?” 王明山听她如此说,停止哭泣,忿忿说道:“现下好了,清风楼归了别人,咱们谁都别惦念,你的日子不好过就回娘家,打的是什么主意?你看看这里像个家吗?家里可没有东西接济你!” “王明山,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当我不知道,你背着我在外购私宅、买田地,还学人家养女人。我嫁入谢家后,给了你们多少东西?如今我落魄了,你是打算不管了吗?” 春娘子本来还想劝慰两句,听王氏如此说,只抱着孩子远远站着不说话。 “王二,你是你,我是我,你的事我管不着,我的事你也别管。”王明山站起来,掸掸鞋上的灰,“从今日起,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若回娘家走亲戚,随意;你若想从娘家拿走一个了儿,门儿都没有!” “王明山,你、你这个畜生,你说的是什么话!当初,你和娘在王家村吃了上顿没下顿,我是怎么做的?我把你们从乡下接到京城,在京城给你们买了宅子,给你娶了媳妇,让你当清风楼的掌柜,王家……” “行了!行了!别提那些陈年旧事了。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整天念叨那些破事,烦不烦。”王明山从春娘子手中接过孩子,回头说道,“家里粮食不多,晌午没有你的饭。” 王氏气得眼泪直流,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王母,“娘,你看哥哥……” “二丫,你莫怪哥哥,从掌柜到农夫,他哪里受过这个罪?”王母说着,将女儿拉回屋子。 屋顶的积雪化成水,尚着茅草滴下来,屋内漏雨的地方放着碗盆,找个下脚的地方都难。 其实莫说儿子,就是她自己,对这个女儿也难免有怨言。 她年岁大了,每日洗扫煮饭,还要帮着带孙子,老腰就没有直起来过,若不是她那么一闹,何至于此? 但事已至此,再怎么埋怨也没有用。 王母给女儿倒了一盏茶,王氏端着粗瓷碗,喝了一口。 苦! 像是苦地丁。 “家里没有茶叶,你将就是喝吧!”王母的语气听着不善。 “娘,你可是也在怪我?”王氏问道。 “怪你有什么用?说到底,都是命啊!各人有各人的命,娘老了,你们兄妹的事我管不了。” 王氏听她如此说,急道:“娘,你不能不管啊!哥哥还有田地,我现在是身无分文,没有家产,没有田地,一大家子人等着吃饭,你不能不管。” “那,你要如何?” 王氏入下茶碗,说道:“我知道哥哥有些田地,这些地是当初用清风楼的钱买的,说有我的一半也不为过,我想让哥哥给我些田地,我雇人耕种,好歹有些进项,总不至于饿死。” 王母面色为难,儿子的个性她是知道的,他如今恨毒了这个妹妹,怎么会把田地分她一半? “娘,五娘、六娘也是你的亲外孙,我是你的女儿,你想想过去我为娘家做的,难道不值这一半田吗?”王氏哀求。 王母还没有说话,门却被踹开了。 “王二,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莫说给你一半田,王家的一根麦苗你都别想。”王明山咬牙切齿地说道,他瞋目看向王母,“娘,今日我把话撂这儿,你若敢给她半粒米,你就随她一起回谢家。” 王母低垂着头,不敢吱声。 她老了,手里又没有银钱傍身,不靠这个儿子,还能靠谁? “王明山,你买地的钱还是从清风楼贪的,清风楼是我的,是谢家的,凭什么不能给我一半?”王氏怒道。 “哼!”王明山冷笑一声,“大韩哪条律法说,哥哥的财产要有妹妹的一半?你想屁儿吃吧!” 他抄起一旁的锄头,挥向王氏。 那锄头是铁做的,可不比笤帚,被它打中,非要见血不行! 王氏也不傻,哪里肯吃这个眼前亏,拔腿就往外跑。 王明山在后死命地追,嘴里不住骂道:“丧门星,再敢回来,我打断你的腿。” 王氏一口气跑出老远,才敢停下。 她远远看着那三间茅屋,泪如雨下。 这就是娘家人! 这就是她舍了夫家换来的娘家! 她想起自己做的那个梦,他们才是水蛭,吸干了她的血,就把她弃置一旁。 王氏擦干眼泪,向城内走去。 刚抬脚,钻心的疼痛传来,她强忍着脱下鞋子,才看到袜底已经被血染红了。 看到路上有人推着独轮车,车上放着菜,她好说歹说,那人才同意捎她一程。 到谢宅时,却见谢焘提着油纸布袋等在门前。 看到王氏,他急忙上前,“娘子,你这是怎么了?在哪里弄了一身泥?” “先别说这个,先把我扶下来。” 谢焘把王氏扶下来,脚刚沾地,便疼得她倒抽冷气。 王氏已经下车,赶车人却始终站在那儿,没有走。 王氏知道他在等什么,低声问道:“你身上可有银钱?” 谢焘笑道:“正好今日替人写家书,赚了几个铜钱。” 他把钱交给王氏,王氏给了赶车人一文钱,那人才离去。 “娘子,你看这是什么?”谢焘打开油纸袋,豆皮儿的香气马上飘出来,“今日赚了十文钱,我想娘子最爱吃豆皮卷饼,便买了两张,本想回家拿给你吃,谁知你回娘家了。我便在门口等着,让你一回来就能吃上热乎儿的卷饼。” 谢焘拿出一个,递给王氏,“快趁热吃!” 王氏接过,咬了一口,还是那个味道,心境却全然不似从前。 吃着吃着,她的泪就掉了下来。 也许她真的错了,大错特错,错的离谱,错的荒谬绝伦! 这里才是她的家! 这个她从来都瞧不上的男人才是她的夫,才是永远不会弃她于不顾的人! 可是,她对这个家、对这个男人做了些什么? 她难道不是水蛭,趴在自己的丈夫身上吸干他最后的血,这个男人却还傻乎乎地给自己买豆皮卷饼。 第八十一章 激怒 王氏心中想些什么,谢焘并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妻子回来后,脾气收敛了许多,再也不似往日那般暴躁,而且,也不再整日念叨娘家,天天想着把谢家的东西给王家。 不过,话说谢家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 那又怎样呢? 人生在世,不过吃喝二字。 再有钱的人,也是一日三餐,夜眠一床。 如今这样的日子,虽然穷些,但温饱尚可满足,有屋住,有饭吃,家人健康平安。 于谢焘而言,足矣。 看王氏不能走路,他弯下腰,“上来!” “做什么?”王氏惊道。 “背你回去。” “老夫老妻,让人看见笑话。”王氏嗔道。 她看了看四周,并无一人,顺从地爬在丈夫肩上,眼泪又不自觉流下,洇湿了谢焘破旧的衣衫。 回到主院,却听到隐隐的哭声。 谢五娘坐在厅中,独自一人哭得不能自已,谢六娘躲在门后探头探脑,不敢出声。 谢焘将王氏背到室内放下,问道:“这是怎么了?何事哭成这样?” 谢五娘并不回答,只是不住哭泣。 “六姐儿,你过来。”王氏拉下脸来,把小女儿叫过来,“你给娘说,姐姐为什么哭?” 谢五娘看了看姐姐,低声说道:“我不知道,只知道王婆来家后,姐姐就哭了。我让姐姐不要哭,她不听我的,还是一直哭。” 五娘对这门亲事是极满意的,为何王婆来了却哭成泪人? 王氏看向桌案,桌案上堆着若干礼盒,那是之前给李家的回礼。 “行了!别哭了!”王氏重重拍响桌案,“五娘,王婆来说了什么,你一五一十告诉娘。” 谢五娘听王氏这么一说,哭得更凶了。 王氏看女儿如此,一脚踢翻了脚凳,“哭!哭!哭!哭有什么用?你是能哭出钱来,还是能把你的情郎哭回来?没出息的东西,跟你那窝囊爹一个德行!” 谢焘站在一旁讪讪: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他怎么能奢望向来跋扈的妻子突然乖顺? 不管有没有清风楼,不管家里贫穷或富裕,王氏始终是王氏,有她在,这个家是永不可能安生。 “还能说什么?李家要退婚。”谢五娘抽噎着说道,“李家说我们没了清风楼,配不上他们家,还说你做出肮脏事,品性败坏,说这辈子都不会与谢家再有瓜葛。” 王氏只觉得血气上涌,将桌上的回礼扫落在地。 “我们配不上他们家?我呸!一家子穷酸文人,以为自己当上个五品官,就看不我们。我还瞧不上他呢!”她看向一旁哭哭啼啼的谢五娘,骂道:“这天下男人死绝了吗?李家不行,还有张家、赵家,一个两条腿的男人,也值得你哭成这样?” 谢五娘不说一句话,双眼已肿成了桃子,眼泪却还止不住地流下来。 这是她第一次对一个男子动情,她曾多次在李家对面的茶肆偷看情郎,她笃定,李公子一定也看到她了,不然不会在每次与她对视后,都笑得如此开心。 她甚至幻想了他们婚后的生活。 仅仅没有清风楼,就要与她退婚。 他们到底是看上了清风楼,还是看上了她? 也许娘说的对,这天下,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满街跑,何必在李家这一棵树上吊死? 可是,为什么她这么难受? 心像被人揉碎了一般,被人撕成一片一片,然后被踩在脚下践踏。 “哟,这是怎么了?我可是来的不巧?”陈氏不知何时走进院子,看着扔了一地的东西,王氏怒气满面,谢五娘眼睛红肿,屋里莫名的尴尬氛围。 自己来得可太是时候,不然怎么能赶上这出好戏! “今日清风楼大酬宾,‘陶然锅’八折优惠,我想着弟妹这段时间在家里养伤,没有出过家门,想过来邀你们尝尝鲜。不成想来得不是时候。”陈氏看了看屋中众人,把酒囊放在桌子上,“这是清风楼专门为女娘酿的葡萄酒,特意带过来给你尝尝。” “你们忙着,我先回去。”陈氏转身欲走,却被王氏叫住。 “你说什么?什么‘陶然锅’?什么‘葡萄酒’?” 陈氏笑着回身,她就知道王氏性子火爆,心中藏不了事。 “三弟妹,你还不知现下京城什么吃食最流行?自然是‘陶然锅’和‘葡萄酒’”陈氏问道,“也是,你在家躺了三四月,外面发生什么事你如何知晓?” “凝哥儿盘下清风楼,他的婢女,就是那个跛脚松萝现在是掌柜。凝哥儿生来就聪明,读书如此,生意场上更是个人精,趁着冬天,做了涮锅子。现在京城谁家还没吃过‘陶然锅’啊?” “你说谁盘下了清风楼?”王氏冷着脸问道。 “还能有谁,凝哥儿,你的继子,谢凝。”陈氏满面笑意,面容中带着得意,“绕来绕去,清风楼还是回到了谢家人自己手中,这不就是左手倒右手的事吗?” “凝哥儿经营有方,我瞅着,有前弟妹的风格。”陈氏意识到自己说话不妥,急忙打住话头,自己轻轻掌嘴,“瞧我这张嘴,说话不带脑子。” 她无意间看到王氏的鞋子泛着点点血红,“三弟妹,你的脚怎么了?莫不是流血了?” 王氏被女儿和谢凝的事激着了,站了许久,血浸透了鞋袜,她却感觉不到疼,经陈氏这么一提醒,才感觉两只脚灼痛,忙扶着桌案坐了下来。 “大嫂,我不小心摔到了泥坑里,崴了脚,今日无福,吃不上‘陶然锅’。要不改日我作东,请大嫂到清风楼吃锅子。”王氏笑道。 “锅子吃不吃有什么打紧,倒是你的脚,得请个大夫好好瞧瞧。背上的伤刚好,这又伤到了脚,一定要好好休养,莫要留下病根。”陈氏说道。 “大嫂说的是,我这就让人请大夫去。” “那行,你们先忙,我家去。”陈氏起身,准备离开,“那酒,你们都尝尝,受伤了也可以喝的,活血化瘀,美容养颜。” 身后,并没有相送。 陈氏并不觉得尴尬或生气,她来这一趟,并不是为了跟谁叙旧。毕竟,她和王氏这种妯娌关系,要说真心诚意请她吃饭,自己都觉得可笑。 她就是要让王氏知道是谢凝抢了她的清风楼,她要看三房狗咬狗,谁都别想好过。 有时想想,家里有条疯狗也没什么不好,必要的时候,它也可以是一把很好的刀。 第八十二章 退亲 陈氏的身影刚消失在宅院,王氏已经怒不可遏,她坐在椅子上,把周遭能砸的东西全砸了。 她拿过剪刀,划破酒囊,胭红色有液体流出,闻起来确实香醇甘冽。 “什么鬼酒,骗人的把戏!” 她扔着,谢焘捡着,一言不发。 “带我去清风楼,现在,马上。”王氏吼道,不依不饶。 “娘,你说我哭没有用,你砸东西又有什么用?”谢五娘擦干眼泪,面色平静,看着像疯子一样的王氏,“你就把家砸了,清风楼就能回到你手中了吗?” 她看了看王氏的伤,“这几日,你先好好养伤,待你好后,我陪你一起去。” 王氏看着女儿,一时竟有些惊诧。 这个女儿,向来有胆无谋,遇事没有主张,既没有谢焘的稳重,也没有自己的泼辣。 可现在谢五娘的神色坚毅,说出的话掷地有声,不容人质疑。 王氏能下地走路,已是半月后的事情。 虽然走远路仍然让她感到不适,却在谢五娘的催促下不得不动身。 王氏本想雇辆马车,却在宅门前看到了谢湘楠的马车。 “湘娘,你怎么来了?”王氏问道。 谢湘楠亦感到莫名,“娘,不是你让我来的吗?” 自上次因回谢家被执金吾抓走后,王氏便不再事事告知她,关于镇国公府嫡女是她养女的事情,她也不再大肆宣扬。 谢家倒了,清风楼没了,她王二还在。 但若因此牵连到谢湘楠,才真要了她的命。 所以,这次清风楼的事,她并没有也不打算让谢湘楠知道。 王氏回头看谢五娘,满脸疑问。 谢五娘倒也坦荡,“没错,是我以娘的名义,让姐姐回家看看。” “咱们家的事,你告诉姐姐做什么?她是国公府的嫡女,不便过多牵涉到谢家的家事中来。” “她是国公府的嫡女?”谢五娘盯着王氏,口气倒像是在质问和怀疑。 王氏听得倒抽一口冷气,忙回道:“她自然是国公府的嫡女。” 谢五娘笑道:“姐姐既是国公府的嫡女,也是谢家的四姐儿,不会因为回了镇国公府就对谢家的事不闻不问。” 她看向谢湘楠,“姐姐,我说的对不对?” 谢湘楠没听出其中的玄机,亲昵地扶着王氏,“这是自然,两个都是我的家。家里有什么事,只管知会我,要不是五妹写信给我,我还不知道家里发生了这么多事。只是因上次的事,陆夫人看得紧,我不能像以前一样随意出入。” “怎么又叫‘陆夫人’,跟你说过多少次,要叫‘母亲’。”王氏因为脚伤,走得有些慢,边走边告诫女儿,“你让人带回来的东西都收到了,还好有你的接济,不然,真的要喝西北风了。” “娘,你不要太担心,陆夫人虽然看得紧,对我倒是极大方的,什么好东西都值得给我,月例给得也多,给你们吃花是够的。” “湘娘,我知道你孝顺,但总是这样,不是长久之计。我们总要有自己的营生,过自己的日子。”王氏说道。 “五妹信中说了,是谢凝那个小白脸抢了清风楼,咱们再把它抢过来不就行了。”谢湘楠说道。 “抢过来?”王氏惊讶说道:“你以为是你们小时候抢布偶,可以抢过来抢过去,那是酒楼,是那祸害花了八万贯买下来的酒楼。” “娘,姐姐是镇国公府的嫡女,有她在,没有什么不可能。”谢五娘说道。 王氏没有说话,心中却在想:难不成因为这个,你才把她从国公府叫出来。 马车缓缓前行,母女三人在轿中说着话。 离清风楼还有百米之遥时,马车停下。 王氏掀开轿帘,只见清风楼的门前排着长长的队伍,从门口一直排到街尾。 大冷的天,这些人也不嫌冻的慌! 不时有茶倌拿着大茶壶给人们分些热饮和果子,人们在队伍中谈笑说话,并无人催促。 一楼的散座,座无虚席,食客挑起薄如蝉翼的肉片,在汤锅中涮了,蘸上料汁,热腾腾放进嘴里,满足地咀嚼。 莫说是吃到,连看的人都觉得满足。 这情景,还是在刚接手清风楼时见过,那时谢娘子虽然人已离世,但威名还在,食客冲着清风楼的名气,也是这般热闹。 自从王家接手后,再也没有见过这般景象。 王氏不得不承认,同样的生意,在不同的人手里,结果却大相径庭。 松萝站在彩楼下,熟络地迎来送往,指挥工人做事,哪里还有半点婢女的卑微? 她比主子还像主子! 不知看到了什么,松萝急忙向里走去。 三人细看,却是谢凝从里面出来,松萝拿着大氅跟在身后,忙着帮主人披衣戴帽,态度谦卑恭敬,与从前并无二致。 车马早已等在门前,一个肥硕的童子陪在谢凝身边,扶他上车。 松萝叫住童子,叮嘱了几句,才让马车离开。 能让掌柜的这般谦恭,不是东家又能是哪个? 王氏看马车已经启动,掀开车帘就要下车,却被谢五娘叫住。 “做什么去?” “我去、我去找他问清楚。”王氏说道。 “问什么?都看见了,还需要问吗?”谢五娘问道。 是啊! 问什么呢? 问他是不是清风楼的东家,问他怎么把清风楼经营得这么好。 就算问到了,又能怎样? 骂一顿,闹一场,然后呢? 又能改变些什么? 清风楼已经是谢凝的清风楼,不管她怎么闹,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回去吧!”谢五娘对车夫说道。 “五妹,就这么回去?”谢湘楠问道,“就这么算了?” “我是说回去。”谢五娘悠悠开口,“可没说算了。” 车中二人皆莫名,五娘这是怎么了? 被李家退了亲,傻了不成! 谢五娘并没有傻,她很清醒,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自他回来后,家里便祸事不断,是时候结束个乱局了。 回到谢家后,谢五娘没有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只身去了苍梧斋。 第八十三章 询问 苍梧斋内,谢凝正要脱下外衣,却见一个女娘缓步进来。 是她! 王氏的二女儿,这个名义上是她妹妹的女娘,还是第一次到苍梧斋。 谢五娘施礼,说道:“我看门口没人,便进来了,想跟哥哥闲话两句,不知是否方便。” 谢凝把外衣交给辛夷,请她入内。 室内一直烧着炭火,暖意融融。 这个院子,谢五娘之前也住过,那时小女儿心态,将屋装扮得花俏。如今再看这屋子,不过是床榻、椅凳、桌案、柜架等寻常陈设,却让人觉得雅致至极。 “今日我来,有两件事要问你,希望你据实以告。”谢五娘喝了一口茶,问道:“清风楼的东家是不是你?” 这个问题问得突兀,她没有称呼‘哥哥’,因为这两个字她实在叫不出。 在她眼里,眼前这个人既不是谢家人,更不是她的哥哥。 她是外来者,入侵了她们的领地,让一切都乱了。 “是。”谢凝答道,并没有因为她的无礼而有丝毫生气。 果真是他! 看来传言不虚。 “第二个问题,娘在刑狱司受苦时,你有钱,却没有救她,而是买了清风楼,是不是?” “是。”谢凝答得果断,似乎并不觉得这有何不妥。 “我想知道原因。”谢五娘说道。 “清风楼是官府查封、竞卖,我买下清风楼的钱同样用于免刑,并无不同。”谢凝说道。 “不一样,你买清风楼的钱进了太府寺,这些钱你若直接给刑狱司,娘可能不用挨那二十仗。”谢五娘语气急促。 来之前告诫自己要冷静,可真要面对他,心里还是无法冷静。 “清风楼是谢娘子的心血,我不允许有人践踏,若在姨娘手中无法昌隆,我定要收回。”谢凝平静说道,“她是你的生母,谢娘子是我的生母,我们立场不同。” 若在以前,谢五娘听到这番话,必然会勃然大怒,会嘶吼、咆哮,会摔杯砸碗。 但今日的谢五娘不会,哭有什么用?闹有什么用? 王氏日日闹,不还是失了清风楼? 自己天天哭,还是没了姻缘。 “我知道了。今日叨扰,告辞。”谢五娘起身,再次施礼。 回去的路上,她步履平稳,内心平静无波,思路却越来越清晰。 院子的积雪已化大半了,仆妇们忙着扫雪清理,道路并不湿滑,似乎一切与旧时并无不同,但似乎一切都不一样了。 也许从那个人回来的那日,一切都变了。 那些悄然而至的变化,改变了这里的每一个人,包括她自己。 还是从前好啊!她在心里默念。 谢五娘回去的时候,王氏和谢湘楠正在室内围着炭火取暖,王氏忍不住骂骂咧咧。 她看看身旁伺候的白檀,说道:“白檀,出去候着吧!” 白檀依言带着婢女退出室内,站在廊下。 谢五娘放下厚厚的门帘,又从里面关上门,这才坐回桌前。 “五娘,你去找那祸害做甚?”王氏问道,她看到那祸害恨不得扒皮抽筋,见一面都觉得难受。 “去证实一件事。”谢五娘说道。 “证实什么?”谢湘楠问道。 “他确实是清风楼的东家。” “那还用证实吗?”谢湘楠高声问道,她以为这个妹妹聪明稳重了,没想到,还是和以前一样蠢笨。 “松萝是什么出身?不过是谢娘子花钱买的下贱丫头,她凭什么当清风楼的掌柜,若不是那小白脸,她能飞上枝头做凤凰?再看看松萝的谄媚相儿,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 谢五娘面对姐姐连珠炮似的问题,并不生气,也不急着反驳,她淡淡一笑,说道:“有些事,还是去问清楚比较好。” “他花了八万贯买下清风楼。当时,娘在刑狱司,若他肯拿出这八万贯,可免去杖刑,可他没有,他拿这些去买了清风楼。” 王氏听了,‘腾’地从椅子上弹起来,骂道:“狼心狗肺的小王八犊子,做出这等缺德事,小心遭报应。老天爷怎么不打个雷劈死他!” “行了,娘!”谢五娘稳住王氏,让她坐好,“整日骂来骂去、闹来闹去,好看吗?有用吗?他没有伤着一根汗毛,清风楼买了,名声有了,连他的婢女都当上了清风楼的掌柜。” “我们呢,我们得到了什么?你没了清风楼,我没了夫家。”谢五娘看向谢湘楠,“姐姐虽然贵为镇国公府的嫡女,却因他被禁足,半年不曾出门,这和软禁有什么区别?” 这话说到两人心坎里去了。 因为清风楼,王氏和娘家闹翻,自己进了刑狱司,挨了板子,丢了酒楼。 谢湘楠自从进了国公府,处处扮演大家闺秀,行动谨小慎微,唯恐行差踏错一步,却还是着了那祸害的道,被禁足半年。 这半年来,她在自己的小院子里,每日除了读书习字、针织女红,半点乐子也没有,还要被那个淘气鬼捉弄,简直生不如死。 “是啊,哭闹有什么用?”王氏怔怔说道:“可若不是不骂出来,我心里憋得难受,我、我不能把自己憋死。” “娘,他没回来时,你并不这样。”谢五娘说道。 那祸害是去年年节时回来,他回来之前,自己并不是这副模样。 那时哥哥经营着清风楼,每月按时给她分红,谢家上下都听命于她,楠姐儿刚认回生父,大家都羡慕她好福气。 自他回来后,一切都变了。 “他没回来时,我并不是这样的。”王氏重复着女儿的话。 “假如没有他,一切都不会发生。”谢五娘说道。 谢湘楠觉得妹妹在说梦话,“可他已经回来了,他行医救人,他买了清风楼,就算在京城扎下了根。” “只是扎根,又不是根深蒂固。”谢五娘又重了一遍刚刚的话,“假若没有他,一切都不会发生。” 王氏听出了女儿的弦外之音,“五娘,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斩草除根,让他永远消失,就当他从来没有回来过,像以前那般过日子。” 第八十四章 密谋 像从前那般过日子? 就像他从来没有回来过一样! 以前的日子当然好,可是,现在的谢凝可不是当年的毛孩子,说送走就可以送走。 那时的谢凝只有五岁,瘦弱得像根豆苗,随手一拎就走了。 现在的他,长得比王氏还高,虽然瘦削,看着却并不文弱。 对了,他还会射箭,而且箭法极准。 “想要再送他去道观,只怕要费些周章,总要找个说得过去的由头,再说,他现在无病无灾,我们凭什么要把他强送到道观。” “不是送出去。”谢五娘站起来,看向窗户,悠悠说道:“是让他永远消失,彻底消失。” 谢湘楠突然明白了谢五娘在说什么,她张大嘴巴,又赶紧伸手捂住自己的嘴,“五妹,你是要……杀人?” “杀、杀人?”王氏的声音哆嗦,拿杯子的手不住颤抖,杯子里的水溢了出来,她去浑然不知。 “低声些,莫要让人听见。”谢湘楠拉住王氏。 谢五娘看了看慌乱的两人,并不惊讶。 当她有这个想法时,同样把自己吓了一跳,但是,当这个想法在脑子里反复出现时,当她反复权衡过这件事的利弊后,她反而更加坚定了这样做的决定。 “杀了他,清风楼自然回到谢家手中,爹爹迂腐,自然还是由娘打理。”谢五娘看向王氏,“如今清风楼的生意你也看到了,有‘陶然锅’和‘葡萄酒’,还怕生意不好吗?” “姐姐自安心做世家大小姐,没有他从中挑拨,日子会安稳许多。听说国公夫人在为姐姐物色未来夫婿,若那祸害胡说乱编,损了姐姐清名,只怕会如妹妹一般,最后惹夫家嫌弃。” 至于自己,若清风楼回到王氏手中,没有了李家,还有张家、王家,还怕找不到一个好郎君吗? 杀了他! 这个想法初听起来,太过惊骇,可细想下去,却正如谢五娘所说,谢凝若死了,她们都将从中获益。 谢五娘又说道:“娘、姐姐,此事不用我们亲自动手,我自有人选,只需娘和姐姐从旁辅助。若万一有天事发,官府也不会查到我们身上。” 在经过最初的惊诧、迟疑后,两人沉默半晌,反复想着谢五娘的话。 良久,谢湘楠问道:“五妹,你说的人选是谁?” 谢五娘整日在宅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不相信真的有人愿意干这种赔命的买卖。 “保庆,张保庆。”谢五娘说道。 王氏记起来,确实有这么一家人,在巷口开了家猪肉铺,家里没了女人,爷俩儿杀猪为生。 “可是张屠户家的儿子张保庆?”王氏问道。 “没错,娘可知道保庆对我的心意?”谢五娘问道。 保庆那孩子实诚、死心眼,脸上藏不住事,他喜欢五娘这件事,王氏早就知晓。 只不过张屠户家贫,做的营生实在说不上好听,五娘是断然不会看上保庆的,她也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你是想让保庆下手?”谢湘楠猜测。 “他是屠户,杀猪为生,杀人也是一样。”谢五娘说道:“张保庆那边我来应付,我自有办让他为我驱使。” “姐姐。”她对谢湘楠说道:“还需要借助你镇国公府的嫡女身份,调动府兵从旁协助。” 谢湘楠听了,面露难色,她在镇国公府的位置尴尬。 虽说是嫡女,但前些年流落在外,并没有和家人一起生活,情分自然就淡。整个国公府,除了陆夫人对她疼爱有加,其他人则是能避则避。 虽然吃喝用度奢华,但也仅限于此,若要调动私兵,必须有镇国公本人的命令。但自上次事件后,陆机对她颇感失望。想要调动府兵,谈何容易? “只是让姐姐借用几个私兵,并非大规模征用。以姐姐的才智,想来此事并不难。”谢五娘说道。 “若是这样,自然可行。” 王氏看姐妹两个平静地商议着,似乎那不是谋财害命的大事,而是寻常家话。 她心里的恐惧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雀跃。 “那我呢?我该做些什么?”王氏问女儿。 “刚刚我去苍梧斋,看到伺候的小厮是个傻儿,听说是六安的哥哥。”谢五娘看向王氏,“娘,你通过六安打听那人近日的行踪,但切莫露出马脚。” 谢凝极聪敏机智,若让他察觉到异样,只怕会遭反噬。 王氏点头,她经历世事,知道这件事意味着什么,那不是小儿打闹,而是杀人掉脑袋的大事,需要步步谨小慎微。 “那你呢?” 王氏看着谢五娘,好像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女儿,她惊讶于女儿有如此胆识和决心,更诧异女儿思虑周详。 “我去找保庆,他说过,他愿意为我做任何事。”谢五娘说道。 张保庆的猪肉摊在巷尾,平日里张老爹负责给人谈价买猪,保庆则负责杀猪卖肉。 父子俩勤勉节俭,这些年也攒下些银钱,张老爹想用这些钱给保庆说个媳妇,保庆却说自己年纪还小,想用这些钱盘下间铺子,做长久营生。 张老爹知道,保庆心里有人,他看上了谢家的女娘。 可是,谢家虽不是高门大户,到底手里有清风楼傍身,怎么会看上屠户的儿子。 张老爹隐晦地劝过儿子,不要痴心妄想,还是找个普通人家的女娘,踏踏实实过日子。 保庆口里应着,却没有行动,每次谢家下人来买肉,他都要多给两斤,碰上天气不过,甚至把肉给送到宅子,就为了能借机看上那女娘一眼。 今日,那女娘突然出现在街口,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保庆。 保庆虽然还在忙活着卖肉,魂儿早就被谢五娘勾走,称肉时不是缺斤便是少两。 好不容易把肉卖完,保庆赶紧把黏腻腻的双手在身上搓干净,他刚想过去,忽然想到谢五娘说过,最烦他一身的肉腥味,他又用胰子仔仔细细地洗一遍,这才跑向对面。 “五娘,今日怎么一个人出来?”保庆问道。 “瞧你,一头的汗,快擦擦。”谢五娘粉面含春,将手中的青丝帕子塞到保庆手里。 第八十五章 倾诉 保庆只觉得手中一团柔软,愣在原地。 自打他认识谢五娘,莫说帕子,连笑脸都未曾给他一个。 谢五娘永远穿得美丽华贵,行止端庄娴雅,于他而言,像天上的仙女一般。 只是这个仙女,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 今日她不但对自己笑,还给自己帕子擦汗。 “愣着做什么?瞧你满头的汗,还要我帮你擦不成?”谢五娘笑道。 “不敢,不敢!”保庆拿起帕子,只觉一股娇香,他轻轻地擦拭额头,唯恐把帕子弄脏。 擦完汗,他想把帕子还回去,又觉得沾了汗水,污了帕子,便慌乱地塞进自怀里,说道:“我洗后还你。” 他的身后,交叉别着两把剁骨刀,刀锋利刃,寒光闪闪。 以前,谢五娘只觉得看着两把刀瘆得慌,今日,却觉得这两把剁骨刀锋芒逼人,削铁如泥,定能刀起头落。 一刀下去,砍断那人的头骨,还谢家一个清净。 “一个帕子而已,脏不脏有什么打紧!”谢五娘往街口瞧了瞧,“我记得以前这里有个蜜饯铺子,怎么不见了?六娘想吃蜜金桔,这会儿在家里哭闹不休,我只好出来买些。” “五娘,你莫不是记错了?这里从来没有蜜饯铺子。不过,我倒是知道附近有家顶好的蜜饯铺子,我带你去。”保庆说着,脱下围裙,就要带着谢五娘走。 “庆哥儿,还不快回来!摊子还没收。”张老爹在身后喊道。 “爹,今日你收摊吧!我有事出去一趟。”张保庆连头都没有回,跟着谢五娘消失在街口。 张老爹无奈地摇摇头,儿大不由爹。 不管他劝说多少次,儿子始终对这个女娘念念不忘。 也罢,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远忧。 孙老爹默默收拾摊子,心里又怎能不挂念儿子? 张保庆带谢五娘绕到了小货行街,在铺子里买蜜金桔、樱桃煎、盐津葡萄等小吃。 谢五娘尝了颗金桔,酸甜适中,她拿了颗放到保庆嘴边,“你也尝尝。” 保庆受宠若惊,不敢相信仙女竟喂他吃东西,半晌才敢张开嘴,怯怯地咬了。 “真甜!”他笑道,这是他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蜜金桔。 两人走出铺子,谢五娘又拈起一颗樱桃煎,同样是甜甜的味道,但嚼着嚼着却流下泪来。 她无声地哭泣着,梨花带雨的模样吓坏了保庆。 “这、这是怎么了?”保庆无措地问道,他想拿出帕子给谢五娘擦泪,却想起这帕子被他擦过汗,想用手帮她拭泪,又觉得这样太过唐突,他只好呆呆地站着,一个劲地问,“五娘,你怎么哭了?” 谢五娘的嘴角微微下垂,贝齿咬着粉红色的嘴唇,如晨露般晶莹的泪珠滑过细嫩的脸颊,无声地诉说着不尽的委屈。 她真美啊! 连哭都这么美! 别的女娘哭起来丑陋难看,但五娘的眼泪惹人怜爱、动人心弦。 “五娘,你到底怎么了?谁欺负你了?说出来,我帮你出气!”保庆说道。 “李家、李家退婚了,他家嫌弃我们没了清风楼,不肯要我,让人来退了亲。”谢五娘哽咽着说道。 保庆听了,内心的喜悦就要跃出来,被他死死摁住! 李家不肯要,我要!他在心里呐喊。 “李家又不是什么高门大户,怎的还嫌弃你?”张保庆说道:“五娘,你这么好看的人,多少人家抢着要呢!李家不要你,是他们不识货。你别往心里去。” 谢五娘眼里旺着泪,问道:“保庆哥哥,你莫不是在哄我?我家没了清风楼,爹爹穷酸,娘进过刑狱司,哪里有人家肯要我?” “我要!”张保庆脱口而出,说完,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谢五娘擦干眼角的泪,“保庆哥哥,以前我说过很多不好的话,对你做过不好的事,你不记恨我吗?” “你说过什么话?我怎么不记得了?”保庆问道。 谢五娘‘噗嗤’笑了,“想不到你这么老实的人还惯会逗趣!” 她眼睛滴溜溜转动,指着保庆的心窝,说道:“娘说‘易得千金宝,难得有情郎’,你若想和我好,我得看看你的心里是不是有我。” 保庆忙道:“五娘,我把心剜出来给你看。” “谁要看那个,血淋淋的吓人。”谢五娘说道:“天长日久,我要看看你对我是真心还是假意,你若真心对我,我定不负你。但你若假意敷衍,我也定不饶你。” 张保庆赶紧追上谢五娘,“五娘,天地可鉴,我心里只你一人。” “口说无凭噢!”谢五娘晃动手指,“要看你以后的表现。” 街上的人不时回头看这对男女,眼神里透着怪异。 大韩民风开化,女子与男子一同上街并无不妥,但男女当街调笑的却并不多见。 谢五娘见此,收敛了神色往前走,张保庆巴巴地跟在后面,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 大货行街向南走过三个街口,便是曹门大街,许是年关将近的缘故,原本就热闹的曹门大街此刻更是人潮汹涌,摩肩接踵,几乎寸步难行。 清风楼照样是座无虚席,还没进入腊月,连除夕晚上的座位都订满了。 曹管事已经回了荣府,她一个人应付整个酒楼的迎来送往倒也得心应手。 唯一让她烦心的,便是对面的遇仙楼。 清风楼出了‘陶然锅’,对面便出了‘怡然锅’。 名字差了一个字,做法却是一模一样,也是炭炉上放着铜锅,汤底涮菜,配以小料。 清风楼出了‘蟹酿橙’,对面推出了‘橙酿蟹’。 得,名字颠倒一下,连字都不改了,做法更是原封不动。 “那个夏尚喜,整日别的事不做,天天盯着我们。除了抄,他还会做什么?”松萝边打算盘边向谢凝抱怨。 “抄怎么了?抄也是一种本事。”谢凝说道,“他能把清风楼的东西学了去,也足以让遇仙楼不倒。” 松萝想了想,说道:“公子说的也是,去遇仙楼吃‘怡然锅’的食客也不少,不过还是没有我们酒楼的味道正。” 莫说遇仙楼,曹门大街的酒楼在看到清风楼的‘陶然锅’如此赚钱后,纷纷推出了涮锅,名字更是千奇百怪,力求标新立异,吸引食客。 幸好,公子在秋季采购了大量的葡萄,酿出的葡萄酒没有酒楼可以模仿,不然,清风楼就没有竞争力了。 “公子,还是你有远见,咱们的葡萄酒他们想学也学不来。”松萝说道。 “只是今年学不来,明年秋季葡萄成熟,京城就会遍地葡萄酒了。”谢凝说道。 第八十六章 礼 那清风楼还靠什么跟人争生意? “公子,那我们该怎么办?”松萝急道,如今‘陶然锅’已经被人学了去,葡萄酒若也被学了去,清风楼该靠什么揽生意? 她看着手里的账册,做了近半年的掌柜,刚看到这么喜人的账册,她可不想再像以前一样,天天看着账本发愁,大街上走过一个人她都恨不得问问人家来不来清风楼吃饭。 现在不需要小二揽客,每天顾客络绎不绝,她发愁的是酒楼不够大,座位不够多。 “既然开门做生意,就不怕人学,这些酒菜,你能做,别人自然也做能做。”谢凝说道:“招揽生意,得看各家的本事,而不是严防死守。” 她晃动眼前的玻璃酒樽,让酒香散发出来。 母妃曾有睡前小酌的习惯,之前是喝果酒,后来西域进贡了葡萄酒,她便常看母妃用玉盏盛酒,也是这样晃动着。 微醺的感觉原来是这样,那种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的感觉,可以让人忘却尘世的烦恼,虚无却美好。 此时,品酒微醺沉醉的还有荣绾。 临近年节,谢凝差人给太傅府、荣府、歧王府送了葡萄酒并一些清风楼的特色菜肴。 荣绾斜倚在胡凳上,一条腿蜷曲着,纤手虚虚搭在膝弯处,白玉盏里盛着胭脂红,她缓缓举到唇边,白玉盏上留下了鲜红的唇印。 母亲说要看他是否有经营的本事,现下,清风楼的生意如火如荼,他还做出了这么好喝的酒。 放眼整个京城,就只有他能做得出。 所以,自己没有看错,自己看中的人,怎么可能只有好看的皮囊? 即便没有荣氏的托举,他也必将是人中龙凤! “谢郎,何时,你才能与我同饮此杯?”荣绾看向窗外,自言自语道。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有明月与她对饮。 “谢郎,你不会让我等太久的,对不对?” 房门突然被推开,“姐姐,你在等谁?” 荣绾不用回头看,就知道谁来了。 “有事说事,没事滚!” 荣异早已习惯这样的相处方式,丝毫不因荣绾的态度影响心情,他在席上盘腿坐下,自顾自斟酒,却被荣绾抢过酒壶。 “这是谢公子送来的,府里就这么两坛,你不许喝。” “嘁,什么稀罕东西,不就是葡萄酒吗?小爷想喝,多少买不到。”荣异捡起一块糕点,边嚼边说,“母亲让我来问你,马上过年了,要给小白脸回年礼,你去还是我去?” “自然我去!”荣绾麻利站起来,“你办事毛躁不靠谱,怎能让你去?” 荣异看着满面绯红的姐姐,笑道:“回个年礼而已,你脸红什么?” “我有吗?”荣绾摸了摸自己的脸,确实有些发烫,“可能是喝酒喝的。” 荣异‘嗤嗤’笑了,“少女见情郎,万物皆妩媚。” 说完,端起糕点,夺门而去。 翌日,荣绾坐着马车,后面跟着三辆马车,载着满满的年礼,驶往谢宅。 家仆通报后,却见走出来的是一个婢女。 辛夷隔着车帘施礼,说道:“回荣姑娘,公子一早出去了,还未回来。” “去哪儿了?”荣绾问道。 “公子没说,婢子不知。”辛夷回道。 “可是去清风楼了?” “不曾,公子说今日不去酒楼。” “去做什么了?”荣绾又问。 “公子也没说,婢子不知。” 荣绾心里略有些生气:这婢子,怎么一问三不知? 这也不知,那也不知,还怎么做婢女? 看来谢郎也并不是全无缺点,御下不严,如何治家? 不过,自己向来治家有方,待日后成家,他主外,自己主内,也是佳话。 想到这儿,她的脸有些热,幸好在马车内,不会被人看到。 待情绪稍平缓,她掀开车帘,说道:“这些是给谢郎君的年礼,待他回来,你就说我来过了。” 婢女应声道谢,将马车领到后门。 他去哪了?荣绾心想。 韩元驰心中也有同样的疑问,清风楼差人送了年礼,还有银票。 “借了两万贯,用了三个月,还了三万贯,这钱借得值。”卫融看着手中的银票。 有些人,赚钱就像喝水一样简单。 不过三月功夫,不但赚回了本金,还多了一万的分红。 他还记得冰雪夜主仆二人来借钱,那谢公子全无借钱人的卑微,是料到必有今日吗? 韩元驰正在院中练剑,练完最后一式,他收剑回鞘,婢女赶紧递上擦汗的手巾。 卫融把银票呈上,韩元驰粗粗看了一眼,却没有接。 “借钱时人来了,还钱时就打发个小厮送来,他当真会办事。” 数九隆冬,滴水成冰,韩元驰周身冒着热气,身上的汗沿着紧致有力的肌肤流下,他拿起手巾胡乱摸了把脸。 卫融赶紧将外衣披上,“王爷当心着凉,外面冷,还是先到内室。” “又不是没有在冬夜挨过冻,回到京城哪就如此娇气了?” 话虽如此说,还是随着卫融进了室内。 厅堂里摆了小山似的年礼,两个酒坛尤其显眼。 “这都是清风楼送来的年礼。”卫融说道:“小厮说谢公子让您尝尝,这是他亲自酿的胭脂红,比上一次的葡萄酒更好喝。” 又是小厮! 他堂堂王爷,就差个小厮来打发他! “我歧王府缺吃还是少穿?需要他送这么多东西?”韩元驰看了看卫融紧握的银票,“卫融,你是没见过钱吗?我偌大的王府,缺这三万贯吗?” 卫融莫名,“王爷,这是谢公子还的钱,他借了两万贯,还了三万贯,多出的一万是分红。” 借债还钱,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难道还钱还有错吗? 歧王府自然是不缺钱的,但人家也只是送个年礼,过年的人情往来而已。 卫融不明白,这发的是哪门子无名火,又为何而发火。 韩元驰看了小山似的年礼,“都给城北的济慈堂。” “全部吗?”卫融问道,那些干果、蜜饯、肉脯,看起来垂涎欲滴,他不是舍不得,但是不是也该留下一些自已尝尝。 “你耳朵聋了吗?还要我再说一遍!”韩元驰语气有些不耐烦。 “好,好!我这就去办。”卫融说道,“那这银票呢?” “一起捐了。” “王爷……” 卫融想说歧王府固然有钱,但还没有钱到这个地步,三万贯,说捐就捐! 那可是三万贯,足可以买下京城繁华地段的一处宅子。 卫融故意放慢脚步,他在等着王爷反悔。 “等等。” 果然,他就说王爷虽然大方,但并不傻。 三万贯,够歧王府几月的开销用度,断不能说捐就捐。 “我亲自去。”韩元驰说道。 第八十七章 善堂 韩元驰只觉得心里憋闷,想出去走走透口气。 等仆从将东西装上马车,韩元驰又觉得哪里不对。 “把那两坛酒卸下来,省得路上磕绊。”韩元驰说罢,飞身上马,“卫融看家,不必跟来。” 话音未落,已疾驰而去。 济善堂是先太子创办,因效区地皮便宜,便建在城北卫州门外三十里处。 严格来说,济善堂并不归朝廷管辖,其运营的银钱也并非出自乡绅和商户,大多数都是士兵的军饷。 而这些军饷,都是士兵自愿捐赠,因为这里寄养的孩子大多都是战争中失去父亲的孩子。 大韩建国不久,根基不稳,外患不断,不得不连年征战平息战乱,那些在战争中失去了父亲的孩子,有女人改嫁不愿意带孩子的,有母亲病死的,有在战乱中死了双亲的,都会寄养在济善堂。 士兵们看到昔日战友的孩子,不忍他们艰苦度日,自发捐出军饷作为抚养孩子的善资。 从战场回来后,男人们或走镖或做护院,哪怕是做苦力的,也自愿拿出一部分工钱赡养遗孤。 但仅靠这些,难以维持济善堂的运转。 先太子便率先捐出银钱,并号召乡绅、富商、贵妇捐赠善款和物资,济善堂这才勉强维持下来。 后来,先太子暴毙,人们纪念他的善行,并没有因为他的故去而废止这一善行。 韩元驰每年也会向济善堂捐财捐物,有时是卫融去,有时是仆从。 本人亲自去,这还是第一次。 效外比城中更显阴冷,韩元驰快马疾奔,半个时辰后,已经能看到善堂的房屋。 透过柴门,他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正在晾晒干货,身边两个胖胖的童子手里抱着鱼干肉脯。 原来你在这里! 他心中甚至有些庆幸,庆幸今天自己亲自来了。 韩元驰推门进去,谢凝听到声音,回头看是他,施礼相迎,“见过王爷。” 却不见那人回答。 “不知清风楼送的年礼王爷可收到了?”谢凝又问。 “收到了,在那。”韩元驰用马鞭指了指。 谢凝‘哦’了一声,转身继续忙活。 你送我的年礼,我转手送给了善堂。 不生气吗? 就算你不生气,难道看不出我在生气吗? 这时,莫大娘端着饭菜从灶房走出,看到韩元驰,她明显有些吃惊,忙把饭菜放到一旁施礼。 “参见王爷!” “大娘请起。”韩元驰上前搀扶,“不须施这般大礼,你照顾孩子们辛苦了,元驰该谢你才是。” “王爷说哪里话,老婆子喜欢孩子,把他们当自己孩子看待,又有工钱领,哪里辛苦?” 莫大娘和莫大叔是附近的村民,两口子成亲多年,却一直未曾生育,为人又老实,上一任堂主辞工后,便请了他们来打理善堂,算起来,已有十多年了。 “孩子们呢?我去看看!”韩元驰问道。 “冬日天冷,孩子们都缩在屋子里不肯出来,我去叫他们。”莫大娘说道。 “不用,让他们玩儿吧!”韩元驰把马鞭交给仆从,“我进去看。” 还未走近,便见一个梳着总角的小童跑到谢凝面前,“哥哥,还有蜜饯吗?我还想吃。” 他的小手抓着谢凝的衣衫,仿佛怕他跑了一般。 “四安。”谢凝眼神示意,四安把怀里的东西放到地上,打到一个包袱,里面放着各种陶罐。 “你要吃哪个?”四安问道。 小童放开谢凝,她的衣衫上便多了两个脏脏的小手印。 小童和四安一起蹲在地上,仔细看着面前的陶罐,他们两个都不识字,只好一个一个打开辨认。 每打开一个,那小童便要抓上一把,直到两个手都没处放了,才算作罢,转身回房。 谁知,小童进去没多久,从房里跑出一群孩童,将四安围了个严实,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谢凝回头,看到这一幕,唇角浅笑。 当初,父王创办这所善堂时,所求的不是就是如此吗? 他想这天下所有的孩童能吃饱穿暖,能拥有这世间最平凡的快乐。 孩童嬉笑,谢凝仍专心摆弄干货,分类整理。 韩元驰突然觉得心中的无名火有些莫名,好像那件事并不值得那么生气,跟这白衣少年相比,自己是不是有些小气了? “干什么?都回屋去,扰了贵人清净。”莫大娘端上最后一碗汤,嚷道。 孩童们听到,立时噤声,乖乖站好队,准备回屋。 韩元驰看到他们像小鸭子一般,虽然不情愿,队伍却是整整齐齐,缓缓走向室内。 “大娘,不妨事的,孩子们高兴,就随他们去吧!”谢凝说道。 “贵人说的是,不过到了饭点,孩子们也该吃饭了,等他们吃完饭,再来放风不迟。”莫大娘说着,已摆好了碗筷。 谢凝听她说的有理,便将陶罐放在包袱兜好,交给年长一些的孩子,“不许贪吃,小心坏牙。” 孩童旋即展开了笑脸,笑着跑回室内。 “王爷快请坐,善堂不比王府,粗茶淡饭,招待不周。”莫大娘在围裙上擦擦手,准备离去。 “大娘客气,怎么不见莫大叔,让他来一起吃。”韩元驰说道:“我好久没和他喝酒了,不知酒量是否还像以前一样。” 莫大娘连连摆手,“王爷说笑,草民怎敢和王爷同桌?那岂不是乱了尊卑!当家的去山里砍柴,这会儿子怕是回不来。” 她指了指桌上的饭菜,“这是上次谢公子派人送来的熏肠,配上山里的野菜,着实好吃,两位快尝尝。” 谢凝看向桌上的杂蔬炒熏肠,微微皱眉。 “莫大娘,我记得上次来送腊肉是三月前,怎么到现在还没吃完?” 莫大娘眼神闪过一丝慌张,忙笑道:“这次熏肠硬,孩子们正在换牙,嚼不动,便吃得慢些。” “可上次送货的人回来说,孩子们最喜欢吃,让多送些。”谢凝说道。 “是吗?定是那口子贪吃,故意这么说的。”莫大娘看向韩元驰,“我那口子贪酒,说熏肠最下酒,时常当个小菜吃,他这是在骗公子呢!回来定让他给公子赔罪。” 谢凝夹了片熏肠,放在嘴里轻轻咀嚼,这必然是放置超过三月以上的,肉质稍硬,尝起来并不新鲜。 “莫大娘,请问善堂现在有多少孩童?”谢凝问道。 “三百二十七个。”莫大娘脱口而出。 “多少男童?多少女童?”谢凝又问。 “一百三十个男童,二百一十七个女童。”莫大娘回道。 “可这加起来,并不是三百二十七。” 谢凝眼光慢慢扫过来,莫大娘只觉得后背惊出一身冷汗。 她‘啪’地一声打在自己嘴上,“瞧我这张嘴,脑子想到了,话却说秃噜了。应是一百二十个男童,二百一十七个女童。” 第八十八章 异样 谢凝笑了笑,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我带了两坛酒,麻烦莫大娘帮我们打些酒来。” 莫大娘听了,应声是,回灶房准备。 “可有不对?”韩元驰低声问道。 “并无证据,只是觉得不对劲。”谢凝说道,“三个月前,我差人送来十斤熏肠,仆从告诉我孩子们十分爱吃。三百多口人,三个月竟吃不完十斤熏肠,此为疑点一;他们夫妻打理善堂多年,却连孩子的数量都记不清,此为疑点二。” 韩元驰想起适才莫大娘那声吼,孩子们马上噤声,似乎很怕她。 “不要轻易吃这里的东西,小心有毒。”韩元驰提醒。 “放心,饭菜无毒。”谢凝说道。 “你如何知道?” “我是个大夫,而且是医术高明的大夫,饭菜有毒没毒我一闻便知。” 说话间,莫大娘已盛好了酒。 “谢郎君的酒果然是好酒,坛子刚打开,酒香便窜出来。老头子回来闻到了,还不得喝成烂泥!”莫大娘说道。 “这些酒就是给莫大叔送的,他若喜欢,我差人再送些来。”谢凝说道。 “公子是好心人,但不能这样惯着他,他年纪大了,不能日日贪酒。”莫大娘看了看站在柴门外的家仆,问道:“我给军爷们也倒些酒,他们站了半日,怪累的。” “莫大娘有心,多谢!”韩元驰笑道。 莫大娘转身后,谢凝举杯到鼻端嗅了嗅,确定酒水有毒,应是常用的蒙汗药之类的,不致命,却会让人昏迷。 她朝韩元驰使了个眼色,又看了看酒杯。 韩元驰会意,却听他说道:“清风楼的酒当真是好酒,谢兄,请满饮此杯。” 两人碰杯的时候,他压低声音说道:“假喝。” 两人仰头喝下,酒却顺着脖颈流入衣领,幸好莫大娘是背对着他们,看不到真相。 而那些家仆,却是真真实实地喝了,半炷香后,一个个倒地不起。 韩元驰见此,用口型无声说道:“倒!” 两人‘嘭’地一声倒在桌前,人事不省。 只有四安还在大口干饭,完全不知周围发生了什么。 莫大娘挨个踢了踢,都是死猪一般,便对屋内喊道:“出来吧!” 屋内走出莫大叔和几个汉子。 莫大娘看了看倒地的家个,骂道:“真是晦气,早不来晚不来,偏偏今日交易时来。先把这些人绑了,不要耽误我们做生意。” “娘子,哪儿还有个活的!”莫老四指了指四安,他身形瘦削,站在莫大娘旁边,还不及她身形的一半。 “怕什么?那是个傻的。”她递给丈夫一个湿帕子,上面有蒙汗药,“去弄晕他!” 莫老四接过湿帕子,悄摸走到四安身后,猛地捂在四安嘴上。 四安嘴里的饭还没咽下,拼命挣扎,他人虽然傻,但力气极大,莫老四被摔在地上。 莫大娘见了,捡起湿帕子,骂道:“没用的废物,事事都得老娘上阵。” 她追上要逃跑的四安,一记手刀下去,四安登时倒了下去。 “都绑起来!”她命令丈夫。 莫老四看了看歧王,“他可是王爷,我不敢!” “蠢货,他现在昏迷着,知道什么?只管绑了,弄到柴房,完事再放出来,就说他们自己喝醉了。” 几个黑脸汉子帮着一起把两人弄到柴房,又将仆从和四安搬到草棚下。 却浑不知柴房里两双眼睛透过门板的缝隙,清清楚楚地看着院里的一切。 “这次要几个?”莫大娘问道。 莫老四听了,心中一惊,他走到妻子身边,附耳说道:“娘子,还要交易吗?万一他们醒来,发现孩子少了,该怎么办?” 莫大娘瞪了丈夫一眼,“这世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他们连有多少个孩子都不知道,又怎么会知道少了?” “可那白衣公子刚刚问了人数。”莫老四强调。 “问了又怎样?你当她真的会一个一个数吗?这些富贵闲人,你以为他们真的关心这些无父无母的孤儿?若真在乎,就不会几年不来一趟了!” “行了,莫跟老娘绕口舌了,去把人牙子叫来。”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男子上前,说道:“男童五人,女童八人。” “钱呢?”莫大娘伸手问道。 络腮胡从怀里掏出银票递给她。 铜钱笨重惹眼,做这类交易,莫大娘从不收铜钱,只收银票。 她看了眼银票上的数字,皱眉问道:“这数儿不对,给你们老大讲好的,女童三十两,男童五十五两,这少了二十五两。” “好个贪心的贼婆娘,男童一直都是五十两,何时变成五十五两?”络腮胡面目狰狞地问道。 “五十两是上个月的价钱,这个月每个男童涨银五两,少一个子儿,你就别想把人带走。”莫大娘并没有因为络腮胡的怒骂而退缩,“老娘干这行的时候,你还没长毛呢!想唬我,门儿都没有!” 莫老四已经将孩童带了出来,男女童各用一根绳子串着绑在一起,孩童们流着泪,却不敢出声。 络腮胡听她这么说,反而笑了,从怀里又掏出一张银票,“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大娘,原想留些酒钱,还是被你扒了去。” “贼腌臜!瞎了你的狗眼,敢算计老娘。”莫大娘抢过银票,细细算过银钱无误,这才示意丈夫放人。 络腮胡接过绳子,孩子们却不愿走,有胆小的哭出声来。 莫大娘甩手就是一耳光,那孩子的嘴角冒出血来,嘴唇肿胀,却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发出声音。 “敢给老娘嚎丧,我扒了你的皮!” 韩元驰双拳紧握,却无计可施。 这狼心狗肺的贼夫妻,竟然背地里做这等禽兽不如的勾当。 他和谢凝背靠背绑在一起,手脚被束,动弹不得。 他的靴子里有一把匕首,但双手被缚,根本够不到。 “谢凝,我左靴里有匕首,你试试能不能弯腰取出来。” 谢凝闻言,试着将双手向左下方伸去,但上身和韩元驰绑在一起,行动受限。 “你往左边些。”谢凝说道。 韩元驰配合着对方的动作,却忽觉一阵若有似无的幽兰之香传入鼻中。 第八十九章 搏杀 这柴房破败潮湿,堆满了杂乱之物,怎么会有异人的芳香? 他吸了吸鼻子,确定这香味就在身边,绝不是自己的幻觉。 然,当下被困危局,念头稍纵即逝。 “不行,够不到。”谢凝身体尽量向左侧倾斜,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还是不成。” 她直起身,突然将双手猛地一挣。 韩元驰只觉得后背被猛地一扯,他回头一看,只见谢凝的双手已经从绳索中挣脱出来,手背皮肉外翻,白色的筋膜和红色的血肉混在一起,触目惊心。 “你做了什么?”他问道,这少年看着斯文柔弱,怎么对自己下如此狠手。 鲜血沿着谢凝的手背流下,洇湿了白色的衣衫,她边解绳索边说:“除此之外,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不痛吗?”韩元驰看她面色平静无波,问道。 谢凝看了他一眼,像在看一个白痴,“我是人,当然会痛。但和命相比,这点痛算不了什么。” 韩元驰不再迟疑,抽出靴中的匕首,“你去守住孩子,我对付那几个汉子。” 他看了看谢凝,“你行吗?” 谢凝把墙上破旧的弓箭取下,年久不用,两支羽毛箭的箭头有些生锈,她取下背在身后,跟在韩元驰身后。 “你只管对付贼人,余下的交给我。” 韩元驰抬起左臂,袖箭射出,鸣镝响彻上空,这是当年细柳营特殊的暗号。 卫融听到后,意识到王爷出事了,他马上纠集王府私兵,快马加鞭,向济善堂奔来。 不止卫融,细柳营旧部听到这熟悉的响声,无不停下手中活计,朝着城北疾驰。 莫大娘看到两人,如同白日见了鬼一般。 “你们、你们没晕?” 韩元驰并不答话,直接刺向络腮胡,那汉子不得不腾出手来接招,他刚一松开绳子,只听谢凝喊道:“孩子们,过来!” 孩童们急忙向她跑去。 莫大娘见此,急忙上去阻拦。 孩童们虽然瘦弱,身子却灵活,他们急忙跑到谢凝身后。 室内的孩子听到动静,也跑了出来,谢凝让孩子都站在她身后。 今日她药晕的人可不是寻常的凡夫俗子,单说一个韩元驰,那是大韩的皇长子,是堂堂王爷,若是让他知道了自己做的事,死十次都不足以抵罪,说不定还会灭族。 事已至此,担忧无用。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让这两人今日在这里了断。 若事后官差问起,只说两帮人打架斗殴,不慎致命。 思及此,她高声喊道:“谁能取他们的项上人头,老娘赏百两金!” 就算她不如此说,男人们也是和要韩元驰拼命的,再加上她这一嗓子,个个犹如打了鸡血,刀刀致命。 韩元驰是使惯长剑的,猛然换了匕首,须得近身相搏才能伤到敌人,他看出,这些男人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再加上长刀的优势,一时他竟处于劣势,易守难攻。 他故意卖个破绽给对方,络腮胡看他下盘不稳,故意攻他下盘,哪知这正中韩元驰的下怀,趁络腮胡长刀来时,他转身横刺对方脖颈。 络腮胡万万没有想到,他出招竟如此刁钻难料,只觉得脖子似被锐器划了一下,并没有太大的痛觉,只一瞬,脖颈的血喷涌而出,人向后直直倒去。 络腮胡在这几个当中,算是功夫高的。 见他倒下了,其他人不敢掉以轻心,四面八方向他涌来。 在男人们厮杀之际,莫大娘操起身后菜刀,莫老四拿着一旁的锄头,一步步向谢凝逼近。 两人对视一眼:“咱们先把这小白脸料理了!” 谢凝从身后取出两支羽毛箭,搭弓放箭,两支箭,一支射在莫大娘的心窝,一支射在莫老四的心窝,他们两个甚至没有吭一声便倒了下去。 混战中的黑脸汉子瞄了眼谢凝,原来看似文弱的白衣书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他最爱带刺的玫瑰,性子越辣他越来劲。 这小白脸他要定了! 他双手握刀,步履如飞,向谢凝奔来。 谢凝手中已无箭矢,韩元驰又被贼人缠住,无暇分身。 再活一世,她已不知何为恐惧,此刻,握着弓的手开始轻微颤抖。 “公子,用这个!”一个男童拿着削尖的树枝,这是他们平时玩闹的假刀,人人都有几根。 谢凝眼里突然有了光,她迅速把树枝搭在弓弩上,对准黑脸汉子的眼睛。 树枝不比真正的箭矢,难以射穿人的皮肉,却足可以刺穿人的眼睛。 黑脸汉子离她只有三步之遥,只见谢凝手中树枝飞出,黑脸汉子的眼睛瞬时被击穿。 那是锥心般的疼痛,那汉子捂着流血的眼睛四处乱窜,惨叫连连。 “我还有!”那男童又拿出两根。 “我有!” “我也有!” 男童们把自己平日玩闹的树枝拿出来,谢凝一手三箭,同时射出。 韩元驰只觉得耳边‘嗖、嗖’声不断,与他缠斗的贼人眼睛纷纷被树枝射中,丢下长刀,无头苍蝇般乱撞。 “谢兄,看准些!”韩元驰喊道,有几个贼人与他缠斗甚紧,人影交错,难以分辨。 谢凝手中的弓时左时右,却不敢轻易射出,几个人难分你我,她怕误伤。 韩元驰明显处于下风,他已经抵住贼人几波攻势,体力消耗甚大,再者,所用武品不称手,短刃处于劣势。 卫融远远看到这一幕,他用力将长剑甩过来,“王爷,接剑!” 画影剑破风而来,拔地倚天 韩元驰足尖点地,跃起后踩住贼人肩膀,腾空稳稳接住画影剑。 随即在空中翻转,长剑直直向下插入贼人头颅。 旁边的贼人尚未反应过来,带着血的画影剑已割破他的喉管。 剩下的两三人看形势不对,边打边退。 韩元驰并不追赶,他抛出长剑,力道之大,接连穿透两个人的身体。 他身法灵活,内力深厚,连谢凝亦在心中赞叹:好俊的功夫! 剩下的一个跑到柴门,却恰好碰到骑马赶来的卫融。 “最后一个,留给你了!” 韩元驰并没有留意身后的战况,卫融的身手他知道,区区一个毛贼不在话下。 他疾步向谢凝走去,“你没事吧?” 第九十章 营救 谢凝的双手本已受伤,因为张弓用力,血流更多。 十指连心,岂会不痛? 只不过她受过千百倍于此的痛楚,炙火生烤,利剑剜心,与它相比,手上这点皮外伤实在不算什么。 韩元驰取下她手中的弓箭,轻声问道:“痛不痛?” “你试试?”谢凝声音虚颤,额上的汗珠滚落,脸色煞白。 “你的药箱呢?” “今日是来善堂,没有带药箱。” “你一个大夫,怎么能不带药箱呢?” 韩元驰看了看四周,这荒郊野外,上哪儿找大夫? 再看谢凝的双手,鲜血淋漓,皮肉模糊。 “帮我把链子打开。”谢凝努努嘴,示意脖颈中的项链。 韩元驰记得,金锁中有她的丹药,上次她喝醉酒便吃了一粒马上解药,想这丹药是十分厉害的。 他急忙取出项链,手脚有些笨拙地打开金锁,里面有一红一黑两枚丹药,“红丸还是黑丸?” “红的。” 韩元驰取出红丸,放到谢凝口中。 那股熟悉的香味又传入鼻端,韩元驰急于找水,转身离去的时候,香味又疏忽不见。 卫融早已料理了最后一个贼人,他忙跑过来,怀中掏出一个白瓷瓶。 “王爷,这是上次松萝给我的,说是谢公子配制的金创药,止血很灵验。” “不早说。”韩元驰接过后,匆匆折回,给谢凝双手涂满伤药,又拿出帕子包扎,只不过,包得比次还丑。 卫融带着私兵四处查看,是否有遗漏的贼人,那些昏迷的仆从闻了解药后,逐渐醒来。 四安看着满院子的尸体,不知发生了何事,迷蒙着双眼不知该害怕还是该哭喊,当他看到谢凝时,连滚带爬跑过来。 “公子,你的手……”四安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淡青色的帕子已经被鲜血染红了大半,即便疾傻,他也知道公子受伤了,“你的手……” “无事,已经上过药了。”谢凝伸手拍了拍四安,额头的汗珠却如黄豆般落下,后背的衣服尽数汗湿。 这时,细柳营的旧部已有人赶到,这些孩童有不少就是他们寄养在此。 虎子眼尖,看到戴着幞头的男人,马上跑过去,“李伯伯。” 来人李甲,曾是细柳营的副都头,虎子是昔日战友的遗孤,临死前将孩子托付给了他。 李甲永远忘不了虎子爹被削去了半个脑袋,就是不肯闭眼,直到他答应会照顾虎子的下半生,才咽下最后一口气。 细柳营解散后,李甲在镖局寻了份差事,走南闯北,刀尖舔血的日子,带着孩子多有不便,就把虎子寄养在济善堂。 是以,今天一听到城北的鸣镝,他便飞奔而来。 还好,虎子无事,不然,让他如何向九泉下的兄弟交代。 “虎子,让伯伯看看。”李甲让虎子转个圈,前后左右查看一番,看孩子并无异样,这才放下心来。 他抓起虎子的手臂,“走,随我去见王爷。” 虎子疼的叫出声来,赶紧把手缩回。 李甲不解,虎了把袖子掀开,却见细小的胳臂上满是鞭伤和淤青。 “莫大娘说,谁敢把卖人的事往外说,就把他活活打死。”他搂起裤腿,厚厚的棉裤同样伤痕累累,“同屋的小五、小六已经被卖了,莫大娘说下一个就是我。” 李甲扒开虎子的衣服,只见瘦小的身体处处鞭伤,“贼婆娘,她拿着弟兄们的血汗钱,就这样替咱们养孩子。” 不止虎子,凡在济善堂的孩童,不论男女,稍不顺从,便招来毒打,但只打在隐蔽处,凡是头脸能被人看到的地方,都是白净的。 莫大娘胆大心细,每次卖孩子的数量不超过十五人,不易被人发觉。 送这些孩子来的大多是军营退役的士兵,男人心粗,三四百人,少了十几个根本看不出来,何况,还有新的孩童三五不时送过来。 总数量大差不差,反正没有官府前来稽察,也没有正规的管事。 夫妻俩做这个行当少说也有五年了,直至今日,若不是谢凝心细,不知有多少孩童要无辜惨死在两人手上。 “将士为大韩出生入死,浴血奋战,它就这样对待战士的遗孤?”李甲喊道。 众人看着遍体鳞伤的孩童,心里愤懑,图的是什么? 不仅仅为了那个军饷,而是为了让后方的妻儿老母能安居乐业,不再受战争的苦楚。 这些流血不流泪的汉子,可是,看看这些孩子,瘦小羸弱的身体,新伤叠着旧伤,受尽了人间的苦楚,他们还是红了眼眶。 “咱们在战场拼死奋战,孩子们却落得如此下场,图个什么!”有人愤愤说道。 “自先太子死后,朝廷再没有人管理济善堂,这是让咱们自生自灭。” 李甲扯扯那人的衣角,示意不远处的歧王。 皇长子在此,怎可妄议朝廷! 韩元驰挥手示意,“不妨,兄弟们有什么怨言,今日不妨一吐为快。是本王疏忽,只想着送些财物,对莫老四夫妇失于督察,这是本王的失职。” 那些本来怨念甚重的汉子,听他如此说,反而不好再继续说什么。 这里的孩子,并不是只有细柳营的遗孤。 大韩曾连年征战,死伤无数,这里有各个阵营的后代,韩元驰只是细柳营的指挥使,把整个济善堂失职的罪名揽到自己身上,对他不公。 “诸位若信得过本王,自今日起,我将亲自派人打理济善堂,定期督察,给孩子请教书先生,教他们读书做人,让他们和父辈一样,忠肝义胆,赤心报国。” 李甲素知韩元驰的为人,此人一言九鼎,言出即行,从不食言。 他俯身叩头,“我替这些孩子,替那些战死的兄弟,谢歧王。” 那些或年长或年轻的汉子们纷纷跪下,“谢歧王!” 韩元驰急忙上前搀扶,“快快请起。” 谢凝看着面前的韩元驰,神思恍惚,那些话,父王也曾经说过。 他说只要他活着,济善堂会是全天下孩童的庇护所,那时的济善堂是世外桃源,是孤儿的乐园。 可是,父王死了,济善堂成了孤儿的地狱。 第九十一章 劝告 身后传来一声闷响,韩元驰回头,却见谢凝倒在地上。 “谢凝、谢凝!你怎么样?”韩元驰轻拍谢凝的脸颊,她的面色苍白如纸,有些吓人。 而他所谓的‘轻拍’,在谢凝看来,不失为‘重击’。 “小力些,难道不痛吗?”谢凝的声音虚弱,她的长衫下摆已被血染红,虽说金创药止住了血,但前期失血过多,疲惫无力。 “还好,还好。”韩元驰舒了一口气,“我以为你晕倒了。” “我只是……累了,需要休息。” 韩元驰看了看乱成一团的善堂,命卫融及家仆留下处理,并吩咐管事尽快挑选合适的人来接管善堂。 韩元驰扶起谢凝,“能走吗?” 谢凝点头,斜倚在他身上,缓缓向马车走去。 她来时雇了辆车行的马车,韩元驰将她扶上马车,本想自己回去骑马,但看了看孱弱的少年人,也一同坐上了马车。 四安坐上车辕,马车徐徐前行。 济善堂百废待举,需要从长计议,眼下要紧的还是这少年公子的伤。 “我想向歧王殿下讨个差。”谢凝虚虚说道。 “讨什么差?你弱成这个样子,王府可不养闲人。”韩元驰往她身边靠了靠,“你要是挨不住,靠我肩膀上。” 谢凝摇头,“皮外伤,不妨事。” “你方才说,要找教书先生,不知谢某可否?” “你?”韩元驰看了看她,“你可有功名?可读过经史子集,可念过‘四书五经’?” 谢凝摇头,“未曾下场,何来功名?书倒是读过一些。” “那怕是不成,不要小看这些孩子,说不定将来文武状元便在其中,必然要请个学富五车的夫子。你若真想来,也不是不可以,可以先从‘助教’做起,先跟着夫子学习,待取了功名再执教,你觉得可否?” 他说完,停了一下,却没听到对方的回答,只听到均匀的呼吸声。 他扭头看,谢凝已经睡着,头轻轻地倚在他的肩膀,似乎强制自己不能靠近,但迫于疲惫又不得不依靠着。 “都睡着了还这么拧巴!”韩元驰轻道。 这少年公子,今日又惊又累,还失了这么多血,她能撑着没有晕倒,等到事了才休息,着实难为她了。 他将肩膀往前垫了垫,让她睡得更舒服些。 鼻端又传来似有似无的香味,他仔细探究四周,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马车是赁的,简单普通,并不会以香料熏车。 更不会是他身上的味道,他活了二十多年,从来不知自己身上会有这种香味。 车里就两个活物,不是自己,那必然是这少年公子。 他细细打量熟睡的谢凝,终于在腰带下方发现一个精巧玲珑的白玉香炉,香炉极小,但散发着香味浓烈。 原来是它! 一个大男人,竟然学娘儿们熏香! 马车刚驶进城门,松萝看到四安,急忙赶上去。 不过是去善堂送东西,怎的这么晚还没回来。 松萝在家里等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家里坐不住,准备驱车到善堂去看看。 刚赶到城门,便看到了四安。 四安眼里笑开花,他不懂刚刚的经历意味着什么,更不懂所谓的忠国大义、人心险恶,他只知道见到了松萝就有好吃的,有好吃的他就开心。 “公子呢?” 四安指了指里面,松萝掀开车帘,忙又放下。 她看到了什么? 公子竟然倚在歧王肩上睡觉! “见过歧王。”松萝故意提高声音,隔着车帘施礼。 谢凝睡得并不沉,她自己也吊着一颗心,若不是失血加上疲惫,她绝不允许自己在陌生人面前睡着。 听到松萝的声音,她自梦中醒来,看到两个人亲昵的姿势,她自己也是面上一红。 “歧王殿下,小子失礼了。”谢凝本想施礼,双手被缚,只好虚虚作个辑。 “你扭捏什么,本王还会占你的便宜不成?”韩元驰笑道,尔后,又觉得自己多此一问。 松萝却并不这样认为,她把谢凝接回苍梧斋,包扎换药,煮好了药汤。 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公子,歧王有没有占你的便宜?” 谢凝抬头,面上有些震惊。 松萝却并没有退缩,她面色凝重,“公子,婢子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那就别说。”谢凝把喝完的汤碗放在桌案,侧身躺下。 她的肢体语言很明显:她累了,识趣者退下。 若在平日,松萝一定会默默退出,关上房门。 但今日,明知惹人厌烦,她也要说完这句话,“公子,您不爱听婢子也要说。” “娘子在幼时便让公子女扮男装,是为了保住清风楼,保住谢家的血脉。咱们虽然买了酒楼,但若让主母发现真相,后果不堪设想。” 王氏和谢五娘是什么人? 整日乌眼鸡似的盯着苍梧斋,没错也要挑出刺来,若被她们发现公子的女儿身,她们会比当初送上广灵观还惨。 “公子莫要忘了谢娘子的初衷!” 良久,谢凝说道:“你出去吧!我不会忘。” 不止谢娘子,她的父王、母妃,东宫上千条人命,血海深仇,日夜煎熬,如何敢忘? 不管人们是怎样的心境,喜悦的、忧愁的、悲愤的、欣慰的,兴平十一年的除夕夜还是准时来了。 彩楼欢门,乐声鼎沸,华灯宝柜,月色花光,霏雾融融。 京城繁华,犹胜从前。 夏尚喜命人将三楼最好的厢房留了出来,那是专门留给鹤月小姐的,历年除夕夜,鹤月小姐都要到遇仙楼吃饭听曲儿。 作为名震京师的花魁,鹤月小姐在哪儿,她的大量拥趸便会在哪儿,人山人海,堪比赶集年会。 坊间流传一个说法,鹤月小姐选中哪家,就说明哪家酒楼是本年经营最好、人气最旺的。 曹门大街的掌柜都铆足劲准备,希望被选中,但这个希望又是如此渺茫,因为没有哪家酒楼能与国丈的遇仙楼相比。 翠羽楼内,婢女莺儿插上最后一支发簪,看着镜中的绝世容颜,连她一个女子都为之心动。 “小姐,今年还是去遇仙楼吗?”莺儿问道。 “每年都去同一个地方,没了新意。”鹤月端起玻璃杯里的胭脂红,浅尝一口,说道:“今年去清风楼,咱们也去吃锅子、听京韵大鼓。” 第九十二章 鹤月 莺儿脆生生地应了。 早就听说清风楼的‘陶然锅’一绝,唱京韵大鼓的姐儿男腔唱得甚好,只是困在这翠羽楼,终日不得出去。 “小姐,王妈妈前日送来一套蜀锦衣裳,不如今日穿上?”莺儿把衣裳拿出来,给主子看。 大红色的襟袄襦裙,围领是一圈狐裘。 鹤月肌肤胜雪,穿上这大红色衣衫,定能艳若桃李,京城哪个女娘跟她比都要逊色。 “把我的金鹿步摇拿来。”鹤月凝视铜镜中的容颜,“今日化珍珠妆,远山眉最为适宜。” 她以青黛勾勒眉形,那眉毛如远山般清秀,眉峰处稍作弯曲,像是一幅悠然的水墨画。 自她上次以‘远山眉’骑马游街后,京城女子无不争相效仿,但寻常女子,如何能有花魁娘子的十之一二? 鹤月小姐的美貌天成,绝伦娇媚,妖姿艳丽,蓊若春华,有倾国姿容。 当她珠翠盛妆,身穿销金红背,绣鞯宝勒,轻执罗扇衣笈,迤逦而行时,下面的喧闹戛然而止。 文人骚客也好,纨绔公子也罢,无不敛声静气,仰视这百两金才能一见的芳颜。 翠羽楼里的万紫千红,看到艳姿倾城的容颜,自觉让开一条路。 与鹤月小姐相比,她们自觉失了颜色。 莺儿怀里抱着琵琶,默默跟在小姐身后。 鹤月缓缓走下楼梯,莲步轻移,身段如柳枝般纤柔,一双含情目似秋水盈盈,一笑则双靥生花,艳若霞映澄塘。 男人们的眼光注视着她,唯恐少看一眼。 待走至厅堂,鹤月敛衽施礼,“各位官人,今夜鹤月要去清风楼,不能相陪,还望见谅。” “走,去清风楼。” 如果说鹤月小姐是一团火,这些男人就是明知结局,也要勇往直前的飞蛾。 今夜,除了能不花钱看到鹤月小姐的容貌,还能免费听到鹤月小姐的琵琶。 这是平时花钱也做不到的,听鹤月小姐的曲儿,是要看她心情的。 清风楼,松萝开心地忙着,酒楼的房间早已提前订满,这会儿客人陆续上座。 在松萝眼里,那不是人,那是行走的财神爷。 这一夜下来,少则几千贯,多则上万贯,抵得上寻常人家一年的收入。 虽然忙,但忙得充实,忙得开心。 小桃红在彩楼上唱着《双玉听琴》,听到下面人声嘈杂,她低头一看。 鹤月小姐身后跟着一群男人,浩浩荡荡向清风楼走来。 我滴个亲娘! 鹤月小姐竟要来清风楼! 往年都是去遇仙楼,今年竟拐了个弯,到了清风楼。 夏家狗父子,岂不是要气歪了嘴! 虽然同在小甜水儿巷,私娼和花魁的区别,犹如云泥之别。 她可以亲眼看看花魁娘子的长相,还可以听她弹琴,说不定,还能说上几句话。 这些,是她在小甜水巷想都不敢想的。 这么一想,嘴便打了岔,唱跑了音,吓得她赶紧收了心思,把调找了回来。 有些食客听到,看了她一眼,浑没在意。 莺儿也往上看了看,“原来是她!” “是谁?”鹤月问道。 “以前小甜水儿的私娼,小桃红。”莺儿说道:“听说是小甜水儿巷最潦倒的姐儿,长得丑,年纪大,还生了副公鸭嗓,没想到,竟跑到这儿敲大鼓。” 鹤月抬头看了看,叹道,“她很好,至少比我好!” 这如何比得? 一个是天上的凤凰,一个是地上的土鸡,莺儿心想。 沉思间,已到了清风楼。 松萝看到这许多人,先是一惊,而后施礼。 “对不住,今日客满,请小娘子另寻别家吧!” 莺儿从荷包里拿出一锭金子,交给松萝,“就只有我和小姐,左右麻烦掌柜行个方便,我们小姐难得出来一趟。” 松萝打量着鹤月小姐,雪肤花容,好个标致的美人! 不得不承认,这是除公子外,第二好看的人了。 看这打扮并不像妓子,但婢女又以‘小姐’相称,一时也摸不准。 只得客气道:“桌子早被提前订了出去,实在抽不出……” 话未说完,小桃红已经一溜烟跑了过来,耳语道:“这是鹤月小姐。” 饶是女子,松萝也是听过鹤月小姐的,花魁娘子除夕夜外出用餐的惯例,京城妇孺,哪个不晓? 既是这样,万不能拒之门外,又不能把现在的客人赶出去,这该如何是好? 突然,她脑中灵机一现,公子的房间现在没人,里面餐具一应俱全,倒可一用。 “小娘子若不嫌弃,请移步上楼。只是房间不是寻常厢房,是我家公子处理事务的房间。” “无碍,掌柜娘子请带路。” 松萝在前面走,鹤月这才发现她是个跛子。 京城女掌柜少见,跛脚女掌柜更是少有,一个身有残疾的女子,独自撑起这偌大的酒楼,令人敬佩。 不管谢凝是否来酒楼,‘霜露阁’每日都有人打扫。 是以,阁楼清净幽雅,地处西北角,与喧哗的人群隔绝开来。 鹤月看了看,说道:“这里很好。” “难得小娘子喜欢,请坐。”松萝亲自倒水奉茶,“不知娘子要吃些什么?” 小二递上菜单,鹤月并不看,只说道:“你店里的招牌菜都上来。” 小二惊讶:都上来吗? 莫说两个女子,便是两个成年壮汉也吃不完呀! 他刚想开口问,被松萝眼神制止。 能出手便是一锭金的人,还在乎吃的完吃不完吗? “娘子稍坐,我这就让厨房准备。”松萝说完,退了出去。 阁中只剩下主仆二人,鹤月走到小窗前,深吸了一口冬夜的凉气。 到哪个酒楼,吃什么饭菜,有什么要紧? 要紧的是她能离开翠羽楼,远离那些是非腌臜,呼吸一口外面的新鲜空气。 那是明净的、清爽的,不染杂质的空气。 那是魂牵梦绕的草原气息。 身后的仆从来往,锅子渐渐冒出热气。 氤氲气雾间,鹤月和莺儿相对而坐。 “莺儿,我们也开始过年吧!” 鹤月举杯相邀,莺儿捂嘴掩笑。 “小姐,祝你新年胜旧年,长喜乐,多康健。” 第九十三章 除夕 亥时,霜露阁传出琵琶声。 鹤月小姐的《十面埋伏》天下闻名,身为妓子,她从不弹奏《阳春白雪》、《月儿高》这样的柔情小调,相反,她的琵琶如狂风骤雨,激烈磅礴,每个音律都像战士的呐喊,震撼人心。 座中人如痴如醉,每个人都在琴声中找到了自己的向往的声音。 谢五娘和张保庆站在清风楼外,同样沉浸在激烈的琵琶声中。 清风楼的人太多,彩楼欢门下挤满了人,两个人根本挤不进去。 当然,这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谢五娘拉不脸面去挤。 这里曾经是她娘和舅舅的产家,她也是东家的女儿,算是个小东家,每次来,工人们必然笑脸相迎,谄媚十足。 现在,这里从上到下换了人,哪里还有人认识她? 张保庆看出她的不悦,笑道:“咱们不如去相国寺转转,那里人多热闹,比这里好玩。” 他看了看了清风楼,“这里也没有什么好,人多嘈杂,吵得很。” “你一时说人多热闹,一时又说人多嘈杂,到底是人多好还是人少好?”谢五娘痴痴看着清风楼,说道:“保庆,你知道的,这里本是我家的酒楼,现在,却到了他手中。今后,它赚再多的钱,再风光,都与我们无关了。” 张保庆抬头看这雕梁画栋、堂皇富丽的三层高楼,人声鼎沸,盛况空前。 “五娘,你说这么多人,他一天能赚多少钱?”保庆喃喃问道。 “听娘说,像这样的排面,一天至少万贯。” 保庆听得心中一惊:一万贯,这么多! 他和爹一天从早忙到晚,一年下来也不过两三千贯的收入。 而清风楼,一天就一万贯! “这些钱,原本是该归我们的,现在,全被那姓谢的收入囊中。”谢五娘柔和的面容渐渐变得阴狠,“我不甘!庆哥哥,我不甘!” “我不想过苦日子,现在的日子,太苦了!太苦了!”谢五娘看着保庆,泪水簌簌落下,“庆哥哥,我不想现在这样过日子。” 她看中的首饰不能买,她看中的衣服不能买,甚至,她想吃的橙酿蟹都买不起了。 最可恨的是,因为谢凝,李家退了亲! 她与李郎,今生无缘。 思至此,她泪如雨下。 保庆看面前佳人梨花带雨,玉惨花愁,不知该如何安慰。 他并无与女子相处的经验,随身并无帕子,想拿起衣袖帮五娘拭泪,却又觉不妥,但看着心爱的人这样流泪,于心不忍,急得额头冒汗。 他想到附近买个新帕子,还没迈步,谢五娘竟扑到他怀里嘤嘤哭泣。 保庆只闻到甜美的脂粉香,感觉怀里柔软的躯体,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像有烟火在体内绽开。 尽管除夕夜,男女老幼都可上街游玩,但女娘当众在男子怀里哭泣的,实属少见。路人纷纷注目,想看清是哪家的女娘,行事这般大胆。 保庆抬手环住谢五娘的肩膀,也挡去路人探究的目光。 “五娘莫哭,若你、若你跟了我,钱都给你管,让你做掌家娘子,你想买什么便买什么。”保庆柔声安慰。 “不够!不够!”谢五娘突然抬起头,哭红的双眼狠厉决绝,“我要抢回酒楼,那本来就是我们的,是那个祸害,他抢走了本该属于我们的东西,我现在要他还回来,全部还回来!” 不知为何,保庆看着五娘的眼睛,突然想到了老爹讲过的阴间厉鬼。 旋即,他摇摇头,把这个荒唐的想法赶出脑袋。 他从小喜欢的女娘,怎么会跟那些恐怖吓人的东西有关? “五娘,清风楼是你哥哥花钱买回去的,现在,他经营得这么好,怎么会再肯还给王大娘?”保庆说道。 “他不是我哥哥,他就是个祸害,搅得我们全家鸡犬不宁的祸害!”谢五娘嘶吼道,“庆哥哥,我只问你,若我有法子夺回来,你帮不帮我?” 保庆怔怔,偌大的清风楼,岂是说抢就能抢的? “娘说,若你肯帮我,待事成后,便让我俩成亲。”谢五娘眼角仍有泪痕,眉目含情,柔声说道:“娘还说,清风楼的股份分你四成,成亲后便让你做掌柜,庆哥哥这么能干,定能把清风楼经营好。” 经营酒楼? 这是张保庆从来没有想过的事,他这辈子只想做两件事:娶谢五娘,卖猪肉。 自他知道王婆给五娘说了亲后,第一个愿望彻底破灭,他也就不想别的,只专心卖猪肉,待攒够钱,盘个店面,接过老爹手中的营生,一辈子守着猪肉铺过日子,也就知足了。 谁知,天可怜见,李家退了亲,天仙儿似的谢五娘竟惨遭抛弃,真是拿着珍珠当鱼目。 不论五娘嫁不嫁人,在他心里,永远都是绝世无双,是连鹤月小姐都不能比的绝色。 “庆哥哥,你是不是不肯帮我?”谢五娘说着,一双美目已蓄满了泪,似乎只要张保庆开口说‘不’,那眼泪便要冲破堤坝,奔流而下。 张保庆怎么忍心让她再哭泣,开口说道:“五娘,怎么会?不管王大娘让不让我做掌柜,只要能帮到你,任何事我都愿意做。” 谢五娘将柔夷放到保庆的掌心,柔声道:“我就知道,庆哥哥愿意为我做任何事。待事成后,你上门提亲,挑个好日子,我们、我们成婚。” 说到最后,涨红了脸。 一个女娘,说出这种话,怎能不害羞? 但保庆听进去了,不但听进去了,他把这话刻进了心里。 今夜,美好的像个梦。 五娘不但约他出去,还说要嫁给他,他的怀里似乎还有五娘的温热,鼻间萦绕着那丝甜香,让他在冰雪夜血脉喷张。 当他看到家门口站着揣着手的张老爹时,热血瞬间冷下来。 “爹。”他咕哝了声,侧身想挤进门。 张老爹挪了挪身子,刚好堵住门,“哪儿去了?” 保庆木桩一般站着,不吱声。 “别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是不是和谢家那小娘子出去了?”张老爹问道。 保庆低着头,还是不说话。 张老爹看着儿子的神色,明白了八九分。 “庆哥儿,她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把你迷成这样!”张老爹摇头,叹口气道:“王氏是什么样的人,街上谁不知道?你怎么就看上了她的女儿?哪个好人家的女娘天天主动约男人上街?我给你说过多少次,离她远些,离她远些,你就是不听!” 保庆向来听话,很少跟张老爹顶嘴,这次却梗着脖子红了脸,“我就和五娘好,五娘说了,要和我成亲。” 第九十四章 宴请 “你说什么?”张老爹问道:“谢家能看上你,你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谢五娘心气那么高的人,怎么会看上你?” “爹,我知道,我配不上五娘。但只要五娘愿意嫁给我,我就是舍了命,也会娶她。你若是不同意,那就、那就……” “那就什么?”张老爹的声音有些抖。 “那就当我没这个儿子!”张保庆撂下一句说,摔门进去。 张老爹愣在原地,他万万没想到,向来乖顺的儿子竟然说出这句话! 老话儿说,有了媳妇忘了娘。 这还没有娶媳妇,就不要老子了! “也罢,也罢!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作远忧。”张老爹颤巍巍迈步进门,“有福你享,有罪你受,我老了,管不了了。” 与清风楼的笙歌鼎沸不同,荣府的年夜饭与往年一样,饭菜精致考究,餐具精致奢华。 席间,荣大老爷问了各路管事一些矿务,管事利落回了。 荣夫人忙着寒暄布菜,厅内倒也其乐融融。 只有荣异,在座位上来回扭动,十分不安。 “十一郎,你椅子上长钉子了不成?”荣夫人问道,儿子渐渐大了,却仍没个定性。 荣异与门口的长福对视一眼,长福悄悄伸出三根手指。 亥时三刻了,再不出去,鹤月小姐就要回翠羽楼了。 想要见她,谈何容易? “母亲,年夜饭吃得差不多了,我能不能到街上转转?”荣异小声问道。 荣夫人本想训斥儿子几句,却被荣大老爷拦住,“十一郎在家困了几个月了,过年了,就让孩子到街上散散心。” 自上次被王妈妈打发回来,荣异确实在府里老实了几个月,一是心理上受了打击,二是确实没有钱。王妈妈的那番痛骂让他明白没有钱,他荣异与街上乞丐无异。 翠羽楼不去也就不去了,小甜水儿巷妓院多得是,只要有钱,哪家去不得? 只是,午夜梦回的时候,心里全是鹤月小姐。 荣异听父亲这样说,一溜烟跑开了。 荣夫看着,叹道:“人虽在家里,魂儿早被外面的狐媚子勾走了!” 荣大老爷笑道,“大过年的,总得让孩子松快松快,他身上没有钱,能兴起什么风浪?” 他夹了菜给妻子,“十一郎大了,你也少操些心,当心脸上又要多条皱纹!” 荣夫人笑着瞪着丈夫一眼,却不经意间看到女儿对着满桌子呆呆愣愣。 “绾娘,你怎么了?”荣夫人问道。 连问了两声,荣绾才应声,“没、没什么?” 荣夫人看女儿的模样,又叹了口气,“你的心思怕也跑到清风楼了!” 当荣异看到小桃红的时候,他瞬间后悔来清风楼了。 他固然很想见鹤月小姐,但想起黑暗中小桃红喘着粗气的疑惑眼神,荣异拔腿就跑。 “荣少爷,您跑什么?”小桃红喊道。 清风楼人挨着人,荣异想跑,却被小桃红轻而易举抓住束带。 “荣少爷,我又不吃人,你跑什么?走,我带你去我房间,请你吃锅子。” “你松开,我不吃锅子。”荣异试图挣脱小桃红的纠缠,扭捏不安,“我、我要回家了。” “你不是来看鹤月小姐的吗?她等会还要再弹一曲,你不听了?” 她看了半晌,才看出荣异的窘态,忽尔,掩嘴大笑。 “荣少爷,你该不会以我要和你那个吧?”小桃红问道,“放心,我不干那行了,现在老娘唱京韵大鼓比私娼赚钱多,我断然不会再回小甜水儿巷。” 她突然凑近低声说道:“放心,你不行的事除了相好的姐妹,我谁都没有说。” 荣异闭上眼,心中默念:不提这茬你会死啊! “你有几个相好的姐妹?”荣异问道。 “十二个,你没听说过京城十三钗吗?”小桃红笑意盈盈,想她年轻的时候,姿容双佳, “我们几个加在一起,不比鹤月小姐差。改日我让她们都过来,给荣少爷瞧瞧。” 她看了看荣异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打住话头,“她们保证,绝不会向外人说‘你不行’的事。” “不行?谁不行?怎么不行?”旁边突然有人问道。 荣异听了,泥鳅般钻出人群,跑丢了一只鞋。 长福捡起鞋,“少爷,你等等我。” 见个私娼而已,怎么像见到了鬼! 天杀的谢凝,你请谁唱曲儿不好,偏请个过气的私娼,偏这私娼还见过他最不堪的一面。 风雪初起的时候,辛夷往炭盆里加了几块银丝炭,让炭火烧得更旺。 公子体寒易冷,室内要多生些炭才暖和。 “公子,汤婆子冷了,我再去给你换一个。”辛夷说道。 谢凝把冷掉的汤婆子递给她,拈起手翻了一页书。 现在,松萝对酒楼事务已经熟悉,她除了酿酒,便是看书。 苍梧斋内外与往日并无不同,若不是街上传来的几声鞭炮,辛夷几乎忘记今日是除夕。 她来了苍梧斋已有半年,知道这里从不过节,公子日常除了清风楼便是看书习射,从不见到他有什么娱乐消遣。 谢凝从不过节,确切地说,她讨厌所有的节日,尤其是除夕。 这是个阖家团圆的节日,可是,她没有家人。 每个团圆的节日,都在提醒她,她的家人是如何葬身火海的;都在提醒她什么是真正该做的事。 而她,做得还不够,离那人还太远、太远。 “大娘子,公子不会去的,您请回吧!”辛夷语气有些急躁和无奈。 “你这小蹄子,我冒着大雪来请凝哥儿,你敢拦我,给我闪一边去。”陈氏环视了苍梧斋一眼,“没有人盯着,你们这些贱蹄子就要偷懒,大过年,连个灯笼窗花都没有,一点儿都不喜庆。” 门‘吱呀’一声打开,谢凝推门出来。 他屈身施礼,“见过大婶娘。” 陈氏看谢凝还是一身白衣,撇撇嘴,“凝哥儿,快去换身衣裳,跟我去老太太院里吃年夜饭,大家都等着呢!” “多谢婶娘好意,我答应娘,除夕要陪她一起过,就不去了。” 第九十五章 重病 陈氏听了这句话,莫名觉得后颈冷飕飕的。 早在谢凝从广灵观回来,谢家姐妹莫名病了一场,她便觉得这孩子有些古怪。现在听她如此说,更觉诡异。 但她还是满面笑意,“凝哥儿说什么胡话,过年自然要和家人在一起吃个团圆饭。” 她伸手扯谢凝的衣袖,“走吧!老太太等着呢!菜都上齐了,就等你开席呢!” 这孩子,与家里的任何人都不亲近。 如果谢家能有一个人与之亲近,陈氏希望是自己。 所以,当谢老太太提出让人去请谢凝时,陈氏便亲自来了。 谢凝闪过身子,避开了,“大婶娘,明日我自会向老太太拜年请安,今日便不去了。” 陈氏还想说些什么,却听门突然被人撞开,一个灰头土脸的老人跌跌撞撞走进来。 积雪映衬着老人枯树一般的面皮,脸上有尚未干掉的血渍,沿着脸颊流下来。 他看到谢凝,‘噗通’跪下,“公子,救命!” 陈氏吓了一跳,除夕夜,哪里跑来这样一个疯子? 老人抬头抱拳,对着谢凝作辑,“公子,救救二姑娘,救救二姑娘!” “老人家,我并不认识你。”谢凝扶老人起来,“更不认识你口中的二姑娘,她若是病了,让她明日找我诊病便可。” 老人浑浊的双眼看着谢凝,流下眼泪,“凝哥儿,你当真不认识我了吗?” 陈氏侧眼打量着老人,越看越觉得熟悉。 “你是,古千?”她试探着问。 老人扭头看了看陈氏,低头再拜,“见过大娘子。” “真是你!你不是陪二娘在豫州吗?怎么到京城来了?”陈氏惊讶问道。 古千曾是谢娘子最信任的忠仆,在女儿远嫁豫州时,便让古千作为陪嫁随谢姝同去豫州,算起来,也有小十年了。 “回大娘子的话,二姑娘不好了,我这次回来,是想请京中名医,但若不及时,也可能是……告丧。”古千抹了把老泪,继续说道:“到京城听人说,公子从广灵观回来了,学了一手好医术。” “二姑娘还没咽气,请公子随老奴速速前往豫州,说不定姑娘还可活命,若是晚了,只怕、只怕……” 古千说着,又要再跪,被谢凝拦住。 模糊的记忆中,是有这么一个人,每次从酒楼回来,总要带个小玩意,有时是个拨浪鼓,有时是个糖葫芦,总喜欢把她举得高高的,逗她咯咯笑。 但那时的古千身形雍容富态,哪似眼前人,干瘪枯瘦。 谢娘子共生育三子,长女谢岚嫁了商户,在她死后,夫妻二人远离京城,去了肃州;次女谢妹在谢焘的张罗下,嫁给豫州的马举人。 自王氏进门后,每逢年节,两个女儿必备厚礼回娘家,但王氏每次冷脸相对,面容不善,后来,更是大门紧闭,态度不言而喻。 如此几次后,两个女儿也不再回来了,权当没了娘家。 再后来,慢慢断了联系。 对于远嫁豫州的谢二娘过得如何,谢家人自是不知,亦没有人打听。 “大婶娘,家姐有事,今夜不便赴宴,明日再去拜访祖母。”谢凝说道。 陈氏听明白了,这是赶她走呢! 她并不想离开,她想留下听听豫州发生了什么事,回去也好给老太太说嘴。 但古千已随谢凝进入室内,辛夷忙着端茶倒水,来来回回就像没看她一般。一个人站在院里好没意思,只得离去。 室内,古千喝了口热茶,把豫州之事娓娓道来。 “二姑娘和马文岫的婚事,是家主和马老爷定的娃娃亲。听说,两人在读书时交好,两家娘子都怀有身孕,相约若生儿子,便结拜兄弟;若生女儿,便做姐妹;若有幸一儿一女,便让两个孩子定亲。后来,家主中了举人,马老爷却名落孙山。” “马老爷没有考中,心中郁结,年纪轻轻便撒手人寰,留下孤儿寡母。马家家贫,家主时常接济一二。待两个孩子成年,便让两人结了姻亲。” “谢娘子同意这门婚事吗?”辛夷问道。 她虽未成亲,也知道寡母与儿媳妇难相与,再加上贫寒的家境,这马家实在说不上是个好人家。 “娘子自然是不愿意,但家主说,既已定亲,断不能因为嫌贫爱富而弃信忘义,二姑娘行过及笄礼,便嫁去了马家。娘子不放心,陪嫁了好些嫁妆,又安排了丫鬟婆子同去。我原本是在清风楼做事的,依娘子的吩咐,也陪姑娘去了豫州。” “初过去时,马家母子是极客气的。他们用二姑娘的嫁妆买了新宅子,又添置了不少家奴。姑爷对姑娘疼惜有加,马家主母也未曾刁难姑娘,直到二姑娘头胎生了女儿,马家母子便有些不满,但碍于情面,并没有发作。” “谁知这孩子体弱多病,三日一小病,五日一大病,汤药不离口,几乎夜夜啼哭。姑爷十分不耐烦,常常夜不归宿,马家主母嫌弃二姑娘母体太弱,生的孩子也是个病殃子。后来,二姑娘再次有孕,生下来还是女儿,马家母子至此变了脸。” “马家主母说二姑娘没有用,断了他们马家的香火。马文岫公然养了外室,十天半月不回家。婆母动辄谩骂不休,时常要给二姑娘立规矩。二姑娘生产后不过半月,便已下床伺候婆母,落下了病根,再加上婆母整日刁难,大病了一场。” “当时为何不来报?”谢凝问道。 辛夷已备好热汤饭,客房也收拾好,但看到众人凝重的脸色,只立于一侧,不敢吭声。 “回公子的话,当时东家新丧,我回京城奔丧,已将二姑娘的遭遇如数告知家主。家主听后,只说‘恩则孝养父母,义则上下相怜。让则尊卑和睦,忍则众恶无喧’,让姑娘谨记‘恩义让忍’,此外,再无他话。” “后来,二姑娘又再次有孕,孕期侍奉婆母、照顾幼儿,没有一日清闲。这胎终于生下了儿子,可二姑娘……” “家姐如何,细细说来。”谢凝说道。 “听伺候的婆子说,是长了脓疮,不能亲自喂养婴儿,马家主母认为姑娘故意使坏,日日指桑骂槐咒骂,请了两个乳娘。后来,每日午后低热不止,一日吃不了几粒米,眼瞅着瘦成了皮包骨。” “何处长脓疮?”谢凝问道。 “说是、是……”古千涨红了脸,却说不出,“总之是妇人的病,每日洗的衣衫都恶臭不止,后来,腋下也开始长疮流脓,疼得二姑娘夜夜不能安睡,说是不如死了痛快。” 第九十六章 准备 说到这里,谢凝已明白了八九分。 若所料不差,应是医书中所说的‘乳癖’,多由体内气血瘀滞、肝气郁结、毒素蕴积所致。从古千隐晦的描述中,此症定不是初起,而是久积之症。 “我来时,二姑娘已经昏迷,白日里偶尔能清醒一两个时辰,必然疼得满床打滚,生不如死。”古千说道,“公子,老奴知道年节说此不利,但若再耽搁,只怕二姑娘凶多吉少。” “古伯,此事突然,容我稍做准备。” 谢凝起身,走到桌案前,提笔写了药方,交给辛夷,“你去惠民药局,把药方交给陈掌柜,让他按方子把药材备齐,速去速回。” 古千来得不巧,今日除夕,除了酒楼、茶肆和欢门,其他店铺大多都关门歇业。 这会儿子,惠民药局想必也已经关门。 他又提笔写了拜帖,一起交给辛夷,“你先去沙皮巷陈家,拿我的拜帖请陈掌柜跑一趟,他曾欠我一个人情,必会帮这个忙。” 去年夏季,陈掌柜的儿子得了疟疾,遍寻名医不治,是他用了三副汤药止泻退热。 当时陈掌柜感激涕零,说日后若有难处,必当倾力相助。 今夜,是要扰了陈家的团圆夜,麻烦他跑这一趟。 谢凝又叫来四安,一字一句叮嘱道:“去清风楼让松萝姐姐回来,把酒楼现有的飞钱带上。” 她说完后,又重复一遍,再问四安,“记住了吗?” 四安挠挠头,眉头紧锁,吐出几个字,“松萝,酒楼,飞钱。” 他脑子愚笨,难以记全语句,但只这几个字,松萝也会明白。 “去吧!”谢凝说道。 四安戴好风帽,走入夜色。 “古伯,你一路舟车劳顿,不妨早些安置。我需要一天时间准备,后日清晨出发去豫州。”谢凝说道。 古千应声是,他看着眼前的少年公子,年纪虽小,但做事条理清晰,从容不迫,像是个能担事的人。 想当年陪二姑娘远嫁豫州时,他还是个懵懂的孩童,眨眼间,已长成神清骨秀的翩翩公子。谢娘子泉下有知,一定可以瞑目了。 也许,二姑娘的性命就系于这个幼弟身上了。 古千走后,谢凝坐在桌前,看着一点青灯闪烁,脑子里迅速将豫州之事过了一遍,需要准备哪些东西,去了之后可能遇到什么事情,又该作何应对。 反复思索再三,仍觉不妥。 待要起身时,却听见后门‘笃、笃’的响声。 响了几声后,旋又停下。 她以为是哪家的孩童顽皮,浑没在意,刚坐下,敲门声又响起。 谢凝起身,打开门闩,却见韩元驰和卫隔顶着风雪站在门外。 他们的马在一旁打着响鼻,浑身笼罩着白汽。 除夕夜,皇帝赐宴琼林苑,韩元驰看着别的皇子和母妃谈笑,不由想起了早逝的娘亲,便多喝了几杯酒,浑身燥热,心里却难受得紧。 宴席结束后,他突然想来找谢凝,想和他喝几杯酒,想和他说说话。 北风掀起韩元驰的大氅,猎猎生风。 “我来看看你的伤,可大好了?”韩元驰问道。 “皮外伤,已好全了。” 谢凝抬起手,完好如初,丝毫看不出曾经受过伤。 三人就这么站着,谢凝并没有请他们进去的意思。 “你,不请我进去坐坐?”韩元驰问道,风雪夜从皇宫直奔谢家,难道不配喝杯热酒? 谢凝屈身施礼,“回王爷,今日家中有事,不便宴客,还望王爷见谅。” “何事?” “家姐病重,后日要启程赶往豫州,今夜要收拾行装,筹备药材。”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可需要我帮忙?”韩元驰问道。 谢凝摇头,“多谢王爷关怀,谢某一人可应付。” “既如此,等你回来咱们再把酒言欢。” 语罢,二人翻身上马,一骑绝尘,扬起霜雪飞舞。 漫天风雪迷蒙了双眼,看着韩元驰远去的背影,谢凝突然很想开口叫住他。 但为什么要叫住他,叫他又要做什么,她自己亦是说不清。 唇间的三个字终究没有说出口。 风雪裹胁的不只谢凝,松萝刚下软轿,衣领处便窜入了雪花,冰凉生冷。 自做了清风楼的掌柜,公子从没有深夜差人将她叫回。 今夜如此匆忙,想必是有急事。 雪夜路滑,不便乘坐马车,她便乘了软轿回来。 四安身子肥胖,走路慢,在后面远远跟着。 她不及等四安,深一脚浅一脚向苍梧斋快步走去,走到垂花门前,突然一个‘雪人’闪出来,吓了她一跳。 来人浑身雪白,连眉毛、睫毛上都落满了雪,说是‘雪人’,实不为过。 “松萝,过来。”‘雪人’将松萝扯进垂花门内,左右看看无人,这才抖落一身的风雪。 松萝这才看清来人是白檀,不禁问道:“大半夜的,你在屋里伺候,在这里做什么?” “你别问那么多。”白檀四处看了看,附耳低声道:“你让公子最近务必小心,切莫一个人出门。” “为什么?”松萝看着她紧张兮兮的样子,说道:“公子又没有得罪人,为什么不能一个人出门?” “你别问,你只记住,务必让公子小心。”白檀语速很快,说完就要离开,又似不放心,回头叮嘱道:“记住我的话,千万不要让公子单独出门。我先走,你过会儿再出来。” 同时出去,若被人碰到,容易惹人猜疑。 松萝不明所以,只觉得今夜这丫头神神道道,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待白檀离开半盏茶的功夫,松萝才走出垂花门。 她回到苍梧斋时,室内灯火,她推门进去,见谢凝正提笔站在桌案前,生宣上已洇了一滩墨迹,却并没有一个字。 每当公子有烦心事,总是如此,提笔写字,却无从下笔。 松萝走过去,接过谢凝手中的笔,放置在笔架上。 “公子,可是需要钱?”松萝问道,自怀里取出几张飞钱券和银票,“年前刚将现钱存入钱庄,兑换了银票和飞钱,这里共有两万八千贯,公子看可够用吗?若不够,酒楼还有些黄金,公子一并带上。” 第九十七章 闲话 “这些钱,已足够了。”谢凝说道。 钱并不能帮助谢凝的困境。 “公子,可是出了什么事?”松萝问道。 谢凝简要将豫州之事讲了,松萝听了,松了一口气:还好出事的不是公子! 旋即,又吊着一颗心,同为女子,她隐隐替二姑娘不值,好歹为马家生了三个孩子,怎的就落到这种境地。 松萝脱下大氅,抖落雪花,放在炭盆旁烘烤。 “刚刚碰到白檀那丫头,神神道道的,说这几日让公子小心,万不要让你一个人出门。”她随口说道。 因为心里记挂着公子,刚刚听白檀说这些时,她并没有在意,只觉得那丫头说话古怪。可现在静下来,看着公子专注地翻看医书,她心中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 “公子打算如何做?”她问道。 “明日准备药材、细软,后日清晨启程。”谢凝说道,并没有把松萝的话放心上。 要出门吗? 还是出豫州那么远的地方! 她想起白檀慎重其事的模样,心中莫名开始不安。 “不如找个镖局护送公子,这样稳妥些。” “不用。”谢凝断然拒绝,“人多眼杂,行路缓慢,让四安和辛夷跟我去就行了。” “我也随公子同去。”她要自己跟着才放心。 “你走了,清风楼怎么办?”谢凝问道。 时值年节,清风楼生意繁忙。 这几日,民众休憩,各家酒楼铆足劲招揽生意,日进斗金的不止清风楼一家。 酒楼生意刚有起色,怎能不抓住这个黄金契机? 想想虎视眈眈的遇仙楼,松萝咽下去了想要同去的话。 “让五安也去,双生子力气大,万一遇到什么事,也可帮到公子。”松萝说完,‘呸’了三声,拍了拍木板,“公子一路平安,什么事都不会有。” 话虽如此说,松萝还是把库房的箭矢全部搬出,准备明日全部带上。 松萝的右眼皮猛然跳了三下,她停下手中的活计,叹道:白檀啊白檀,你这几句话不打紧,却足以让我心魂不定。 白檀站在王氏身后,同样心魂不安。 往年的年夜饭,王氏是极乐意来的,整个谢家除了谢老太太,她便是整个宴席的主角,就是老太太,也得给她三分薄面。 谁让她手里有清风楼呢? 大房做的小本买卖,还不及她的一根小手指;二房虽说在做官,一把年纪了,还只是个从六品,又不擅官场的迎来送往,这辈子怕是晋升无望。 是以,整个宴席便就数三房还能说上话。 而整个三房,那是她王氏说了算。 但今年,王氏从进门到宴席结束,都没有说一句话,她坐在离谢老太太最远的座位上,默默吃着菜,实则食不知味。 陈氏回来时。 “凝哥儿呢?怎的去了这么久?”谢老太太笑道,“已着人给你留了饭,你坐下吃些。” “谢老太太,媳妇去之前,已吃饱了。”婢女帮陈氏脱外大氅,取下手捂子,递了个汤婆子。 陈氏挨着暖炉坐下,说道:“凝哥儿来不了,老太太,您猜谁来了?” 谢老太太知道这是陈氏故意卖乖,笑道:“这蹄子,我又不是千里眼,怎么知道谁来了,你快说说。” 王氏看着嬉笑的两人,心里嗤之以鼻,自她失了势,陈氏倒活跃起来了,合府上下,就看到她一个人蹦跶。 蹦跶得再高有什么用,不还是个小商贩,每日蝇营狗苟赚那些蝇头小利,也值当拿出来炫耀! “老太太可还记得古千?”陈氏问道。 “古千?那不是谢……清风楼以前的管事?”谢老太太本想说‘谢娘子’,但碍于王氏在场,不好提起前任,便改了口,“他不是陪嫁去了豫州,怎么突然回京了?” 谢焘听到‘古千’两字,不自觉坐直了身子。 反倒是王氏,面色无波,她进门时古千已随谢姝去了豫州,他们从未谋面,也并未听谢家人提起过此人。虽然隐隐猜到应当是与谢娘子有关,但具体细节,却无从知晓。 陈氏喝了口热茶,说道:“谁说不是呢!那古千来时,浑身泥污,血糊了满脸,听他说,姝娘病重,这次来是为告丧的。” “你说什么?”谢老太太听了,忽地拔高声音,呼吸急促,“姝娘怎么了?得了什么病?” 若是寻常小病,古千断不会回京,更不会说起‘告丧’两字。 陈氏赶紧站起,帮着老太太抚平胸口,“怪我!怪我!大过年的提起这档子事,让老太太担忧。” 婢女忙拿出锦木盒子,把一粒药丸放到谢老太太口中,就着茶水咽了。 谢老太太缓了会儿,说道:“你莫要再打马虎眼,听到什么,看到什么,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老太太别心急,姝娘病重,咱们家有神医啊!凝哥儿医好了多少疑难杂症,您是知道的。古千这次回来,算是找对人了。凝哥儿说了,后日便启程去豫州,亲自给姝娘诊病。有他这个神医弟弟在,还怕治不好吗?” “凝哥儿还说了,明日待他安排妥当,会亲自来给老太太说明,那时,您再仔细问他。”陈氏说道:“有凝哥儿在,两个姐姐便有靠山,说到底,家里还是得有男人撑腰。” 陈氏说这话的时候,看了三房夫妇一眼,二分轻蔑,三分鄙夷。 那意思不言而喻:嫁出去的女儿,被婆家磋磨成这样,夫妻俩一个装不知道,一个窝囊迂腐,遇事只知忍让,若不是凝哥儿回来,姝娘就是被婆家折磨死,也掀不起任何风浪。 若在往日,王氏听她如此说,定会如炸了毛的乌眼鸡一般,与她斗上一斗。 这会儿却只是耷拉着脑袋,低头看着茶盏,默不作声。 陈氏心里冷哼一声:进了刑狱司,果然乖顺了不少。 王氏明白陈氏的冷嘲热讽,也看到了陈氏的白眼,但她的心思并不在此,她脑子里只记住了一句话:后日启程去豫州。 京城离豫州一千三百多里路,水路不通,陆路湿滑,若是马车翻了、半路遇到了贼人,实属正常。 桌案下,谢五娘轻轻叩了叩王氏的手心,两人对视一眼,旋又错开视线。 宴席上没人察觉这个细小的动作,白檀却看清了。 再寻常不过的一眼,却让她如坠冰窟,浑身汗毛倒竖。 她听到了她们的谈话,她知道她们要做什么,可是,她不敢说,也不能说。 第九十八章 相告 宴席散场后,谢焘没有回书房读书,而是去了苍梧斋。 自上次王氏刑狱司一事,父子俩的关系越来越疏远,无事不相往来,即便有事,若谢焘不问,谢凝决不主动告知。 谢焘心中明白,儿子这是在怨他。 他日常醉心书籍,鲜少过问俗务,但事关女儿性命,他必须要来这一趟。 两人到苍梧斋时,守门的四安、五安看到六安,乐呵呵跑过去,眼里全然看不见谢焘。 谢焘看室内烛火还亮着,举步进去。 谢凝正在翻找医书,庞大而冗杂的医学典籍中关于妇人乳癖的记载并不多,只找到东晋葛洪的《肘后备急方》和隋朝巢元方的《诸病源候论?石痈候》,来不及细看,她全部放入箱笼中,准备在路上再看。 谢焘虚咳了两声,谢凝这才留意到有人进门。 “见过父亲。”谢凝屈身施礼,神色平和,看起来并不曾将往事放在心上。 “听说姝娘病重,你要去豫州?”谢焘问道。 “回父亲,准备后日清晨启程。” “你医术了得,姝娘的病我是不担心的。你亲自去豫州,便是谢家给她的一颗定心丸,她见了你,病就好一半了。只有一样,为父要交代你。”谢焘随手拿起桌上的《礼部韵略》,发现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标注。 “何事?请父亲明示。” “我与马文岫的父亲是旧时好友,文岫小时候也是见过几面的,是个懂事的乖巧后生,年纪轻轻便考上举人,前途无量。若不是朝廷近些年停了科考,贤婿恐怕早已榜上有名,官袍加身。马大娘也是个好相与的,待人接物十分热情周到……” 谢凝疑惑看向他,不知如此弯弯绕绕要说什么。 女儿病重,却在这里说女婿的功名前程。 “父亲,有话不妨直说。”谢凝说道。 “此次你去豫州,若遇到夫妻争吵、婆媳不睦,万不可只向着姝娘。她自小被娘子娇生惯养,养成了大小姐脾气,凡事容不得别人说个‘不’字。你要多劝慰姐姐,家和才能万事兴,她若整日生事,后宅不得安宁,文岫哪有心思读书科考?” “父亲怎知他们夫妻争吵、婆媳不睦?” 谢焘神色微顿,“豫州离京城千里之遥,我如何知道这些琐事?不过是随口说说。寻常夫妻过日子,哪有不吵不闹的,你还未成家,不懂得过日子的艰难。清官难断家务事,你不要因为姝娘是姐姐,就有失偏颇。” 他看谢凝锁上箱笼,又说道:“夜深了,你也早些安置。” 说罢,转身离开。 “父亲就不问问二姐的病情吗?”谢凝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谢焘回头,“你是大夫,又是神医,你去自然药到病除。我问了也是白问。” “我是大夫,不是神仙,不能活死人,肉白骨,若二姐已病入膏肓,我亦是无力回天。”谢凝说道:“古千此次回京,本意是‘告丧’。” 既已用到‘丧’字,病情可想而知。 身为人父,此时还在讲人情世态、科考仕途,到底将女儿的性命置于何地? 谢焘讪讪,只说道:“你是家中长子,万事有你足矣。” 还未等谢凝答话,已起身赶往书房。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有三百六十六天都在看书,若一日不看书,他便浑身不舒坦。 除夕夜,亦是不能例外。 在谢焘迈入书房的时候,谢五娘恰好跨出院门。 她顾不得雪夜难行,只身走到巷属保庆家,在保庆窗下学了三声布谷鸟叫。 窗户‘吱呀’打开,保庆探出头来。 “五娘,果真是你。” 这是两人约定的暗号,若有急事,以此联络。 保庆跃窗跳出,看着谢五娘傻笑,“这么晚了,怎的还不睡?” 谢五娘双颊冻得通红,往手心呵着热气,她把双手放在保庆怀里,整个人倚在保庆身上。 张保庆如遭雷击,整个人呆在原地,他缓缓抬起胳臂,试探着搂住谢五娘。 怀中的温香软玉是真实的、温暖的,那是他日思夜想的女娘,此刻,正在他的怀中偎依着。 若此刻保庆看到谢五娘的眼神,他一定会震惊。 如此娇弱柔情的女娘,眼神阴狠冷厉,恨恨看着谢宅的方向:只要能除掉那祸害,女儿的名节、清誉,她都可以不要。 她只要谢凝死! “保庆,可还记得你说过的话?”谢五娘贴着保庆的脖颈,柔声说道。 “嗯,什么话?”保庆晕乎乎问道。 他和谢五娘说过的话太多,他记不清是哪句? “今日你在清风楼前说过,会帮我夺回酒楼。”谢五娘提醒道,“庆哥哥,你说过,为了我,愿意做任何事,你说话可算数?” “自然算数,为了你上油山下火海,我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谢五娘从保庆怀中挣脱出来,嗔道:“说什么傻话,我还要和你过下半辈子,你若上油山下火海,让我下辈子守寡不成?” 保庆听了这话,愈发受用,“要我做什么事?但说无妨。” 谢五娘盯着保庆的双眼,森然说道:“后日清晨,谢凝出京,赶往豫州,我要你提前埋伏在溪峒涧,诛杀此贼!” 半晌,保庆才反应过来,颤声说道:“你、你要我杀人?” “怎么,你不肯?还是说,你不敢?”谢五娘完全换了副神情,面容阴沉,杀气逼人,“杀了他,清风楼就是我们的,到时你做掌柜,我相夫教子,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这样的日子,不好吗?” “我、我没杀过人,我只杀过猪!”张保庆识字不多,但他也知道,杀人是违法的,那是要掉脑袋的! “杀人和杀猪是一样的,只要手快刀利,割断他的喉管,砍掉他的脑袋,他就再也回不来,永远回不来。”谢五娘稳住张保庆颤抖的身子,“庆哥哥,看着我,告诉我,你爱不爱五娘?” 保庆木然点头。 “你想不想娶我?” “想!” “只要你杀了他,我们立刻成婚,绝不反悔。”谢五娘掷地有声。 张保庆却没有想像中的高兴,他木然站在原地,像一尊雕像。 “庆哥哥。”谢五娘柔声叫道,却没唤回保庆的魂儿,她猛然吻向保庆,如暴风雨般让人措手不及,香津浓滑在缠绕的舌间摩挲。 保庆顺从地闭上双眼,脑中一片空白,他本能地抱住谢五娘,紧些,再紧些。 有这一刻,死也值了。 谢五娘余光看到桌案上那把屠刀,森森然泛着寒光,刀刃还不够锋利,须得以人血喂之,方能称得上一把好刀。 第九十九章 初一 大年初一,爆竹声中,辞旧迎新,人们走出家门,烧香拜神,拜年祈福。 去年初一,第一个到谢家拜年的是谢湘楠。 她虽已认回生母,但不忘旧情,知恩图报,镇国公夫妻俩也并不因为谢家是商户而看轻他们,相反,他们极力支持女儿这样做。 王氏早早备好了吃食,打开宅门,等着女儿。 直到午时,还不见谢湘楠的身影。 莫说女儿,平日里常来往的街坊邻居都不见了踪影。 “娘,怎么没有人来我们家?”谢六娘问道,往年她们家是人来人往,十分热闹,怎么今年都不来了,连相熟的小伙伴都不来找她玩了。 王氏塞给她几颗糖,“六娘乖,自己出去玩。” 白檀带着谢六娘出去了,两人背影刚消失在视野,王氏便打翻了果盘。 “一个个狗眼看人低的东西,老娘得势时,叭儿狗似的往身上扑,现在老娘失了势,没了钱,恨不得离你八丈远。” 谢五娘冷眼看着母亲,俯身把地上滚落的鹅梨、海棠果捡起来放好。 “没有清风楼,没有赚钱的营生,没有可以依仗的权势,这就是我们的日子,今后,还会越来越差。” 她给王氏倒了杯热茶,“别人来不来,有什么打紧,最重要的是姐姐。” “已过午时,湘娘怕是不会来了。”王氏说道。 至于不来的原因,大家心知肚明,无非是娘家失势,开始嫌贫爱富。 自己亲生的是如此,别人拜高踩低也属正常。 谢五娘面容含笑,“她不来,我们可以去啊!” “去镇国公府?”王氏问道,除了女儿上次说错话被执金吾抓走,她到镇国公府求援,实没有日常走动过。 一来谢湘楠已认了亲生父母,莫说国公府,就是寻常百姓,也不喜孩子和养父母走得太近。虽说国公爷和妻子大度,但她不能不懂事,误了女儿的富贵。 二来谢家是商户,自古‘士农工商’,商户地位低贱,与从一品的国公之间,隔着天堑鸿沟。 两家素来没有走动,乍一听女儿的提议,王氏颇觉惊诧。 “我们、去国公府?”她问道。 “有何不可?你是她的养母,我是她的妹妹,大年初一去看看她,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谢五娘搀起王氏,“娘,赶早不赶晚,我们这就去吧!” 国公府的年节自与寻常人家不同,府里张灯结彩,门楼下挂着红灯笼,檐顶的匾额也用红绸缎围着,处处透着喜庆。 国公府上下是知道谢湘楠身世的,也知道王氏的身份,管事亲自把她们领到洵南院,并解释说今日国公府来了好些贵客,国公爷和夫人正在陪客人说话,完事自会来相见。 王氏回礼,应声‘叨扰’。 两人进门的时候,谢湘楠正在亭子看话本子,不时拿起桌上的蜜饯果子放入口中,看到兴起处,‘嗤嗤’笑出声。 身后站着两个婢女,一个忙着端茶递水,一个忙着换汤婆子。 “姐姐好惬意!”谢五娘朗声说道。 谢湘楠听到这个声音,瞬间收了笑,看到两人进门,又堆了笑,说道:“娘和姐姐怎么亲自来了,该是女儿回家拜年才是!” “已过未时,姐姐打算什么时候回娘家呢?”谢五娘笑着向亭子走来。 “今日左相来府里,父亲定要我在家里候着,让我稍后去拜见。父命难违,本想明日再回谢家,没承想你们来了。”谢湘楠说道。 她看向两个婢女,“让小厨房准备些饭菜,娘和姐姐难得来这里,我要好好招待。” 两个婢女依言退下,亭中只剩母女三人。 谢五娘站起身,绕着亭子走了一圈。 世家果真不一样,仅一个洵南院就和整个谢家差不多大,院中小桥流水、亭台楼阁,应有尽有。 还给单独配置了小厨房,可见陆夫人是疼女儿的。 “我说姐姐怎么不愿意回谢家,我若是姐姐,也不想回去,我得使尽浑身解数守住这富贵。”谢五娘语带嘲讽。 “妹妹这是说哪里话?我刚刚说了,左相今日前来,父亲让我在家见客,不得外出。”谢湘楠语气也开始不善,只不过晚回家一日,值得这样冷嘲热讽。 这个妹妹往日是温和的,自从李家退了亲,像变了一个人,句句带刺。 王氏看姐妹二人剑拔弩张,忙说道:“湘娘说的是,左相那是什么人,当今圣上身边的红人,见他是比回娘家重要。” “父亲也是如此说,说初二回谢家也是一样的。”谢湘楠说道。 “父亲?”谢五娘冷笑一声,冷冷看着这一唱一和的母女二人,“姐姐,你莫要忘了,谁才是你父亲?” 这句话说出,王氏的脸色陡然变了。 谢五娘却当作没看见,继续说道:“别以为你住进了高门大宅,穿着绫罗绸缎,就真的是世家贵女。你身上流着谁的血,恐怕你自己都不知道。山鸡就是山鸡,永远变不成凤凰。” 她看向王氏,问道:“娘,你说是不是?” 王氏的脸色煞白,谢湘楠更是愣在原地,呆若木鸡。 那件事,她们做的滴水不漏,她如何知道? 王氏先反应过来,她小跑过去,捂住谢五娘的嘴,低声道:“冤家,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莫要胡说!” “没了清风楼,我们还有湘娘,国公府的东西一车一车地拉到谢家,你没吃没用么?若是她出了差池,你当还国公府还会理我们吗?湘娘是我最后的希望,你若是搅黄了这事,别怪为娘的心狠。” 谢五娘对王氏的威胁不以为意:心狠?还能怎么狠?无非是哭闹打骂,无关痛痒。 她走到桌案前,缓缓坐下,“我可以不说,只要姐姐践诺,这件事我会让它烂在肚子里。” 谢湘楠岂会不知她在说什么,这几日她刻意不回谢家,就是不想掺和到此事当中。 国公府的日子过得安逸舒坦,谢家的事如何值得她犯险? 有朝一日,若东窗事发,她必然牵连其中! 如今看来,却是躲不过去了。 “何时?何地?”谢湘楠问道。 谢五娘在她耳边低声耳语,把昨日给保庆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若事情顺利,姐姐一辈子是国公府嫡女,若出了岔子,你我还是做回亲姊妹的好。”谢五娘笑着拿起一颗蜜饯,放入口中,“国公府的东西是好,但那不是我的,我要的是,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第一百章 拜别 莫说调动府兵,就是调动仆从家奴,谢湘楠亦是没有这个权力。 她能指使的只有自己院里的四个小厮,能顶什么用? 而且,她根本不准备动用国公府的人力,不过是出几个人,是不是国公府的府兵,谢五娘又怎么会知道? 是夜,她穿上黑色锦衣,戴上黑色帷帽,只身前往同兴镖局。 京城镖局众多,同兴镖局在城北的窄巷里,门楼矮小破旧,是个不起眼的小镖局。 谢湘楠是在向管事打听后,特意选的这家镖局。 生意兴隆的镖局断然不会接杀人越货的买卖,但这种凋敝的镖局为了钱,什么活都会干,什么镖都会接。 果不其然,在她说明来意后,镖局老板将她领到了无人处。 “这是掉脑袋的买卖,不知姑娘愿意出什么价?”镖局老板问道。 谢湘楠把随行的包袱甩给他,“全是你的。” 中年男人打开包袱,里面是黄澄澄的金锭子,他数了数,足足有二十锭。 “二百两金,一条人命,这生意很划算!”谢湘楠故意哑着嗓子说道。 中年男人摸了摸下巴,想了一会儿,“小娘子这事催得急,镖师大多回家过年了,若让他们回来,须得连夜骑快马回京,又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谢湘楠懒得与他啰嗦,直接问道:“说吧,还差多少钱?” “这个数!”中年男人伸出了一根手指。 “一百两?” “不,一千两!” “你怎么不去抢啊?”谢湘楠愤怒至极,这么不起眼的镖局,竟狮子大开口,要价如此贵,怪不得没有什么人来。 她猛然抢过包袱,“这买卖不做了!你不接,有的是人想赚这二百两金。” 语罢,转身离去。 “小娘子慢走。”中年男人在她身后恭敬施礼。 谢湘楠走到门口,顿了顿脚步,男人却并没有挽留的意思。 她是商贾出身,知道这是讲价的一种手段,但男人并没有挽留,说明这个价钱压不下去。 谢凝一条命,值这么多钱吗? 那可是她全部的积蓄! 她回头,却见中年男人站在原地,笑吟吟地看着她,“小娘子,敢接这种镖的,整个京城,不出五家,但过年还开张的,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谢湘楠只得折返,把包袱重新交给男人,又从怀里掏出银票,没好气地说道:“这下够了吧!” 中年男人就着烛火看了看,确认数目无误,笑道:“小娘子放心,一分价钱一分货,保证做得利落。镖局共十名镖师,连夜召回,不会误了娘子的事。” “你最后说到做到,做干净些,别留下蛛丝马迹。” 夜风袭来,吹起谢湘楠的帷帽一角,露出她人中凹处的那颗黑痣。 她赶紧把黑纱扯下,把自己遮个严实,匆匆离去。 谢老太太的室内,谢凝正襟危坐,正在向老太太说着谢姝的病情。 老太太听完,手中摩挲着佛手钏,说道:“有你在,姝娘的病情应当无碍。我只嘱咐你一件事。” “祖母请讲。”谢凝说道。 “你自幼离家,不知道家里的情况。姝娘自幼被你母亲娇宠,刁蛮任性,嫁到马家后,与丈夫、婆母都生出不少嫌隙。你此次去,决不要插手马家的家务事。有道是:清官难断家务事,你一个未成家的半大小子,这种事,理不清道不明,你只管治病,其它万事不要理。” 谢凝皱眉:这是跟谢焘一样的说辞。 老太太看谢凝的神情,知他是不解,又说道:“从古至今,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偏你娘老子要强,自己在谢家顶天立地,生个女儿也要在马家独揽大权,你以为那马文岫也像你父亲那么好性儿?女子想当家做主,乱了礼数,必遭灾殃。” “她那婆母见儿子被欺负成这样,怎能善罢甘休?加上是个直性子,婆媳俩日日闹个不休,家里不得安宁。” “你这次去,除了诊病,也要多劝劝你姐姐,女子以夫为纲,夫为天,妻为地,天地若是颠倒,这天下就乱了。这道理,放在家里也是一样的,马文岫好歹是个举人,是有功名傍身,朝廷若再开恩科,说不定能有个一官半职,那就是姝娘的造化。” 待老太太说完,谢凝才开口:“容孙儿多问一句,这些事祖母如何知晓?” “你娘安葬时,马文岫曾来京城奔丧,亲口对我说的。”谢老太太忆起那时的情景,说到动情处,堂堂七尺男儿,竟泪湿衣襟。 那得是受了多大委屈,才能让一个男人当众哭泣! “为何姐姐没有回来?”谢凝问道。 “那时,你姐姐刚刚产在,正在月子里,哪能受得了奔波之苦?”谢老太太说道。 “既如此,也就是说,祖母只听了马文岫的一面之词,便断定了一家之事?”谢凝说道。 谢老太太顿时停住手中动作,虽然用词恭敬,但这话出自于一个晚辈之口,就是对长辈的不敬,对长辈的质疑。 连银杏听了都觉得不妥,说道:“当时,我也在场,马家哥儿哭得跟泪人一般,谁见都说可怜呢!” “哭,不代表他占理。既是家务事,便不能只听一人之言,二姐的病症绝非一朝一夕得上,而是长久积郁难消、气血不畅所致,若真如祖母所说,她仗势欺人,又怎么会肝郁气结?待我到豫州,自会问清到底发生何事。”谢凝说道。 谢老太太叹了口气:看来她刚刚说的话,这孩子是没听进去一句。 怎么谢娘子的孩子个个难调教? 生就是头犟牛,认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看来是老婆子多言了,你年纪虽小,心中却是早有主意,我多说无益。”谢老太太又开始转动手中的佛珠,“既然这样,那你就早些回去安置吧,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谢凝听出了老太太的自嘲和责任,但并没有说道歉的话,亦没有出言安慰。 他缓缓起身,拜别祖母,逐渐淹没在夜色之中。 第一百零一章 遇伏 翌日,天刚蒙蒙亮时,谢凝动身前往豫州。 宅前停了三辆马车,一前一后的车装着物资,中间一辆车是给谢凝坐的。 马车里面放了公子常看的书,鞍座上放着锦被和汤婆子,还有一个小茶几,上面温着热茶。 除了常用的弓箭,还专门找人做了弩机。 谢凝觉得大可不必,松萝却觉得非做不可,不做这些她不安心。 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惴惴,她将谢凝扶上马车,对随行的辛夷说道:“你路上务必照看好公子,切莫粗心大意。前面马车上放着熏肠腊肉,干粮、果子,够十日所用。” 若按现在的脚程,京城到豫州须得八日,她备了十日的吃食,应是足够的。 谢凝不喜别人与她同车,辛夷便与四安坐在前面的车,她刚要上车,又被松萝拉住。 “双生子虽说力气大,但痴傻愚笨。万事还得靠你,事事要想在公子前面,吃穿用度,须得前一日提前备好,莫要临时慌乱。” “松萝姐姐这是让我走还是不让我走?”辛夷看她死死抓着自己的衣袖,努努嘴笑道:“我以前陪主人家出过远门,姐姐放心,定会将公子全须全尾地带回来。” 松萝松开手,又对着双生子说道:“你们一定要护好公子,不要让他受伤。” 双生子点头,松萝还想说什么,想起说多了这两人也记不住,只得作罢。 古千坐在后面的车上,见此,也说道:“姑娘不要担心,这条路我是跑惯的,道路我熟,况且我们只走大路,地势平坦,不难走的。” 松萝点头,“古伯,你们到了要给我来封信,用急脚递,快!” 看着向北驶去的马车,松萝的右眼皮又开始跳,她急忙回去找了个白纸贴上,口中嘟囔道:“跳什么跳,跳也白跳。” 数九寒天,道路结冰,马车走得并不快,第三日傍晚才走到溪峒涧。 溪峒涧位于京城、青州和豫州的交界处,因地处三界,两面高山,山有溪流而得名。 “公子,过了溪峒涧,就到豫州地界了。因这里是三界交汇,并不太平,老奴想咱们赶紧赶路,趁天黑前赶到豫州再投宿。”古千在车下,抱拳说道。 “那就依古伯所言。”谢凝掀开车帘,看了看远处的青黛山,巍然挺立,高耸入云, 溪流已经结冰,车夫下车试了试,厚厚的冰层没有一丝响动。 他小心翼翼地将马儿引到冰上,一手拿着马鞭,一手扣着马鞍,引着马儿缓缓走过。 一条窄溪,走了近半个时辰。 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除了他们,路上已无别的行人。 古千拿给车夫两瓶烧酒,“天寒地冻的,喝杯烧酒暖暖。劳烦兄弟们脚程快些,前方有驿站,到了驿站……” 话音未落,却见山后突然窜出几个黑衣蒙面人,手持利刃,飞奔而来。 “不好,劫匪!”古千大喊道:“公子,保护公子!” 车夫见此,早已四散溃逃,他们只是车行赶车的车夫,拿一份月钱而已,犯不上为了它丢了性命。 他们舍了车子,往南奔逃回城。 眼看过了溪涧,过见一个黑衣人自山后闪出,那人腰间别着双刀,只是那刀样子古怪,看着像是剁肉的砍刀。 那人并不上前,车夫也不敢上前,几个就这样对峙着。 车夫互相看了一眼,有人大胆着胆子说道:“他一个人,咱们三个,上!” 其他人嘴上应着,却迈不动脚,黑衣人也只是站着。 那黑衣人不是别人,正是张保庆。 他平生只杀猪,从未杀过人,虽然答应谢五娘要杀了谢凝,真要刀起头落,谈何容易? 车夫也看出了他的犹豫,心里纷纷猜测:看起来也不甚厉害,不如冲过去,说不定能找条生路。 三个突然向前跑,只跃过保庆,并不想打斗。 张保庆取出双刀,夜色中寒意逼人。 他突然想到,有时候杀猪,猪没有套牢,也是这样满院子乱跑。 但他自有一套方法对付乱跑的猪,保庆佯装向左追赶,车夫自然向左跑,哪知保庆突然调转方向,向右疾跑,车夫来不及逃跑,就这样与保庆相对咫尺。 保庆举起屠刀,切断喉管,斜着捅向心脏,温热的血喷涌而出,溅了他一脸。 另两个车夫见状,软着腿溃逃,保庆自身后掷出屠刀,打在一人的腿上,那人单脚跪倒。 保庆赶上,照样杀了。 他渐渐找到了感觉,原来五娘说的没错,杀人和杀猪,并没有什么不同。 都是手起刀落,都是血溅当场。 在解决完三个车夫后,保庆自尸体上拔出屠刀,向马车走去。 十个镖师并没有顾及车夫,他们的目标是中间马车上的人。 来之前,早有线报,要杀的人就在中间的马车上。 双生子站在谢凝车前,不跑不动,就这么直愣愣站着。 而辛夷,从车帘缝隙看到黑衣人,早已吓软了脚。 她应该下车保护公子,可是,双腿就是不听使唤。 谢凝迅速搭起弓箭,前世无数次的训练,已形成本能。 “面对强敌,静以幽之,方能治之。”这是父王训诫兵士时常说的话,被幼小的她记在心间。 她拿起弩机,丢给车下的古千,“接着!” 古千接过弩机,迅速上弦,扣动机关,弩箭射出,却只擦了黑衣人的衣角,并未伤人。 头顶上方,一支羽毛箭带着哨音飞出,正中领头人的心窝。 同伴看着倒地的黑衣人,迅速交换眼神,四散逃开。 谢凝只盯着跑在最前方的黑衣人,搭弓再射,谁料那人一个‘梯云纵’,平地跃起三尺高,箭矢稳稳插在地上。 原来这公子竟会射箭! 谢凝敛声屏气,她盯着冲向第一辆马车的黑衣人,搭弓再射。 辛夷缩在马车中,只听到外面的脚步声,接着轿帘被掀开,露出男人狰狞的半张脸。 她退到马车角落,男人突然抽出长刀,向车内刺来。 她本能闭上眼睛,却听到‘咻’地一声,意料中的疼痛却并没有传来。 缓缓睁开眼,却见一支长箭横穿男人的脖颈。 是公子的箭! 第一百零二章 恰好 松萝姐姐说过,要保护公子! 可是,她太胆小,没有保护公子,反倒要公子保护她。 她太没用! 她不配做公子的婢女! 辛夷哭着下了车,往谢凝的马车跑去,她要去保护公子,死也不怕! 而在这空当,几个黑衣人已经逼近谢凝的马车,更有一个身手利落的挥刀砍向四安,四安猛然俯身抱住那人的腰,死死不松手。 那人欲挥刀向下,却被五安拦住胳臂。 黑衣人怒极,提腿猛踢四安胸部,四安吐出一口血,却还是不撒手。 黑衣人也急了眼,但不管他如何重击两人,双生子却还是把他困在原地。 古千扣动弩机,却被黑衣人同伴截下。 距离太近,谢凝没有办法张弓射箭,只得手持羽毛箭,向黑衣人掷去。 却并没有防备身后,张保庆手持屠刀,浑身浴血而来。 他左手举起屠刀,一刀砍断了车辕,他跳上马车,往谢凝头上砍去。 当谢凝回头时,只看到头顶上方近在咫尺的屠刀和张保庆血红的双眼,那一瞬间,她脑海里闪过千百个念头。 前世的父王、母妃,东宫的滔天大火;今生的酒楼、至亲,还有自己身上的血海深仇。 这一切,都要在这把屠刀下化为乌有吗? 时也,命也,运也,非吾之所能也。 她闭上双眼,等待命运的裁判。 却听张保庆一声痛呼,左臂被利剑刺穿,屠刀落在车外。 眨眼间功夫,卫融飞身来到马车上,以掌作刀,准备痛击张保庆。 正在与黑衣人周旋的韩元驰见此,喊道:“留活口。” 卫融会意,不待张保庆反击,以肘击其颈部,张保庆应声倒下。 “公子小心。” 他抽出画影剑,空中腾跃,将马车前的黑衣人尽数击倒,却并没有伤其要害。 卫融曾是大韩武举前三甲,又曾在战场上历练,加上‘画影剑’更是如有神助,几个镖师实在不是他的对手。 更何况还有韩元驰,这世上能让卫融佩服的人不多,他能死心塌地跟着韩元驰数年,不仅仅因为他是王爷,更因为迄今为止,他是唯一让自己甘拜下风的对手。 半柱香功夫,黑衣人或被斩杀,或被俘虏。 卫融放出暗号,通知附近的驿丞前来接应。 谢凝下车查看众人伤势,多为皮外伤,只有四安伤及筋骨,需要大养。 所幸带的药材是足够的,金针也了随身带着,待处理完众人伤势,已是深夜。 卫融生了火,韩元驰坐在火堆前喝酒。 夜风吹的火苗忽明忽暗,映着韩元驰的脸若睛若暗。 谢凝默默坐过去,往火堆里加柴。 “你又救了我一次。”她说道。 韩元驰笑道:“恰好路过,听到有人打斗,没想到是你。” 一旁添柴的卫融无声冷笑:是啊,王爷! 您只是恰好要到溪峒涧,恰好在山上道观呆了两天,恰好等到了谢公子。 若不是自己日夜躲在暗处观察,您怎么能恰好‘英雄救美’? “谢某无以为报,日后若有需要,定舍命相报。” 谢凝欲站起施礼,被韩元驰拉住。 “举手之功,何需言谢?”韩元驰说道:“再说,我要你的命做什么?” 卫融:好一个举手之功! 可怜自己,在寒风刺骨的山坳里窝了两日,成就了您的‘举手之劳’。 若不是身板好,恐怕早就染了风寒。 “卫融,你去看看驿丞怎么还没来?”韩元驰说道。 卫融不情愿地站起身,把树枝丢入火堆。 我是碍了您的眼吧? 耽误您与小公子说话,才找个借口把我打发掉。 王爷啊王爷,您说大韩男风盛行,担心谢公子被贼人盯上,焉知您自己不是‘贼人’呢? 韩元驰并未留意到卫融离去,他看着谢凝的脸,白玉般的肌肤上沾上了点点血迹。 他拿出帕子递过去,“可知伤你的是什么人?” 谢凝接过帕子,慢慢擦拭,“只知道拿着屠刀的是巷尾肉铺的张保庆,其他人都不认识。” “你与他素日可有过节?” 谢凝摇头,自她回到京城,从来不曾和张保庆说过一句话,何来过节? “杀人,或为财,或为色,或为情,三者必居其一。”韩元驰说道:“你是男人,色杀除之。不抢财物,只要人命,怕是你得罪了人不自知,才招来杀身之祸。” 他突然转头看着谢凝,笑容玩味,“一个男人长成你这样,也难保不是为了色?” 寻常街头,亦可见男子牵手而行,富贵人家,也常豢养小官,就连官员,在外面养兔儿爷的也不在少数,只不过朝廷睁只眼闭只眼,装瞎子罢了。 若真查起来,哪个是干净的! 谢凝这等姿容,若是有男子为他做出争风吃醋的事来,实在不足为怪。 “这么说,王爷也好男风?”谢凝并不觉得羞赧,问道。 “我可没有!”韩元驰急道。 大韩盛行男风,不代表他也在此类。 身为皇子,胆敢喜欢男人,父皇会扒了他的皮。 何况,他本人是个血性男儿,铮铮铁骨,怎会做那些阴阳不分之事! 两人正说着话,却听到北面传来马蹄声。 原来是驿丞听到信号,连夜赶来。 卫融出示腰牌,驿丞施礼,“微臣参见歧王殿下。” “荒郊野外,便宜行事。”韩元驰说道:“你安排车辆,将这里的伤员和物资运到驿站,劫匪连夜送到大理寺。” 驿丞应声,命随行人员协助处理。 “歧王殿下可要去驿站稍作休息?” 已过子时,此时人最易感到困倦。 韩元驰已在青黛山守了两日,刚刚又经历一场激战,如何能不疲惫? 可他却摆摆手,“不用,本王即刻回京,朝中有要事。” 正值年节,朝中不时有宫宴,他身为皇长子,擅自离京已是不妥,若次次缺席宫宴,难免惹人猜忌。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要事,他不便向外人透露,须他亲自回去处理。 卫融已牵来马匹,等候在一旁。 韩元驰把随身的腰牌交给谢凝,说道:“若遇到麻烦,把这个腰牌给地方府尹看,他们自会帮忙。” 语罢,翻身上马。 “谢公子,保重!” 过了溪峒涧,便是豫州地界,一马平川,应无大碍。 谢凝屈身施礼,“歧王殿下,保重!” 第一百零三章 马家 谢凝只在驿站休息到天亮,借了马车,启程出发。 谢姝的病情太重,容不得他多做停留。 四安因为伤势太重,不能一同前行,谢凝为他诊治后,委托驿卒代为照看。 那驿丞在官场混迹多年,看到韩元驰竟为救他只身犯险,料想两人关系不简单,不但承诺会好好照顾四安,还安排驿卒亲自相送。 有官兵护送,一路上顺畅许多。 五日后,已到驿城境内。 在古千的指引下,马车在城南的一处宅子前停下。 “公子,到了。”古千在车下说道。 谢凝掀开车帘,辛夷搀扶而下。 面前是城中常见的中型住宅,朱漆大门,门楣上写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马宅。 一行人拾阶而上,还未走到门前,便听到里面的妇人的怒骂声。 门是虚掩着的,谢凝推开门,透过门缝,见一身着暗红色褙子的老妪叉着腰,正在院中污言秽语,咒骂不停。 “大过年的,别人家里欢声笑语,你倒好,天天在家里嚎丧。我们马家娶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不知祖上缺了什么德,这辈子竟然娶你这个丧门清,整日耳根没个清静,不如死了痛快。” 古千想要上前禀报,却被谢凝拉住。 后堂的一间厢房门前,站着两个丫鬟婆子,低眉臊眼,不时抬头看看老妪,被老妪咒骂两句,又低下头去。 厅堂内突然传来婴儿的啼哭,一个体态丰腴的娘子抱着穿戴整齐的婴儿出来,说道:“三哥儿又哭了,左右哄不住。” 老妪小心接过婴孩,瞪了那娘子一眼,“连个孩子都哄不好,要你何用?” 在看向婴孩的一刹那,又变了脸色,满脸褶子堆起笑,“三哥儿最乖了,祖母抱着,一会儿就睡着了。” 婴儿自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扯着喉咙大哭,彼时凶悍的老妪此时却耐心至极,慢慢晃着,嘴里咿呀唱着小曲儿,那孩子在她怀里竟慢慢睡着了。 她轻轻地把婴儿交给娘子,蹑手蹑脚离开。 谁知,后堂内突然传出撕心裂肺的喊声,让人闻之丧胆。 刚刚被哄好的婴儿又开始大哭,显然是被吓着了。 老妪耗尽了最后一丝耐心,把婴儿交给胖娘子,让她带回里屋。 “你当的什么老子娘,自己的孩子一口奶不喂,一日不带,动不动鬼哭狼嚎,吓着了我的乖孙儿,你安的什么心?”老妪彻底失去了耐心,“你怎么不去死?死了倒干净,没有你,我的乖孙儿照样成人。” 在老妪的咒骂声中,堂内的喊声渐渐小下去,终至无声。 古千听到这儿,再也站不住。 那声音,明显是二姑娘的病犯了,实在忍不住,才会叫出声。 他虚咳两声,迈入院内,走到马母面前。 “见过主母。” 马母见了他,依然没有好气,这些从谢家带来的陪嫁侍从,有一个算一个,她见了就烦。 “不是去京城搬救兵了吗?我倒要瞧瞧,请来了哪路神仙,医得了她的怪病?” 马母看着随后进门的白衣公子,身后跟着一个婢女,一个肥硕的小厮。 “这是娘子的娘家兄弟,京中的名医,来帮娘子诊病。”古千介绍道。 娘家兄弟? 自己刚刚的咒骂,这公子听到了没有? 马母一时想不起那病殃子还有兄弟,从两家认识时,就不曾见过她有兄弟。她想了半晌,才记起男人在世时曾说过,谢娘子曾育有一子,自幼养在远亲家里。 莫非便是眼前这位少年人? 瞧这面相,倒是极佳的,但若说是神医,便是诳人了。 打量马家在京中无人,就可任由他们乱说了不成,京中稍有名气的医生哪个不是一把年纪,这么年轻的后生,便自称名医,不怕大风闪了舌头。 但到底是娘家人,马母面上总要过得去,一时换了脸色,笑着将谢凝引入正堂。 “多谢老夫人好意,谢凝想先去看看姐姐。”谢凝说道,一路奔波,她的鬓发有些散乱,声音带着疲惫。 马母笑容顿了顿,说道:“姝娘生病多时了,方圆百里大夫都瞧过,药吃了,就是不见好。并非家里不管她,实在是日夜号哭,让人不得安宁。” 谢凝并不想与她多做纠缠,看向古千。 古千会意,说道:“公子,这边请。” 两人绕过马母,直接到了后堂。 马母在身后心中忐忑:儿媳自嫁进马家,先是死了娘,兄弟远在道观,虽说生父还在,但自续了弦,从来没有问过一句。 如今姝娘病重,谢家人该不会怪到马家头上吧? 旋即又想:她生病是她自己的身子弱,是她自己福薄,管马家什么事? 大夫请了,药吃了,马家该做的已经做了,还能怎么样? 何况这么瘦弱的少年人,在自己的地界,能掀起什么风浪? 谢凝刚推开门,一股污秽恶臭迎面扑来,熏得人几欲作呕。 屋内一个女人只着里衣,嘴里咬着手巾,蓬头散发,头不住往墙上撞。 旁边的老嬷嬷帮她擦拭额上的汗珠。 “你们先在外面等。”谢凝回头说道。 妇人之事,男子多有不便。 古千拉着五安等候在门外。 老嬷嬷见有男子进门,赶紧拿件衣服裹住女子。 “姐姐?”谢凝试探着叫道。 女人缓缓睁开眼,眼神迷蒙疏离,像是看见了,又像是没看见。 屋里并没有生火,女人的衣襟却完全湿透,头发黏腻地贴在额上。 疼痛终于消减,她坐起身,借着天光,打量着来人,慢慢地,那张脸与记忆中那个白嫩的婴儿面庞重叠。 其实,就算想不起来也不打紧,因为,他长得实在跟娘太像了。 “凝哥儿?”谢姝颤抖着双唇,说道:“你是阿凝?” 谢凝蹲下身,握住谢姝伸出的手,“姐姐,我是谢凝。” “你、你怎么来了?”谢姝一句话说完,便喘着粗气,“你不是在道观吗?怎么来了豫州?” 老嬷嬷早已泪流满面,“哥儿来了,姑娘便能活了。” 第一百零四章 探病 谢姝泪如泉涌,上天对她还有一丝怜悯,在她临死前还能见到弟弟。 她每日清醒的时间不多,赶紧让老嬷嬷整理衣衫,谁知刚披上外衣,正在系盘扣的时候,突然感觉胸前剧痛。 她强撑着桌案,虚声说道:“阿凝,你先出去。” 声音因为疼痛而颤抖,刚理好的鬓角又被汗水洇湿。 “你先出去。”谢凝对着老嬷嬷说道。 老嬷嬷看看谢凝,又看看谢姝,不知该听谁的。 “出去!”谢凝又说了一遍,“我自会处理。” 老嬷嬷看谢姝点头,才敢退出。 “阿凝,你也出去,姐姐不想让你看到这副狼狈模样。”谢姝的身子开始摇晃,像要随时都会倒地,“现说,男女有别,你虽是我的弟弟,也不便……” 话未说完,谢凝突然拿起她的右手,按在自己胸前。 触手所及,是一团柔软。 谢姝目瞪口呆,舌头僵硬,“你、你、你是……” “我与姐姐一样,是女子。当年娘担心清风楼旁落,才把我当男儿养。”谢凝说道。 老天爷,这样一个天大的秘密,娘竟然没有告诉任何人! “事到如今,姐姐还不信吗?”谢凝松开她的手,“给我看看你的伤。” “你会诊病?”谢姝问道。 “是的。” 谢姝却还是觉得不自在,刚刚见到‘弟弟’,这个‘弟弟’却告诉她自己是个女人! 信息太多,她一时接受不了! “难道姐姐要妹妹赤裸相对,才肯相信我是女人吗?”谢凝说着,便要宽衣,却被谢姝拦住。 莫说她是女子,就算是个男子,大夫面前无男女,为了治伤又有何不可? 她跟着娘时也曾行事无拘,为何现在却事事谨小慎微,处处想着三纲五常? 谢姝缓缓脱下短裾,露出亵衣,洁白的丝绢上胸前两处血迹,夹杂着脓水,散发着阵阵恶臭。 她轻轻扯开亵衣,动作尽量轻柔,却仍疼得她口中倒吸冷气。 亵衣已和血肉粘连到一起,每掀动一寸,痛入心脾。 “伤口已经溃烂,为何还要穿衣?为何不请大夫清理脓疮?”谢凝连声问道。 谢姝的病症比她想象的更严重,胸部溃烂,脓水和着血水,皮肉模糊,这种伤处,应该先清理创口,再用干净的细布缠裹。 在未经任何处理的情况,穿了一层又一层,这样只会让伤口更加严重。 “驿城能治此病的大夫大多为男子,女子的身体如何能给丈夫以外的男子看?女大夫也请过两个,说没有见过此种病症,只开了汤药,喝了上百副,总不见好。”谢姝顿了顿,喘口气,接着说道:“再说,我总不能天天袒胸露背,污了女子的清誉,即便病好了,将来如何做人?” 听闻此言,谢凝抬头,直视谢姝的眼睛,“姐姐,性命和清誉,哪个重要?” 没有了性命,清誉还重要吗? 可对于女子来说,没有了清誉,要性命又有何用? 谢姝突然想起娘在时,带着她一同参加清风楼的庆典,曾经对她说:“姝娘,你要记得,这世上,爹娘给的,丈夫给的,都不如自己赚的。只有攥在自己手心里的东西,才是真正属于你的。” 若没了性命,自己又能握住什么呢? 可想想丈夫曾给自己看的《女诫》《女训》,那些女子因为被男子看了一眼裸露在外的手臂而选择自断其臂,自己又怎敢轻易将伤处给男子看? 谢姝没有回答,或者说,她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想活着,她还有三个孩子,最小的孩子不过五个月大,她想看着孩子们长大。 可是,她不能因为苟活而污了清名,她可以不顾及马家,但不能不顾及谢家。 她不能让世人说谢娘子的女儿不知廉耻,乱了礼数。 她还想说些什么,却又被剧痛侵袭,意识涣散。 “姐姐,你可信我?”谢凝问道。 谢姝点头,不管谢凝是不是神医,她能从千里之外的京城赶来驿城,只为看她这个姐姐。 只冲这点,她就要相信这个‘弟弟’。 “那便交给我医治。”谢凝说道:“会很痛,非常痛,比现在的痛更甚十倍,你可能忍受?” 谢姝点头,“为了孩子,我不怕!” “我要清理创口,剜掉腐烂的肉,你的双乳将不复原来的形状,你可能接受?” 谢姝想想三月未曾谋面的丈夫,说道:“无妨。” “我并没有十分的把握治好你的病,只能暂时控制住病情。以后,你不可轻易动怒,不可忧思焦虑,要多展颜,常喜乐,否则,一旦肝气郁结,气血凝滞,此病必将复发。那时,药石罔顾,神仙不医。你可能做到?” 谢姝却没再点头。 嫁进马家的这几年,她从青涩少女变成深闺怨妇,从明媚阳光走向阴暗晦涩,她所经历过的,以及将来她将要经历的,岂能做到常喜乐? “我做不到、做不到!” 马家就像是一个漩涡,把她卷进来,吸进去,她明知前面是万丈深渊,却不能逃。 她还有三个幼子,若她不在,子女将何以立足? 所以,她不能逃! 她要留下来! 她要活着! 她要看到自己的子女长大成人,为他们提供一方庇护! “姐姐,只要你想,就能做到。”谢凝喃喃说道,“你做不到,我会帮你做到。” 谢姝终于点头,虽然她不知道前路如何,但只有存活下来,才能谈将来,才能谈以后。 见此,谢凝命辛夷把事先准备好的药材和器具拿来。 事不宜迟,最好现在便开始诊治。 “公子一路奔波,可要稍作歇息?”辛夷把金针和斜刃刀拿出。 “无妨。”谢凝分拣出曼陀罗花、生草乌、香白芷等药材,命老嬷嬷熬煮。 做完这些事后,她斜倚在矮榻上,闭眼假寐,稍作休息。 室内腐肉的气味经久不散,恶臭盈室。 谢姝躺在床上,咬着帕子,呻吟不断。 这实在不是一个休息的好地方。 而她,却似听不到、看不到、闻不到这一切,渐渐有了困意。 连续几天日夜赶路,她岂会不累? 又不忍见谢姝遭受病痛折磨,这才勉强支撑。 她需要休息,需要恢复体力才能应付接下来的医治。 老嬷嬷送汤药进来时,看到睡着的谢凝,叹道:“公子在这里还能睡着,当真了得。” “嘘!”松萝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公子太累了,让他好好睡一觉。 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谢公子,老夫人请您过去用晚膳。” 第一百零五章 诊治 辛夷看向谢凝,谢凝睁开眼,轻轻摇头,又闭上双眼。 辛夷打开门,见一个绛红衣衫的婢女站在门我,施礼说道:“谢老夫人美意,公子有事,不便赴约。待娘子病情稳定后,定去拜访老夫人。” 随着门打开,里面的气味散出来,那婢女拿帕子掩了口鼻,逃也似的离开了。 辛夷叹口气,又把门关上。 老嬷嬷盛好汤药,端到谢姝床边,一勺一勺地喂进去。 渐渐,谢姝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她开始觉得那些疼痛离她越来越远。 她感觉不到疼痛,也感觉不到自己。 看着沉沉睡去的谢姝,谢凝起身,“辛夷留下,烦请老妈妈去准备热水和细布。” 老嬷嬷依言退出,按照那少年公子的吩咐,将这些细布放在热水里煮了,再连夜烘干。 谢凝取过斜刃刀,解开衣衫,开始清除腐肉。 却听门外传来马母的声音,“谢家哥儿,你不出来用膳,知道的人是你担心姝娘的病情,不知道的还要怪老婆子招待不周。” 谢凝敛声屏气,小心地将腐肉分离,哪里抽出空来答话。 这在马母看来,却是礼数不周,家教不严。 “谢家哥儿,可是对老婆子有什么不满,好歹出声说句话。吃不吃的,给个利落,省得落人口舌。” 看屋内还是没有声音,她开始粗话连篇。 “哪家的哥儿和姐儿在屋子里这么长时间不出来,就是亲兄妹,也得避让三分。” “圣贤书上说,男女授受不亲。现在是男女也不忌了,兄妹也不分了。我马家可容不得这等龌龊腌臜事。” 污言秽语,扰人心神。 “去让她闭嘴!”谢凝手上动作不停,对辛夷说道。 松萝出去,示意门口的古千和五安,“公子在施针,让她闭口。” 旋即,回到谢凝身边,接过带血的细布。 谢凝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松萝赶紧擦拭干净,递上干净的细布。 不知古千同马母说了什么,只听她的声音顿时抬高。 “什么公子!他是哪家的公子?行过冠礼,诗书不成,功名不就,也好意思称‘公子’?在京城混不出个人样,跑到我马府作威作福来了!呸!老娘可不吃这套!” 只听古千解释道:“老夫人,您会错意了,老奴断然不敢说姑爷的不是。” “你也配提我儿!我儿十八岁第一次乡试,便中了举人,放眼整个驿城,这是独一份儿!你们是什么人家?我们是什么人家?” “我马家书香世家,低贱的商户,也配和我们相提并论?” 古千不敢再多话,马母仍然骂骂咧咧,不肯罢休。 谢凝尽量屏蔽掉外面的杂音,不管她骂什么,不管她骂得多难听,都当作没听见。 眼下,最要紧的是二姐的病。 她必须全神贯注,不能有丝毫分心。 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马母突然住嘴,只听到喉间的‘呜呜’声。 原来是五安看马母一直咒骂不休,他听不懂马母到底在说什么,但只觉得聒噪难听。 原以为古千能劝住的,但没想,越劝那老妪骂得越起劲。 五安只记得辛夷说的两个字:‘闭口。’ 既然古千没用,那只能他上了。 五安走到马母后面,猛然伸出手环住马母的腰,稍一用力,马母便离了地。 “放肆,你干什么?”马母又惊又气,“小畜生,放我下来!” 真吵! 都这样了还不闭口! 五安一只手夹着马母,一只手捂住她的嘴。 嗯,世界终于安静了。 自男人死后,马母还从未被男人碰过。 现在,却被个半大小子夹在怀里,这、这成何体统? 虽说看着有些疾傻,但到底是男人呀! 她奋力挣扎,想要下来。 但一个年迈老妪,哪里是五安的对手。 他就这样夹着马母,累了还能换换手。 马母觉得在他手里像个布偶似的被扔来扔去,头晕眼花,几欲昏厥。 是夜,巳时。 谢凝终于清理完创口,在细布上撒上药粉,缠裹在胸前。 她命老嬷嬷彻夜守在床边,按时喂服汤药,若今夜不发热,便是渡过了第一关。 看着谢姝熟睡的容颜,她轻轻退出房间,关上房门。 厅院内,五安就这么夹着马母,一动不动。 马母好似破败的树叶挂在枝桠上,早已放弃了挣扎。 谢凝走上前,对五安说道:“松开!” 五安松开马母的嘴,将她放在地上。 谁知,脚刚挨到地,嘴里又开始不干不净。 “你这作贱……” 一句话还未说完,便见谢凝往她脖颈摸了一下,像是被蚂蚁叮咬了一口。 她仍然不停说着,却听不到声音。 怎么回事? 我的声音呢? 马母嘴还在不停地开合着,却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她手指着谢凝,无声地说着什么。 谢凝又摸了她耳后,轻微的刺痛再次传来。 马母甚至没有看清那是什么东西,整个人软了下去。 “抬你家主母去室内休息。”谢凝对身后的婢女说道,“她只是睡着了,不是病了。” 婢女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急忙找了小厮,把马母抬回房间。 “古伯,烦请安排间客房,公子要休息。”辛夷说道。 古安应声是,找了相熟的婢女去办。 他在这个家并没有实际的权力,甚至连安排一间客房的资格都没有,所幸,平日里人缘好,结了不少善缘,那婢女倒也没有多问,直接让把钥匙交给古千。 “你们只能住一夜,明日老夫人醒前,要把钥匙还给我。”婢女心善,胆子却小,她害怕被马母发现,连累自己。 辛夷随手取出两片金叶子,塞给婢女,“姐姐闲时买茶喝,姐姐放心,不会给你惹麻烦。” 谢凝的脚步有些虚浮,踉跄走到客房,稍作洗漱,便和衣躺在了床上。 辛夷出去准备吃食,还好来时带的吃食是足够的,加上天冷,有些食物还很新鲜。 “公子,喝碗牛乳再睡吧!”辛夷端来刚煮好的牛乳,对床上的人说道。 回答她的,只有均匀的呼吸声。 第一百零六章 清醒 晨光微亮时,谢凝起身来到谢姝的房间。 老嬷嬷一夜未合眼,此时,坐在床边守着。 她曾是谢娘子的陪嫁丫头,为人老实敦厚。 谢娘子怕女儿远嫁受委屈,便让她一起到了豫州。 她原想,古千帮着打理嫁妆铺子,万妈妈帮着处理内宅之事,一个主外,一个主内,女儿生活定然无虞。 哪想世事无常,女儿连生两女被婆家嫌弃,好不容易生下男胎时,却身染恶疾。 若谢娘子泉下有知,不知会作何感想。 “万妈妈,我来守着,你去歇着吧!”辛夷说道。 “那就劳烦姑娘了。”万妈妈的眼睛布满血丝,昨夜,她时不时探测体温,端茶喂水,“娘子昨夜没有发热,也没有喊疼,公子医术当真了得。” 待万妈妈出去后,谢凝掀开棉被,检看伤势。 还好,洁白的细布上,血迹已经干涸,看来昨夜出血不多,且没有再渗出。 “可要换药?”辛夷低声问道。 “不用,等她醒了再换。”谢凝说道,随即开了新的药方,让辛夷拿去煎煮。 晨光大亮时,谢姝才醒来。 这一觉,睡得真好啊! 没有病痛,没有噩梦,没有孩子,没有丈夫,没有婆母,就像未出阁时,夜夜安眠。 可眼前的一切还是把她拉回了现实。 “阿凝。”她看向坐在床边的谢凝,伸手唤道。 “姐姐醒了。”谢凝过去握住她的手,“伤口可还痛?可要喝水,或者吃点东西?” 谢姝摇头,让他离自己更近些,“现在还不想吃,你过来,和阿姐好好说说话。” 上次见到她还是送她去广灵观,算起来,已有十多年未见了。 “阿凝,你是跟谁学的医术?自染了这个病,我已许久没有这样舒畅过。”谢姝患处虽有微痛,但与之前的剧痛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谢凝如何能将真相告诉她,只得随口说道:“在广灵观时,跟一位云游道人学的。” “快跟姐姐说说,家中如何?” 家中诸事繁杂,谢凝只捡了几件要紧的说,自然隐去了溪峒涧遇伏一事。 当说到清风楼时,谢姝瞪大了双眼,“你竟然买下了清风楼?” 八万贯,那可是一大笔钱! “现在清风楼生意兴隆,假以时日,定可像娘在世时,日进斗金。”谢凝平淡说道。 谢姝再次看向她,这个曾经体弱多病的‘幼弟’,大家都在担心她能否长大成人。 她现在不但长大了,还出落得这般好,若是换上女装,不知要迷倒多少儿郎? 更重要的是,她还这么能干! 娘打理清风楼,每日疲惫不堪,可看她言语间却轻松如常,并不感觉如何吃力。 同为女子,自己活得太憋屈,太窝囊。 两人说了一会儿子话,谢凝看她有些疲倦,便问道:“姐姐吃些东西,再躺下歇会儿。” 她晃眼看了一圈,却不见一个婢女。 “你可是在找服侍的丫头?”谢姝问道。 “为何只见万妈妈一人,不见其他婢女?” 从昨日她进门,除了古千和万妈妈,没有见到贴身的婢女和女侍。 院里虽有丫鬟仆妇,但并不到谢姝跟前伺候,料想是伺候马母的,不便使唤。 谢姝无奈苦笑,“说出来不怕你笑话,都被你姐夫收了通房。” 陪嫁的四个丫头两个被收了通房,剩下两个以做事不利为由,被打发了出去。 大前年收了云霞和锦凡,前年收了谷翠,去年收了凝冬,今年倒是没收丫头,听说在外边养了个妓子当外室。 索性,她就只留下年迈的万妈妈,其他的都给了身契,放了出去。 前些年,她还闹,但马家母子只一句:她生不出儿子,不能断了马家的香火。 彻底堵住了她的嘴。 她拼了命生下儿子后,马文岫照样在外面花天酒地,夜夜不归。 她曾找丈夫理论,却被骂庸俗妇人,只知吃喝拉撒、柴米油盐,不懂妙舞清歌,丽锦缠头。 那时,她才明白,不管她能不能生儿子,生几个儿子,都不能阻拦丈夫贪声逐色。 “姐姐先睡会儿,我去煮粥。”谢凝说道。 谢姝转过头,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谢凝不问,那是她给自己留的体面。 马文岫所做的,又何止于此? 殊不知,昨夜在她昏迷时,马母已将家事和盘托出,把谢家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 谢凝转身离去,正在开门时,房门却突然被人踹开。 “你们谁伤了我母亲?出来受死!” 一个身穿绯色锦衣,头戴子瞻帽的男子站在门外,因为动作太大,鬓角的梅花摇摇欲坠,男人赶紧扶正。 那男子十分瘦弱,衣裳在他身上显得宽大不合身,面皮白净,又敷了粉,白的有些瘆人。 他看向谢凝,问道:“你就是谢家哥儿?” “正是。”谢凝说道。 “是你伤了我母亲?” “正是。” 马文岫不由高看了这少了公子一眼,“敢作敢当,还不算孬种!” “看在你是姝娘亲弟的份儿上,我给你两个选择,一,老实挨顿打;二、跟我去见官。” 谢姝听了,急道:“官人,阿凝她初来乍到,无意冲撞了母亲,我代她向母亲赔不是,万不能去见官啊!” “那就挨打!”马文岫说道。 “那也不成啊!”谢姝掀开被子起身,“阿凝自幼体弱,你找这么多人,想要她的命不成!” 谢凝制止她下床,强行将她按回床上,“姐姐放心,我自会处理。” 她走到门口,说道:“马文岫,我敢做就敢当,家姐不能再受刺激,你随我来。” 随后反手把门关上,走到僻静处。 那马文岫倒也没再纠缠,身后跟着乌泱泱的人,随谢凝一起到了后院。 “你还没回答我,你选哪个?”马文岫叫嚣。 “若我两个都不选呢?”谢凝问道。 “你以为你不选就能躲得过吗?不要以为你是姝娘的弟弟就可以在我马家随意伤人,就是姝娘本人,见了母亲也是恭敬有加,何况你这个外人?”马文岫厉声问道。 第一百零七章 对质 谢凝面对众人,脸上却无一丝惧意。 “你说我伤人,证据呢?”谢凝问道。 马文岫被她问得一愣,说道:“你是眼瞎还是耳聋,我母亲那么个大活人,现在身不能动,口不能说,难道不是证据?昨日你伤人,家里仆从看得分明,难道不能作证?” “敢问老夫人现在何处,能否让我见见?” 这人,是傻还是憨? 净问些蠢问题! 看又怎样? 不看又怎样? “好,我就让你死个明白!”说完,马文岫就带谢凝向内院走去。 昨夜,马母受伤后,家里连夜请了大夫,吃了药还是不醒。 倒也没有什么外伤,呼吸、脉象都正常,像是睡着了。 管家连夜告知他,那时,他正宿在谷翠处,睡得正香,着实醒不来。 今日清晨回来瞧时,看着躺在床上的马母,真看不出任何异象。 待到了内院,马文岫直接将谢凝领进内室,“看,若不是被你所伤,我母亲岂会人事不省?” 谢凝走过去,却被他拦住,“你想干嘛?” “你说她人事不省,我过去瞧瞧是真是假,万一她是装的,想要讹诈我,那我岂不是冤枉?”谢凝说道。 马文岫伸手指着谢凝的鼻子,气得语不成句:“你、你、你竟质疑长辈?古人云:人必知礼然后恭敬,恭敬然后尊让。你不知礼数,不知尊让……” 在他滔滔不绝之际,谢凝稍一侧身,从马文岫身边掠过。 身法之快,马文岫连她的衣衫都未曾碰到。 她走到马母身边,如昨日一般,拂过她的耳后和脖颈,旋即,退后三步。 马母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转头看到站在一旁的谢凝和马文岫,突然高声痛哭。 “儿啊,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声音高亢刺耳,聒噪难听。 “你看,她能说能动,还能哭,哪里有病?”谢凝问道,“你若不信,可查验她身上是不是有伤,若有伤,我自当受罚;若无伤,我反要告你诽谤。” 马文岫看她如同变戏法般,瞬间让人事不知的人转醒。 听母亲有力的哭声,他就知道没事,可还是不甘心。 “好了,别哭了!”马文岫喝道。 听到儿子的声音,马母立时止住了哭声。 “你可有哪里不舒服?比如哪里疼或者不能动?”马文岫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希望。 他在希望什么? 希望自己的母亲真的受伤,以此惩戒这个不知礼数的小白脸! 马母如何能知道儿子的心思,她晃了晃老胳膊老腿儿,均感觉一切如常,再摸摸昨日感到刺痛的地方,也并无异样。 她摇摇头,示意儿子她没事。 马文岫不死心,亲自检查刚刚被谢凝碰过的地方,连个针眼都没有。 殊不知,谢凝用的是极细小的金针,昨日她以金针封穴位,埋入肌肤,肉眼难以觉察。 刚刚看似轻拂,实则借以指力取出金针。 金针取出,穴位解开,马母自然苏醒。 只不过,她的金针只有自己可取,寻常大夫难以发现其中的奥秘。 是以,马家虽然请了大夫,却无济于事。 “姐夫,老夫人没有受伤,让你失望了。”谢凝在身后说道。 “对!”马文岫脱口而出,满屋人惊愕地望着他。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忙改口道:“对什么对?我身为人子,岂能希望自己母亲受伤。” “母亲,你莫要听他胡说,他惯会扰人视听!” 马母点头,总觉得这少年人处处透着古怪,不小心就要着了他的道儿。 “姐夫,你还要告我吗?若无事,我回去了。” 这小娘舅,是要气死他不成? 现在母亲无恙,还怎么告? 若是刻意诬告,反要挨板子,他才不会做那等蠢事,有辱斯文。 但若是就这样放走了她,马文岫岂会甘心? 他看了看室外的打手,向领头的递了个眼色。 谢凝看得分明,她冲马文岫摇了摇食指,“姐夫,不要想伤我哦,他们打不过我的。” 马文岫冷看了看谢凝单薄的身子,冷哼一声:卖弄玄虚你行,真刀真枪的干架,十个你都不是对手。 谢凝忽地掀开宽袖,露出里面的袖弩,那弩机看着十分小巧精致,束在她的右臂上。 她熟练地上弦扣动机关,十数支银头小箭牛毛般射在打手的面前,箭头根根没入地中,可见力道之大。 这是松萝特意找了京中的能工巧匠,花重金打造。 仅这一个弩机,就花费八千贯! 那匠人曾保证一个弩机,胜过十个护卫。 现在看来,所言不我哪会。 谢凝手持弩机,向前走去。 “我射箭极准,从来没有失过手,箭上淬有剧毒。我不想伤人,但谁若非要送死,我也不拦着。” 打手虽多,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谢凝往前走一步,打手往后退一步。 随着她的走动,腰间的腰牌若隐若现,眼尖的人看到上面的纹路和刻字,仿佛是歧王府的徽记。 他悄悄拉了拉同伴,示间不要再跟。 听说,这公子是从京中来的,京中的关系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 虽然这公子看着平平无奇,难保他背后没有什么势力,不然,他身上为什么为歧王府的腰牌? 京中权贵,可不是他们这等小民能得罪的! 同伴又拉了拉旁边人的衣衫,众人会意,有意与谢凝拉开距离。 渐渐与谢凝越来越远,走出院门时,打手们干脆不跟了。 谢凝见此,放下宽袖,掩住弩机,步履匆忙,想要回去看望姐姐。 谢姝虽说已经清醒,昨夜也没有发热,并不代表她已经平安渡过此劫。 三日内,不发热,不昏迷,勉强可以说是平安。 这三日,她需要每日更新药方,需要按时换药,更重要的是,不能再受任何刺激,情绪起伏过大对于此时的谢姝就是最利的夺命刀。 她急于回去,让谢姝知道她无事。 心中思绪万千,便没有注意周边。 矮丛里,突然窜出两个女童扑向她。 力道之大,撞得谢凝一个趔趄。 “你是,小舅舅吗?”女童问道。 第一百零八章 女儿 女童脸上脏污,冬日里衣衫单薄,脚上的绣鞋一个露出脚趾头,一个露出脚后跟。 身后,前日那个胖女娘并一个婆子匆匆赶来,胖女娘仍然抱着婴儿,棉被裹了一层又一层,头上还盖着层薄纱,惟恐被风吹着了。 “婵姐儿,灵姐儿,快回屋去!”婆子赶过来,一手拽着一个孩子的胳臂,就要拉回去。 两个女童极力挣扎,想要摆脱那婆子,奈何人小力薄,被婆子拖着向前。 “放开我!我要找娘!” 女童回头哭着央求,“小舅舅,求你带我们去找娘。” 这两个孩子,当是谢姝的女儿。 因这两日忙于姐姐的病情,倒忘了这两个孩子。 谢凝三步并作两步上有,拽住婆子。 “把孩子给我,我要带她们去见姐姐。” 婆子看了谢凝一眼,昨日她重伤马母,今日一人对峙无赖的事早已传遍马家,不得不对他多几分忌惮。 “你敢不从,当心我……”谢凝抬起左手,那婆子吓得后退一步,想起昨日他就是这般伤了马母,不由松开了手。 胖娘子在旁边等得不耐烦,“他要领走便领走,老夫人又不会在意,你磨叽什么?若惊了哥儿,小心老夫人赏你顿板子。” 说罢,抬脚向内院走去,婆子亦不再纠缠,赶紧跟上。 谢凝蹲下来,拿出帕子,把两个脏污的小脸擦干净。 “你们怎么知道我是小舅舅?”她问道。 “我听祖母说你是谢家哥儿,娘曾说她娘家有个弟弟,娘的弟弟便是舅舅。”个高儿的女童答道。 “其实,我趁着祖母不备,偷偷去看过娘,听到你们说话,就知道你是小舅舅。”个矮的孩子说道。 “小舅舅,娘会死吗?”两人齐声问道,话音未落,两行泪已随之落下。 这是她们最关心的问题,也是这几日最怕问的问题。 不管是祖母还是父亲,抑或是婢女仆从,她说都说娘要死了。 虽然还不明白‘死’意味着什么,但也知道那不是一件好事。 祖母拦着不让见母亲,说是怕沾了晦气。 可她们不怕,只要母亲能好,她们不怕沾染晦气。 谢凝浅笑,“有小舅舅在,不会让你母亲死的。” “真的?”女童问道。 “比珍珠还真。”谢凝问道:“你们哪个是婵姐儿,哪个是灵姐儿。” 个高的答道:“我是婵姐儿,今年八岁,她是灵姐儿,今年五岁。” 小姑娘口齿伶俐,见生人不卑不怯,颇有谢娘子的遗风。 谢凝一手牵一个,“走,我带你们去见母亲。” 辛夷刚喂谢姝吃完稀粥,但看到两个孩子进来。 她张开双臂,“赶紧过来,让娘看看。” “天这样冷,怎么穿这样少?” “头发几天没梳了,乱成这样?” “鞋子破成这样了,怎么不做双新的?” …… 母亲看孩子,总是事无巨细,件件挂心。 马母以她生病为由,将三个孩子接过去,说是让好好养病。 可她日日见不到孩子,岂不牵挂? 看着两个孩子的模样,定没有人好好照料。 也是,马母心中全是孙子,哪里有孙女的半分地方? 两个孩子见到母亲,多日的委屈涌上心头,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滑落。 眼泪勾起了谢姝的伤心事,也陪着掉眼泪。 “姐姐,不可!”谢凝拉过两个姐儿,“你伤势未稳,喜怒哀乐都不可太盛。这几日,就让她们跟着我住在隔壁,你若想见随时可以见。” 她对着屋中众人说道:“无论谁来接姑娘,须得先问过我。” 众人应声是。 两个孩子不想与母亲分开,眼泪汪汪,又不敢说出来,咬着下唇,小声呜咽。 “想不想吃京城的樱桃煎、广寒糕、蟹黄汤包?”谢凝问道。 女童立时瞪大了眼,将眼泪逼了回去,点头如捣蒜。 “小舅舅都会做,我去做给你们吃好不好?” “这几日,你们就和辛夷姐姐住在一起,想母亲了随时可以过来,但是,母亲病还没有好,不能吵闹。你们能不能做到?” “小舅舅放心,娘说我们已经是大孩子了,肯定不会吵闹。”婵姐拍着胸脯保证。 能让她们每日见到母亲,已是天大的恩情,还有这么多好吃的,只是不吵闹这点小要求,岂会做不到? 她再也不会跟着祖母,跟着天天嫌弃她们是女孩儿的婆子。 “小舅舅,有没有炙羊肉?我想吃。”灵姐怯怯问道,她只见邻居小哥儿吃过,那肉烤得极香,流着油,馋得她记到现在。 辛夷笑着牵过她的手,“当然有,姐儿还想吃什么?我一并做给你。” “吃完我们去投壶好不好?”她又问道。 “姐姐,你还会投壶?”婵姐儿惊讶问道。 “公子教的,粗粗学了一些。”辛夷领着两个孩子出去,“公子投壶,百发百中,闲时让他教我们可好?” 两个孩子笑意盈盈,满意地跟着辛夷出了门。 谢凝扶姐姐躺下,盖好被子,“多休息,才会好得快。” “阿凝,你没有什么要问我吗?”谢姝问道。 谢姝当年嫁妆丰厚,马家的生活并不差,为何两个亲生女儿过得像乞儿? 人人嫌弃不说,缺衣少食,三餐不济。 谢凝取下银钩,放下一边的帐幔。 “姐姐拼死也要生下男胎,想必马家是重男轻女的。马母看重孙子,当珍珠宝贝养着,孙女就如蚌壳,饿不死也就死了。” 重男轻女的风俗,莫说马家,就是整个大韩也莫不如此。 不然,也不会有必须男子才给继承家产一说。 但贵养男儿,并不意味着一定要贱养女儿。 像马家这样的,实属少见。 “男人看重孩子,不是因为那是他的骨血,而是因为女人,女人不中用,孩子自然不受重视。姐姐如今这样孱弱,两个姐儿被人轻视,也是情理中事。” “姐姐若想两个姐儿好,须得先自己好,你若无翼,如何庇护自己的孩子?”谢凝将另一边的帐幔也放下,室内顿时暗了下来,“所以,现在最重要的是,好好休息,安心养病。只有你好起来,你的孩子才能好!” 第一百零九章 妾室 谢姝睡熟后,谢凝才离开房间。 另一边,辛夷带着两个孩子玩儿得开心。 万妈妈正忙着煮药,将清洗过的细布用沸水煮过,在太阳下曝晒。 辛夷连投了三次,都未投中,便央着谢凝来试试。 谢凝离壶有五丈远,她接过箭,微微调整呼吸,然后瞬间发力,箭矢从手中投出。 矢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准确地落入壶中。 两个姐儿欢呼雀跃,又送来两支箭让她试。 谢凝一手拿两箭,正要再投,却见壶边出现一双红绣鞋。 再往上看,一个身穿水绿色棉袄,下配桃红襦裙的娇俏女娘,隆起的小腹已十分明显。 女子一手托着腰,一手抚摸着肚子,不经意踢倒了壶。 “哟,不是说老太太病了吗?还有兴致玩投壶呢?” 万妈妈看见她,没好气地说道:“谷翠,你不在自己家呆着,跑到这里撒什么野?” 谷翠并没有因为万妈妈的无礼而生气,反而笑意更浓,“万妈妈,好些时日不见,你脾气还是这么大!说话还是这么难听?好歹我是官人纳的妾,你该叫我姨娘才是。” 万妈妈‘呸’了一声,“好个不要脸的贱蹄子,你算哪门子的姨娘。若不是娘子看你可怜,买下了你,留你在家中,你能有今日?” 当年,谷翠生了重病,被家人丢在乱葬岗。 谁知人没死透,淋了场雨后,又缓了过来。 撑着一口气爬到了大路上,恰巧被巡查庄子的谢姝遇上。 谢姝心善,替她请了大夫,治好了病,便留在身边伺候。 没想到,一时善念,救回来的是一个蛇蝎女子。 在谢姝孕期,谷翠趁机爬上了马文岫的床,凭着三分姿色,七分狐媚,被抬成了姨娘。 此文惯会在男人面前献媚扮柔弱,把马文岫哄得服服贴贴,不知吹了什么枕边风,马文岫看谢姝越来越不顺眼,整日里挑三拣四、吹毛求疵 为此,谢姝孕期掉过多少眼泪,数都数不清。 谢姝染上恶疾时,谷翠却怀孕了,她以保胎为名,让马文岫在外面又置了一处宅子,便搬了出去。 听说,为了留住马文岫,她把自己的贴身女婢送到了男人床上,几人在外宅夜夜笙歌,颠鸾倒凤。 今日回来,能有什么好事? 谷翠笑道:“万妈妈,过去是过去,今日是今日。时移世易,您老人家怎么能总是用旧眼光看人呢?过去娘子康健,今日还康健吗?” “我今日来,并无旁的意思,就是来看看娘子,好歹我们主仆一场,总是有些情分在的。” 她举步向前,经过谢凝身边的时候,侧目看了一眼,说道:“好个秀俊的后生!想必是娘子的弟弟吧!听官人说,你医术了得,我近日总是心口疼,不知可否帮奴诊脉?” 她抬起纤手,宽袖滑落,露出皓腕。 万妈妈上前,一把挡下她的手,“谷翠,你没有男人活不了是不是?” 跟发了春的猫儿似的,走哪儿都要留情! 谷翠拿着绢帕掩鼻笑了,“万妈妈,你急什么?我又没有对他怎么样?” “再说,你护得了他一时,护得了他一世吗?” 她眼波流转,眉目含情,看了谢凝一眼,这才向前走去。 “不与你们闲扯了,耽误了我的正事,我去看看娘子。” 万妈妈急走到她身前,伸手欲拦,看到她隆起的肚子,又放下手,说道:“娘子刚服下药休息,不便见客。你回去吧!” “万妈妈,我不是客,我是娘子的婢女,过去是,现在还是。别看我大着肚子,照样能服侍娘子。你就让我进去看看吧!”谷翠嗲声说道。 万妈妈白了她一眼,“你这套狐媚子功夫,对男人有用,对老婆子可没用!” 谷翠蓦然变了脸色,一把推开万妈妈,“今日我就是要见娘子,谁敢拦我?” 欲要再往前走,突然左耳带过一阵疾风,三支小箭擦过耳边,射在柱子上。 那箭矢离她的眼睛只有半寸,稍有偏差,恐怕她早就一命呜呼了! “回去!”谢凝放下右臂的弩机,问道:“还要我重复一遍吗?” 谷翠好容易缓过神儿来,眼泪瞬间流下,“你、你竟敢伤我?我、我要告诉官人!” 她突然俯身捂住肚子,痛苦至极,“我肚子疼得厉害,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辛夷有些害怕,冲万妈妈使了使眼色。 万妈妈摇摇头,“不怕,她惯会这三招,一哭二闹三告状。之前在马家就是如此,这么久了,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可看她那样,不像是装的。” 谷翠站都站不住,一手撑着地,一手捂着肚子,痛苦呻吟。 她看向随行的小厮,“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去请老爷?” 小厮这才回过神来,一溜儿烟跑了。 “公子,麻烦你、麻烦你给我请个大夫,我难受得很。”谷翠已经跪倒在地,艰难说出几句话。 “你忘了吗?我就是大夫。”谢凝蹲下身,探向谷翠的脉。 脉象轻快滑利,并不是滑胎之相,只是脉象轻浮无力,眼下青灰,是纵欲太过。 这时,马母和马文岫已赶了过来,看到倒在地上的谷翠,一个箭步上去,扶起佳人。 “翠儿,你怎么了?可有哪里不舒服?”马文岫急切问道。 “不知怎的,我肚子疼得厉害,怕是吓到了孩子,动了胎气。”谷翠眼角含泪,却不滴下,当真是我见犹怜。 马文抽抬头看到了柱子上的小箭,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 “谢凝,就你会射箭是不是?你伤了仆从也就罢了,翠儿是个怀着胎的弱女子,哪儿能经得起你这样吓?她若有个好歹,我定不饶你!” 马母上前搀扶起谷翠,“我的儿,当心,千万不能伤了我的孙子。” 谢凝突然‘扑哧’笑出声儿来,在这乞哀告怜的氛围中,这声笑显得十分突兀。 “你笑什么?”马文岫怒道。 “你们唱戏,我看戏,看戏的人不能笑吗?”谢凝笑道 “她的胎象无碍,倒是妇人孕期,不宜纵欲过度。”她对马文岫说道。 这话一出,一对男女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好不尴尬。 “老夫人,她怀的是女胎,您会再添一个孙女。”她对马母说道。 “你胡说!”马母愤愤说道:“我请了八个大夫,个个说是男胎,怎么你一看,就说是女胎!” “那老夫人要问问翠姨娘,为何这么明显的胎象个个都诊不准?” 第一百一十章 建议 未曾等马母发问,马文岫涨红了一张脸,怒道:“光彩吗?回屋!” 谷翠闻此,也不再叫喊肚子疼,利落起身,跟在马文岫身后,出了院子。 马母纵有疑问,也不敢当着儿子的面质问谷翠,亦跟着离去。 院子里又恢复了平静,却不复欢声笑语。 两个姐儿早被万妈妈领回了房里,辛夷默默收拾着地上散落的箭矢。 这马家跟个戏台似的,整日里你方唱罢我登场,没个消停。 莫说谢娘子是刚生产,就是正常的人在这样的家里,难保不气出病来。 东厢房有门板响动的声音,谢凝看过去,谢姝的房门动了动,旋又没了动静。 “你醒了,是吗?”谢凝轻声问道。 屋内人轻轻‘嗯’了一声。 为了止痛,也为了让谢姝能更好地休息,她特意在药里加了镇定安神的药材,没想到,还是吵醒了她。 “姐姐,要和我聊聊吗?”谢凝问道。 良久,门轻轻打开,谢姝身披白色襦裙,站在室内。 “姐姐,门口风大,还是到内室较妥。” 谢姝的身体如同一个易碎的瓷娃娃,必须有适宜的环境,细致的照顾,才能逐渐恢复。 而乱成一锅粥的马家,完全不适合养病。 谢姝重新回到床榻上,斜倚在靠枕上。 “日子被我过成这样,让你见笑了。”她无奈笑道。 “姐姐说哪里话?你我一母所生,有何事不能说。” “只是,这样的日子,姐姐还准备要过多久?”谢凝试探着问道。 这几日,马家诸人的所作所为,她皆留心观察。 除了三个子女,她实在找不出值得谢姝留在这个家里的理由。 马家清贫,在谢姝嫁进来前,住的是茅草屋,穿的是麻布衣。 谢姝嫁进来后,马家在城内购置了房产,买了丫鬟仆从,过上了被人伺候的日子。 她并不介意马家靠着谢姝的嫁妆过上了富贵日子,但前提是马家必须善待姐姐。 这也是谢娘子陪嫁丰厚的初衷。 如今,马家得了富贵,却把给他们带来富贵的人烂泥一样踩在脚下。 马文岫的小妾、外室娶了一个又一个,对谢姝的病情不闻不问。 马母眼中只有孙女,对儿媳、孙女视若无物,根本不把她们当人看。 或许谢姝在她们眼里,只是一个能生孩子的有钱女人罢了。 她只是一个工具,马家从来没把她看作一个人。 这样的日子,谢凝实在看不出还有什么值得留恋。 “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 谢姝喃喃自语,看着室内的腊梅,本是开花的季节,在这个逼仄、幽暗的房间,它和自己一样,枝叶落尽,了无生机。 “阿凝,我在这个家,一天、一刻都呆不下去,我每时每刻都想逃离这里,我想回京城,想回自己的家。这里像一个漩涡,总有一天会把我吞噬。” “那就离开这里,只要你想,我会倾尽全力帮你。”谢凝说道。 “不!我不能!我不能离开!”谢姝的脸因为激动染上一抹绯红,声音有些颤抖,“我还有三个孩子,我走了他们怎么办?两个姐儿在这里会被活活磋磨死,我这个母亲再没用,总可以护她们平安。” 大韩律法,夫妻和离后,女方所生子女皆由男方抚养。 谢姝并不怕和离,事实上,大韩主动提出和离的女子很多,但她心不够狠,舍不得自己的孩子。 “阿凝,你没有生育过,你不知道孩子对一个母亲来说意味着什么,那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和他们分开,那就是拿刀割我的肉,怎能不痛呢?” 或许,现在的病就是上天对自己的惩罚,明知应该逃离,却没有那般魄力和勇气。 马家母子知道她的软肋,做事更加肆无忌惮,处处拿捏她。 再加上娘家无人,谢焘又总是以‘孝悌忠信’来要求她,让她在马家孤立无援,处处受欺负。 谢凝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姐姐可曾想过,带着两个姐儿离开,把三哥儿留给马家。” 谢姝一听,急道:“不,三哥儿还不满一岁,我不能把他留下。” “姐姐别急。”谢凝起身倒了杯茶,递给姐姐,“马家重男轻女,并不在乎对两个姐儿的去留,姐姐若提出带走两个女儿,想必马家不会不同意。” “但这些天,我看马家上下都极看重三哥儿,尤其是马母,疼得眼珠子一般。姐姐若要带走三哥儿,马家断不会同意。” “三哥儿留在马家,会被照顾得很好。眼下,你的身体需要很长时间恢复,不宜照顾婴儿,两个姐儿大了,回京后,她们可以上学读书,仆妇们也可以帮忙照顾。” “我不可能永远待在驿城,若我走了,姐姐可有把握应对马家上下?届时,姐姐病着,无法照看孩子,那些女人三天两头上门闹事,姐姐该如何自处?” 仅这三天,便有多少麻烦事! 她在这里,能帮谢姝应对;若她不在,以谢姝的身体状况,每日处理这许多事,这病何时能好? “两权相害取其轻,姐姐不妨考虑一下阿凝的提议。” 谢姝听她说完,重重叹了口气,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该如何做才能将对孩子的伤害减到最低? “姐姐不必急着回答我,待你做好决定,只要告诉我一声,不管是何决定,我都支持你。” 说了这许多话,谢姝呼吸有些急促,明显是累了。 她现在体力尚未恢复,稍一劳累,便觉得气短。 谢凝起身,帮姐姐掖好被角,“不管何时,姐姐都要记得,你得先是你自己,然后才是孩子的娘。” 谢凝离开,室内复归沉寂。 谢姝躺在床上,盯着天青色帐幔,再也睡不着。 自有了婵姐儿,她就没有了自己,心里想的念的都是孩子,后来,又有了灵姐儿。 她知道丈夫和婆母不喜欢两个姐儿,就想多爱她们一些,把父亲欠缺的那一份儿一并给她们。 再后来,在马家催促下,又有了三哥儿。 三哥儿自是不需要自己操心的,可自己这不争气的身子,却染上了这种病。 正如阿凝所说,自己时时、处处想着子女,何时想过自己? 可若是没了母亲,孩子又该如何? 她想了想,不觉有些好笑。 阿凝说她总是想着孩子,没了自己。 她本想为自己考虑,可想来想去,却还是围着孩子打转儿。 也许,她真的要为自己考虑一次。 第一百一十章 和离(一) 婵姐儿已经八岁,却大字不识一个。 谢凝问她为何不读书,不习字。 婵姐儿学着马文岫的模样,摇头晃脑说道:“女子无才便是德。” “小舅舅,我们是女儿家,又不科举做官,读书做什么?” 谢凝摇摇头,“读书可不仅仅是为了做官,它可以教会你如何做人、做事,可以让你明古知今。” 她拿出随身带的《千字文》,翻开第一页,从第一句开始教。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女童虽不知道什么意思,照葫芦画瓢跟着念。 童声稚嫩,听来天真可爱。 几人正念着,辛夷进来说万妈妈来访。 谢凝合上手中书册,辛夷带两个姐儿出去。 万妈妈进来,向谢凝施礼,随后,自怀中取出纸笺。 “公子,这是姑娘让老奴拿给你的。”她把纸笺呈给谢凝,“老奴问姑娘可有什么话要带给公子,姑娘说公子看了后,自有主张。” 谢凝接过展开,左侧三个大字——放夫书。 信中写了夫妻缘起缘灭的心酸往事,并对子女、财产的分配做了详细的安排。 她唇角不自觉扬起一抹浅笑,不愧是谢家的女儿,凡事不做则已,做则必成。 “你回去告诉姐姐,让她安心养病,我自会处理。”谢凝将信笺折好,放到桌案上,“还得劳烦万妈妈一件事,差人让古伯把二姐的嫁妆单子拟好,今日内拿给我。” 万妈妈应声,眼神有些迟疑,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道:“二姑娘可是要……和离?” 谢凝点头。 她是谢家的老人,也是谢姝的陪嫁嬷嬷,对她无需隐瞒。 “姑娘终于想开了!”万妈妈声音有些雀跃,离开的步伐都显得轻快许多。 古千主要负责打理谢姝的嫁妆,十三间铺子、两处田庄,虽然各处请了掌柜,但每月结算、盘账、采购、赋税等,总要有人监管。 可以说,马家能过上安逸富足的生活,古千占了多半的功劳。 大概是有些人安逸得太久,忘了本。 万丈高楼平地起,可别忘了,平地下有深厚的地基,若没有地基,再高的楼也会顷刻坍塌。 还未到晌午,古千已经站到了谢凝的面前。 万妈妈的口风不紧,他得知谢姝想要和离的消息,心情同万妈妈是一样的。 这马家,他是一天都不想再呆下去。 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 他每日操劳奔波,供应马家一切用度,不但换不来丝毫尊重,反而整日‘市井’‘贱民’叫个不停。 若不是看在已故谢娘子和二姑娘的面儿上,他早请辞回家养老了。 谢凝看着嫁妆单子,上面列得十分详细,商铺的盈余,田庄的收成,一日了然。 “古伯,辛苦你了!”谢凝说道。 古千抱拳,“公子过誉,都是份内事。” “稍后,你陪我去同马家商议和离的事。” “是!”古千脆生生应了。 自到驿城以来,这是他最乐意的差事! 午后,谢凝同古千和五安到了马母的院子。 母子两人正在闲话谷翠的肚子,原来谷翠暗里买通了诊脉的大夫,故意把说成男胎。 “那小娼妇在家里时,就不安分,惯爱背地里使手段。我们差点就被她骗了!”马母说道。 马文岫没有说话,却在心疼送给谷翠的东西。 那都是挑得上好的金银珠翠,要不是看在是男胎的份儿上,何必把她养得这么娇贵? 本就是个破落儿户,还真把自己当个主儿了! 可又不想当着马母的面承认自己窝囊,只得悻悻说道:“不管男女,她肚子里都是我的种,也不算骗!” 马母瞪了儿子一眼,“那能一样吗?男儿可以光宗耀祖、延续香火,女儿生来就是赔钱货,早晚都是别人家的人。” 正说着,却见谢凝和古千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肥硕的童子。 小厮忙上前阻拦,那童子一手一个,把小厮掀翻在地。 “你们来做什么?”马文岫高声喊道。 谢凝不请自坐,古千和五安立于身后。 “老夫人、姐夫,谢某今日来,是有一件要事和您商量。”谢凝说道。 马文岫看了他一眼,白眼珠多,黑眼珠少,他最烦这种不请自来的人,有辱斯文。 谢凝自袖中掏出纸笺,五安呈了上去。 马文岫刚展开,看到‘放夫书’三个字,登时把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 “和离?她要跟我和离?” “笑话!天大的笑话!”他手指着谢凝的鼻子,“不要以为你来了,谢家就可以翻天!大韩律法,女子身染恶疾,属七出之罪,我大可以休妻,轮得到她来跟我和离?” 马母听到‘和离’两个字,同样惨白了脸。 她虽然不识字,却还是捡起地上的纸团,似乎想验证什么。 虽然谢姝重病,但马家并没有想过要休掉这个儿媳,毕竟那是个会下金蛋的鸡啊! 没有了那些铺子和田庄,一家老小去喝西北风吗? 儿子虽然是个举人,但没有官职在身,不过是个虚名,过日子是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可不是儿子口中的之乎者也。 而且,马家并没有苛待姝娘,她的婆母也是这般对她的。如今她做了婆母,自然也是这般对儿媳,这不是一脉相承的事吗? 马文岫还在喋喋不休,“我不休她,是念在夫妻的情分,念在她为我生育三个子女的份儿上,念在双方父母交好的份儿上。若逼急了我,我现在就休书一封,让她成为堂下弃妇!” “姐夫大可以现在就拟休书,谢家并不介意二姐成为下堂妇,我可以养她一辈子。”谢凝面容平静无波,看不出喜怒,“律法规定,男子休妻后,嫁妆皆归女方,也就是说,所有的嫁妆都由女方处置,男方无权过问。” 她看向身后,古千会意。 他拿出长长的嫁妆单子,开始念道。 “天中街胭脂铺一间,去年利润六千贯;西园街绸缎庄一间,去年利润一万三千贯……共十三间铺子,两处田庄,去年的总利润是七万六千贯两百三十文钱。” 第一百一十二章 和离(二) 待念到最后一句,马文岫冷哼一声。 “你若是想用这些黄白之物威胁我,那你可小看我马某人了。我马文岫读圣贤书,立君子品,做有德人,岂是贪功好利之徒?” “谢姝若离开马家,只有休妻,没有和离!” 马母背对着谢凝,拼命朝儿子使眼色,马文岫视而不见。 都什么时候了,还讲这个,清高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 “我原想,姐夫若是同意和离,选两间最赚钱的铺子并城外两处田庄给老夫人养老用,三哥儿也留下给马家延续香火,我们只带走两个姐儿。”谢凝笑道:“没想到姐夫视钱财为粪土,视清誉为性命,是我肤浅了。” 马文岫打开折扇,扇走一身的火气,“市井小民,整日里蝇营狗苟,为了点儿蝇头小利机关算尽,如何能理解圣人所言?” 谢凝被这话逗儿笑了,她看了一眼马文岫,身上的锦袍、脚上的翘头履,哪一样不需要钱?就连他摇的折扇,都是梅花道人的新作,不会低于二十贯。 “话说到这儿,也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了。那就依姐夫所言,即刻拟定休书,我这就让古大掌柜清算嫁妆,即日起,马家的一切开支用度与谢姝无关,姐夫便安心读书求功名吧!” “至于三个孩子,也依律归马家抚养。以后,就辛苦老夫人抚养三个孩子长大成人。” “好,姓谢的,就如你所愿。”马文岫立刻让婢女取来笔墨纸砚。 却被马母拦下,“这是干什么?都是一家人,怎么说着说着就要休妻?” 老头子去得早,她太清楚一个女人拉扯大孩子有多不容易了。 何况不是一个,是三个! 三哥儿尚在襁褓,若没有乳娘、老妈子、婢女,单靠她一个人,真能把她活活累死。 仅下人一个月的开支,就要三百贯! 若断了家中供应,遣散了这些人,谁来带孩子?谁来做家务? 总不可能让儿子来做! 儿子只管读书,从来不管家中事务,哪里知道过日子的琐碎和艰辛。 今日写了休书,倒是逞一时意气。 但之后的日子怎么办? 儿子仍然会和那些莺莺燕燕厮混,没钱便回家要。 她一个孤老婆子,要带三个孩子,要操持家务,还要赚钱,那真不如让她早点死! 想想谢姝进门前,她每日起早贪黑操持一日三餐,还要帮人缝补浆洗贴补家用。 那样的日子她再也不想来一遍。 “俗话说得好: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夫妻吵架,向来是劝和不劝离,哪能一上来就让夫妻和离的,你说是不是?”马母问道。 “老夫人此言差矣,二姐在你们家可不是吵架,而是重病。此趟若不是我来,只怕九死一生。被休和性命相比,当然是保命要紧。” 谢凝看向马文岫,又道:“何况以姐夫的作风,就算想吵,也找不到人。” 马文岫夜不归宿,流连花丛,到何处找人吵架! 这小公子,嘴巴当真厉害! 话里话外都带着刀子,不时戳人一刀,让你无力招架。 “姐夫若不写,谢某就先告辞了。”谢凝起身,“但我们的条件不变,姐夫不妨好好考虑。” 她刚迈出门槛,马母便追了上来。 “小郎君慢走,容老婆子说句话。” “姝娘在我家染病,实非我所愿,老婆子也不想儿子没了媳妇,孙子没了娘。”她回头看了眼儿子,走至僻静处,“你姐夫书读多了,十指不染阳春水,不知道过日子的艰难,你莫要急着和离,容我劝劝。” 等她说完,谢凝并没有答话,转身离开。 若是夫妻之间口角太盛,可以劝和;但二姐已经病入膏肓,即便她出手,也只能勉强保一条命,难道是三言两语可改变吗? 离开了院子,古千急步向前,把刚刚捡到的‘放夫书’铺平叠好,呈给谢凝。 “公子收好,这和离书还会用得到。”他笃定地说道。 谢凝侧目问道:“古伯这话,是何意?” “马家如此待二姑娘,我在银钱开支上便留了个心眼,每月月初,到账房领取下一月的开支,严禁多取多用。这几日恰好是领钱的日子,我这就吩咐账房停了马家的银钱。” 每次去账房支钱的是马母身边的大丫鬟——柳儿。 这日,柳儿一早便赶到账房,按照惯例,账房先生做事是稳妥的,会提前准备好铜钱、银票、碎银等,她只要支钱即可。 年节期间,家里的开销大,上个月的开支比平时多了八百贯,她已经提前备好了明细和单据,供账房查验。 到了账房,只见房门紧闭,她敲了敲门,无人应声。 她心道一声‘不好’! 这账房先生最是守时,自她来马家后,从来没见这先生告一日假。 这会儿子不在,怕不是应了那小郎君所言! 那日两口子闹和离的事她也在场,听那小郎君说要断了马家的用度,她只当玩笑的。 二奶奶还在病榻,还是马家的人,怎么可能说断就断! 现在看来,人家是要动真格的。 柳儿赶紧跑回后院,把自己的猜测告诉马母。 马母听好,亦是感到震惊。 不是说要等她说和吗? 这才过几日,竟直接断了供应! 这是釜底抽薪、拔树寻根啊! 想不到那公子看着年纪轻轻,做事竟如此决绝狠辣! 她自己年迈多病,补药是不能断的,年轻时劳作太多,时常腰痛,每隔两日,便要推拿师傅上门帮着疏通,这些都是不能断的。 儿子在外的吃穿用度,样样都需要银钱。 还有那些莺莺燕燕,若没有钱,看哪个愿意留下来。 这个家看似一切如常,若缺了银钱,如何能运转? 想那古千怕是料到早有今日,所需用度皆是月支月取,从不容许马家人多取一文钱。 如今手里没有钱财,该如何度日? 正想着,房门被突然推开,马文岫气急败坏地走进来,一进门便嚷道:“今日不是支钱的日子吗?柳儿怎么还不送钱来?” 第一百一十三章 年礼 马母白了儿子一眼,平日里三催四请不回家,没钱了倒乖觉得很,不请自回。 “这会儿知道回来了?你当那日你那小舅子是随口说的?” “他真断了银钱!”马文岫猛拍桌案,震得茶水洒出,“好小子,我又没有写休书,他倒直接断了银钱。我们不过,三哥儿也不过了吗?” “刚刚乳娘来回,说是这个月的月例万妈妈已付过了,说是以后她的月例都由娘子出。”柳儿说道。 马文岫再次拍响桌案,茶盏震荡,盏盖歪倒。 “她这是铁了心不跟我过了,我这就写休书,让她成为下堂妇。孩子她一个也别想带走,都是我马家的香火!” 他知道谢姝的性子,生于富贵之家,并不在乎钱财,若不是铁了心,她是不会做出这种举动的。 但他也清楚谢姝的软肋,她舍不得三个孩子,尤其是两个女儿,她断不会把两个女儿留在马家。 依大韩律例,不论休妻还是和离,子女皆归男方。 若不是有此律法,若不是孩子做牵绊,谢姝岂会困在马家? 所以,孩子才是留住女人的最好办法。 谢姝身子好了,还要继续生,继续给马家延续香火。 生得越多,这婚姻才越牢固,日子才越踏实。 柳儿上前拿抹由擦干水渍,看着头顶有点秃的马文岫,夷然不屑。 心道:你除了会拍桌子,还会做什么? 连自己的媳妇都哄不好,你还有什么用? 这家里,谁是主谁是次,你分不清吗? 她整日跟着拎不清的马家母子,真的,心累! 若真闹到那一步,她定要跟着娘子,反正她的身契在娘子手中,自然是娘子的人。 “你可拉倒吧!休妻!”马母怒道:“这才一日没有银钱,你就猴急得跳脚,若休了她,以后你天天都得如此。” “姝娘嫁来之前,咱们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们马家可有什么产业?都是吃女人罢了!” 她靠着缝补浆洗、针织女红供了丈供儿子。 姝娘靠着嫁妆铺子,供应一家老小。 两代女人蜡油似的熬着,养完老的养小的。 死鬼男人好容易中了举人,却一命呜呼! 好在临死前,替儿子选中一门好亲事,有了谢姝这颗摇钱树,马家才过上像样的生活。 这好日子才过了几年,眼瞅着就要到头了。 马文岫想张口反驳,却找不出有力的证据。 小厮突然来报,说门口来了几辆马车,说是找谢公子。 又是那小白脸! “通判大人也来了!”小厮最后说道。 马文岫猛然从椅子弹起来,“你可看清楚了,是通判大人?” “看清楚了,确实是通判大人。”小厮回答。 “通判大人怎么来了?通判大人怎么来了?” 马文岫激动得在院子里来回踱步,莫不是自己捐官的事有了眉目? 那也不至于通判大人亲自到家里来呀! 还是因自己举子身份,得通判大人青眼,亲自到寒舍告知此事。 马文岫揽镜自照,整理衣衫冠帽,再三确认后,这才匆忙出门。 马宅门外,停了五辆马车。 前三辆是清风楼,松萝备了节礼,又觉得谢凝走得匆忙,东西备得不齐。 凑齐所需物资后,赶紧差人送来,没想到竟有三辆车之多。 后面两辆,却是荣氏的徽记。 荣夫人说得没错,荣氏矿产遍布全国,大韩境内,皆有荣氏的分号。 荣绾得知谢凝到了驿城,算准了日子,赶在十五前把节礼送到。 而韩元驰的礼最轻,他只送了两坛酒,说是喝了谢凝的酒,作为回礼,让她尝尝歧王府的佳酿。 只是他的礼走的是官运,用的是步递,送礼的人是驿城的通判大人。 谢凝屈身施礼:“麻烦通判亲自送酒,小子赔礼。” 通判大人笑道:“公子客气,本官恰好路过,便把酒捎给公子。歧王才是有心,特意交代物品易碎,让驿卒轻拿轻放,十五前定要送到公子手中。” 官场很多话,不宜说得太明。 只一句‘特意交代’,有心人自会明白什么意思。 “多谢大人。”谢凝说道。 通判大人拱手道:“本官还有政务在身,不便久留。谢公子在驿城有任何不便,随时来找本官。” “一定。”谢凝再次施礼。 马文岫赶到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这小子,什么来头? 他数次求而不得见的通判大人,竟和这小白脸谈笑风生! 通判大人转身上了轿子,马文岫在后面疯狂追赶,跑掉了一只鞋。 结果,还是没能赶上通判大人的轿子。 倒是谢凝,看到他后,如没看见一般,转身离去。 他、他、他,目中无人至此! 马文岫气得把小厮递来的鞋在地上。 辛夷忙着清点物品,手里干着活,倒不耽误说嘴。 “松萝姐姐真是心细,二姑娘的药材;姐儿的小衣服、小玩意儿;公子的冬衣、棉靴、手捂子……”她再打开一个箱子,满满一箱铜钱,“姐姐这是要把家都搬来了吗?” “收着吧!”谢凝说道:“驿城不比京城,地偏人少,兑换银票不方便,有这些铜钱在身边,零取零用,倒也方便。” 婵姐儿、灵姐和早被那些京城的新奇玩意儿吸引,一套傀儡戏,让两个孩子乐此不疲。 比之松萝的琐碎,荣氏的年礼一如既往,奢侈华贵,样样是驿城最顶尖的。 驿城不多见的蜀锦,竟然送了三匹,红色、蓝色、青色各一匹。 “拿去做衣服吧!姐儿的衣服小了,再做两套冬衣,春衣也要预备下了。”谢凝看了眼辛夷,豫州之行匆忙,所带衣服不多,“给自己和万妈妈、古伯也做两套。” 万妈妈忙道:“老婆子一把年纪了,还要什么新衣!” 手里的活计却慢下来,辛夷搀过万妈妈的手臂,“年纪大碍着新衣服什么事了?有道是老黄瓜刷绿漆,你猜怎么着?” 万妈妈不知这句俚语,只问道:“怎么着?” “装嫩呀!” 万妈妈啐了她一口,却还是任由她牵着出了门。 小厮在身后拿着布匹,到裁缝铺做衣裳。 第一百一十四章 怀夕 万妈妈在驿城生活多年,带辛夷到了一间狭窄巷子的裁缝铺。 “辛夷姑娘,你可不要瞧这间店铺小,祖上三代给人制衣,听说,知州夫人的衣裳都是在这里做的。”万妈妈笑道。 辛夷亦笑道:“趁着他家的好手艺,再配上荣氏的料子,正好多做几套。” 万妈妈浑身上下打量了辛夷一遍,“要老婆子说,公子待人可真大方,这么贵重的料子,竟给咱们裁衣服。” “这算得什么,你跟公子相处久了,就会知道,他可不只这点呢?” 正要进门的时候,却见门口闪出一个身着青纱的女子。 双臂环胸,躲在墙角下,似乎想借着那堵墙抵御寒风,可四面八方的寒气让她无所遁形。 那青纱飘逸却廉价,与这个季节格格不入。 女子额前垂下两绺头发,胸前露出一片雪白,是时兴的勾栏样式。 万妈妈见此,忙将辛夷掩在身后,鄙夷地看了女子一眼,“小姐就该待在小姐该待的地方,大冷天的,穿这样少,勾不到男人,冻坏了身子,折了做生意的本钱,可不划算!” 女子听出话里的讥诮,咬了咬下唇,抬头怯怯看了万妈妈一眼,并不敢吱声。 辛夷却看得真切,那女子正是昔日一同伺候公子的怀夕。 “怀夕?”她试探着喊了一声。 “辛夷,是你吗?”女子的声音颤颤,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惧怕。 辛夷肯定:那人就是怀夕。 她不是随刘妈妈一同回王家村了吗? 怎么会出现在驿城? 又怎么会做起了这种营生? 辛夷看了看冻得发抖的怀夕,脱下棉褙子,披在她身上。 怀夕摸着顺滑的橙色云纹莲花重锦,里面是柔软的丝棉,薄薄一件,隔绝了外面的严寒。 再看辛夷围领和袖口的狐裘,毛茸茸的白色狐裘,衬得姑娘家面色如玉。 一个婢女,竟作如此打扮! 驿城官宦人家的女儿,也不过如此吧! 她,还是跟着公子吗? 万妈妈并不知怀夕的过往,她最恨这种窑姐儿,专勾男人魂儿的狐狸精,多少好儿郎就折在她们手上! “辛夷姑娘,理她作甚?咱们做衣服要紧。” 辛夷扯着万妈妈的衣角,俯身耳语了几句。 老嬷嬷先是瞪大了眼,缓又点点头,带着小厮进了裁缝铺。 屋檐下,就剩下两人。 昔日曾在一个屋檐下的两人,现在又站在同一个屋檐下,只是,境遇却大不相同。 昨夜,恩客把她折磨得半死,趁她睡着,卷了衣物和钱财连夜跑了。 她既不敢报官也不敢四处宣扬,只好大街上四处游荡。 这是什么世道,竟连妓子的钱都要抢? 再看眼前的辛夷,细皮嫩肉,穿金戴银,比从前还要富态。 看样子,在谢家过得很好,至少,比她好! 也许她应该开口问她借些银钱,也许应该借件棉衣,也许应该向她讨口热饭吃。 可是,即便是妓子,她也要脸。 曾经做了那些事,又怎么能张得开口? 怀夕脱下棉褙子,交还给辛夷,“多谢姑娘好意,我配不上这样好的衣衫。” 她本想体面地走,肚子却在这时不合时宜地响起来。 上次进食还是昨日戌时,已经过去整整十个时辰,她强忍着饥饿,想捡起剩饭剩菜吃。 辛夷接过衣衫时,碰到了怀夕的手指,凉冰冰的。 她重新把棉褙子披在了怀夕身上,说道:“走,先给你买件衣裳,我再带你去吃饭。” 既然到了裁缝铺,就先在这里买件成衣。 她举步迈进门槛时,却被怀夕拉住,“这里的衣裳太贵,换家便宜的吧!” 辛夷笑着摇摇头,“不碍事,进来吧!” 怀夕跟在辛夷后面进来,她知道这家店的掌柜手艺好,一向只是官太太做衣裳的,像她这样的下等娼妓,并不受欢迎。 她把头低得更狠些,惟恐给掌柜对视。 却听到笑声。 那掌柜笑着走过来,对辛夷说道:“小娘子可是辛夷姑娘?” 辛夷应声是。 “万妈妈正在量尺寸,说小娘子来了,直接进去即可。”掌柜说道。 “做衣裳的事改日再说,掌柜的,你先替这位娘子配套冬衣。”辛夷说道。 掌柜看了怀夕一眼,便知道这女人做什么行当,平日里这种人是不许进他的店。但既是万妈妈的人,那自然另当别论。 掌柜脸上的笑更浓了两分,选了套浅蓝色的对襟袄和深蓝襦裙,“这套配娘子,刚刚好。” “那就这套吧!”辛夷爽快说道:“多少钱?” “五贯三百二十文。” 怀夕听了,一口老血哽在喉咙。 这么贵! 朝廷发给官员的冬衣才六贯钱! 她刚想说‘不要了’,却听辛夷说道:“你再拿双棉袜、丝鞋,凑够六贯钱。” “小娘子爽快!”掌柜笑道。 怀夕换上崭新的衣裙,一扫刚刚的风尘味,像个寻常女娘。 “很好看。”辛夷对着铜镜中的怀夕说道。 好看吗? 怀夕看着脸上细碎的纹路,她要涂上厚厚的脂粉才能遮住这些皱纹。 今日,没了脂粉的遮掩,这些皱纹如此显眼。 可是,她才刚刚二十岁啊! 怎么就生出这么多皱纹呢? 辛夷却在她愣神的功夫,结算了银钱,差人叫了辆马车。 “去哪里?”怀夕问道。 “去薛楼吃饭。”辛夷笑道,“来驿城多日了,只听别人说薛楼的饭菜好吃,今日咱们也去尝尝。” “不,不!”怀夕缩回手,“那里太贵了,今日已白得了娘子一套衣裳,怎么好再白食?” “一套衣裳、一顿饭菜,算得什么?姐姐跟我不需客气。” 辛夷没有理会她的拘谨,默默牵了她的衣衫,上了马车。 这让她想起同在苍梧斋的日子,那时的辛夷,像是她的跟班,经常是她说什么辛夷做什么。 这才几日不见,小丫头做事已经这么有主见。 马车内,两人相对而坐。 辛夷帮着整了整衣衫,说道:“怀夕姐姐,你怎地跟我这般生分了?在苍梧斋咱们可同吃同住……” “辛夷。”怀夕打断她的话,“我如今做般营生,恐污了公子赐名,早已不叫‘怀夕’了,现在,恩客都叫我‘锁锁’。” 第一百一十五章 请客 锁锁? 恩客? 这些词,在辛夷听来,陌生又刺耳。 她早知道她做的是这般营生,如今,听她亲口说出,心里还是涌起一丝苦意。 “我还是喜欢叫你‘怀夕’姐姐。”辛夷装作不经意说道:“你怎么来了驿城?来了多久了?怎么做了……这个营生?” 她问的有些怯怯,言辞间透着小心。 怀夕唇间闪过一抹轻笑,“哪个窑姐儿没有一段心酸的往事?可谁又想听窑姐儿讲故事?也就是你,辛夷,公子把你保护得很好。” 她有很多难过,有很多心酸,有很多悔不当初。 可是,无人诉说。 恩客们来她这儿,可不是要听故事的。 她一直是在驿城庆春楼讨生活的,小时候家里穷,没学什么技艺,琴棋书画,吹拉弹唱,她样样不会。 只能靠这身皮囊赚点小钱。 去年,姨母找到她,说是有好事找她,若能事成,可以帮她赎身。 她听信了姨母刘妈妈的话,将公子的一举一动都告知王氏,姨母承诺她,只要事成,必有重金酬谢,还会给她物色一个好人家,觅一个好归宿。 谁承想,一朝事发,姨母自身尚且难保,表哥瘫痪,又怎么会顾她? 她只好又回到庆春楼。 只是随着年纪越来越大,客人越来越少,钱也越来越难赚。 “公子,他还好吗?”她开口问道。 问完,却又觉得自己问得多余。 辛夷过得这般好,公子怎么可能不好呢? 若无公子庇佑,这么天真烂漫的姑娘在这吃人的世道哪能如此周全。 “公子很好,公子把清风楼买下交给松萝姐姐打理。”辛夷说道,“她经营得很好,现在清风楼是曹门大街最赚的酒楼,连遇仙楼都比不上。若回京城,我请你吃‘陶然锅’,那可是清风楼的招牌。” 公子买下了清风楼! 跛脚的松萝当上掌柜! 愚笨的辛夷也过得安适。 而自己呢? 如果当初没有离开,没有做出那些事,她是不是也能留在公子身边,也能过上安定的生活?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各色男人身下承欢,却还是连自己都养不活。 只是,这世上从来没有如果。 沉思间,马车已到薛楼。 车夫将马车停好,摆好马凳,待两位女女方下车后,才驶出街巷。 辛夷抬头看看,三层的高顶大楼,比之清风楼,还是要逊色不少,但来往的食客络绎不绝,生意很好。 小二满面春风地跑过来,“两位姑娘是一楼散座还是二楼雅间?” “要个包厢。”辛夷说道。 “二楼雅间最低消费两贯钱。”小二说道。 辛夷随手丢给小二一些铜钱,“赏你的,去找个安静的雅间,我们姐妹说说话儿。再上几个你们店的招牌菜,要快些!” “好嘞!”小二脸上笑意更浓,麻利儿上了二楼,“小娘子瞧着就气度不凡,出手阔绰!” 酒楼的跑堂,嘴都像在蜜罐浸过,说出的话齁甜。 两个刚落座,饭菜便上来了,四冷四热,四张胡饼,两碗热汤面。 怀夕看到吃的,眼睛放着绿光。 她再顾不得矜持和拘谨,把冷菜卷在胡饼里,一口咬掉半张饼。 辛夷忙把茶盏端到她面前,“吃这么急,小心噎着。” 怀夕嘴里塞得满满的,再腾不出空儿来说话。 直吃掉三张胡饼,一碗热汤面,她才停下。 又喝了几口热茶,满足地抹了抹嘴。 “辛夷,吓到你了吧?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活,三餐不继,四季飘零。”怀夕自嘲地说:“不怕你笑话,这顿饭是我自过年以后,吃得最饱的一顿了。” “过年了,男人都要回家陪媳妇、陪孩子,我的生意差了许多,昨夜又被人偷走了钱财。所以,若不是遇上你,我大概会饿死在街头。” “谢谢你的好意,给我衣穿,给我饭吃。”怀夕站起身,看了看身上的锦衣,又指了指面前的餐食,这一顿饭的费用,抵得上她一月的开支了,“现在,我要走了。” “走?你要去哪儿?”辛夷急道。 怀夕冷笑一声,“或者你该问,我能去哪儿?实话告诉你,我无处可去,在大街上寻一个看得上我的男人,陪他睡觉,赚明天的饭钱。” “如果你是来看我笑话的,你已经看到了;如果你是来积善成德的,你已经做到了。我若再不走,便是不识趣了。” “怀夕姐姐,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误会了。”辛夷忙站起身,想要牵怀夕的手。 “别碰我,脏!”怀夕怒道。 看着涨红了脸的小丫头,怀夕心里五味杂陈:我当然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可是你我现在殊途陌路,注定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怀夕姐姐,你随我去见公子,我们去求他,他一定会留下你的。”辛夷固执地牵着她的手,不愿松开,“公子在马举人家为二姑娘诊病,马家缺人手,你留下正好可以照顾姑娘。” “马举人,哪个马举人?可是马文岫?”怀夕问道。 “怀夕姐姐认识他?”辛夷问道。 “何止认识?”怀夕面带不屑,“整个驿城,谁人不知马举人?” 仗着功名,娶了妻子,一家子靠着妻子的嫁妆鸡犬升天,还硬逼着妻子生男丁。 那妻子也是个老实的,生完一个又一个,还整日被婆婆挑三拣四,活生生气出病来。 听说,那是不治之症,少则三月,多则半年,必要归西。 到时,孩子是马家的,嫁妆是马家的,这娘子白在马家搭上一条命,活得窝囊。 这也就是那娘子好欺负,这要搁在她怀夕身上,必要掀了马家的天。 她不安宁,谁也别想安宁! 只听辛夷说道:“二姑娘真是命苦,嫁给驿城这么远的地方,又碰上马文岫这样的人家。” “你是说,马文岫的妻子是谢家的二姑娘,公子的姐姐?”怀夕问道。 辛夷点头,“不是她还是能是谁?听到二姑娘病得,公子年都没过,年初二就赶来了。” 这世界可真小啊! 处处都能遇到旧人。 马文岫未娶妻前,生活十分落魄,却难改风流本性,不时借钱去光顾她的生意。 那时,马文岫为了钱,什么事都愿意做,比如替人考试、代人抄书、写书信。 总之,什么赚钱就做什么。 这其中,替考赚的钱最多。 记得有次替考后,马文岫足足包了她三个月,不过,后来厌了,又换了别的姐儿。 这三个月的相处,她可知道他的不少秘辛呢! “辛夷,你过来。”怀夕附耳低语。 辛夷听得瞬间瞪大了眼睛,“此话当真?” 第一百一十六章 见面 当怀夕站到谢凝面前,之前所有的疑虑都打消了。 谢凝并没有责骂、恼怒、嘲笑或者讥讽,他只是把眼睛从书上挪开片刻,待看清来人后,又重新回到了书本上。 “公子,这是之前在苍梧斋伺候的怀夕,她说知道姑爷的不少往事,我想着或许有用,便领她回来见见公子。”辛夷说道。 进来奉茶的万妈妈看到眼前人,眼底闪过一抹惊讶,给怀夕的茶碗重重放在桌案上,杯盏不稳,溢出茶水。 怀夕只当没看见,待万妈妈出去后,屈身施礼,说道:“婢女给公子请安。” “你已不在苍梧斋伺候,不再是我的婢女。”谢凝看了她一眼,脖颈处有一个杨梅形状的红晕,心中便有了大概。 青楼的妓子,常染此病,先有红晕,再有斑点,因形似杨梅,故曰‘杨梅疮’。 “我开七副药,你拿回去服用。”谢凝说道,“再开十副药,外洗。” 刚要提笔,却听怀夕喊道:“公子……” 谢凝不解,问道:“你可是担心药方不妥?我拟好方子后你可以拿给别的大夫瞧瞧,若无异议再去抓药。” “不是,不是,不是因为这个。”怀夕摇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得杨梅疮有些时日了,也去瞧过大夫,抓过汤药,效果却十分有限。 她要赚钱瞧大夫,就要接客,接客又加重病情,不接客就没有钱瞧大夫。 这是个恶性循环,可她却无力跳出这个循环。 怀夕突然跪倒在地,重重磕头,“婢子过去做了错事,对不住公子,请公子责罚。” “我说过,你不再是我的婢女,我自然无权责罚你。”谢凝已拟好了药方,示意辛夷交给她,“你做了错事,已经受到惩罚,这很公平。” “可是,婢子想回来,婢子想回到苍梧斋,婢子想回到公子身边。”怀夕额头触地,声音闷闷传来。 她知道,若她说还有一丝骨气,就不该说出这样的话。 她没有脸面再回苍梧斋,没有脸面再回谢家,更没有脸面再回到公子身边伺候。 可是,若不回去,若不说出这些话,她还有命活下去吗? 求生之举,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婢子知道马文岫的龌龊往事,他若不同意和离,婢子有法子让他身败名裂,婢子有用。” “婢子自知无颜再见公子,只求做一洒扫粗使丫头,绝不让公子看见我,只求给我一口饭、一张床,能让我活下去。”怀夕抬起头来,满目泪水,“求公子成全。” 这女子,若今日嫁得良子,或是功成名就,绝不会跪倒在自己面前,求她原谅。 能做到这般地步,定是被逼得没有活路,才不得不如此。 她不过是刘妈妈的一个棋子,刘妈妈已然成为棋局的弃子,她自然成了局外人。 谢凝看了她许久,淡淡说出三个字,“留下吧!” 辛夷激动得跳脚,她小跑过去,一同跪下,“谢公子,我给公子磕头。” 两人一同出去的时候,一盆水迎面泼过来。 万妈妈端着空盆,眼神恶毒。 “呸!”她唾向怀夕,“脏!” 是夜,换药的时候,谢姝问起了此事。 “为什么留下她呢?咱们谢家虽是商户,却从来不用娼家女子。”谢姝问道。 工农士商,商虽排在末位,地位虽轻贱,到底是正经人家。 商户之子,是可以考科举走上仕途的。 娼家可就不一样了,那样的出身,到哪儿都说不上清白。 娼家后代,是没有资格参加科考的。 “我是觉得,她除了跟着我,也没有更好的去处了。”谢凝把废弃的细布缠好,放入布袋。 “你是在可怜她?” “说不上可怜,只是不忍心见她如此。” 那还不是可怜吗? 只是嘴上不承认罢了。 “听万妈妈说,她身上有脏病?”谢姝又问。 “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病,风尘女子出卖色相,易得此病。我开上几副药,内服外用,一月便可出根。” “你不嫌她脏吗?” “为什么嫌她脏?她的钱干干净净,清清白白。”谢凝在伤口上涂上药,用干净的细布缠好,“比之强盗土匪、贪官污吏,不知要清白多少!同是卖力赚钱,她与我并无不同。” “姐姐,她说她与马文岫是旧识,在你嫁来之前,马文岫曾包了她三个月。所以,她知道很多姐夫的事。” 若是以前,谢姝定要先怒后悲。 恼怒父亲为什么给自己安排了这样一门亲事,马文岫明明有婚约在身,却还在外包妓子,流连花丛,这样的人怎么能嫁? 继而替自己感到可悲,为什么老天爷让自己摊上这样一个男人? 但,现在,谢姝只是淡然一笑。 这个即将成为前夫的男人,无论做任何事,都不能在她心中掀起一丝波澜。 “既然如此,你可详细问问她,说不定有些事对我们有利。”谢姝说道。 于是,当谢凝再次找马家母子时,怀夕和辛夷并排走在身后,两人一样的穿着打扮,若不细看,还真难分彼此。 这次,马文岫态度缓和了很多。 他亲眼看到通判大人给这小子送年礼,不止如此,荣氏、清风楼给他送礼。 他虽不知这其中的关系,但料想,这小舅子绝不是泛泛之辈。 再加上,马家这几日银钱吃紧,让他不得不人前矮上几分。 但和离是不可能和离的,有损文人风骨。 “阿凝,我上次说过了,我和娘子还有感情,还有三个孩子,还有过下去的可能。贸然和离,伤了情分,更伤了三个孩子。”马文岫说道。 “谁说不是呢?”马母接着说道:“他们闹他们的,我不管,但我只可怜三个孩子,不管没了爹还是没了娘,对孩子都不好。你说呢,谢家郎君。” 两人再不提休妻的事,只围绕着孩子说项,让人找不出反驳的理由。 这是,要拿孩子说事了! 谢凝正要开口,却听身后的怀夕‘呸’了一声。 “马举人,你还认得我吗?” 第一百一十七章 和离(三) 马文岫打眼看去,却见两个穿着打扮一模一样的婢女站在谢凝身后。 “你又是谁?我怎么会认得你?” “马举人,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如今阔了,就忘记了旧人。算起来,咱们还有三个月的情分呢!”怀夕浅笑,换了一副强调,嗲声说道:“郎君,您可有日子没来庆春楼看锁锁了。” 这声音,嗲得人起鸡皮疙瘩。 马文岫却听出了一身冷汗。 他自诩为花中摘花圣手,但自认,常在花丛过,片叶不沾身。 以前的每个相好他都花钱打点妥帖了,从来没有人找过后账。 他都忘了还有‘锁锁’这个人。 她怎么和谢凝厮混到一起? 看样子,还做了人家的婢女。 “兴平元年,你赚了一笔钱,颠颠儿跑到庆春楼,点名要包我的场。这一包,就是三个月,咱们一起游山玩水、山盟海誓,你说我是最善解人意的姐儿,还说我是你的红颜知己。怎么,郎君全都忘了?” 马文岫听这娘子说话,如坐针毡。 他看看厅中众人,脸上越来越挂不住。 那些风流往事,只有那些相好知道,外人面前,他仍是斯文公子。 被这小姐当众说出过往,让他脸面往哪儿搁? 还未曾接话,又听那姐儿说道:“郎君,可还记得那笔钱的出处?你娘子未嫁过来时,你家也是一贫如洗的,你替人科考,才得了这笔钱。我记得你说那人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姓张……” “住嘴!”马文岫突然暴怒,“你少在这里无中生有,污蔑举人,你是要坐监的。” “看什么看!都出去!”他对着厅中的婢女小厮骂道。 马母脸色阴晴不定,她遣走了身后的丫鬟婆子,盯着儿子泛红的鼻头。 她的儿子她了解,只要一说谎,鼻头就红。 看来这娘子没有冤枉他! “污蔑?”怀夕笑道:“我不但知道被替考人的姓名,还知道他家住哪里,现在何处任职。你若不信,我现在就去给你找出来!” 古千在旁补刀:“替考在本朝是重罪,当今圣上治法甚严,依律全家当被流放。” 马文岫脸色惨白,只恨当时跟这女人你侬我侬,嘴上没有把门的,为了博红颜欢心,什么都跟她说。 他当然知道替考是重罪,所以这件事除了当事人和锁锁,再没跟旁的人说过,连马老太太亦不知晓。 马母脸色铁青,却不好当面训斥儿子。 心中却早已唾骂千百遍:马家书香门第,耗尽心血培养出来的儿子,怎么能做下这等糊涂事! 这是要,自毁前程啊! 马文岫自然不敢前往验证,他确实做过此事,锁锁也的确知道,若真随她去张家说项,无异于自己打自己脸,还是往死里打那种。 他还没有蠢到这个地步。 他的嘴唇有轻微的哆嗦,“你们,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只要你能谢娘子和离,这件事,我会让它烂在肚子里,死了,会把它带到棺材里。”怀夕说道。 “你、你!好、好!”马文岫指着谢凝不自觉地颤抖,“是我小看了你,为了逼我和离,竟网罗来了娼姐儿。好歹毒、贼阴狠。” 怀夕却不是理这些,她乘胜追击,不依不饶,“马文岫,我只问你,和离,你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马文岫看她一眼,苦笑一声,“他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般为他卖命。你若将此事告官,那张家是驿城地头蛇,就算你告赢了,我坐了监,你能有什么好处?张家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这个不用你管。你还是先操自己的心,我只问你,和离书,你签还是不签。” “我签、我签!”马文岫颓然坐回椅子,喃喃说道。 古千顺势说道:“既如此,除了现在住的宅子,姑娘的所有嫁妆都收回。前日所说的两处铺子并两处庄子,也不作数。” “你们、你们欺人太甚!”马文岫怒道。 在众人眼中,这愤怒却是如此苍白无力。 “三个孩子,姑娘也要带走。跟着这样的父亲,怎能让人放心?” 这话听在马母耳中,如同炸了一声惊雷。 儿子犯了错,他们要把嫁妆收走,这她忍了。 但要把孙子带走,那就是要她的命! “你们要把三哥儿带走?”马母颤声问道。 古千点头,“三哥儿年幼,就不烦老太太照看了,跟着生母才是正理。” “要把三哥儿带走,除非我死!”马母站起身,走到厅堂中间儿,“今日,老婆子把话撂这儿,我可以不要儿子,但不能不要孙子。” 她看向怀夕,“你是什么身份?一个下贱的娼妇,也配站在我马家的厅堂。你要告便去告,大不了鱼死网破,我倒要看看,告倒了我儿,你又能落到什么好?” 她又看向古千,“古大掌柜,我儿有错在先,未能善待姝娘,你收走嫁妆也是应当。这些嫁妆原本是亲家给女儿傍身的,我马家享用了这么多年,已是有福了。” “可你要带走三哥儿,老婆子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是万万不能的。” 古千是商人,在商言商,无论何时,都要争取利益最大化,这是商人本色。 他说的这些话,是临时起意,并没有同谢凝商议过,一为试探马家母子的底线,尽可能为二姑娘争取利益;二来,若是马家母子不同意,也为公子谈条件做个铺垫。 先抑后扬,这是生意场上惯用的手段。 谢凝自怀中掏出和离书,仍是前日拟好的那份,辛夷接过,递给马文岫。 “仍按前日的约定,两处铺子并两处地庄。”谢凝说道:“两个姐儿我们带走,三哥儿留下。” 马文岫猛然抬头,“你说真的?” 谢凝点头,事实上,她从未想过因为有马家的把柄而克扣什么。 蛇有七寸,龙在逆鳞,人有底线,凡事不可做绝。 何况三哥儿还在马家,怎么能赶尽杀绝。 马母见此,急忙取来笔,递给儿子,“签!马上签!” 第一百一十八章 回京 双方既已商定,择日请了族中长老,过了议程,和离之事总算尘埃落定。 只是苦了谢姝,舍不下年幼的三哥儿,一边忍着身体的疼痛,一边忍着骨肉分离之痛,与儿子依依作别。 三哥儿自小不养在亲娘身边,看见她没有丝毫亲近,一个劲地往乳娘怀里钻。 谢姝想最后抱抱孩子,谁知刚从乳娘手中接过,那孩子哭得撕心裂肺,扑腾着小手要乳娘。 谢姝见此,眼泪流得更凶。 这才分开几个月,竟然连亲娘都不认识了。 此去京城,千里之远,再见之日,遥遥无期。 那时,三哥儿还记得她这个娘吗? 想到这里,她紧紧搂住幼小的孩子,三哥儿更不依,只要乳娘,连一旁的马母都不理。 “姐姐,该走了。”谢凝在车上催促。 既已决定如此,终有这一日。 两个姐儿不断催促,她们对这个家没有太多留恋,一心向往京城的繁华。 万妈妈也以在一旁劝道:“娘子若想三哥儿,待身体大好了,再回来看哥儿。哥儿是你亲生的,还能不认亲娘?” “天色不早了,娘子再不动身,今晚怕是赶不到驿站休息了。” 谢姝狠狠心,抹去眼泪,毅然转身上了马车。 马车驶出街口,藏在墙后的马文岫这才探出头来,他抬头抹去眼角的泪。 他做错了什么,竟落个妻离子散的下场? 马母厌恶地看了儿子一眼,摇头叹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好好的人儿嫁进来,却是这般下场。 到底谁才是始作俑者? 马文岫心里是难受的,他需要安慰,需要有人听他诉说心中的委屈。 于是,他转头去找谷翠,那是朵真正的解语花。 回京路上,杨柳吐出新绿,随风摇摆,春意甚浓。 走的时候冰天雪地,回来时柳暖花春。 时光匆匆,不知不觉,竟已离京三月了。 碍于谢姝的身体刚刚好转,一行人走得颇为缓慢,一边赶路,一边赏景,原本需要八天的行程,竟走了半月。 到京城时,正值立春时节。 入城盘查时,门卒把谢凝看了又看,再三确认后,问道:“你可是朱雀门外街谢凝?” 谢凝点头称是,那门卒把通关文牒往怀里一塞,说道:“谢公子,跟我走一趟吧!” 辛夷一听,大为失色,忙道:“为何要抓我家公子?” “小娘子莫要惊慌,不是抓,而是请。”门卒把手头的差事交给同僚,“公子可认识张保庆?” “认识。”谢凝说道:“他曾在溪峒涧伏击我,想要致我于死地。” “这话,您留给程大人说。张保庆被关在大理寺数月了,您迟迟不现身,程大人结不了案。命小的只要看到您,第一时间带到大理寺。” “请吧,谢公子。”那门卒做了请的手势。 谢凝安抚好众人,命辛夷直接带人回苍梧斋,然后去清风楼找松萝,她自会安排。 待两人走到僻静处,门卒悄声问道:“谢公子,您是不是认识歧王殿下?听说张保庆和那几个贼寇是歧王殿下的侍卫亲自送到大理寺的。” “不认识。”谢凝回道,快步向前走去。 门卒在身后咂了咂嘴,这些有权势的人,就是爱装相! 门卒到了大理寺,和守门的衙役说了几句,衙役会意,带着谢凝向内走去。 大理寺卿程禹程大人正在审理罪状,听了衙役的呈报后,放下手头的卷宗,向谢凝走来。 这类案件,他本可以不亲自审理,但报案之人特殊,他不得不亲自过问。 犹记得,大年初二,他正在休沐。 准确地说,整个大韩的过半官员,都在休沐。 却在深夜被人从床上叫起来,说是要审案,说是歧王殿下报命案。 他不得不连夜起床,赶到大理寺,却见浑身染血的卫融和受伤的歧王。 敢伤皇子,那是死罪! 所幸,歧王只是轻伤,卫融身上的血多是贼寇和张保庆的。 歧王也只是代人报案,并不牵涉到案件当中。 但,皇子报案,他怎敢不重视? 经过审理,张保庆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承认所杀之人名叫‘谢凝’,却拒死不交代作案动机。 贼寇原为同兴镖局的镖师,奉命杀人,只知道刺杀的人叫‘谢凝’,却不知为何要杀他,谁要杀他。 这可难为了程大人,凡杀人者,必先有杀人动机,再有杀人事实。 无缘无故,为何要杀谢凝? 就算是大街上看人不顺眼,想要杀了他,也算是动机。 但张保庆从未和谢凝说过一句话,甚至见面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没有任何过节,为何要杀他? 贼寇更是不知道谢凝是何模样,只是奉了总镖头的命,在溪峒涧伏击谢凝。 而同兴镖局,早已人去楼空,镖头带着妻小,一夜之间消失不见。 这案子该如何结? 如何向刑部交代? 如何向歧王交代? 只能暂时将贼寇和张保庆关押,等谢凝回来后再重启此案。 程大人看着厅中玉树临风的少年,突然有些想通了。 “谢凝,你与那张保庆可是旧识?”程大人问道。 大韩男风鼎盛,这么俊俏的公子,若有男人为他争风吃醋,倒也说得过去。 “并不认识,只是婢女有时去张家肉铺买肉,本人从未去过。”谢凝据实答道。 “那张保庆可对你有意?”程大人又问。 此话一出,谢凝顿时愣住,程大人也意识到此问不妥,改口问道:“你与他可有过节?” “从无打过交道,何来过节?” 若不是歧王的缘故,他的问题会更直白,更让人难以接受。 但多少碍着歧王的面儿,多少得给这公子留些面子。 程禹沉思一刻,说道:“既然如此,本案择日再开审,你近日不得离开京城半步,随时听候召唤。” 谢凝施礼称是,获得准许后,离开大理寺。 回去的路上,却见御街上摆了朱漆杈子,高大轩敞的车舆驶在街上,却不见车后的仪仗,亦不见围观的民众。 偌大的车辇,孤零零向皇宫行去。 第一百一十九章 面对 车舆中所载的不是别人,正是一年前被送到道观的熙宁郡主。 一年之期已到,皇帝派人接她回京,碍于身份,不好大肆宣扬,但又不好委屈了佳人,只得这样接回了宫。 谢凝目光掠过长街,转头却看见松萝自马车上下来,疾步向她走来。 “公子,怎么回来不提前捎个信回来?”她脚步深浅不一,却不影响行走的速度,“听辛夷说您来了大理寺,便赶紧赶来这里,还是晚了一步。” “走几步路有什么打紧?”谢凝随着上了马车,“你忙着打理清风楼,还要处理家事,不要太过操劳才是。” “奴婢是您的婢子,帮着料理家事是份内事。”松萝面露凝重,“清风楼经营如常,倒是家里,出了大事。” “你走后的第二日,便有大理寺的衙役到家里抓了王氏和五娘,听说是出了人命,要协助调查。没过两日,又被放了回来。” “王氏被吓破了胆,成日缩在家里不出来,家里的大小事务也不怎么管了,成日里张罗着给五娘说亲。说也奇怪,专挑那些地方偏远的人家,看样子是巴不得离开京城。” “街头张家肉铺的张保庆被大理寺扣押,张老爹眼睛都要哭瞎了,说是杀了人。”松萝看看四周,低声道:“那保庆平日里看着蔫头耷脑的,没想到竟能做出这种事,街坊邻居哪个还敢光顾他家肉铺?” 这件事在朱雀门外街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说张保庆是穷疯了,想要杀人抢劫;有人说他忠厚纯良,定是受了人指使;也有人说是他收了人钱财,一条命一万贯。 一时间,各种说法、猜测不绝于耳,张家的肉铺也彻底关门了。 “你可知他要杀的人是谁?”谢凝问道。 松萝摇头,大理寺亲自审理的案子,定然不是小案。 “是我。” 松萝目瞪口呆,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良久,才颤声说道:“公、公子,你、你没事吧?” 她赶紧起身,将谢凝前前后后看了一遍,确定无虞后,才放下心来。 谢凝嘴角微微勾起:“张保庆若是得手,我是回不来的。” 言下之意,她既然能安然回到京城,张保庆必然没有得手。 惊惧之后,松萝心中却是同样的疑问。 “公子,我们和张家素来没有瓜葛,他为何要动手杀你?” “想杀我的不止有他,还有几个贼寇,恐怕不只是结怨,定然还有别的原因。” 但到底是什么原因,她自己亦是想不明白。 言谈间,马车已经到了谢宅。 四安和六安早在门口等着,忙着放好马凳,将谢凝从车上搀扶下来。 四安看着谢凝,只是傻乐。 “傻笑什么,还不帮公子拿行李?”松萝嗔道。 四安接过行李,跟在众人身后,一行人回到了苍梧斋。 只见三个女孩子正在门前玩耍,婵姐儿正将从驿城带的布老虎给谢六娘,灵姐儿则盯上了谢六娘手中的布偶。 三个孩子年龄相差不大,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全然没注意到身后来人。 松萝正要上前叫住她们,却见王氏不知从何处蹿出来,一把拉开谢六娘。 “跟你说过多少遍,不要和外人玩,不要和外人玩,你就是不听!” 谢五娘一路小跑赶过来,在看到谢凝那一刹那,定在原地,如同白日见了鬼。 王氏意识到女儿异样,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同样魂惊魄惕。 但到底见惯了世事,旋即换了笑脸,说道:“凝哥儿回来了,回来也不给家里提前来个信儿,好让你爹爹去接你。” 谢凝含笑致意,她刚从广灵观回来时,王氏也是这么说的。 “王婆来家了,叫你过去呢!”王氏暗暗拍了拍谢五娘,三人朝内宅走去。 两人脚步匆忙,谢六娘人小腿短,跑得像个短腿兔子一样才能跟得上大人,冷不丁怀里掉出了东西。 灵姐儿眼尖,看清正是谢六娘手中的布偶,忙上前捡起来。 松萝正要让她还给六娘,却见那布偶瞧着怪异。 她接过来,只见布偶是用白布缝制,缝得歪七扭八,眉目间却与谢凝有些相像,那一身白衣不正是公子平日所穿? “公子,你看。” 松萝把布偶拿给谢凝。 谢凝接过,把布偶放在掌中摩挲,布偶背后有‘沙沙’声,她撕开衣衫,里面放着一张小纸条,上写赫然写着她的生辰八字。 从衣衫处的针孔来看,这布偶定然被扎过多次了。 “咱们招她惹她了,她们竟用如此下作手段要害公子?”松萝气不过,抢过布偶,“我去找她们理论。” “松萝,回家!”谢凝说道。 京中之事,千头万绪,她需要时间理出头绪,而不是冒冒失失、莽撞行事。 她和张保庆素无来往,张保庆为何要杀她? 她回京不久,除了清风楼,与王氏及其母族有恩怨,几乎没有接触过外人。 至于说她是清风楼东家的事,除了苍梧斋伺候的人,并没有外人知晓。 为何有贼寇要杀她? 她心中隐隐有猜测,却不敢轻易断定,她需要证据来验证自己的猜测。 这几月忙于马家的事,抽不出时间来理清思绪,如今既已回到京中,她要慢慢抽丝剥茧,查找源头。 谢姝坐在海棠树下的圈椅上,将门口的一幕看得清楚。 “阿凝,她恨你至此吗?” 谢姝接过那个布偶小人,绣工粗陋,字迹潦草,定然不是出自丫鬟婢女之手。 “姐姐,你只管养病,其他的事莫要担心。”谢凝安慰道,“思虑太过,劳神伤脾,不利于你康复。” “她们想要你的命,我怎能不担心?”谢姝急道:“你抢了她的清风楼,伤了她们王家根本,她们是想你死啊!” “姐姐,此言差矣。清风楼是娘一手创立,我这不是抢,是夺!夺回本该是我们的东西!” 谢姝怔怔,“抢也好,夺也罢,清风楼现在在你手上,她们岂能甘心?” 她原以为,王氏就算再不喜弟弟,面儿上总要过得去,毕竟父亲还在。 现在看来,那样的人,哪里顾忌什么人伦亲情,什么礼义廉耻? 她们眼里,只有利益,只有金钱罢了。 入夜,谢凝沐浴后,松萝在帮她绞干头发。 “松萝,现有的钱可还够置一处宅子?”谢凝问道。 “买,怕是不够。租,倒是可以。”松萝回道。 “那便先在近效租一处宅子吧,方便姐姐养病。”谢凝看向窗外,苍梧斋毕竟在谢宅内,一家人见面是常有的事,她不以为意,不代表谢姝也可以。 谢姝的病,急不得,气不得,需要静心调养。 第一百二十章 庭审 对于谢凝要搬走一事,王氏及女儿并没有任何欢喜。 他们曾热切希望谢凝搬出苍梧斋,最好是离开谢家,但当事情真如她们所希望的那样,她们心中更多的是忐忑和不安。 “他为什么要搬走,莫不是知道了什么?”谢五娘问王氏。 王氏在厅中来回踱步,沉思一晌,说道:“他若真知道了,以他的性子,不会搬走,早就给我们一个痛快!” “这么说,他是不知道了。”谢五娘喃喃自语。 “依我看,他要搬离谢家,八成是为了谢姝。”王氏呷口水,缓缓说道:“听老太太说,谢姝病得很重,几乎是从阎王手里抢回一条命。谢家地处闹市,不利于她养病,这才想在近郊租处宅子。” “老太太、大婶娘、二婶娘都去看了谢姝,连爹爹都去过了,独我们没去,是不是倒显得我们心虚?”谢五娘问道。 王氏冷笑一声,“我们母子不和,人尽皆知,我若是像那些假惺惺的人装模作样,突然和他热络起来,那才让人觉得怪异!” “更何况,那祸害贼精,咱们来往中若稍有不慎,露出马脚,被他知道,你可要想想后果。他可不是张保庆那么容易打发。” 是啊,保庆多好糊弄啊!谢五娘心想。 随便给点好处就能被耍得团团转,让他做什么便做什么。 可惜,还是失了手! 没能杀死那个祸害,是她这辈子最不甘的事! 天知道,当得知保庆和贼寇被抓的事,她心里有多慌张和不安。 但凡保庆透一点口风给官府,她谢五娘也必将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她吃不下、睡不着,只要闭上眼睛,便是衙役进门抓她。 就这样战战兢兢过了一个月,家里一切如常,并无衙役登门。 后来,托人打听,才知道张保庆亲口承认他刺杀谢凝,却抵死不说出背后指使,百般酷刑用尽,只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无人指使。 她心里,这才定下来,对保庆,或许有那么一丝丝愧疚,但很快又被惊恐取代。 今日不说,难保以后不说,只要保庆活着,就有供出她的风险。 只有死人,才能真正的保守秘密。 可那个大理寺卿程大人,也是个死心眼,张保庆既已承认杀人事实,为什么留审不发,直接判他个斩立决,偏偏要等到谢凝回京再审。 谢凝回到家的第三日,有大理寺衙役上门,通知他明日庭审。 大理寺讼堂,程禹端坐其上,少卿、寺丞分坐其下,主薄把卷宗恭敬呈给众人。 当张保庆被带上来时,谢凝几乎认不出故人。 张保庆自小家里开肉铺,吃喝上没有短缺,从小便是街上有名的胖墩,长大了依然十分肥硕。 此时,囚衣在他身上显得格外宽绰,裸露的脚踝细如麻杆。 他的双臂无力的垂下,手指关节肿大变形,脸上青紫肿胀,显是受了刑。 张保庆跪倒在堂上,身子斜斜倚在地上。 惊堂木响,少卿大人率先发问:“张保庆,你可认得他?” 张保庆原本细小的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他透过条缝看向谢凝,嘴里含混说道:“认得,他是谢凝。” “兴平十年正月初二,你溪峒涧伏击谢凝,是也不是?” “大人,这问题您都问了十几遍了。”张保庆突然咧嘴笑了,“他是谢凝,谢家的四哥儿,我要杀的就是他。他命大,没死在我手上。” “但不管他死没死,我要杀的就是他。” “我就是杀人凶手,草民伏诛认罪,请大人即刻下令,草民只求速死。” 程大人心里冷笑一声,又是如此。 每次审案,到这里必定审不下去。 这张保庆的嘴死活撬不开,就是这个‘只求速死’才显得蹊跷。 大理寺涉及死刑的案件,都要发给刑部复审。 若没有杀人动机,草草断了案,刑部那帮老狐狸要打回重审不说,还指不定在圣上面前怎么编排他呢! “张保庆,如今苦主就在你面前,你和他不管是新仇还是旧怨,都可在公堂上说清楚,本官自会为你做主。”程大人态度和善,一反之前的咄咄逼人,“若是被冤枉或受人指使,你只管说出来,本官自会查明,你的罪行或可减轻。” 谢凝看向张保庆,对方却不敢与他对视,故意东张西望,躲避视线。 两人莫说新仇旧恨,事实上连话都未曾说过一句,何来仇恨? 张保庆下意识抚了抚衣角,旋又俯首叩头。 “草民认罪,请大人下令。” 庭审又陷入死局,少卿大人转而问谢凝。 “谢凝,你与张保庆旧日可有恩怨?” 谢凝摇头,据实说道:“不曾有。” 少卿大人转头看向程大人,一脸无奈。 杀人者和被杀者既不相识,又无恩怨,如何就要以命犯险,你死我活? 程大人见此,命衙役将张保庆带下去,将几个贼寇带上来。 贼寇则与张保庆相反,作案动机倒交代的爽快,直说是接了总镖头令,要在溪峒涧诛杀一个叫谢凝的人。 “就是他!”为首的一个刀疤脸说道,“镖头说了,谁要杀了他,给五十两金。” “你身为镖师,却收金杀人,可知是死罪?”少卿大人问道。 “大人,大人,小人冤枉啊!是总镖头下的令,小的们只是拿钱办事。”刀疤脸看着凶狠,却不经吓,一时间求饶连连。 这种买卖,同兴镖局不是第一次接,他们自然也不是第一次做。 只不过这次,阴沟里翻船,凭空跑出一个两个人,武功个顶个的高,他们这才落了网。 更不幸的是,听人说,其中一个还是什么皇子。 这下麻烦大了,只能什么都往镖头身上推。 “镖头可有藏身所?”少卿大人又问,“若能说出来,死刑可缓。” “大人,小人知道的都说了,实在想不出别的了。” “回大人,小人记得镖头娘子的娘家在陕北阳县。”刀疤脸身后的一人回道。 少卿大人看了看程大人,程禹点了点头。 “退堂!”程大人说道。 第一百二十一章 酒醉 松萝早已等候在庭外,看谢凝出来,她忙迎上去。 “公子。”她将春衫给谢凝披上,这几日倒春寒,薄寒伤人,“有没有问出什么?” 谢凝回京前,这个案子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她曾托人打听,只说贼人认罪,却拒不交代背后主使。 “还是老样子。”谢凝说着,上了马车。 “去趟歧王府。”她对松萝说道。 松萝应声是,命车夫调转方向,往歧王府行去。 在谢凝离京的这段日子,卫融不时来清风楼吃饭,总是坐在最显眼的地方。 松萝知道,这是他在告知世人:这是他卫融守护的地方,宵小之人,请自动远离。 他没有穿官服,亦没有歧王府的腰牌,甚至连常用的画影剑都没有带,只是寻常一把软件,围在腰间,穿着常服。 但只要他坐在那里,松萝就觉得安心。 早在她听到歧王舍身救公子时,便亲自送去了重礼,以表谢意。 这次公子亲自去,即使空着手,也不算失礼。 管事看到松萝,忙去通传。 两人跟着管事进去,偌大的王府,婢女仆从,个个低眉敛气,噤若寒蝉,连走路的声音都听不到。 卫融也并没有如往常一般来迎接,松萝总觉得透着怪异。 两人走到一处假山下,管事指了指台阶尽头的亭子,“公子,王爷在哪呢!” 谢凝抬头看去,廊桥尽头,一处朱漆绿瓦的飞檐亭,韩元驰正在亭中饮酒,卫融远远站着。 谢凝沿着廊桥走过去,桥下碧千顷碧波,烟波浩渺,浩若烟海。 见她走近,卫融悄然走过去,低语道:“王爷心情不好,你说话当心。” “为何不好?”谢凝问道。 “熙宁郡主回宫了。”卫融面露窘相,他拉住跟在身后的松萝,“公子一个人过去就行了,你留下来陪我说说话。” 与王爷相熟的人很多,但现在能劝慰王爷的,或许只有谢公子一人。 父夺子妻,这种事莫说在皇室,就是在寻常人家,也是难以启齿的事。 “你来了!”韩元驰见她走来,说道。 谢凝见他眼神涣散,说话口舌不清,显然是喝多了。 再看摆在一旁的酒坛,已空了一坛。 “坐下,陪我喝酒!”韩元驰倒了一碗酒,推给谢凝。 谢凝并没有接酒碗,“熙宁郡主回宫,你心里难受,是吗?” 韩元驰听到这话,看了她半晌,‘啪’一声摔了酒碗,“谢凝,我救过你的命,你说话一定要戳我心窝子吗?” 松萝听到,急欲上前,却被卫融拉住。 卫融冲她摇摇头,示意她留在原地。 歧王府上下,人人讳莫如深,无人敢提‘熙宁’二字,就怕触怒了他。 但夺妻之恨就像一根刺,刺在王爷心间,得有人把它挑出来才行。 “我这儿疼。”韩元驰捶着自己的心窝,这还不够,他拉住谢凝的手按住自己胸口,“你知道吗?我这儿疼!” 谢凝想抽出自己的手,却被对方紧紧按住,不能动弹。 韩元驰又闻到了那股如兰似麝的味道,“你说你一个男人,天天学娘儿们熏香戴香包,腻不腻?” “我把你当朋友,你把我当什么?”他攥紧掌中的柔夷,“你有没有把我当朋友?” 朋友? 谢凝冷眼看着他:若按辈分,你该叫我一声‘姑姑’。 韩元驰看谢凝不理他,松开手,重新取一个酒碗,自己倒满,仰头一饮而尽。 “我是男人,我要脸,可现在,我还有脸吗?”他又给自己倒了一碗,“她回来了,满朝文武面前,我算什么?整个大韩,我韩元驰又算什么?” “你知道吗?父皇很喜欢她,要封她为妃,以后我见了她,得叫她‘母妃’。” “可不可笑,她本该是我的妻子,现在我却要叫她‘母妃’。” 语罢,又是一碗酒下肚。 桌上的菜丝毫未动,这么喝下去,极伤身体。 韩元驰再要倒酒时,谢凝伸手抢过酒碗,“歧王殿下,您醉了,不能再喝了。” “我没醉,我清醒得很。”韩元驰猛然拨开她的手,抢过酒碗,“我活得窝囊,我心里憋屈,你还不让我喝酒?” 他古铜色的脸开始泛红,眉眼间一片涨红,眼睛里涌现血丝。 “歧王殿下,您真的不能再喝了!”谢凝再次劝道。 他刚要起身拿开酒碗,却被韩元驰猛然推开。 一个趔趄,撞在身后的柱子上。 她愣了愣神,突然意识到,对喝醉的人讲道理是最没有意义的事。 在韩元驰喝酒的空档,她拿起空了的酒坛,俯身在碧波间打了一坛水。 走到韩元驰身后,整个倒在韩元驰头上。 “醒了吗?”她问道。 这下,不要说松萝了,卫融也着急忙慌地跑过来。 “王爷,您没事吧?” 韩元驰被浇个透心凉,浑身上下淋着水,心里热得难受,外里却冷飕飕的。 他浑身湿透,卫融不知道该擦哪里,只得高声唤管事过来。 “谢公子,您怎能如此对王爷?眼下天还冷着,万一染了风寒,你可担待得起?”卫融怒道。 亏他还天天往清风楼跑,要不是看在松萝面上,他断不会再去一趟。 韩元驰突然摆摆手,阻止他再说下去。 他站起身,衣衫、头发滴着水,就这么走出亭台,走回内室。 这坛水让他清醒,他是皇子,夺他妻子的人是当今圣上。 朝堂上,多少双眼睛盯着他,有人巴不得他为此事暴怒,巴不得他自此沉沦、自轻自贱,再让御史台参他一本,趁机抬了别的皇子,让他彻底做个‘闲散王爷’。 若真如此,才真的遂了某些人的愿。 婢女早拿了汗巾、外衫守在路上,韩元驰视而不见,径直走过去。 婢女愣愣呆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准备姜茶、热水,给王爷驱寒。”管事忙道。 丫鬟婆子这才缓过神儿来,忙跑起来,各自准备。 卫融看着亭下无事人一般的谢凝,“谢公子,在确认王爷无事前,你不能离开王府。” “府上可有黄豆芽、生姜、小葱?”谢凝问道。 “做什么?”卫融没好气地问道。 “侍卫大人放心,你家王爷不会有事。你忘了我是大夫?”谢凝说道:“这三样放一起熬煮半柱香,加一匙红糖,可以驱寒醒酒。” 第一百二十二章 清醒 韩元驰沐浴完毕,身穿牙白长袍,腰间松松垮垮,并没革带束身。 婢女在身后用绢丝帕子擦干长发,又细细梳通。 桌案上一碗冒着热气的热汤,味道闻着有些怪异。 “这是什么?”韩元驰问道。 “回爷的话,是谢凝开的醒酒驱寒汤。”卫融殷勤奉上汤碗,“说是越早喝效果越好。” “当爷是纸糊的不成?一坛水而已,能把我……”话未说完,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爷还是赶紧喝了吧!”卫融说道。 那小子人不咋滴,医术还是可以的。 韩元驰这才端过汤碗,小心尝了一口,他平日里最不爱这些汤药。 “甜的?” “谢公子让加了红糖。”卫融老实回道。 一个大老爷们儿,喝药要加红糖? 这是瞧不起谁呢? 打量爷们儿和他一样,都是弱鸡吗? “他人呢?”韩元驰问道,语带不善,“他要识趣,这会儿就该跪下请罪!” “谢公子在、在、在……”卫融想到那人闲适安逸的模样,不知从何开口。 “你结巴了,他在干嘛?” 若是此时,他跪在厅堂请罪,也不是不可以原谅他。 “他在流怀水榭赏景儿,说景色不错,还吟了两句诗:湖光万顷何似?小沼先吹縠纹。”卫融回道。 韩元驰把两句诗重复了一遍,说道:“诗不错。” “不是,谁问你诗了。他敢朝本王头上泼水,还不来请罪?”他突然发怒,连带头发也跟着震动。 婢女不防,扯痛了头皮,梳子掉在地上。 “下去,梳什么梳!”韩元驰怒道。 他鲜少在府里发脾气,此时突然动怒,满座皆惊,婢女仓皇退下,连梳子都忘了捡。 他看了看还在原地的卫融,“你杵在这儿做什么?还不把人带上来?” 卫融忙不迭地跑到流怀水榭,谢凝独自站在台上,远眺湖景,白衣翻动,恰似画中人。 “谢公子,王爷让你速去!”卫融声音远远传来, 待谢凝走近,他又说道:“谢公子,不是我说你,你怎么能朝王爷身上泼水?王爷现在震怒,别怪我没提醒你,等会儿你在王爷面前服个软,说两句软话,王爷气消了,你才能无事……” “知道了。”未等他说完,谢凝回头说道。 那意思是,你可以闭嘴了! 卫融愣住:这人,好心当成驴肝肺! 他就不该多这个嘴! 谢凝走进内室,屈身施礼,“见过王爷。” 韩元驰坐在筵席上,斜倚在靠椅,头发半干半湿,衣襟处的扣子没有扣,就这么敞着,露出大片干净的肌肤。 谢凝别过脸,看向别处。 韩元驰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请他入座。 傻子也能看出来,他在生气!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谁也没有说话。 半晌,谢凝俯身捡起地上的梳子,先用手指把打结的头发抖散,再用梳子梳通,然后,再用绢帕慢慢揩干。 她动作轻柔,手指如羽毛一般轻盈绵软,舒服至极。 当她的手触碰到自己的肌肤时,甚至会有小小的战栗。 韩元驰闭上双眼,任他梳理。 不得不说,男人和男人真是不一样。 他无法想象自己或卫融去帮别人梳发的模样,但在谢凝做来,一切是那么自然,而且,非常舒服,让人极其受用。 府里最好的梳头婢也不及他一二。 他刚刚准备骂人的话是什么来着,这会儿,他已经记不起来,而且,也不想记起来。 “好了。”谢凝松松挽了一个发髻。 这么快,就好了? 韩元驰睁开眼,看着眼前人,问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往本王的头上泼水?你就这样报答本王的救命之恩?” 原本这句话说出,要带着十级震怒。 但此时的韩元驰,像只被捊顺毛的大猫,语气听起来平淡无力,实在听不出怒在何处。 “我这是在帮殿下。”谢凝把梳子放回桌案,叠好绢帕,“放眼整个歧王府,王爷怎么能保证没有别的眼睛,若今日王爷喝醉的事传出去,有心之人要以此做文章,说王爷因熙宁郡主之事激愤难平,王爷要如何应对?” 御史台那帮人极是麻烦,整日盯着文武百官的言行举止,稍有不慎,就要被参上一本。 这倒还是好的,至少参在明面儿上,让人知道错在何处。 最让人防不胜防的是皇城司,莫说行差踏错,就是百官的家长里短、生活隐私,都会事无巨细地传到皇帝耳中。 今日,自己这般失态,若传到父皇耳中,恐怕又有别的解读。 “继续说,让我听听你要如何狡辩。”韩元驰说道。 “王爷只需说,有好友前来探望,两人多喝了几杯,一时失态。” “那个好友,不会就是你吧?”韩元驰抬头,正碰上谢凝低眉,眼神匆匆交汇,旋即分开。 谢凝没有回答,接着说道:“熙宁郡主回宫,朝中局势必然动荡,殿下应审时度势,顺势而为。” “殿下说过,所有人都忘了熙宁郡主将是太子妃的事实,您也应该忘记,必必须忘记。假设她只是皇帝迎娶的新人,殿下会怎样?” 皇帝娶妻,做儿子的除了恭贺还能怎样? “别人怎样,殿下只需随波逐流即可,若这时能提一些无关痛痒的要求,索取些金银财物,皇帝会更加放心。” 韩元驰脸色越来越凝重,他称病多日未上朝,为的就是避嫌。 而这种避嫌,在皇帝看来,反而成了介怀。 说明他还在意这件事,还想着熙宁郡主即将成为太子妃的事。 也许,这少年公子说的对,他需要一切如常,才能让生性多疑的父亲放心。 他站起身,低头看着只到自己肩膀的白衣少年,眼神中有不自觉的赞赏。 “王爷不必谢我,史书这样的事屡见不鲜,多读书就会知道如何应对。”谢凝的眼神飘忽不定,似乎刻意回避什么。 韩元驰低头,看着胸前敞开的衣衫,笑了。 他在害羞! 以谢凝的高度,他恰恰直视那片裸露的胸膛。 韩元驰故意往前走了一步,谢凝赶紧后退一步。 “大家都是男人,你害羞什么?”韩元驰笑道:“你放心,本王可没有断袖之癖,对你,绝不会有兴趣。” “我不是害羞,是想找王爷讨个人情。” 第一百二十三章 家宴 “本王倒想问问,你欠下这么多人情,准备怎么还呢?”韩元驰转动手上的白玉扳指,“你难道不知,人情债最难还。” 谢凝抬头迎向他的目光,笑道:“殿下难道没听说过,债多不愁,虱多不痒。欠一件也是欠,欠百件也是欠,所以,多一个人情有什么关系?” 韩元驰被这无赖逻辑逗笑了,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人,耍起无赖,竟然如此理直气壮。 “我有一计,可助溪峒涧被刺案尽快告破,只是,需要殿下一个恩典。”谢凝说着,踮起脚尖,在韩元驰耳边低语几句。 韩元驰只觉得耳边有些痒,鼻间幽郁蕙兰,这让他有些心猿意马。 “假释犯人,于制不合,若出现差池,谁来担责?”他问道。 未等谢凝回答,门外响起卫融的声音:“王爷,王公公传圣上口谕,让你即刻赶往琼林苑。” 韩元驰怔愣片刻:他已称病多日未上朝,为何突然传宣? 谢凝取下架上外袍,递过去,“熙宁郡主回宫,皇上心里欢喜,赐家宴也是有的。” 韩元驰匆忙换上朝服,随传奉官一起去往琼林苑。 琼林苑后堂,皇帝与裕贵妃居中高坐,左侧是妃嫔,右侧是亲王与皇子。 与满座锦衣珠翠不同,皇帝左手下方坐着一个身着素白宫装的女子。 韩元驰行过礼,欲走回自己座位上时,却被皇帝叫住。 “元驰,你身子可大好了?”皇帝笑道:“去见见你母妃!” 裕贵妃亦笑道:“元驰,你这次病得久,宫里发生了大喜事,皇上册封熙宁郡主为‘宁妃’,前日行了吉礼,今儿个家宴,皇上突然念起你,说少了你,就不叫家宴了。这才差王公公去请你,你来得倒快!” 皇帝笑吟吟看着韩元驰,两只眼睛却鹰隼般盯着他的细小举动。 韩元驰走过去,屈身施礼,态度恭敬,“儿臣参见宁妃娘娘。” 熙宁郡主起身回礼,眉眼低垂。 那一低头,如怯露的谷莲绽放在白云的光阴里,勾起无限缱绻的情丝。 韩元驰曾看过她的画像,此时却要叹道:世间无限丹青手,难以画出秋容好。 她未施粉黛,墨发上只别着一把白玉梳,并无多余的配饰,却让人觉得清水芙蓉,光华夺目,让六宫粉黛失了颜色。 任何见过熙宁郡主的人都不得不承认,这是世间难得的绝色,她不需像别的女人花团锦簇、搔首弄姿,却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连伺候的宫女都忍不住多看两眼,看着这上天精雕细琢的面庞,犹如欣赏一幅赏心悦目的景色。 美好的事物和人,谁不喜欢呢? 韩元驰轻瞥一眼,怔愣在原地,却感觉身后衣角被人扯动。 他低头看去,却见只到他胸口的皇三子——韩元佑正在他身后,“皇兄,快来坐,我都等你好久了。” 韩元佑是娴妃娘娘所出,自幼体弱多病,痴迷于读书,整日手不释卷、口不绝吟,经常和皇帝闹着要参加科举,说若能下场,必然能进三甲。 皇帝对于子女们向来严苛,但元佑自出生便疾病缠身,药不离口,对这个孱弱的孩子总是偏爱多些,便许诺若开恩科,便同意他入太学。 韩元驰随着三弟走向自己的座位。 他能感觉到,全场的目光都粘在他身上。 他们想看他是怎么的反应,但碍于皇帝,又不敢直视,众人顾左右而言他,眼睛的余光都都在他身上。 曾经要成为自己妻子的绝世佳人,如今却成了自己的母妃! 这个让全天下男人颜面无光的事情,当今皇长子又该如何应对? 在所有探究的目光中,皇帝的目光最犀利。 拥有至高无上的皇权,他不用像别人那样目光闪躲,自韩元驰踏入琼林苑,儿子的一举一动都落入他的眼中。 妃嫔不得嫉妒,儿子同样不能嫉妒。 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这天下都是他的,何况一个女人? 韩元驰落座后,韩元佑依在哥哥身旁,不愿意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三哥儿,听话,快回自己的位置。”娴妃远远说道,朝儿子摆手。 韩元佑抱住韩元驰的胳臂,“我不!我好久没见大哥,今日就要和大哥坐在一起。” “父皇,您说行不行?”他嘟嘴问皇上。 未等皇帝回答,娴妃高声叱道:“这孩子,怎么越大越任性,快回去!” 皇帝看儿子憨态可掬的模样,笑道:“不妨事,他们兄弟自小要好,多日不见,情有可原。” 随后传唤贴身太监,“王德望。” 王德望急忙上前,在韩元驰身边加了张椅子,韩元佑这才坐下。 被韩元佑这么一闹,家宴的氛围倒轻松了几分。 韩元驰不慌不忙举起案上的金杯,起身说道:“儿臣恭贺父皇喜得佳人,未能恭迎宁妃娘娘入宫,当罚。” 说罢,满饮此杯。 “来时仓促,未能及时准备贺礼,现在民间流行一道美食,儿臣带了来,请父皇和娘娘品尝。” 裕贵妃笑道:“其他皇子送的都是古董字画,你倒新奇,送道美食!别的不敢夸口,若说做菜,天下谁能胜过御膳房?” 皇帝倒来了兴致,“让他们呈上来,看看你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家仆在每个桌案前摆上炭炉,再放上小锅子,比市面上的锅子小了不少,白瓷碟上放着冰粒,冰粒上盛着荤素菜肴。 “这是何物?”皇帝问道。 宫人们点燃炭火,后宫妃嫔们亦感到惊奇,这些菜都是生的,可叫人怎么下口? “此物名‘陶然锅’,民间叫它‘涮锅’,如今在京城颇为流行,世家贵族、平民百姓都可吃的,有钱便多点几样菜,无钱少点菜,也可点半份菜。”韩元驰说道:“儿臣想着父皇和娘娘久居深宫,吃惯了山珍海味,偶尔换换口味,也是好的。” 皇帝看着满目琳琅的菜肴,稍有展颜,“元驰这道礼好,如此,朕也算是与民同乐!” 第一百二十四章 请求 韩元驰先把荤菜放入锅中,汤了一会儿,再放入素菜,夹起蘸料,送入口中。 皇帝和妃嫔们依样开吃,锅子虽小,也分了四个小格,各色汤底均有。 有喜辣者把菜放入麻辣汤底中,喜清淡者把菜放入骨汤底中。 熙宁郡主是大理白族女子,她看着锅中翻腾着的菌汤,闻着那熟悉的气味,眼角洇湿。 那是家乡的味道! 她夹起汤好的鸡枞菌放入口中,仔细品味,尔后,轻声说道:“真好吃。” 席间喧哗声顿止,她声音不大,却清脆灵动,如山中溪流清澈动听。 “你说什么?”皇帝停箸问道。 熙宁郡主已入宫数月,每日愁眉不展,思念家人,饮食不惯。 除了皇帝问话,从不肯开口。 听到她主动说话,这还是第一次。 熙宁郡主放下银箸,浅浅的笑不从眼睛里满出来。 “很好吃。”她柔声说道。 她朱唇轻启,眉黛弯弯,笑意盈盈。 皇帝看着这满目春色,只觉晃了心神。 自她入宫,金银珠宝赏赐无数,父亲兄弟升官进爵,也未曾看到美人一笑。 不过是吃到小小的菌子,便笑靥如斯。 “这次家宴,甚好!元驰的礼,甚好!”皇帝高声说道。 王德望见此,忙着上前斟酒。 皇帝看着妍姿巧笑的熙宁郡主,喝下了酒。 到底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裕贵妃不经意地看了儿子一眼,韩元舒攥紧手中金杯,骨节泛白。 他看向身旁的韩元驰,丝毫不掩饰眼中的怒意。 为了今日的贺礼,他遍寻天下宝物,不惜花费万贯的字画,竟被一顿饭菜比了下去! 韩元驰却浑不在意,他再次举杯,说道:“既然儿臣的礼如此得圣心,儿臣斗胆要向父皇讨赏了。” 皇帝心情大好,“瞧瞧这蹬鼻子上脸的劲儿,亏你还是大韩的皇长子,说说,想要什么?” “儿臣想讨个圣恩。”韩元驰起身说道,“溪峒涧被刺一案,悬而未决,嫌犯张保庆拒不交代作案动机。儿臣想求个恩典,肯请父皇恩准,同意大理寺假意释放张保庆,暗中派人跟踪,看他出狱的动作,再作审理。” 皇帝想了想,问道:“这种小事,你身为皇子,直接跟大理寺程禹说就好了,不须再事事问我。” 韩元驰恭敬施礼:“儿臣不敢,天下是父皇的天下,事无巨细,理应皆由父皇定夺。” “那你岂不是要累死朕?准了!”皇帝笑道:“王德望,传朕的口谕,让程禹尽快审理此案,有人胆敢伤皇子,必须严惩。” 王德望俯首称是。 “元驰,这个赏可不是白得的,朕正好有一件事要你去办。”皇帝正色说道,“宁妃家乡远在千里之外,不习惯京中生活,朕要在这皇宫中按照她家乡的风格建造一所宫殿,你负责督促建造,工部尚书从旁协助。名字就叫‘凤宁宫’。” 韩元驰起身:“儿臣遵旨。” 他知道,皇上对他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儿臣也有一个请求。”旁边的韩元佑稚声说道,一张小脸童真又严肃。 “你也有请求?”皇帝看向幼子,问道:“说说你想要什么?” “儿臣想要《王文公文集》的孤本,我在御书房看见父皇读过。”韩元佑说道,“还有梅花道人的竹扇,儿臣也想要。” 娴妃在对面打着手势让儿子噤声,阻止他说下去。 因为儿子体弱,对他的教育不似其他皇子那么严格,倒让这孩子养成随性自由、无拘无束的性子。 他还不知道,他生在皇家,便和自由绝了缘,这辈子都要被这宫规礼仪束缚着。 “你们都瞧瞧,但凡朕有些好东西,都被他盯上。”皇帝不以为意,他最喜欢幼子的,就是真性情,从来不装不藏,有什么事都会当面说出来,“朕今日高兴,便如了你的愿。王德望,明日拿给他。” 王德望笑着应了。 “他们都有所求,元舒,你想要什么?”皇帝看着二儿子。 此子长相完全随了其母——裕贵妃,眉目细长,面容白净,美如冠玉,风流儒雅。 韩元舒恭敬起身施礼,说道:“儿臣并无所求,只愿大韩盛世清平,父皇身强健,平安度春秋。” “此子最得朕心。”皇帝龙颜大悦,对着儿子说话,眼睛却不时看向熙宁郡主。 她已吃完了饭菜,想来今日这餐饭十分合她胃口。 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便美如一幅画。 王德望见此,说道:“皇上,你坐了半日,当心腰上旧疾,太医说了,不能久坐。您该回宫歇息了。” 在儿臣和妃嫔的恭送声中,皇帝回了养心殿,熙宁郡主早已被人送到卧榻之上。 皇帝走到她身边,闻到了淡淡的花香,就像清新的晨露,有一丝清甜,有一丝宁静,悠然飘来,让人沉醉。 “熙宁,看到你,就让朕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 那时,他还是鲜衣怒马少年郎,意气风发,挥袂生风。 如今,随着年纪的增长,体态臃肿,皮肤松弛下垂,后宫佳丽无数,却再也找不到年轻时的激情。 可当他第一次看到熙宁,却如年轻时激动不已,心中像有一把火熊熊燃烧。 他坐拥万里江山,独享万千佳人,却从来没有钟情过任何一个女子。 那些女人,不过是他走上高位的垫脚石,是他棋盘上的棋子。他从不会对一个棋子动情。 唯有熙宁,不经意就撩动了他的心。 她不需要做什么,他却愿意拱手献上一切,只为换得她一时的欢颜。 曾以,他以为‘烽火为美人,千金搏笑颜’是只有昏君才能做出来的事,直到他遇到了熙宁,才知道若能让这个女子为他倾心,他亦会如此。 可是,自她入宫以来,他从没看到她笑。每日素着一张脸,美是极美的,却像个提线木偶,任人摆布,好似全然没有喜怒哀乐。 直到今天,当她吃到家乡的饭菜时,他才知道原来美人一笑,当真可倾城。 第一百二十五章 假释 昏暗潮湿的牢房里,张保庆像一滩烂泥躺在地上。 年迈的狱卒拎着食盒走了进来,“起来!” 他把食盒里的餐食拿出来,摆在地上,又拿出了一壶酒。 张保庆看了看眼前的美食,虚弱地问道:“这是断头饭吗?” 曾听人说,送死刑犯上路时,会让他吃顿饱饭,不至做个饿死鬼。 他一心求死,可真等到这一天时,他心里还是害怕。 原来,想死是一回事,真死又是另外一回事。 “你小子走运,遇到了贵人,上头传话,让你吃了这顿饭就回家!”狱卒说道。 “什么?你说什么?”张保庆撑着一口气猛然坐了起来,“我杀了人,怎么会放我出去?” “那人不是没死吗?谢公子无事,向大理寺呈了状子,不准备再告。程大人今早传的令,吃完了你就回去。” 狱卒说完,走了出去。 牢房外,站着几个官差,狱卒对着官差说了几句,官差吹了个胡哨,两个黑衣人自房檐落下,听了几句吩咐,又纵身飞到屋顶藏身。 张保庆看着那没有上锁的牢门,才有一瞬间的清醒。 阳光透过牢房上方的小窗射进来,映在地上有一块光亮,张保庆颤抖着手指摸上那亮光。 他要出去了? 他终于要见到外面的日头了! 他抓起地上的食物,胡乱塞进嘴里,再灌一口烈酒。 真美啊! 卖了半辈子肉,他第一次感觉到,原来肉这么好吃! 酒足饭饱之后,张保庆试着站起来,许是太久没动的原因,他竟试了好几次才勉强起身。 只是,走的颤颤巍巍、力不从心。 好不容易走到牢房门口,他捡起地上的一根木棍当拐杖,才走得轻松些。 大理寺的门敞开着,那些衙役,如同没有看到他一般,任他自由出入。 他才终于确定,他被释放了! 他没有留意到,转过第二个巷口时,两个黑衣人不远不近跟在他身后。 外头的阳光照得他有些睁不开眼,透过指缝,丝丝缕缕洒在脸上,温暖和煦。 春日的风还有些寒意,张保庆却觉得这风刚刚好,吹得他十分舒适。 大街上来往的行人,掩着鼻子从他身旁走过。 他这才意识到他与众人多么不同,破破烂烂的衣服散发着恶臭,一股馊味,闻之欲呕。 这个样子,怎么能见五娘呢? 他得找个地方洗洗,换身新衣服,干干净净地去见五娘。 大理寺后门有一条小河,他强忍着疼痛走过去,就着河水简单洗了洗,又随手拿了别人晾晒的衣物换上,确保自己干净无异味后才向谢宅走去。 谢宅大门敞开着,没有人看守,只有‘枕头’猫着晒暖,看到他走近,只‘喵’了一声,又蜷缩回去。 他径直走进去,找到谢五娘的房间。 日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张保庆不自觉拔高了声音,“五娘。” 正在低头绣帕子的谢五娘以为自己幻听,她抬起头,不敢相信眼前人竟然是本该在牢狱中的张保庆。 “保、保庆,你怎么出来了?你不是应该在……”谢五娘的脸上难掩慌乱,她本以为张保庆必死无疑,但看到他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她不知道该以怎样的状态来面对。 “官差说谢凝撤诉,不再追究,我就被放了出来。”张保庆一瘸一拐走到她面前,他丢掉木棍,伸手揽住谢五娘的肩膀,“五娘,你不敢相信是不是?狱卒跟我说时,我也不敢相信。” “老天开眼,让我活着。”张保庆将怀中人搂得更紧,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缓解他在狱中的艰辛,“五娘,我终于可以娶你了。” “我要重新把肉铺开起来,与你成亲,你给你生个胖娃娃,让爹爹开心。” 他憧憬着未来,谢五娘说过,只要他去刺杀谢凝,就一定会嫁给他! 他在狱中受尽酷刑时,心里念的是五娘,想到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五娘,为了心爱的女人,那一切也就值得。 他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想到上天给了他活路,让他能再见心爱的女人,能够与她长相厮守,这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谢五娘伏在男人肩上,忍受着那令人作呕的味道,心中却在迅速盘算。 “保庆,你听我说。”谢五娘缓缓从保庆怀中挣出,“虽然眼下谢凝撤诉,你暂且获得自由,但如果哪天他再反悔,又要提告,你该怎么办?” 张保庆想了想,说道:“瞧我,乐昏了头,光顾着高兴,倒忘了这茬。还是五娘你想的周到。” 五娘说的对,他刺杀谢凝是事实,误伤了皇子也是事实,谢凝现在撤诉,若某天再想提告怎么办? 韩元驰毕竟是皇子,若皇室突然发难,他的脑袋随时搬家。 “要我说,趁着现在大理寺不追究,你赶紧和张老爹离开京城,找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过活,就算他们哪天想起来,找不到人也无法再提告。”谢五娘说道。 张保庆攥着谢五娘的手,不愿松开,“五娘,你跟我一起走好不好?我娘的老家在崖州乡下,那里偏远隐僻。我们去了那里,没人能找到我们。” “我有手艺,到了雍州再开间肉铺,一样能养活你。” “不,我不能跟你走。”谢五娘本能说道:“我还有娘,还有妹妹,我不能跟你走。” “我可以带她们一起走。如今发生这样的事,你们在京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再不好过也比跟着你好过。”谢五娘脱口而出,说完,意识到自己言辞不妥,“保庆,你听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崖州地处东南,终年潮湿炎热,瘴气横生,多少流放的犯人都死在了崖州。 “我知道,你嫌崖州交通不便,生活不利。没关系,我们可以换个地方,换个你喜欢的地方。”张保庆揽着谢五娘柔软的腰肢,“五娘,只要和你在一起,去哪里我都愿意。” 不知何时,王氏突然进来,看到眼前这一幕,赶紧举起袖子遮住眼睛。 “青天白日的,松开,快松开!” 第一百二十六章 质疑 张保庆听到王氏的声音,赶紧松开。 谢五娘则涨红了脸,背过身去。 王氏在这一瞬间,心中转过千百个念头。 他怎么出来了? 他怎么和女儿抱在一起? 是她和女儿的主意暴露了,还是只是小儿女的情思? 若是后者还好办,若是前者,她要在官府找上门前离开京城。 待两人理好了妆容,王氏这才放下了衣袖。 张保庆恭敬施了一礼,“王大娘。” “保庆,你怎么出来了?”王氏问道。 张保庆将刚刚的说辞又重复了一遍,王氏这才放下心来。 她看这个后生目光不时瞟向女儿,心里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保庆,你刚出牢狱,赶紧回家沐浴洗漱,去去晦气。”王氏笑道,“你爹想你得紧,这几日还病了,天天念叨你呢,若是见到你,不知会有多高兴。” 张保庆突然膝下一软,跪倒在王氏面前。 “保庆,你、你这是做什么?” 张保庆涨红了脸,鼓起勇气说道:“王大娘,我、我喜欢五娘,如今我照她的吩咐刺杀谢凝,虽然人没死,但事情到底是做了的。五娘答应我,只要我做了,就会嫁给我。” “如今我出来了,肯请王大娘同意这门婚事,让我娶五娘为妻。” 说罢,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他是真心喜欢五娘,打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喜欢五娘。 王氏听罢,炸毛了罢嚷道:“保庆,你这话我可不爱听了。什么叫按五娘的吩咐杀人?难道你杀人是受了她的指使不成?” 张保庆吃惊地看着她,又看了看谢五娘。 难道不是受了她的指使? 自己和谢凝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他为什么要杀谢凝? 但听王氏这话,明显是不想承认。 也对,杀人这种事,谁也不想沾染半分。 “王大娘,我口不择言,说错话了,没有人指使。”张保庆仍然在地上,对王氏再叩首,“但我对五娘的心天地可见,请王大娘答允。” 谢五娘侧过身,对着王氏摆手。 王氏会意,把张保庆从地上搀扶起来,语重心长说道:“保庆,婚姻大事怎能如此仓促,理当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是女人一辈子的事,哪能让五娘这么不明不白地嫁了?你说是不是?” 张保庆看着娇滴滴的女娘,点头称是。 “我让我爹明日便来提亲。”他说道。 王氏脸色顿了顿,“那、那倒也不必那么急,你先养好身体,成亲这事得从长计议。” 张保庆再怎么愚笨,此时也听出了话中的推托之意。 “王大娘,您是不是不同意我和五娘的婚事?嫌弃我是坐过牢的?嫌弃我是个杀猪的?”张保庆此时的头脑褪去了急切,开始冷静下来。 “这、这话儿是怎么说的?街里街坊的,说什么嫌弃不嫌弃?”王氏说话有些语无伦次。 若是不嫌弃,怎么恨不得离自己八丈远! 他突然想到大理寺后门那冰冷的河水,为了见她,那冷冰冰的河水淋在自己瘦弱的身躯上,寒彻心扉。 可她们,还是嫌弃他! 他转头看向五娘,“五娘,你愿意嫁给我吗?” 谢五娘怔愣的脸上堆上浅笑,有些违和,“我自然是愿意嫁你的。” 她的左眼皮不自觉跳了两下,拿着帕子的手本能想去摸鼻子,手抬到半路,又放了回去。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两人穿开裆裤时便在一起玩,对于谢五娘,张保庆再了解不过。 每当她说谎,她的左眼皮就会跳动,然后,摸两下鼻子。 但他不死心,他不相信谢五娘在骗他。 那是他拿命换来的感情,那是他自小的梦想。 他猛然上前两步,扳住谢五娘的肩,“什么时候?你什么时候嫁给我?” “哎呀,我不是说了吗?待这件事风声过去,你能找个地方安定下来,再议亲不迟。”谢五娘挣脱他的束缚。 她的身后,是一面铜镜。 屋内光线不似外面光亮,铜镜有些模糊,但张保庆依然可以看到,谢五娘在身后的手对着王氏摆手。 果然,王氏开口说道:“保庆,你刚出牢狱,现在大办婚事,让街坊邻居知道了,惹人非议。” “我没有杀人,大理寺程寺卿判我无罪,我是堂堂正正从大理寺走出来的,谁敢非议?非议我便是非议大理寺,非议程大人!” 张保庆这次没有被绕进去,他开始用自己的脑子思考问题。 王氏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只得看向女儿。 “五娘,若我回了崖州老家,你觉得我还回得了京城吗?到时,你若不愿意跟我回崖州受苦,我又能奈你何?” 当张保庆开始褪去女神滤镜,用一个男人的眼光去审视一个女人,他突然明白,谢五娘并不是他想的那么完美。 “五娘,你愿意嫁给我吗?就现在。”张保庆又问了一遍。 面对他的咄咄逼人,谢五娘反而笑了,她唇边绽开如花笑容,是真诚的笑,赤忱的笑。 她走过去,双手捧起张保庆的脸,有些心疼地说道:“保庆,你为我受了这么多苦。这天底下,不会有比你对我更好的男人了,我当然愿意嫁你。你明白就让张老爹来提亲好不好?” “让你去崖州,只是为了更稳妥,若你不愿意,咱们便在京城成亲,现在就成亲,好不好?” 刹那间,张保庆开始质疑自己刚刚的想法。 明明五娘什么都没说,自己怎么可以如此想她? 是自己小人之心了,五娘不是同意了跟他成亲了吗? 张保庆欣喜若狂,瘦削的脸上满是高兴,“哎,我这就回去让爹准备,明天上午便来提亲。” 谢五娘点头,无视王氏诧异的目光,“我等你。” 若不是王氏在场,张保庆真想举起她,原地绕上两圈。 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高兴。 那些过往所受的委屈、辛苦,都在此时有了回报。 他朝王氏拜别,离开谢家,兴冲冲走回家去。 在他身影消失在谢宅门口的那一刻,谢五娘回头对王氏说道:“娘,赶紧收拾包袱,我们连夜离京。” 第一百二十七章 回家 张保庆回到家里的时候,看到张老爹正在吃力地将半扇猪肉搬下车。 猪肉整个压在张老爹苍老的身躯上,血水和肉碎尽数碾压在老人身上。老人脚步踉跄,艰难地向肉案走去。 不料在上台阶时,老人脚下不稳,整个人连带着猪肉向旁边倒去。 张保庆忙跑上前,稳稳托住老人。 张老爹转过头,看着儿子,一脸不可置信。 “保庆,是你吗?”他问道。 “爹,是我,我回来了。大理寺判我无罪,程大人放我归家。”张保庆把猪肉从老人身上卸下,熟练地搬上肉案。 以往他在家时,这些体力活都是他来做。想他在牢狱的这段日子,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务都得爹爹一个操持,该有多辛苦。 张老爹看着儿子瘦弱的四肢,还有鞭打留下的伤痕,流下两行老泪。 “孩子,你受苦了。”他走上前,抢下张保庆手中的屠刀,将儿子全身上下打量一遍,“让爹看看,可还痛吗?” 张保庆肉嘟嘟的脸已然瘦骨梭棱,两颊凹陷,颧骨突出,四肢比他支着的木棍粗不了多少。 好好的一个人,竟被折磨如此。 那牢狱,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啊! “庆哥儿,你回屋歇着,我给你熬骨汤补补,你这身子落了亏空,且得好好将养。”张老爹说着,就把儿子往里推。 “爹,不妨事。我年轻,休息两天能缓过来。” 张老爹不听,强行让儿子回了屋,躺在床上歇息。 “别以为自己年轻就可以随意糟践身子,落了病根,将来有的罪受。” 张保庆躺到床上,四肢百骸才敢舒展开来,那些曾经受刑的地方疼痛慢慢袭上来,真痛啊! 在谢五娘面前,他总是不自觉提着一股劲,喜怒哀乐都不敢说,他下意识地以谢五娘的感受当作自己的感受,刻意忽略自己的痛苦。 可是,他是因为谢五娘坐了三个月大牢。 在他出狱的第一天,他没有回家看望自己的父亲,而是第一时间找了心爱的女人。 可是,谢五娘却没有问他任何关于自己的事,她只是让自己离开京城,让自己离她越远越好。 他看向忙碌不停的张老爹,一会儿拿碟点心,一会儿拿碟卤菜,还专门跑到街上买了他最爱吃的胡饼。 这才想起,在谢家,他甚至没有喝上一口水。 “喝点红花山楂饮,能活血化瘀,清风楼卖的极好。”张老爹拿胡饼卷了卤菜,递给儿子,“吃饱了伤才恢复得快!” 张保庆接过,三下五除二吃完一张饼,边吃边喝饮子。 这是他平日里常吃的食物,有时卖完猪肉,到曹娘子家买张胡饼,卷些卤肉、豆皮,便是一餐饭。 此时吃来,竟觉得十分难得。 “灶上炖了骨汤,我去给你盛一碗。” “爹,别忙了。我有事给你说。” 张老爹停住要出去的脚步,回头问道:“什么事?” 张保庆拿张椅子放在床前,扶着爹爹坐下。 “爹,我想你帮我去谢家提亲。”他郑重说道。 “提亲?”张老爹不由拔高声音,“你刚刚出狱,不想着好好休养身体,提哪门子的亲?” “再说,谢家五娘心高气傲,怎么会愿意嫁给你个卖肉的屠夫?” “你别管这些,你只管去提亲,谢家肯定会答应。”张保庆固执地说道。 张老爹定定看着儿子,好似与谢五娘成亲这件事已然成了定局。 “儿啊,你魔怔了!” 张老爹无奈摇头,他曾无数次地劝说儿子,离谢家远一些,离谢五娘远一些。 王氏是什么样的人,自她嫁进谢家,谢家眼瞅着凋敝下去,左邻右舍避之不及,唯有这个傻儿子,上赶子往上凑。 谢五娘心性儿何其高? 王婆给她说过多少亲事,都被她拒了回来。 寻常人家尚且看不上,又哪会看得上一个屠夫? 张保庆的心思,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为何谢五娘一直视而不见,却在她跟儿子好后,儿子进了大狱? “庆哥儿,你若还认我这个爹,就老老实实跟我说,到底为什么去杀谢凝?是不是受那女娘指使?” 那谢凝回朱雀门外街不过一年,平日里深居简出,治病救人,从不与人为难,和他们张家更是毫无瓜葛,他实在想不出为何儿子要去刺杀这样的一个人? 他的儿子他了解,绝不是无端寻衅滋事的人,更别提杀人放火。 “到底是不是?”张老爹高声问道。 “爹,你别管。你只管找了王婆去提亲,备好彩礼,其它的事你不要管,也别问。”张保庆涨红了脸,说到激动处,开始咳嗽。 看儿子虚弱的模样,张老爹还是心软了下来。 他曾经对自己说过,儿孙自有儿孙福,若有一日儿子真出了事,他不会管。 但当儿子被大理寺抓走的时候,他还是拿出全部的积蓄去疏通,求衙役能够善待儿子。 那是他的儿子,不管他做了什么事,都是他的儿子。 张老爹无奈一叹,“行吧!明儿我就找王婆,备了礼,去谢家提亲。” “只是,你在牢狱时,为打点关系,我花了不少钱。如今,家里统共剩下三十贯,买不了多少东西。” “这个爹爹不用担心,五娘说了,只等着你去提亲,就算没有彩礼,她也不介意的。”张保庆有些雀跃。 张老爹看着儿子脸上的潮红,说到那女娘,儿子总是难掩激动。 难道那女娘真是儿子命中的劫数吗? 老人佝偻着身躯,踉踉跄跄走出房门。 在门关上的那一刹那,张保庆突然想到铜镜中谢五娘对着王氏摆手,是自己看花了眼,还是那摆手只是下意识而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他苦苦思索着今日所见和明日将要到了的喜悦,久久不能入睡。 屋外,老人拿出仅有的三十贯钱,数了又数,他想本留出两贯钱放在家里,顾上这两日的吃喝。但看了看儿子的房间,又把这两贯钱放到破旧的帕子里包好,匆匆出门。 若是能早点回来,还能出摊,卖了今日的猪肉,就够明日的饭钱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求亲 张老爹备好吉礼,找到王婆时,王婆颇感惊讶。 “你确定是要给谢五娘提亲?”她问道:“屠户张家,张保庆?” 张老爹再三确认,王婆笑道:“张老爹,不是我王婆说话难听,谢家就算再落魄,那五娘也绝不可能看上你儿子。” “之前给五娘提亲的都是什么人家?要么是商家巨贾,要么是书香门第,一个屠户?”王婆拿红帕子掩着嘴,眼中的不屑几乎要跳出来,“不是瞧不起你们,我若跟着你去,也是跟着打脸。” 张老爹素知王婆的为人,从破旧的衣衫中拿出两贯钱,“我那儿子死心眼,一心认准了谢家五娘,还望大娘能跑这一趟。” 王婆拿帕子包着这两贯钱,揩干净上面的猪油,叹道:“行吧!谁让我是吃这行饭的呢,明日就陪你跑这一趟。” 翌日,巳时。 王婆便被张老爹拽到了谢家。 门环响了三声后,六安迎出来。 见面前的张老爹和王婆,还有身后的红绸吉礼,明白了八九分。 “容我去通传。” 主院里,并不见王氏和谢五娘的身影,只有谢六娘在和小丫鬟玩蹴鞠。 “六娘,你母亲和姐姐呢?”六安问道。 小丫头摇摇头,“她们出了远门,说要过段时间才能回来。” “去了哪里?” 小丫头又摇摇头,“不知道。” 六安又跑向书房,谢焘同样对王氏和女儿的行踪不了解。 他开始觉得不对劲,平日里王氏也如今天这样出门,但出门前都会知会家里人,像今天这样不告而别的,还是第一次。 他跑到内宅找到白檀,白檀同样一脸懵圈。 “大娘子只让我收拾衣物,并未说要出门呀!我还以为是换季所需呢!” “收拾了多少衣物?”六安问道。 “春夏秋冬,各季都有,对了,镇国公府给的夜明珠也带了去。” 六安暗道一声‘不好’,此时,他已经基本可以确定王氏和谢五娘绝不是走亲访友,也不会是上香拜佛。 他本想先通知谢焘,但想到门口还等着的张老爹等人,不得已折返回去,得先把这些人打发了。 谁知,他刚说出大娘子和姑娘出门未归,张老爹突然上前揪住他的衣领。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张、张老爹,你先放手。”六安不知道一向老实巴交的张老爹今日发的什么疯,他只不过是个看门传话的,拿他撒什么气? 张老爹枯树皮一般的手十分有力,牢牢抓住六安的衣领,惟恐他跑了一般。 “你、你撒开!”六安抓住张老爹的手,给自己留一丝呼吸的空间,“你要扼死我了!我说什么?” 张老爹终于松开手,六安猛喘了几口粗气。 “我家大娘子和五姑娘出门了,不知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六安怒道:“你这亲结不了,抬回去吧!” 张老爹怔愣在原地,儿子说过,已和谢家说好,只等他来提亲。 如今这样的局面,让他回去怎么跟儿子交代? “我怎么说来着,这亲事成不了。”王婆一手放在额上搭个凉棚,一手拿帕子扇着风,“自古‘龙找龙,虾找虾,乌龟找王八’,这亲事啊,讲究个门当户对……” “你闭嘴。”张老爹突然打断她的话,“我儿子和谢家说好了,让今日来提亲。” 王婆心中冷哼一声:男人啊,有时候就是糊涂。 一个穷酸屠户,一个坐过监牢的男人,莫说是谢五娘,就是她也得跑啊。 这样的事,她见多了。 眼看亲事无望,她悄悄走到张老爹身旁,问道:“张大哥,我也陪你跑了一趟,你看那两贯钱……” “你拿去,说了给你就不会再要回。” 王婆笑吟吟地转身,突然想到什么,又退了回来。 “张大哥,看在这两贯钱的份儿上,我给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这话不好听,但却是实话。” “这些礼能退的都退了,还能换几贯钱,保庆刚出大牢,做不得工,你年纪大了,操劳不得,家里的钱能省一文是一文。” “钓鱼的人都要在鱼钩上放上鱼饵,那鱼饵越香越大,越能吸引到鱼儿,可一旦鱼儿上钩,你说这钓鱼的人还会不会再放鱼饵?” 王婆目露精光,看着打蔫儿的张老爹。 “我做这行当二十多年,这样的女子我见得多了。你家保庆着了人家的道儿了,她若真愿意嫁给保庆,早不出门晚不出门,偏偏今天出门么?这门亲事成不了,不管谢家女娘给保庆保证过什么,让他都忘了。这世上的好女娘多的是,我帮他留意着。” 说罢,转身离开。 此时的张老爹就像霜打的茄子,彻底蔫了。 他家是什么门第? 谢家是什么门第? 他对着六安鞠了一躬,“小哥,对不住。” 算是对刚刚行为的道歉。 又让人把礼抬了回去,自己则深一脚浅一脚地回了家。 张保庆换上崭新的衣衫,坐在院中,正等着他。 当看到张老爹回来时,一个箭步冲上去,“事情成了?谢家同意了?” 张老爹摇摇头,他看着儿子激动的神情,“儿啊,你何时才能醒啊?” 当他把谢家的事告诉儿子时,保庆一蹦三尺高,“不!五娘不是这样的人!她说好会等我的,她让我去提亲,她说要和我成亲。” “你骗我,你们都骗我!” 张老爹还要和儿子解释什么,张保庆早已夺门而出。 “你别跟着我,我自己去找五娘。” 尽管受了伤,到底还年轻,转眼便跑到了谢家。 六安刚送走爹,又迎来了儿子。 他赶紧躲在门板后面,想要关门,却被张保庆伸进一只脚,“五娘去哪儿了?” “我跟张老爹说过了,我真不知道!骗你我是狗。”六安急道。 “你不说我就不走。”张保庆干脆往门槛上一坐,这样一来,六安彻底关不上门了。 六安眼珠子转了转,不管怎样,先把这人打发了。 “保庆,大娘子的娘家在城北有处田庄,说不定五娘随大娘子回了祖母家。” 第一百二十九章 梦醒 张保庆顺着六安所说的路线找到王家田庄,却见陇上走着两人。 年轻的女娘和肥胖的王氏,两人背着包袱,走到在紧闭的柴门前,喊了半晌,除了狗叫,并没有来理会她们。 两人站了一会儿,又背着包袱回去。 张保庆本想快步跑过去,却听到五娘声嘶力竭的叫骂声。 “狼心狗肺的东西,往日我们接济他们多少,现在我们落了难,他们就如此不闻不问?” 王氏心里也痛恨娘家,但听到别人骂,心里还是不乐意。 “五娘,你是晚辈,怎么能如此骂长辈?” “狗屁的长辈!瞧王明山做的那些事,也配充长辈!”谢五娘狠狠瞪了王氏一眼,“还有你,要不是你识人不清,见天把好东西往娘家搬,谢家能落到如此境地?” “这好好的,怎么又扯到我身上了?若不是你出那馊主意,咱们会有家不能回吗?”王氏怒道。 自打进了谢家门,她还没有像如此狼狈过。 两人越走越近,张保庆趁机躲到一处草垛后,听着娘俩越来越大的争吵声。 农闲时节,陇上无人。 谢五娘索性放开了喉咙,“说到底,还是你无能,让那姓谢的白白抢走了清风楼,让李家瞧不上我。” “我无能?谢五娘,你再说一遍。”王氏被女儿气得语无伦次,“我是你娘,你说我无能。我无能你是怎么出来的?又是怎么过上这衣食无忧的日子?” 谢五娘冷哼一声,面露鄙夷,“你怎么生下的我,当我不知道么?邻里间早都传遍了。若不是谢娘子的清风楼,你以为你凭什么风光呢?你自己好好想想,自打你接手后,清风楼是个什么光景。就算没有谢凝,还有张凝、王凝,你偏帮娘家,就是个蛀虫,谢家早晚被你蚀空。” “你活一辈子,也没见你活个明白。谁跟你是一家人,是爹,是我!不是他们姓王的,现在你落了难,他们拿过一文钱吗?出过一份力吗?他们连门都不让你进,你还掏心掏肺的对他们好,蠢妇!” 谢五娘的话,一句一句,像刀子一样扎在王氏的心上。 这话谁都能说,但女儿不能。 她虽然泼辣跋扈,但对女儿们从来没有大声说过一句话,她对王家人好,难道对女儿们就不好吗? “谢五娘,你别忘了,你身上也流着王家人的血。”王氏浑身发抖,手指着女儿,“你如此忤逆,目无尊长,我去衙门告你去!” 王氏气得发疯,又不能将平日用惯的污言秽语用来骂女儿,只得口不择言说了这一句。 “你去,你现在就去!”谢五娘轻蔑一笑,“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进去了,你还能逍遥快活吗?蠢妇!” ‘蠢妇’两个字再次刺激了王氏,被自己的女儿恶骂,活着还有何意义? “你当我不敢吗?”王氏怒道:“你唆使张保庆刺杀谢凝,你出卖色相,哄得那棒槌团团转,他为你蹲大狱,为你受酷刑,你还骗他说你要退给他。谢五娘,你昧了良心,小心将来遭报应。” “良心?在哪?能换粮食还是能换钱?”谢五娘像看傻子一样看着王氏,“说你蠢你还不承认,你问问张保庆,我骗他了没有?他心甘情愿为我做这件事,都是他自愿的,我可没有强迫他半分。” “想娶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性,一个破落屠户,也配娶我?”谢五娘把身上的包袱丢在地上,一屁股坐上去,“算命的说了,我可是要做诰命夫人的,我能与张保庆温存几日,那是他天大的福分。” 身后,张保庆惨白着一张脸从草垛后缓缓走出。 王氏看到他,如同白日见了鬼,大张着嘴说不出话。 谢五娘还在兀自喋喋不休,“大理寺就应该判他个斩立决,反倒把他放了出来,他若死了,我就不用东躲西藏,担惊受怕。” “五娘,我出来让你失望了。”身后突然响起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夹杂着战栗、不甘、愤怒。 谢五娘猛然回过头,却看见张保庆血红的双眼直勾勾盯着他。 原来爹说的没错,她在骗他,一直都在骗他。 那些甜言蜜语、山盟海誓,不过是她磨刀的手段。 他甘愿做她手里的一把刀,却被她弃之如敝履。 “保、保庆,你怎么在这儿?”谢五娘忙起身,跑到张保庆身边,握住他的手,“不是那样的,不是你听到的那样。” 这双手还是和以前一样柔软滑腻,张保庆却没有贪恋那温度,他把手抽出来。 “如果你现在马上回城跟我成亲,我就相信你刚刚说的都是假的,你敢吗?” “我、我、我当然愿意,只是时间仓促……” “五娘,别哄我了,我虽愚笨,却并不是傻子。”张保庆无奈说道:“你若真想与我成亲,今日就该在家等我,而不是跑到百里外的城郊。” “你骗我,利用我,甚至想让我死,你对我可曾有过一丝爱意?” “我可以为你去死,可以为你去蹲大牢,可以为你离开京城,你能否、能否给我句实话,我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 谢五娘看着眼前这个可怜的肥硕男人,声泪俱下,万念俱灰,像个蠕虫,让人恶心。 她这辈子、下辈子都不可能看上这样的人,更不可能嫁给他。 索性,不装了! 她大大方方地起身,眼底有无尽的嘲笑和鄙夷。 “张保庆,你听好了,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更没有想过要嫁给你,与你的每一次相处都让我无比恶心。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让你成为我的一把刀,为我杀了谢凝。”谢五娘说道:“没想到,你却如此不中用,没伤到人就算了,还被抓入大理寺,连累我整日担心吊胆。” 张保庆听着谢五娘的话语,一句一句,像一把刀子剜他的心。 原来自己在她眼里竟然如此不堪。 不,是自己在她眼里一直这样不堪。 是自己愚傻,才会相信她的话。 张保庆嘴角抽搐,想要说些什么,未等他说些上面,却见草垛上面跳下两个黑衣人。 当两人自腰间拿出大理寺的拘捕文书时,王氏吓得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第一百三十章 一面 大理寺将张保庆、王氏、谢五娘三人收押,供词上,张保庆却不肯签字画押。 “死到临头,还逞什么强?大理寺的酷刑千百种,你是想都受一遍不成?”狱卒骂道,“别人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你是见了棺材也不掉泪。” 为了这个案子,真的是费老鼻子劲了。 好不容易抓到幕后人,又有暗探亲耳听到犯罪事实,这死倔驴子还抵死不认。 “兄弟们,准备刑具。”狱卒对同伴说道。 “等等。”张保庆趴在地上,虚弱地说道。 狱卒回头:“怎么?你反悔了,要画押了?算你小子识相,倒省了爷们儿一番工夫。” “不是,不是。”张保庆艰难地直起身,“我要见谢凝,只求一面,甘愿伏诛。” 狱卒互相对视了一眼,“此事我等做不了主,须得禀报程寺卿。” 只要能结案,程寺卿自然是同意的。 于是,当日傍晚,谢凝便由衙役带着进了大理寺。 牢狱阴暗潮湿,恶臭无比,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秽气。 日光透着冰冷和寒意,照在瘫在地上的人,那人缓缓抬起头,是谢五娘。 在看到谢凝的那一刻,她突然挣扎起身,奋力抓紧牢门。 “谢凝,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她将手伸出牢门,似乎只要她再用力一点,就可以抓住那白衣人,待抓住他后,她一定要把他撕成碎片。 衙役举起皮鞭,一鞭子甩过去,谢五娘伸在门外的手登时皮肉分离,红色的血肉和白色的筋膜暴露在外,触目惊心。 王氏赶紧跑过去,往后拽女儿,“五娘,你回来,你回来!你伤不了他,只会伤了自己。” 她看着渐渐走远的谢凝,喃喃说道:“祸害,我早说过她是祸害。” 谢凝突然回头,剪水秋眸中俱是阴寒。 王氏看到那眼神,竟生生打了个战栗,原来他并不总是平静无波的,他眼里有恨,心里有恨。 他原是恨毒了她们,只待时机,便要将她们置于死地。 “疼!”谢五娘这时这察觉到那钻心的疼痛。 王氏看了眼女儿血淋淋的手,淡然道:“有什么关系?反正过几天就要去阎罗店,有伤无伤都一样。你就忍几天吧!” 语罢,缓缓走向角落,躺在那鼠蚁乱爬的稻草上,闭上双眼。 她这一生,总是错付,一错再错,无可挽回。 她一片真心待娘家,自入狱以来,王家连个人影儿都不见,听说因怕牵连,已经搬离了京城。 她爱女之心切切,听女儿的话铤而走险,却落得身陷囹圄。 谢凝不来,她和女儿或能留条性命。 谢凝来了,她们凶多吉少。 “为何要见我?”谢凝看着抬头仰望天光的张保庆。 张保庆听到声音,回头看着白衣公子,缓缓跪下,行参拜大礼。 “我有一事拜托公子。”张保庆说道:“这件事只有交给公子我才放心,才能安心上路。” “何事?”谢凝问道。 “我走以后,烦请公子照顾家父。”张保庆抬起头,泪流满面,“家父年老体弱,无力再经营肉铺,求公子能照顾家父,送他终老。” “张保庆,我从不认识你,与你父亲更没有半点交情,你曾在溪峒涧杀我,企图置我于死地,为何把你父亲托付给我?你觉得我会答应吗?”谢凝问道。 “公子定会答应。”张保庆抹去脸上的泪痕,嘴角勾起一抹笑,“公子心善,自回到谢家,每日诊五人,从不收诊金。公子说不认识我,可朱雀门外街谁人不识谢公子?” “父亲只我一个儿子,我若走了,他无依无靠,我不放心上路。我是可怜可恨之人,但家父无罪,公子慈善,看家父可怜,定会心软。此为一。” “公子让婢女经营清风楼,把二姑奶奶从豫州接回来,设计让谢五娘承认罪证,公子是有能耐的人,有照顾家父的能力。此为二。” “所以,我才求程大人让我临死前见公子一面。若公子能答应我的请求,我将如实招供,绝不隐瞒半句。我被人诓骗,对公子起了杀心,愿意以死谢罪,而那些骗我行恶的人,自当与我一起下地狱。” 张保庆再行参拜大礼,额头不住叩地。 谢凝看着那破败的衣衫,纤细的四肢,身上干涸的血渍,还有因为叩头不断滴落的血珠。 前世种种经历,她该心狠一些的,但看到那恳求而无助的眼神,她还是心软了。 “张保庆,我答应你。”谢凝说道。 张保庆在证词上签字画押的时候,松萝找到了张老爹。 老人独坐在院中的老树下,物事随意地散落在院子里,砍肉的案板因为日久不用,已经发霉,成群的苍蝇围着打转,寻找缝隙中的肉碎。 松萝将一个红木匣子放在案板旁边,匣子里码放着二十个金锭,足够老人安度晚年。 对于她的到来和离开,老人并无反应。 浑浊的双眼里再无一丝波澜,虽然他还活着,却嗅不到一丝生气。 松萝出了门,转身找到了福娘子,向她打听张老爹的情况。 “老张头把保庆看得比命根子还重,保庆犯了杀头的重罪,他心里难受呀!”福娘子说道。 松萝自荷包拿出银锭子,交给福娘子。 “这段时间,就劳烦福娘子多往张家跑跑,张老爹年岁大了,加上儿子出事,容易想不开。娘子多帮着劝劝。还有一日三餐,也请娘子做了送来。” 福娘子推托,“这些小事,哪能收掌柜娘子的钱?邻里出事,娘子就算不说,我们也要去看张老爹的。” “娘子心善,善人当有好报。”松萝拉过她的手,把银锭子放在她手中,“我知道娘子热心肠,整条街娘子说话都好使,让这些老街坊多去张家走动走动,莫让张老爹一个人伤心难过。” 福娘子收了银锭,笑道:“别的事我不敢夸口,朱雀门外街的人哪个不听我福娘子的,我这就去通知街坊邻居,不会让张老爹落单,吃饭洒扫的事情就交给我了,不会让掌柜娘子操心。” 第一百三十一章 参谋 大理寺卿程禹坐在轿中,拿着卷宗当扇子,不断催促轿夫。 这才刚立夏,已热成这个鬼样子。 等到入伏,恐怕整个京城都要烤焦。 “你们几个没吃饭吗?能不能快点?”程禹掀开轿帘,看到轿夫湿透的后背,剩下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都不容易,何苦求全责备? 他甚至有些羡慕轿夫,人家再累只是身体累,哪像他,虽然稳坐轿中,却心累不已,为了溪峒涧遇刺案,他已连着半月没睡过好觉。 脑子昏昏沉沉,每日周旋在各方势力中间,疲惫不堪。 他自上任以来,断案多年,不敢说判案如神,但自问手中从无冤假错案。 为什么到了这个案子这里,如此难以推进。 若按律法,谋杀未遂,主犯处以死刑,主谋处以充军或流放,碍于王氏及女儿的性别,被判流放崖州。 他自认这个判决并没有什么问题,但刑部复审此案的时候把此案打回,只有两字‘欠妥’。 何处欠妥,怎么欠妥,又不明示。 起初,他以为是贼寇头子未找到,只判张保庆等人不妥,便将三人关押,等嫌犯全部缉拿归案后再行审理,刑部却又发来催办的文书。 问了,却又不明说,推脱说审案是大理寺的职责,刑部负责复核。 到底是要闹哪样? 手头的案件堆积如山,却卡在如此简单的一个案子上,叫他烦恼不已。 他也曾侧面向同僚和宫人打听,‘溪峒涧谋杀案’可是有圣意? 众人皆三缄其口,万般无奈下,他只得找到旧时同窗,如今已身居右相之位的林易简。 门房看到程禹脚步匆匆,忙上前施礼道:“程大人稍等,小的这就去通传。” “传什么传?”程禹说着脚已经迈进了门槛,“我和他什么关系?还用得着通传?” “程大人,我家相公不便见客。”门房忙跟上。 “相什么公?当了几日丞相就敢自称相公?”程禹对相府轻车熟路,根本就不用门房领路,便找到正在后花园饮酒的林易简。 “林繁之,你又在豪饮!” 花丛中丢着几个空酒坛,随侍的副手早已喝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省。 林易简见到来人,赶紧将酒坛藏在花丛中,作势就要跑。 “你躲什么躲?咱们同窗十数年,你什么德性,我还不了解。”程禹把花丛里的酒坛捡起来,“今日你要是再躲,我就向圣上参你一本,这酒坛就是证据。” 林易简听此,停住步伐,转头看着程禹笑了两声,“程兄说这话,见外了不是?都是同门,何至于此。” 他面色潮红,舌头打直,说话口齿不清。 “你这是喝了多少?”程禹问道。 林易简指了指地上的副手,“他只喝了一坛,剩下的都是我喝的。他酒量太差,不配做本相的酒搭子,要不你再陪我喝两杯?” 程禹把卷宗扔在桌子上,“我大老远过来,难道是找你喝酒。快坐下,帮我参谋一二。” 林易简粗略看了两眼卷宗,便扔回桌上,冷笑两声。 此人才智超群,十分岁便考中进士,为人耿直敢言,正气凛然。 只这两眼,他便清楚了解‘溪峒涧谋杀案’的来龙去脉。 “以你看,此案该如何判,刑部才会满意?”程禹问道。 “判太轻了,全部处死。”林易简大着舌头说道:“最好处以极刑,刑部那帮人才会同意结案。” “我是按我朝律例判的,律法第三部第三条……” “打住,打住。”林易简摆手道:“我最烦你背律法,上学时天天听你背个没完,听得我脑仁疼,好不容易跟你分开,你就别再念经了。” “程寺卿,论判案,你数第二,大韩没人敢称第一。但论人情世故,你与那帮官油子差了十万八千里。” “你可拉倒吧!”程禹瞥了对方一眼,白眼珠多,黑眼珠少,“我不懂人情世故,你就懂了?大韩第一直男,性子跟那茅坑里的石头一般,又臭又硬。你跟我说得着人情世故吗?” “别跟我扯那些没用的,就说这个案子,为什么要重判?” 林易简被奚落一通,不急不恼。 同窗多年,他被挤兑过无数次,这次还算轻的,若不是急着问案子,程禹能从他入太学说到他当宰相。 “程兄,你想想看,‘溪峒涧谋杀案’的谋杀对象是谢凝,主谋是王氏与谢五娘,主犯是张保庆。这不过是一起寻常的刑事案件,这样的案件,我朝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为何刑部反复问及,为何按律法判决刑部屡次打回?” “这件案子涉及皇长子,歧王也受了伤,皇家自然重视。” “这话只对了一半,歧王受了皮外伤,不足道。何况他是救人,并非是被谋杀。重点在后半句:皇家重视。程兄不妨想想,是谁重视?” 程禹想了想,刑部自然听命是皇上,难道是圣命? “你是说宫里那位?”程禹向南扬了扬头。 “皇上娶了本该做他儿媳的女人,愧对歧王殿下,怕天下人嗤笑,想通过此案昭示天下,他重视这个儿子,他要为儿子申冤,他要严惩伤害儿子的人。张保庆也好,王氏也罢,不过是昭显皇恩的工具罢了。撞到枪口上,合该他们倒霉。” “你说的……很清楚!” 程禹看着这位昔日的同窗,性子真是一点没变啊! 要不是这颗脑袋够大够聪明,不知都搬几次家了! 要不说是大韩第一直男呢! 皇上娶熙宁郡主的事,朝堂上下噤若寒蝉,阿谀奉承之辈作诗词歌赋,赞叹这千年难得一遇的爱情,谁敢提起熙宁曾是歧王妃的事? 这位仁兄仗义执言,不但提到了‘父夺子妻’的丑事,还直言皇上是为了沽名钓誉才示意刑部重判。 “繁之,今天这话,你只能对我说,切莫对第二个人提起。我只当你说的醉话,出了这个门,我一句都不记得。”程禹拿起桌上的卷宗,临行前不忘交代,“今后,多喝酒,少说话。” 第一百三十二章 诘问 幕僚把张保庆见谢凝的消息告诉韩元驰时,韩元驰将‘凤宁宫’的图纸草样放置一旁。 原来这才是她的本意! 她知道张保庆被假意释放后一定会去找幕后主使,所以他让大理寺故意放走张保庆,为的就是让张保庆自己找到幕后主使。 或者他早就知道幕后主使是谁,只是为了让张宝庆带大理寺找到证据。 “那几个贼寇呢?同兴镖局的总镖头可找到了?”韩元驰问道。 “大理寺已派人去了那人老家,却扑了个空,说是早早收到消息,跑路了。”幕僚答道。 “这倒奇了,大理寺审案向来滴水不漏,怎么会走漏了风声?”韩元驰绕过桌案,对身后的卫融说道:“备马,我要去谢家。” 他要亲自去问问谢凝,他到底招惹了什么人,两波人要同时杀他。 为什么要他向皇上要恩典? 或者这是他早已料定的结局,而自己只是在棋局上的一个棋子。 “王爷,‘凤宁宫’的图纸您还没有看完。工部还等着您回话呢!”幕僚说道。 “本王就算是拉磨的驴,也能喘口气吧!我已经看了一天一夜,是不是出门还得经过那帮老家伙的同意?”他匆匆接过婢女递过的外衫,卫融急忙跟上。 他是将士出身,对于建筑并不了解,而皇上单单指定他作为‘凤宁宫’的施工督造,其用意不在宫殿,而在试探。 他要看看这个儿子是对他真的臣服,还是只是阳奉阴违,阿谀奉承。 若这宫殿建的好,那是工部的功劳;若建的不好,那便是他的责任。 所以,‘凤宁宫’的建造不能出一点纰漏,否则,便是他督造不力,皇上有千万种方法可以惩罚他。 古往今来,‘莫须有’的罪名还少吗?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道理,他明白,幕僚明白,稍有判断力的臣僚都明白。 所以,幕僚们事事谨小慎微,胆战心惊,无时无刻不在督促他。 可他也是人,也需要片刻的轻闲。 对于韩元池的到来,谢宁并不感到惊讶。 他知道这个人早晚会来,也知道他要问什么问题。 廊下谢凝坐在矮凳上,与韩元驰相对而坐。 “你早就知道。王氏和谢五娘是幕后主使,对不对?”韩元驰问道。 辛夷为两人斟茶,却不见人动杯。 “只是猜测,并不敢确定。”谢凝说道。 果真如此,这么说,他只是这个棋局中的一环罢了。 “若是他没有去找谢五娘,你又该如何?” “不,他会去的。”谢宁笃定地说:“因为他没有杀我的理由。幕后之人一定承诺了他极其重要的事情,他才愿意这么做。所以他出狱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找这个人去兑现承诺,否则他做的一切就失去了意义。” “你还真是……自信!”韩元池说道:“那又为何让我去求父皇的恩典?” “若没有皇上的口谕,以大理寺程寺卿的为人,绝不可能假意放人。况且你去求这个恩典于你并没有什么损失,皇上认为你有求于他,反倒对你更加信任。” 怎么这事情让他说来反倒成了欠他的人情? 这时,辛夷端着木托盘,上来放两个白瓷碗,当碗摆在韩元驰面前时,他才看清里面盛着碧绿的面条,根根分明,如同翡翠一般。 面前依次放了玉骨碟,盛着花生碎、黄瓜丝、鸡肉丝等佐餐凉菜,配以小料。 不过是寻常的家常菜,色彩搭配用了心思,让人看着有食欲。 “王爷喜欢什么,奴帮您拌面。”辛夷说道。 韩元驰觉得新奇,“我自己来!” 他随意挑了几样小菜,佐以麻酱,入口爽滑,清香甘美。 “这是什么?”他问道。 “你可以叫它凉水面,也可以叫它‘槐叶冷淘’。”谢凝说道:“用槐叶榨出汁,用槐叶汁水和面,面条便碧绿如玉,再浇以热油,凭个人喜爱添加小食和调料。” 此时已是初夏,天气渐渐热了起来,连吹着的风都带着热意,让人心生烦躁。吃上一碗带着凉意的冷淘确实是件惬意的事情。 韩元驰一口接一口,一碗面很快见了底。 “可有冰鉴?”他意犹未尽。 “有的,奴这就去取。”辛夷说着就要离开。 “等等。”谢凝说道:“你刚刚吃冷淘放了辣椒,马上吃凉的会刺激肠胃,至少要等半个时辰才可以。” “去给王爷取紫苏饮来。”她吩咐辛夷。 “这‘槐叶冷淘’极是应景,若是拿到清风楼售卖,松萝定然又要大赚一笔了。” “谁在背后说奴家?”松萝笑吟吟地走进来,身后跟着两个童子。 她今日穿着鹅黄的春衫和襦裙,衬托得十分娇俏。 “说曹操松萝到。”韩元驰亦笑道。 “王爷说的是呢,厨子正忙着改良菜色,过两日便会写入菜谱。”松萝拿帕子拭掉额前的细汗,“辛夷,可还有冷淘,给我也来一碗。” “公子,这几日看了八处宅子,您请过目。只是这些宅子有的偏僻,有的租金太贵,有的虽然价钱位置都合适,但年久没有人居住,需要修葺、通风一段时间才可入住。二姑奶奶病后体弱,对居所要求严格,婢子不敢擅自作主,还请公子定夺。” 等了多时的冰鉴终于上来,韩元驰叉起一颗樱桃,放入口中,“好好的,为什么要赁房子?” “回王爷的话,自从二姑奶奶从豫州回来,重病未愈,这里处在闹市,人多喧哗不宜养身子,公子让在近郊租个宅子以方便二姑奶奶养身体。” 韩元驰放下木叉,说道:“我近郊倒是有一处别院。虽然不经常住,一直有人打扫,而且那里有温泉,最宜养生。” “那感情好,若是王爷同意把别院出租,奴这就准备契约。”松罗笑道,这几日为了看房子她几乎跑断了腿,清风楼还有一堆事务等着他去处理,实在是分身乏术。 歧王素来眼光高,他的别院自然是好的。 “你倒心急。”韩元驰看向正在饮茶的谢凝,“公子觉得呢?” “松萝,取契约来,租金让王爷定。”谢凝说道。 韩元驰语结:不愧是主仆,心意相连。 话说他同意租赁了吗? 第一百三十三章 判决 程禹按照林易简的建议,把三人都改判为绞刑时,刑部果然没有再打回,顺利通过。 他看着那刺眼的朱批,再一次明白:熟读律法、断案清明是混不好官场的,最重要的是人情练达。 想起好友那些醉话,程禹不由苦笑。 话糙理不糙,虽然是些酒醉之言,可说的句句中肯。 程禹放下笔,起身走到窗台,窗外的竹子随风摇曳,沙沙作响。 这是怎样的世道? 有法不依,有律不遵,断案判刑完全看一人喜怒。 他高兴了,可当场释放重罪之人;他不高兴,可轻易治人死罪。 他想起还是小吏的时候,曾经彻夜研读律法,和同僚因为一个法条争辩多日,最后在他的据理力争下,才得以修改。 他自认为自己对大韩律例的改进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现在想想,那就是个笑话。 律例再完善有什么用? 只不过是皇家的摆设罢了! 当衙役把判决的消息告诉王氏及谢五娘时,两人当场昏厥。 狱卒一瓢冷水照头泼下,两人打着寒战睁开眼。 生死关头,最能暴露人性。 无论王氏平日里如何刁钻跋扈,无论谢五娘心机有多么深重,在这一刻,都只剩下恐惧。 “为什么判我死刑,我没有杀人。”谢五娘拉住狱卒的腿,凄厉问道。 “撒开!”狱卒猛然一脚,踢在谢五娘胸口,“大人怎么判,我们就怎么做。后日行刑,你还是省点力气,准备上路吧!” 谢五娘瘫倒在地,兀自问道:“为什么?为什么?……” 王氏嘴里骂天骂地,骂了大理寺上下的十八代祖宗,身上挨着皮鞭,仍然挡不住她些里的咒骂。 “他奶奶的腿,大人怎么不判这妇人早点下地狱,扰人清净。”狱卒骂道,他都打累了,这泼妇的嘴还不闭上。 整个大牢,充斥着妇人的咒骂声,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酷吏听得头疼,走到王氏面前,三两下卸了她的下巴。只见她嘴唇蠕动着,合不上嘴巴,发不出声音。 她无法,只得找个角落蹲下,看着地上的斑驳月光,忽然笑了。 死便死罢,她做鬼也要去问问娘和哥哥,她曾为王家做了那么多,为什么他们这么狠心? 看着地上喃喃自语的女儿,她厌恶地别过眼。 她不曾亏欠三个女儿,结果呢? 自她入狱,谢湘楠便如人间蒸发一般,再无音讯,枉她心思费尽送她入镇国公府,让她做了国公嫡女,如今生母造了难,竟如此撇下不管。 再看看地上这个,若不是她起了杀心,自己怎么能落到这个地步? 如此看来,女儿们不是她的福气,反而是她的劫数。 至于谢六娘,幼时固然是天真可爱,长大了谁又知道是什么德性? 她自是无缘再见到,也不想知道。 唯有一人,这世间唯有一人。 那个落魄穷酸书生,那个她最瞧不上的懦弱男人,那个她说东不敢往西的丈夫,是她今生唯一亏欠的人。 他难道不知,自己用尽心思才怀了五娘,逼着他成了亲,成为谢家的主母。 他难道不知,自己撒泼打滚才抢来清风楼,又像蛀虫般掏空了清风楼,富了王家,空了谢家。 他到底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自己从来没把他当成丈夫,也从来没想和他好好过日子。 她只把他当成一个工具,一个可以帮她立足、帮她敛财的工具人。 可这个工具人,不但事事由她,还在自己被诓骗时,愿意散尽家财。甚至在知道自己与女儿合谋杀死嫡子的时候,还准备卖了房子替她疏通官吏。 又傻又蠢,王氏心想。 眼角却不争气地流下两滴行泪来。 菜市口行刑时,王氏又见到了谢焘,他还穿着那件洗得几近透明的灰布长衫,那衣领还被自己扯断过,粗粗缝着,不知是哪个丫头的针线,都缝歪了。 等她回去了,她要亲自缝制,她的针线活可是极好的。 不! 要再给他裁件新衣,他已经很久没裁新衣了。 谢焘挤在前排,踮起脚尖,吃力地朝王氏挥着着。 看他嘴形,应当是叫的‘娘子’。 他在说着什么,王氏一句都听不到。 人太多、太嘈杂,人群里不时有人叫着‘活该!’“去死。” 她都听不到了。 刽子手把她摁在绞架上时,她看着身旁的谢五娘和张保庆,心里却在想着一个人。 这个今生任她予取予求的男人,来生,她一定好好待他! 谢焘看完妻子和女儿行刑,整个人如坠冰窟。 艳阳高照,他却觉得四肢百骸都是寒意,是那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从不买酒的他到酒铺,买了两斤‘状元红’,边走边喝。 酒喝完了,人也站到谢宅前。 他站在房门前,抬头看着上面的匾额,将酒瓶奋力砸在匾额上。 “狗屁的谢宅!”他骂道。 六安听到声音,忙跑出来,看到谢焘!” 他伺候谢焘十多年,从来没见到谢焘喝酒,更别说喝醉了。 “今日你家主母行刑,你不去,他也不去,你们都不去。你们眼里,还有没有这个主母?” 谢焘说着醉话,身子东倒西歪,六安忙上前扶住。 “老爷,回家说!”他搀着谢焘,快步走回宅院。 这种事,光彩吗? 王氏谋杀继子,谢五娘尚在闺中,便与张保庆暗度陈仓,唆使他杀人犯罪。 坊间有多少流言,也就是谢焘,整个缩在书房,两耳不闻窗外事。但凡他出门走一圈,邻里间谁不议论此事。 传言越来越多,越来越邪乎,各种版本应有尽有。 这段时间,他出门都是在夜间,白日里只要被人看见,一定有人问他王氏和谢五娘的事,到底哪种版本是真实的。 好像他身在谢家,就什么都知道似的。 今日行刑,他一早找借口出去了,家中的仆妇丫鬟也都默不作声,谁愿意去菜市口那种凶煞之地看行刑,若碰上熟识的人,又要东拉西扯地问。 这种事,越少人知道越好,越晚知道越好! 也就是谢焘,自己去倒罢了,还恨不得让全家都去观瞻。 绞刑,六安这辈子都不想知道那是什么样。 “总得有人给她收尸入殓啊!”谢焘说道。 第一百三十四章 亲离 谢焘找到城外田庄,王明山一家及王母早就人去屋空,连个人影都寻不见。 向邻里间打听,也是一问三不知。 田庄早在月前已变卖干净。 想来早就有去意,才会在短时间内搬得如此干净。 谢焘看着四壁空空的房子,为妻子不值。 “娘子啊娘子,这就是你掏心掏肺的娘家。投胎时你可要看清楚,莫要再进王家。” 他抬起衣袖擦拭眼角,心里开始合计王氏的身后事。 好在还有谢凝,不管怎么说,他也算是王氏的儿子,出殡时扛幡扶灵,都需要这个儿子。 哪知他找谢凝说明来意时,竟被断然拒绝。 “出殡那天你不去,你眼里还有没有人伦纲常,王氏做得再不对,你也要顾及死人的颜面。”谢焘怒道,声音之大,连隔壁屋的谢姝都听得一清二楚。 “父亲,王氏为何而死?”谢凝问道:“你竟指望我去为她扛幡,荒诞无稽!” 谢焘词穷,王氏是因为谋杀继子才被判处绞刑,而这个继子正是谢凝。 沉默良久,才说道:“不管怎么说,王氏是你母亲,你是她的儿子,这是不争的事实。你身为儿子,就该为亡母做这些,这是身为人子的责任。” “父亲,你既然要说人伦,我们便从伦理纲常说起。”谢凝并没有他的愤怒而变了神色,“你沉迷读书,不顾家中事务,母亲独自一人撑起家业,积劳成疾,英年早逝,你于妻无情;自娶妻后,你不再操持家中大小事务,未曾抚养教育子女,你于家不顾;你将我弃于广灵观,不闻不问,于子不仁;你从不事劳作,无功无名,衣食用度皆由他人供应,于国不效。如此为人,也配和我说人伦纲常吗?” 谢焘气结,颤抖着手指向谢凝,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还是说,你的情义都给了王氏?母亲和我们姐妹在你眼里,竟比不上一个刁蛮泼妇!你忠奸不分,大义不明,识人不请,也配说自己是读书人吗?” 谢焘一生从未被人如此羞辱,只觉得喉头一阵腥甜,‘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谢姝慌了神,欲上前查看,却被谢凝拦住:“他一生酸腐迂执,总要有人让他醒来。” 那血暗红污浊,夹杂着血沫,想是气急攻心,吐出来反倒是好事。 谢焘抬起衣袖擦干嘴角的血渍,看着眼前的儿子,陌生又熟悉。 他还记得小时候的谢凝寡言怯懦,别人稍一大声便往母亲怀里躲。 何时竟变得如巧言善辩,字字诛心? “原来,我这个父亲在你心中竟如此不堪,既如此,这父子不做也罢。”谢焘起身,“从今日起,你我父子之情到此为止,我与你恩断义绝。” 他对一旁的谢姝说道:“姝娘,取笔墨来,我要写‘绝亲书’,你也作个见证。” “孽子,写什么‘绝亲书’?”闻讯而来的谢老太太刚进门,龙头拐杖已经打在了谢焘身上,“家里刚刚办了白事,再闹出父子断亲的事,还嫌弃不够丢人吗?” 谢老太太看着低眉耷眼的谢焘,临窗而站的谢凝。 “打断骨头连着筋,说一千道一万,你们也是父子,这是什么都改变不了的。”谢老太太说道:“你们若还认我这个长辈,这件事我就做回主,凝哥儿是受害人,于情于理,出殡那天不该让他去。” “母亲……”谢焘突然打断她的话,“你怎么也如此不讲道理?” 站在谢老太太身后的陈氏冷哼一声,“三弟,到底是谁不讲道理?王氏要杀凝哥儿,你还要凝哥儿去给她扶灵?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吗?” “这么多年,王氏的为人谁不知道?只有你,把她当心肝宝贝护着,不知道是真瞎还是装瞎。”王氏低声嘟囔道。 “死者为大,你、你、你怎么能如此诋毁她?”谢焘平静的心又再次被愤怒填满。 “我诋毁她?”陈氏似听了天大的笑话一般,“她人品烂成那样,还需要诋毁吗?” “行了!”谢老太太把龙头拐杖往地上一杵,怒道:“人都死了,生前事还重要吗?先把身后事办了,其他的以后再说。” “三郎,你久读诗书,不谙世事,我已同你大哥大嫂商议过了,这件事就交由大房去办,你出殡那个露个面也就是了。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不要再生事端。”谢老太太说道。 谢焘近日打理王氏及女儿的身后事,心情极度抑郁,一是不忍看见亡妻及女儿;二是他从没有料理过家事,才知道办一场白事竟要处理这么多琐碎的事务,时常感到力不从心。 便想着让谢凝处理此事,没想到碰了个硬钉子。 有谢母这番话,倒也借坡下驴。 “凝哥儿,听说你要搬出去住,可有这回事?”谢老太太早已听到风声,说谢凝要搬出苍梧斋,刚刚进来时,看到院子里堆的箱笼,更加确定了此事。 “回祖母,苍梧斋紧邻闹市,白日里叫卖吆喝声不断,不宜姐姐养病,便在城外租了个别院。”谢凝答道。 谢老太太看着谢姝苍白的脸,点了点头,“也是,这里虽然十分便利,就是吵闹了些。我们平日住惯了倒也罢了,姝娘从豫州回来,又拖着重病,还是选个僻静的地方。” “嘿,要我说,花那个钱做什么?我家在巷尾,那里僻静,让姝娘住到我家去。”陈氏笑道。 谢老太太看了他一眼,看傻子一样看着她。 “大郎媳妇,你家也在朱雀门外街,能有多安静?再说,你和大郎每日都要早起理货,姝娘怎么休息?” 陈氏尴尬笑了两声,缩了回去。 “凝哥儿,你搬走后,这房子是留给你父亲还是……” 谢老太太和善问道,这才是她今日来的目的。 这宅子是当初谢娘子买下地皮,一手建造的,说是要留给独子,房契上也是谢凝的名字。 换句话说,谢凝有权利决定谢宅是留是卖。 他若决定卖了宅子,三郎和六娘怕是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留不留父亲,要姐姐说了算。” 第一百三十五章 盛夏 一直在角落的谢姝愕然,“阿凝,这宅子是母亲留给你的,怎么是我说了算!” 她是归宗女,身染重病,娘家能接回,养在家里,已是万幸。哪里还有她置喙的余地! 谢凝自匣中取出房契,上面赫然写着谢姝的名字。 “原本想等姐姐大好了再告诉你,既然祖母问起,便今日说了。”她把房契交给谢姝,“三月前已经到官府登记备案,从那时起,这宅子就是姐姐的了。” “这宅子给谁住,自然是姐姐说了算。” “这如何使得?”谢老太太诧异道:“莫说姝娘是归宗女,就算是在室女,这宅子也轮不到她啊!她出嫁时,你娘已给了嫁妆,如今又要把宅子给她。如此离经叛道之事,满京城怕是找不出第二家。” 谢姝虽感欣慰,亦是觉得不妥。 “阿凝,我知道你的好意,但这宅子我不能要。” 谢焘似乎忘记了自己刚刚说要绝亲的话,嚷道:“哪有归宗女继承产业的道理?若是过户,也只由男子继承,大房、二房难道没有男丁了吗?让一个女子继承家业,成何体统?” 这话说到了陈氏心坎里,这座宅子她眼谗不是一日两日了,建筑精良,雅致精巧,比自己那破院子不知好上多少,若是自家哥儿住进来,还愁找不到媳妇吗? 那时,夫妻二人一起住进来,也过几天清净享福的日子。 她亦从旁帮腔,指责谢凝办事不妥,不为宗室考虑,只顾自己一家私利。 “你若真为姝娘着想,就精心为她调理身体,待身子好些,再给她寻个好人家,嫁妆给得丰厚些也就是了。把家宅过户给归宗女,我死也不同意。”谢老太太怒道,“于情于理,这宅子都该留给男丁,你成亲后若生下儿子,那便是你儿子的;若不幸无子,二房、三房的儿子过继给一个给你,左右有个传承香火的人。” 这一刻,她有点理解王氏和谢焘了。 自广灵观回到谢家,她的想法越来越离经叛道,骇人听闻。 谢凝并不理众人的反应。这世上,除了谢娘子,她不欠任何人的。 谢娘子在意的人,她有义务安排妥当。 况且她也是女子,何来长子之说? 把宅子给谢姝,这宅子便是谢姝的底气,以后不算是独身,还是嫁人,都说得上嘴。 “祖母,房契上有官府的官印,还有府衙大人的署名,房契是合法有效的。官府既已承认,孙儿不想多做解释。” 谢凝并不想在此事辩解,她已经把房子给了谢姝,官府过了明堂,其他人说什么,还重要吗? 她看着一张张愤怒变形的脸,莫名觉得有些好笑。 “谁说宅子一定要留给男丁?谁说女子一定要嫁人?”她笑着说道:“姐姐现在住在这里,就很好,婵姐儿和灵姐儿也也很好。只要她们愿意,可以一辈子住在这里。再说婵姐儿年龄大了,也该找个教书先生,识字读书。” 谢姝还没有从刚刚的震惊中回过魂来,听到这句话,更加诧异。 “阿凝,你是说要送婵姐去书院读书?”她问道。 未等谢凝回答,谢老太太接话:“小女子读什么书?咱们家既不是书香门第,又不是世家大族,读的哪门子书?再说,女子读书有什么用?将来还不是嫁人生子,与人洗手做羹汤?” “祖母,女子读书有了出息,也可上得朝堂、出得庙堂。” 谢老太太白她一眼,直嚷着头痛,起身让陈氏扶她回房。 再听她说出些惊世骇俗的言语,她怕是要一命呜呼。 —————— 直到夏至,苍梧斋的东西才算清空,众人搬至清晖院,谢宅则留给了谢焘和谢六娘父女俩居住。 搬进清晖院后,谢凝将手中的杂务尽数交给了松萝,全心调理谢姝的身体。 此处依山傍水,安闲雅静,可养人心神,而且有天然的温泉,谢姝每日午后去泡上半个时辰,觉得通体舒泰,再加上谢凝的汤药,脸色眼日益红润起来。 她刚走回庭院,便见辛夷和怀夕两个丫头在廊下席地而坐,看见她进来,忙把什么东西藏起来。 “藏的什么?”谢姝笑着问道。 “二姑奶奶,没什么的。” 怀夕忙起身相迎,不小心踢到席子,席子翻起一角,露出藏在下面的玻璃盏,只见雪白的乳酪洒在冰屑上,形似连绵起伏的山峦,上面点缀着花朵和彩树,极是好看。 “好呀,你们又在背着我贪凉。”谢姝娇嗔道。 今年夏季是酷暑,即便清晖院在山脚下,午后的高温也极是煎熬,谢凝闲时做些冰凉可口的饮食,很合大家的胃口。 但因她正在服食汤药,不能吃凉,所以大家都避着她吃。 正说着话,却见婵姐儿和灵姐儿每个捧着个白玉碗,里面放着透明的元子,造型各异的冰粒掺杂其中,看着就让人欢喜。 女儿们看到她,不约而同抬起衣袖,护住玉碗,掉头向厨房走去。 “婵姐儿,灵姐儿,你们也躲着娘。”谢姝喊道。 婵姐儿远远说道:“小舅舅说了,你不能贪凉。” 谢凝束着衣袖,正要从厨房出来,看到去而复返的女童,问道:“怎么了?” “娘来了!”两人异口同声说道。 现在,在她们眼里,‘娘来了’如同‘狼来了’,她们从来不知道娘竟如此贪嘴,大夫都说不让吃凉的,但娘总是偷摸想吃一口。 虽然,炎炎夏日,吃上一颗‘冰雪冷元子’或者一勺‘酥山’,是无比惬意的事,但还是要听大夫的话啊! 谢凝笑笑,走了出去。 看到谢姝正眼巴巴地看着婢女手中的‘酥山’,笑道:“七日后,姐姐也可以吃上一碗。” 刚从豫州回来时,谢姝每日唉声叹气,自怨自艾,恨自己不该听谢凝的话,把三哥儿一个人丢在豫州,恨不得天天以泪洗面。 那时的她,不爱新衣,不爱美食,不喜装扮,似乎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与她绝缘。 谢凝便时常让两个姐儿过去陪母亲,在草药中加了散郁的药,经过大半年的调理,总算稍有起色。 不管是美食还是衣服,抑或是孩子,只要这世上有让她眷恋的东西,能够激起她求生的意愿,对谢姝来说,都是好事。 第一百三十六章 消暑 几人正说着话,却见松萝从门外进来。 往常松萝都是天黑才回来,今日这般早,辛夷忙迎了上去。 “姐姐,快来,公子做的‘酥山’,好吃极了,你快来尝尝。” 松萝笑着嗔道:“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怎么让公子亲自下厨?” “两个姐儿只吃公子做的,嫌我们做的不好吃。”辛夷辩解道。 松萝接过玻璃盏,浅尝了一口,冰凉清甜,炎炎夏日吃上一碗,真是一件美事。 大韩一直有夏日食冰的习俗,但却没有人想到把生牛乳做成乳酪淋在冰屑上,当谢凝第一次做出‘酥山’时,松萝的心里顿时亮了。 自从入夏,清风楼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 谁也不想大热天的,再吃上一顿涮锅,那真的是从里到外要熟透了。 “夏天,当然要在冰上下功夫。”谢凝说道。 于是,她做出了‘酥山’‘冰雪冷元子’‘冷淘’等以冰打底的食物,刚一推出,便极受欢迎。 “看你的神色,想来酒楼的生意不错。”谢凝说道。 “啊?这么明显吗?”松萝把玻璃盏贴在自己脸上,冰冰凉凉,甚是舒服。 “掌柜娘子的脸就是清风楼的晴雨表,若生意好,这笑就多些;若生意不好,这脸啊,就像三九天吃冰块,凉透了!”谢姝打趣道。 松萝不自觉笑了笑,最近,她笑得确实比平常多些。 毕竟,谁看到流水一样的进账不开心呢。 “公子,这是上个月的账本,您闲时看下。” 松萝把账册放在桌案上,谢凝随意翻了一下。 “记得把歧王殿下的分红及时送去,还有这院子的租金。”她说道。 “已遣人送过去了,卫融那里我也另送了一份。”松萝说道:“平日里他来清风楼坐坐,那些地痞流氓见他在这里,也不敢惹事。” 谢凝点头,这丫头做掌柜是愈发上道了。 “这月的盈余已存入通泰钱庄,这是票据。”松萝自怀中取出银票,谢凝随意放在桌案上。 谢姝无意间看了一眼,竟有八万贯之多。 谢凝曾用八万贯买下了清风楼,那时她还颇不理解,这么多钱买下一个破败的酒楼,值吗? 如今,仅一月的盈余就多达八万贯。 看来,这生意能不能做成,能做成什么样,还得看在什么人手里。 “对了,公子,听说老爷把旧日的仆从都遣散了,只留下了六安和一个做饭妈妈。有些人找到我,想留在京城做事,我就安排在酒楼做事。”松萝说道:“公子可还记得白檀?” “可是以前在主院伺候的丫头?”谢凝问道。 “正是她,她也找到了我,想在酒楼谋份差事,我觉得此人做事牢靠,可以在公子身边伺候,想留她在的清晖院。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谢凝想起那个圆脸的姑娘,她曾在自己病重时在苍梧斋照顾,也曾在去豫州前找到松萝,让自己务必小心。 那是个有情义的丫头。 “留下吧!”谢凝说道,“月例按你的开。” “谢公子!”松萝惊喜道。 除掉清风楼的分红,她的月例有二十贯。 这是酒楼掌柜普遍的月例,但对于一个婢女来说,实属高薪。 对于京城的民众来说,今年盛夏,人手一盏‘酥山’,那是夏季必备。 ‘酥山’最开始只有清风楼售卖,一经推出,销路大好。 五文钱一个的‘酥山’,用晶莹剔透的冰屑堆成形态各异的雪山,淋上雪白的乳酪,撒上碧绿的果粉,再放上各色果脯,放在花朵形状的玻璃盏上。 好看好吃,清凉解暑。 最关键的是,不论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都买得起。 清风楼开始售卖‘酥山’的第二日,曹门大街的酒楼都在彩楼下设了专门制作‘酥山’的摊位。 速度之快,令人咂舌。 紧接着,‘冰雪冷元子’‘冷淘’“迷你冰鉴”,清风楼卖什么,别的酒楼也卖什么。 松萝为此急得半夜睡不着,都是开店做生意,没有禁止别家售卖的道理。 但是,刚一推出新品,马上被别家模仿,清风楼的优势在哪? 她把自己的担忧说给谢凝听。 “你只做好自家的,别家的不用管。他们做得再好,也只是清风楼第二。”公子劝慰她。 “多贱寡贵,东西多了,价格自然就要降下来,各家为了减少成本,就会粗制滥造。你只须记得:第一、清风楼不降价;第二、原料选好的,不偷工减料。” 不到一月,京城卖冷饮的越来越多,各家为了抢生意,争着比谁的价低。 东西自然越做越粗糙,生牛乳中兑了水,玻璃盏换成了粗陶盏,果粉省了,果脯也只是象征性地丢上两颗,除了最下面的冰屑,几乎不能称之为‘酥山’。 只有清风楼,从头到底,不争不抢,仍是五文钱一个,用料上乘,做工讲究。 所以,卖冷饮的店铺虽多,但若想吃地道的冷饮子,只有清风楼一家。 但冷饮的一大弊端是冰粒易融化,外送的冷饮常常还没到顾客家中,已经变成了热饮。 要想吃到纯正的‘酥山’,须得亲自到店铺。 清风楼门前,停着一顶普通的青布小轿,婢女隔着帘子听着主人的吩咐,待听完后,急步跑向店内,买了两盏‘酥山’。 夏日的热风吹得人燥热难耐,许是轿中太过闷热,轿中人掀起小窗的帘子,用丝帕扇风。 看婢女捧着‘酥山’往回走,唇边不自觉有了笑意。 正在酒楼前纳凉的夏普看得真切,轿中人不是别人,正在翠羽楼的鹤月小姐。 她怎么来了? 她不是只有除夕才会外出吃饭,这年不年,节不节的,她跑出翠羽楼做什么? 只见轿中匆匆探出青葱玉指,接过冰盏,忙不迭拿木勺盛了乳酪,就要送入口中。 “小姐,别急,这两盏都是给你买的。”莺儿说道。 小姐夏日贪凉,厨师做的冰盏总嫌不好吃,叫了酒楼外送,但送到时往往成一瘫冰水。 趁着今日得闲,两人便悄悄雇了轿子,满足口腹之欲。 “别光顾着我,你也去给自己买一盏。”鹤月看看四周无人,对莺儿说道。 那冰清玉润的丝滑缓缓流入肺腑,如乱琼碎玉一般在眼前绽开。 怪不得人人都说,吃过清风楼的‘酥山’,才叫夏天呢! 她轻轻挖下第二勺,就在送入口中时,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叫嚷。 “鹤月小姐要吃‘酥山’,我遇仙楼免费送上。” 第一百三十七章 挑衅 鹤月惊得勺子掉落,倒不是怕被人发现,只是如果有人知道她外出,又是人山人海,她是极其讨厌这种阵仗的。 也极其讨厌外面说话的那个人。 她今日是偷偷溜出来,不想有人知道她的行踪,便不想将此事闹大。 再说,谁要吃你遇仙楼的‘酥山’,清风楼的‘酥山’才是一绝。 却又听那人说道:“在下遇仙楼少东家夏普,不知能否有幸请鹤月小姐到楼上一聚?” “今日小姐外出匆忙,妈妈还等着我们回去,就不打扰公子了。”莺儿说道。 “我没问你,我问你家小姐,你插什么嘴?”夏普有些不满。 “少东家,莺儿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鹤月隔着帘子说道,声音婉转清丽。 夏普一听这声音,骨头先酥了一半。 他去过翠羽楼多次,却从未曾有和鹤月小姐单独相聚的机会,如今这机会就在眼前,怎能轻易放弃? “鹤月小姐,我遇仙楼的冷饮不比清风楼差,还请小姐品鉴,两家酒楼的‘酥山’孰优孰劣?”夏普不依不饶,“若能得鹤月小姐亲口玉定,胜过官府的金字招牌。” 轿内良久没有回应,莺儿已明白了八九分。 “多谢少东家盛情邀请,但小姐确实有要事在身,不便就留,就此别过。”莺儿屈身施礼。 说话间,人们听到‘鹤月小姐’的名号,越来越多的人聚拢过来。 烈日炎炎之下,夏普的耐心正被消耗殆尽。 若是在翠羽楼倒也罢了,如此大庭广众之下,他一个酒楼少东家竟然请不动一个小姐,传出去岂不被人笑掉大牙。 “一个青楼的姐儿,能有什么要事?左不过是陪男人睡觉。”夏普冷笑道:“难道请你吃顿饭还不如陪男人睡觉舒坦?还是说小姐天生就爱干个?”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 莺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这个行当虽然不光彩,但小姐向来卖艺不卖身。 当街被人羞辱,还是第一次。 她一个女儿家,不知该如何反驳,只得孤零零站在人群中间,听着那不怀好意的嘲笑。 鹤月看着手中的‘酥山’慢慢融化,果粉、冰屑、乳酪融成了白绿相间的一瘫水,让人再没了食欲。 若是把这冰盏泼到那无赖脸上,定然十分精彩。 她掀开轿帘,还未有下一步动作,只见不知从哪来的秽物兜头泼到夏普脸上,那脸立刻如同戏台上的戏子,除了眼睛鼻子,其他五官都被掩在污物之下。 夏普下意识抹了把脸,只觉腥臭异常,闻之欲呕。 “谁扔的小爷?哪个狗娘养的,敢扔小爷,活腻歪了!”他朝人群叫骂。 遇仙楼的背景京城谁人不知,有谁敢当众出贵妃弟弟的丑,那真的是活得不耐烦了。 人群不敢应声,自动后退几步,避开嫌疑。 却见身穿靛蓝罗云纱、手拿白玉扇的郎君上前,那郎君身后的小厮端着个破盆,盆里放着的正是泼向夏普的秽物。 长福捏着鼻子,将破盆离得远远的,那是他按少爷的吩咐,从阴沟挖出的陈年臭泥,说是要给夏普洗洗脸。 “是你!荣异!是你泼我。”夏普看着摇着白玉扇的潇洒公子哥,气不打一处来,这京城敢如此对他的人除了荣异,找不出第二个。 早有小厮拿了干净的帕子,替夏普擦干净。 “听你满嘴喷粪,想必吃了不少屎,小爷我专门找了万年淤泥好好给你清清嘴!”荣异笑道:“怎么,够味吗?不够小爷还有!” “荣异,你……”夏普气得两眼直冒火星,“你敢如此对我,我、我要告诉家姐。” “瞧瞧、瞧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出点儿事就要告状。”荣异拿白玉扇指着夏普的鼻子,“去吧!现在就去!不去你是孙子。” “别人怕你夏普,小爷我可不怕,你不就是仗着你那贵妃姐姐得宠,小爷家里有先皇御赐的免死金牌,你敢在我面前充大?就你那破落户的出身,也配和鹤月小姐说话?” 鹤月小姐是在他心中是九天玄女般的存在,竟然被夏普当街羞辱,是可忍孰不可忍! 趁着人群混乱之际,荣异悄悄示意莺儿,赶紧离开。 人们当然想看花魁娘子的真面目,但人们更想花魁娘子献媚出丑,以满足自身的窥探私欲。 待鹤月娘子离开,荣异又把夏普一番羞辱,说得他简直连乞丐都不如。 “你爹不教你做人,今天就让小爷好好教你做人!” 夏普被扒了家底,又被当街凌辱,怒不可遏,在自己家门口被如此欺负,不打还回去小爷就不姓夏! “愣着做什么,给我打!”他喝道。 随着这声吼,身后的跑堂小厮哄然上前,却没有几个人敢真动手。 荣家小公子的名声虽然不好,但荣氏的名声摆在那里,谁敢真打? “听到了,大家都听到了,是他要打我!”荣异朝着民众喊道,似乎要让大家给他做个见证。 就等你这句话,他心里说道。 未等话音落志,他已抬起右臂,拉动机关,袖弩的小箭绕过众人,只对准夏普。 夏普只觉一阵热风扫来,肩胛骨处传来巨痛,低头一看,两支小箭已穿透血肉。 “杀人啦!杀人啦!”他高声嚷道。 身边的仆从围上来,却没有人敢上前。 “围着我做什么?去打他!去打他!”夏普忍着痛,低吼道。 自从姐姐进了宫,从来没有受过这种委屈,他要讨回来,千百倍地讨回来。 长福躲在荣异身后,探头探脑,趁人不备,递上小箭。 “少爷,少爷,小赶紧装上。” 那袖弩一次最多发射五支小箭,刚刚射出去四支,得赶紧续上。 荣异将小箭装好,“还有没有能打的?不打小爷要走了!” 他边说边退,夏普还想催促仆从拿住荣异。 却觉得又痛又热,心中又急,还未张口,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都看到了,他自己晕的,我可没动他。” 荣异撂下一句话,走出人群。 第一百三十八章 拿人 长春宫,宫人个个胆战心惊。 内殿不时传来摔打的声音和女人的吼叫。 刘公公小跑着赶来,他不过刚离开一会儿,怎么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里面有人伺候没?”刘公公问道。 宫女怯怯地摇摇头,“娘娘把人都打了出来,没人敢去。” “废物!”刘公公擦了擦额头的汗,把拂尘交给宫女,“娘娘伤着自个儿怎么办?我去看看。” 殿内一片狼藉,连御赐的花瓶都被砸了稀碎,可见这次是真动怒了。 “娘娘。”刘公公试探着叫了一声,“老奴进来了。” 阴影中的女人没有吭声,她的鬓发散乱,衣衫随意披在身上,那一室的散乱耗尽了她的力气。 此刻,她伏在圈椅上,手里拿着金杯,一杯接一杯喝着。 “哎呀,我的娘娘,怎能如此喝酒?伤了凤体,可怎么办?”刘公公慢慢抢过裕贵妃手里的金杯,递上一盏茶。 裕贵妃并没有接过,她冷笑一声,“本宫就是死了,还有人在意吗?” “娘娘说的这是哪里话?娘娘若是有个好歹,老奴也不活了。”刘公公将裕贵妃搀扶到矮榻上,“娘娘风华绝代,凤仪万千,老天爷才舍不得让娘娘受苦呢!” “你这刁奴,惯会油嘴滑舌。”裕贵妃终于露出一丝笑意,“老天爷不舍得,但皇上舍得!” 她曾陪皇上戍卫边关,曾为他出生入死,才换了这贵妃之位。 可那个熙宁郡主,什么都不用做,她只需要安安静静站在那里,皇上便甘愿为她付出所有。 “‘凤栖宫’,有凤来仪,非梧不栖。”裕贵妃喃喃自语,“皇上特意让工部运来百年梧桐,准备栽种在‘凤栖宫’,她是凤,那我是什么?” “娘娘是贵妃啊!是这后宫中唯一的贵妃!”刘公公说道:“娘娘还有协理六宫之权,何必在意那些虚名?” 自先皇后病逝后,皇上一直没有立后,仅在十年前晋升了裕妃为裕贵妃,并赐予其协理六宫之权。 “刘荣,皇帝有多久没来了?”裕贵妃问道。 除了能在宫宴上碰到皇帝,她私下见到皇帝的次数屈指可数,自那件事之后,皇帝更是再没有留宿长春宫。 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 她还能撑多久? “娘娘,皇上来不来不打紧,要紧的是您是六宫之首,后宫之事,您说了算,‘凤栖宫’也是您说了算。眼下,皇上对那位新鲜劲儿还没过,自然事事护着。待过了这劲头,那位是死是活,活该怎么活,死要怎么死,都是您说了算。” “舒王到了去往封地的年纪,娘娘该花心思的不该在这些事儿上,要让舒王留在京城,才能有机会得皇上青眼,娘娘的将来不在皇上,而在舒王。”刘公公小声说道。 这席话,说得裕贵妃心中阴霾全消。 儿子都成人了,自己还在乎这些小儿女情事! 后宫的女人走马灯似的,整日争奇斗艳,她整天跟这些女人斗,哪怕把自己累死,也斗不完。 她已经年逾三十,每日精心保养,不敢有丝毫懈怠,但鬓间还是有了白发,眼角生了细纹,这等姿色,怎么跟那些嫩得掐出水的小姑娘比? 皇帝年迈,就算他对自己再有情,百年之后,她不是陪葬便是出家做姑子。 何况帝王之情,少得可怜,与其摇尾乞怜那些可笑的恩宠,不如全力扶持自己的儿子。 皇室子嗣单薄,共有三子,长子韩元驰,二皇子便是自己的儿子,三皇子韩元俨体弱多病,不堪大用。 只有韩元驰与自己儿子或可一争。 但熙宁郡主一事之后,父子俩有了嫌隙。 自己何不利用熙宁一事,若能让皇上因此对歧王有成见,舒儿的胜算岂不大些! “吩咐小厨房,给本宫做碗醒酒汤来。”裕贵妃抬手扶额。 明知喝多了会头痛,每次心情郁结还是忍不住以酒解愁。 刘公公抬眼示意门外的宫女,宫婢会意,急忙跑向小厨房。 不多时,宫婢呈上碧玉碗盛着的醒酒汤,托盘上放着蜜饯。 裕贵妃接过尝了一口,味道有些涩,宫婢赶紧将蜜饯奉上。 还未喝完,却见门外的小太监慌慌张张进来。 “娘娘,不好了,夏小官人被人打成重伤,国丈大人正在纠集人手,说要给小官人讨个公道,让娘娘做主。” 稍稍平复心绪的裕贵妃听到这儿,随手就将碧玉碗朝小太监掷来。 玉碗砸在小太监额上,登时留下一道血。 “死了没有?没死我找人把他打死!”裕贵妃气急,站起身怒道:“整天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惹出祸事就要我给他擦屁股。他们可知道我在这宫中过的是什么日子!” “打量我在宫中好过吗?不心疼自己女儿也就罢了,能不能给我少惹点事,让我过几天清静日子?” 骂完,又长叹了一气:她是夏家的女儿,她再不甘心,身上流的也是夏尚喜的血。 “伤的可重?到底出了什么事,你细细说给我听。” 小太监脸上的血顺着脖颈流入了衣衫,却不敢擦拭,将夏家人说的话转述给裕贵妃。 “你说是荣家十一郎伤人?”裕贵妃问道。 “回贵妃娘娘,是荣异用袖弩射伤了夏小官人的左肩,已让太医前去医治了。”小太监回道。 荣氏? 那这事就有些难办! 荣氏曾助太祖皇帝开疆扩土,太祖皇帝御赐荣家免死金牌,不论荣氏后代犯多大罪,都可保其一命。 荣氏一门向来循规蹈矩,除了矿务,其他事务从不染指,为人圆融通达,不曾做出任何出格的事。 怎么到了荣异这代,事事出格,件件逾矩! 怪不得别人说:富不过三代! 再说,两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因为花魁娘子的一碗‘酥山’打架,伤了人,这件事说起来,不过是寻常小事,大理寺都立不了案。 可受伤的是自己的亲弟弟,若不给荣异一点教训,他荣氏还真以为可以随意拿捏夏家。 “娘娘,国丈大人以娘娘的名义去拿人,把荣异关在地窖,准备动用私刑。”小太监说道。 “你说什么?”裕贵妃猛然站起,“他吃了熊心豹胆不成,那是荣氏,他怎么敢?” 那是皇上见了都要礼上三分的荣氏,竟被他们关在地窖! 荣家人要是知道,还不得闹翻了天! “去请舒王,马上!” 第一百三十九章 幸好 若无要事,韩元舒极少来长春宫。 偶尔进宫向裕贵妃请安,也是草草了事。 遇到儿子进宫这天,裕贵妃必定盛装打扮,亲自到小厨房做儿子喜欢的饭菜,但这些饭菜韩元舒从来不动,甚至茶都不会喝上一口,便匆匆离开。 但裕贵妃乐此不疲,从不因为儿子的态度敷衍而生气。 当看到舒王走进宫殿,裕贵妃忙理了理妆容,仔细看了看收拾干净的宫殿,确定没有瑕疵后,才让人请儿子进来。 韩元驰冷着一张脸,穿着素白月衫,羽衣蹁跹,挥袂生风。 虽然脸寒得能结成冰,仍然挡不住眉宇间的英气,那五官如精雕细琢的一般,与她有九分相像。 说是大韩第一美男子也不为过,裕贵妃心想。 却不知,韩元驰最讨厌的就是自己的这张脸,每每看到铜镜中那白玉凝脂般的肤色,都让他想到他的出身,都在提醒他的出身。 他从不善待这张脸,他在阳光下暴晒,在大雨中冲洗,在冰雪天冷敷,都无济于事。 不管他怎么折磨这张脸,它仍然白璧无瑕,精美绝伦。 坊间传言,翠羽楼的鹤月娘子也不及他半分。 这种对比,他该高兴吗? 他是亲王,竟然把他和窑姐儿相比,这是天大的羞辱! 这一切,都拜这个女人所赐! 这个给了他生命的女人,也给了他此生的羞辱。 “儿臣参见母妃,不知母妃急着见儿臣有何要事?”韩元舒对着高位的裕贵妃施礼。” 裕贵妃走下台阶,想拉儿子的手,却被韩元驰欠身躲过。 “今儿叫你来,是为家事。”裕贵妃并不因为儿子的反应而尴尬,她刻意拉近自己和儿子距离,“我在宫中,行走不便,你外公家中出了事,辛苦你替我跑一趟。” “小舅舅被荣十一郎射成重伤,你外公气不过,私下抓了荣家哥儿,准备动用私刑。荣氏你是知道的,吓唬吓唬也就是了,哪儿敢真的用刑。” “你外公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我怕若不拦着,会闹出事来。我思来想去,让外臣去处理这件事不妥,你去处理最妥,若外人问起,就说是家事。” “知道了。”韩元驰说道:“母妃若没有别的事,儿子就先告退了。” 转身时,他又补了一句,“今后夏家的事,母妃还是找别人,我姓韩,不姓夏!” 裕贵妃看着儿子的背影,轻声说道:“舒儿,你是我生的,这是永远改变不了的事实。” 韩元驰突然顿住脚步,直视宫门外的青翠,低喃道:“我多希望不是。” 尔后,不作丝毫停留,疾步走出宫门。 迎面却碰到了一片明黄,韩元驰抬头看,忙跪下施礼:“儿臣莽撞,冲撞了父皇,儿臣该死。” 皇上俯身把儿子搀起来,“不过是不小心撞了一下,何罪之有?走,陪我去看看你母妃。” 皇帝仪仗旁边的宫婢急得绞紧手中的帕子,两只眼睛直勾勾看着裕贵妃,却不敢出声。 裕贵妃亦被吓得心中一惊,皇帝来宫中,有时不让宫人通传。 有时在宫中偶有放纵,被撞见几回,虽然从不斥责,但到底让她后怕。 宫婢的眼神让她明白,皇帝不是刚到,而是来了好一会儿。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的谈话,他又听了多少? 幸好,今日她没有说什么出格的话,但娘家的事,铁定是瞒不住了。 裕贵妃忙上前行参拜大礼,抬起头的时候,眼里汪着泪,那泪珠就卡在眼角,欲掉不掉,十分惹人怜惜。 “回皇上,臣妾娘家兄弟惹了事,不敢惊动对架,才让舒儿出宫处理。臣妾擅自作主,请陛下责罚。” “瞧你们一个个的,这个请责,那个该死,在你们眼里,朕就那么可怕吗?”皇帝摆手,示意裕贵妃起身,“多大点儿事,也值得你们如此惊慌!” “两个血气方刚的青壮男子,为了博花魁娘子的欢心,争着买‘酥山’献媚,一言不合,打了一架。这不就和那雄孔雀一样,争着在雌孔雀面前开屏,以博得佳人的欢心。” 身边随行的大太监笑出声来,“皇上可真会说笑,不过细想起来,是这么个理儿。” 皇帝又说道:“咱们都年轻过,年轻人那些心思,咱们都有过。何至于就惊动官府?” 裕贵妃明白,这件事皇帝是要和稀泥了,因为涉及荣氏,他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但受伤的是自己兄弟,荣异全须全尾地在地窖里,没有动他一根手指头, 而她的弟弟,还躺在病床上不能动弹。 但他是皇帝,自己有再多怨言,也得咽到肚子里去。 “还是皇上想得周全,臣妾到底没见过世面,整日在这宫中,遇到些许小事就吓破了胆。”裕贵妃笑道,她对一旁的儿子说道:“舒儿,你不是要去外祖家,帮着劝劝你外公。” 韩元舒正想开口应声,却听皇帝说道:“不必了,朕已让人把荣异送回了荣府,这件事,是荣十一郎有错在先,夏普的诊金让他出,待病愈后,让荣十一郎亲自上门赔罪。” 裕贵妃惊惧更甚,到目前为止,此事只在长春宫提起过。 他不但知道,还已经让人接走了荣异。 可见有人比她更快! 皇帝今日前来,不过是想看她如何反应。 “这帮猴崽子,日子过得太闲了,才想着整日拈花惹草、无事生非。想当年,朕在他们这般年纪,已经在塞外浴血杀敌,舍生入死。朕得想法子让这帮猴崽子忙起来,整日为了个青楼的姐儿拈酸吃醋,能有什么出息?” 他突然想到今天早朝时,许晏所奏的事项。 自他登基以来,已经九年不曾开启制科,大韩上上下下的读书人,谁不想在这类选拔中脱颖而出? “戚伦。” 皇帝轻轻叫了一声,像是耳语,突然梁上一道黑影闪过,裕贵妃甚至没清那团黑影是什么,便有一个黑衣人单膝跪在皇帝面前。 “去趟太傅府,请许晏到紫宸殿一趟。” 第一百四十章 恩怨 荣大夫人看着被官差送回来的儿子,又气又恨。 自小身娇肉贵的荣十一郎,竟被人关在地窖两天两夜,滴水未进。 自己的儿子虽然顽劣,在家中也偶有被罚,但被外人如此惩戒,还是第一次。 荣氏子弟自有荣氏管教,还轮不到外人管束。 荣异在餐桌前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连桌上掉的米粒都不曾放过。 两天两夜,饿死他了! 荣大夫人却越看越心疼,起身给儿子倒了杯水。 “慢些吃,小心噎着。” 荣异嘴里塞得鼓鼓囊囊,腾不出手接杯子,就着荣大夫人的手喝了几口。想是喝得太急被呛到了,他开始猛烈咳嗽,憋得一张脸通红。 荣大夫人忙拍着后背给儿子顺气,婢女更是忙作一团。 荣大老爷看着眼前忙乱的场景,怒道:“噎死最好,省得出去惹事。” 荣大夫人白了丈夫一眼,却被荣大老爷呛声:“都是你平时娇惯的下场,好好的一个男儿,正事不做,整日游手好闲,寻花问柳,你也配做我荣氏的儿郎?” “行了,行了!”荣大夫人不耐烦打断丈夫,“十一郎刚受了惊吓,又饿了两天两夜,你就不能让他安安静静吃顿饭吗?要训儿子等他好了再训,现在闭嘴!” 荣大老爷无奈看了妻子一眼,“你就惯着他吧!” 荣异拿着鸡腿怯怯看了荣大老爷一眼,瑟瑟退缩到荣大夫人怀里,委屈地叫了声:“母亲。” “不怕,有母亲在,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她把儿子搂在怀里,柔声安慰道:“吃饱了回去安心休息,其余的交给我来处理。” “休息什么休息,他歇的还不够久吗?明日跟着我学习做生意,矿务上的事情一窍不通,将来怎么继承家业?”荣大老爷怒道。 荣夫人对丈夫的愤怒听而不闻,只是轻言安慰儿子。 “母亲,有老鼠,好多老鼠,我怕!”荣异吃了一半,突然把餐食推开,开始嚎哭,“地窖好黑,里面有脏东西,我怕,我怕!” 荣大夫人慢慢抚着儿子的背,像小时候那样,“有娘在,十一郎不怕。” 她向长福使了个眼色,长福忙上前,将荣异扶走。 待儿子走远,荣大老爷突然摔了手中茶盏,荣大夫人以为他又要因为儿子的事发作,忙想着为儿子辩护的理由。 谁知荣大老爷开口却说道:“一个卖酒的市井小民,竟然欺负到我荣氏头上,姓夏的欺人太甚!” 荣大夫人心中颇感诧异,刚刚丈夫当着儿子的面极尽指责,儿子走了,才开始指责夏家。 旋即明白,这是当着儿子的面要扮演严父的角色,并不是真的把错全揽到自家身上。 便顺着丈夫的话说道:“夏尚喜之所以如此嚣张,不过是仗着宫中有个做贵妃的女儿,单靠着酒楼,能成什么事?” “遇仙楼若不是有官府撑腰,能有今日的气候?”荣大老爷说道:“官员聚餐吃饭,首选遇仙楼,难道是因为他家做饭好吃吗?还不是全看在贵妃的面儿上,指望留个好印象,有朝一日,能帮着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 “他做他的酒楼,咱做咱的矿务,大家都是生意人,各不相干。他枝叶再茂,我荣氏不争不抢。”荣夫人说道:“两个后辈因为女人争风吃醋,打架斗殴,原也是寻常。但夏尚喜不该假借贵妃的名义缉拿十一郎,更不该把他关到地窖,不给吃喝。” 荣大老爷冷笑两声,说道:“天子脚下,他如此目无法纪,将皇权王法置于何地?夏家可以不把我荣氏放到眼里,但若不把天子恩威放到眼里,莫说是夏尚喜,就是裕贵妃本人,怕也难保荣华。” “老爷,你的意思是……”荣夫人有些不解。 “去给我备朝服,我要进宫。”荣大老爷说道:“难道只有夏家在宫里有人?我荣氏百年基业,建功无数,难道在宫中没有人脉?” “老年,这毕竟是小辈的事,您要闹上紫宸殿?” “夫人,这不叫闹。”荣大老爷说道:“这件事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很快会成为民众茶余饭后的谈资,那时,人人都会说荣氏怕了夏家。” “你想想,荣氏在全国有多少分号,这种议论传到外地,让分号的人听了又会作何感想?” “为什么荣家长房一定要留在京城,不仅仅是给皇家颗定心丸,更是疏通人脉,打理关系。” 婢女已取来朝服,荣大夫人亲自伺候丈夫穿上。 虽然天气炎热,但里三层外三层,丝毫不敢马虎。 荣大夫人为丈夫整理冠帽,“所以,老爷这趟不只为了十一郎,更是为了荣氏的脸面。” “十一郎有错在先,不该伤人,自然该赔礼道歉,但夏尚喜插手此事,就不止是小儿间的嬉闹,那是荣氏和夏家的恩怨。这件事原可以私了,但他偏要闹到宫中,闹到圣上面前。我就同他在圣上面前好好说道说道,让圣上辨一辨谁是谁非?” “可要带上先皇御赐之物?”荣大夫人问道。 荣大老爷摇头,“带上它,反倒也了威胁皇上,也显得荣氏太没有信心。我只一人前去便可。” 荣氏有进宫面圣的特权,但极少使用,除了有重大的矿难事故,一般不会因为家事进宫。 像这种小儿打闹的事情,连大理寺都不屑理会,更别说面圣了。 若不是夏尚喜私自拿人,若不是夏尚喜拿王权威胁,荣大老爷是不会跑这一趟的。 这个道理,王德望自是明白。 当他看到荣大老爷的时候,便明白了他的来意,这是问皇上讨说法来了。 “荣大老爷,您先稍候,皇上正在同大臣们说话,您先同老奴到偏殿稍等片刻。” 虽然荣大老爷没有官职在身,但荣氏一族躺着都在数钱,平日里各方打点到位,王德望态度极其恭敬。 荣大老爷随之进了偏殿,那里摆着冰盘,有小太监打着扇子,很是凉快。 “您先歇着,那边结束了,老奴再来请您。”王德望说道。 夏尚喜他得罪不起,这位他同样得罪不起,都是财神爷,两边都得敬着。 第一百四十一章 科考 垂拱殿内,几位议事大臣就是否再开科举考试一事争执不下。 “自圣上登基以来,共进行两次科举考试,最后一次考试距今已有九年,天下文人苦读宵旰攻苦、雪案萤窗,为的是就是能通过科举考试博取功名,光耀门楣。皇上若能重开制科,便是福泽天下,是天下读书人之福气啊!”许晏朗声说道。 他曾是落魄书生,家中穷苦偏远,寄住在寺庙里,吃僧人剩下的餐食果腹,在寺庙里苦读十年,通过科举考试一考成名。 他曾经通过这条路获益,也希望更多的读书人能走上这条路。 “许太傅所言甚是,这九年虽然不曾再开常科,但天下读书人仍孜孜不倦,皇上若能重开科考,那是天大的福泽。”参政知事王素说道:“如今官员或因伤病致仕、或因丧事丁忧、或年迈不能胜任,各司常有人手不足、青黄不接之时,若能重开科考,也能为我大韩选取经世之才,实是两利俱存之事。” “王参政,说科考便说科考,你扯到用人选材上是什么意思?”左相萧雍口气颇为不善,“你当着皇上的面儿,说什么‘人手不足’、“青黄不接”,这是嫌皇上用人不当?你倒是说说,何司何岗人手不足?” “虽九年未科考,但我朝素有荐举制,各地不断推荐合适的新人到任,何至于到青黄不接的地步?” “荐举制是皇上饮定,你如此说,是对皇上的圣裁有何不满吗?” 萧雍越说越激动,脖颈上的赘瘤上下晃动,十分若眼。 “我、我、我何时对皇上不满?你别以词害意、拗直作曲。”王素脸色白了白,他就是吃了熊心豹胆,也不敢当着皇上的面说他的不对。 有道是:打人不打脸,说人不说短。 普通人尚且如此,何况他是当今圣上? “左相,说科考便说科考,你扯到用人选材上是什么意思?”右相林易简学着萧雍的口气重复了一遍他的话,“皇上今儿召我们来是为商议科考的事,你扯什么‘荐举制’?你当着皇上的面非议朝臣,挑拨君臣不和,你居心何在?” “何况‘荐举制’的弊端你不说皇上就不知道吗?山西新上任的转运使便是地方知府张成岚推荐,那转运使当了一年的官,连十个数都写不全,如此‘人才’,竟安安稳稳坐了一年的转运使!据说,那张成岚曾是左相的门生。不知左相还记得此人?” “你别血口喷人,我从不认得此人!你如此污蔑我……” “行了!都闭嘴!”皇帝看着殿中的臣子吵作一团,无奈说道:“瞧瞧你们成什么样子,都是我朝的重臣,如市井泼妇一般大吵大闹,成何体统?” “今日只议科考,其它不提。” 萧雍心中一滞:林易简啊林易简,你再活三百年,也改不了你那直肠子的毛病。 有些话,能当着皇上的面儿说吗? 碰到这号人,真是踢到铁板了! 他看了看林易简红红的酒糟鼻,心想:怎么没喝死他! 许晏对于耳边的争吵声充耳不闻,左右丞相不对付,这在大韩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两人时常在朝堂上因为各种有样的事起争执,皇帝对此睁只眼闭只眼,不过是叱骂几句,从来不曾有过任何责罚。 大事小事,该议的接着议,该定的也没耽误。 相反,皇帝甚至有些喜欢看到这种局面,他希望大臣们互相制衡,最后由他来做出决断,这方是帝王之道。 许晏听得耳边安静下来,缓缓睁开眼,看到皇帝脸上的怒气早已散去,随意翻着奏章。 “启禀皇上,臣请重开科考。”许晏躬身说道。 “臣附议。”王素紧随其后。 “臣附议。” …… 皇上望着殿中众人,还有几人手拿笏板,不曾表态。 “左相,你呢?”皇帝随意问道。 萧雍俯身施礼,“臣附议!” “看来重开科考是众望所归。”皇上合上手中奏章,“王德望,传中书舍人拟旨。” “现在天正热着,各地考生赶在秋季在当地参加乡试,省了来回奔波之苦;明天开春,可到京城参加会试,那时春暖花开,进京赴考也是一件美事。” 王德望应声是,快步退到殿外。 “皇上圣明,仁慈宽厚,体恤民情,实乃天下万民之福,臣倍感敬仰。”萧雍高声说道。 言毕,不顾身后众臣,俯身行参拜大礼,身后大臣跟着跪倒一片。 皇帝见此,龙颜大悦,说道:“都起来吧!朝廷九年未曾科考,天下文人莫不翘首以盼,今年的考生数量必定空前,礼部务必考虑周全,准备妥当。” 许晏低垂着头,心中却为天下文人捏了一把汗。 现在已是五月底,八月就要秋闱考试,只有三个月的准备时间,怎么来得及? 因久不承办科举,太学、国子监这些官学学生极少,不过是权贵子弟的消遣罢了。 这道圣旨一出,天下文人必定群起响应,太学、国子监难以容纳如此多的考生,必须鼓励地方办学、私人办学,才能分担生源压力,不至于读书人求学无门。 而地方和私人办学,必须有朝廷的银钱支持,否则仅先生的束修,就能把寒门子弟挡在门外。 当许晏把自己的顾虑说出后,皇上打量了殿中大臣。 “户部尚书可在?”皇帝问道。 殿中人面面相觑,并无人应答。 今日召集群臣是为了议科考之事,并无关户部,故没有前来。 皇上唇边仍有笑意,“许太傅,办学之事还是同户部商量后再作决定。我大韩近几年北方连年干旱,天降流火,南方又雨水太多,洪涝灾害时有发生。今日,甘肃四州又差人来报,这两个月的赋税又无法交上。” “许太傅,不是朕不帮你,实在是财政吃紧。” “皇上言重了,老臣只是偶一提议罢了。”许晏躬身施礼说道:“皇帝有皇帝的难处,这些老臣都知道,老臣是想为寒门学子求个恩典,并无他意。” 第一百四十二章 公道 皇帝的眼光不经意扫过大殿,去而复返的王德望俯身上前。 “启禀皇上,荣氏荣大老爷已经在偏殿候了三个时辰,眼瞅着天黑了,不知何时觐见?” “议事未完,让他且等着。让御膳房备些吃食,别让人饿着了。”皇上说道。 “皇上,恕老奴多嘴,您也该用晚膳了。”王德望轻声说道。 这声音虽轻,垂拱殿的臣子都听到了。 “皇上为国事操劳,关心百姓疾苦,也要保重龙体。皇上龙体安康,才是社稷之福、黎民百姓之福。”萧雍说道,躬身施礼,“微臣告退,皇上早些歇息。” 尽管许晏还有办学的事未奏,听到萧雍如此说,也只得跟着退出殿外。 回去的路上,许晏看着正在建造的‘凤栖宫’,工匠们往来如梭,忙于运送物资。 虽然刚刚开始动工,但仅从地基来看,应该是个庞大的宫殿。 仅第一批经费,就有百万贯。 皇上说,要在皇宫之中建造一个‘赛云南’,以解熙宁郡主的思乡之情。 百万贯,可以建多少学堂?可以资助多少穷苦文人? 许晏摇头苦笑,有些事他只能在心中想想,若是不识时务说了出来,性命堪忧。 黑暗中,有个人与他擦肩而过,他没注意到那是谁,那人也并未侧目。 荣大老爷从上午等到下午,从下午等到晚上,才得以朝见天子。 虽然有内侍拿了点心和茶水,怎么敢吃饱? 吃喝多了就要出恭,就怕出恭时皇帝突然宣他觐见。 不过是浅浅填了肚子,不饿着罢了。 荣大老爷跟着大太监王德望,脚步匆忙。 “皇上刚用了晚膳,您先陪着说说家常话,别一上来就说十一郎的事,惹皇上心情不悦。”王德望说道。 “多谢王公公指点。” “皇上在亭子里散步,您自己过去吧!老奴在后面跟着。” 荣大老爷望过去,远处有有宫人提着灯笼站在碧波池前,灯笼后站着一个人,背有些微它驼,但不减英姿之气。 “草民参见皇上。”荣大老爷双膝跪地,欲行大礼。 “大郎,此处就你我二人,这些虚礼就免了吧!”皇上转身,脸上有掩饰不住的笑意,“若不是小崽子们惹事,你怕是也不会进宫见朕吧!” “皇上,草民没有官职,怎敢擅自进宫?”荣大老爷并不敢因为皇上的话有丝毫放松,额头触地,不敢抬头。 “行了,别跪着了!起来陪朕走走。” 宫人听此,忙提灯笼在前引路。 荣大老爷缓缓站起身,恭敬跟在皇帝身后。 “朕这亭子,建了三年方好,取名‘龙亭’,你随朕走走,看看这亭子建得怎么样?”皇帝似乎兴致颇高,“白天听那群大臣吵吵闹闹,朕就喜欢来这里清净清净,可惜天黑,不然你看完定会惊叹。” 虽然天色昏暗看不清楚,但各处都有宫人掌灯,夜色下的湖光山色,树影摇曳,别有一番滋味。 “此情此景,倒让草民想起了苏杭景致,此处虽没有亭台楼阁繁复,倒是去繁为简,颇有道家的无为之境。”荣大老爷由衷赞道。 皇上突然停住脚步,回头看着荣大老爷,“这么多年,还是你懂我的心思。‘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每每来到‘龙亭’,我常想起这句话。” “大郎,你可还记得塞外风光?”皇帝悠悠说道。 那时他还是蕃王,被派去戍守边关,没想到一去就是五年。 有一年,全国大旱,粮食几乎绝收,莫说军饷,军粮都难以为继,士兵饿得走路的力气都没有,别说打仗了。 敌军得知这个消息,准备发起进攻,就在进攻的前一日,荣大老爷不知从哪运来了百石白米,还有腊肉、白酒。 士兵们填饱了肚子上战场,奋勇杀敌,漂漂亮亮打了一场胜仗。 “我现在还记得那腊肉的滋味,厨子往热锅里一放,流着油,甭提多好吃了。”皇帝闭上眼睛回味。 身后的王德望低着头,眼珠转了转。 据他所知,皇帝在宫中从不吃腊肉。 荣大老爷面容讪讪,“不过是些陈年旧事,皇上还记在心里,草民早忘了。那时皇上疆场驰骋,奋勇杀敌,才是真正的热血男儿。” 王德望悄然抬头看了看荣大老爷,嘴角弯了弯。 “‘好汉不提当年勇’,一晃眼,咱们都老了,孩子们也都大了。” 荣大老爷听到这,突然‘噗通’一声又跪了下 “ 今日草民前来,是想为那不成气的儿子讨个公道,求皇上为草民做主。” 皇帝皱了皱眉头,“好好地说着话,怎么又跪下了?” 荣大老爷并不起身,仍然跪着,声音激愤。 “我儿荣异与夏国丈之子夏普,当街互殴,荣异因射伤夏普,被夏国丈私自缉拿到夏府,关在地窖两天两夜,滴水未进。夏国丈还扬言要我儿以命抵过。” 皇上看向王德望,王德望立时会意,忙上前搀起荣大老爷。 “荣大老爷,您这是做什么?都是小辈之间的纠纷,您怎么跪上了?” “皇上忙于政事,草民本不该为这种不事烦扰皇上,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荣异有错在先,理应受罚,但夏国丈是商贾人家,竟然敢私下拿人,关押我儿。荣异受了惊吓,整日胡言乱语,不敢出家门一步,夫人天天在家里哭闹,要找夏家算账。草民实在无法,只好进宫求皇上给个公道。” 皇帝听完,并没有马上给出是非公断。 有暗卫在,他知道的甚至比荣大老爷更清楚。 他清楚那天在酒楼前发生了什么事,也知道荣异是怎么受伤的,更清楚荣大老爷在夸大其词,荣异虽然受到惊吓,但并无大碍,荣大夫人也并没有一哭二闹。 但他对这些并不在意,对于这位旧友,以如此恭顺的态度来向他要公道,他在意的是动机,而不是说辞。 “你且起来,上了年纪的人,说跪就跪,老胳臂老腿哪能受得住?”皇帝说道,“这件事,我自会给你一个公道。” 第一百四十三章 惩戒 荣大老爷恭敬站立,且等着听如何给公道。 却听皇上说道:“这件事两家都有错,十一郎不该出手伤人,夏家更不该私自拿人,双方各退一步,让十一郎给夏家赔个不是。朕会着人让夏家给荣氏一个交代。” “总之你放心,会全了荣氏的颜面。” 荣大老爷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并不在乎对夏家有什么惩戒,更不在乎所谓的金银钱财,他要的是荣氏的面子。 他需要进宫面圣,让夏家知道荣氏不是普通的商贾人家,不要以为女儿在宫中就可以随意拿捏。 他需要得到皇上的一个说法,让全国各地的荣氏分号知道,荣氏不但有钱,同样有人脉,没有人可以骑到荣氏头上作威作福,国丈也不行。 荣大老爷得到想要的答案,又陪皇上说了一会儿话,便以天色太晚为由,请退回家。 皇上并没有挽留,临行前,突然说道:“大郎,你可记得我第一次抱荣异,那孩子尿了朕一身,他性子顽劣,不好管束,不如将他送到国子监,跟着严祭酒。严厉的名声你是听过的,再顽劣的学生到了他手里,都乖得像绵羊。” 严厉的名号,响彻整个京城,绰号‘活阎罗’。 哪家小儿夜啼不止,只要报出严厉的名字,小儿马上不哭。 并不是因为他名叫‘严厉’,而是他管理学生真的很严厉。 作为国子监的最高管理者,雷霆手段层出不穷,学生见了他如同耗子见了猫,避之不及。 但在上次科举考试中,国子监的学生考中进士的人数占了全国的三分之一,太学的人数及它的一半,更别提地方的私人书院。 因此,严厉虽然名声在外,各地文人仍挤破头想进国子监。 但是,他们是荣氏,子女世代不得从政,自然不可能参加科考。 严厉也好,国子监也罢,都跟他们荣氏无关。 “回皇上,荣氏有祖训:后世不得科考入仕,怕是要辜负皇上的一番心思了。”荣大老爷说道。 他心中还有一个疑惑:朝廷已有九年未曾科考,怎么突然提起了读书这回事? “荣老太爷说的是:不得科考入仕,又没说不能读书。就让十一郎来国子监,让严厉好好帮你管管儿子,只读书,不科考,有何不可?” 听皇上如此说,荣大老爷岂敢再推辞,再次俯身道谢。 当荣大老爷把这个消息告诉儿子时,荣异的哭得比从夏家回来时还惨。 早知如此,他那天绝不会当街和夏普争执,更不会动手伤人。 “父亲,我跟着您学做生意,能不去国子监读书吗?”荣异哽咽问道。 “皇上口谕,让你去读书,你以为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 荣大老爷看着瘫在矮榻上的儿子:这不争气的东西真的是自己亲生吗? “三日后,你亲自到夏家登门道歉?”荣大老爷又说道。 荣异猛然坐起,吼道:“凭什么?让我去读书,还得去给那王八羔子道歉,除非我死,否则绝不踏进夏家半步。” “皇上口谕,你有错在先,让你去夏家赔个不是。” “皇上是不是昏了头了,让我去赔不是?是那王八蛋先动的手。”荣异梗着脖子说道:“我不去!死也不去!你打死我好了!” 荣大老爷赶紧捂着儿子的嘴,“休得胡说!” 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小子,口不择言,若被有心人听了去,传到宫中,不知又要生怎样的事端。 “你当我不敢打死你吗?”荣大老爷怒道:“你想去也得去,不想去也得去!就算你死了,我抬着你的尸首到夏家去。” “我看谁敢?”闻讯而来的荣大夫人站在门口,“你敢动我儿一根手指,我今日便与你和离。” 荣大老爷无奈叹道:“夫人!我在管教儿子,你就别瞎掺和了。” “有你这么管教的吗?动不动就要打死!我十月怀胎生下他,把他养这么大,你说打就打,说骂就骂。他不是你儿子,你不是他亲爹?”荣大夫人走到矮榻前,帮儿子拭去眼泪。 “依我看,你还不如不去宫里,求得这是什么恩典?让十一郎去夏家道歉,亏你说得出口!” “妇人之见!皇上这么做,定有他的道理。”荣大老爷看着那母子情深的场景,觉得自己实在多余,长袖一拂,“你好好劝劝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夏家是铁定要去的。” 荣异虽然平日里放荡不羁,但真的拗起来,十匹马也拉不回来。 任荣大夫人怎么劝说,抵死不从。 就在争执不下的第二天,突然传来夏普的死讯,听闻是身上的伤还未好,就急着宠幸刚纳的小妾,累死在女人身上。 死的并不光彩,夏家也未大操大办,小规模准备了丧事。 荣大夫人听到这个消息,痛快骂道:“活该!这叫恶人自有天收。这个夏普,临死还做了件好事,省得十一郎登门道歉。” 荣大老爷凝眉不出声,夏普年纪轻轻,并没有伤到要害,为何突然会暴毙? 夏家视这个儿子如珠宝,怎么会纵容儿子病中行房事? 听传言,这个小妾当晚便逃了,搜遍京城,就是找不到人。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巧合,让人不由不多想。 他脑海里闪过那晚在龙亭的一句话:‘朕自会给你一个公道。’ 难道这就是他说的公道? 有些事,只能在心里想想,万万不能说出来,就算对着至亲之人亦是不能。 夏普的死,免去了荣氏的为难,却让夏家愁云笼罩。 夏尚喜老来得子,只有夏普这一根独苗,眼珠子一样宝贝着。 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了,怎能不悲痛? 几日时间,头发已经全白,整个人罩着垂死之气。 他看着儿子的棺木,老泪止不住流下。 “从今日起,我与荣氏势不两立,舍了这条老命,也要为我儿报仇。” 门外听到一阵骚动,仆从慌忙来回:“家主,贵妃娘娘来了!” 夏尚喜慌忙起身,看到一身缟素的女儿红着眼睛进来。 第一百四十四章 猜测 夏尚喜带夏家上下行了礼,裕贵妃三步并作两步到夏普棺前,泪流不止。 这个弟弟,虽然骄纵顽劣、桀骜难驯,终究是自己的亲弟弟,是夏家的香火传承。 骤然离世,任谁都难以接受。 裕贵妃祭拜过后,拭去腮边泪痕,“爹,你给仔细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前几日不说是伤已大好,怎么会突然……” 夏尚喜长叹一声,“怨只怨你这弟弟命短,急着做那男女之事,做了色中饿鬼。” “今年三月,他纳了第十九房小妾,取名‘十九’,长得极是美艳,人又伶俐,十分讨人欢心。这次受伤,也是她在房里伺候,你娘看她伺候周到,尽心尽力,便就留她在房里照应。你娘做事周全,还安排了其他姬妾在屋里留守。” “荣十一郎那两箭,虽然穿透了皮肉,也只是皮外伤,好好将养十几日,伤口大好了,你弟弟说人多休息不好,便只留了十九在房里。你娘看此女做事妥帖,便依了他。谁承想,两人起了色心,夜里宣淫,伤口迸裂,十九害怕家里责怪她,竟然连夜逃了,可怜你弟弟流血一夜,失血过多而亡。” “那女人抓到没?” 裕贵妃越听越蹊跷,十九已然是夏普的姬妾,那事儿什么时候做不行?偏要在夏普受伤时做。 丈夫死了、残了,对她能有什么好处? “说也奇怪,家里的护院、仆从,还有你私下安排的人手全都放出去了,竟连个人影儿都没找到。那十九本是乡下来的丫头,性子胆小怯懦,京城又无亲友,能跑到哪里?” “去她老家找过没?”裕贵妃问道。 “你弟弟一出事,就派人去了,家里早没人了,听邻居说搬走了,问了问日子,应该就在夏普出事的第二日。”夏尚喜说道。 裕贵妃听得心中一惊:弟弟刚出事,十九家人就搬家? 一个刚从乡下来的丫头,竟然敢在丈夫病重时行房事,丈夫出事并不知会家人,反而一个人逃跑。 然后,行踪全无,恍如人间蒸发了一般。 “别找了。”裕贵妃怅然说道。 十九及家人可能早就不在人世,任她掘地三尺,也不可能找到。 斩草除根,这行事风格太像一个人。 而夏普的死法,十分不光彩,夏家必然三缄其口,不会声张。 “为什么?”夏尚喜问道,“你弟弟死的冤,找到那小贱人,我要活活打死她,让她偿命。” “她可能已经死了。” “你说什么?”夏尚喜惊呼。 “爹,你可知道我酒家女出身,为何在深宫中好端端活了二十几年,还能统理六宫?”裕贵妃轻声问道:“因为我知道,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别说。” “弟弟今日出殡,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家里任何人不许再提。”裕贵妃敛了声色,肃然道:“更不许找荣氏的麻烦,就连遇仙楼,以后也要小心谨慎,低调行事。” 若她所料不差,夏普的死仅仅是个警告,若敢有下次,死的可能不是一个人,而是整个家族。 “为何?难道你弟弟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夏尚喜嘴唇哆嗦着,老年丧子已让他备受打击,还不许提、不许问、不许报仇,这比让他死还难受。 裕贵妃看向父亲,“你若想合族跟着他陪葬,你就继续问。” “我说过,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别说。你若还看重我,看重娘,看重夏家,务必谨记。” “皇上让太府寺严查过去十年京城商铺的赋税缴纳,你让遇仙楼做好准备应对。” 这些年,仗着女儿贵妃的身份,遇仙楼没少吃官府的红利,明面上一套账,背后一套账,她向来是知道的。 “从今天开始,老老实实做账,切莫再搞那虚头巴脑的东西,该缴的赋税要如实上缴,之前的账把它做平,不要让太府寺查出问题。” “以后,不要再提你‘国丈’的身份,更不许以此身份行事,再有下次,你我皆死无葬身之地。”裕贵妃一记凌厉的眼刀扫过去,夏尚喜夏日里生生打了个寒颤。 这一次,若不是父亲以‘国丈’身份私自缉拿荣异,夏普或许不至于此。 皇上最恨王权旁落,但凡有人妄想染指王权,结局无一不是惨死。 夏普的死,就是给她、给夏家的一个警告。 夏尚喜被女儿看得胆寒,悄声说道:“知道了。为何太府寺查账的事官府并未告知?” “刚刚过了朝堂,中书省还未拟旨,这几日便会有消息?”裕贵妃又恢复了往日温柔的嗓音。 “好好的,怎么突然要查账?” “皇上近日要整顿政务,并不只有查账,户部官员选拔、礼部科举考试、工部建筑督造,都要开始了。” 窗外乌云密布,雷声阵阵,豆大的雨点滚滚落下。 风雨真的要来了! 裕贵妃说的没错,不过三日功夫,太府寺开始严查京城各商铺的账册,官差们直接到各账房拿走了过往十年的账薄。 因为并未收到任何消息,不少商铺的暗账被发现,除了补齐所差的税额,还要额外罚钱。 一时间,京城商界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幸亏听了女儿的话,遇仙楼提前把账做平,否则被发现做私账,将会被罚好大一笔钱,想想都肉疼。 夏尚喜看着对面跛子把太府寺的官差迎进门,不多时,抱走厚厚一摞账册。那跛子竟还和官差说笑,模样十分坦然。 谁不知道歧王府的蓝翎侍卫跟这跛子往来甚密,而歧王掌管整个太府寺,指不定两人背后有什么猫腻。 真要查起来,谁的屁股是干净的? 只要太府寺不找遇仙楼的麻烦,她爱和谁腻歪就和谁腻歪,但若查出遇仙楼有问题,大家谁都别想好过。 他看着官差离去的背影,总觉得哪里不对,说是查整个京城的商铺,他总觉得似乎就是冲着他的酒楼来的,但又没有什么证据。 但仔细想想,又觉得自己多虑了。 除了户部彻查商铺,礼部也在各处张榜宣告重新开始科举考试。 那才是整个大韩的盛事! 第一百四十五章 周知 停滞九年的科考终于要重新开始,工农士商,没有年龄限制,皆可参加。 这就意味着天下读书人又有了出路,只要会读书就有博取功名的机会。 各地的文人看到榜文,无不振奋,京城尤甚。 当六安把这个消息告诉谢焘时,只听‘嗷呜’一声,谢焘竟然晕了过去,手中的书卷抛向空中。 在小桌案习字的谢六娘哭着上前,“爹爹,你怎么了?你不能抛下六娘啊!” 她已经没有了娘和姐姐,再也不能失去爹爹。 这场面六安遇到过几次,处理起来倒不慌不乱。 只见他死命掐住谢焘的人中,再喝一口凉水,全力喷在谢焘面上。 谢焘突然倒吸一口气,缓缓睁开眼。 “你说朝廷要重开科考?” 六安点头,“外面张了榜文,八月乡试,明年三月会试。” 谢焘缓缓坐起,慢悠悠说道:“老爷我已然是举人,只需参加明的会试,算起来,还有九个月的时间可准备,时间足够了。若是能找个先生指点一二,胜算更大。” 谢焘说着,脸上渐渐有了血色,眼里闪着希冀。 自王氏及女儿死后,他的心境如一潭死水般,觉得生无可恋,若不是因为要照顾幼女,只怕早随着妻子西去。 他醉心于诗书,朝廷却停了科考,自知仕途无望,心如死灰。 谁知朝廷突然宣布重开科考,这就如在一片死灰上燃起希望的火苗,一扫往日枯败的心境。 “老爷,小人这就去打听哪家书院招生。”六安说道。 对于谢焘的言辞,他没有丝毫惊讶。 他整日跟在谢焘身边,看他废寝忘食读书,对世事浑然忘我,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书痴’。 谢焘之所以能经住家里的变故、世人的白眼,那是因为科考是他心中唯一的信念和精神支柱,谁要把这个支柱拿走了,那才真的要了他的命。 “六安,你说别人会不会笑我?”谢焘捡起地上的书卷,整理好书页,放回桌案,“老爷我今年已年逾五十,像我这样老的学生,翻遍京城,也找不出几个。” “老爷不是说:是非不必争人我,彼此何须论短长。咱做好自家事便可,管别人说什么。”六安说道,“前朝还有八十的童生呢,老爷才五十已是举人,正值壮年。” “知我者,六安也。”谢焘笑道。 虽然知道这是六安宽慰他的话,但听着叫人心里熨帖。 但并不是人人都如六安这般想,街坊邻居听到谢焘又要参加科举的消息,嘴上说着‘高中’,心里尽是嘲讽,只等着看笑话。 连谢老太太也出面劝儿子,“都是当外祖的人了,还考什么考?就算侥幸考中,圣人还能给你个官做不成?” 儿子今年已经五十九岁,就算能考中进士,明年已经六十岁,她活这么久,还从没见过六十岁的新官上任。 何况她对谢焘高中实是没有信心,也不想听街坊的风言风语。 谢二老爷也来劝道:“三弟,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咱们活到这个岁数,不认命不行。你得听哥哥的劝,现在这般活到老挺好,不要再去折腾科考。要考也是凝哥儿去考,你还是在家安享晚年。” 每次科考,谢焘等一众白发老人都要惹起争议,谢二老爷本来只是个普通的官职,实在不想以此方式出名。 “你别跟我提那个不孝子,他是他,我是我,两不相干。”谢焘有些生气,“孽子品行不端,他看再多书,请再高明的老师,也绝不会高中。” 此时,清晖院的谢凝,正从许寒若手中接过一卷书。 “这是父亲亲自做的注解,释义详尽,公子看此一本,可抵看别人的十本。” 谢凝恭敬接过,许晏曾是上届科考的主考官,他的注解可不是随便能看到的。市面上一本注解万贯难求。 “多谢许太傅厚爱。”谢凝起身施礼。 “公子客气了,这几年你尽力为双亲调理身体,父亲身体更胜从前,母亲的身体也在逐渐好转,这一切,都是公子的功劳。”许寒若把箱笼中的书籍尽数取出,“这次重开科考,父亲第一个就想到了公子,只是碍于公务繁忙,不便前来,特意选了这些书,嘱咐我一定交予公子。” 谢凝接过,书籍有些泛黄,有的还有破损,他翻开几页,有几本还有许晏做的批注和标记,想来是经常翻看的。 对于读书人,这礼物太过贵重。 “父亲还说,公子颖悟绝伦,若有意科考,必能金榜题名。公子若想到书院或太学,抑或国子监,父亲都可举荐。” 许寒若环视了清晕院一圈,“出世隐居,此处极佳,但公子不是离群索居之人,若要立邦兴事,科举才是正途。” 谢凝看向远处的青山,这里自然不是她的归处。 那些枉死的冤魂,还等着她去讨一个公道。 科考,可以让她离那个人更近,可以让她更接近王权,而不是整日困在这青山绿翠间。 她不是山野中人,做不到清心寡欲,更无心清风明月。 她身上背负的是血海深仇,她只求大仇得报,哪怕赔上这条性命亦在所不惜。 “多谢许太傅襄助,小可改日定登门道谢。” 许寒若听了此话,知他是有意科考,含笑说道:“行了,父亲的意思我已转告,天色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谢凝起身相送,再次道谢。 许寒若走到门口时,却见有一碧衫女子擦肩而过,门外停着荣氏的马车,十分阔绰。 碧衫女子头上珠翠金钗,身后仆妇如云,对比自己,便显得十分寒酸。 “那是荣氏的千金吧?”婢女问道。 许寒若没有说话,转身上了马车。 应当是吧! 春日宴上见过,不过打了个照面,应该早不记得她是谁了。 荣绾今日特意装扮过,并不是为显富贵,而是为了掩饰泪痕。 科考榜文出来,荣异铁定是要去国子监读书的,就算不符合入学资格,有圣上口谕,谁敢说个不字。 至于荣异本人想去还是不想去,并没有人关心,那也不重要。 她这个做姐姐的,倒觉得这次圣上十分英明,她这个弟弟,就得到严祭酒手下待上几年,好好调教,才能学会好好做人。 她关心的是那个人,他会参加科考吗? 第一百四十六章 试探 荣氏祖训:男子不得入仕,女子不得与官吏通婚。 若谢凝去参加科考,以他的聪明才智,若中了进士,皇上再赐个一官半职,哪怕是个九品小吏,她跟谢凝便再无可能。 其实谢凝现在一边行医,一边经营清风楼,她觉得挺好的。 她并不想未来良人像荣氏一样富比陶卫,家殷人足、高枕安卧便是她平生所求。 谢凝行医从不收诊金,若有富裕人家需要他制药,象征性地收些银钱。这是积阴德的好事,她是极赞成的。 就算没有荣氏,一个清风楼,也足够他们生活了。 何况及笄后,荣大夫人早将嫁妆备好。 荣大夫人常对女儿说,“除了当官的,不论你看上谁,荣家都可保他一世荣华。” 当荣绾把自己的心意告诉父母时,二老极是赞成,还鼓励女儿多去谢家走走。 可荣绾毕竟是女儿家,那些小女儿的情思只能在心里想想,哪敢真的当着男子的面儿说出来? 但若不说出来,又怕错过了这么好的儿郎。 每日在家纠结反复,不知该怎样让心上人明白自己的心,夜夜梦里都是那白衣公子。 就在她鼓足勇气吐露情思时,朝廷突然宣布要重开科考。 更没想到的是,那人竟然有意科考。 看他如此淡泊静远的人,竟然有意仕途?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他有这个心思,也不奇怪。”荣大夫人劝女儿,“你整日在家里猜来猜去,不如去问个清楚,他若执意要科考,你趁早断了这个心思。天下三条腿的蛤蟆难走,两条腿儿的男人到处都是,我荣家的女儿还愁嫁不出去吗?” “他若不科考呢?”荣绾不死心地问道。 “他若不科考,我明日就让人去提亲。”荣大夫人肯定地说道。 “自古都是男人提亲,哪有女方先提亲的?”荣绾红着脸说道,“说出去让人笑话。” “以前没有,咱们就当这第一个,只要你能嫁给心爱之人,过上幸福安稳的生活,我管别人说什么。” 荣大夫人特意给女儿好好打扮一番,省得那小子眼瞎,品不出女儿的美。 荣绾今日梳的是双蟠髻,化的是落梅妆,额前一朵娇艳的梅花,与碧绿的衣衫十分相衬,温婉可人。 婢女端上刚做好的‘酥山’,荣绾尝了一口,冰凉清润,难怪卖得这么好。 对面的公子素手洗茶,把洗过的茶放入茶炉,再以茶盏分盛。 两人之间并没有太多的寒暄,算起来,除了给荣异看病,两人私下里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自己怎么就对这么木讷的人如此念念不忘? 自己是商贾出身,平日待人接物活络周到,怎么一面对这个人,就口拙语迟。 接触得太少,她甚至不知他有什么爱好,除了行医、做生意,其他时间都在做什么。 索性就直接问吧! “听说朝廷出了公告,今年八月重开科考,公子可有意参加?”荣绾拿着茶盏的手微微颤抖,语气尽量平缓。 谢凝取过桌子上的白手巾,擦拭手上的水珠,“科考乃是为国选才,是读书人走向仕途的唯一机会,小可自然要一试。” 他说得如此稀疏平常,甚至没有抬起头看她。 他难道不知道如果有意科举,做了官,他永远不可能与荣氏女儿联姻。 还是说他并不知道荣氏的祖训。 却听他又说道:“十一郎怕是无缘科考了,荣氏男儿也不必非要挤这独木桥,回家继承家业,延续荣氏百年基业,也是极好的。” 这么说,他是知道的。 他知道荣氏的祖训,还要执意科考吗? “公子确定要参加科考吗?”荣绾又问了一遍,带着轻轻的颤音。 谢凝抬头,笑道:“朝廷时隔九年才重开科举,机会何其难得,自然是要下场的。” 荣绾左手拂过面颊,掩饰着不为人知的落寞。 “既如此,就不打扰公子了。” 荣绾起身,决绝转身离去。 就在转身那一刻,脸上的泪水悄然滑落。 他知道,他知道荣氏的祖训,他也知道自己的心思。 可是,他却装作什么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在乎。 他心里没有她,从来都没有。 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人的单相思。 那日夜的幽思情愫,到底算什么? 她又想起那天他扬起宽袖,把自己护在怀里。 就是在那一刹那,她对这个少年公子动了情思。 但在别人眼里,那不过是本能罢了! 就算不是她,就算是个婢女,他也会如此! 荣绾走出门口,抬手擦掉脸上的泪。 自己从来不是优柔寡断、多愁善感的女儿,为什么这段时间思虑如此深重? 中邪了不成? 她回头看了一眼,那白衣公子微笑着摆手,目送她离开。 可不是中邪吗? 中了他的邪! 荣绾利落上了马车,背影决绝,没有丝毫留恋。 她荣绾是谁? 她是荣氏长房长女,谢凝看不上她,别的儿郎排着队喜欢她,就算是入赘,那些男人也心甘情愿。 她才不会在这一棵歪脖树上吊死! 可是,谢凝他不是歪脖树啊! 他生得那么好看,永远那么温柔,永远那么彬彬有礼,跟生意场上那些油腻男简直天壤之别。 他虽然也做生意,但从来不沉溺于金钱。 他身上那么好闻,没有一丝铜臭气。 认识那么久,她都没有听他大声说过一句话。 他连说话都那么好听,就像夏日的小溪流,缓缓流进了她心里。 想到这里,眼泪又下来了! 荣绾在心里暗骂自己没有用,不就是个男人吗? 哭什么哭! 她让自己不要再哭泣,但眼泪却不争气地掉落下来。 “荣绾,我只给你半个时辰,你只能哭半个时辰。”她对自己说道。 谢凝站在亭阁中,远远看着马车离去。 少女心事,她岂会看不出来? 但她不可能也不可以说出真相,她更不允许自己沉迷于任何一种情爱,姐妹之情也好,男女之情也罢,这些对于她来说都太奢侈了。 她的一生,注定孤寂凄惶。 她要走的路,也注定布满荆棘。 但这一切,她已做好准备,独自一人面对,不会再将任何人牵扯其中。 第一百四十七章 离家 荣大夫人看见女儿哭得桃儿般的眼睛,立刻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她本想自己代女儿去探探谢凝的口风,可女儿说什么都要自己去,说是要亲耳听到他说。 好了! 这下彻底死心了。 “绾娘,你,没事吧?”荣大夫人小心翼翼问道。 “没事。” 荣绾倔强说道,提起裙摆进了闺房,转身就要关上房门,却被荣大夫人拦住。 “你想哭就尽情哭,在娘面前哭,不丢人。”荣大夫人的语气带点讨好和卑微。 这是女儿第一次对男子动情,却被拒绝得如此干脆,怎能不伤心? “谁说我要哭了?我为什么要哭?”荣绾转身坐在桌案前,婢女忙上前添上茶水。 “谢公子没看上你,那是他有眼不识金镶玉。我荣家的女儿还愁嫁不出去?”荣大夫人蘸湿了帕子,给女儿轻轻擦着脸上的泪痕,“明日我就让媒婆帮你物色,京中男儿,任你挑选。” “谁说我要嫁人?”荣绾怒道。 她想说:谢凝是谢凝,别人是别人。再多的男儿郎,都抵不上一个谢凝。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再不舍又有什么用? “不嫁人也好,就在府里呆着,一辈子陪在娘身边,那才好呢!”荣大夫人笑道。 “谁说我要永远待在府里?这四方的天地,四方的围墙,难道要困住我一辈子吗?” 荣大夫人看着眼着竖起浑身倒刺的女儿,她识相的闭上了嘴。 这会儿,不管她说什么,都会被撅回来,还是什么都不说的好。 还是让她一个人好好冷静一下。 就在她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荣绾突然打开衣柜,把衣服一股脑扔了出来,吩咐婢女给她装箱备车。 “你要做什么?”荣大夫人惊讶问道。 “京城太憋闷了,我要出去走走。”荣绾的声音里仍然有怒意。 “也成,你要去哪儿?我让管事陪着,家里的商队正好要去江南,那里风景好,你去散散心也好。”荣大夫人说道。 “谁也别跟着我,我自己去。” “自己去?”荣大夫人愕然,“去哪里?” “天南海北,五湖四海,哪里不能去?”荣绾说着,已经开始自己收拾行囊,“娘,南粤有荣氏的矿吗?我去看看。” “天涯海角都有我们的矿。”荣大夫人突然意识到自己被带偏了,“不是,现在不是说矿,是说你能不能出去。你一个二八年华的妙龄少女,孤身在外闯荡,叫我怎么放心?再说,南粤高温湿热,蚊虫遍地,你去那里做什么?若要散心,塞北风光,江南风情,哪个不比南粤好?” “听娘的,跟着商队去江南,再带些丫鬟仆从,娘才放心。” 荣绾只简单选了几件换洗衣服,拿上几张飞钱券,就算收拾好了包袱。 “娘,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这么多人跟着,我还怎么散心?”她背上包袱就要朝门外走,“我就是想一个人静静,等我想明白了,还会再回来的。” “不行!我绝不会让你一个人出去!”荣大夫人先女儿一步跑向门口,用身体抵着门,一边吩咐仆妇,“快去叫老爷来,把十一郎也叫来。” 仆妇忙从门缝里闪身出去,她刚一出去,荣大夫人又赶紧把门关上。 盛夏的傍晚终于吹来丝丝凉风,让人稍感惬意。 荣异便趁着夜色来到镇国公府,他得知自己要去国子监读书的事,心如死灰。 想想事情的起因,还是因为那个袖弩,若不是它射伤了夏普,或许自己不用受那劳什子的罪。 但这个袖弩实在是好用,每逢危急时刻,都是靠它救命。 袖弩是镇国公府的公子陆云所造,荣异便想着找他改良一下,最好是能射人,但不至伤人。 “陆四郎,你可知道牛毛针,最好能射出牛毛般的小针,这箭又大又锋利,万一射死人了,就不好玩了。”荣异仰躺在石板上,往嘴里丢颗冰镇葡萄。 陆云自然知道他说的是哪件事,他转动轮椅,接过袖弩,左右摆弄了几下。 “我的技艺只能造出这样的袖弩,若要改良,得舍妹出手。”陆云说道。 “舍妹?”荣异脑海里闪过身穿红袖衫、扎着双髻的小女孩,“你是说陆幼竹陆九娘?那个六岁还在尿裤子的黄毛丫头?” 看着陆云郑重点头,荣异更觉得好笑。 “陆四郎,你不是打趣我吧?一个九岁的臭丫头,能改良袖弩,她是鲁班再世不成?”荣异笑得直不起来身,那个小丫头,确实是古灵精怪,但若说是神人再世,打死他也不信。 “十一郎,你可相信这世上有‘天选之人’?”陆云问道,“我学了十年奇工巧技,舍妹只需一年。你若相信,我就请她过来,你若不信,自请回家。” “她现在还尿裤子吗?奶妈带她出去还带尿布吗?”荣异咧着大嘴笑道。 突然,一个不明物体飞来,不偏不倚,正好塞满荣异的大嘴。 “你才尿裤子,你全家都尿裤子。”梳着双髻的小女孩叉着腰,撅着粉嘟嘟的小嘴,怒目而视。 还是枯黄稀少的头发,确实是个黄毛丫头。 他费力地把嘴巴里的东西拿出来,竟然是个孩童玩的皮球。 “九娘,不许调皮。”陆云说着,轮椅自动向陆九娘走去。 “陆四郎,你的轮椅怎么没人推自己会走?” 黑夜里,荣异瞧着怪异,那轮椅后轮大前轮小,只见陆云按动一个按钮,那轮椅转向陆九娘的位置。 十分丝滑,不见些许停滞。 “这是舍妹的杰作。”陆云笑道:“这下你相信了吗?” 陆九娘扑向陆云怀中,两只杏眼瞪着荣异,“我不喜欢这个人,让他滚!” 荣异真想掉头就走,但想想国子监可能有无数牛鬼蛇神等着他,为了将来不吃亏,现在,忍了。 “姑且信你一回,那就让她给我改良,越小越好,能唬人就行。”荣异说道。 “九娘,荣十一郎是哥哥的好朋友,你就帮他做一把小袖弩好不好?”陆云轻声问道。 陆九娘的眼睛在荣异身上骨碌碌转了转,“你姓荣,应该十分有钱,一把五千贯,做不做?” 第一百四十八章 成交 荣异看着眼前古灵精怪的小丫头,他只记得上次见她,还是被陆夫人抱在怀里,什么时候长这样大了? 还变得这么……市侩! 他家是有钱,但他荣异可不是冤大头,任人宰割! “你哥哥做一把大的是三千贯,你做一把小的就要五千贯,你这小丫头,真是个小财迷。”荣异说道。 陆九娘伸出白葱般的指头,“第一,九娘已经九岁了,不是小丫头;第二,袖弩可不是按大小算钱,越小越给做,你们也说了是改良,改良就要加这个。” 她做了个数钱的动作,十分熟稔。 配上她天真稚嫩的小脸,让人失笑。 “若我不给呢?”荣异忍不住逗她。 “那你就带着你那把袖弩去学堂,干爹说了,任何人不能带利器去学堂,到时候被查收,可别说我没提醒你。”陆九娘眼神有些挑衅,“父亲说右相的儿子萧埙也要去国子监,小心他把你打成猪头。” 她这话可不是空穴来风。 萧埙生得人高马大,孔武有力,十二岁时曾赤手空拳打死老虎。 荣异的心跟着一缩,不自觉后退了一步,“我又不惹他,他怎么会打我?” “你不惹他,他偏要惹你,他就是要揍你。你怎么办?” 陆九娘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少年人,细胳臂细腿,怎么看都像个‘弱鸡’。 “你没有袖弩防身,会死得很难看。” 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 荣异转头看向陆云,这个儿时玩伴倒是生得身强体壮、膀阔腰圆,要是他能陪着自己去国子监,管他萧埙、王埙,他谁也不怕! “四郎,可惜你不能去读书……” 话刚出口,荣异就后悔了。 陆云幼时从高墙上摔落,摔断了两条腿,自此后,再也没有站起来过。 若他能站起来,天下哪个儿郎是他的对手? 今年,朝廷同时开了文科举和武科举,若陆云能像正常人一样,武状元于他,岂不是探囊取物? “四郎,你不劝劝你妹妹,哪有这样要价的?”荣异改口说道,打破三人之间的尴尬。 “她的事她作主,我可管不着。” 陆云笑道,他在别人面前从来不提自己的双腿,但并不代表他不在意,夜深人静时,他重重敲打那双越来越细的腿,却毫无知觉。 荣异的话,像一根刺一样,扎在心上。 “小袖弩是我做,你跟我哥哥说什么?愿意就做,不愿意就滚。”陆九娘白了他一眼,不但身薄体弱,还不会说话,哪壶不开提哪壶。 “做、做,做一把。”荣异说道。 “我这里有麻沸散,抹在小箭上,不伤人,但可以让中箭之人晕倒,要不要?”陆九娘又问。 “要!要!” “再加五百贯。” “你这个黄毛丫头,你掉钱眼里了?你知道五百贯是多少钱吗?张口就要五百贯!” 荣异真的有些生气,小小年纪,国公府次女,怎么张口闭口就是钱? 最让他生气的是,这小丫头片子算计的是他的钱。 陆九娘狠狠地瞪了荣异一眼,这是‘弱鸡’第二次骂她‘黄毛丫头’,她暗暗记在心里。 “我当然知道五百贯是多少,五百贯能买五十亩田,能买宜男桥外的一处二进宅子,能租曹门大街三个月的酒楼,能给哥哥做半副轮椅……” 小丫头喋喋不休地说着,荣异听得头疼。 这是九岁的小姑娘吗?听着比十九岁的女娘还要精于算计。 这个年纪的女娘,不是只想着吃糖玩泥人吗?要不就跟着陆夫人学学针织女红,请老师教教琴棋书画,怎么脑子里全是钱。 正想着,身后的长福急步跑过,附耳说了几句。 荣异听了脸色大变,“好好的,她又发什么疯?” 长福低声说道:“小的隐约听到了几句,好像是姓谢那小子没看上姑娘,姑娘一怒之下,要离家出走,说是要散散心。” “他一个小白脸,还看不上姐姐?谁给他的脸?”荣异怒道。 “少爷,你赶紧回家吧!夫人催得急。”长福急道。 “我回家有什么用?她能听我的吗?”荣异嘴上如是说,还是转身跟着长福向门外走去,“姐姐那犟脾气,她决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刚到门口,像是想起了什么事,转头对陆九娘说道。 “那个袖弩,做两个。越快越好。” 万一荣绾真的离家,带着也好防身。 “最快后天可好。”陆九娘说道,“每个收加急费五百贯,两个共是一万两千贯,看在你是哥哥好友的份儿上,给你打个九折,你拿一万零八百贯,少一文钱免谈。” “你、你、你、奸商!” 竟敢坐地起价。 荣异在心里骂道。 “做不做?”陆九娘显然失去了耐心,准备推着陆云回房。 “成交!”荣异甩下两个字,匆忙离去。 他赶到家时,荣绾的行李已经收拾好,荣大夫人扶额坐在桌案前,愁容满面。 “绾娘,你要出去游历可以,但不该如此仓促,让你母亲担心。”荣大老爷说道。 荣大夫人看了丈夫一眼:让你来是劝慰女儿的,怎么说着说着倒同意了? 荣大老爷看了她一眼,轻轻拍了下妻子的肩膀,示意她安心。 荣绾听了,喜形于色。 “父亲,您这是同意女儿出门了?” “出去可以,但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父亲请讲。” “至少带一名护院,每到一处须写书信报平安,让你母心安心。”荣大老爷说道:“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一月之后必须回京。” 荣绾听完,忙说道:“女儿答应您,女儿到了南粤,一定第一时间写家书。” 荣大老爷看看女儿小小的包袱,对母女俩说道:“绾娘,今夜你陪你娘一起睡,你们母女俩好好说说话。夫人,你帮着女儿收拾行李,去那么远的地方,这点行李怎么够?” “姐姐,你后日再走行不行?”角落的荣异说道:“我找陆四郎做了两把袖弩,后日去取,你带上一把防身。” 荣大夫人忙道:“后日好,这样绾娘还能在家多呆两日。” 第一百四十九章 查账 第144章 稽查 荣绾离京的消息,除了荣氏,并无知会外人。 那日,荣绾穿着普通的衣衫,坐着普通的马车,车辕上坐着身手最好的护院。 没有‘遂宁轿’,没有如云的仆妇,没有繁重的衣冠,她第一次觉得外面的空气如此自由而美好。 她掀开车窗上的小帘,傍晚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洒在她的脸上,年轻的脸庞生气蓬勃。 “林川,赶快些!”她朝赶车人喊道。 林川甩了记马鞭,响彻山林,马儿应声狂奔。 荣绾没有丝毫害怕,反而愈加兴奋。 谢凝的脸就像两侧的密林,随着她的前行而离她越来越远。 以至于后来,她彻底忘记了因为什么而出城,只记得徜徉于山水间的美好。 炎热的夏季,终于在午后的一场暴雨后迎来些许的凉意,人们纷纷走上街头,感受这难得的惬意。 谢凝每月初一、十五会到清风楼,有时去试菜,有时去看客流,有时只是去霜露阁小坐片刻。 松萝却觉得,公子于清风楼,那是‘定海神针’般的存在。 她虽然每日在酒楼忙得像个陀螺,但心里时常没底,只有公子在,她心里才踏实。 谢凝在阁楼打开一个金丝楠木匣,拿出谢娘子的旧物,却听到楼下一片嘈杂。 她透过小窗往外瞧,却碰上楼下韩元驰的视线,两人的目光短暂交会,旋即分开。 他穿着紫色官服,比平日更添贵气。 身后跟着太府寺的官差,转身去了对面遇仙楼。 自夏普死后,遇仙楼的生意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若论菜品,遇仙楼并说不上出色,不过是仗了贵妃的关系,官吏有心巴结逢迎者,公务用餐或私人聚会多会选在遇仙楼。 裕贵妃在后宫权尊势重,遇仙楼的生意也跟着风生水起。 百姓看官员多在遇仙楼吃饭,并不懂其中的利害,但一窝蜂往遇仙楼拥,久而久之,名气就打了出来。 自夏普死后,有心的官吏便嗅出味儿来,有意无意间换了别的酒楼,反正曹门大街那么多酒楼,在哪儿家吃不是吃呢? 夏尚喜自然感知到了这种变化,看着越来越空的酒楼,无可奈何。 遇仙楼本就不是靠菜色取胜,这几年生意为何这般好,大家心知肚明,但又不便说出来。 现在人家不来了,个中缘由也不便说出来。 只盼自家女儿在宫中争点儿气,让这酒楼再热闹起来。 谁曾想,酒楼没有起色,却等来了太府寺的官差,还是歧王亲自来。 他对这个皇子并不熟悉,只是从女儿口中听说过这个皇长子,并不十分受宠,做事一板一眼,为人方正,加上生母病逝,并不被皇上所喜。 虽然并不惧怕韩元驰,但到底是在太府寺任职,装也装出几分敬畏。 小吏让账房先生拿出近三个月的账册,例行查账。 韩元驰坐在桌案前,有一下没一下喝着茶,眼角却瞟向了对面阁楼的小窗。 那抹白色身影只是在窗前闪了一下,便消失不见。 “此处留下五人,其余的人随我到清风楼。”韩元驰放下手中茶盏,起身向对面走去。 夏尚喜在身后恭敬施礼,放下心来,看来查账并不是针对遇仙楼一家。 他往对面瞧了瞧,松萝已走出欢门,朝着韩元驰施礼。 看着松萝满面笑容,他唾了口,“呸,巴儿狗!” 松萝并不曾留意到对面的情况,清风楼的天天客儿满,她忙得脚不沾地,哪儿还有功夫管别家? “你们东家可在?”韩元驰问道。 “回寺卿大人,公子在霜露阁。”松萝回道。 韩元驰入股的事,除了她和公子,并没有外人知道。公子曾交代,韩元驰是皇嗣,不能随便将他入股清风楼的事情外传,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卫融,你留下查账,我到楼上看看。”韩元驰说道。 “是!”卫融应道,转身对小吏说道:“你们,去查账。” 不是他不想查,实在是看不懂,账册上的数字像一个个墨蝌蚪,看得他头痛。 霜露阁的门虚掩着,隐约可以听到食客猜酒划拳的声音。 韩元驰并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进去。 却见谢凝正在把玩一个红色的木偶人,她轻轻一拉,那木偶的四肢便随之舞动。 他穿着天青色的罗云纱,这么热的天儿,竟然还穿了一层里衣。但到底是夏天,以前的竖领做成了圆领,露出玉脂般的肌肤。 这也太白了些! 若不是对他太过熟悉,他真要怀疑他是不是学着那些兔儿爷,往脖子上抹粉。 谢凝并未注意到来人,她正在专心地摆弄木偶,随着她手指的抖动,木偶随之做出各种滑稽可笑的动作,她的唇角也跟着微微上扬。 这是韩元驰第一次见到她笑。 嫮目宜笑,娥眉曼只。他脑子里突然闪出两句诗文。 但又诧异为什么会想起这两句诗文,这明明是形容女子的啊! “咳、咳!”他故意清了清嗓子,提醒对方自己的存在。 谢凝循着声音看过来,见他站在屋中央,忙起身施礼。 “见过歧王殿下。” “我们已经如此熟了,你不必次次行礼。”韩元驰走到桌案前,拿起她刚刚玩的木偶人,“听说你要去国子监读书?” “幸得许太傅举荐,才能进国子监。不然谢某一介布衣,如何能与贵人同读?”谢凝一边点茶一边说道。 “你若想进国子监,与本王说,本王一样可以举荐。”他放下那个红色的木偶人,又拿起一个蓝色的,貌似不经意间问道:“还是你故意躲着本王?” 每月的分红都是松萝派人送来,谢公子的面儿都见不上。 “王爷见谅,王爷已然是清风楼的股东,又掌管太府寺,我怕与王爷走得太近,被人误会。”谢凝说道。 “误会什么?官商勾结?”韩元驰笑了,“对面遇仙楼唯恐别人不知道他有个在宫里做贵妃的女儿,你倒好,太府寺的寺卿亲自来找你,你却避之不及。” “谢凝啊谢凝,你到底在怕什么?” 第一百五十章 避嫌 她在怕什么? 她怕若有日弑君不成,身受极刑时,会牵连所亲所爱,会牵连那些这一世与她有任何瓜葛的人。 所以,她尽量与身边的每一个保持距离,不远不近,不亲不疏。 “歧王殿下,您是皇子贵胄,商贾之事,终究失于低贱,若让外人知道你入股了清风楼,不知要生出多少流言蜚语。更何况您作为太府寺卿,不管怎么对待清风楼,都会被人诟病。于公于私,对殿下都不利。”谢凝把敞开的小窗关上,屋里顿时有些湿热,“殿下对清风楼颇有照顾,松萝也每月按时让人送去分红,如此也算是两不相欠。” “我怕别人非义吗?皇子亲王,有一个算一个,哪个没有自己的商铺?”韩元驰冷笑一声,“谢凝,你当真以为本王在乎那点儿分红?歧王府没有清风楼的供奉就活不下去了?” 莫说皇子封为亲王后有自己的封地和食邑,就算不靠这些,他手下的商铺、田产和农庄的收成也足够王府上下的开销。 他并不缺钱,事实上,他远比世人以为的要有钱。 “我是信得过你的为人,觉得你这个朋友值得交,才会在你危难时相助。你倒好,过了这个坎,翻脸不认人。” 韩元驰的后背渐渐洇出汗,脸上的汗珠顺着脖颈流入衣领,他觉得有些透不过气,走到窗边,推开小窗,迎面看到了正在四处张望的夏尚喜。 他的视线并没有回避,夏尚喜远远行了个礼,旋即消失在窗边。 室外的凉气透过小窗进来,带着些雨后泥土的腥气和花草气,韩元驰随手拿起桌案的折扇,扇起风来。 只觉得扇子透着异香,和谢凝身上的香味极其相似。 他前后看了看扇子,不过是寻常的纸扇,上面是谢凝写的字:惊旧事,风雨至。 浅蓝柔软的纸笺,与这诗文极不相称。 他把扇放到鼻端闻了一下,“谢凝,你一个男儿郎,怎么东西比女娇娘的还要香?” 谢凝正站在他左侧分茶,冷不防他突然转身,在她身边嗅了下。 “与你身上的香味一样。” “可能是我经常用这把扇子,时日久了,便沾染了香囊的气味。”谢凝说着,将掩在薄纱下的香囊露出来,让香味更浓烈些。 这是她亲手制作的香囊,里面特意添加了丁香、依兰和薄荷。她要用这种浓烈的香味掩饰自己的体香。 或许自己难以察觉,但她在广灵观时,从旁人的神色中看出自己体香与众不同,为防止自己女儿身的暴露,无论走到何处,都在身上配以香囊。 韩元驰又说道:“初伏天,别人穿着轻纱还觉得热,你还穿着里衣,不热吗?” “不热,我自幼体寒,喜热畏冷,不觉得热。” 这话说得太快,倒像是故意辩解。 韩元驰盯着她两鬓的汗珠,那汗珠子流到有些潮红的脸颊,停留在腮边,被谢凝迅速抹去。 他向来瞧不上京中男风盛行,尤其是那些男生女相的龙阳君,看了令人作呕。 可看着眼前的如花娇颜,他的眼神难以移开半分。 太热了,她的鬓角不断有汗珠儿洇出,小小的汗珠在柔润的肌肤上凝结,看得韩元驰不由心头一热。 “不热你怎么流这么多汗?” “我见歧王殿下风仪严峻,令人敬仰,流的是冷汗。”谢凝脱口而出。 韩元驰看她悠闲地品着茶,看不出有丝毫‘敬仰’之意。 谎话还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他正要开口,却听门外响起卫融的声音。 “回禀王爷,账已查完。” 虽然是查自家的账,卫融叮嘱官吏务必要谨慎。 太府寺只是初审,若发现错误,还可纠正,真正的重头戏在审计司,他们若是找出错儿,直接上报户部尚书。 韩元驰听了,只是低低应了声,却不见起身。 卫融站在门外,也不催促。 谢凝见两人也不言语,也没有下一步动作,只好站起来,起身施礼。 “恭送歧王殿下。” “天儿晚了,你不同我一起走吗?”韩元驰也跟着起身,“我正好路过朱雀门外街,不如你坐本王的马车。” “多谢歧王殿下,若是我和你一同走出清风楼,恐会惹人非议。还是请歧王殿下先走。”谢凝说道。 这么说,还是不愿与他同行?韩元驰心想。 他堂堂一个亲王,怎么每次都是热脸贴了冷屁股! 好歹是个皇子,以后不可做如此掉价的事。 韩元驰低头,只看到如墨乌发缠绕一个髻,上面只别着一根白玉簪束发。 他记得在太傅府里第一次见她时,她别的也是这白玉簪。 看来她十分喜欢这根簪子。 他记得库房里还有几把玉簪,想来与她也是十分相称的。 韩元驰不动,谢凝的礼就停滞在那里。 他只看到她的头顶,连她的表情都看不到,但料想,对歧王府的玉簪应该没兴趣。 清风楼那么赚钱,她想买多少玉簪就能买多少玉簪,还需要他送吗? 刚刚还想不能太过殷勤,免得被人看轻,这还没离开这间屋子呢,老毛病就犯了。 想到这里,韩元驰冷哼一声,离开霜露阁。 对于他的种种内心活动,谢凝并不知晓。 在韩元驰离开半个时辰后,她才下楼。 天色已经全暗了,靛蓝的天空挂着稀疏的星星,月光倒十分明亮皎洁,惹人乡愁。 松萝吩咐小二准备打烊,几个跑堂帮忙把店里的门板装上,最后个门板装好时,一只枯树般的老手伸了进来。 “敢问店家,店里还有吃的吗?不知能否做碗清汤面?”老妪问道。 老妪的头发已经全白,凌乱地盘在一起,发髻上用蓝色破头包着,身上的衣服补丁摞补丁,拄着木棍做拐杖。她的眼睛虽然睁着,却蒙上了一层白雾,瞳孔涣散,根本看不清眼前人。 她身侧是一个年轻男子,男子拿着木棍一头,老妪拿着别一头,看两人的模样,应该是母子。 那男子面容硬朗,脸上棱角分明,却十分消瘦,身上的衣衫跟老妪一样,补丁打补丁。 第一百五十一章 吃面 跑堂见此,说道:“老妈妈,酒楼已经打烊了,请到别处问问吧!” 那老妪并没有松开手,苍老的声音里带着哀求。 “求店家行个方便,给老婆子一碗热汤面。别的店都关门了,只有你们这里灯还亮着。” 跑堂为难,回头看向掌柜。 “让他们进来吧。”谢凝站在楼梯的转角,对跑堂说道:“你做完手里的事,就家去吧。” 老妪听了,千恩万谢,嘴里不住说道:“多谢公子,您好人会有好报。” 那年轻男子搀扶着老妪,坐在离门口最近的一张桌子上。 “麻烦娘子来一碗清汤面。”男子说道。 “只要一碗吗?”松萝看着有两个人,却只要一碗面。 “一碗够了,我们还有干粮。”老妪摸向腰间的钱袋子,问道:“敢问小娘子,一碗清汤面多少钱?” “十文。”松萝说着,给两人添了茶水,“茶水是免费的,还有今日剩下的点心果子,你们若不嫌弃,只管拿来吃,反正放到明日,也是扔掉。” “不嫌弃、不嫌弃。”老妪连声说道,又命男子去拿点心。 那男子身高七尺有余,却并不难为情,打开油纸袋,将桌上的糕点尽数装入。 老妪掏出十个铜钱,数了又数,等男子回来后,又让男子数了一遍,这才交给松萝。 男子把油纸袋用线绳扎好,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干硬的馒头,先分给老妪一大半,剩下的一小半就着茶水咽下。 松萝不解,问道:“为何不吃点心果子,要吃这干硬的馒头?” “京中天热,这馒头放了多日,再不吃就要锼了。果子新鲜,再放几日也是可以吃的。”老妪解释道。 这时,谢凝已做了两碗阳春汤饼,放在托盘上端出来。 松萝见了,忙接过,给两人面前各放了一碗汤饼。 澄亮的汤底,根根分明的面长,上面放着几根青菜和卤肉,闻着十分诱人。 “我们只要了一碗,为何却有两碗?”男子问道。 “今日店内优惠,买一送一。”谢凝随意坐在桌边,说道。 老妪摸索着把一碗汤面推开,“十文钱一碗,我们只付了十文钱,理应只吃一碗。” “公子别诓老婆子,我虽看不见,但我儿子识字,门口可没有写任何‘优惠’的字样。” “老婆子知道公子好心,但丁是丁卯是卯,付多少钱吃多少饭,做人不能贪便宜。” 松萝想说什么,谢凝眼神示意她把面端走。 男子要了个空碗,把一碗面分成两份儿,照例是老人多些,他少些。 两人就着馒头,吃得津津有味,虽然衣着褴褛,吃相却很文雅。 “应龙,你吃饱了吗?若没吃饱,再吃些点心果子。”老妪喝完最后口热汤,问向对面的儿子。 那男子抹了抹嘴,说道:“娘,我饱了,您吃得可好?” “好!好!赶了两个月的路,终于吃上口热汤面,心里舒服。”老妪说道。 “老妈妈从哪里来?”谢凝随意问道。 “我们从巴蜀来,走了两个多月,今日刚到京城。” 巴蜀? 有道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巴蜀离京城山高路远,道路崎岖,很难想象这么大年纪的老人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京城的。 “我陪儿子进京赶考。”老妪说到科考,便打开了话匣子,“别看我儿年轻,已然是举人了,可以进国子监读书的。” “据我所知,巴蜀有省试, 为何要舍近求远,偏要跑到京城赶考?”谢凝问道。 “这位小公子,你没有下场吧!”老妪笑道:“一听您这话,问的就外行了。各省的省试能跟京城比吗?若能进国子监读书,只要能考个中上等,也能赐进士;若留在当地考试,你得考个头尖尖,才能中进士。” “他父亲死得早,家里就剩下我们母子二人。我年纪大了,本应留在家里,可我这儿子死心眼,若我在家,他死活不肯来京城。但若留在当地,他能有多大出息?没有办法,只得变卖了家中的房子和田产,我陪他进京一趟。” “娘,时候不早了,该去找个地方歇息。我今日的功课还没做。”男了似乎不想对外人说得太多,打断了老妪的话。 老妪脸上的笑浓了三分,她眼神并不聚焦,也不知看向哪里,只对着面前的人说道:“公子、娘子都是好心人,不知今夜我们可否在彩楼下歇歇脚?” 她摸着腰间的铜钱,老家的房子不值钱,一路上吃喝花了不少钱,还得留下租房的钱,儿子上学还得给先生束修,还得给儿子扯些布做几件新衣服。 除去这些钱,手里就没有几个能用的闲钱。 幸好现在是夏天,天儿热,随便找个地方就能凑合一宿,省去了投店住宿的钱。 谢凝看出两人的窘态,说道:“这里是酒楼,不是客店,没有住宿的地方,老人家若不嫌弃,可到三楼阁楼歇息一晚。” “不成!不成!恐污了公子的地方。” “或者在一楼凑合一晚。”松萝提议。 这里有长板凳,几个长板凳拼在一起,就是一张床,店里有平时工人们午休时的被褥,铺上就可以睡。 “那也不成,我们没有给钱,怎可住在你们店里?”老妪说道。 松萝看着她,有些莫名:明明是穷人,别人给你方便,还要推三阻四、嫌东嫌西? “多谢两位的好心。”老妪起身施礼,被谢凝拦住,“老婆子活了大半辈子,从不白吃别人一口饭,白喝别人一杯水,无功不受禄,到了京城,更得如此。” “外面凉快不闷热,今夜我们母子便在彩楼下睡上一晚,明日再去赁房子。” “好,老人家今夜便在彩楼下休息。酒楼打烊,我们也该回去了。” 谢凝知道,老家人虽然看着贫困潦倒,但实际上是个严于律己的人,再推脱下去,并没有意义。 “松萝,把熏蚊子的线香点上,放在门口,也可趁我们不在时驱逐蚊虫。”谢凝说道。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不堪 夜色深沉,沿途星光点点,洒在马车上。 松萝把轿帘掀开,只留着纱帘,让外面的凉风透进来。 四安赶马车已十分熟练,经过青石板路的时候,也不再感觉到颠簸。 “连巴蜀的举子都跑到京城了,看来这科考的消息已传遍了大江南北。”松萝说道:“听六安说,老爷想找间书院接着读书,却没有书院收他。” 离开谢家的这些日子,六安不时往清风楼跑。 听他说,谢焘听了科考的消息,欣喜若狂,早将王氏及女儿的事抛诸脑后,整日不是窝在书房,就是到书院找先生。 谢六娘自己一个人住在苍梧斋,身边又没有丫鬟婆子伺候,小小年纪,不得不学着煮饭浆洗,早早独立起来。 只是,她私以为,既然已经离开谢家,就不想与谢家有太多瓜葛,这些事情,也就没有告知谢凝。 若不是谢涛求学的事闹得人尽皆知,她亦不会将这件事说出来。 星光透过纱帘,洒在谢凝脸上,疏离斑驳,看不真切。 过了一会儿,她才开口问道:“他想去哪家书院?” “成贤街上的梅花书院。”松萝说道。 “可是梅花道人所创的梅花书院?”谢凝问道。 “哪儿是梅花道人亲创?听说是一个远房亲戚,打着梅花道人的旗号,办了这个书院。每年请梅花道人来讲两回书而已。” 现在,梅花道人的名气大了,书院挂了他的名字后,考生趋之若鹜。 加上书院出了个探花郎后,更受学生追捧,束修跟着一路高涨,仍然年年爆满。 “为什么不愿意收他?”谢凝问道。 “书院嫌老爷年龄大了呗,那里的先生说就算全书院的先生倾尽毕生所学,也教不了老爷。”松萝凑近说道:“其实怕老爷考不中进士,砸了他们书院的招牌,影响他们的招生。” 谢凝冷笑一声,“京城的书院不下百间,梅花书院不收,还有别的书院,非得去这家吗?” “公子有所不知,除了国子监和太学,这梅花书院在私人书院里,排名是这个。”松萝竖起大拇指,“您也知道,老爷对吃穿用度都不在意,但若说读书,万般要做到最好。” 谢凝沉思片刻,问道:“梅花书院的束修多少?” “三月一期,每期两贯钱。”松萝说道。 “你私下送去两百贯,作这一期的学费。”谢凝说道:“书院若仍不愿意收他,至少给个旁听的位置。” 松萝应下,她听到家主天天低三下四地求书院山长时,也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两百贯钱,对于清风楼来说不算什么,但求一个私人书院的旁听资格,却绰绰有余。 马车驶出曹门大街时,已是亥时了。 夜风已经有些寒意,松萝执意要加件纱衣御寒,谢凝却觉得大可不必。 酷暑难耐,整日身上都是汗津津的,糊得人难受。只有这会儿,风吹透了每个毛孔,干净清爽。 两人争执间,却看到一老一少两个男人从四方馆走出。 老者的声音有些恨意,“五十多岁的人了,当自己还年轻么?整日求爷爷告奶奶找先生、进书院,嫌丢人丢得不够吗?我在四方馆都抬不起头来。” “爹,不止三叔要读书,听说三弟也要进国子监了,说是许太傅亲自举荐。”年轻的说道。 谢凝掀开纱帘,借着夜色看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是二房父子俩。 松萝示意四安,四安稳稳停住马车。 “就算天王老子举荐,他考不中也是白搭。等到揭榜时,谁举荐打谁的脸。”谢昀回头对儿子说道:“一个看病的,非要往文人堆里凑。他真以为他是天上金童下凡,想做什么便能做成什么!” 本想再说些咒骂的话,但仔细一想,那个人确实做什么成了什么。 他治病救人,从无误诊,疑难杂症,基本都是药到病除。 他买下清风楼,从濒临倒闭,到现在曹门大街上风光无限,大有把遇仙楼压倒之势。 但科举不一样啊! 想自己十年寒窗苦读,夏熬三伏,冬熬三九,整整十三载,才在三十岁中了进士。 放眼整个大韩,三十岁就中进士的,寥寥无几。 可惜,家里朝中无人,虽蒙圣上恩赐,入职四方馆,做了近二十年,还是个从六品小官。 自己娶妻早,岳家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在仕途上于他没有任何助力。 他有时也后悔自己成家太早,若在考中进士后成家,好歹找个官员之女,也可助自己一臂之力。 但这世间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卖后悔药的。 好在,妻子生了个争气的儿子。 这个儿子随他,自幼聪慧过人,过目不忘,凡事一点就透。 “二郎,今年科举你定要好好努力,中个举人给爹瞧瞧。”谢昀看着儿子,眼神充满期许,“若能如爹爹一般,三十岁前中个进士,我谢家后继有望。” “不要学那些心术不正之人,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学人家做兔儿爷,以为攀上了歧王这个高枝,来日就可以金榜题名。”谢昀骂道:“行事如此不堪,坏了我谢家的门风,幸好搬了出去,不然,三房的门儿我一步都不踏入。” 谢二郎面对着父亲,看到身后远远走来一个白衣公子,后面跟着一个跛脚婢女。 他不停地朝父亲使眼色,夜色朦胧,谢昀并没有看到儿子的眼神。 “二郎,你眼睛进虫子了?” 虽然谢二郎认为父亲说的都对,他深以为然。但,说人不揭短,怎好当着人家的面骂人? 虽然他认为谢凝很有做兔儿爷的潜质,他与歧王走得确实近,但两人之间的事儿没有人看到过,不过是一些捕风捉影的猜测。 当着人家的面儿说,站不住理。 “二叔说的是我吗?” 未等到儿子回答,却听到一个轻柔坚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那声音温温柔柔,却听得谢昀后背汗毛倒竖。 见了鬼了! 大半夜的,他怎么这么巧在这儿呢? 第一百五十三章 书院 谢昀快速把自己刚刚说过的话回想了一遍,确定自己并没有提到人名,心这才定下来。 他转过身,脸上带着平日的笑意,显得慈眉善目。 “三郎多心了,不过是闲话一个同僚的儿子,与三郎无关。”谢昀讪讪说道。 谢凝并没有追问,能打人脸的从来不是说过什么,而是能做成什么。 谢二郎看着马车行驶的方向,那是去歧王府的路,他心下犯了嘀咕,忍不住问道:“天色这样晚了,三弟这是要去哪里?” “自然是回家。”谢凝如实说道。 回家? 回哪个家? 谢宅还是歧王的别院? 听说现在已然搬到清晖院,还说和歧王没有苟且之事,鬼才信! “三弟可是要回苍梧斋,正好和我们同路。” 谢二郎故意说道,他看谢凝没有动,又问道:“难道二弟还有别的住处?” “二郎君,我们已经不在谢宅住了,现在住在城郊。”松萝在清风楼浸淫一年,什么人说什么话,话里话外的弦外之音,她岂会听不出来。 “风水先生说了,谢宅风水不好,再怎么用功,也博不出功名。听说二郎君也要参加秋闱,您住处离谢宅这样近,当心有影响。” 这丫头,说的是什么话? 就差没有明着说他考不中了! “主子说话,你一个婢女插什么嘴?”谢二郎怒道,他看了看面色平静的谢凝,“三弟,你也不管管,瞧瞧这丫头嚣张成什么样了?主子一句话,她有十句话等着。” 谢凝看了看松萝,满脸赞许。 以前那个遇事只会忍气吞声的小丫头,现在不会让自己受丁点儿委屈。 “二哥,她说的很对。你若想高中,最好也换个居所,离谢宅越远越好。”谢凝认真说道。 “荒谬!三郎,你也是读圣贤书的人,怎么能相信这些无稽之谈?”谢昀实在是看不下去,主仆俩一唱一和,咒自己儿子落榜,“还有,你好好劝劝你父亲,一把年纪的人了,去什么书院,考什么科举,安安稳稳在家过日子,别再瞎折腾了。” “二叔,父亲行事自有他的道理,我是晚辈,做不了长辈的主。”谢凝说道:“何况我并不觉得父亲是在折腾,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不违法乱纪,别人无权干涉。” 谢昀听得目瞪口呆,这一家子,行事都不正常,怪不得闹出‘母杀子、子告母’的事情。 “今天是我多管闲事了,你们一家子爱怎么折腾便怎么折腾,丢的是你们自己的人,与我何干?”谢昀说完,拉着儿子就往街角的轿子前走去。 谢凝却在身后说道:“二哥,早日搬家啊,否则名落孙山时,别怪我没提醒你。” 父子俩同时回头,眼神似要吃人一般。 “一家子,没一个正常的。” 谢凝从来不觉得自己不正常,谢焘更是如此。 对于他第二十九次去梅花书院,六安都觉得面上无光,他自己还在为自己锲而不舍的精神所感动。 “古有程门立雪,今有谢焘求学,都是感天动地,可彪炳千秋之事。”他冲着门口蜷缩一团的六安说道:“走,陪老家再去书院。” 六安尽量缩成一团,他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个球,越小越好,最好小到谢焘看不见他。 天天儿去书院,连人家的门都没进去过一次。 别说看门人了,门口的大黄狗远远看见他俩,就呲着个大牙,看起来像要生吞了他们俩。 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梅花书院不欢迎他们。 又穷,年龄又大,拿不出束修,考不出成绩,就是跑断了腿,也进不了门啊。 偏偏家主是个睁眼瞎,什么都看不出来,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我感动。 六安跟在谢焘身后,臊眉耷眼,了无生气。 走到苍梧斋时,里面跑出一个小小的身影,猛地抱住谢焘的大腿。 “爹爹,我想吃糖人,想吃橙酿蟹,你带我去清风楼好不好?我不想天天吃粥。” 谢六娘紧紧抱住谢焘,不愿意松开。 现在的谢六娘与以前几乎判若两人,两个发髻松松散散,似乎随时都要散开。 穿着不合时宜的衣服,大热天儿的,穿着幼时的棉布春衣,又小又厚。 原来圆乎乎的小脸肉眼可见瘦下来,还有些脏污在双颊。 家里天天喝粥,她现在看到白粥都想反胃。 “六娘乖。”谢焘轻轻掰开女儿的手,“爹爹回来给你买好吃的,一个兔子糖人好不好?” 听到有糖人吃,小姑娘依言松开了手。 她看着谢焘越来越远的背影,心里隐隐有些想哭,却又说不出哪里难受。 ‘枕头’叫唤一声,谢六娘忙跑过去,这是她现在唯一的伙伴了。 两人刚走近梅花书院,六安便做好了防御的姿势,奇怪的是并没有看到黄毛狗。 门房面容仍然冷着脸,塞给谢焘一张帖子。 谢焘展开,却是准予入院的通知。 “我、我可以进入书院读书了?”谢焘有些不敢置信,结巴着门房。 门房是个年轻后生,对于这个一天跑八趟的老人全无好感。 “帖子上不是写了吗?自己看!”门房语气不善。 谢焘全然不在意门房的态度,“多谢小哥儿,我这就回去准备。” “准备什么准备?你看看这是哪里?梅花书院!”门房就瞧不上他这乡巴佬的劲儿,“从书本纸墨到衣服被褥,应有尽有,京城哪家书院能有这样的大手笔?” “山长说了,你进去读书可以,但不能住在书院。你年龄大了,万一有个好歹,书院不负责。” 谢焘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小哥儿说的是,家中还有幼女,须得小老儿每日返家照料。” 今天这门房小哥儿是态度最好的一次了,他心里不觉得怨恼,反而庆幸。 六安觉得蹊跷,为何连续跑了月余,从来不让进门,今日却突然同意入院? “小哥,敢问……”六安高声问道。 门房头也不回,回道:“你呀,撞了大运啦!” 第一百五十四章 差别 梅花书院,京城私人书院中的头名。 除了挂了‘梅花道人’的名头外,更是因为前些年考生中举人、中进士的比例颇高。 若论人数,自然是不能跟太学、国子监相比,但若论考中的比例,与国学不相上下。 是以,来这里读书的人越来越多,‘梅花道人’也被传得神乎其神。 两人走入书院,只见院中楼台亭榭、小桥流水,绿意掩映间,身着白衣据袍的书生谈笑风声,神色怡然。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谢焘叹道:“这才是文人风流!” 穿梭于其间的两人,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六安不自觉看了看家主身上破旧的衣衫和自己身上万年不变的小厮装扮,掖了掖衣角。 话说现在四安和五安穿得都比自己体面,若不是跟着家主多年的份儿上,他真想撂挑子不干。 踏入书斋时,众人的眼光在他们两人身上打转儿。 六安不用看也知道,那眼神里带着些鄙夷和轻蔑,他早习惯了。 谢焘照例是看不到的,他看角落里有张空着的书桌,拱手问道:“敢问此处可有人?” 并无人理他,他自己便讪讪坐了。 也许是太紧张,落座时不小心打翻了案上的笔筒,‘哗啦’一声,笔筒里的东西尽数砸到地上。 “谁?搅了小爷好梦?” 谢焘这才注意到右侧第三排的书案上竟然躺着一个人,脸上盖着本《论语》。 这一嗓子,成功引起了周围书生的注意。 大家对于这种情景显然司空见惯,有人端茶倒水,有人打扇添凉。众书生各司其职,甚是从容。 那人把书扔在地上,揉了揉惺忪的眼睛。 有眼力见儿的书生忙将书从地上捡起,掸掉上面的灰儿,双手恭敬递上:“阳兄,您的书掉了。” 那人也不接,书生也不恼,将书放在书案上,整整齐齐码好了。 六安:这么嚣张? 这时,教书先生进了书斋,众书生忙回到自己座位上,独留那个坐在书案上,甚是惹眼。 先生清了几次嗓子,那人听而不闻,仿佛没睡醒。 “阳冰,可否坐在自己位置上听老夫讲课,书案寒凉,当心身体。”教书先生声音温和。 六安看了看各书生身上的衣裳,上面清楚地写着‘梅花书院’。 他确定自己没走错地方。 这就是梅花书院,他们天天叭儿狗一样求来的地方,竟然有人如此猖狂,不把夫子放在眼里? “你!”阳冰突然手指向谢焘,“扰我好梦,出去!” “我?”谢焘错愕,“这位同窗,我是不小心撞到了笔筒,不是故意打扰你休息。何况这是书院,不是睡觉的地方。” 书斋中突然爆发出哄笑声。 “夫子,告诉他,我可不可以在课堂上睡觉?”阳冰彻底醒了过来,碰上这种书呆子,看来以后书院的生活不会太无聊。 “夫子。”谢焘看向教书先生,“此人目无师长,请夫子责罚。” 又是一阵哄笑声。 “谢焘?”先生板着脸问道:“你刚进来书院,先去找山长,再去领套衣服、书卷。” 转向阳冰时,又换了一副面孔,“阳同学,请坐好。” 阳冰这才懒洋洋从书案上下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眼光从谢焘身上掠过时,冷哼一声。 六安只觉得那眼光能把后背灼出两个洞来,虽然跟在谢焘身边,丢人的事没少做,但被人当众羞辱,差别对待,还是第一次。 他倒要打听打听,这阳冰是何方神圣,行事如此嚣张。 他虽是小厮,地位卑微,接触不到权贵,但自有自己的一套手段。 小厮有自己的圈层,文人总觉得自身高洁,行事端庄文雅,家仆却不在意这些,主人间的那些高雅在他们看来,除了能喝酒时助助兴,一文不值。 六安用两坛‘清风酿’成功撬开了书院扫地小厮的嘴。 半坛酒下肚,那小厮的舌头就大了。 “咱这日子过得忒窝囊,整日跑腿扫地,还没有几个钱。凭什么那姓阳的就敢在书院作威作福,我们就得是人下人?”六安嘴里喷着酒气,佯装醉意。 “你、你说阳冰?”小厮脸色酡红,说话已经有些不利索。 六安点点头,愤懑说道:“我就看不惯他那副嚣张跋扈的样儿!” 那小厮虽然酒醉了七八分,还保留着最后一丝理智,他朝四周看了看,确定没有人。 “你看不惯?我也看不惯!但有什么办法,谁让咱没生出这聪明脑袋?” “他哪儿聪明了?考了这几年,不就是个举人吗?连个进士都没考中,还好意思在这里耀武扬威?” 小厮看了六安一眼,像看一个傻瓜。 “他不是考不中进士,是不想中了进士惹眼。他若想考,可一举夺魁,你能吗?” 六安被问得哑口无言,他要有那个本事,还跟在谢焘身边受那些窝囊气。 “我把你当兄弟,才给你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小厮接着说道:“别惹他,见了他绕道走,他骂你受着,他打你忍着,若惹怒了他,你和你家主子都得卷铺盖走人。” “为何?他是天王老子不成?这是天子脚下,这书院也不姓阳!”六安越说越大声。 小厮吓得赶紧捂他的嘴。 “祖宗,小声些,被人听到了,我也得卷铺盖。” 他看了六安一眼,又灌了两口酒。 “这话,我也就跟你说,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这阳冰,非权贵非巨贾,不过是乡下农妇的儿子,却能在书院横行霸道,连山长都得让他几分,你猜是为何?” “阳冰,绰号‘阳八叉’,你可知这绰号从何而来?” 六安摇头。 “此人每逢考试,看到试题后,双手交叉握拳八次,然后开始答题,下笔如有神助,答卷震惊考官,就许晏称为‘不世之才’。”小厮叹道,“许晏何许人也,那是皇子的老师,连皇子都极少称赞,却独独对阳冰赞不绝口。” “那他为何还是个举人?”六安问道。 第一百五十五章 入学 “那是他不想考中,有了进士的功名,他就得做个小官,他的财路也就断了。”小厮低声说道:“但是,他能帮别人考中。” 六安的眼睛瞬间瞪得老大,“你是说,他是……” “小声些,书院严禁议论此事。”小厮作了个噤声的手势,“他有一项神技,可以在考官眼皮子底下,帮人完成考卷。上次科考,他同时帮八个考生答题。” “八个人!”小厮比划出个八,“八个人都中了举子,随后的省试中,同样帮六个考生考中了进士。最重要的是,考官就坐在他面前,他帮人答完了题,考官竟然没有发线丝毫作弊的证据。” “就问你厉不厉害?服不服?” “服!服!”六安点头如捣蒜,刚刚的气焰消失不见。 无论是作题还是作弊,他都叹为观止。 要不有些钱就该人赚呢! 他想了一会儿,像是明白了什么。 “那书院往届的举人和进士都是拜他所赐,并不是真考上的?”六安问道。 “你说呢?”小厮硬着舌头问他,“什么梅花道人,什么十考九中,全是吓唬人的玩意儿。阳冰才是真正的财神爷!” 六安听了,莫名觉得后背发凉。 名满京都的梅花书院,竟然是个欺世盗名的龌龊地,亏得家主还三求四拜才能进来读书。 “所以,山长并不是梅花道人的亲戚?”六安木然问道。 “梅花道人?你见过吗?”小厮冷笑一声,“满京城的人有几个见过梅花道人,我就是把村头二大爷请来,我说他是谁他便是谁。” “所以,整个书院都得听姓阳那小子的,谁敢忤逆他谁就得罪了财神爷,谁就得滚蛋。”六安喃喃自语,“这世道,哪里还有干净的地方?” 小厮晃了晃怀里的笤帚,“书院都嫌弃我脏,说我做的活计腌臜,其实,腌臜的是他们,脏的也是他们。” 六安完全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他心里只为家主感到悲凉。 我的老爷啊,您费尽心思、看人脸色、低三下四求人,求来的是什么? 这么个欺罔视听的书院,能学个什么! 可这些话,他是万万不敢告诉谢焘的。 梅花书院在家主心中犹如圣地,读书于他而言犹如朝圣。 六安心里清楚:家主可以再经历一次科考不中,只要朝廷继续开科考试,家主可以学到死、考到死。但如果把花书院的真相告诉他,他的信仰就垮了,那才是真正杀死了他。 “姓阳的如此行事,就不怕有人检举报官吗?”六安的声音明显比刚刚低了很多,倒不是因为怕,而是因为心凉透了。 “你以为阳冰什么活儿都接?他只在梅花书院接那些贵人的活计。那些人非富即贵,谁敢告?那才真是活腻了!”小厮看了六安一眼,眼神有些阴险,“我劝你别动这歪心思,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六安的正义感远没有如此强烈,他见过太多不平事,官官相护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在这乱世中,他只求有一碗饭吃,一间屋睡,如果三十岁能娶上一房媳妇,那人生就算圆满了。 至于说谁考中了举人,谁考中进士,谁当了府尹,甚至是谁当了皇帝,他都不关心。 只要不打仗,不让他上战场,这样苟且到死,也不是不可以。 于是,第二天天刚亮时,他跟在换上书院统一服装的谢焘身后,猫着腰走进书斋,与昨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甚至经过阳冰身边的时候,身子比昨日弯得更狠些,脚步也是轻了又轻,惟恐惊了贵人清楚。 只是,心中那份敬畏早已荡然无存。 “这是父亲亲自做的注解,释义详尽,公子看此一本,可抵看别人的十本。” 谢凝恭敬接过,许晏曾是上届科考的主考官,他的注解可不是随便能看到的。市面上一本注解万贯难求。 “多谢许太傅厚爱。”谢凝起身施礼。 “公子客气了,这几年你尽力为双亲调理身体,父亲身体更胜从前,母样的身体也在逐渐好转,这一切,都是公子的功劳。”许寒若把箱笼中的书籍尽数取出,“这次重开科考,父亲第一个就想到了公子,只是碍于公务繁忙,不便前来,特意选了这些书,嘱咐我一定交予公子。” 谢凝接过,书籍有些泛黄,有的还有破损,他翻开几页,有几本还有许晏做的批注和标记,想来是经常翻看的。 对于读书人,这礼物太过贵重。 “父亲还说,公子颖悟绝伦,若有意科考,必能金榜题名。公子若想到书院或太学,抑或国子监,父亲都可举荐。” 许寒若环视了清晕院一圈,“出世隐居,此处极佳,但公子不是离群索居之人,若要立邦兴事,科举才是正途。” 谢凝看向远处的青山,这里自然不是她的归处。 那些枉死的冤魂,还等着她去讨一个公道。 科考,可以让她离那个人更近,可以让她更接近王权,而不是整日困在这青山绿翠间。 她不是山野中人,做不到清心寡欲,更无心清风明月。 她身上背负的是血海深仇,她只求大仇得报,哪怕赔上这条性命亦在所不惜。 “多谢许太傅襄助,小可改日定登门道谢。” 许寒若听了此话,知他是有意科考,含笑说道:“行了,父亲的意思我已转告,天色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谢凝起身相送,再次道谢。 许寒若走到门口时,却见有一碧衫女子擦肩而过,门外停着荣氏的马车,十分阔绰。 碧衫女子头上珠翠金钗,身后仆妇如云,对比自己,便显得十分寒酸。 “那是荣氏的千金吧?”婢女问道。 许寒若没有说话,转身上了马车。 应当是吧! 春日宴上见过,不过打了个照面,应该早不记得她是谁了。 荣绾今日特意装扮过,并不是为显富贵,而是为了掩饰泪痕。 科考榜文出来,荣异铁定是要去国子监读书的,就算不符合入学资格,有圣上口谕,谁敢说个不字。 至于荣异本人想去还是不想去,并没有人关心,那也不重要。 她这个做姐姐的,倒觉得这次圣上十分英明,她这个弟弟,就得到严祭酒手下呆上几年,好好调教,才能学会好好做人。 她关心的是那个人,他会参加科考吗? 第一百五十六章 同窗 松萝看得不由咽了口唾沫。 她记得小时候过年,奶奶把白米粥熬得十分黏稠,盛在小碗里,碗里放着小刷子。爷爷带着她在大门上张贴年画,她用刷子沾满浆糊,递给爷爷。爷爷随意涂在门上,年画就牢牢贴在墙上。 可看这书生的白粥,竟比浆糊还浓稠。 许应龙把白粥一切为二,一份放在荷叶上,另一份用荷叶包好,重新放回陶罐里。 他就这么吃起来,身边只放着一杯白水,没有任何小菜下饭,另一只手已经翻开了书。 “这里不是有食堂吗?”松萝小声说道。 谢凝没有说话,从随行的包袱里拿出腌制的咸菜,放到许应龙的书案上。 “酒楼剩下的咸菜,应龙兄尝尝。” 许应龙本想推辞,可看瓷瓶中不过是些萝卜、白菜,并不值什么钱,便夹了些放在白粥上,就着吃起来。 国子监有食堂,菜样十分丰富,价钱也并不贵,但却不是人人能吃得起的。 他的老母亲在京城,需要赁房。上学的费用、四季的衣衫,样样需要钱,他们母子俩又没有收入,只靠老家买房的收入维持生活,可不是要精打细算,一文钱掰两半花。 许应龙是文人出身,许母又重家教,母子俩再穷也没有丢了风骨。 就算吃不上饭,也绝不会接受他人的施舍。 有时候,看破不说破,才是最大的善良。 松萝铺好了床铺,归置好物品,反复向四安交代了注意事项,诸事安顿好时,那书生还在读书。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许应龙把油灯点上,仔细剪了灯芯,烛火暗淡,勉强可以看清书上的字。 他把油灯往中间挪了,微笑看向谢凝,“一起用吧!” 余光不经意间瞟向松萝手中的烛台,两个精巧的黄铜烛台,还有雕刻着花纹的蜡烛。 松萝亦手中的烛台停在半空,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摆上吧!”谢凝说道,随手指了指自己的桌案。 当松萝把两个蜡烛点亮,整个房间恍如白昼。 那亮光,衬得许应龙的油灯无所遁形。 他默默吹灭了自己的油灯,趁着烛光继续看书。 松萝看了又看,不肯放过任何一处细节,“公子,你看还有什么事,趁着我在这儿,一并做了。” 她再次整理床铺,抚平每一处折痕,把玉枕摆了又摆。 “回吧!”谢凝笑道:“想我们在广灵观时,什么日子没有过?现在不比广灵观的日子好十倍,无须担心。每月初一、十五休沐,我一定回去。” 松萝恋恋不舍离开,临行不忘交代:“公子,万事小心。” 有外人在,有些许不便明说。 她最担心的并不是能不能博取功名,让她寝食难安的是公子的身份。 有了清风楼,她觉得已经够了,日子这也过不去不是很好吗? 为什么非要冒险参加科举? 谢娘子已经不顾,王氏和谢五娘已经伏诛,还要证明给谁看? 公子能医病,她能经营酒楼,这一切不是很好吗? 日子富足,世情安稳,还求什么呢? 在国子监上学,与男子同吃同住,万一被人发现蛛丝马迹,轻则被退学,重则传到皇上耳中,那是要杀头的大罪。 就算能中个举人、中个进士,哪怕做了状元郎,又能怎么样? 松萝心中常常祈祷,不是祈祷公子考中,而是千万不能考中。 最好连个举人都不中,继续过以前的日子,那才是她们该过的日子。 殊不知,谢凝最不在意的就是清风楼,那只是她在这个世上安身立命的手段,却从不是目的。 来到国子监,亦只是起点。 她离那个人越来越近了,她今生的使命也越来越清晰了。 晚饭后,谢凝只身前往浴肆。 这会儿人不是很多,她找了个最里面的位置,确定四周无人后,她褪去衣衫,洗去一身的黏腻。 洗后穿上干净的衣衫,她将换下的衣物放入木盆,准备离去时,进来几个男子。 与她擦肩的男子突然回头,“兄弟,带澡豆了吗?” 谢凝没有回头,从木盆取出用剩下的澡豆,准备尽数给那男子。 浴肆温度颇高,水汽萦绕,看不真切。 就在她要把澡豆丢出时,却被那男子猛然拽住胳臂。 “小白脸,真是冤家路窄,没想到咱们在这儿见面了。”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荣氏十一郎,荣异。 起初他并没有认出谢凝,就在两人擦肩时,他突然嗅到一阵暗香,似兰非兰。 是他! 是那个讨厌的人! 那个害他姐姐逃离京城的人! 化成灰他都认识! 眼前的俊郎少年头发湿漉漉的,还往下滴着水,却挽成一个发髻,别着一根木簪。 “谢凝,你做了什么亏心事?这么着急忙慌地出去,是去见哪个情哥哥?”荣异脸上的笑不怀好意,言语也越来越下流。 刚刚沐浴完毕,头发还湿着,谢凝并不想与他多做纠缠,只想快些回去。 她想走,荣异却偏要纠缠。 听说此人射箭极准,可眼下没有箭,看他能怎样? 荣异缓缓把袖中弩箭的机关打开,只要谢凝敢出手,他就敢用袖弩,那叫正当防卫。 谢凝不理他,荣异倒越说越起劲,上下嘴唇翻飞,似乎再说下去,他就要捉奸在床了。 谢凝看着那一口白牙十分晃眼,越看越烦,趁着荣异张着血盆大口时,突然将手中的澡豆尽数扔入那张大嘴。 随后,突然捂住荣异的嘴,不知她摁了哪个穴位,荣异下意识把澡豆尽数吞下。 “你嘴太臭了,给你好好洗洗。”谢凝说道,松开手,转身向外走去。 荣异这才有喘息的机会,“姓谢的,你给小爷吃了什么?” 香是香的,就是味道太怪异。 “断肠散,七日内你不服解药,就会肠穿肚烂而死。”谢凝说道。 “你这个卑鄙小人,快给小爷解药。”荣异用手抠喉咙,想要催吐,却连半滴水都没有。 “解药有,但不能给你。”谢凝说道:“你得保证不再出言不逊,若让我再听到一句污言秽语,我也可以让你三天内见阎王。” 荣异眼神恨恨:你能做,别人不能说么? 兔儿爷! 他在心里狠狠骂道。 第一百五十七章 误伤 荣异气得跳脚,眼睁睁看着谢凝离开。 “别走,小白脸!”他喊道。 刚刚吃下的东西实在怪异,让他感觉有东西有胃里发胀长大,十分憋闷。 随行的小厮长福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团黑漆漆的东西,“公子,您忍忍,把这个吃下去,吐出来就好了。” “这是什么?”荣异问道。 “马粪!”长福指着破碗里的秽物,“刚拉的,热乎的。” 同行的人一阵哄笑,荣异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长福知道这笑不怀好意,但也顾不上许多,公子的命和被嘲笑相比,还是命比较重要。 以前村里有人吃错了药,就看老人把粪灌进去,及时吐出来,还能捡条命。 “滚!”荣异吼道。 让他吃马粪,他宁愿死。 喉头腻得难受,“去给爷取水来。” 长福麻溜儿取来水,荣异‘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随着一声饱嗝,嘴里竟然吐出一个大泡泡来。 他缓缓吐口气,再次吐出一串泡泡。 浴室中的人见了,无不称奇,有人起哄:“荣公子,你蹦一蹦,能吹出更多泡泡。” 长福呆呆地看着那些泡泡,“公子,您吃下去的怕不是澡豆吧?” 荣异哈了口气,自己闻了闻,味道清新带些花香,确实是像澡豆的味道。 这小白脸,肯定在诓他。 什么断肠药,就是拿澡豆捉弄他。 他再喝些水,蹦一蹦,吐出更多的泡沫。 直到浴室的人都走了,还见荣异喝水吐泡泡。 谢凝回去的路上,还在想怎么弄干头发,若把头发散开,又担心许应龙看出端倪,最不济,就这样湿着睡下。 到了斋舍,却见许应龙仍然在看书。 房中的烛台已经熄灭,只有一盏油灯如萤火般照着书上的字,许应龙脸与书离得极近, “应龙兄?”谢凝轻声叫道。 许应龙沉浸在书中,完全没有注意到谢凝进来。 谢凝走到斋舍的角落,在暗影里把头发散开,用干帕子快速把头发绞开,然后再盘成发髻。 整套动作下来,许应龙完全没有察觉,他仍在看书,看到会心处,或浅笑,或凝眉,沉浸其中。 谢凝突然觉得,莫说是散开头发,就算是现在穿上女儿装,许应龙也不会抬头看她一眼,就算看到了,也不会感到惊奇。 也许松萝的担心是多余的;也许自己的求学之路并没有她想象中惊险。 她这样想着,进入梦乡。 第二天上课时,当她看到书舍内的同学,惊觉自己想得过于简单了。 京城已中举人的在上舍,地方举人在中舍,而他们这些荐生在下舍。 所谓下舍,就是关系户的聚集地,大家都背靠大树,比的不是真才实学,而是谁的大树更靠谱。 谢凝刚一进来,便觉得两道灼热的目光盯在自己身上。 左侧第四排的荣异在她一进门,就牢牢盯着她,一秒都不分开。 昨夜吐泡泡到凌晨的荣异,蹦到几乎虚脱,躺下还没闭上眼,就被人拉着来上课。 就是这小白脸,害他如此丢人。 他举起右手,袖弩对准谢凝。 谢凝见识过这袖弩的厉害,忙闪身躲避。 她这一躲,荣异也跟着挪,腾挪辗转间,一支小箭离袖而去,刚好扎在正进门的少年公子身上。 那少年公子吭都没吭一声,应声而倒。 看来陆九娘技艺了得,凡中箭者,三秒倒地。 却听那公子身后的人叫道:“殿下,殿下,您这是怎么了?快传太医!” 殿下? 荣异听得心里‘咯噔’一下,难道伤的是皇子? 不应该啊! 皇子怎么会来国子监读书? 虽说依律皇亲国戚都可以来读书,但皇子亲自到书舍读书的,还闻所未闻! 他忙跑上前查看,再三辨认,那少年人脸上苍白无华,形容瘦削,若所猜不差,应该就是三皇子韩元俨。 他虽然没有见过皇子,但听父母言谈间说过:皇帝的第三子体弱多病,幼时害过一场大病,虽然治好了,但却落了病根,稍有风吹雨打,就要风寒发热,十分娇弱。但此人又极爱读书,人又聪慧,总闹着要参加科考,人送绰号‘病秀才’。 这可是捅了马蜂窝了,伤十个谢凝都不打紧,伤一个皇子整个荣氏都赔不起。 好汉不吃眼前亏,荣异痛快滑跪到韩元俨身边。 “小人有眼无珠,误伤了殿下,罪该万死。”荣异指着那支小箭说道:“箭上无毒的,只是上了蒙汗药,让人晕倒罢了。” 身后跟着的人应该是个公公,声音尖利:“小兔崽子忒胆大,若是殿下有个好歹,你的狗命难保。” 正说话间,一个衣着华贵的美妇人慌忙赶来,看到躺着的韩元俨,一双美目已蓄满了泪。 “谁,谁伤的我儿?”她不顾众人的眼光,扑倒在少年身上,“三郎,三郎,你怎么了?” “他只是晕了,没有大碍。”荣异小声说道。 美妇人狠狠瞪了他一眼,又对太监喝道:“太医呢?” “太医呢?”老太监朝身后问道,旋即想起来,这不是在皇宫,哪里来的太医? “回娘娘,这是国子监,咱随行没有带太医。”老太监回道。 “书舍就没有大夫吗?快去请!”舒妃怒道。 “娘娘若信得过在下,就让小子帮殿下取箭。”角落里一个轻柔的声音说道。 众人让看,舒妃这才看清角落里站着一个身量不高的少年,身后跟着一个肥硕的童子,吃着手指,背着药箱。 谢凝的斋舍离这里不远,早在众人争执间,她已经让四安去取了药箱。 “在下是一名大夫,曾在朱雀门外街行医。”谢凝说道:“书舍里虽有大夫,但来回往返需要时间,殿下躺在地上,恐沾了湿寒,加重病情。” 舒妃看她神色自若,问道:“你可有把握?” “殿下只是被箭上的蒙汗药致晕,把箭取出,服些解药就会醒来,小事。” 谢凝声音一如既往地平淡,在舒妃听来,却像是一颗定心丸。 “你来!”她说道。 第一百五十八章 息事 谢凝从药箱中拿出金针和砭镰,在火上炙烤后,以极快的手法取出小箭,包扎好后,用又将一颗丸药塞入韩元俨口中。 “你给他吃的什么?”舒妃忙问道。 “娘娘莫担心,是蒙汗药的解药。”谢凝说道。 药刚咽下去,韩元俨缓缓睁开了眼。 他的声音低哑虚弱,“母妃……” “三郎,你感觉怎样?”裕妃轻声问道,轻轻托起儿子的头,惟恐触碰到伤口。 韩元俨努力扯出一个微笑,“无事,又让母妃担心了。” 他的皮肤晦涩暗黄,说话有气无力,露出的手臂细若枯枝,不难看出是久病之身。 老太监见此,忙命人把韩元俨搀扶到椅子上,递上杯热水。 舒妃见儿子无事,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她坐上主位,美目打量了跪着的众人,声音不怒自威。 “谁伤的寿王殿下,还不自己滚出来?” 荣异慌忙叩头,“是在下不小心误伤殿下,我本来是要射那姓谢的,谁知……” “放肆!”老太监尖利的声音响起,“娘娘问什么你答什么。你好大的胆子,敢伤殿下,你有十条命都赔不起!” “我不管你想伤谁,你伤了殿下,这是事实。”裕妃抚额说道:“去通知皇城司,让他们来处理此事。” “娘娘,且慢。”严祭酒和苏学正慌忙赶来,第一堂课,下舍就闹出这种乱子,这些关系户当真难缠。 严祭酒行了礼,悄悄在裕妃耳边说了几句话。 “母妃。”韩元俨的声音细如蚊呐。 舒妃却精准地听到了儿子的呼唤,“怎么了,三郎,可是哪里不舒服?” 韩元俨嘴角含笑,“母妃,那位哥哥想是一时失手,误伤了我。左右我无事的,不如此事就算了。” “三郎,你是皇子,伤了皇子可不是小事,怎能这样算了?”裕妃无奈说道。 这个儿子,懂事得让人心疼! 遇事明理,遇人宽容,厚待宫中诸人,连路边的小动物都珍之爱之,可为什么偏偏让他得病?为什么偏偏是她的儿子经此磨难? 就算是荣氏的长房长子又怎么说? 说到底,不过是商户之子,难登大雅之堂。 刚刚严祭酒附在她耳边,就是说此事,说此子是皇上特批到国子监读书,不参加科考,只是约束管教而已。 皇上特批又怎样? 她的儿子是皇上亲生,难道还比不上皇上特批? 她不管荣异在别处是如何嚣张跋扈,但在她儿子面前,他必须要夹着尾巴做人! 今日胆敢误伤,他日是不是就要真伤? 这是她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儿子,是皇亲贵胄,怎么能任由一个商户之子践踏? “此事你别管,母妃自会替你做主。”舒妃拍拍儿子的肩头,示意老太监,“抬殿下去休息。” 宫人还未上前,韩元俨揪住舒妃的衣袖,撒娇说道:“母妃,上清宫的道人说我前世罪孽深重,今世才会得此报应。让我今世务必积德行善,方能赎前世罪业。母妃就饶了他一回,就当帮我积德了,好不好?” 他左右摇晃舒妃的衣袖,“何况母妃今日惩戒我的同窗,以后让我如何与他们相处呢?” “母妃,求求你,看在我这几日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的份儿上,你就饶了他一回吧!” 舒妃看着儿子虚弱的样子,长叹了一口气,“三郎,不是母妃说你,许太傅亲自到宫里授课,你又何必非要到这里读书?” “这里是什么条件?哪里比得上皇宫?这不是自己找罪受吗?” 此话听得严祭酒和苏学正面上红一阵白一阵,国子监好歹是天下学子梦寐以求的求学圣地,当着众学子的面儿这样说,不好吧? 但谁让人家是皇子呢? 谁让说这话的人是皇妃呢? 他们除了原地尴尬,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做不了。 “母妃,许太傅讲课极好,可是我想听听别的夫子讲课,博采众长。这里很好,我一点都不觉得苦,没书读才苦。” “何况还有会医术的同窗,母妃还担心什么呢?咳、咳!” 韩元俨说话太多,暗黄的面皮下竟然泛起潮红,接连咳嗽不止。 舒妃素知儿子的身体,不能过度劳伤,不能说话太多,不能情绪激动。 是以,平日里,不管是她还是皇上,都不太敢拂逆儿子的意,即便这次到国子监读书,尽管大家都反对,但怕刺激到他,还是把他送来了。 “你呀!”舒妃的声音软了下来,“你这事事为人思虑的脾性,不知随了谁?” 太医预言韩元俨活不过二十岁,在他短暂的生命里,只要他开心,万事都随他。 “荣异,你刚刚用什么利器伤了殿下?”舒妃厉声问道。 严祭酒忙向荣异使眼色,荣异忙把袖弩解下,老太监接过,拿给舒妃。 舒妃看着做得精巧无比的小弩,随手交给了老太监,“学子以读书为已任,你竟带凶器入学,本宫没收了。” “严祭酒,你说,当怎么罚?” 严厉听了,知道这件事算是摁下来,不惊动皇城司,不惊动皇上,只在国子监内部解决,已是皇妃开了天恩。 他忙旋礼说道:“回娘娘,依例当罚抄《论语》十遍,此子行径恶劣,当抄百遍。” 舒妃眉头未展,严厉继续说道:“来人,把荣异押到绳愆厅,打五十竹篦。” 荣异本来还在心疼自己的袖弩,听到这句话,魂儿都要飞出来。 五十竹篦? 打完他还能活着出来吗? 他刚要争辩,被苏学正死死摁住。 “咳、咳、咳,母妃,您大人有大量,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把这五十竹篦也免了吧!咳、咳。”韩元俨再次开口,不停的咳嗽声说让说完一句完整的话都十分费力。 宫女忙将帕子接过,却看到上面有一滩暗红的血迹。她攥紧手心,却被舒妃看到。 舒妃没有心思斥责宫女,看到儿子毫无血色的嘴唇沾有血迹,忙道:“三郎,别说了,都依你。” 她挥挥手,“都下去吧!” “你留下!”她对谢凝说道。 第一百五十九章 宁人 第154章 宁人 “好孩子,你过来!”舒妃朝谢凝招招手,“你叫什么名字?” 谢凝上前施礼,“回娘娘,草民谢凝。” “谢凝,好名字。”舒妃看了看自己的儿子,笑道:“寿王自小时候得过一场重病,便落下了孱弱之症,你恰好会些医术,又是同窗,以后少不得麻烦你照拂一二。” 皇上虽然派了太医随行,但太医不可能陪着韩元俨读书习字,有个懂医术的同窗,时常照看,那再好不过。 “草民不敢当娘娘谬赞,既是同窗,理应互相照护。”谢凝说道:“草民早听闻寿王殿下文采风流,世人皆称殿下有吐凤之才,谢某有幸和殿下同时求学,实乃三生有幸。” 这番话,安了舒妃的心,马屁拍到了韩元俨的心坎上。 舒妃看谢凝从容对答,不卑不亢,更对此子感到满意。 韩元俨自幼生长在皇宫,耳边听到的都是宫人的阿谀奉承之词,第一次听到陌生人对自己如此评价,傻傻问道:“世人当真这么说我?” “当真!”谢凝肯定地说道。 韩元俨确实病弱,但也确有才情。 他作的诗文并非青词一流,只是溜须拍马之词,诗情婉约,意蕴悠长,颇有才情。 “我最喜欢这个哥哥了。”韩元俨高兴地说道。 他想直起身,但不小心扯到了伤口,疼得他倒抽冷气,因为疼痛牵扯,又开始猛烈咳嗽。 随行的老太监忙自袖袋中取过瓷瓶,“殿下,该吃药了。” “我不吃,苦死了!” 韩元俨从三岁开始吃药,如今十三岁了,没有一日断过药,丸药、汤药,不知吃下去多少。 舒妃看到儿子如此,心生怜悯:莫说是一个幼童,就是一个正常的成年人,天天这样吃药,也顶不住啊! 但儿子的咳嗽越来越剧烈,不吃药肯定不成,只好软话说尽,哄着儿子吃药。 谢凝从随行的药箱中取出蜜饯,这是为了哄小孩子准备的,特意多了糖。 “殿下尝尝这个,吃完药含着同蜜饯,不会苦,很甜。”谢凝柔声说道。 “我才不信,宫人都这样哄我,药还是苦的,不是甜的。” “殿下先尝一个,这是清风楼特制的,专门给不爱吃药的小孩子,若是不甜,这药不吃也罢。”谢凝诱哄道。 他把蜜饯放到韩元俨唇边,诱人的清甜味道让他不由自主张开嘴,仔细咂摸其中味道。 确实是甜的,而且甜中带着微酸,甜味十分独特。 他把手伸向老太监,老太监愣了下神,赶紧把药放到他手里。 韩元俨吃掉丸药,又赶紧塞颗蜜饯,盖住那令人作呕的苦涩。 舒妃见谢凝如此有办法,对此子更为欣赏。 想要再叮嘱些什么,老太监却说道:“娘娘,咱们出宫许久,该回宫了。” 今日出宫本就是特赦,若不是儿子体弱,皇上万不可能允许嫔妃出宫。 出来这样许久,也是该回去了。 她回头看了看儿子,或许是刚刚因为被夸赞后,面色虽然还是蜡黄,但眼神中倒多了几分生机。 “三郎,母妃要回宫了。你在这里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若有人敢欺负你,只消告诉你戚伯伯一声,自会有人收拾他。” 临行前,又从读书习字教到衣食住行,事无巨细,惟恐漏掉一件事。 两人走出书舍时,老太监悄悄问道:“娘娘,那个姓荣的要怎么处理?” 舒妃在宫人的搀扶下,向马车走去。 “国子监自会发落,我若再插手,惹三郎不开心,倒真是多此一举了。” 绳愆厅内,荣异看着那密集的竹篦,心里颤颤。 “严祭酒,舒妃都说要饶了我,为什么又把我拉来这里?”他虽然站着,但膝盖发软,似乎随时都会倒下。 “荣异啊,你不跟着你爹好好做生意,往这里跑什么?”严祭酒围着荣异转了两圈,“既然来了,就跟其他学子是一样的待遇,不要整天想着自己曾得皇上口谕,事事标新立异,对你没好处!” “我没有!”荣异急着辩解,“我是想射谢凝那小子,谁知道打中了殿下。早此如此,就是借我十个胆我也不敢啊!” “放肆!”严祭酒越听越生气,喝道:“射谢凝也不对,你们同为监生,怎么能射伤同学。还有,谁带着袖弩来国子监,古往今来,你怕是头一个!” “可是,袖弩已经被舒妃收走了,我的六千两啊!”荣异小声嘟囔道。 “你说什么?”严祭酒问道。 荣异摇摇头,心里还在抱有一丝幻想,应该不会被打吧! “荣异,你若想平安无事渡过,就乖乖受了那五十竹篦,此事风波便可平息。你若还是像以前一样,过苦日子。” “你呀!”舒妃的声音软了下来,“你这事事为人思虑的脾性,不知随了谁?” 太医预言韩元俨活不过二十岁,在他短暂的生命里,只要他开心,万事都随他。 “荣异,你刚刚用什么利器伤了殿下?”舒妃厉声问道。 严祭酒忙向荣异使眼色,荣异忙把袖弩解下,老太监接过,拿给舒妃。 舒妃看着做得精巧无比的小弩,随手交给了老太监,“学子以读书为已任,你竟带凶器入学,本宫没收了。” “严祭酒,你说,当怎么罚?” 严厉听了,知道这件事算是摁下来,不惊动皇城司,不惊动皇上,只在国子监内部解决,已是皇妃开了天恩。 他忙旋礼说道:“回娘娘,依例当罚抄《论语》十遍,此子行径恶劣,当抄百遍。” 舒妃眉头未展,严厉继续说道:“来人,把荣异押到绳愆厅,打五十竹篦。” 荣异本来还在心疼自己的袖弩,听到这句话,魂儿都要飞出来。 五十竹篦? 打完他还能活着出来吗? 他刚要争辩,被苏学正死死摁住。 “咳、咳、咳,母妃,您大人有大量,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把这五十竹篦也免了吧!咳、咳。”韩元俨再次开口,不停的咳嗽声说让说完一句完整的话都十分费力。 宫女忙将帕子接过,却看到上面有一滩暗红的血迹。她攥紧手心,却被舒妃看到。 舒妃没有心思斥责宫女,看到儿子毫无血色的嘴唇沾有血迹,忙道:“三郎,别说了,都依你。” 她挥挥手,“都下去吧!” “你留下!”她对谢凝说道。 第一百六十章 治伤 看着公子被打得如此惨重,长福悲不自胜。 老爷说让公子来国子监读书的时候他就不看好,压根就不是读书的料,非得来这破地方。 这不是牛不喝水强按头吗? 瞧瞧,出事了不是。 五十竹篾打完后,荣异早已喊不出声来,整条裤子被血染红。 我的少爷哟! 长福忙跑上前,叫上相识的同伴,把荣异抬回斋舍。 想是有人提前安排,早有大夫在门前等候。 大夫查看了伤势,从药箱中取中剪刀,淬了火,着手剪掉稀碎的裤子。 刚掀开一点,荣异便痛哭出声。 “别碰我!别碰我!” “荣监生,你且忍一下,我得先把裤子剪掉,再把坏肉清除,才能上药包扎。”大夫柔声安慰道:“会有一些疼,但若不清理干净,伤口化脓,那时会更痛。” “给我麻沸散,我要麻沸散。”荣异喊道:“现在就给我。” 上次他手臂受伤,小白脸给他治伤时,便给他麻沸散 ,他吃了后,马上不痛了。 他现在太需要麻沸散了! 他没听到回答,只听‘噗嗤’一声,他的屁股像被无数细针扎过。 那大夫含了一口酒,直接喷到他屁股上。 “什么麻沸散,没听说过!” 荣异:让我死了吧! 他宁愿死,也不愿意求那小白脸。 当大夫撕裂皮肉时,荣异突然高呼:“去请他来!” 长福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那人的手段他见识过,除了脾气不好,整天摆着一张臭脸,与公子不对付外,医术倒真是没得说。 至少他治伤时,公子从来不会这样呼天抢地。 但这次是要射伤那人才致公子受伤,他会来吗? 当荣异再次哀嚎时,长福来不及思索,以最快的速度找到谢凝的斋舍。 等他说明来意,谢凝没有停留,命四安背起药箱出发。 未到荣异的斋舍,便听到一阵鬼哭狼嚎。 见有人背着药箱进来,那大夫面现不悦。 “公子这是不信任老夫,又请了一位高人?” 他是严祭酒亲自派人请来的,寻常病人他还不瞧呢! 荣异倒也没藏着:“我信你才怪!” 被你治伤,半条命都要搭你手里了。 “既然如此,就让‘高人’给您治病,老夫这就走。”那大夫猛然揪下一块皮肉,荣异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晕厥。 走过谢凝身边时,那大夫鼻间冷哼一声,眼中尽是不屑。 谢凝并没有在意,她取过一个青色瓷瓶,递到荣异唇边,“喝了!” 话说的很平静,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荣异记得昨夜两人在浴室差点打起来,今天他拿袖弩对着他,差一点,就差一点,倒下的人就是这小白脸。 难道这小白脸如此大人大量,不计前嫌? “这是不是毒药?”荣异问道。 谢凝白了他一眼,看见荣异毫无血色的脸和额头滚落的汗珠,上衣尽数湿透,和着血水,像是受了大刑。 这五十竹篾,虽然比不上板子瓷实,要不了命,但却人让生不如死,皮肉尽坏,骨头一点事都没有。 荣异这样身娇肉贵的公子哥儿,哪里能受这样的苦楚? 尤其是清理伤口的时候,若没有麻沸散,疼也能把他疼死。 她可不想第一天在国子监,书还没有读一页,却闹出一条人命。 若是那样,她的整个计划都将被打乱。 “不想疼死就喝。”谢凝说道。 嗯,就是这个语气和神态! 这才对! 小白脸和他说话永远是三分傲慢,七分责骂。 这说明这个药就是麻沸散。 荣异仰头尽数喝下瓷瓶中的液体,十秒后,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难怪姐姐会为他离开京城,抛开他那张万年冰山脸,还真的是有些本身在身上的。 谢凝加了药量,荣异很快视线不能集中,意识开始模糊,渐渐睡着。 “四安,剪刀?”谢凝说道。 四安已经把需要用的器具淬火消毒,依次摆好。 他虽然行事缓慢,反应迟钝,但每次行医时谢凝都会把他带在身边,白天看,晚上松萝会教他如何做。 足足半载,才把这些活计学会。 谢凝敛声屏气,动作快、准、狠,比之刚刚那个大夫绣花一般的手法,病人确实少受罪。 一盏茶后,谢凝拿湿帕子擦干净手。 “好了!”她说道:“三天换一次药,这几日,不要活血化瘀的东西,让伤口尽快结痂。” 长福连声应是,问道:“公子,诊金多少?” 他这声 “好孩子,你过来!”舒妃朝谢凝招招手,“你叫什么名字?” 谢凝上前施礼,“回娘娘,草民谢凝。” “谢凝,好名字。”舒妃看了看自己的儿子,笑道:“寿王自小时候得过一场重病,便落下了孱弱之症,你恰好会些医术,又是同窗,以后少不得麻烦你照拂一二。” 皇上虽然派了太医随行,但太医不可能陪着韩元俨读书习字,有个懂医术的同窗,时常照看,那再好不过。 “草民不敢当娘娘谬赞,既是同窗,理应互相照护。”谢凝说道:“草民早听闻寿王殿下文采风流,世人皆称殿下有吐凤之才,谢某有幸和殿下同时求学,实乃三生有幸。” 这番话,安了舒妃的心,马屁拍到了韩元俨的心坎上。 舒妃看谢凝从容对答,不卑不亢,更对此子感到满意。 韩元俨自幼生长在皇宫,耳边听到的都是宫人的阿谀奉承之词,第一次听到陌生人对自己如此评价,傻傻问道:“世人当真这么说我?” “当真!”谢凝肯定地说道。 韩元俨确实病弱,但也确有才情。 他作的诗文并非青词一流,只是溜须拍马之词,诗情婉约,意蕴悠长,颇有才情。 严厉听了,知道这件事算是摁下来,不惊动皇城司,不惊动皇上,只在国子监内部解决,已是皇妃开了天恩。 他忙旋礼说道:“回娘娘,依例当罚抄《论语》十遍,此子行径恶劣,当抄百遍。” 舒妃眉头未展,严厉继续说道:“来人,把荣异押到绳愆厅,打五十竹篦。” 荣异本来还在心疼自己的袖弩,听到这句话,魂儿都要飞出来。 五十竹篦? 第一百六十一章 读书 荣大夫人想了想,觉得丈夫言之有理。 自己对孩子,确实多有纵容,加之十一郎性子乖觉,所求之事若不应允,便撒娇求饶、告哀乞怜,耐不住他纠缠,十有八九会答应他的请求。 时日久了,就养成了这样的性子。 “可这五十竹篾终是太重了些,我怕十一郎撑不住。”荣大夫人还是担心不已。 “国子监没有派人来报,说明无事。”荣大老爷说道:“你别忘了谢公子也在国子监,而且和十一郎同在广业堂,你还担心什么呢?” 荣大夫人这才愁容稍展,“瞧我,怎么把他给忘了?” 有他在,自然是万事放心的。 “我去取飞钱来。”荣大夫人起身向内室走去。 六千贯,不算多! 就当给儿子一个教训。 不过话说这孩子从小到大的教训还不够吗? 怎么就不能长个记性? 热浪滚滚,暑月天气热得让人感觉仿佛置身于烤炉之中,全身都被炽热的空气包围。 广业堂内因为有皇子韩元俨在,特意摆了冰盆,稍有凉意。 韩元俨昨日受伤,众人都以为他今日不能来上学,却没想到他是第一个到的。 脖颈中的伤口还在,薄薄一层麻布包裹着,看着有些惹眼,他自己倒浑不在意,全心贯注地听夫之讲学。 今日讲学的是陈博士,国子监时的一位老学究,须发皆白,学贯古今。 他正在讲《孟子》: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众学子沉浸其中时,却听到悠长缠绵的呼噜声,一声接着一声,像孩童吹的哨子。 循声望去,却见第一排的萧埙耷拉着脑袋,睡得正香。 严博士看了,气不打一处来,国子监是什么地方,竟然到这里睡觉! 他随手抄起戒尺,就想砸向萧埙,手才高高扬起,却被身边的小助教拦住。 那助教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趁严博士愣神的功夫,取下他手中的戒尺。 那是右相的儿子,不是他们能开罪得起的。 严博士瞪了那助教一眼,把书本扔在桌子上,提高嗓门说道:“岂有此理,这算是什么讲堂?不如每人搬张床来,大家一起睡觉罢了!” 如此情景,萧埙竟然还没有醒。 后座的监生捅了捅他,萧埙猛地坐直,胡乱地找到书本端在脸前,不过书却倒了。 “萧同学,为师刚刚讲到哪里了?你解释一下其中的含义。”严博士声音恢复了平静。 他教了一辈子书,跟学子生气,最犯不着。 四周的监生纷纷拿起书本,指给萧埙看,恨不得把书拿到他脸上,有人甚至低声念了出来。 “肃静!”严博士喝道:“萧同学,你来答。” 萧埙慢吞吞站起来,清了清嗓子,开始说道:“我爱吃鱼,也爱吃熊掌,两个不能同时吃,那就吃熊掌不吃鱼。” 除了严博士越来越青的脸色,座中人都憋着笑。 “老师,书里说得不对。”萧埙越说越觉得离谱。 “何处不对?”严博士问道。 “我认识一个厨子,既会做鱼,又会做熊掌,手艺那叫一个绝!”萧埙面有骄色,“老师,您想吃鱼便给您做鱼,想吃熊掌便给您做熊掌,若两样都想吃,那就一起上。书里说不能同时吃,可见写书的是个穷酸,没见过世面。” 室内众人再也忍不住,哄堂大笑。 连一向少言寡语的谢凝也掩饰不住上扬的嘴角。 历来捐监的学子不被人看好,下舍被人瞧不起,不是没有原因的。 “小子大胆!敢辱圣人,出去!”严博士把书猛地摔在桌案上,怒目而视。 “老师莫生气,小子这就出去。” 那萧埙虽然不学无术,倒极是尊师重教,客客气气行了礼,依言退出广业堂。 事实上,他早就坐不住了,昨夜打了一宿马吊,他早已困得睁不开眼,正好回斋舍补觉。 小助教眼里十分有活,看严博士吹胡子瞪眼睛,忙招呼学子把角落的冰盆抬到前面来。 严博士长叹一口气,“罢了,罢了!暑气难耐,燥火攻心,为师以‘暑月颁冰诗’为题,你们分别赋诗一首,也让为师看看你们的水平如何?” 一盏茶功夫,韩元俨率先作诗。 “初伏启新节,隆暑方赫羲。 凉飙自远集,轻襟随风吹。 灵圃耀华果,通衢列高椅。 瓜瓞蔓长苞,姜芋纷广畦。” “我也有了。”谢凝说道。 “当暑忆归林,陶家借柳阴。 蝉从初伏噪,客向晚凉吟。 白日欺玄鬓,沧江负素心。 神仙倘有术,引我出幽岑。” 严博士笑吟吟看着二人,还好,这届监生还不都是白痴。 如此璞玉,只要稍加打磨,必定是夺锦之才。 国子监的‘暑月颁冰诗’很快传遍了京城的各个书院,梅花书院的夫子同样以此题目考核学生。 谢焘还在苦苦思索时,却见阳冰坐在座位上,翘着二郎腿说道:“这有何难?” “火炎逢六月,金伏过三庚。 几度衣裳汗,谁家枕簟清。 颁冰无下位,裁扇有高名。 吏部还开瓮,殷勤二客情。” “病骨那禁暑,衰年更作愁。 有风依旧热,初伏几时秋。 瓜果谁新饷,馋涎小忍休。 金盆井花水,且看玉双浮。” “中宵犹酷热,初伏未秋风。 汲井分寒水,休灯散羽虫。 宦情深自损,肺气更相攻。 象魏天萧爽,衣冠日会同。” “夫子可还要再听?”阳冰含笑问道:“夫子若是不讲学,我可以连作一堂课。” 阳冰接连作出三首的时候,谢焘的第一句还没想好。 众学子看向阳冰,目光里有钦佩有不解。 人真是生而不同,为什么如此丑陋的面庞却拥有如此聪慧的脑子? 那一脸横肉,那移位的五官,那铜铃般的双眼,说是钟馗转世,也不为过,容貌倒是十分辟邪。 你可以鄙视他的长相,可以看不惯他的猖狂倨傲,但必须佩服他的才思敏捷,有人帮他算了算,根本没有‘八叉’时间,三首诗已脱口而出,且篇篇皆是佳作。 第一百六十二章 交易 国子监的生活规律而单调,半月下来,学子们的嘴里能淡出鸟来。 那厨子应是江浙人士,做的菜总透着股甜味,让人越吃越没食欲。 好在松萝临走前备了许多腌菜,有时菜不合口味,谢凝便会就着咸菜下饭。 许应龙照例早上备好白粥,一切三份,早、中、晚各食一份,就着谢凝给的咸菜,但是一日的食物。 其实他口袋里有两贯钱,那是临行前娘硬塞给他的。 但每当他摸到这两贯钱,就想起瞎眼的老娘在潮湿闷热的小屋里,同样是吃着白粥,一日却只有两餐。 他不忍心用掉这两贯钱,把钱攒下来,等十五休沐时,看看有没有好点儿的房子,让娘住得舒服些。 “应龙兄,我看你的字时而是小篆,时而是隶书,时而又是楷书,如此变幻多样,却样样写得极好。” 谢凝看过许应龙的书法,字体是极佳的。 许应龙咽下嘴里的饭,揩干净嘴角,笑道:“以前在村里无事,用树枝在地上乱写,那时也不识什么派别,只要觉得好看的都学,学到现在,反倒成了四不像。” “应龙兄过谦了,学的多不难,难的是学得杂,且学得好。”谢凝看着《卫灵公第十五》篇章,陷入沉思。 “这些字体中,你写的最差的是哪种?”谢凝问道。 许应龙想了想,答道:“当属草书,草书需要诸体融会贯通,连笔和意境都极难。” “应龙兄可否写来看看?” “你要这个有何用?”许应龙不解,别人求字只会求写得好的,哪儿有人求差字? “你只管随便写两个字来看看。” 许应龙随意写了几个字,确实不好! 一溜歪斜,大有蚯蚓找它二大爷之嫌。 翌日,谢凝找到长福,问他要了荣异的笔墨,两相对比,确有五分想像。 “你家公子抄了几遍?”谢凝问道。 “在抄了,在抄了。”长福连声说道。 “几遍?”谢凝直视长福。 长福伸出一根手指,又弯下去半指,“一遍,还没抄完。” 他怎么好意思说刚抄了个开头,半个月,最多抄了一百个字。 少爷的伤口开始结痂,白天黑夜痒得钻心,哪有心思抄书啊? “给你家公子带个话儿,我这儿有个交易问他做不做?”谢凝说道:“我找人帮他抄书,一遍十贯钱,问他可愿意?” “那人的笔迹跟公子不一样,被严祭酒发现怎么办?”长福问道。 想想那五十竹篾,他的后脊梁都发凉。 若再被抓住了错处,以严祭酒的个性,怕是又要再罚。 公子可不能再被打,再这么打下去,他就没有主子了。 “放心,至少保证有八分想象。抄好后拿先给你家主子过目,不满意不要钱。” 谢凝把荣异的手书揣进袖袋,许应龙能够无师自通,学会这许多字体,模仿于他应该不是难事。 “若你家主子同意,到斋舍找我,先付二十贯钱作为定金。” 荣异自然是愿意的,虽然他不喜欢小白脸,但他更不喜欢抄书。 哪个纨绔抄书啊? 荣异踢了踢床头的木匣,“给他十贯,先抄一遍给小爷看看。” 谢凝并未如实告诉许应龙,只说在外接了个抄书的活,帮着藏书阁抄书,一遍《论语》十贯钱。 “给这么多?市价不过八文钱。”许应龙惊叹。 “那阁主人傻钱多。”谢凝拿出十贯铜钱放在桌案上,“这是定金。” 许应龙看着那十贯钱,眼睛突然有些潮湿,家里已经许久没有进项了。 川蜀三年大旱,庄稼收成极差,莫说卖粮换钱,就连一家人的口粮都难以为继。朝廷征粮却从未停止,也并没有因为干旱减免赋税。 大韩的赋税按人头征集,家里只要是能喘气的,有一个算一个,都要按时缴纳赋税。 老人为了减少赋税,绝食而亡;也有人生病不治,只求一死,可以少缴几个钱。 当然,也没有钱去请大夫。 渐渐,人们开始卖田卖屋,田地、房屋卖完了,开始卖儿女卖老婆,甚至开始卖自己,只为求一条活路。 若非如此,他又岂会拖着年迈的母亲千里迢迢来到京城,实在是留在家里找不到活路。 老屋没卖几个钱,勉强够他和老母在京城三个月的开销。 母亲不能劳作,他求学在外,不能赚钱,只能将这钱算了又算,每一文钱都要算计着花。 有了这十贯钱,他和母亲至少能撑到年底,也可以给母亲换个好点的房子。 许应龙拿出三贯钱,推到谢凝面前,鞠了一躬。 “谢兄,多谢你替我着想,但这钱我不能都要,你搭桥拉纤,这三贯钱你拿着。” 谢凝把钱推过去,“你知道的,我不缺钱。何况那阁主变态得狠,十贯钱并不容易得,你得仿着他的笔迹抄写,否则十贯钱他还要收走。” 她把荣异的手书展开,“喏,就按这个写,他说要十成十像,否则一文钱都不给。” 许应龙看了看那字,嗯,惨不忍睹,不堪入目。 “既然是藏书,为何要写得如此……难看?” “要不说这阁主变态呢!他只收藏自己的手书,但又懒得写,便高价找人抄书。”谢凝拍了拍许应龙的肩膀,“应龙兄,你好好仿,若抄好了,以后还会有活。那人虽然卑鄙无耻、荒淫无度、丧心病狂,出钱却是极大方的。” 许应龙看着谢凝的玉容,满脸担忧,“谢兄,那人那么坏,你跟他打交道小心些。” 谢凝安置时,许应龙还在油灯下仿写。 第二天醒来时,床头放着十张写好的纸笺,许应龙已趴在桌子上睡熟。 谢凝拿过荣异的手书,仔细看了又看,几乎看不出一丝差别。 当她把纸笺交给长福时,长福也分不清哪个是荣异的手书,哪个是仿写。 “顺便给你家公子带个话,二十贯一遍书,先交钱,后交货。” “谢公子,咱之前不是说好的,十贯钱一遍书,怎么说涨就涨了?”长福问道。 谢凝瞥了他一眼,“那是之前的价钱,你看这字迹,足以以假乱真,你们若嫌贵,那就算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旬假 “别,别介啊!”长福赶紧把抄好的书卷放入怀中,“这事我做不了主,得拿给少爷过目,他说成就成。” 但他自己心里清楚,这事十有八九是能成的。 只要能逃了抄书的活计,莫说二十贯一遍书,就是三十贯、四十贯,少爷也会答应。 当长福把抄好的字给荣异看时,荣异一把夺过,“谁?有这种神技?” 太像了,就连他自己都难辨真假。 “谢公子找的人,是谁他没有说。”长福答道。 “不重要!” 荣异一边看自己的字,一边看仿写的字,心中不禁感慨:有此人在,他今后在国子监的生活会轻松许多。 “少爷,本来说好一遍书十贯钱,可谢公子临时加价,涨到了二十贯。”长福语带抱怨。 “哼,你第一天认识那小白脸吗?奸诈、阴险,那不是常有吗?” “谢公子说要先付定金五十贯,余下的交货时一次付清。” “给他就是!”荣异随意踢了踢脚边的木匣,“对了,跟他说半月内必须抄完,否则尾款不付。” 他的伤再过半个月肯定能痊愈,那时必须去上学,若没有抄完这十遍书,严祭酒那里可不好交差。 五十贯于荣异而言可能不过是一顿饭钱,但对于许应龙而言,那是未来一年的保障。 依惯例,国子监的‘旬假’,每十天放一次假,每次休一天。 为减少不必要的开支,许应龙上次旬假便守在斋舍看书,有了这五十贯,他准备先租个近郊的房子,离母亲近些,也方便照顾。 母亲奶奶年迈目盲,衣食住行都是摸索着准备,他十分不放心。 再花一贯钱,租个粗使婆子照顾母亲。 他摸着怀里的铜钱,没想到进国子监读书,竟还有这样的差事。 谢凝也趁着放假回到了清晖院,两个侄女久见不到她,一看见她,便缠在左右,寸步不离。 谢姝看三个人嬉闹一团,十分和乐。 谢凝虽然未曾生育,但对孩子十分有耐心,侄女也喜欢和她腻在一起。 但仔细看,却能看到谢凝眼下有团淡淡的青色,眼神中有掩饰不住的疲惫。 “好了,让小舅舅歇歇,你们自去玩儿。”谢姝对女儿们说道。 待女儿们走后,谢姝又屏退了婢女,这才问道:“在国子监读书是不是十分辛苦?” “说不上辛苦。”谢凝轻声说道。 “既然不辛苦,你为何这样累?”谢姝指着她的眼睛,“瞧,都快熬成乌眼青了。” 谢凝左手抚额,“读书并不辛苦,只是我的身份,无时无刻都得提防着,哪怕睡觉都不敢睡实,白日醒来总觉得头脑昏沉。” “还说不辛苦,睡觉都恨不得睁着眼睡,天天如此,谁受得了?”谢姝为她斟了一杯宁心茶,“咱们是商贾之家,这功名若有,是锦上添花之事;若没有,也影响不到什么。要我说,索性就退学,回到家好好经营清风楼才是正事。” “我说也是呢!”松萝端着餐盘走进来。 以前谢凝在时,大事总有个人商量,现在谢凝十天才能回趟家,大事小事都得她一人做主,颇不习惯。 小事倒也罢了,都是做惯的,以前怎么样,现在还是怎么样。 倒是一些没做过的事,她一时琢磨不透。 “对面遇仙楼进了好些紫葡萄,一车连着一车,应该是想学我们做葡萄酒。”松萝说道。 “我说过,开门做生意,咱们做得,别人也做得。”谢凝说道:“他们从哪儿买的葡萄?” “找人打听了,听说大多是从甘肃和西域采买,跟我们的进货渠道一样。”说到这里,松萝就生气,遇仙楼挖走了两个她们两个酿酒师傅,招呼都不打一声。 “那酿酒师傅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被夏尚喜挖走,重金之下,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该怎么办?” 松萝焦急问道,仿清风楼的菜品,挖清风楼的师傅,甚至连长工都要抢! 曹门大街的酒楼又不止他们两家,遇仙楼却像盯死了她们一般,事事都要争要抢! “今年我们不从甘肃和西域进货,你带上人直奔浙江,大量采买‘天工墨玉’、‘醉金香’和‘美人指’等品种。同时,放出消息,清风楼将推出新品。”谢凝说道。 “公子,你不是说过浙江的葡萄甜度低,不适合酿酒吗?为何又要大量采买?若是买来的葡萄不能酿酒,那不是砸手里了吗?” “谁说葡萄一定要用来酿酒,除了酿酒,它还可以有别的用途。” “我明白了,我这就带人赶往浙江。”松萝终于舒展眉头,“公子放心,我会小心行事,不会让人发现。” “不!”谢凝放下筷子,拿过湿帕子净手,“你要兴师动众,大张旗鼓,让越多人知道越好,尤其是对面的遇仙楼,他不是天天乌眼鸡一样盯着我们,你更应该想办法让他知道。” “公子,这是何意?”松萝不解。 谢凝并没有过多的解释,只是安排松萝办好此趟差事。 “公子肯定自有道理,你说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松萝从来不曾质疑公子的决定,对于那些不理解的,她只消尽力去做,最后公子一定会给她结果。 “只是我一走,清风楼就没人看家了,那几个跑堂,我在时还时不时偷懒,我若走了,还不得翻天。”松萝说道。 明日公子就要回国子监,她又要南下,短时间内赶不回来,临时雇个经纪也来不及。 一直默默吃饭的谢姝突然开口,“你们若信得过我,这几日就由我帮着照看酒楼。” “信得过!自然信得过!”松萝笑道:“二姑奶奶的手段,姑娘时候我就见识过了。” 谢凝亦笑道:“有二姐帮忙,我也能安心读书了。” 谢姝面有羞涩,虽然曾经帮母亲打理生意,但自嫁人后,便与婆家洗手做羹汤,成日围着孩子转,早忘记了商场上叱咤风云的感觉。 乍一说要回清风楼,连她自己心中都不自觉跟着一颤。 第一百六十四章 诱敌 “二姐不用担心,松萝已经拟出章程,伙计们也都是做熟的,只须盯着不出岔子便好。”谢凝说道:“若有不能决断的事,差人到学里找我即可。” 旋又对松萝说道:“你走之前,把经营事项与二姑奶奶交代清楚,酒楼的工人亦要说明,事事与你在时一样。” “沿途散下消息,今年秋天,清风楼开始向各脚店售卖葡萄酒,如有意者,可以开始预订。” “公子当真?”松萝有些惊讶。 从葡萄酒问世时,便有不少脚店来询问,希望能从清风楼批量购买葡萄酒,放到店里销售,但谢凝均以存量不足为由拒绝,为此,得罪了不少同行。 若放开预售,定会有不少脚店购买,那将又是一笔大进项。 只是,库存不多,仅够维持本店出售。 “你看我像在说笑吗?”谢凝呷口茶,“浙江的葡萄有多少收多少,只要质量过关,全部收购。” “公子,我们如此大肆收购,遇仙楼必然跟风。”松萝说出自己的疑虑,那夏尚喜就像见了血的蚊子,紧盯着清风楼不放。 “就是要他跟!”谢凝的声音有一丝不自觉的狠戾,“以夏尚喜的脾性,只怕你前脚走,后脚他便跟着去浙江。你只管跟他打擂,缠得越紧越好,声势越大越好。你即刻去清风楼安排,今日就带足人手南下。” 松萝应声,匆匆跟家中婢女交代两句,乘坐软轿前往清风楼。 “你这是准备跟夏家正面开战?”谢姝问道。 “不!这叫诱敌!”谢凝转头对谢姝说道:“二姐,你即刻修书一封,让古千立刻起程赶往甘肃,收购葡萄。” 谢姝不解,“松萝去浙江收购,你又要古千去甘肃收购。我们要那么多葡萄做什么?就算是酿酒,也用不了这许多啊!况且葡萄不易存放,万一腐烂,那不是血本无归?” “松萝是假象,古千才是真相。”谢凝浅笑,嘴角微微勾起。 谢姝对这笑越来越熟悉,每当妹妹筹算谋划、志在必得时,就会扬起不自觉的笑。 “阿凝,你是要……”谢姝看着笑意盈盈的妹妹,却觉得如此陌生。 那个幼时体弱多病、任人欺凌的孩童,怎么都不能和眼前这身姿卓越的少年人重合在一起。 “声东击西!”谢凝说道:“浙江的葡萄根本不适合做葡萄酒,让松萝去,只是为了引出夏尚喜。待众人跟风去收购,葡萄的价格必然水涨船高,西北葡萄价格必然会降下来,那时,再让古千出手。” “那为何不告诉松萝?她若真的大量收购怎么办?”谢姝急道,她是商户出身,自然知道其中利害。 “松萝贫苦出身,若告诉她真相,她必然有所顾忌,舍不得银钱,不敢真的和夏家打擂。若被夏尚喜瞧出端倪,此局我们必输。”谢凝起身说道:“何况葡萄不只可以酿酒,可以做葡萄饮子、葡萄圆子,也可以做成葡萄冰沙,做‘酥山’吃。” 谢姝听了,脸上的忧惧之色这才稍减。 “你呀!不知在哪学了这许多稀奇玩意儿!不过,倒很得人心。” 回想谢凝每次所创的菜品,无不受到民众追捧,也就不愁将来葡萄滞销了。 谢凝起身,眺望窗外,青山绵延起伏,绿翠环绕,偶有飞鸟掠过湖面,泛起阵阵涟漪。 对于夏家,对于夏尚喜,她从来没有想过要与之为敌。 开门做生意,凭本事赚钱,同行之间,非你即我,没有夏家,还有张家、王家、李家,她要做的是赚钱,而不是打败某个人。 她需要钱,很多很多钱,多到足以撑起她的野心。 但夏尚喜偏要挡她的路,偏要与清风楼为敌,她只能佛挡杀佛,魔来斩魔。 在前往复仇的路上,她不允许有任何羁绊。 她曾无数次幻想,当有一天,她站在那人面前,应是金甲加身,手持利刃,而不是只有满腔愤恨。 可她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深夜,国子监一反往日静谧的氛围,所有人都在忙着自己的活计,连严祭酒都亲自上阵,提着灯笼四处察看。 谢凝回到斋舍时,许应龙正趴在地上,拿着抹布一点一点擦拭地砖,缝隙处的污泥用挫刀一点一点扣出来。 “应龙兄,这是做什么?”谢凝问道。 许应龙并没有抬头,这屋子里一共四十八块地砖,严祭酒说了,每块地砖都要擦三遍,但凡有一块不干净,立即逐出国子监。 “谢兄,你还不知道吧?明天皇上来国子监讲学,严祭酒刚下的令,全院连夜大扫除。我已经打扫了一遍,你看看还有哪里不干净。” 谢凝的包袱从肩膀滑落,悄然落在地上,整个人愣在原地。 那人要来! 皇帝亲自给学子讲学的地方在辟雍殿,她也会去听课,她会离那人很近。 她的箭! 她的箭呢? 耳中轰隆作响,谢凝的视线有些模糊,脑中只剩一个想法:她会离皇上很近,她要找到她的箭。 找到了箭,她就能射杀他! 只要他死! 她可以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她开始翻找包袱,除了换洗的衣衫,什么都没有。 国子监禁止携带任何利刃,她没有箭。 她的箭在清晖园,而清晖园离辟雍殿那么远,远到她无力去想该如何跨越这漫长的距离。 她颓然坐在床上,全然不顾散落一地的衣衫。 许应龙听到一声闷响,回过头来,看到失魂落魄的谢凝。 印象中的谢凝,从来都是冷静自持的,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谢凝,像丢了魂儿一样。 “谢兄。”许应龙唤了一声,没有听到回答。 “谢兄!”他提高嗓门,又喊了一声,还是没有反应。 许应龙放下手中的墩布,走向谢凝,“谢兄,你怎么了?” 他俯身捡起地上的衣衫,整理好放到床上。 “谢凝,你可是家里遇到了什么事?斋舍的卫生你不用管,我一个人做就可以了。你若是心里不痛快,就跟我说说。” 谢凝怔怔看着他,不发一言,拔腿跑了出去。 第一百六十五章 辟雍 国子监内外,皆是一片繁忙景象。 严祭酒里里外外查看,不敢放过任何一处细节,博士、助教、学正,无一例外,都在认真打扫。 荣异的伤还未愈,不得不撅着屁股擦洗,向来身娇肉贵的萧埙也拿着块墩布,假模假样地干活。 谢凝像抹游魂般飘到辟雍殿,那里簇拥着数不清的学子,每个人手持一盏烛火,烛火忽闪,映着学子们的阴暗不明,但每个人都在奋力擦拭,惟恐留下一处污渍,惹圣上不悦。 那她呢? 与那些学子又有何不同? 难道仅是这满腔的怒火和汹涌的恨意吗? 哪怕这滔天的怒火灼伤自己,又有什么用! 除了伤了自己,伤不到那人分毫! “谢凝,你不打扫斋舍,在这儿晃荡什么?”严祭酒提着灯笼照了照,看清来人面庞后,高声喝道。 谢凝并不想辩解,严祭酒看她呆愣的模样,不禁摇头。 平时看着挺机灵一孩子,怎么一听到皇上要来,吓成了呆子。 商户之子就是如此,没见过世面,难登大雅之堂。 他又想说话,却听身后有人说道:“谢凝,你怎么在这儿,叫我好找!” 寿王韩元俨在宫人的簇拥下,也来到了辟雍殿。 严厉忙行礼,“寿王殿下怎么来了?有臣等调度执行,殿下安心。” “我也是国子监的学生,别人打扫,我自然也要参与。”韩元俨扬了扬手里的墩布。 “不敢,不敢!”严厉俯身施礼,“怎敢劳烦寿王殿下?殿下身体弱,舒妃娘娘特意交代,让老臣务必照顾好殿下。殿下若亲自洒扫,老臣的官帽只怕不保。” “严祭酒说的是。”韩元俨做愁容状,“可一个人呆着实在无趣,可否让谢凝陪我说说话?” “当然可以。”严厉忙说道,他让出一条道,让谢凝过去。 韩元俨亲切地拽住谢凝的胳臂,向斋舍走去。 “你不想打扫是不是?”韩元俨自顾自说道:“我也不想,父皇若看见了,也不喜欢。” “为何?”谢凝问道。 “父皇出身行伍,早年塞外征战,从来不在意这些小节。”韩元俨提起父亲,满脸的骄傲和幸福,“父皇才不会在意国子监干净与否,他说国子监是培养国子栋梁的地方,让我一定要尊师重教。” “本来我到国子监读书母妃不同意,是父皇劝说母妃,我才有机会到这里读书。他是一个好父亲。”说完,又补了一句,“也是一位好君王。你明日听他讲学就会知道我没有说假话。” 当真如此吗? 翌日,天还未亮,皇城司已将国子监附近的街道封锁,除了皇家仪仗队,任何人不得通行。 圣驾未到,殿前司的卫兵已将国子监的各个路口、院门层层把守。 巳时三刻,皇家的仪仗才缓缓而来。 烈日下的学子只远远看到华盖如云,皇帝的銮舆由四匹白马并驾而列,停在国子监门口。 严祭酒带领众职官到门口迎接,学子们亦跟着山呼万岁。 而对于昨日的种种担忧和愤慨,谢凝发现自己真是多虑了。 她压根没有资格进入辟雍殿,甚至没有资格站在殿外。 辟雍殿建于前朝,可容纳六百学子聆听圣恩。国子监的学子历来是三百左右,辟雍殿绰绰有余。但今年,因科考中断了九年,报考的人数空前,严祭酒多次筛选后,招收了近一千五百名学子。 这样一来,辟雍殿根本不够用。 天气酷热难当,不能让人都堆在辟雍殿,密不通风的人墙,空气不易流通,万一有人中暑,场面混乱,扰了圣架。 严祭酒与学正商量了许久,拿出一个解决方案:有举人身份,且年纪在二十岁以上三十岁以下的选取两百人,官宦子弟选取一百人,这三百人在殿内听讲。 殿外,再选取三百人。 至于剩下的人,只能站在环水桥外,与浑身湿透的学子挤在一处,恭听圣恩。 她既看不到那人的脸,也听不到那人的声音。 由于人太多,皇上说一句,殿外的传唤官朝外喊一句,环水桥外的传唤官再喊一句。 谢凝站在烈日下,传唤官说的什么,她并没有听清。 但心里却清楚地知道一件事,她羽翼未丰,离复仇还有太远的路要走。 仅仅有钱是不够的,她要走到权力的中心,才有报仇的可能,否则,她就像现在这样,连见仇人一面的资格都没有。 众人散去时,谢凝跌跌撞撞走回书院。 她的面色潮红,或许是因为暴晒,或许是因为心绪难平。 当她走回广业堂,看见大家正襟危坐,苏博士亦坐在下首,疑惑间,猛然抬头,却见一抹明黄坐在主位,正拿着书卷看着她。 她站在原地,只觉得浑身的血瞬间涌向脑子。 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你是,谢凝?”皇上突然开口。 “谢凝,还不参见吾皇?”苏博士低声提醒。 谢凝麻木地跪下,不管她有多么不甘,此时此刻,她都要俯首叩拜。 “平身。”皇上声音平和,慈眉善目,“听说元俨受伤,是你治好了他。” “草民略懂些医术,不过是巧合罢了。”谢凝回道。 他老了! 虽然保养得当,面色红润,但难掩爬满皮肤的皱纹,须发间的白发醒目,甚至曾经引以为傲的壮硕身材也变得臃肿不堪,脖颈间的肥肉颤动白腻。 所有的一切,都在向人表明,他老了! 这世间,谁又能逃得过时间的摧残? 但是,上天可要保佑他,他可不能死。 要死,只能死在她手上。 若不能手刃仇人,她这一世将毫无意义。 “有你做三郎的同学,很好。”皇帝看谢凝神气自若,处之泰然,笑道:“孺子可教!” “父皇,我给您说过,谢凝善良聪慧,是我书院里最好的朋友。”韩元俨笑道,起身把谢凝拉回座位。 “苏博士,你继续讲课,朕也当回学生。” 今日皇上进书舍听课,并不在礼部拟定的章程里,纯粹是突发兴致。 尽管听舒妃说了寿王的近况,他终究不放心,辟雍殿讲学结束,径直到了广业堂,想看看儿子读书的样子。 推门听课,这并没有提前说啊! 严祭酒急得如热锅的蚂蚁,在门外团团转。 第一百六十六章 应答 而且,今日讲学的苏博士为人放荡不羁、恣睢无忌,若在皇上说了不该说的,后果不堪设想。 其实,室内情景并未像严祭酒所想,苏博士虽然偶有张狂言论,但面对皇上,不卑不亢,从容讲学。 苏博士负责讲史学,他并不看书卷,旁征博引、引经据典,将枯燥的方案讲的引人入胜。 “除了帝王将相,有一人虽然没有收录在册,为师认为有必要和你们讲讲。” “南汉石文德,自幼博学,过目不忘,?年少时读范晔《?后汉书》?,?摘录病句数百条,?并为之辩驳,?人们见之,?皆称奇才。?文德家贫,?无法参加科举考试,?为求学问,?奔波于湘汉间。?及至流落长沙,?幸遇天策府学士、?桂阳刘昭禹收留。?楚王马希范秦夫人病故时,?石文德献上挽诗,?被楚王评为第一,?并授为水部员外郎,?改其乡为‘儒林乡’。? “为师选此人,是望尔等以石文德为范,为人立世,品行为先。”苏博士拱拳说道:“皇上言为世范,百世之师也,汝若有真才学,吾主定能慧眼识珠。” “言为世范,行成士则。”皇帝面容稍展,“夫子勉汝言须谨记。” 众学子起身应声。 皇上环视四周,随手打开桌案上的史书,随意问道:“南汉虽逢乱世,却有不少能人异士,尔等可知?” 众人沉思间,却见谢凝起身,俯身施礼。 “学生看医书时,看过一则怪谈。书上说南汉有一位异士,名叫刘一清,此人擅长占卜推演,准确率极高,以算命为生。他曾准确预测中宗刘晟的命运,直言中宗活不过四十岁,中宗不信,以莫须有罪名处死刘一清。后来,中宗在三十九岁病死。” “其实刘一清不但算出中宗的寿命,还针对中宗的体质做出了丸药,若中宗能信任此人,百岁之寿可期。” “哦,医书中可有记载丸药的做法?”皇帝放下书卷,凝神问道。 “不过只言片语,并不全面。不过学生学习之余喜看医书,若能寻到药方,定会第一时间进奉吾皇。” “孺子可教!”皇上对苏博士赞叹道。 声音之大,门外的严祭酒听得清清楚楚,悬着一颗心才终于放下。 苏博士虽然平时为人散漫,看来在皇上面前还是知道收敛的。 众要在室外直等到骄阳西斜日过午,皇上才从广业堂出来,满面笑容,看起来心情不错。 严祭酒忙带着职官行礼,皇帝从他身走过,说道:“今年的监子,很不错!” 有这句话,严祭酒便知道这次差事,国子监没有让圣上失望。 严业堂内,刚刚谈笑风生的谢凝,此刻木然坐在椅子上。 苏博士在讲课,室外蝉鸣阵阵,奏乐声渐渐远去。 谢凝什么都听不到,她眼前映着那天的大火,耳边是父母亲人的嘶喊。 南汉中宗刘晟,杀兄屠弟,篡夺皇位,更将兄弟的子女一并斩杀,在位十五年间,十八个兄弟尽死于屠刀之下。 哪有什么刘一清?又哪来什么丸药? 不过是她随口胡诌的罢了。 身在帝位,他岂会不知刘晟是如何坐上皇位的? 但又有谁会在意如何他是如何登上帝位的,自古成王败寇,只要登上高位,过往都可以粉饰,史书亦可以篡改。 他并不在意如何登上帝位,但却在意那虚无缥缈的丸药。 是啊,坐拥天下的人,什么都不缺,却最怕时间的流逝。 “谢凝,你怎么还不走?谢凝?” 韩元俨看着呆坐在座位上的人,已经下学了,堂中人已经散了,谢凝还坐在那里,恍若未闻。 谢凝缓缓转过头,看着眼前面容纯真的病弱少年,天真烂漫,心无城府。 他是皇上和舒妃的儿子,是后直最看重的小儿子。 接近这个少年人,不就是通往权力中心最便捷的途径吗? “这就去。”谢凝笑道:“昨日回家,带了百合固金膏来,可以培补元气,特意给你带了一盒,稍后让四安拿给你。” “好啊!”韩元俨笑道:“你的东西比太医院的有效,又好吃又可治病,不像那些老大夫,熬的药苦死人了。” “今日可不可以陪我一起用膳?就当答谢好不好?往日请你,你总是找托词不来。” “能陪殿下用膳,是谢某的荣幸。”谢凝笑道。 两人相伴而出,宫人身后随行。 韩元俨亲热地搀着谢凝的胳臂,往自己的小院走去。 既然是皇子,待遇自然与寻常学子不同,不但有自己的院子、随行的宫人,还有专门的小厨房和从宫中带出的厨子。 宫人算着下学的时间,早摆好了午膳。 见随行的人又多了一人,寿王又如此礼遇,忙在桌前添了一副碗筷。 虽然只有两个人用餐,但鸡鸭鱼肉、时令蔬菜,应有尽有,更有冰鉴雪碗,用以消暑。 韩元俨贪凉,还未进食,已先舀了一匙冰屑,塞入口中,再从冰鉴取了冰芒果,宫人在旁切着吃了。 “谢凝,你也尝尝,这冰芒果口味极佳,夏天吃最爽口不过。” 谢凝摇头,“殿下,寒凉之物最伤人正气,虽满足一时口腹之欲,却于身体极为不利。不可!” “可是,夏天不吃冰,哪里还有乐趣。” 韩元俨有些委屈,这话母妃和太医不是没有说过,但他整日关在宫中,除了吃冰和读书,再也没有别的乐子了。 “殿下,口腹之欲只是一时,如果因此伤了根本,实在得不偿失。”谢凝笑道。 “殿下颖悟绝人,世所罕见,若因为身体原因不能参加科考,不能入翰林院,不能编书修撰,那才是天大的遗憾。” “殿下想不想与我一起蹴鞠?” “想!”韩元俨脱口而出。 恣意奔跑,酣畅淋漓,哪个少年人不喜欢呢? “想不想打马球?” “想!” “想不想游历山川大河?” “想!” 谢凝把他面前的冰碗推开,“那就从这顿饭开始,戒掉吃冰,改吃健康的食物。” 韩元俨委屈巴巴地看着被移走的冰确定,“那我永远都不能吃了吗?” “等你身体强壮了,想吃多少,随意。” 第一百六十七章 入宫 韩元俨的身子是被药养大的,药养他,也伤他。 药中的毒性在他身体中日积月累,深入骨髓,是以阳气极旺,实则虚不受补。所以,他很少感觉到冷,即便在数九寒天,也从不穿棉服,只穿春秋季的裾袍。 夏天对他来说尤其难熬,在自己宫里从不穿鞋,赤脚踩在凉凉的地砖上,才觉得舒服。 每天必定要饮冰,舒妃不想拂他的意,但也知道这样吃冰对身体不好,便规定每天中午才可吃冰。 韩元俨表面应承,但只要宫人不注意,常常偷着吃。 他虽然时常感觉到燥热,但谢凝知道,那并不是他自身的阳气,而是药物的热气,堆积在他体内经久难散。 而冷饮虽然让他暂时感觉到舒服,却像熊熊烈火之上突然浇上一盆冷水,看似火被扑灭,实则灭的只是明火,余烬未消,只要时机成熟,死灰复燃。 所以,韩元俨的身体时好时坏,常年药不离口。 若治此人,不在用药,而在停药。 如何停药,何时停药,这才是难题。 若要调理他的身体,需要从药膳入手,选取药食同源的食材,以食代药,待病人能适应这种饮食结构后,再逐渐减少药量,终至停药。 停药后病人的身体如常,才算大功告成。 这比开方治病更为复杂,需要随时观察病人的状况,以便随时调整饮食。 此后月余,谢凝每日午膳都和韩元俨一同用餐,每日餐后交代小厨房第二天的餐食,再根据韩元俨的情况随时调整。 一时间,国子监内流言纷纷。 羡慕嫉妒者有之,能跟皇子攀上关系,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 贬损毁谤者有之,竟然在国子监搞龙阳之好,把学校当成什么地方了! 但不管背后有多少人议论,大家都不得不承认一直事实,韩元俨的身体确实一天好过一天。 面上的那层青灰之色褪去,能如常人般感知冷暖,开始长肉,凹陷的脸颊渐渐圆润起来。 旬假前,韩元俨身边的宫人找到谢凝。 “谢公子,舒妃娘娘请您到宫里去一趟。” 谢凝并没有迟疑,简单收拾好,随宫人一起进了宫。 舒妃住在福宁宫,宫里常年药香环绕,梵音不断。 按理说,皇子是不能养在母亲身边的,但韩元俨多病,皇上特批允许舒妃亲自照料儿子,福宁宫的侧殿便是韩元俨的旧居。 或许这孩子是她从小带大的,又几次处在生死关头,舒妃把这个儿子看得比命都重要。 若要用她的命换儿子的命,她绝不会皱下眉头。 谢凝到时,舒妃正在喝茶。 谢凝刚要行礼,舒妃忙命大太监扶她起来。 “好孩子,不用行这些虚礼。”舒妃说道:“该我谢谢你。” “宫人都给我说了,若不是你,三郎不会如此康健。他已经一个月没有犯‘喘息病’,这都是你的功劳。” 谢凝施礼说道:“娘娘谬赞,草民愧不敢当。” “坐下来说话,别拘着,就当在自家一样。”舒妃眼神示意大太监,太监忙将椅子往舒妃跟前挪了挪,宫女将点心果子挪到面前的桌案上。 “元俨这孩子,命苦!虽生在帝王家,但自幼疾病缠身,吃的药比饭都多,拿药养大的孩子怎么可能长得好?”舒妃说着,眼角已经浸了泪,这个孩子是怎么带大的,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太医看了,郎中找了,都说这孩子活不过二十岁。我每每想起这件事,寝食难安,若真有这一天,本宫也会随他一起去。” 说到最后一句,已经呜咽难成语。 “娘娘莫要伤心。《金刚经》有云: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有道是世事无常,为没有发生的事担忧,最不值得。”谢凝柔声说道:“说不定阎王爷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舒妃猛然停住拭泪的动作,“好孩子,你有办法是不是?” 皇子的汤药饮食怎么可能随便交由人调理? 早在韩元俨邀请谢凝一共吃饭时,就有宫人前来回报,至于后来的药膳、药方,无不是经过太医院研判,才敢给寿王服用。 自然,谢凝的过往也被打听得一清二楚,她能在民间药到病除,说明医术了得。 能在平民身上灵验,难道在皇子身上就不行了吗? 很多人劝她不要让一个江湖游医试药,风险太大,稍有不慎,可能性命不保。 但她不在乎,她看着孩子病恹恹活了十几年,从来没有像寻常孩子一样肆意奔跑欢笑,依太医院所说,就算这样苟延残喘,也没有几年好活。 这样的日子,过着有什么意思? 她宁愿让谢凝一试,至少现在,儿子的身体在一天天好转,越来越像个少年人。 从国子监回来那天,看着儿子从舆车上跳下来,一路飞奔到她怀里。 天知道,她有多么开心! 她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她的儿子终于可以像别的孩子一样了! 就算不成,她也宁愿一试。 至少,让他剩下的日子活得快活! “寿王殿下的病关键不在药,而在食。”谢凝将韩元俨的调理方子说出,舒妃听得连连点头。 “好孩子,今日我请了圣恩,让你到宫里来,就是让你放手去做,别碍着什么皇子特权。你只管按你的思路去做,元俨的变化我都看在眼里。”舒妃拍了拍谢凝的手,“你别怕,出了任何事,本宫担着。” 太医院那帮人做事倒是稳妥,开出的药方治不了病,也吃不死人,就这样拖着,活也活不好,死也死不了。 谢凝起身施礼,“得舒妃娘娘此言,学生便安心了。比之药方,寿王殿下的病更需要的是耐心和时间,学生定当尽心竭力,医好殿下。” 一介平民,敢这样说,那说明他是有把握的。 “你这孩子,怎么动不动就要行礼?快坐下!” 舒妃站起身,示意宫婢。 不多时,有个宫婢端着木托盘上来,掀开上面一层绢布,是黄澄澄的金锭子。 舒妃笑道:“你们在宫外,开销用度我顾不到,这些金子你收着,要买什么要用什么,只管去选,别舍不得花钱。” 谢凝再次施礼,并没有推辞,尽数收下。 舒妃含笑看着:这孩子,不但懂医术,也懂做人! 宫人把谢凝送出殿外不久,韩元俨一跑小跑到福宁宫。 人未到,声先到。 “母妃,谢凝是不是在这里?他人呢?” 韩元俨满头满脸的汗,舒妃赶紧拿帕子给他擦干净。 “他刚走。” “为何不叫我?” “本宫和他说些体己话,不能事事都叫着你。”舒妃柔声说道,让宫人拿了干爽的衣服,“把这湿衣服换下来,仔细着凉。” 韩元俨并不在意,问道:“他走了多久?” “不到一刻钟,估摸这会快到‘凤仪宫’了。”大太监回道。 韩元俨猛地挣脱宫人的摆弄,“别换了,我去追他!” 舒妃看着儿子奔跑的背影,眉眼间尽是笑意。 这是她的孩子,她拿命换来的儿子,终于可以像一个真正的少年人一样在阳光下奔跑。 第一百六十八章 偶遇 谢凝拿着木匣走在宫道上,偶有宫人经过,并不曾停留。 她知道走哪条路最近,她知道怎么走能尽快绕出宫门,她甚至知道紫宸殿外的石狮子下埋着一个绿瓷瓶,瓶子里放着成德二年的冬雪。 那是她亲手埋进去的。 只是,不知道那冬雪是不是变成了雪水,不知道那个瓷瓶还在不在? 她本想走得慢些,却看见来往的人行色匆匆,又觉得慢慢走不合时宜,只得再次加快脚步。 她想多停留一些时间,又想尽快离开这里。 走着走着,不知为何,眼睛就红了,泪水掉落在青石板上,细如尘埃,无人在意。 她眉眼低垂,只盯着脚下的青石板路,并未注意到前方的‘凤仪宫’宫门前,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紧盯着她,随着她的走动,那目光离她越来越近。 直到她感觉自己笼在一道暗影里,才抬起头来,只看到漆黑深沉的双眸。 韩元驰低头看着她,宽硕的身躯如一堵肉墙般挡住去路。 近日,‘凤仪宫’临近完工,他每日都到宫里盯着。 不想,在这儿遇到了故人。 他没记错的话,他曾救过这个人的命,他是清风楼的股东,他的别院有个没良心的人住着。 当然,清风楼按时给了分红,别院的租金也给得及时。 所以呢? 拿钱买人情! 有人就可以和他刻意保持距离,装作不认识他。 算起来,他们已有一、二、三……四个月未见。 若不是今日在这里遇到他,他真的怀疑他韩元驰的生命里还有个叫谢凝的人。 韩元驰看着那红木匣子,冷哼一声,“匣子里是什么宝贝?宫里哪个贵人赏的?” 谢凝冷不防在这儿遇到韩元驰,恐怕他看出异样,忙歪头把眼角的泪拭去。 “谢公子好手段,不但进了宫,还得了赏,怪不得为人越来越倨傲!”韩元驰低头,看到谢凝眼角的那团红,余下的狠话便再也说不出。 傻子也能看出来她刚刚哭过。 “去了哪个宫里?谁把你弄哭了?”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语气带着不自觉的温柔。 “没有!没有!”谢凝摇着头,答非所问。 这时,若韩元驰真骂她两句,她反而能硬着心肠怼上两句,但一个委屈的人就怕遇到这种带着关怀的轻声细语,原本只是有些薄泪的谢凝,听到这两句关怀,豆大的泪珠如断了线的珠子落下来。 韩元驰见她如此,抓着她的手臂。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泪珠儿落在他靛青色的罗纱袖上,透过里衣,触碰到他的肌肤,有些凉。 身后传来高呼,“谢凝!谢凝!” 是韩元俨! 韩元驰猛然把谢凝拉进宫门,掩在宫门后,尔后自己走出来,神色自若。 韩元俨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大、大哥,你看到一个书生没有?” “可是穿白色衣服?头戴子瞻帽?”韩元驰问道。 韩元俨狂点头,“正是!” “别追了,你追不上的。”韩元驰说道:“一炷香前已经过去了,这会儿应该已经出了宫门。” 韩元俨:走这么快吗? 韩元驰明知故问:“他是什么人?你找他做什么?” “是我在国子监的同窗,懂些医术,母妃今日召他来,想让他帮我调理身体。”韩元俨是个实诚孩子,有一说一,从不撒谎,他挠了挠头,“真奇怪,他怎么走得这样快?” “三弟,回吧!”韩元驰劝道:“左右学里只放一天假,明天又能见到了不是?” 说罢,转身进了‘凤仪宫’,独留韩元俨在原地莫名。 厚重的宫门后,谢凝娇小的身躯躲在那里,她已经停止了哭泣,腮边挂着一颗泪。 韩元驰走过去,做出了自己都感到奇怪的动作,他伸出手,以指腹抹去了那颗泪。 武人的手常年拿剑,有薄薄的茧,在细白的皮肤上留下一道红痕。 韩元驰做完这个动作,尬在原地:他在做什么?他明明很轻的,怎么给人弄得这样红? 谢凝的眸子里满是震惊:他是男人,她也是‘男人’,男人给男人拭泪,太奇怪了,不是吗? 据她所知,歧王殿下并没有断袖的癖好,府里也并不像别的官宦子弟,养着小倌。 她看向韩元俨的眸子,那眸子里有明显压抑着的欲望。 见了鬼了! 这是男人对‘男人’该有的眼神吗? 她抱紧木匣,就要冲出去,韩元俨猛然把手臂撑在宫门上,挡住她的去路。 “人还没走。”他低声说道。 宫门外,韩元俨在原地打转,怎么也想不通明明看到人影的,怎么突然间就不见了? 狭小的空间里,两人呼吸可闻。 韩元驰又闻到了那股馨香,比之前都要浓烈。 他低头看,谢凝腰间并没有香囊,那这香味是从何而来? 他的视线缓缓上移,从白皙修长的脖颈到小巧精致的耳垂,呼吸声越来越粗重。 见了鬼了! 他怎么会对一个男人有反应? 宫门外终于归于寂静,想来韩元俨已经走远。 谢凝赶紧从粗壮的手臂下穿出,仓皇逃出,却见一碧色宫装女子站在山茶花树下,姿色无双,超凡出尘,竟衬得洁白的山茶花成了俗物。 她冷眼看着门后的一切,对两个男子之间的拉扯视若无睹。 曾经的熙宁郡主,以前的歧王妃,现在的宁妃娘娘。 她的身份一变再变,性子却还是一如从前,凛如霜雪。 她朝韩元驰颔首致意,尔后,飘然离去。 “宁妃娘娘,请留步。”韩元驰突然说道。 熙宁郡主停下脚步,并未回头,“歧王殿下放心,今天我什么也没看到。” 山茶花树上,有一方碧色的汗巾帕子。 谢凝走上前,把帕子折好,拱手上前。 “宁妃娘娘,您的帕子掉了。” 熙宁郡主缓缓转过身,接过帕子,眼光却在‘凤仪宫’的照壁上打转。 “歧王殿下,请问我什么时候可以搬进来。这宫里住着,实在憋闷。” 她喜欢在宽敞的院子里自由自在,而不是被束缚在那四方天里。 韩元驰拱手施礼,“最快下月初十。” 熙宁郡主看着谢凝,表情玩味。 “你很好!” 第一百六十九章 备赛 熙宁郡主不再说一言,就这样离开凤仪宫。 谢凝看着她的背影,不知为何,总觉得这女子不属于这里。 她像误入人海的蝴蝶,似乎随时都要振动翅膀,远离这重重宫墙。 “看什么呢?”韩元驰问道。 “她就是你那未过门的王妃?”谢凝抖了抖有些褶皱的衣衫。 韩元驰白了她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 韩元驰叮嘱工匠们一些细节,问道:“去哪里?我顺路送你。” “我回学里,并不顺路。”谢凝抱着木匣子,转身欲走。 韩元驰忽地抓住她的胳臂,“我说顺路就顺路,谢监生还是与我一道回去的好,我有好些疑问,还等谢监生与我答疑解惑呢!” 二人绕出宫门,韩元驰的马车就停在宫门外。 马车里放了冰盆,并不十分炎热。 “你何时与老三走得这样近?”韩元俨略有些生气地问道,重要的是,他竟然不知。 他以为进了国子监应该全力备考,现在看来,这些学子闲得很。 “寿王殿下身体抱恙,我粗通医术,但教厨子做了药膳,效果不错。舒妃娘娘给了赏赐,让我继续给殿下调理身体。”谢凝如实说道。 这么说,倒也说得通。 老三这些年,身子时好时坏,太医几乎住进了福宁宫,也没见身体有多大起色。 这几乎成了舒妃的一块心病,只要对儿子身体有好处,什么都愿意尝试。 上清宫的道人曾说,韩元俨这是在替父受过,皇帝早年连年征战,死在他铁蹄下的冤魂不可计数,此事太损阴备,必累及后代。 因此,皇帝对韩元俨极其纵爱,与对其他皇子的严苛完全不同。而诸皇子、公主对这个幼弟亦是宠爱有加。 毕竟,谁会和一个将死之人计较呢? 韩元驰沉默了一瞬,笑道:“算起来,我们已许久没有见了。” “我是大夫,跟我见面可不是好事。”谢凝说道:“歧王殿下身体康泰,又有府医,我自然不用常去。” 韩元驰听完这话,又看了那寒着的脸,便再也没有说话的欲望。 他好歹是皇子,剃头担子不能一头热。 到了国子监门口,马车刚一停下,谢凝便跳下了马车。 进门的时候,看到一个扎着双髻的小女孩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男子。 那轮椅想来十分沉重,小女孩推得很吃力。 谢凝走上前,一只手拿着木匣,一只手帮小孩子推车。 得她助力,轮椅总算如常动了。 “你叫什么名字?”小女孩抬头问道,眼神清澈,没有丝毫惧色,“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我让干爹赏你。” 谢凝笑了,“你干爹是谁?” “我干爹是这里最大的官,他管着整个国子监。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告诉干爹,他一定会赏你。” “小妹妹,举手之劳,不用了。”谢凝俯身笑道,将怀里的蜜饯拿出来,“吃不吃?可甜了!” 小女孩看了看轮椅上的男子,又看了看谢凝手中的蜜饯,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九娘,想吃就拿着吧!”轮椅上的男子说道:“别忘了谢谢公子。” 小女孩麻利接过蜜饯,打开油纸,赶紧塞到口中。 母亲平时不许她吃甜食,怕牙齿坏了。 “多谢公子!” 小女孩朝谢凝行了个礼,只是那礼行的乱七八糟,敷衍至极。 远远看到严祭酒走来,口中喊道:“九娘!” 小女孩见到他,撒腿跑过去,扑在严祭酒怀中。 “干爹!”小女孩楼住严祭酒的脖子,动作自然,亲昵如亲母女。 严祭酒成亲多年,膝下无子,便认了这古灵精怪的陆九娘做义女,夫妻俩疼得心肝宝贝一般。 他抱起已然九岁的陆九娘,韩这边走来。 小女孩比严祭酒的半个身上还长,脚都耷拉到膝盖处,却还是被抱着。 “干爹,你要奖励这个哥哥。”陆九娘指着谢凝说道:“他帮我推哥哥,还给我蜜饯吃。” 尔后,突然意识到什么,忙捂住嘴,“我吃蜜饯的事能不能不要告诉母亲?” “九娘放心,这件事只有咱们两个知道,干爹谁也不说。”严祭酒笑道:“不过,你也得答应干爹一个条件,帮我好好改良龙舟,好不好?” 小女孩松开手,“这有何难?用我做的龙舟,国子监一定能得第一。” 两人说着,便到了谢凝面前。 “学生谢凝见过严祭酒。”谢凝俯身施礼。 “原来你叫谢凝啊!”小女孩指着他说道:“干爹,就是他!” 轮椅上的陆云拱手施礼,“多谢公子。” 谢凝回礼,转身告辞。 “他长得真好看。”陆九娘说道:“比画上的人还好看。” 谢凝回到斋舍的时候,许应龙还在看书。 “刚刚碰到了个小女孩和一个坐轮椅的人。”谢凝随口说道:“国子监向来不收女学生,更不可能收这么小的女学生,不知那女孩是哪家的姑娘,来这儿做什么?” “镇国公陆机的儿子和女儿,帮咱们造龙舟。”许应龙眼睛压根没有离开书,甚至在回答这句时还看了两行字。 “造龙舟?”谢凝惊讶问道,“做这个做什么?” “自然是端午赛龙舟,各个书院都要去的。”许应龙手上沾了点唾沫,又翻了一页书,“每年端午,各书院都要选人赛龙舟,朝廷停了九年科考,今年大家肯定卯足劲拿第一。” “那请他们来做什么?他们又不能下场赛舟?”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许应龙终于抬起头来,“那陆云虽然腿不能动,但却是京中数一数二的能工巧匠,据说是鲁班第九代孙的传人。他那妹妹更是厉害,别看小小年纪,别的姑娘玩布偶,这陆九娘玩‘榫卯’。听说,她哥哥做不出来的东西,她能做出来。还可以在她哥哥的基础上改良。” “严祭酒估计是想省钱,一次请来两个。估计花了一个人的钱,雇来了两个人。” 谢凝看着他认真思索的模样,笑道:“也许人家不用花钱呢?” 第一百七十章 选人 第二日上学的时候,并未见夫子,只有助教坐在讲坛上,手里拿着榜文。 待众人落座后,助教把榜文张开,原来是端午龙舟赛的通知。 助教字正腔圆念完后,喜眉笑眼地看向荣异,“荣监生,严祭酒说了,您必须参赛。” 正在仔细研究手指头的荣异突然被点名,吓了一跳,自那五十竹篾之后,他循规蹈矩、安分守已,每日踩着点上学下学,上课从不与人闲话,安静得如同一个小透明。 他只求做一个小透明,全须全尾地过完这几个月,待明年春闱一过,他安全回到荣家,这事便算了了。 他已经如此低调做人,怎么又被那姓严的盯上了。 “凭什么是我?”荣异不解问道。 “严祭酒说了,您不参加科考,怕您无事,让您参加龙舟赛打发时间。”助教笑道。 笑容后面,是满心的不屑。 实际上,严祭酒的原话是:荣异整日无所事事,又不参加科考,再不积极参与学里活动,要他有什么用?国子监可不养闲人! 但这里坐的都是捐监来的,家里非富即贵,要么就是有贵人荐举,哪个他都得罪不起。 只得将笑容再挤了挤,笑问道:“广业堂要出三人,除了荣监生,还有哪位学子愿意参赛?” 话间刚落,萧埙举起右手,“算我一个!” 助教看过去,那是左相萧雍的公子,跟他父亲长得直像,五短身材,膘肥体壮,肤色却白腻得有些吓人。 尤其是颈部的那个疣瘤,连位置长得都一模一样,只不过比左相的小了许多,看着没那么惹眼。 任谁看了,一眼就能看出是亲父子。 不知为何,助教每次见到他,都不禁想到猪圈里的猪,尤其是萧雍走动的时候,那乱颤的肥肉,跟奔跑的猪简直没有两样。 助教心里想着狂奔的猪,嘴里却说道:“萧监生积极参与学里活动,是尔等榜样,望尔等也能见贤思齐,向他学习。” 别看年纪轻轻,脸上已经长出了褶子,那都是硬笑出来。 座中并无人敢回应。 萧埙缓缓回头,手指着正在发呆的谢凝说道:“我要谢凝参赛!” 谢凝忙收住散乱的神思,她是女儿身,能避人则避人,学里的活动、比赛能躲则躲,参加这种比赛,要和一堆男人整日训练,稍有不慎,被人识破了身份,前功尽弃。 “不!”谢凝明显有些慌乱,“我素有虚症,恐怕无法参加比赛。” “你是大夫,医术高明,却说自己有虚证,谁信?”萧埙说道:“怕不是以此为借口,故意逃避参加比赛吧?” “他不想去就不去,你干嘛要逼他?”韩元俨开口说道。 学子们各执一词,助教只得把榜文再看一遍,笑道:“各位学子,自愿参赛,自愿、自愿啊!” 纷争已起,哪有人将他的话当回事? 萧埙干脆转过身,对着韩元俨恭敬施礼,“回寿王殿下,此次龙舟赛,各学院均会参赛,国子监贵为国学,若连寻常书院都比不过,颜面何在?严祭酒面上也无光啊!” “难道缺他一个吗?国子监那么多人,缺一个谢凝吗?没有他就赢不了吗?”韩元俨有些生气,说话的语速也有些快。 “回寿王殿下,国子监谁都可以不去,他必须去。”萧埙的眼睛再次瞟向谢凝,“他在,兄弟们才有劲!” 此言一出,广业堂传来阵阵哄笑。 萧埙的眼神恨不得剥光了谢凝,虽然家里养着小倌、伶人,但哪个能跟他比? 那清冷皎洁的模样,那玲珑的身段,还有那摄人心魂的香味,无不叫他魂牵梦绕。 他是经过人事的,知道那绝不是香包的气味,而是人的体香。那体香虽然细微,细闻之下,却比女人的香味还要迷魂淫魄,是难得一见的尤物。 没承想,让他在国子监遇到了。 只不过碍于在学里,不好下手,待明年春闱一过,找人让他名落孙山,再使些手段,早晚给他收了。 韩元俨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学子们跟着起哄。 “谢凝不去,大家都别去!” “让谢凝去,给兄弟们加油鼓劲!” “当个摆设也行,好看!” …… 助教忙出言制止,再说下去,污言秽语都要出来了,失了读书人的体面。 “谢监生,你看……”助教面色为难,看向谢凝。 众学生也将目光看向他,笑容玩味,各有所思。 谢凝到国子监,是一心求学读书的,谋了功名,才能做她想做的事,她并不想节外生枝。更不想因为一次小小的龙舟赛,横生出枝节。 “我去!”她朗声说道。 萧埙听了,满意坐回座位。 助教依言,记下三人的名字,回报学正。 此后数日,谢凝中午研制韩元俨的药膳,下午放学便去参加龙舟赛的训练,整个人忙得脚不沾地,连旬假都不曾回去。 萧埙指定谢凝坐在他旁边,这样有意无意间会有肌肤的碰撞,得不到这个人,能揩些油,也可解相思之苦。 荣异好巧不巧地坐在萧埙后边,真是倒了血霉了。 萧家权大势大,他并不想招惹,但有时候,萧埙的一些举动他真看不下去。 比如此刻,你划船就划船,总是撞谢凝的肩膀算怎么回事? 人可以风流,但不能下流! 就像他对鹤月娘子,他可以千金买美人一笑,但绝不会勉强美人笑。 还有,他实在不理解这满京城的龙阳之好,女人不够香不够美吗? 这是来训练的,萧埙今日簪红花,明日簪黄花,对着男子不停弄眉挤眼,看得令人作呕。 荣异觉得自己再看下去,真的要长针眼。 他选择不看,只盯着自己手里的桨。 簪花他也忍了,谁让人家投胎投得好,是宰辅之子。 但你别涂脂抹粉啊! 大夏天的,脂粉的香味加上男人的汗臭味,直往鼻孔里钻,那叫一个销魂! 他可以不看,但不能不呼吸啊! 再看男人肥腻的手不经意滑过谢凝的腿,荣异真是忍无可忍,手中的桨板忽地一滑,正好打在萧埙肥硕的臀部。 第一百七十一章 外 “对不住!对不住!”荣异点头哈腰,对萧埙道歉。 萧埙看他一脸讨好的模样,不好发作,加上舵手催得急。 只草草骂了句,便开始划桨。 他身子肥胖,做动作缓慢粗笨,明显跟不上鼓手的节奏。 碍于他的身份,舵手不好说什么,但语气明显不耐烦。 “跟上节奏,动作要快,力气要足!” 这话是对着整船的划手说的,眼睛却有意无意间瞟过萧埙。 他若不傻,就该明白自己这话是对谁说的! 萧埙确实不傻,可他更贪色,他的心思都在谢凝身上,根本没有听舵手的话。 训练结束后,天色向晚。 谢凝匆匆收拾行囊,准备回斋舍。 “谢凝,你等等我。”萧埙疾步赶来,低声说道:“今日后山吃狗肉,去不去?” “不去,我还要看书。”谢凝拒绝的干脆,脚步不停。 “除了狗肉还有别的,你想吃什么,我让家奴去准备。” “我什么都不想吃,请萧监生自重。” “吃顿饭而已,怎么就不自重了?” 萧埙嬉皮笑脸,跟得十分辛苦,却始终保持与谢凝不远不近的距离。 日头很快落下去,不过一刻,天色已全暗下来。 谢凝故意绕路,七拐八弯地走,却始终没有甩掉萧埙。 不得已,她只好往山上走,那是严祭酒的住所,寻常人不会来。 她本以为到了这里,萧埙会有所收敛。 但萧埙不但没止住脚步,反而跟得更紧了。 谢凝看前面有个小院,来不及细想,闪身进了垂花门。 门左侧有一棵古柏,谢凝身子娇小,藏身在树后,倒也遮得严实。 萧埙随后进来,被正在爬山的陆九娘看见。 小女孩转头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萧胖子,你该回家吃奶了。” 不知为何,萧埙听到这句话,竟然一声不吭,转头走了。 只见院内的空地上堆着做到一半的龙骨架,那个坐着轮椅的男子坐在水池旁,焦急地盯着爬到假山上的小女孩。 “九娘,你小心些,别掉下来。”男子担心地说道。 小女孩已经快爬到山顶,左手紧紧攀着石头,右手在石槽间取出‘龙骨楔’,回头笑道:“哥哥,我找到了!” 得意之下有些忘形,左手一松,整个人就这么从假山上落下来。 “九娘……”陆云高喊出声,却坐在轮椅上不能动弹。 他双臂撑着扶手,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两条腿却不听使唤,刚离开轮椅,猝然摔倒在地上,整个身子摔在水池边,杂草糊了一脸,无比狼狈。 可是,他站不起来!永远站不起来! 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妹妹从高处跌落,而他这个哥哥,除了呼喊,什么都做不了! 什么都做不了! 陆云狠狠抓了把手边的青草,双眼发红:他就是个废物! 谢凝见此,不及细想,抓起地上的枯树枝掷了出去,她常年射箭,臂力过人,枯枝稳稳落在地上,正好接住落下的陆九娘。 所幸,树枝上有不少树叶,权作一个软垫,缓解了一部分冲击力。 陆九娘猛然落地,旋即,身下传来剧痛,‘啊’的一声哭起来。 谢凝忙上前,从这高亢而有力的哭声中,她断定问题不大。 她想先扶起陆云,却被制止,“别管我,先看她。” 谢凝沿着石板走到假山下,按压陆九娘被摔的部位,不时问她疼不疼。 “把胳臂伸开。”谢凝说道:“慢慢蜷腿。” 小女孩依言照做,却没有再喊疼。 谢凝掀开衣袖,看到一片淤青,想是淤血所致。 “骨头没事,是皮外伤。”谢凝小心抱起小女孩,沿着石板走到草地上,“擦了我开的药膏,很快就能好。” “你是大夫吗?”陆九娘问道。 谢凝点头,“治病很厉害的大夫。” “那你快看看我哥哥。”陆九娘不顾身上的疼痛,从谢凝怀中挣脱。 陆云的脸还溺在污水里,脸上混着杂草树叶,尊严全无。 他以手撑地,奋力撑起身体,至少让他坐起来,但腰部以下全无知觉。 没有别人的帮助,他连坐起来都做不到。 谢凝费力把陆云扶起来,陆九娘忙推着轮椅上前,放到陆云身后。 “哥哥快坐下来。” 待陆云坐下,陆九娘又跑到前面,把陆云身上、脸上的杂草拿开,又用衣袖擦干他身上的水渍。 “痛不痛?” “不痛!”陆云摇头。 小女孩脸上几处擦伤,手臂上有淤青,走路一瘸一拐。 一定很痛吧! 可她忍着痛帮他摘掉杂草,还问自己痛不痛。 “九娘,哥哥太没用了!救不了你!” 陆云的声音有些哽咽,一半是因为心疼,一半是因为屈辱。 他就是个废物! 若不是生在国公府,他与大街上的乞丐无异! 就算生在国公府,他也只是个吃白食的废物! “才不是!”陆九娘的小手抚上哥哥的脸颊,帮他抹去污渍,“哥哥是全天下最好的哥哥。以后我再不淘气了,哥哥说什么我就做什么,不会再不听你的话。” 若不是她执意要到假山上捡东西,就不会摔下来,哥哥也不会摔在污水里。 陆云抬起手,帮妹妹拭去腮边的泪。 小小的身体有些颤抖,应该很疼吧! “这是怎么回事?”严祭酒远远赶来,看到眼前一幕,颇为惊讶,“你干娘等了半晌,还不见你们回去吃饭,怕你们有事,特意让我过来看看。” 他本来还嫌娘子多事,现在看来,女人的直觉准得离谱。 他跑到陆九娘面前,看着浑身的伤,心疼得不知所以,“怎么才离开一会儿,就成了这个样子?” 陆云简单说了事情的经过,严祭酒听得心惊胆战。 话毕,他小心翼翼抱起陆九娘,说道:“谢凝,你留下,你是大夫,正好帮着瞧瞧。” 谢凝推着轮椅,跟在严祭酒身后。 “很可怜,是不是?”陆云低声说道,声音里是不自制的哀伤。 幸得夜色掩映,没有人看到他满脸的泪痕。 谢凝默默推着轮椅,说道:“是很可怜。但,或许,也不用这么可怜。” 第一百七十二章 生枝 严祭酒的娘子姓郭,是个做事利落的爽快人。 见陆九娘没有伤及筋骨,拍着胸口道:“还好,还好。我的心肝儿,你若是有个好歹,可叫干娘怎么活?” 她喜欢孩子,可年过半百,始终没有自己的孩子。 有次去国公府赴宴,面对一群女眷,小小的陆九娘谁都不理,径直走到她身边,扑在她怀里要抱抱。 当抱起小人儿那温暖柔软的身躯,她的心都要化了。 后来,严祭酒亲自出面,认了陆九娘做干女儿。 随着陆九娘年龄渐长,郭娘子越来越觉得这个干女儿她没有认错。 陆九娘不但聪慧,小小年纪,心直口快,为人仗义,行事不拘小节,跟她脾性十分相像。 “嘶……”陆九娘刚坐下,就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郭娘子忙蹲下查看,轻轻揉搓瘀青。 “现在不能揉。”谢凝说道:“不知可有冰块,两日内冰敷,两日后才可热敷。” “你是?”郭娘子问道。 “哦,这是谢凝,广业堂的学子。”严祭酒解释道:“也是个大夫。” “你怎么不早说?”郭娘子白了丈夫一眼,忙吩咐婢女:“快去取冰块来。” 还好这是夏日,家里随时备着冰。 谢凝差人让四安把她的药箱拿来,将活血化瘀的药膏交给陆九娘,叮嘱早晚各一次。 小女孩本来还怕痛,待抹上清凉的药膏,疼痛消减大半,这才不疑有他。 正要走时,却被郭娘子叫住。 “谢凝,趁着你在,还得麻烦你去看看陆云。”郭娘子说道。 谢凝应声是,随小厮进了内室。 室内,仆从正在帮陆云换衣服,他身子不能动,只能躺在床上,任由仆从将他翻来覆去,从里衣到外衫,一件一件套上。 当赤着身子躺在床上时,他觉得自己像案板上的肉,任人摆弄,却无能为力。 外衫穿到一半,谢凝突然进来,陆云忙拉过一旁的衣物遮住自己。 谢凝急转过身,背对着他。 待穿戴整齐,重新坐回轮椅,陆云这才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惊扰了,不知谢公子来有何事?” 谢凝缓缓转身,拱手道:“郭娘子让我来看看你的伤势。” “我没有受伤,谢公子请回吧!”陆云声音平静无波,却难掩脸上的失落。 他的狼狈和不堪都被人看了去,那比身上的伤更让他难堪。 “可我刚刚明明看到你身上有伤,既然郭娘子让我来,不妨还是……”谢凝说道。 “我说不用!”陆云突然大声说道:“谢公子请回!” 谢凝在原地站了一瞬,转身便走,门开到一半时,她回头说了一句:“陆公子的腿,或许可治。大丈夫坐而言,不如起而行。” 陆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不为所动。 自他腿摔伤后,府里请了名医无数,每个人都把他当木偶一般摆弄,那些太医用金针把他扎成了刺猬,喝的汤药比吃的饭还多。 那阵子,他隐约记得睁眼便是苦涩的汤药,睡前再喝两碗汤药。 似乎那段记忆,只有汤药和针灸。 可是,又怎么样呢? 他还是不能动,还是只能坐在轮椅上,还是衣食住行都要假手于人的废物。 他不会再轻信任何人的鬼话,何况还是个寂寂无名的监生! 就这样吧! 此生他注定是个残废,不能继承父亲衣钵,不能领兵打仗、建功立业,只能在那四方天里看云起云落,吟些酸文。 这样的人,活在世上,又有何意义呢? 谢凝与严祭酒夫妻告别后,并未提及陆云的伤势,便匆匆回了斋舍。 许应龙仍在挑灯夜读,看到谢凝回来,难得把视线从书本上移开。 “给你!”他从桌案上拿个小匣子递过去。 “什么?”谢凝接过,打开匣子,还未看清是何物,只觉得一股恶臭袭来。 “发簪。”许应龙笑得有些难为情,“特意找香料铺做的,簪上这个,包管没有人想靠近你。” 谢凝看着他,问道:“为何给我这个?” “防狼。”许应龙说道,看谢凝脸色阴沉,没有丝毫玩笑的意思,忙摆手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听别人说,那萧埙老是纠缠你,就趁着学里放假,给你买了这个。” “谢凝,我知道你的为人。你绝不会和萧埙同流合污,对不对?” 谢凝看着那个簪子,是个古朴的木簪,并没有多余的装饰,想是涂了香料的原因,整个簪子从内到外散发着异味。 “你是怎么把它弄得这样臭?”谢凝笑道。 见谢凝脸上终于有了笑意,许应龙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不知道自己送的这个礼是否合人心意,也不知道谢凝真正的想法,毕竟,这世上趋炎附势的大有人在。 萧埙是左相的儿子,而左相是皇上跟前的红人,萧家权势滔天、贵不可言,跟了萧埙,此后必然是平步青云、进禄加官。 他跟谢凝相处已有月余,笃定他不是这样的人,才特意准备了这个礼物。 “找了香料铺的掌柜,花银钱买了最臭的甘松和香荚兰,打成粉,再和水,把簪子泡在里面,浸了三天三夜。” 许应龙说着,不禁心疼,簪子和香料,足足花了他三贯钱,够他一月之用! 但若能帮舍友摆脱困境,也算物有所值。 谢凝把簪子放回木匣,“以后只要和萧埙见面,我必然戴这个簪子。” 但她还是低估了萧埙的色心,为了应对这簪子的臭味,萧埙身上带了五个香包,涂在脸上的香粉又厚了一层。 这可苦了坐在后面的荣异,一香一臭,混合着汗臭味,直往鼻孔里钻。 造孽啊! 竟然让他在酷暑天承受这种煎熬! 他找了个帕子,裹住口鼻,但划桨需要用尽全力,口鼻呼吸不畅,十分难受。若把帕子拿下来,那香臭的味道马上传来,熏得他连打了个几个喷嚏。 与划龙舟相比,他突然觉得在广业堂读书也是一件美事,至少不用忍受这种煎熬,甚至开始怀念严祭酒的训话。 至少在严祭酒眼皮子下,萧埙不敢如此猖狂。 第一百七十三章 盛事 端午节前夕,金水河上已聚集了各个书院的龙舟船,学子间们无声地较量拉开帷幕。 金水河两岸,搭建了彩楼,拉了帷幕,王室宗亲、达官显要各在自家的帷幕后观战。 左岸正中的位置,是一座高楼,明黄的帷幕后,端坐着皇帝和熙宁郡主,两侧坐着陪同观看的皇子和公主。 “今日盛事,朕特意准备了一个彩头。”皇帝看向大太监王德望。 王德望捧出红木匣子,匣子敞开着,里面放着一柄玉如意,通体洁白,阳光下泛着圆润的光泽。 “宁妃,你也该给学子们备个彩头。”皇帝笑着看向身边子。 熙宁郡主唇间扯出一抹笑,从头上取下金簪,问道:“皇上看这个可好?” “你的东西,自然是好的。”皇帝笑道。 王德望接过金簪,与玉如意一同放到匣子中。 司仪站在高处,朗声宣布比赛的规则和次序,各书院的龙舟依次排好,整装待发。 此次龙舟赛,不仅是荣誉之战,更是京城各书院较量的新战场。 镇国公府的彩楼上,陆九娘依偎郭娘子的怀中,看得陆夫人一脸醋意。 “她与我这个亲娘都没有这般亲密,每次见了你,真恨不得粘在你身上。”陆夫人打扇遮着日头,“小没良心的丫头!” 郭娘子搂着干女儿,一手给怀里小人儿扇着风,“这叫不是亲娘,胜似亲娘。九娘,你说是不是?” 陆九娘的一双大眼睛看向金水河中的龙舟,国子监的龙舟是她和哥哥亲手打造,特意选了柚木代替之前的老杉木,龙舟架也做了改良,这样可以让船体更轻,划得更快。 船身绘着张牙舞爪的金龙,气势非凡。 “娘亲,这是我和哥哥一起造的船。”陆九娘指着龙舟,脸上满是得意之色,全然忘了之前从假山上摔下来的事。 郭娘子赞叹道:“我们九娘最厉害了!这么小就能造船!” 她看了一圈,没看到陆云,问道:“怎么没见到四郎?” 陆夫人淡了神色,脸上有一抹愁容,“不知怎的,从国子监回来,就把自己关在屋里,连一日三餐都不出来吃,说是想静静。” “这是为何?”郭娘子仔细想了想,那日摔伤的是九娘,陆云并没有受伤。 陆夫人叹了口气,“谁知道呢?年轻人的心思,咱们哪能猜得透?他腿坏了,比别人的心思自然又多了几分,他不想说,我也不敢多问。” 儿子腿没摔伤前,个性奔放开朗,不拘小节。 自从腿伤了后,越来越沉默,性子越来越古怪,平日里除了和九娘能说上话,连她这个当娘的也搭不上话。 “他说能治哥哥的腿。”陆九娘小手指向国子监的龙舟。 郭娘子和陆夫人齐齐看向她,异口同声问道:“谁?” “左边第二个。”陆九娘说道。 “谢凝?”郭娘子问道。 “就是那天给我药膏的人。”陆九娘学着谢凝的语气说道:“他对哥哥说‘你的腿,或许可医’。” “九娘,你确定?”陆夫人绷直了身体。 “他是这么说的,我亲耳听到的。” “那你哥哥怎么说?”陆夫人又问。 “哥哥说没用,让他走!”陆九娘回忆道。 “混账东西!”陆夫人猛地站起,“我亲自去请。” “你急糊涂了!他在参加龙舟赛,你怎么请?”郭娘子拉了拉陆夫人的衣角,让她先坐下来,“谢凝只是个江湖郎中,或许只是偶尔夸口,想与国公府攀上关系,你别被他唬住了。” 有些话她不便说出口,国公夫妇爱子心切,当年为救儿子,不论什么大夫的话都信,没治好病不说,被人骗去了不少钱财。 “莫说是个江湖郎中,就算是个骗子,我也心甘情愿被骗。”陆夫人眼角有泪花,她辈子都不能接受活蹦乱跳的儿子成了瘫子,“但凡有一线希望,我都要一试。” 郭娘子从陆夫人坚毅的眼神中知道,这一次,她还是劝不住。 “你别着急,左右他是国子监的学子,待龙舟赛结束后,让他去国公府一趟就是了。” 说话间,比赛开始的鼓声响起,国子监的龙舟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一路领先。 严祭酒站在岸边,眼笑眉舒。 然而,赛程过半,梅花书院的龙舟却突然发力,阳冰站在船头,一声高彻天,二声深彻泉。 水手们整齐划一地挥动桨叶,速度越来越快。 这些水手是阳冰亲自挑选的,他曾放话出来,若有人敢偷懒划水,科考时绝不帮忙。 梅花书院重金聘请了南方的龙舟教头,知晓了国了监的训练秘诀和战术,又对自家水手加以针对性训练。 国子监众水手见梅花书院的龙舟逐渐逼近,心中慌乱,动作完全跟不上鼓手的节奏。 萧埙的桨不时撞到前后水手的桨,打乱了整个队伍的节奏。 皇上在高楼叹道:“国子监败了,没想到这次龙舟赛的头筹,竟然是梅花书院。” 严祭酒在岸边急得跳脚,却无济于事。 就在距离终点不到百米之处,梅花书院的龙舟一举超越国子监,率先冲过了终点。 阳冰把鼓槌扔到水中,脱掉上衣,赤着上身蹦到岸上,喜不自禁。 “少年英锐之气,当如是。”皇帝赞道。 王德望将梅花书院的山长唤到高台上,当着世家官宦的面,皇上把彩头颁给山长。 山长三叩皇恩,乐颠颠从高台下来,被等在下面的学子高高抛向空中,一堆人喜作一团。 严祭酒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切,不就是讨了皇家的彩头吗?有什么好高兴的! 国子监的学子低着头,脸上再也笑不出来。 国子监的人数是梅花书院的三倍之多,国学却输给了书院,说不丢人那是假的。 “回去!”严祭酒一甩衣袖,转身就走。 龙舟上的水手忙放好桨板,陆续从船上下来。 萧埙趁着人多杂乱,一双手不老实,不知怎的就到了谢凝腰间,远远看去,就像环着腰。 众人的眼光都在梅花书院那里,没有人注意到仓皇离去的国子监的学生。 高台左侧的彩楼上,韩元驰却看得一清二楚。 准确地说,从他一坐上来,他的目光就没离开过那个人,那个与他刻意保持距离的人。 当他看到萧埙的手搭在谢凝的腰间时,想都没想,手已拽下衫袍上的暗扣,借力一弹,暗扣射向萧埙肥胖的短手。 只听‘啊’的一声,萧埙突然跌入河中,不会游泳的他吓的吱哇乱叫,大脑袋不时沉入水中,灌下不少河水。 卫融低头看主子,却发现左侧衣衫的扣子少了一颗。 第一百七十四章 提醒 萧雍看着在水中扑腾个没完的儿子,怏怏不悦。 “丢人现眼!”他重重将茶盏摔在桌案上,对随行的管事说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那不争气的东西弄回家!” 在自己家丢人也就罢了,当着天子的面丢人,他这个做父亲跟着颜面无光。 皇上对此倒不在意,看着不时冒出头来的萧埙,每次浮出水面,喊一声‘救命’,吐出一大口水,狼狈又可笑。 熙宁郡主拿帕子掩唇,低头浅笑。 这画面,让她想起家乡落水的猪。 皇帝竟看呆了,他花上百万贯建了‘凤仪宫’,没有换来美人一笑。没想到,只是带她出来观赛,看人落水,她便笑了。 香靥凝羞一笑开,花枝难比佳人面。 “宁妃,你该多出来走走。”皇上看着美人娇颜,笑道:“你笑起来,很好看。” 王德望见皇上难得展颜,上前说道:“回皇上,七弦古琴的琴师找到了,是丹阳的一个乐师,家里世代习乐,身世清白,技艺无双。” “那还不差人请到宫里?”皇帝问道。 王德望拱手回道:“奴才也是刚得了信儿,已经差人去请了,八百里加急,估摸七日内就能到京城。” 熙宁郡主从家乡带来一把七弦古琴的,出嫁时仅学了半月,还不会弹奏完整的曲目。 闲暇时,她常常摆弄这把琴,发出咿呀难听的声音。 宫人知道,每当她拿出这张琴时,那是她想家了。 皇上侧身转向熙宁郡主,拉过她的手,摩挲着掌中的柔夷,“宁妃,自到了宫中,你总是想家。等琴师到了,你跟着学些曲子,一来可以打发时间,二来也可解思乡之苦。” 熙宁郡主起身,顺势将手抽出来,俯身施礼,说道:“臣妾多谢皇上挂念。” 皇帝看着眼前细软的腰肢,伸手一揽,人已入怀。 “熙宁,我们已有夫妻之实,你在怕什么?”他叹道,把女人的手摁在胸口,“你可知道,你越是这样,越是让朕欲罢不能。” 近卫早将两人团团围住,背对着二人。 王德望站在外侧,对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一路小跑,不多时,已拿来一块巨大的黄绸。 近卫背对着皇上,把黄绸展开,围成一圈。 在密不透风的黄绸后,皇帝的呼吸声越来粗重,鼻翼耳端尽是女人的香味和轻咛。 “不要!”熙宁郡主粉面含羞,想要脱离男人的怀抱,乞求道:“不要!皇上,至少不要在这里!” 她环视了周围,光天化日之下,这么多人,他竟然如此! 皇上突然扼住熙宁郡主的手腕,逼迫她与自己对视。 “朕是天子,这天下是朕的天下,朕想在哪里就在哪里!” 官宦亲眷,没有人敢往这里看,各坐自家的马车回去。 围观的百姓,并不知道这阵仗是要做什么,只当天子有事不便示人,各自散去。 梅花书院的学子跟在山长身后,经过严祭酒身边时,那山长斜眼看了他一眼,尔后,大步离去。 那是什么眼神? 睥睨、傲视、骄狂。 严祭酒回头看了身后不争气的学子,个个耷拉着脑袋,如丧考妣。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严祭酒骂道:“龙舟赛输了不要紧,秋闱将近,那才是你们真正的战场。” 学子们这才昂起胸膛,从容走回书院。 谢凝在队伍的最后一个,严祭酒说的什么,她只听到了只言片语。 她还没有仔细回味这番话,只觉得被什么抓住,转眼便进了一间小院。 她刚想呼救,却被一只大手捂住嘴巴。 韩元驰把她堵在墙角,双眸里闪着怒意。 谢凝看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示意他松开手,自己不会大喊。 韩元驰刚松开手,谢凝猛喘了几口气。 “你很喜欢把人堵在墙角吗?”谢凝怒道,凤仪宫如此,这里又是如此。 此处人多眼杂,万一被人看见,她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只对你一人如此!”韩元驰语气不善,“我警告你,别招惹萧埙。他可不像看起来那般呆笨。” 谢凝觉得‘招惹’二字十分刺耳,反问道:“为何你会觉得我‘招惹’他,而不是他‘招惹’我?” “你如此聪明,若你不想被他招惹,十个萧埙近不了你的身。”韩元驰看着谢凝的脸,真是冷若冰霜,“你疏离一个人的本事我是知道的,本王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相识两年,有过命的交情,却比陌生人好不了多少。 谢凝只要一生气,眼角就会漫上一层红晕。 此刻,那团红晕越散越大,艳如桃李。 “韩元驰,你给我听好了!第一,我没有招惹萧埙,相反,我尽量远离他。但他偏要上赶着,我避无可避;第二,这是在国子监,我不想招惹是非,有些事能忍则忍,但那不代表我什么都能忍!第三,萧埙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更清楚!” “我就是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才专门来提醒你。”韩元驰把那根几乎戳着他鼻梁的手指拿开,“虽然还没有成婚,萧埙屋里已收了不少通房丫头,家里养的伶人可以组个戏班,至于那些小倌,都是各地的绝色。”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知道他家后门每月拉出去多少人?那些人要么是被活活打死,要么是被虐待致死。你要不想被横着抬出去,能离多远离多远。” 他看着谢凝平静的面容,以为自己的话并未引起对方的注意,继续说道:“不要以为自己会是例外,每个踏入萧府的小倌都曾这样想过。但对萧埙来说,你也好,小倌也好,不过是能引起他兴趣的物件,待新鲜劲过了,一样弃之如敝履。” 京中纨绔众多,但能做到萧埙这般的,却是少数。 “谢谢歧王殿下,我会小心的。”谢凝俯身施礼。 韩元驰这才退后一步,侧身站好。 腰间的暗扣不知何时掉了,有些松垮。 “殿下,你的扣子呢?”谢凝指了指韩元驰的腰间。 “掉了。”韩元驰不经意地说道:“不是,你别叉开话题现在是说扣子吗?现在是说你的安危。” 此时,卫融匆忙赶来,附在韩元驰耳边说了三个字,“找到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证据 韩元驰听到这简短的三个字,脸色瞬间一滞。 看着与他比肩而立的谢凝,面色沉重。 “谢凝,本王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若言语间冲撞了你,我道歉。”他柔声说道:“但萧家绝不是寻常人能开罪的,在我回来之前,你尽量避开萧埙。” “你要去哪?”谢凝脱口问道。 韩元驰并没有回答,只是看着眼前人,轻轻说了两个字:“保重!” 尔后,韩元驰随卫融疾步离开,小院瞬间恢复了平静。 金水河岸,两匹骏马疾驰而过,稍顷,便到了歧王府。 韩元驰从马上翻身跃下,随手把马鞭扔给门房,卫融紧跟其后。 “找到多少?”韩元驰问道。 “采购山石票据和运输的票据,王参事还找来了工头,现在议事厅候着。”卫融说道。 议事厅内,王参事同一个中年男子正在说话。 看到韩元驰进来,两个人忙起身施礼。 “坐!”韩元驰从两人中间穿过,走到中间的桌案前。 桌案上,整齐摆放着两沓票据。 “殿下,这是负责建造凤仪宫的工头,姓金。”王参事回道,又对金姓男子说道:“金老大,当着殿下的面,你把你刚刚给我说的再说一遍。” 金老大应声是,他带领的工队负责皇家建筑,皇室贵胄也见过不少,说话倒也不怯。 “回禀歧王殿下,这次建造凤仪宫,共有一万八千三百四十六人,历时六个月,按人头算,一个月每人两贯钱,人工费共二十二万一百五十二贯,工部给了小人二十五贯。” 韩元驰轻轻晃动茶盏里的茶汤,“多出的你自己留下了?” 金老大也不讳言,咧嘴笑道:“回殿下,小人拖家带口,家里两百多张嘴,也得吃饭不是?” “你倒实诚!”韩元驰说道:“金老大,若宣你上紫宸殿,你敢不敢把你刚刚的话当着圣人的面儿说一遍?” “那有何不敢?小人所说句句属实,若有一句说谎,让小人断子绝孙,活着做乌龟,死了当王八。”金老大赌咒发誓。 “那好,这几日你先住在王府,有事交代给卫融即可。”韩元驰吩咐道。 卫融带金老大下去安顿,厅内只剩下王参事和韩元驰。 韩元驰攥紧手中的茶盏,稍一用力,茶盏粉碎,茶汤流了一身。 “殿下,息怒!”王参事忙说道,上前把碎掉的茶盏收拾干净。 韩元驰拿帕子揩干净身上的脏污,“这群王八蛋,户部仅人工费一项,拨了五十万贯,那二十五万贯呢?都进了赵瑁的口袋?” “殿下先别生气,您且看看这些票据。”婢女上了新茶,王参事接过,端放在桌案上,“殿下且喝盏茶,消消火再看不迟。” 韩元驰看了王参事一眼,旋即目光移到了票据单上。 这些票据是真实的采购和运送单据,而粉饰过的票据则交给了户部。 他虽是武将,但这些年掌管太府寺,账务也学了个皮毛。 一张一张翻过,看到最后一张时,难压心中的怒火。 王参事看着他阴晴不定的面容,为防旧事重演,急忙把手压在茶盏上。 韩元驰一掌拍在桌案上,桌案上的东西尽数被震飞,王参事只觉得手腕被震得生疼。 “不过三万贯的巨石,按十万贯上报;运送费户部拨了三万六千贯,实际支付的不过六千贯。”韩元驰怒道:“真是让本王开了眼,若不是我监理凤仪宫的工程,还不知道这些官员赚银子竟如此容易!” “朝廷俸禄领着,官家的马车坐着,一年四季的衣裳都给他们做了。他们还不知足,取百姓之利,肥了自家的田。这群蠹虫,如何配做百姓的父母官!” 他看了眼立在一旁的王参事,“你马上去拟折子,本王要将这些人的恶行昭告天下?” 王参事有些愕然,“殿下的意思是……要亲自上奏折?” “你尽快拟好,后日早朝时我奏请父皇。”韩元驰说道。 “殿下,三思啊!”王参事突然俯身跪地,“这些钱看似进了赵瑁的口袋,但殿下仔细想想,一百六十万贯的工程,实际花费不过五十万贯,这多出的一百一十万贯,难道只有赵瑁贪了?他只是一个工部尚书,若无其他人合谋,他如何能吞下这笔巨款?” “何况,赵瑁是左相萧雍的门生,而左相在皇上面前,地位无人可比。” “殿下,三思啊!大韩有御史台、有谏院,把证据交过去,他们自会参工部,殿下何必?” 王参事再次俯首说道。 韩元驰起身,绕过桌案,走到窗台前。 不知何时,天空乌云密布,遮住了太阳,整个王府都笼罩在黑云之下。 乌云压境,风雨欲来。 但人们似乎忘了,每一朵乌云后都有阳光。 如果大韩需要一个拨云见日的人,那么就从他韩元驰开始。 如果把证据交给御史台,难保不被哪个官员截下,难以上达天听。 这样的事,在大韩屡见不鲜。 “王参事,你起来吧!”韩元驰低声说道:“去把折子写好,余下的事,本王来做。” “殿下!”王参事再次叩头,迟迟不愿意起来。 京中势力错综复杂,权力交织,如同一棵盘根错节的大树。 大韩建国上百年,这棵大树成了老树,上面密叶如盖,下面的根节早已交织成网,若想撼动,谈何容易? 即便是皇子,若想跟整个利益集团对立,也绝非易事。 细思整个事件,看似只参一个赵瑁,但工部诸官,有几个是干净的? 萧雍年轻时家贫,曾得赵家资助,做了高官后,对赵家多有照顾。赵瑁不但是他的门生,工部尚书的职位也是萧雍数次举荐得来。 检举赵瑁,萧雍岂会坐视不管? 萧雍若下场,此事绝不会轻易收场! 那殿下,吉凶难料! “写完折子,你自辞官归家去吧!找账房把剩下的俸禄领了,也算全了你我主仆的情义!” 韩元驰说完,大步走出厅堂,室外暴雨如注,他并没有停下脚步,挺身走入雨中,再也没有回头。 王参事颓然坐在地上,他还记得入王府那天他说过的话:卑职誓死追随歧王殿下,与殿下荣辱与共。 他再次起身,对着空无一人的庭院恭敬施礼,“卑职誓死追随歧王殿下。” 第一百七十六章 弹劾 紫宸殿。 随着王德望一声‘有事上奏,无事退朝’,百官开始准备奏疏。 韩元驰站在皇帝左手侧第一个位置,他正准备把奏折从袖袋中拿出,却见御史中丞柳大人高举手中笏板,走至殿前,朗声说道:“臣有本要奏。” “臣要参歧王殿下,主理凤仪宫督造,克扣工人月钱,假造账目,贪污巨银。”柳中丞直视韩元驰,一字一句说道。 一时间,朝堂上的所有目光都看向了韩元驰。 他默然把票据放回去,双手垂立,目视前方。 皇帝高坐在龙椅之上,看不出喜怒,“继续往下说。” “启禀皇上,这次建造凤仪宫,仅人工费一项,户部拨款五十万贯,而工长金老大只拿到二十五万贯。除此之外,采购木材、山石的原始票据与歧王交给户部的票据并不一致,存在以少欺多的现象。”柳中丞自怀中掏出票据,“据御史台密探所查,这里有部分原始票据,请陛下查看。” 王德望忙小跑过去,接了票据,呈给皇上。 皇上一张张翻看单据时,柳中丞又说道:“此次建造凤仪宫,户部共拨款一百六十万贯,而实际所花费不过五十万贯,歧王殿下仅此一项工程,贪墨一百一十万贯,抵得上一县赋税。” 韩元驰袖袍下的双拳紧握,青筋鼓起,胸中怒火喷薄欲出。 账务没错,数字没错,但贪污的人不是他,而是工部尚书赵瑁。 皇帝仍然在慢条斯理看票据,既没有生气,也没有怒骂。 “父皇,儿臣也有本要奏。”韩元驰俯身说道。 “巧了,今天怎么都有本要奏。”皇帝看向王德望,笑道:“让内侍备好茶水,今天的朝会约摸要开很久,稍后给大臣们送上来。” 王德望应声称是。 尔后,又对韩元驰说道:“歧王,你要奏何事?” “回禀父皇,儿臣也要奏凤仪宫贪污一事。”韩元驰起身,回道:“柳中丞所言不虚,建造凤仪宫,确实有人趁机中饱私囊,但那个人不是儿臣,而是工部尚书赵瑁。” 群臣又将目光转向赵瑁,只见他站在百官中间,也不出言辩解,好似没有听到一般。 “呵呵,今儿这朝会倒是热闹。”皇帝笑道:“柳中丞检举歧王,歧王又弹劾赵瑁,朕该信谁?都起来说话,让朕好好听听,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辩一辩谁有理。” “儿臣也有证据。”韩元驰把票据自袖袋取出。 小太监忙呈给皇上。 皇帝查看后,笑问:“你们的票据是一样的,哪个是原本?哪个是拓印?” “启奏皇上,臣有人证。”柳中丞说道:“工头金老大现在宫门外侯着,随时等候皇上宣召。” 韩元驰听到此言,心里‘咯噔’一下,直觉很不好。 “宣!”皇帝说道。 金老大跟着小太监到了紫宸殿,经过韩元驰身边时,头也没扭一下,好似没看见一般。 “金老大,工人的银钱是如何结算的,你一五一十讲给陛下听。”柳中丞说道。 金老大‘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俯首说道:“回皇上,之前跟歧王殿下说好的,每个工人一个月四贯钱,谁知到了发薪的日子,歧王殿下只给了二十五万贯,算下来,每个工人一个月只有两贯钱。” “金老大,你不要血口喷人,你昨日在王府可不是这样说的。”韩元驰怒道。 “皇上,歧王为了不让我作证,这两日把我关在歧王府,要不是小人买通了看门人逃出来,今日还不能把实情说出来。”金老大指着韩元驰,委屈说道。 “皇上,采买原料的工人已经进了城,是否要宣?”柳中丞问道。 “不必了!”皇帝的笑容渐渐敛去,“户部尚书何在?” 户部尚书自人群中走出,说道:“回皇上,凤仪宫主理之职,是陛下亲口定下,故户部审核票据无误后,及时将钱款拨给歧王殿下,从无延误。臣已差人回户部取卷宗,稍后就到。” “歧王,你可有人证?”皇上问道。 韩元驰做梦也没有想到,金老大竟然临时倒戈,想来想去,昨日能证明金老大所言的只有卫融和王参事,但卫融是自己亲随,所言必不能取信于人。 只有找到王参事,此事或有一线转机。 “儿臣府上有一参事,这些票据是他亲自找来,昨日金老大在王府所言他也亲耳听到。请父皇准许此人上殿,以证儿臣清白。”韩元驰说道。 “准!”皇上说道。 立时,殿前司禁军快马加鞭,赶往歧王府。 大殿上顷刻寂静一片,每个人心中都闪过百十个念头,但没有一个念头可为外人道。 “皇上,这歧王府离皇宫有段距离,一来一回最少得有一炷香的时间,您不如先回后殿歇息片刻。”王德望轻声说道。 “朕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等!”皇上对着殿中百官说道:“你们陪朕一起等!” “今日所奏之事若属实,王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若不属实……”皇上看了眼殿中诸人,“敢诬告皇子,尔等罪加一等,大理寺和刑部的牢狱空着的还不少,你们去坐一坐,就当是体会人间疾苦吧!” 话音未落,只见一个侍卫进殿回报,王参事及家眷皆不知所踪。 韩元驰闻言,连退三步。 物证不足,人证未到,且柳中丞先发制人,他尽失先机,辩无可辩。 “歧王,你可有话说?”皇帝又问。 韩元驰木然摇头,“儿臣无话可说,但儿臣确是冤枉的。儿臣是皇子,父皇赏了封地、府邸、食邑万户,我为何要贪?” “是啊,你为何要贪?”皇帝重复一遍,“朕将凤仪宫交给你主理,是出于对你的信任,但你,却用它牟取暴利!你辜负了朕对你的信任!” “皇上,歧王殿下曾是我大韩的骠骑大将军,戎马半生,自诩不喜钱财,却为何偏偏在凤仪宫的督造中贪污百万贯?”柳中丞冷冷说道。 第一百七十七章 结党 “中丞大人说的对,大殿下汗马勋劳,为何要在自己主理的工程贪污,还落了这么多证据给中丞大人?”右相林易简跨出队列,“我看他不是蠢就是傻!” “旁人主理的工程,他想贪也贪不着啊!”一位年长的御史说道:“好不容易逮着条大鱼,可不得吃饱吃足!” “猫儿偷腥,还知道把嘴擦干净。若真有此事,你们岂会轻易拿到这些证据。”林易简拱手说道:“皇上,此事看似证据确凿,实则漏洞百出,经不起仔细推敲。” “右相在这里空口白牙,您说什么我们听着就是,但若想让我们信服,让皇上信服,您得拿出证据来。”柳中丞笑道:“谁说武将不擅专权贪污,汉朝李蔡,唐朝李直臣,北宋田钦祚,哪一个不是搜刮民脂民膏,中饱私囊?” “中丞大人此言差矣。”太府寺刘寺卿说道:“歧王殿下掌管太府寺多年,太府寺主管一国商税、平准、贸易,殿下若要贪腐,还需等到今日吗?臣跟随歧王殿下多年,从未见殿下枉法营私、贪污腐化。臣愿以项上人头做保,殿下绝没有贪腐。” 一时间,群臣议论纷纷,争执不下。 “好了!”皇帝突然大声说道。 此言一出,群臣分歧暂停,紫宸殿上瞬间安静了下来。 “歧王,你可知道我为何把督造凤仪宫的差事交给了你?”皇上问道。 这句话,让韩元驰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本是工部的差事,为何交由一个皇子,还是与熙宁郡主有过婚约的皇子。 韩元驰心知他在试探,试探自己是否对还对熙宁郡主是否有意,但他又岂敢将真实的原因说出。 只得勉强回道:“儿臣不知!” “不!你知道!你只是不敢说罢了!”皇帝突然发难,指着殿中臣子说道:“你们也知道,但你们也选择了沉默。” “元驰,朕小看了你。原来你的心思全然不在儿女情长上,你有鸿鹄之志,志向远大。”皇帝从龙椅上起身,缓步走到韩元驰面前,俯身问道:“你一个武将,要这巨额钱财有何用?” 此言一出,韩元驰脸色骤变。 他曾是正一品的武将,在抵御外族的战争中屡建奇功。但父皇登基后,重文抑武,厌恶天下武人,革了他的官位,让他一个武将去掌管太府寺。 他刚开始不解,后来才想明白:父皇是以武力夺了天下,他是怕有人步了他的后尘,让他的帝位坐得不稳。 皇上突然提到武将的身份,又提到钱财这事,这是在怀疑他! 尽管双方都知道证据有问题,但疑心易起难消。 韩元驰稽首再拜,“儿臣冤枉,请父皇彻查!” “你不要查了,此事交给大理寺。程禹何在?” 程禹忙从人群中走出,“回皇上,臣在!” “即日起,凤仪宫贪污一案,全权交给大理寺主审。程禹,拿出你的看家本事,给朕查个水落石出,若敢有半点徇私,小心你头上的乌纱!” 皇帝说完,转身向高台走去,“朕说过,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歧王,此案未了结之前,你且在大理寺安心待着。” 程禹忙领命,掩袖擦了擦额上的汗水。 原告是御史中丞,被告是皇长子,这案子有些难办呀! 案件未明,羁押皇长子。这该关在哪?大理寺也没有这样的牢狱啊! 不管怎么样,皇帝既然已经发话,总得先把人带去。 程禹和官差在前,韩元驰在后,一行人走在官道上,直奔宫门而去。 一个小内侍看到了,忙转身往回跑,直跑到长春宫门外,喘匀了气儿,才敢进入内室。 “回贵妃娘娘,歧王殿下已随程大人去大理寺了。奴才瞧见好些官差押送。”小内侍说道。 “知道了。”裕贵妃拿银匙搅了搅手中的冰碗,“你去门口守着,无事不许进来。” 小内侍应声是,退了出去。 裕贵妃看了看室内的宫婢,“你们也都出去吧!本宫乏了,想一个人歇歇。” 待屏退众人后,她随手把冰碗放在桌案上,起身走到花架前,把花盆左右各转三下,左侧的墙壁应声应开。 原来那里是一个暗室。 暗室白日不见光线,虽点着蜡烛,却还是晦暗不明。 左相萧雍坐在一处角落,见裕贵妃进来,也不行礼。 裕贵妃似乎见怪不怪,把身旁的蜡烛引燃,问道:“王参事和金老大的家人可安排妥当了?” 萧雍摸了摸左颈的瘤子,“王参事的家人在自己人手里,他若不听话,一日送他一颗人头。至于金老大,那是个只认钱的主儿,只要银钱给够,他嘴里能吐出象牙来。” “只要能为我们所用,多花些钱有什么打紧。倒是左相,连日来为此事奔波辛苦了,到底年纪大了,该惜着身体才是。”裕贵妃坐下来,与萧雍远远隔着。 萧庸也不在意,笑道:“有贵妃娘娘这句话,也不枉臣一番辛苦。” “歧王终究是武将思谋,又有一颗为国为民的心,给他挖个坑,他就往下跳。”裕贵妃说道,“这孩子,跟他娘一样,心思单纯。” “今日在朝堂上,皇上已起了疑心。这几日,我再差人放出消息。” “什么消息?” “歧王私下训练府兵。” “他当真练兵?”裕贵妃惊道。 “其实也说不上练兵,不过是与下属切磋技巧。但这话儿就看人怎么说了,指导下属用剑,可不是练兵吗?”萧雍笑道。 “萧相好文采!”裕贵妃说道:“咱们花了这么多心思,做了这样大一个局,定要物尽所用才好。” “当今圣上多疑,只要起了疑心,那就是有了种子,咱们再帮着这种子发芽结果……” 正说着,暗室的门突然被打开,韩元舒突然出现在暗室。 裕贵妃猛地站起,满脸惊愕神色,“二郎,你怎么进来了?” 萧雍一反刚才的疲懒神色,起身拱手施礼,“见过舒王殿下。” 第一百七十八章 营私 “我来给母妃请安,下人们说母妃正在歇息,我一个无聊,本想四处看看,哪承想,竟然碰到了机关。” 韩元舒看到暗室内的两人,并不十分惊讶。 “让我猜猜,你们在聊些什么?”韩元舒取下一个烛台,照亮萧雍的脸,他盯着那白腻的脸,笑道:“萧相在想该怎么构陷大哥?该怎么坐实他谋反的罪名?” “舒儿,你在说什么?”裕贵妃怒道。 韩元舒猛然把烛台摔在地上,“我在说什么你很清楚!有人跟我说,你和萧相结党营私,我还不相信,我还替你辩护。今日才知道,传言不虚。你们……” 他手指着两人,“你们,结党弄权、党同伐异、欺君罔上,我去告诉父皇!” “你敢!”裕贵妃话音未落,已结结实实甩了儿子一巴掌。 打完后,她自己都愣了。 这孩子长这么大,这是她第一次动手。 “舒儿,你没事吧?娘、娘不是有心的。” 她想探出手查看韩元舒的伤势,却被对方避开。 韩元舒恶狠狠地看着裕贵妃,那眼神,看着让人心惊! 坐在一隅的萧雍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衣衫,举步往室外走去。 走过韩元驰身边,又退了回来。 “娘娘和殿下的家事,按理说,臣不该多嘴。但臣替娘娘觉得委屈,贵妃娘娘虽贵为主宫之主,但她的心里只装着殿下一人,娘娘费尽心力为殿下谋划,殿下不但不知感恩,还把亲人当仇人。如此行径,只会令亲者痛仇者快!” 他拍了拍韩元舒的肩膀,“殿下已行过冠礼,该长大了!” 说完,向室外走去。 “大哥不是那样的人!”韩元舒突然说道:“大哥不是那样的人!他从小呵护我和三弟,从来没有欺负过我们。即便有一天他当上皇帝,也不会害我和三弟!你们为什么就是容不下他!” 站在暗室出口的萧雍逆着光线,室外的明媚和室内的暗淡在他的身边形成一条鲜明的边界。 他突然大笑,“臣敢问殿下,当今圣上有十五个兄弟,如今可有一个活在人世?殿下又如何保证自己是个例外?”言毕,大步向室外走去。 韩元舒闻言,身子有些摇晃,几乎站立不稳。 父皇曾有十五个兄弟,但这些人或死于天灾;或死于人祸;或起兵造反,被朝廷派兵剿灭;或内部争斗,自相残杀而亡。 或巧合,或意外,在父皇登基后的五年内,这些人都死了! 太巧了! 太巧了! 他看着暗室内忽明忽灭的烛火,想到他曾在王爷府邸的时候。 那时的父皇,还是个王爷,他对兄弟何尝不是亲如手足,对朝廷何尝不是忠肝义胆!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一切就变了! 他一向看不惯萧雍的为人,觉得此人只会阿谀奉承、溜须拍马。但他有一句话说的对:凭什么觉得自己是个例外? 若有一天登上皇位的是大哥,他还能像以前一样善待自己吗?他会不会像父皇一样,杀光自己的手足! 暗室内,裕贵妃面对着墙壁,轻声啜泣,那单薄的背影不住耸动。 “儿子错了,不该惹母妃生气!”韩元驰在身后说道。 裕贵妃抹干了眼泪,整理好鬓发,这才转过身来。 “舒儿,娘不怪你!你恨我,我知道。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但你只要记住一点,你是我生的,你是大韩的二皇子,这世间,没有人可以看轻你。” 裕贵妃看着儿子那浅棕色的眸子,细看之下,竟然泛着蓝色的光泽。 这双眼睛,给了儿子太多的屈辱,也给她带来了太多的流言。 坊间传言,韩元舒虽然名义上是皇子,但实际却生父不详。放眼整个大韩,都找不出第二个有淡蓝眼眸的人。 皇上抵御外族时,曾被俘虏,当时还是酒家女的裕贵妃用自己去换,才换回了皇帝。 一个女人落入敌营,到底经历了什么,无人知晓。 只知道她回来后,皇上马上封了昭仪,在生下儿子后,又封了贵妃。 但这个儿子越大,争议越多。 他的上半张脸与裕贵妃极其相像,下半张脸与皇帝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是,他却有一双蓝色眼眸。 那是只有吉族人才有的眼眸。 虽然无人敢当面议论,皇上亦没有再问及此事,但小小的韩元舒还是从宫人的闲言碎语中知道了自己的不同。 随着年龄越来越大,蓝色渐渐褪去,成了淡淡的棕,但在日光之下,仍可清晰看到淡蓝的瞳孔。 韩元舒从对这件事懵懵懂懂,到逐渐明白自己被别人非议的原因,他把愤怒的矛头指向了自己的母亲。 若不是她那样做,自己就不会承受这些不白之冤枉。 他甚至怨恨她为什么要生下自己,既然不确定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为什么要把他生下来,让他承受这些? 他自以为恨这个女人入骨,但当他听到母亲压抑的哭声时,还是硬不下心肠。 “舒儿,坐到娘身边来。”裕贵妃拍了拍身边的座位,她的脸上还有泪痕,眉眼间却尽是笑意,“咱们母子俩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坐下好好说说话。” “你知道我为什么与萧雍联手,要争这九五之位?” 韩元舒摇头。 “上清宫的道人传来消息,以往你父皇每日吃一颗金丹,现在每日三颗,宠幸后宫嫔妃时需要借助药物。他已年逾六十,这么着下去,只怕很快油尽灯干。” 有些话,她不便当着儿子的面说。 那道人还说,每次去凤仪宫前,皇帝都要吃两粒‘神龙丸’。这种丸药虽然可以短时间让男人重振雄风,但却有轻微的毒性。偶尔服用尚可,但若连续长期服用,毒素累积,必将危害身体。 “舒儿,你想过没有,若真是大殿下继位,以我的出身和行事,会落个什么下场。”裕贵妃拉过儿子的手,“而你,又会是怎样的结局?” “这深宫里,母子不仅仅是母子,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乘舟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哪天不幸船翻了,你我皆不得善终。” 第一百七十九章 寻证 端午节假,谢凝总算能回到清晖园好好休息。 辛夷和怀夕一左一右帮趴在玉簟的谢凝捏背捶腿,松萝端了四碗冰雪冷元子放在桌案上,看三人都忙着,自顾自先吃起来。 “松萝,你不去清风楼,怎么在家里?”谢凝头都懒得抬,闷声问道。 “有二姑奶奶在,我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倒不如在家陪着公子。” 松萝吃了颗冷元子,看着窗外的青山远黛,甚是惬意。 谢姝虽然在豫州困于马家,便到底是谢娘子打小锻炼出来的,生意场上的迎来送往、人事财务,都是做熟的,只在清风楼呆了三日,便逐渐上手。 “公子不知道,自从二姑奶奶去了酒楼,松萝姐姐愈发懒怠了,三五日能去一趟就不错了。”辛夷笑道。 松萝笑嗔道:“吃元子还堵不上你的嘴。” 四人端起瓷碗,边吃边嬉笑说话。 院内传来‘哒、哒’的马蹄声,未等四安通传,卫融已大步流星进来,看到谢凝,面色锵然,急切说道:“公子,殿下被大理寺抓了!” 谢凝猛然站起:“何事被抓?” “殿下举报工部尚书贪污凤仪宫的工钱,谁知却被御史中丞反咬一口,昨日大朝会当场就被大理寺扣了,听说是皇上亲自下的令。” 卫融心急如焚,嘴唇微微颤抖,身体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弦。 明明人证物证都是齐全的,但王参事突然不见了,连带家人也找不到,金老大临阵倒戈,给了王爷致命一击,更糟糕的是又说那些票据也是假的,都是被人做过手脚的。 可那些票据都是王参事找来的,他不见了,没人能说清个中原委。 最要命的是,殿下竟然当朝被抓,他并不知道大殿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从别人的只言片语去判断。 昨日得知这个消息,他像一个无头苍蝇一般四处求人,但所有人都让他静观其变。 他主子都被关大理寺了,还让他静! 谢凝只沉思了一瞬,举步便往门外走去,“去王府!” “公子,鞋!”松萝提着鞋子在身后喊道。 谢凝低头,才看到双脚只穿着白袜。 松萝忙把鞋履拿上前,帮着穿上。 院里梧桐树上拴着一匹马,谢凝解开套马绳,翻身跃上。 “卫融,跟上!” 卫融与松萝对视一眼,难掩眼中惊讶:公子竟会骑马,还骑得这样好! 歧王府门前有卫兵把守,看到有人疾驰而来,本能想拦。在看到身后的卫融后,忙把正门打开。 “带我去王爷书房,把建造凤仪宫的所有资料都拿给我。”谢凝边说边走,语速和脚步都非常快,卫融竟然小跑才能跟上,“把你知道的原原本本告诉我,一个字都不要漏。” “派人去找王参事,他是此案的关键。”谢凝听完说道:“想必此人应该不在京城,派人去附近的蓟城、海津镇打听有没有新搬去的人口,这些地方进出都需要路引,你去找相熟的人打听,不要通过官府。还有他的老家和他妻子的老家,也要派人去查,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知道了。”卫融又问道:“那金老大呢?” “这种人,要钱不要命。他能做出如此举动,定然有人给了高价。你找人放出消息,只要他愿意说实话,不管对方出什么价,我们出双倍。”谢凝想了想,又说:“不,三倍!你家主子的命比较金贵。” “王府的钱够吗?”谢凝问道。 “够!够!”卫融连声说道。 光是清风楼送来的分红和清晖院的租金,也够撬开金老大的嘴。 “你去吧!” 谢凝看着桌案上一尺多高的案卷,把烛台朝自己移了移,开始一页页翻阅。 “是,属下这就去办!” 卫融说完,退了出去,一瞬间有些恍神。 他为什么要对着一个学子自称‘属下’,是因为他缜密的思维还是清晰的指令? 烛火跳动,她拿起桌上的剪刀剪掉烛芯。 这件事,她总觉得哪里透着不对。 以她对韩元驰的了解,他绝不会做出贪赃枉法的事,但御史中丞为何一口咬定韩元驰贪污? 诬陷皇子是大罪,身为御史台的头号人物,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道理。 还是说……韩元驰藏得太深,竟连她都骗了? 她看向面前的案卷,如果他做过,一定会有破绽,同样,如果他没有做过,任何人也冤枉不了他。 傍晚时分,松萝带着换洗衣物来到了歧王府。 按谢凝的要求,婢女把晚膳摆在了书房。 松萝把餐具摆好,准备好了净手的帕子,“公子,先吃饭吧!吃完再看不迟。” “放下吧!我过会儿吃。”谢凝抬起头,揉了揉发酸的脖颈,“你自己先吃,吃完先去休息,我可能要很晚。” 话毕,又埋首于案卷。 “公子,总要吃饭啊!不吃饭哪儿有力气查案?”松萝劝道,把一碗莲子羹和小菜端到了桌前,“把这些吃完,就占用您一刻钟的时间。” 谢凝轻轻‘嗯’了声,举笔在卷宗上圈了几笔。 松萝无法,只得自己吃完坐在矮榻上,不知不觉,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天空已现鱼肚白,松萝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确实定自己是在歧王府。 她看向对面,烛台上滴满了烛泪,烛火摇摇晃晃,昨晚盛的那碗莲子羹丝毫未动,而谢凝披着外衫,还在看卷宗! 竟是一夜未睡! “公子,你不能这样!”松萝走上去,抢过卷宗,“您这样会把身体熬坏的,多少吃点东西,休息一会儿再看!” 谢凝轻轻从她手里扯过卷宗,笑道:“只是一夜不睡,不碍事。你去让厨房帮了准备一碗白粥,我饿了!” 松萝听了,这才松开手,向门外走去。 她刚离开,谢凝又打开了一份新的卷宗。 松萝从掩着的门缝里往内瞧,她从来没有在公子脸上看到如此焦急的神色,也从来没有看到公子为哪个人如此失态过。 她曾和公子在广灵观差点饿死,回到京城后,碍于身份,她不想公子对任何男子有情意。 现在看来,有些事,注定会发生,非人力所难为。 她知道歧王的心思,但公子一直对此漠然视之,对歧王冷心冷面,拒人于千里之外。 但她自己或许都没意识到,韩元驰在她心中的地位,无人可比。 第一百八十章 求人 整整三天三夜,谢凝没有离开过书房,饿了吃些馒头、白粥垫肚,困了就趴在桌子上睡会儿。 “这不成啊!”松萝站在门外搓手顿足,“这样下去,身体都熬坏了!” “是啊!你家公子都熬成兔子了!”卫融说道,那天谢凝看他时,两只眼睛布满血丝,吓了他一跳。 “还不是为了你主子!”松萝瞪了他一眼,“到时,你家主子救出来了,我家公子病倒了!” “不是,都这个时候了,咱俩就别吵了吧!”卫融拿长剑支开一条缝,“要不咱们直接进去,把谢公子绑去睡觉。” 松萝看了他一眼,“你小时候脑子是不是被驴踢过?” 谁知,这时谢凝突然抬头,看向门外,两只通红的眼睛正好与卫融对视,吓得卫融忙撤回长剑,规矩站好。 “你们进来,我找到了。”谢凝的声音难掩兴奋。 她拿着其中一份卷宗向给两人看,“看这张图,它的梁柱是两百六十三根。”她又拿出一份卷宗,打开图纸,“再看这张,同样的地方,梁柱却是三百八十一根。” “这说明什么?”谢凝问道。 “说明,它,错了?”卫融说道,尔后不自信地看了看两人。 松萝觉得这人的脑子不但被驴踢过,可能踢得还不轻! 松萝看了看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图纸,不明白这其中有什么区别,“公子,这上面又没有写,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不是看,是算!是根据丈尺算出来的。”她看了看两人清澈而愚蠢的眼神,决定放弃解释。 韩元驰只是负责督造,具体的施工由工部负责,工部自身的建造有误,而且不止一处,说明在工程建造中就有问题。 “平日王爷与哪些大臣走得近?带我去!”谢凝终于起身,把有问题的卷宗用纸匣装好。 她只是个国子监学子,没有官职在身,与韩元驰又非亲非故,没有由头向大理寺呈送证据。 卫融仔细想了想,“与林相时常有往来,许太傅家也是常去的。” “带我去宰相府!”谢凝说道,人已往门外走去。 一只脚跨出门槛,又缩了回来。 “不成,不能找林相。”她喃喃自语。 当今圣上她最是清楚不过,他疑心重,最恨大臣之间结党营私。 若是林相把证据送到御前,在皇帝眼中,那就意味着林相是歧王一党。 只怕到时,这些证据不但不能帮韩元驰脱罪,反而会让他罪加一等。 毕竟,他以‘莫须有’的罪名处理的人还少吗? “那就去许太傅家?”卫融问道。 “不成!”谢凝摇头,“现在去谁家,就是害了谁?你再想想,除了官吏,王府还与哪些人有往来?” 卫融手抵眉心,苦思冥想。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想的,皇后早逝,外祖远在异国,王爷的叔伯都死绝了,并没有什么亲戚。 虽然京城住着一位,但有与没有差不多,一年半载不走动一次。 “倒是有个姑姑,寿昌长公主,在镜湖山庄住着,不过已经两年没有见过了。”卫融说道。 “去长公主府!”谢凝看了看低垂的暮色,有夜色遮挡,再好不过。 先帝生了十七个儿子,却只得了这么一个宝贝女儿。 寿昌长公主是被先帝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人自然也有些娇纵,在宫里向来说一不二,即便连老皇帝,也得听命于女儿。 老皇帝临死前,已经为寿昌公主择好了夫婿,在镜湖旁建了公主府邸,给的嫁妆足够十世之用。 没承想,在老皇帝死后,寿昌公主亲自退了这门婚事,嫁妆也退还给国库,只身搬去了镜湖山庄。 至此,竟再没有回过皇宫。 算起来,韩元驰和这个姑姑并不亲近,不过是逢年过节,去走动一次。这几年,联系越发少了,寿昌公主不想让他去,他也并不想去,关系就这样淡了下来。 “谢公子,你这样去……怕是不好!”卫融嗫嚅道。 尽管熬了三天三夜,面容憔悴,但仍是翩翩佳公子,一身白衣,更是超凡脱俗。 谢凝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装束,确定并无不妥,疑惑问道:“为何?” “公主府养了许多面首,公子这样的,长公主……万一要看上,要你留下来可怎么办?”卫融的担心并非多余,传言,寿昌长公主最喜欢这样嫩得掐出水的男子。 谢凝没有回答,径直上了马车。 深夜的镜湖山庄,外面看起来浪恬波静,内宅却仍然在歌舞升平。 总管把歧王府的腰牌呈上时,寿昌长公主正躺在一个俊美男子的怀里喝酒。 “怎么是侍卫来?元驰呢?” 总管俯声低语了几句,寿昌长公主把男子推开,“荷花郎,你先去喝酒,我处理点儿家事。” 她披上外袍,起身走向室外,拉上屏风,把一室的喧嚣隔开。 “什么时候的事?” 总管回道:“就前两日,说是贪了建造凤仪宫的银钱,一百多万两。皇上在朝会上震怒,当场命程禹拿了大殿下,这会关在大理寺呢。” 寿昌长公主冷声笑道:“他抢了人家媳妇,还不让人家得些好处?” 走到厅堂,却见空空如也。 “人呢?”她问道。 “在门口侯着,等公主的示下。”总管说道。 “还不请进来,说到底,元驰也是我的亲侄儿。” 总管忙下去请人,二人随之进入厅堂。 二人施过礼,长公主的眼神在谢凝身上流连许久,这么干净绝美的少年公子可是不多见。这一个人,抵得那一屋子的凡胎俗骨。 “你来说给我听。”长公主指着谢凝说道:“走近些,到我身边来,细细说给我听。” 谢凝依言走上前,把纸匣打开,呈上卷宗,将证据一一展示给长公主。 长公主伸手按下图纸,“我看不懂这些,也不想看这些,我只问你:为什么来找我?” 谢凝抬头,眼前的面庞施了厚厚的脂粉,却难掩粗糙,眼神涣散,那是长期纵酒的后果。 第一百八十一章 相对 谢凝看着长公主那张纵情酒色的脸庞,镇定说道:“因为长公主殿下最重亲情,不会忍心看到歧王殿下无辜被冤枉。” 长公主听到这里,仰天大笑,“我已十年未踏进皇宫半步,你说我重亲情?” ‘亲情’这两个字,已经许久没有人敢在她面前提起这两个字。 谢凝并没有因这笑声乱了心神,“十年间,十五个皇子惨死,若不是长公主殿下顾念亲情,为何要从深宫中搬出来?为何搬到这人迹罕至的镜湖?又为何发誓不再回皇宫?” “放肆!”寿昌长公主勃然大怒,“一介草民,竟然妄议皇室!” “你知不知道,仅凭你刚刚的一句话,我便可以治你死罪?” 厅堂中的卫融握紧了‘画影剑’,只要长公主发难,他便动手,舍了这条命,也要保住谢公子。 一旁的总管急得跺足,歧王府怎么养了这么个勺子,哪壶不开进哪壶! 寿昌长主公性子乖僻,喜怒无常,惩治下人也是毫不手软。 但这位是歧王府的人,死在镜湖山庄,说不过去。 他刚想去劝解两句,却听那个勺子又开口了。 “殿下要处死我,谢某无话可说。”谢凝直视那双浮肿的眼睛,“但谢某说的是不是实情,长公主心里最清楚。” 寿昌长公主看着那漆黑的双眸,总觉得似曾相识。 此刻,她应该生气,应该发疯,应该摔碎这厅堂的一切,应该处死眼前这个刁民,这才是符合她疯癫公主的作风。 但她的心里,此刻,却无比地平静。 她挥霍银钱,她蓄养面首,她酗酒无度,都只是忘记过往。 这么多年,她从来不敢一个睡,只要一闭上眼睛,眼前便是东宫的火光滔天,便是兄弟的血肉模糊。 她有时庆幸自己是女儿身,因为是女人,她才可以保住一条命;有时又恼恨自己的女儿身,因为是女人,除了躲在镜湖山庄,她什么都做不了! 这个少年说的没错,她不想也不敢再回皇宫,她不想面过那撕扯的过往。 “你到底是谁?”寿昌长公主幽幽问道。 谢凝起身施礼,把卷宗呈上,“歧王府幕僚,谢凝。” “恳请长公主殿下把这些交给皇上,是非对错,皇上一阅便知。” 寿昌长公主沉默一刻,还是接下了卷宗,“我只负责交给皇上,元驰若做了贪赃枉法的事,我也保不了他。” “多谢长公主殿下。”谢凝叩拜施礼,“饮酒伤肝,纵欲伤肾,长公主殿下保重身体。” 最后一句话说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孩子,说的什么话?”寿昌长公主喃喃说道,她看着转身离开的谢凝,不明所以。 却不知,谢凝转身的那一刻,眼角的一滴泪滑落下来。 姑姑,你不认识阿嫄了吗? 当年那个纯净善良的寿昌公主怎么成了如今贪恋酒色的妇人? 你到底经历了什么,又知道些什么? 阿嫄何时才能与你相认? “谢公子,怎么了?”卫融似乎听到了抽泣声,回过头,只见谢凝的脸色阴沉。 谢凝摇头,“无事,走吧!” 回去的路上,谢凝特意交代,绕行过左相府。 “卫融,替我给左相送份礼。”她从袖袋中抽出一个纸匣子,那是工部的另一份卷宗,这份案卷是伪造的,从上面可以轻易看出韩元驰贪腐,给寿昌长公主的才是真实的。 把这份案卷送到左相府,如果此事与左相有关,他一定会在朝会上再参上一本。 “交给萧埙。”她交代道。 在国子监时,萧埙送了她不少好东西,来而不往非礼也,总要有所回赠嘛! 卫融接过,脚尖轻点车辕,再跃上一旁高树,翻身跃下,已到了萧府内院。 回廊里有几个婢女经过,他闪身躲在一个水缸后 几个婢女窃窃私语,声音很低,若不是有武功在身,很难听清。 “少爷酉时进了‘思亲堂’,现在还不出来?” “三个时辰,牛也吃饱了。”一个婢女笑道。 “小丫头片子懂什么,你以为在‘思亲堂’只吃吗?玩的花样多了去了!” 几个婢女忙围上去,“都有哪些花样,姐姐说来听听。” 余下的话,卫融听得越来越脸红,确实挺花,他这个大男人都听不下去了,那些小婢女还说得欲罢不能。 待婢女散去,卫融开始找‘思亲堂’。 ‘思亲堂’并不难找,时值深夜,丞相府房间大都熄了灯,只有一处庭院灯火通明。 卫融施展轻功,沿着屋脊走到‘思亲堂’,轻轻揭下一片瓦。 恍如白昼的房间,萧埙正趴在一个妇人胸前,津津有味地吸吮,旁边还坐着三五个袒胸露乳的妇人,个个胸前沉甸甸的。 卫融赶紧别过脸,再看下去,怕要长针眼。 怪不得叫‘思亲堂’,原来‘此亲’非‘彼亲’。 卫融捡起块石头,催动内力掷中湖中,里面的人听到响动,忙出来查看动静。趁此机会,他从房顶把卷宗投掷在桌案上。 萧埙一路骂骂咧咧地回到房间,却看见桌案上有个纸匣,打开来看,竟然是凤仪宫的案卷。 他看不懂这些,忙连夜拿给父亲。 萧雍看后,心下欢喜,有了这些证据,韩元驰只怕要把大理寺的牢底会穿。 “吾儿,这些东西你哪来的?” 萧埙难得得到父亲的赞赏,不愿意说是白捡来的,便扯了个谎,“我手下暗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搜来的,有用吗?” “有用,非常有用!”萧雍满意地看着儿子,在国子监的这些日子,总算没有白学,“朝会时我亲自呈给皇上,歧王的案子便板上钉钉了。” 卫融回到马车上时,一张脸红得赛过猴屁股。 “东西交给萧埙了吗?”谢凝问道。 卫融坐在车辕处,也不说话,木然驾着马。 “你怎么了?撞邪了?” “公子,萧埙在吃奶,吃人奶!” 话音刚落,突然甩动马鞭,马儿受惊,狂奔而去。 谢凝在颠簸的马车里,突然想到那天在国子监,红衣小女孩说的那句话:萧胖子,回家吃奶去吧! 第一百八十二章 朝会 辰时,京城的城门缓缓打开,等候多时的人群瞬间涌入。 一个瘸着腿的叫花,满脸脏污,左手拿着缺了口的瓷碗,右手拄着拐杖,浑身散发着恶臭。他拿出路引交给守城的士卒,士卒掩着口鼻,远远看了一眼路引,便挥手让乞丐走开了。 那叫花进了城中,七拐八绕,正午时分,来到了歧王府。 门房本想赶人,那叫花擦掉脸上的脏污,露出脸时,门房惊呼:“王参事?” 听到消息的谢凝和卫融忙赶到正厅,王参事见到二人,忙跪倒在地,“求卫大人救命!” 卫融将人搀起,“王参事起来说话,那日朝会,你怎么会突然不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那日王参事回到家中,发现家中亲眷皆不见踪影,正当他遍寻不着时,突然后脑被人敲了闷棍。醒来时,他和家人被关在一间暗无天日的密室,除了有人将一日三餐从墙洞送进来,再看不到一个人。 “我是假装生病骗了送饭的人,才算逃出来,但我的家人还被关押,请卫大人帮我找寻家人。”王参事说道。 卫融看他左腿的伤口足有三寸长,腐肉外翻,露出白骨,十分可怖。 他拖着这条伤腿走到王府,吃了不少苦。 “王参事放心,我这就派人去寻。”卫融说道。 “等等!”谢凝突然开口,“先去镜湖山庄,转告长公主,王参事已找到。” 松萝已取来药箱,谢凝蹲下身,将伤口清理干净缝合,问道:“王参事,今日朝会,若需要你出面为殿下作证,你可愿意?” “王某舍了身家性命逃回来,不就为这一刻吗?”王参事额上豆大的汗珠滴落,嘴唇忍不住哆嗦,“殿下对我有知遇之恩,王某誓死效忠。” 若换作常人,缝合伤口前谢凝会给病人服用麻沸散,以减少痛苦。但麻沸散服用后,意识涣散,如何还能进宫作证? 只能忍痛缝合。 王参事双手攥紧把手,骨节泛白,竟没叫一声。 谢凝处理完伤口,着人用软轿把王参事抬到皇宫,以备传唤。 紫宸殿上,待官员奏请完毕,萧雍手持笏板,走至殿前。 “启禀皇上,臣有本要奏。” 他自怀中拿出卷宗,“这是建造凤仪宫所需的木材单据,请陛下过目。” 王德望取过,呈给皇上。 皇帝粗略看过,愤愤然扔到了大理寺卿程禹面前。 如果说之前的证据不足以定韩元驰的罪,那这些证据足以证明他的不轨之心。 “程禹,看仔细了!贪银上百万两,该治什么罪?”皇帝的声音怒不可遏。 程禹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若按律法,当处死罪,但那个人是皇子,是皇帝的亲儿子,他一个官员岂可说杀就杀! “程禹,你身为大理寺卿,难道竟不记得我朝律法?” 程禹忙俯身跪拜,“回皇上,依我朝律法,当处死罪!”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按律法去审、去判!” “皇兄,且慢!”紫宸殿外,突然传来一道女声。 诸大臣皆回头张望,却见一黛紫色盛装的女子款步走入大殿,她身后紧跟着一个小太监,想拦却拦不住,只看向大太监王德望。 王德望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下去。 紫宸殿从来不许女子踏入,但她既然踏入这个门槛,证明拦也没用。 只是,十年不见,寿昌公主老得厉害啊! 礼部侍郎见此,高声说道:“紫宸殿岂容女子踏入,长公主僭越了。” 寿昌长公主殿下看了他一眼,眼神睥睨,“不能来也来了,怎么,要让禁军轰本宫出去吗?” 她眼神缓缓看向程禹,“程寺卿,依律法,该判本宫什么罪?斩立决还是凌迟?” 程禹哪儿敢回答,只低着头行礼。 皇帝冷着看着大殿中的一切,冷声问道:“寿昌,你今日闯大殿,所为何事?” 寿昌长公主看成袖袋中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卷宗,“有人托本宫要将这个交给皇兄,说是皇兄看过后,可还歧王清白。” 王德望将卷宗呈上,皇上粗略翻看了几页,是凤仪宫建造时的草稿,多次誊改后才最后定稿,里面做了详细的标注,与萧雍交上来的出入很大。 两相对比,能轻易看出萧雍的证据是做过手脚的,包括之前的票据,应是被人仿照。 “皇兄,臣妹以人头作保,歧王绝不会做出贪赃枉法之事。”寿昌长公主俯身施礼,“歧王府王参事已经找到,正在宫门等候,是非曲直,皇兄一问便知。” 殿中文武百官都在等着圣裁,皇上却说道:“寿昌,证据我会交给大理寺,你且回去。” 他看了眼王德望,王德望轻甩拂尘,喊道:“退朝!” 此言一出,群臣皆一愣。 寿昌长公主惊讶之情难以言表,就在皇帝要离开龙椅时,她脱口而出:“证据确凿,皇兄竟然不肯明断此案?” 皇帝的眼神像刀子一般射过来,“寿昌,你可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大殿之上,岂容你放肆?” “不容放肆今日也要放肆一回了!”寿昌长公主突然跪地叩拜,“请皇上圣裁凤仪宫贪腐案!” 她心中不是不害怕,但她更了解当今皇上的脾性,他不会顾念亲情,更不会当着百官收回皇命。如若今日回去,韩元驰必定凶多吉少。 寿昌长公主俯跪在大殿上,声声泣血。 林易简最先站出来,他站在寿昌长公主身后,拱手施礼,“请皇上圣裁凤仪宫贪腐案!” 然后是许太傅,尔后是兵部尚书。 …… 越来越多的官员加入此列。 皇帝看着殿中黑压压的人头,重新坐回龙椅,王德望也站回自己的位置。 “众爱卿既有此请求,今日便破个例,就在紫宸殿上审案。”皇帝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袖袍中的双拳却紧握,他最讨厌被人威胁,“程寺卿,重新审阅卷宗,宣歧王府参事上殿。” “今日就当着朕和文武百官的面,重审此案!” 第一百八十三章 当真 凤仪宫的案子,程禹是做过功课的。 这个案子牵涉到皇子,又是皇上亲口交代,他这几日把证据看了无数遍,脑子里不时推演整个案子。 那些卷宗,他是可以一字一句背下来的。 是以,他看到新证据时,可以一眼断定哪些是真的,哪些是伪造。再加上王参事的证词,足以证明歧王是被人构陷的。 至于是哪些人设这样一个局,让歧王入坑,那就不是大理寺所能查的,万事自有圣裁。 韩元驰走出大理寺时,伸手挡住外面刺眼的日光,衣物有些馊,胡子也长出了胡茬。 卫融看到瘦了一圈的主子,忙撑着伞上前,“爷,您受苦了!” 没承想,韩元驰一把打掉了他手中的伞,“矫情!这点苦算什么,咱们在大漠,三天三夜没吃没喝,不照样活过来了!” 他纵起翻身上马,“回府!洗漱后去镜湖山庄,拜谢姑母。” “爷,您还是先看谢公子吧!若不是他,您没那么快出来。”卫融说道。 韩元驰疑惑地看着他,“不是姑母大闹紫宸殿,父皇才同意重审此案?”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证据是谢公子三天三天不吃不睡找到的,长公主殿下也是受了他的托请才去大殿的。” “人呢,在哪?” “得知您无事,就回了清晖院。” 话音未落,韩元驰调转马头,“去清晖院!” 此时的清晖院,虽是白日,却寂静无声。 松萝叮嘱院内众人,不许吵公子休息,两个姐儿被关在房里写字,连狗儿、猫儿都被戴上了嘴笼。 却不承想,安静的庭院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 四安忙去开门,看到卫融和韩元驰两人。 他非常喜欢卫融,闲时总爱教他一些拳脚功夫,不像那个冷脸的王爷,好像万年冰山。 他不看冰山,冰山也没看他。 韩元驰径直走向内宅,松萝忙拦着,“王爷,公子在休息,您进去怕不妥。” “有什么不妥,都是男人,还怕我看不成?”说着已掀开斑竹帘,走入室内。 内室的窗子都关着,放了冰盆,并不闷热,光线暗淡。 谢凝穿着里衣侧身躺在床榻,早在大门被敲响的时候,她就已经醒了。本想穿上外衫迎客,没想到他竟进来得如此快,只好继续装睡。 韩元驰坐在床沿,看着床上人安静的面容,不自觉放慢了动作,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 她很好看,甚至比宫中的熙宁郡主还要美上几分。但那是不一样的美,熙宁是空谷幽兰,绝世独立,不染世俗杂尘。 谢凝则像是玉兰树,她是一株树,而不是一朵花,她可以不依附于任何人,独立徜徉于这世间,而美貌,是她最不值一提的优点。 但世人都是爱美的,他韩元驰亦不能免俗。 他看着那精巧洁白的耳廓,像扇形的贝壳,闪着细腻的光泽。 手便不由自主抚上去,想要触碰那柔软。 就在将要抚上的那一刻,谢凝突然睁开了眼,韩元驰蓦地收回手,脸色瞬间涨红。 还好他面皮黑,应该不会被瞧出来。 “王爷,您怎么来了?”谢凝将被子往上拢了拢。 “当然是来谢你,卫融已将事情告知我。”韩元驰看着两手空空的自己,突然有些尴尬,要谢人,多少要准备谢礼,他和卫融就这么赤手空拳地来清晖院,好像有些说不过去。 “这次来得匆忙,未带谢礼,你可有想要的,拟个单子,我买齐了一起送过来。” 谢凝摇头。 “或者要我在科考中助你;或者有想要的官位。你尽管开口,只要我能做到的,定然竭尽全力。” 谢凝又摇头。 韩元驰定定地看着她,问道:“你这样帮我,无欲无求?” 谢凝没有说话,她自认为重活一世,她能很好地把持自己。但事后想想,她对自己的举动亦感到不解,为何一听到韩元驰被囚的消息,如此失态?为何贸然找到长公主府,以她现在的身份,并不适合见姑母。 韩元驰见她不作声,突然攥住她的手,“谢凝,你对我冷若冰霜,事事拒我于千里之外,恨不得把我推得远远的。但你若心里没我,怎会对我的事如此上心,如此奔波?” “王爷慎言,你我皆是男子,我心里有你怎么样,没有你又怎么样?”谢凝的脸色有一丝潮红,“你是皇子,注定要娶妻生子,开枝散叶。王爷应该另觅佳人,而不是在这里,与我拉扯。” “谢凝,别岔开话题,我只问你,你心里当真没有我?”韩元驰看着那漆黑幽深的双眸,似要透过这双眼睛,看透人心。 “当真没有,从来没有!”谢凝坚定说道。 “小骗子!”韩元驰突然加大了手颈,“你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本王,也骗不了了你自己。” 她挣扎着想要抽出自己的手,奈何那手力气太大,试了许久,挣脱不得。 韩元驰却贪恋掌中的柔夷,她的手怎么这样小,这样软? 谢凝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像是被水呛到了。 韩元驰忙松开手,起身倒了一杯水给她,“赶紧喝下顺顺。” 怎么无缘无故咳嗽,莫不是被自己呛到了。 他抬袖闻了闻自己的衣衫,那味道确实让人上头。 韩元驰唤来了松萝,“给爷备洗澡水,爷要沐浴更衣。” 松萝心里无声翻个白眼,这是在清晖院,不是在歧王府。有人反客为主,使唤别人的丫头还使唤得这么顺手! 待洗澡水备好,韩元驰坐在浴桶时,他还在想那细白的耳垂,还有那柔若无骨的小手,原来书里说的男生女相是这样的,原来真的有男人比女人更像女人。 “卫融。”韩元驰低声唤道。 卫融正在往桶里倒热水,胡乱应了声。 “你说,我要是找个男王妃怎么样?”他的声音还是低低,带点犹豫。 声音虽低,卫融却听得真真的,王爷要娶男王妃! 卫融惊得把一桶热水倒了进去,“王爷,你不能这么想不开啊!皇后娘娘临死前是怎么交代您的,您都忘了吗?” 第一百八十四章 拜谢 母后的话,韩元驰当然不敢忘记。 她临死前,曾说过:让自己不要忘记自己皇长子的身份,更不要忘记自己应担负的责任。 可是,在母亲死后,父皇收回了他的兵权,让他一个武将去管理太府寺,因为熙宁郡主,又让他去督造凤仪宫,却又因此事对他心生嫌隙。 有时,他看着自己久在剑鞘的佩剑,真怀疑它已经生锈了。 如果母亲还在,看到谢凝如此为他奔走,又该作何感想呢? 沐浴更衣后,韩元驰在清晖院吃了晚饭。 这里本是他的别院,待着倒也自在,完全没有身为客人的自觉。 “松萝,去告诉你家公子,明日随本王去镜湖山庄拜谢长公主。”韩元驰站在廊下,喝着冰镇紫苏饮子,随意说道。 “明日公子要休息。”松萝回道。 “那就后日。”韩元驰说道。 “后日公子要上学。” “那就明日。” “明日公子要休息。” “那就后日。” “后日公子要上学。” 松萝这才反应过来,有人在故意逗她。 她将手中的茶碗重重放在桌案上,“王爷好没正形!” 韩元驰笑吟吟地看着远去的松萝,不知道为什么,来到这里,他觉得轻松惬意,这几日在大理寺的郁闷之气一扫而空。 歇息一晚,次日清早,卫融已收拾好马车。 韩元驰早早守在谢凝的房门口,静等人出来。 谢凝刚一打开门,便看到韩元驰。 她今日穿着淡蓝色长衫,素白里衣,更显得整个人清雅绝尘。 “谢公子,请!” 谢凝怔愣,“去哪?” “镜湖山庄。”韩元驰问道:“松萝那丫头难道没有告诉你,今日要陪我去见姑母?” “说了,但我没同意。”谢凝实话实说。 韩元驰突然上前,半推半就把她往马车上领,力气之大,压根不容人反抗。 “我还没吃早饭。”谢凝挥动着双手挣扎,在韩元驰眼里,像是扑腾着翅膀的小麻雀。 “公主府什么好吃的没有。再磨叽,就赶不上早膳了。” 镜湖山庄的早膳从来没有在巳时前开始过,寿昌长公主要与男宠们夜夜欢歌,睡得晚,起得就晚。 但厨子们可不敢惫懒,万一主子饿了叫吃的,拿不出吃的,整个厨房都得遭殃。 是以,各类早点早早做好,在笼屉上热着。 到了镜湖山庄,卫融将备好的谢礼交给总管。 韩元骣进来便喊饿,其实他并没有多饿,倒是怕饿坏了身边人。 总管忙去通知还在熟睡的主子,寿昌长公主听说是侄儿来了,睡意渐销,“还算他有良心。” 婢女看她起身,忙上前梳洗打扮。 “歧王殿下说饿了,现正在前厅吃着呢!”总管回道:“还带了那日的公子。” “哪个公子?”寿昌长公主一时有些想不起来。 “就是那天的白衣公子。”总管说道。 “哦,是他啊!”寿昌长公主突然想起了那双幽深的眸子,一面催促婢女,“快着点,别让人等久了。” 入席的时候,韩元驰和谢凝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看到长公主进来,忙起身行礼。 “行了,自家人,不需这些俗礼。”寿昌长公主摇着扇子坐了下来,看着韩元驰说道:“大理寺有没有为难你,让姑母看看,好像瘦了。” “贼程禹,敢这样对待皇子,下次见到他,我定要他好看!” “姑母,程大人也是秉公办事,并没有苛待我。”韩元驰再次起身施礼,“元驰多谢姑母出手相救,若没有姑母,恐怕我现在已身着异处。” 寿昌长公主扶起韩元驰,让他坐下,“我离宫数年,对这些规矩礼仪都忘得差不多了,你这样礼数周全,倒弄得我不自在。” “你母亲在世时,我与她最为交好,她临死前把你托付给我了。你蒙受不白之冤,我绝不会袖手旁观。再者说了,我们是亲姑侄,帮你是理所应当。” 她转头看向谢凝,“倒是这位公子,与你非亲非故,替你日夜找证据,又冒险来到我府上,恳求我为你到大殿上作证。你得好好感谢人家!” 韩元驰看向对面的谢凝,眼中温情蔓延,“我自会好好谢她。” “别光耍嘴上功夫,要真心实意地道谢。”寿昌长公主举扇掩嘴笑道。 韩元驰并不答话,看着谢凝,笑意盈然:以身相许可好。 寿昌长公主喝了口桂花粥,问道:“谢公子可娶妻?” “回长公主殿下,不曾。”谢凝恭敬回道。 “可有相好?”长公主又问。 这么简单直接的问话,把韩元驰吓得呛了一口水。 “我不信,谢公子如此俊美的长相,怎会没有相好?” “小生确实没有!”谢凝说道。 韩元驰闻言,忙夹了块胡饼放到长公主的瓷碟上,“姑母,吃!” 长公主难得见后辈如此殷勤,夹起放到嘴里,边嚼边说:“既然没有,不如留在我这公主府,做一个幕上之宾,公子觉得如何?” “多谢长公主厚爱,谢某在国子监求学,不想其他。” 韩元驰:什么幕上之宾,不就是面首吗? 他干脆直接拿了包子放在长公主手里,“姑母,您尝尝这个,好吃!” 长公主终于发现了侄儿的反常,“不是,你急着堵我嘴干嘛?” 韩元驰被识破后有些慌张,筷子上夹的葱丝饼直接塞进了自己嘴里,“没有,我没有!” 长公主看着韩元驰,盯得对方面皮发烧,“你老实告诉姑母,你是不是对谢公子有意思?” 她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谢凝也将这句话听得一清二楚。 “我、我、我……”韩元驰开始结巴,说了半天,只崩出这一个字。 “明白了。”长公主吃完最后一口粥,用绢帕揩了揩嘴角,“既如此,本宫就收了谢公子,这府上男子虽多,但能胜过他的没有一个。元驰,你觉得意下如何?” “不可!”韩元驰吼道,额上青筋凸起,眼一闭,心一横,说道:“我看上他了!” “多少人府里养着小倌,看上便看上了,扭捏作态,倒失了大丈夫的风度。”寿昌长公主起身笑道:“只是玩闹归玩闹,别忘了你皇长子的身份。” 第一百八十五章 乐曲 韩元驰突然明白:为什么姑母对于他和谢凝的事如此大度,原来在别人眼里,他们不过是玩闹一场。 “姑母,我不是玩闹。”韩元驰说道。 长公主听得一愣,“什么意思?” 不是玩闹,那还能是什么? 她府里养着上百个男子,花前月下,春风一度也就是了,有时她都记不清昨夜陪她的男子是谁? 难道还要真心换真心不成,一个皇子与一个平民? 想到这儿,她蓦地打了个寒颤:人活着,动什么都好,就是不要轻易动感情! “我和他不是玩闹,是真心相待。”韩元驰说道,让他一个武人说出这种话,着实有些烫嘴。 “你和他,真心?元驰,你莫不是在说笑?”寿昌长公主一时间有些恍惚,“他是好看,但你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根本不该有交集。更何况,他是男子,他能帮你传宗接代还是开枝散叶。” “元驰,你莫不是被人下了降头,昏了头了?” 莫说是男子,就算是女子,也不可能! 皇长子娶商贾之女,最多做个侧室,在府里养着也就是了。 想当王妃,想谈真心,还是到话本子里找吧! 何况还是个男子? “姑母,我很清醒。”韩元驰敛色说道,今日既然说到这儿了,不妨把话说开,“谢凝的为人我很清楚,她绝不是贪慕虚荣之人。这次我蒙冤得雪,多亏她辛苦奔波,我心中一直是有她的,她心里定然也有我!我们是两心相悦,情投意合。” “不好意思,歧王殿下,还真没有!”一直沉默不语的谢凝开口说道。 一开口,就是暴击! “谢凝,你承认心里有我很难吗?”韩元驰怒道。 “如果有,我当然承认,如果没有,你让我承认什么?” “你心里若没有我,为何会为我查找卷宗?又为何为我四处奔波?” “我解释过了,你对我有恩,我自当回报。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谢凝,你好硬的心肠,你就是块石头,本王也给你焐热了!” …… 寿昌长公主看着这两人打情骂俏,把团扇摆在两人中间,“行了,停!要吵回王府吵去,不要在此聒噪。” “元驰,你随我来!” 韩元驰随着长公主走到屏风后。 长公主正色说道:“你和他,想怎么闹我不管。只是姑母得提醒你一句,别忘了你是为何事被冤?离熙宁郡主远点儿,离凤仪宫远点儿,能躲多远躲多远,否则,必然会引火上身。” “此事被栽赃贪腐一事,起因是熙宁郡主,父皇想要试探我,才安排我督造凤仪宫,但后面的事,则与熙宁郡主无关。我回府后,会尽快查明真凶。”韩元驰说道。 而此刻,凤仪宫的皇帝正在一边研究梁柱,一边听熙宁郡主弹曲儿。 工部说凤仪宫的材料用的都是上好的,他敲了敲梁柱,再嗅了嗅味道,确实是金丝楠木的,看来寿昌呈上的证据没有作假。 熙宁郡主弹着新学会的《广陵散》,曲调悠远,意味深长,比之前进步颇大。 一曲终了,皇帝抚掌称赞。 “熙宁,你的琴艺进步许多。” “是缙琴师教的好,跟着他学,臣妾才能进步神速。”熙宁郡主说道。 “那个丹阳的乐师?”皇帝问道。 “正是。缙琴师的琴艺出神入化,是真正的乐坛圣手。” 皇实轻轻拉起熙宁郡主的手,指尖竟有薄薄的茧,可见她最近学琴有多么用功。 “反正缙琴师住在宫里,想学随时都可以,你也不要如此贪进。”他把那双柔夷放在唇边,亲了一口,“手若用坏了,朕心疼。” 熙宁郡主斜过头,想要施礼。 却被皇帝揽住腰,“熙宁,在这里,你不需要行礼。” 他裹胁着佳人往床榻走去,力道蛮横,毫无怜香惜玉之心。 以前,他每次和这个女人在一起时,总会想起韩元驰,因为这个女人是抢的人家的老婆。不论是对熙宁郡主,还是对韩元驰,他都心有芥蒂。 但经过此事,可以肯定一点:韩元驰对熙宁郡主绝无男女之情! 若他真的对这个女人有情,就绝不可能在建造凤仪宫的时候贪污。 他的心思在银钱上,不在女人身上。 “熙宁,现在我才觉得你真正完全属于我。”皇帝喘着粗气说道。 熙宁郡主照例别过脸去,每次床笫之事,皇上怎么折腾她都可以忍着,但她从来不看他的脸。 “贱人!”皇上突然甩了熙宁郡主一耳朵,“朕就这么见不得人吗?” 房梁上突然跃下一黑衣人,轻飘飘落在地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从靴套里拿出一柄短匕首,向床榻走去。 郡主郡主吓了一跳,这个房间,早就屏退了所有闲杂人等,这个人从哪儿冒出来的? 黑衣人抽出匕首,寒光闪现,他步步逼近床上的女子。 皇帝披上外衫,说道:“戚纶,罢了!” 那男子听了这句话,赶紧把匕首收起来,一记掌刀劈在熙宁郡主的脖颈处,熙宁郡主应声晕倒。 “可查着什么了?”皇帝问道。 “回皇上,工部尚书赵瑁是左相萧雍的门生,御史中丞柳仕文与赵瑁是同一年中的进士,都是湖北荆门人。”戚纶说道。 “所以,柳仕文这是被人当刀使了?”皇帝问道。 “柳中丞为人正直,平生最恨结党营私,这次并不知道这些证据是伪证,想是别人设了局,引他入套。” 皇帝披衣起身,“既然有人贪污,必得有人担责,戚纶,你去办!” 黑衣人称了声是,正准备离开时,又被皇帝叫住。 “戚纶,以后我在凤仪宫时,你自去办差,不用在这守着了。” 曾经一个婕妤在伺候皇帝时,怀恨在心,竟然在枕头下藏着剪刀,趁皇帝不备时,准备用它刺杀皇帝,所幸那女子力气太小,没有成事。 只是,从此,皇帝落下了疑心病,看着哪个妃子都像要行刺自己。 故而,立了个怪规矩,不管自己在哪儿,身边必须有人陪着,连在后宫也不例外。 而那个黑衣人,则是皇帝从小玩到大的伙伴,也是现在的殿前司指挥使戚纶大人。 第一百八十六章 事定 宰相府。 萧埙捂着被打得红肿的左脸,委屈说道:“父亲,您要打孩儿不要紧,只是当心您的手。” “蠢货,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蠢材!”萧雍看见跪在地上的大圆球,心生厌恶,一脚踢过去,“滚,别让老子再看见你。” 萧埙踉踉跄跄站起来,转身往门外走去,忽尔又想到什么,回头问道:“父亲,您让儿子滚哪去,滚出这个屋,还是滚出府?” 萧雍抄起身旁的茶盏就要砸过去,“有多远滚多远!” 这么个蠢货送来的证据,他怎么就信了? 还当朝呈给了陛下! 害得陛下现在对他起了疑心,这疑心一旦起了,就难再消。 算起来,陛下已经十多天没有召见他了,这在以前是没有的。 “二狗子,你敢动我儿子一个指头试试。”萧夫人身着华服,怒气冲冲走进厅堂,看到萧雍举着茶盏,怒道:“放下,马上!别让老娘说第二次。” 她俯下身,帮萧埙整理散乱的鬓发,然后把儿子搂在怀中,轻拍他后背,轻声安慰。 那萧埙身高七尺有余,体重两百多斤,却像一个婴孩般伏在萧夫人怀中,嘤嘤哭泣。 “吾儿,有娘在,不怕!” “有娘在,谁也不敢欺负你!” 萧雍看着母慈子孝的两人,长叹一声,拂袖而去。 “站住!你要去哪?”萧夫人问道。 萧雍定在原地,无奈说道:“还能去哪?回书房待着。” 萧夫人柔声安抚好儿子,让小厮陪着回了宅院,转头对萧雍说道:“巴掌大的书房,你要窝在那里一辈子吗?” “不然我还能做什么?”萧雍反问道:“陛下让我在家反思,连大朝会都不让我参加,我还能如何?” “蠢货!”萧夫人骂道:“山不来见你,你不会去见山?” “夫人!”萧雍听她说话,只觉得脑袋要炸,“那不是山,那是皇上,不是我想见就能见的。” “你急什么?爹爹说了,自有办法让你体面入宫。”萧夫人说道。 听她说到‘爹爹’二字,神色缓了下来。 萧夫人的父亲,是掌管上清宫的碧虚道人,年轻时行事张狂,性子放荡不羁。 结婚生子后,反悟了道,在终南山跟随得道仙人修行二十余载,机缘巧合,入了上清宫,炼制的丹药于陛下的身体十分有益。 这些年,虽然鲜少露面,却是陛下身边不可或缺的人。 虽说做了道人,于亲情一事,终不能完全割舍。 老妻临死时,将女儿托付给他,叮嘱他务必给女儿找个好人家。 那时的萧夫人早已过了婚嫁年龄,灰容土貌,又自小养在乡下,性子粗俗。 京城有功名的年轻后生哪个愿意娶她? 恰好萧雍那年考中了进士,被皇上赐了偏远县城的小官,他家里穷,没有银钱打点,又没有人脉,正在发愁时,被碧虚道人找上。 碧虚道人承诺可以让他留京,条件是必须娶他的女儿。 萧雍二话不说,当场跪在地上,叫了声‘岳丈’。 自此,萧雍攀上了碧虚道人这棵大树,随着碧虚道人在皇帝面前越来越得脸,萧雍也从一个六品小官一路平步青云,直做到今天的宰相之位。 即使夫人粗鄙好妒,儿子蠢笨如猪,他也忍了。 人这一辈子,有舍才有得,想要得到,必先失去。 “父亲大人怎么说?”萧雍问道。 “机缘!机缘!跟你说了多少遍,父亲做事讲究机缘,机缘未到,问那么多做什么?”萧夫人性子急躁,多说两句便不耐烦,“父亲问你,凤仪宫贪赃的案子怎么办?” 现下查明了歧王是冤枉的,总得人有人获罪。 而这个获罪的人,绝不能和他萧雍有什么关联。 “皇城司在工部侍郎家中查出金银古玩无数,已判了斩立决。”萧雍说道。 “工部侍郎?”萧夫人脑子里闪过一个清高的男人身形,“他不是个清官吗?当初你要招揽他,他还不同意来着。” “清官不清官,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皇上说他就是巨贪,他就是巨贪,就是国之蠹虫。” “那尚书赵瑁呢?” “赵瑁无事。”萧雍说道:“他是我最出息的门生,他若有事,就等于断了我一条臂膀。” 所以,就让那个倒霉催的侍郎顶罪,萧夫人心想。 她看着自家男人平静的面容,好似一条人命,一桩冤案,于他好像吃了一顿饭、喝盏茶般平常。 想到这里,她不由打了个哆嗦。 幸亏她还有个可以依仗的爹,若有一天,这个靠山没有了,眼前这个男人又会如何待她? 旋即,她摇了摇头,把这个想法甩出脑袋。 这不是眼前的日子好好的吗? 把眼前的日子过好才是正经,至于将来,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呢? “相公。”萧夫人柔声唤道。 萧雍硬是被这和声细语吓得一个激灵,萧夫人嗓门粗大,每次这样掐着嗓子唤他,必然没有好事。 “你以后能不能好好待儿子,别再叫他‘蠢猪’,本来顶聪明一个孩子,都被你叫蠢了。” 萧雍:是我把他叫蠢的吗?是他自己蠢! 十六岁时到街上闲逛,被算命的认出是宰相之子,那人给他算命,说他今日有两个报应。萧埙问报应是什么,算命的故意卖关子,要他买个玉狮子才告诉他。 他花了三千贯买回家,那算命人告诉他这就是他的报应。 萧埙又问那人不是有两个报应吗? 算命人又让买个大些的玉狮子,花了五千贯,凑齐了两个报应。 回到家一看,哪里是什么玉,分明就是石头刻的。 就这样的货色,还需要他骂才知道蠢吗? “儿子去了国子监,是要考功名的,你天天‘蠢货’‘蠢货’叫着,不是打他脸吗?”萧夫人走到丈夫面前,轻言细语,“我找人算过了,这届会试,咱们儿子定会入三甲。相公,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吗?” 萧雍着着扭捏作态的妻子,汗毛倒竖。 这个家,到底谁不正常? 第一百八十七章 争议 国子监,广业堂。 严博士背着手,一手捊着山羊胡,一手拿着书卷。 “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荣异单手支着额头,桌案前放着书,远远看去,像在认真读书,实际上早已去梦周公。 严博士的声音沉稳,说话不疾不徐,用来助眠最合适不过。 每次只要上他的课,不出一刻,准能睡着。 他睡得十分踏实,可严博士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迷蒙间睁开了眼睛,余光看到了一个红衣小女孩站在室外,正冲着他灿烂一笑。 荣异看到这个笑容,心头一惊:陆家的小魔女怎么到学里来了? 他每次见这个小丫头都没有好事,还是眼不见为净。 他换了个姿势,别过头,故意不看她。 却觉得脚面上有什么东西在动,低头一看,三只硕大的蜘蛛正在沿着脚面爬上小腿。 荣异原地弹起,一边鬼叫,一边跺脚。 说也奇怪,那三只蜘蛛好似粘在他身上一般,任凭他怎么跳都不下来。 众人看着他又跳又叫的滑稽模样,比耍猴的还搞笑,一时间,广业堂的笑声轰响。 荣异大着胆子拽下一只,摸了摸,硬的! 他再取下另外两只,也是硬的,放在掌心仔细查看。 原来是用木头做的蜘蛛,外面涂了漆,乍一看,足以以假乱真。 他朝外看去,室外的小女孩早已笑弯了腰。 “小丫头片子,反了天了!”荣导被这笑容刺激到,本能冲向门口。 “荣监生,本学正讲话,你却鬼哭狼嚎,不尊师长,后面站着去。”讲坛上的学正开口说道。 荣异这才发现,严博士不知何时已离开,学正大人正在训话。 他是被打过五十竹篾的人,心中纵有万般生气,也不敢再造次,只得乖乖到后面站着。 他看向窗外,隔着窗户,都能感受到那小丫头整蛊成功的雀跃。 “谢凝,你出来一下。”训话完毕,学正说道。 谢凝随学正到了室外,学正向她解释道:“镇国公府陆夫人来了,说是有事找你,严祭酒特意让我通知你。” 他朝小女孩笑道:“九娘,过来。带谢公子去找你娘。” 陆九娘蹦蹦跳跳跑过来,仰着小脸问道:“你就是谢凝?” 谢凝点头,小女孩自然牵过她的手,“走吧!我带你去!” 谢凝却觉得浑身蓦然一颤,她不习惯和别人如此亲密接触,哪怕是个小孩子。 但陆九娘做这个动作如此自然随意,加之又是个小孩子,让她一时找不出拒绝的话来 国子监后院,郭娘子和陆夫人正相对而坐。 陆夫人不时往外张望,“我说我亲自去请吧!你还拦着。他要不来怎么办?” “你且坐下,晃得我头晕!”郭娘子打着团扇,气定神闲,“学正亲自去请的,他不会不来。” 刚看来进门的两人,陆夫人忙起身相迎,身后郭娘子虚咳了两声,提醒她注意礼节。 谢凝坐定后,郭娘子先开口说道:“谢凝,今日请你来,是想请你出次诊,病人你也见过的,镇国公府的公子——陆云。” “上次是犬子不懂事,言辞间得罪了谢公子,还请公子不要介意。我那儿子……”一语未落,陆夫人已语带哽咽。 郭娘子看了眼闺中蜜友,每每提到儿子,都是这样。 “算了,我来说吧!”郭娘子对谢凝说道。 “陆云幼时,贪玩从高树上摔下来,当时说是摔断了腿骨,太医瞧过,朗中看过,又是扎针又是吃药,但不知怎的,竟然不能走路了。自那时起,便只能靠轮椅代步。” “镇国公府是武将世家,陆家就这么一个男丁,没承想,却再也走不了路。镇国公虽然眼下风光,终究后继无人啊!” 陆夫人听了这番话,帕子都已经哭湿了。 她自认称得上贤妻良母,怎么在子嗣一事上如此不顺,丢了长女,儿子残疾,只剩下一个陆九娘还算全乎。 陆九娘看娘亲哭得泪人一般,眼里的泪也止不住落下。 “娘亲,不哭!” 她伸出小手帮着擦泪,陆夫人紧紧把她搂在怀里。 郭娘子也红了眼眶,“那日陆云拒绝你,言语不善,你也别怪那孩子,多少大夫说能治好,给孩子折腾得不成样子,结果你也看到了。他心有芥蒂,请你多担待。陆夫人已经叱骂过了,她今日亲自来,就是想请你去看看陆云的伤势。” 谢凝颔首,“学生只能一试,陈年旧伤,不易医治。” “治不好无碍的。”陆夫人说道:“谢公子能同意诊治,国公府感激不尽。” “今儿天色不早了,明天再去。”郭娘子说道。 “等什么明天!国公府离这里又不远,谢公子刚下学,今天随我去国公府,夜里看诊,明天一早我再给送过来。不耽误上学的。”陆夫人说道:“马车我都备好了,就停在门外。” 郭娘子看了她一眼,嗔道:“你呀!一碰到孩子的事,就失了方寸。” 陆九娘跑过来,牵过谢凝的手,就把人往外领。 这母女俩,哪是请人? 分明是抢人! 镇国公陆机得知妻子请了国子监的学生前来为儿子诊病,将手中的书卷摔在桌案,“胡闹,他一个学生,会看什么病?” 语罢,离开书房,急步去往前厅。 厅中,谢凝端坐一旁,陆夫人殷勤地命婢女奉茶献果。 堂堂国公夫人,也不嫌丢了身份! “夫人,你出来!”陆机远远喊道。 陆夫人脚步匆匆,看丈夫脸色不悦,便猜到了八九分,“我警告你,若是劝阻我为儿子寻医的话,不用说了!” 陆机刚要开口,陆夫人又说:“我可以不要丈夫,不能不要儿子,你若敢拦着,我与你和离,独自带着儿子过活。” 陆机等陆夫人发泄完,才清了清嗓子,说道:“夫人,我不是拦你,只是想劝你好歹找个靠谱的大夫,他一个国子监的学生,你以为他当真能治好四郎的病,不要被人家三言两语唬住了!” “人家没进国子监前是民间大夫,医名远扬。”陆夫人怒道:“以前的大夫靠谱,京中名医馆,宫中太医院,个个是名医,四郎的腿好了吗?还不是越治越差!” “那你也不能请个学生来家里瞧病,万一,我是说万一。”陆机强调,“万一出了岔子,四郎更严重了怎么办?” “母亲,父亲说得对,万一治不好,岂不是让弟弟白白受罪?” 月洞门内,走进来一个鹅黄衣衫的女子,正是昔日的谢湘楠,如今的陆幼音。 第一百八十八章 拒诊 陆夫人看到女儿进来,有些惊讶。 自上次被金吾卫当街抓走后,她见到陆机如同耗子见了猫,尤其是王氏出事后,陆幼音无事不出洵南院,说是身体抱恙,连日常的请安都省了,与兄弟姐妹也不来往。 虽然同在一个国公府,却像是两家人。 她突然出现在前厅,还插手此事,难免让人生疑。 “二娘,你是谢家出来的,谢凝为人怎样,医术怎样,细细说给你母亲听。”陆机说道。 “母亲,不是女儿要编排谢凝,他在谢家时,不过是个野郎中,找他看病的也只是些街坊邻居,从来没有在医馆坐诊。”陆幼音走到陆夫人面前,悄声说道:“他自己也是个病秧子,从广灵观回来后,不知怎的,说自己有了过人的医术,学着给人家开方诊病,并没有什么名气。” “夫人,依二娘所说,他若真的医术了得,为什么不先把自己医好?”陆机说道:“再者,你问问他师从何人,看看他过往的医案,不要只听他一面之词。” 陆夫人定定看着女儿,问道:“二娘,我问你,谢凝现在可有疾病在身上?那些街坊邻居的病治好了没有?” “这,这,女儿久未回谢家,并不清楚。” 说到这个,陆幼音有些结巴,她知道谢凝从广灵观回来后,除了那次癔病,一向身体康健。至于医案,远有许晏许太傅,近有荣氏十一郎。 “既然不清楚,那就不要当着父母的面乱说。”陆夫人厉声说道。 陆幼音听得心头一惊,抬眼看去,陆夫人面色凝重,眼睛里厌恶之色。 自她回陆家后,陆夫人对她千依百顺,恨不得将过往十几年的亲情于一夕之间弥补给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疾言厉色。 “母亲,女儿没有乱说。”陆幼音形容卑怯,声音颤颤,“他确是个痨病鬼,十里八街都知道他是个扫把星,克死生母……” “够了!”陆夫人突然大声说道:“你怎么不说他给街坊看病,诊金全免;你怎么不说他治好了许太傅的旧疾;你怎么不说他治好了荣十一郎,荣夫人亲自上门致谢,赏钱万贯?” “二娘,莫让母亲看错了你!也莫让人看轻了你!” 陆幼音眼泪扑簌簌往下掉,这是第一次,陆夫人斥责她,而且是当着陆机的面儿斥责她! 陆机见女儿委屈,终究于心不忍,“二娘,你母亲因为你弟弟的病着急,说话重了些,你不要往心里去。你先回去,我和你母亲说几句话。” 陆幼音含着泪施礼,离去时看到厅堂中坐着的谢凝,手上的帕子绞成了一股绳。 我看你能云淡风轻到几时! 陆夫人看着女儿远去的背影,叹了一口气,“这孩子,根歪了,难扶正。” “二娘不过说了几句话,就算说错了,也不至于此。”陆机说道:“何况这孩子你心尖肉一般疼着,倒少见你这般对她生气。” “不是,不是。”陆夫人摇头叹道:“手心手背都是肉,她是我的女儿,四郎何尝不是我的儿子,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哪个都比我的命重要。” “可是,你看她,自她回府后,我恨不得把心掏给她,她可曾对我有半分感恩?可曾关心过一句你的旧伤?可曾看过四郎一次?”陆夫人语气悲沉,“她心安理得享受国公府带给她的一切,我不求她回报,但至少在四郎的病上,她能顾念一点儿亲情。” “可她言辞间,除了对谢凝的中伤,哪有半点儿亲情。” “你也是!”陆夫人看向丈夫,语气突然变得凌厉,“你对谢公子又了解多少,在这里指手画脚,耽误正事,起开!” 陆机怔愣片刻,看着妻子远去的背影,无奈叹气。 他这个老妻,平日里是极温柔贤惠的,但凡涉及子女的事情,便独断专行,听不进他半句。 也罢! 之前又不是没这般折腾过,太医、郎中、神婆,折腾得还少吗?也不多一个谢凝。 陆夫人早已走到厅堂,对谢凝说道:“抱歉让公子久等了,不知国公府的菜可还合胃口。” “多谢夫人款待。”谢凝起身施礼,“天色已晚,不知何时看诊,明日学生还要上课。” 陆夫人连声说着‘抱歉’,将她领到陆云的院子。 谁知,院内早已漆黑一片,想来是安置了。 陆夫人一看便知道之前给儿子说的话都白说了,这小子是变着法地气她。 陆夫人见此,气不打一处来:自己求爷爷告奶奶地寻医求诊,这是为了谁? 老子老子不同意,儿子儿子不同意,就她剃头担子一头热,这算怎么个事! “都给我起来!” 陆夫人平地一声吼,各个房间的灯陆续亮起来。 众人一看是主母来了,忙动起来,开门的开门,端茶的端茶。 除了陆去的房间还暗着。 陆夫人命身边的小厮,“给我踹开!” 那小厮还有些犹豫,陆夫人眼风扫过,小厮使尽全身力气,门板应声倒下。 陆夫人冲进房间,猛地掀开陆云的被褥,“小兔崽子,再不起来,仔细你的皮。” “母亲,你这是做什么?”陆云被陆夫人的举动吓呆,忙抢被子。 他的腿因为长期不走动,已经萎缩变细,如同两个枯枝般在宽大的裤筒里。 除了近身的小厮,他不让任何人看他的双腿。 被陆夫人这么一掀,两条腿暴露在众人眼前,窘得满面通红。 “陆四郎,我是怎么跟你说的?你不是同意了谢公子来看诊吗?人家深夜来家,你却早早歇息,这是什么意思?” 陆云抢过被子,把自己包起来,“意思很明显,我不想治了。” “你、你……”陆夫人被儿子气昏了头,情急之下,举手打了儿子一巴掌。 陆云的脸上登时有个鲜红的指印,“母亲,你打死我吧!打死我就不用治病了,也不会再惹母亲生气了!” 反正他是个没用的废物,这世上,多他一个,少他一个,原也没有什么区别。 “四郎,我、我不是有意的。”陆夫人蹲下,轻抚儿子的脸。 陆云却别过头去,一脸倔强,眼里有泪光闪烁。 “陆公子死都不怕,还怕诊病吗?”一直沉默不语的谢凝说道。 第一百八十九章 很疼 陆云转头看了谢凝一眼,穿着国子监的学服,身后一个胖童子背着药箱,那童子围了个围嘴,嘴角还流着涎水。 怎么看怎么不专业! “若我是你,这会儿就会识趣离开,而不是留下自讨没趣。” “可你不是我,不能替我做决定,今夜我哪儿也不去,就留下陪陆公子。”谢凝并不在意他言语间的挑衅,语气平常,“若我是小公爷,我会无比感恩上苍,因为今天来的人可以将你的腿医好,以后让你站着做男人!” “谢公子,你还是先把你那书童流口水的毛病治好。”陆云语带讥讽。 这句话四安听懂了,那是在说自己。 他拿着围嘴,胡乱擦了,嘟囔道:“娘说了,这不是病,这是四安还小,长大了就好了!” 陆云看了眼比自己还要高的童子,无语凝住。 “小公爷在怕什么?怕我医术不高,治不了你的腿?还是怕在我面前丢人现眼,怕我看到你的丑态?”谢凝问道。 这句话直击陆云的心! 他并不是怕看诊,只是每个大夫都要把他剥光扒净,然后像一摊肉般任人摆弄。 躺在那里的他,和一只猪、一只鸡没有区别。 谢凝举步在房间里转了转,看那勾帐子的金钩,水碧般的珠帘,还有那汝窑青釉玉壶春瓶,市面上一瓶难求,却被国公府摆着插花。 “小公爷好福气,托生在国公府,若在寻常百姓家,你猜会不会有人理你?” “国公夫人为替你寻医,耗尽心思,低声求人,换来的却是你的不知好歹?” “你身为镇国公唯一的继承者,不思进取,拖着这残破的身体,在世间苟延残喘,享尽世间繁华,你回报给父母,回报给世间了什么?” 陆夫人拉了拉谢凝的衣角,示意她不要再说了,再说下去,委实骂得有点儿狠了。 谁知,谢凝猛然甩开她的手,陆夫人惊讶他哪儿来这么大的力气。 “如今我朝外族侵扰不断,北有契丹,西有西夏,女真亡我之心不死,边境内乱不止,异族滋扰不断,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仅今年五月,女真部已连屠我北境十镇,百姓民生何其艰难!那些死在敌人屠刀和战火中的士兵和百姓,哪个不比你可怜?你身为武将之后,何以报效国家?你食百姓供奉,何以回报万民?你身为国公之子,何以孝养双亲?” 谢凝说完,转身向室外走去,四安忙颠颠地跟上。 “等等!”陆云突然开口说道:“谢公子留步,我治!” 陆夫人听到这话,又惊又喜,喜的是儿子终于同意诊治,惊的是谢凝那番话,委实说得太过了。 有道是:打人不打脸,说人不说短。 可谢凝的话,句句揭儿子的短,字字打儿子的脸。她真担心儿子受不住。 现在看来,重症得用猛药,谢凝这药下对了。 “谢公子,请稍候。” 陆夫人叮嘱儿子穿戴整齐,移坐在桌案前,开始看诊。 待诊断结束,谢凝开了药方,交给陆夫人,“按这个药方,抓三副,用来药浴。” 陆夫人忙命仆从去办,惠济药局已提前打了招呼,今夜留人值守,专等着人去抓药。 “我要为小公爷施针,请夫人先回避。”谢凝说道。 陆夫人自领着仆从出去,在偏房守着。 四安忙打开药匣子,取出金针。 “他不出去吗?”陆云看着四安。 “他是痴傻儿,不懂事的。”谢凝解释道:“他要为我拭汗、递针。” 也就是说,她需要一个助手,恰好这个助手是傻的,看不到他的窘态。 言语间,谢凝已蹲下身,猛地掀起陆云的下袍。 她甚至没有打个招呼!陆云也只好把喉间的那声低呼咽了下去。 他的腿,因为长年不用,已经细如孩童的手臂,骨节分明,肌肉萎缩。 谢凝的金针扎在上面,毫无知觉。 陆云感受不到金针的力度和穴位,但却看到谢凝额头的汗珠越来越多,在将要滴下时,四安拿着帕子拭去。 想来是十分耗体力的吧! 瘦弱的书生一声不吭,湿了一条帕子,又换一条,再换一条。 陆云看着桌案上堆得越来越多的帕子,突然为自己刚刚的行为感到汗颜。 也许跟这个文弱书生相比,自己太过幼稚了。 整整两个时辰,她就这样蹲着,找准穴位,稳稳刺入。 室外的陆夫人急得来回踱步,仆从已经抓药回来,药浴也已经备好。 亥时三刻,谢凝才出来,四安边走边打瞌睡。 陆夫人忙迎上去,看人脸色有些惨白,“辛苦谢公子。” “不妨事,还麻烦夫人先给我这书童安置房间休息,他熬不了夜的。”谢凝说道,尔后,又问道:“药浴备好吗?” 陆夫人应声是,忙安排管事把人带下去。 谢凝看陆夫人眉眼间尽是疲惫之色,说道:“夫人也去安歇吧!有我陪着小公爷,夫人放心。” “不,不,我不走!”陆夫人连连摇头,“等四郎睡了我再走,我没事,能熬住的。” 她让婢女搬了椅子,就在净房外等着,虽然头脑昏胀,却迟迟不愿意离去。 仆从把陆云抱到浴桶,刚一放进云,陆云便疼得皱紧眉头。 “忘了跟你说,这药浴会很疼、很疼,你可忍得住?”谢凝站在浴桶前,居高临下。 “再疼我都忍得住。” 话音刚落,一声声的嚎叫划破夜空,‘疼啊’。 室外的陆夫人听到,恨不得冲进屋内,却被婢女拦住。 那是儿子,儿大避娘,她进不得! “叫吧!叫出来不丢人。”谢凝环抱双手,好整以暇,对旁边的仆从道:“过会儿更疼,会疼到晕过去,那会儿你没有知觉,会好受点。” 陆云:晕?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他这辈子都不可能疼晕!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陆云头一歪,倒在浴桶边上。 “谢公子,怎么办?”仆从问道。 谢凝看了看铜壶滴漏,差不多有一炷香的时间,“把他捞出来,抬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此时再泡,至少泡够一炷香时间。” 第一百九十章 不能 此后月余,谢凝每隔三日到国公府一趟,傍晚去,清晨回,没有耽误一堂课。 陆云从最初的一炷香就晕,渐渐能坚持到两炷香,渐渐全程都能保持清醒。 只是,真疼啊! 下半身虽然没有知觉,但能感觉到经脉被拉扯撕裂的麻木,而浸泡在水中的上半身,如刀割,如火烧,如毒燎,让他真正明白什么叫噬心之痛。 他想着白衣公子那日所说的:那些死于屠刀和战火的百姓,哪个不比你可怜? 死都不怕,还怕活吗? 仆从把他从浴桶中抱出来的时候,看到双手已被指甲掐出了血,但却没听他再叫出声。 “公子,让府医来给您包扎一下。”仆从说道。 陆云让仆从自多宝格中取下一个白瓷瓶,笑道:“你来给我上药就行了,反正每日都要受伤,包扎也无用。” 仆从看着那新伤叠旧伤的双手,有些泪目,“公子,您这手以后怕是要留疤啊!” “哭什么,没出息!”陆云刮了下那小厮的鼻子,“大丈夫的手是要舞刀弄剑的,留疤有什么打紧。” 他的手与寻常男子相比,显得过于白嫩,除了推轮椅处有薄薄的茧,其他地方细腻如女子。 可他自幼练的是蛟龙枪,拉的是神臂弓,这双手,不该如此。 只要能再站起来,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一日,国公府晚膳时,婢女不小心把滚烫的热汤打翻,汤汁溅到了陆云腿上。 “烫!”陆云突然喊道。 婢女吓得跪倒在地,忙拿帕子清理他身上的汤汁,擦到一半,愣住。 国公府人尽皆知,陆四郎是个半人,他只有上半身有知觉,下半身无知无觉。 他怎么会感觉到烫? 陆夫人的筷子掉在了地上,整个人如同被定住一般,声音颤抖,“四郎,你说什么?” 一向镇定自若的陆机,筷子夹着菜,停在半空。 陆云本人亦呆若木鸡,他为什么会感觉到烫?他竟然能感觉到烫! 这是他自四岁那年从树上摔下来,第一次,有感觉! “母亲,我真的能感觉到!”陆云很肯定,刚刚汤汁洒在身上时,他是能感觉到的。 “佛祖保佑,菩萨保佑。”陆夫人双手合十,连声念佛,“我要去佛堂斋戒,感恩上苍。” “夫人,你最该感谢的不是佛祖,而是谢公子。”陆机打趣道。 他尽量语气平缓,但微微颤抖的双手难掩激动的心,他自己斟了杯酒,一饮而尽。 镇国公府的荣勋是刀光血影中挣来的,他这一生,戎马生涯,战功无数,却后继无人。 陆云虽是男子,却摔断了腿,再也没有站起来过。 他何尝不想儿子完好如初? 何尝不想儿子能像个真正的男子一样,纵横沙场,上报效国家,下护佑百姓? 他的心中,比妻子焦急、难受百倍。 但他是一家之主,是大韩的镇国公,他不能先乱了方寸。 “夫人,谢公子喜欢什么,我们备些礼送过去?”陆机说道。 “谢凝出身商贾,想来是不缺钱的,他为人性子淡泊,听郭娘子说,也不喜欢古董文玩之类的。”陆夫人有些发愁,“待我问问郭娘子,她应该知道。” “谢凝喜欢书!”正在给陆云捏腿的陆九娘嚷道:“他每都在看书,来我们家也在看书,肯定喜欢书。” 陆夫人拿团扇轻敲女儿额头,“小孩子家的,懂什么?” “哥哥,你看母亲又打我!”陆九娘向陆云告状,“再打你就会有个傻妹妹了!” 陆云摸了摸她的额头,“我妹妹才不傻,她顶顶聪明,是京城最聪明的女娘。” 小女孩这才转怒而笑,脸色像六月的天儿,说变就变! 一家人被她逗得大笑。 真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啊!陆幼音心想,除了自己! 她像个外人一样,与这个家,与这里的每一个人格格不入。 饭还没有吃完,她便找了借口回屋去。 陆夫人看着她的背影,想说些什么,被陆机制止,“今日有喜事,不说她。” 这句话被陆幼音听到,心里更加愤懑:有喜事就不说自己。 那自己是什么,是晦气?是丧事? 那个祸害,把王氏和姐姐害死了,她没有去找他算账,自己躲在镇国公府不出去,人家还要找上门来! 若他把那个瘫子治好,镇国公还不把他当神供起来! 若是那样,他必然与国公府往来频繁,若被他发现溪峒涧刺杀一事与她有关,以那祸害的性格,绝不可能善罢甘休! 她想想王氏和姐姐行刑时的胆战魂惊,那样地可怖! 不!不! 她绝不能让那样的事发生在她身上! 那个瘫子,最好永远瘫着。 那样镇国公上下才能远离那个祸害,陆夫人的心思才能多放在她身上几分。 脑中闪过无数念头,一个不留心,脚下踩了一块绿苔,身形不稳,眼看就要倒向池塘,惊慌失措间,腰间却被一双有力的大掌接着。 那人足尖轻点水面,侧身一跃,两人已稳稳落在地面。 陆幼音一时吓得呆了,怔怔在男子怀中,半晌缓不过神来。直到婢女提醒,才意识到自己尚在男人怀中,忙站直了身体,俯身施礼。 “多谢公子相救!” “姑娘不必客气,举手之劳。”男子说完,拱手回礼,大步离去。 陆幼音在国公府浸淫多日,多少也能识人,那男子腰间双龙戏珠的黑色玉佩,产自和田墨玉,是稀世之宝。而能佩戴这种玉佩的人,身份自然金贵。 “殿下,等等我!”卫融自身后跑来,他不过去了趟茅厕,转身就找不到人了。 殿下? 陛下有三子,长子武功高强,次子长相俊俏,幼子体弱多病。 陆幼音看着远去的人,身姿矫健,背影中透露出坚定和刚毅的气息。那身影犹如一座雄伟的山峰,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更加威武。 原来大殿下竟是这样! 大韩虽然重文抑武,但这样的男人,不比那些簪花涂粉的男人好看万倍! 若是能有这样的男人做依靠,此生无虞! 第一百九十一章 商议 韩元驰径直到了陆机的书房,卫融在门外值守。 “国公爷,这是狄老将军自边关的书信。”韩元驰自怀中掏出密信。 陆机忙展开,看了几行字,胸中一腔怒火越烧越甚。 “女真竟如此之快,不过一月,已从漠河杀到了河北。” 就算陆机久经沙场,也不得不承认,女真部势如闪电,这么快的进攻速度,前所未见,且出兵之奇,难以预料。 而大韩的士兵,更擅长平地作战,对于女真部的骑兵,毫无招架之力。 “信客说,狄老将军三餐吃得极少,日渐消瘦,昼夜处理军务,常常半夜营帐的灯还亮着。”韩元驰说道:“参将常劝他休息,却每次被老将军骂得狗血淋头。” “这个老顽固,他多大岁数了,心里没点数吗?”陆机嘴上骂着,心里却替老友担心,“狄老头比我还要大十岁,已六十有五了,他这个岁数,本该在家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却要在战场上金戈铁骑。他能撑到今日,已非常不易。” 可惜,大韩只剩下前朝留下的老将,自陛下登基以来,重文抑武,除了留用前朝的几个武将,不但不培养年轻武将,有时甚至刻意打压,如此一来,后继无人啊! 儿子陆机虽然腿稍有恢复,但也只是刚刚有了知觉,是否能站起来,是否能如常人行走,尚不可知。 韩元驰站在舆图前,陷入沉思,过了河北,就进入华北平原,只剩下一道黄河天险。女真部残虐不仁,嗜杀成性,动辄屠城。 若是让他们进入关内,大韩子民必将面临一场浩劫。 “绝不能让他们入关!”韩元驰愤愤说道,突然向陆机跪拜,“请世伯代为向父皇求情,复我兵权,让我领兵到河北御敌。” 父皇现在对他忌讳颇多,又把兵权看得极重,若由他提出,必将惹父皇猜忌。为防节外生枝,故尔,他找到了镇国公。 “殿下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陆机忙把韩元驰扶起来,皇子哪有给臣子跪拜的道理? 韩元驰却铁塔似的跪着,不为所动,“世伯,我知道,父皇因熙宁郡主一事,对我心生嫌隙,夺了我的兵权,我承认我对此事确实心有不悦,但对熙宁郡主我绝没有非分之想。” “现在边关形势危急,狄老将军独木难支,若再不派兵增援,女真入了关内,后果不堪设想。” 他不忍心告诉陆机信客带回来的诗和画作,每个女真骑兵的马上都悬挂着十数颗韩人的头颅,每颗头颅赏钱一两银,女人赤身被一条绳子串着,像牲畜一般被驱赶。 十岁以上的孩童,被金人训练成兵士,作为进攻关内的排头兵;而十岁以下的孩童,被放逐田野,被金人当成活靶子射杀。 任凭铮铮铁骨的汉子,看到那样的画作,都要湿了眼眶。 “大殿下,您先起来。”陆机扶起韩元驰,“图大事需有静气。殿下以前做的就很好,在陛下恢复你兵权之前,殿下还要这样做!” “怎样做叫好?整日吃喝玩乐,赏花吃酒,听曲看戏,调戏女人?大韩子民生于水火之中,我却只能做个闲散王爷?”韩元驰怒道:“不复我兵权也可以,求世伯让我做个副将,不!都尉也行,再不济让我做个兵丁,只要能上战场杀敌,我都可以。” “殿下,此事急不得。”陆机拍了拍韩元驰的肩膀,示意他冷静,“女真部一事,若狄老将军有事,我自会向陛下请战,殿下不用太过担心!虽然胳膊、腿老了,但上阵杀敌,不逊当年!有我陆机在,绝不让金人踏进关内一步!” “皇上多疑,复你兵权的事,不论是老臣提还是殿下提,抑或是别人提,最终矛头都会指向殿下。殿下如此心切要兵权,再加上之前凤仪宫贪腐一案,风波未过。殿下细想:一个武将,想要兵权,又想要钱财,那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韩元驰沉思一瞬,“谋反?世伯,元驰绝无谋反之心!” “你有没有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认为你有!”陆机心思沉下来,细细说道:“所以,殿下接下来,要表现得对西北战事漠不关心,流连风月,花天酒地,总之,怎么纨绔怎么来!” “兵权一事,除非陛下主动提议,否则绝不可主动提起。就算陛下主动恢复你兵权,也要表现得不情不愿,绝不可操之过急。” 韩元驰听完,神情落寞,喃喃说道:“我知道了,世伯,就像那些膏粱纨袴,我知道了。” “父皇以武得天下,却怕有人再像他一样,夺了他的皇位,抢了他的天下。所以,削兵权,杀武将。但外族已经打到家门口了,我们拿什么御敌?只怕那时,夺他天下的不是武将,而是金人!” “殿下,慎言!”陆机忙把窗子关上。 这话若被有心之人听到,传到皇上耳中,必是死罪。 “世伯,我分得清轻重。”韩元驰的神色恍惚,朝陆机拱手施礼,“告辞!” 他深一脚浅一脚朝外走,外头的日头有些刺眼,他只觉得像踩在棉花上一样,浑身酸软无力。 昨夜信客将边关的情景告知他,那些诗,字字泣血,那些画作,剜心裂胆。 那些百姓的命,贱如蝼蚁! 他是皇室,享受百姓的供给,但却不能护他们平安,他有何面目食这万钟禄? 陆机看着那跌跌撞撞的背影,万般滋味涌上心头。 先皇后虽是女流,也曾披甲上阵,巾帼不让须眉,若不是在战场上受了伤了,也不至在生产时引发旧伤,难产而死。 韩元驰天纵之才,习武根基上佳,武艺高强,且智勇双全,极受下属拥护,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将帅之才。 可朝堂争斗,尔虞我诈,竟生生把盖世之才逼成纨绔子弟。 只有做纨绔,他才能安然活下去! 这是什么世道? “拿酒来!”陆机大喊,小厮忙拿来一坛酒。 陆机一拳打开酒坛,仰头痛饮。 “世路难行钱做马,愁城欲破酒为军。男儿生无所成良可叹,出门荆棘行路难。酒酣拔剑为起舞,满堂星斗光阑干。” 第一百九十二章 商议 第187章 隐忍 谢凝看诊出来,看到对面踉踉跄跄的高大男人,感觉下一秒他就要晕到。 男人没有言语,走到她面前时,身形一歪,倒在她的颈窝。 “让我靠一会儿,一会儿就好。”男人的 谢凝定定站在原地,伸出手探了探了韩元驰的额头,有些发烫。 “卫融,你家主子怎么回事?病了吗?” “爷和镇国公说了一会儿子话,说完就有这样了。” 卫融自己也纳闷,好好的一个人进去,出来时竟像大病一场。 “可有马车?”谢凝问道。 卫融应声是,谢凝命他和四安两人把韩元驰扶到马车上。 车内,两人并排坐在一侧。 谢凝药箱中取出了冰袋,敷在韩元驰的额头上,“殿下自已扶着,我帮殿下推拿。” 韩元驰的视线有些迷离,眼前时而金戈铁马,时而水深火热,他看不清眼前人,但那轻柔的声音让人想起夏日的清泉,心里十分熨帖。 他的手依然垂放在两侧,谢凝又说了一遍,眼前人还是同样的姿势,身子开始左右摇晃。 她探了探额头,更烫了。 莫不是烧傻了? 算了!不与病人计较! 她扶着韩元驰的上身,让他缓缓躺在自己的腿上,拿带子把冰袋束在韩元驰的额头上。取出金针,开始找穴位施针。 一刻钟后,已感觉体温有些下降,身上开始冒出细密的汗珠。 却听那人口中呓语不断:梦回吹角连营;弓如霹雳弦惊;沙场秋点兵…… 他说的断断续续,谢凝听得并不真切,突然感觉腿上有凉意,低头一看,两行清泪顺着男人的眼角流到了自己的衣衫上。 他的眼泪越来越多,衣衫洇湿一片。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这铁铮铮的汉子泣涕如雨。 她认识韩元驰一年有余,莫说是流泪,他甚至没有在她面前皱过眉头。 谢凝的手轻轻抚上男人的后背,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开始哼唱幼时母妃教她的童谣。 在这轻声细哄中,男人渐渐停止了哭泣,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体温恢复正常。 韩元驰只觉得自己似乎在黑暗中走了很长很长的路,那条路很长,周围豺狼虎豹嘶吼不断,他只有奋力前行,才能勉强活命,可当拼尽一切到达终点,却看到那里燃着熊熊大火,火苗肆虐,要把他吞噬。 他猛然睁开眼,耳边传来轻柔的哼唱,那熟悉的香味萦绕车内。 他安然闭上眼睛,轻声唤道:“谢凝?” 谢凝‘嗯’了声,似乎对他的苏醒并不惊讶。 “边关急报,金人已打到河北,狄老将军节节败退。”韩元驰的语气终于平和,现在除了心平气和,他还能做什么呢? 谢凝的手蓦地滞在半空:这么快! “我三岁习武,十二岁上战场,力可举千斤鼎,顺章一战,我以三万人马力克敌军二十万大军。现在,我却要在太府寺看人拨算珠。” “母妃遗训:男儿郎,万夫雄,赤心报国为先锋。百姓在受苦,我却只能做个闲散王爷。” 韩元驰说着,眼泪又夺眶而出。 这一生,他从未在别人面前哭过,但在这个人面前,他却不以为耻,好像做什么都如此自然。 谢凝拿出帕子,替他拭泪。 想是久在国子监的缘故,她的帕子上有淡淡的书墨香。 “王莽称帝初期,光武皇帝刘秀的大哥刘寅起兵举事,因声名显赫、功高震主,被王莽杀害。刘秀得知大哥被杀害后,主动跑到刘玄面前下跪认错,说自己平时没提醒大哥,才让大哥犯了很多错,请求处罚。之后刘秀不给刘寅服丧,言谈举止和平时一样,避其锋芒。同一月,刘秀还迎娶了阴丽华,此举既让王莽感觉他胸无大志,又成功联姻了阴氏大家族。” “之后,光武帝继续为更始朝效力,在刘玄建都洛阳时,被派去修缮宫殿并整顿秩序。他将妻子送回新野以解决后顾之忧,最终把宫殿修好,在他的治理下,洛阳民生富足。后来,光武帝抓住前往河北的机会,反了更始朝,在河北登基称帝,建立东汉王朝。” 韩元驰猛地坐起,额头上的冰袋滑落下来,耷拉在他脖颈上,有些像四安的围嘴。 “你是让我效仿刘秀造反?这可是逆天之罪!” 谢凝帮他把冰袋取下,“我是让你韬光养晦,学习刘秀隐忍,以待时机。殿下须知:一忍可以支百勇,一静可以制百动。” 韩元驰不由想起镇国公的话:图大事须有静气! 他可以等! 只要能战场杀敌,护一方平安,他可以做纨绔! 京城中那么多世家子弟,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儿一抓一把,照着抄还不会吗? 府里先请两个戏班,每日变着花样听曲儿看戏。 再把酒庄的酒搬来,每日敞开了喝。 再到小甜水儿巷买几个水灵的女娘,每日偎红倚翠,听燕语莺啼。最好再买些小倌,现在京城流行这个。 可是,那样的日子,想想就好没意思! 除非,有她在身边,日子或许不那么难以消磨。 “谢凝,你做我的相好行不行?”韩元驰说道,一脸正经。 如果能有个男子作相好,也许比普通纨绔更像纨绔。 “你疯了?”谢凝看着他,轻弹了一下金针,韩元驰只觉得脑瓜子嗡嗡作响,像要炸开一般。 “假的,我是说装个样子而已。你至于下这么狠的手吗?”韩元驰怒道。 随着他的动作,满头的金针晃动,像个张牙舞爪的刺猬。 谢凝不觉失笑,“假的也不行,有伤风化!” 韩元驰把车帘掀开,“给你看看什么才是有伤风化!” 大韩的民风开放,大街上随处可以簪花的男子,穿着粉色衣衫,手牵着手旁若无人地行走,而其他人亦不觉得奇怪,没有人侧目或停留。 “那也不行!” 谢凝在取下金针的时候,故意使了力道,一方面可以让患者神智清醒,另一方面则是自己的私心,这种手法,会非常非常痛。 韩元驰在巨痛中明白一个道理:不要轻易得罪大夫!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上课 秋闱前一天,国子监的监生上了一堂别具一格的课。 这堂课,选在京郊的木兰寺,而上课的老师则是本次秋闱的主考官——许晏。 木兰寺位于木兰山脚下,在京城众多寺庙中并不出名,几间简陋的房子,佛龛和撞钟都显得陈旧不堪,加上地处偏远,香客零零散散,香火不旺。 许寒若简装打扮,扶着许晏抬阶而上,身后跟着众学生,一行人浩浩荡荡,木兰寺也因此变得热闹起来。 “各位学子可知,老夫为何要选在这里上课?”许晏回头问道。 学子们纷纷摇头,不知为何要选在山高路远的破旧寺庙。 “三十年前,我曾在木兰寺借住。那时家境贫寒,连饭钱都拿不出,只能在寺里白吃白住,还好寺庙的僧人慈悲为怀,不曾嫌弃。一日三餐,撞钟为号,听到钟声便到餐堂吃饭。” “一日,我读书读得久了,只觉得肚子咕噜乱叫,却久久听不到钟响,直到夜幕时分,佛钟才敲响。我急忙赶到餐堂,却见米桶早已被刮个干净,一粒米也没有留给我,再看看餐盘,连青菜都没有一根。” “原来僧人早已厌恶我吃白食,但又怕碍着他们乐善好施的名声,便故意想出这法子整我。他们提前把饭吃个干净,然后再撞钟,待我赶到时,自然粒米不剩。” “当夜,我便收拾了行装,离开了木兰寺,临行前,在题词壁上留诗两行: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闍黎饭后钟。” 斑驳的墙面上,仅这两句诗前用碧纱笼罩着,显是刻意保护。 那碧纱价格昂贵,与周围的寒酸很不相称。 “老师,既然如此,为什么要选在这里上课?”有学子问道。 许晏含笑捊须,“你且看!” 木兰寺的住持听闻当朝太傅亲临,慌忙赶来,身后跟着几个大和尚,有人抬着金丝楠木椅,有人端着餐盘,上面放着茶盏和素果子,还有人捧着泥炉子,上面放着茶壶,最后一个则提着小木桶,那桶里是刚从山上接的山泉水,用来泡茶最是清甜。 住持见到许晏,念了声佛,“许太傅来敝寺怎么不提前告知?也好让寺里好准备待客。” “今日给学子上课,不须麻烦主持。”许晏说道。 “不麻烦,不麻烦。太傅大人能到敝寺讲学,那是天大的荣幸。” 住持连连拭汗,命大和尚把物什摆好,一时间,煮茶的煮茶,让座的让座。十数个和尚围着许晏,恨不得供起来。 学子们看到这番景象,与许晏所说的忆当年,截然不同。 若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象眼下如此风光的太傅大人当年竟如此遭人冷落,而题壁墙上的字,却真真切切是许晏的亲笔手书。 那两行字,证明他在木兰寺的清苦岁月。 学子们也终于明白许晏把讲学的地方选在此处的真正用意。 《劝学诗》有云: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这一刻,在木兰寺,在老住持和大和尚身上,开始具象化。 许晏着着老住持,当年他还只是个撞钟的和尚,就是他想出了那个先吃后撞的主意,那些奚落和冷眼,早已随时间变得模糊,心境也不似往日愤慨难平。 轻舟已过,只剩下云淡风轻。 老主持身子又低了低,“请太傅大人赏脸,晚上留敝寺里用晚膳,老僧已命人准备下了。” 许晏摆摆手,“多谢住持美意,已吃了许多白食,怎好再白吃?” 许寒若自荷包中取出银票,交给住持,“这算是父亲在寺里的饭钱,住持收好!” 以许晏今时今日的地位,那主持哪里肯收? “老僧不求金银,但求大人再题诗两句,以诗抵饭,不知可否?” 木兰寺的香火不盛,每日来这里看太傅大人题诗的,比来上香的人还要多。如今科考在即,若能得太傅大人题诗,木兰寺必会吸引更多的香客和学子,还愁没有香火钱吗? 许晏摇头,笑道:“住持,你我都老了,江山代有人才出,就让我的学生代劳吧!” “谢凝,你来替为师续写。” 谢凝举步上前,拱手施礼,而后,站到题词壁前沉思片刻,提笔写道:三十年来尘扑面,如今始得碧纱笼。 许晏看着那遒劲有力的两行诗,说道:“尘满面,鬓成霜,道尽半生艰辛。” 主持忙命大和尚用碧纱重新笼起来,再三挽留许晏留下吃饭。 “既然住持盛情难却,那就按我借住时的餐食准备吧!”许晏说道。 主持面露难色,“这会不会……太过简单了?” “我吃得,他们也吃得。” “众考生,如尔等所见,科举是鱼跃龙门,跃过去了,及第登科,人中龙凤;跃不过去,人所轻贱,世所鄙薄。”许晏朗声说道。 那晚,学子们留在木兰寺吃饭,吃的是许晏当年没有吃上的那顿晚饭,简单的白米饭,没有半点油水的青菜豆腐。他们口中味同嚼蜡的简陋餐食,却是许晏当初求而不得的珍馐美味。 许多年后,国子监所学的知识早已抛诸脑后,可回忆起木兰寺的那顿饭,学子们还是记忆犹新,许太傅的话言犹在耳,铭心刻骨。 秋闱前夜,学子们有的早早入睡,有的还在挑灯夜读,有的却躺在床上摊煎饼,翻来覆去,越想睡偏越睡不着。 梅花书院的阳冰,拿出床底下的木匣子,匣子上有三把锁,他拿出三把钥匙,耐心地一一打开。 里面是数十张人皮面具,那是找上好的工匠打造的,一张就要十两金。 价儿是真贵,但做工也是真好。 他随意拿出一张套在脸上,左右按得服帖,竟然如同真人一般。 “官人,那张你以前戴过了,今年再换一张,免得被人认出。”红纱帐里一个曲线玲珑的女人说道。 阳冰的娘子是他自勾栏院里赎出的清倌儿,同样花了大价钱,但同样物超所值。 而这些钱,都是他替人代考所得。 “用过了吗?”阳冰把面具摘下来,左右看了看,好像似曾相识,但时日太久,他记不清了。 女人从床上摇着团扇走下来,薄纱随之舞起,摇曳生姿,阳冰趁机摸了一把,还和当年一样勾人魂儿。 “做什么呢?没个正形。”女人用团扇拍开他的手,从匣子底部取出一张人皮面具,“这个没用过,戴上试试。” “确定?”阳冰接过看了看,像是新的。 “我都做了记号的,你看,凡是用过的都在左下角用针扎过一个小孔,用一次便扎一个孔,用两次便有两个。”女人拿着面具凑近了烛火,果真有个细小的孔。 “娘子真能干!”阳冰突然把女人抱到桌子上,“让我看看娘子有几个孔?” “要死啊!明日要乡试,你哪天折腾不行偏要今天?”女子娇嗔道,“还不快去读书?” 埋首在女人玉颈的阳冰突然抬起头,“笑话,我‘阳八叉’还需要读书吗?” 第一百九十四章 秋闱 无论是边关的战火,还是朝堂的争斗,都挡不住时间滚滚向前。 太和十三年,大韩各地的乡试正式开始,因考试在秋季,故也被称为秋闱。 秋闱由各州、地主持,考生在本地参加考试,京城的乡试则由应天府负责承办。 各书院未有功名在身的学子备好行装,随着拥挤的人群,前往考场。 虽然参考人数不多,规模也不如春闱大,但例行的检查和流程一样不少。 在国子监请假许久的萧埙突然出现在考场前,身后跟着数个仆从,大摇大摆从人群中走过。 谢凝只觉得数日不见,萧埙胖了许多,那肚子大得离谱,连束带都没用,就这么挺着大肚子进了考场。 官差看到是左相的儿子,态度恭敬了不少。 萧埙除掉上身衣物,脱下鞋袜,官差只见到白花花一片。 “查仔细了,我这肚子里可全是夹带!”萧埙笑着对检查的官差说道。 官差前后左右看了看,假装不经意在萧埙肚子上摸了一下,软的,“萧公子可真点会开玩笑。” 萧埙乐呵呵穿上衣服,走入考场。 谢凝站在左边队伍的最后一个,四安背着行装等在一旁。 进门前,她自四安手中接过行装,要在考棚待九天,里面塞了衣服、干粮和薄被等日常用品。 把这几日调的香粉用指甲挖了一些,藏在指缝里。 轮到她时,只听那官吏说道:“脱下衣服,除去鞋袜,双手举起。” 那官差想是站了许久,累得慌,掩嘴打了个哈欠。 谢凝依言照做,除去外衫,俯身脱鞋时,指甲中的香粉顺势一弹,香粉飞到官差的口鼻中。 官差重重打了个喷嚏,接着,他看到漫天的铜钱。 天上竟然下钱了,他张开双手,东抓一下,西抓一下,好多钱啊! 谢凝趁着空档,急忙穿上衣服,走入内堂。 临走前,又将另一只手里的绿粉弹出。 那官差原地怔愣了半晌: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做什么? 他看到室外熙熙攘攘的学子,这才回过神来。 “快点,上前来,后面都等着呢!”他冲另一支队伍的学子吼道:“怎么没点儿眼力见呢?这里没人,你就自觉到这儿来,还让官爷请你不成?” “浮票,衣服!”官差简洁地说道。 那人自怀中掏出浮票,脸色蜡黄,面无表情地一件一件脱去衣服。 官差拿着浮票对着考生的脸看了许久:这人,看着忒怪异,死灰般的脸色着实有些吓人。 “官爷,可以走了吗?”那人问道,声音还算好听,是个活人。 “爷都不急,你急什么?” 官差对着浮票开始一处一处检查,左侧肩膀有个胎记,右侧大腿有三颗痦子,一一检查清楚,这才放行。 阳冰对此早见怪不怪,他身经百战,什么样的官吏没有见过。 进入考场,学子们按照浮票上的编号找到自己的位置,坐在狭小的号房,待监考官宣布开始,这才展开试卷,开始答题。 许晏在各个考棚巡视,身后跟着巡考官,他目光如炬,扫过每一个号房。不时翻过个别考生的考卷,检查是否有夹带。 “盯仔细点,尤其是梅花书院的考生。”他对巡考官说道。 梅花书院的阳冰,盛名在外,让人防不胜防。幸好他已有举人身份,不能再参加乡试,但梅花书院有此人在,其他的学子也让人不得不防。 巡考官俯身施礼,“老师巡检累了,不如回考室稍作休息。” “走了这么几步路,哪里就累了?”许晏说道:“你们各去自己负责的考棚巡视,我再四处看看。” 众学子低头答卷,敛首静气,并没有什么异样。 入夜时分,有些人已经开始坐不住了,有些干脆趴在桌案上休息。 虽已入了秋,八月的秋老虎还是威力不减,仍然十分炎热,有些人只穿一件坎肩,露出手臂,有些人干脆连坎肩也脱了,赤着上身,反正都是男子,也没什么好看的。 萧埙也脱了上衣,露出大肚皮,还好肚皮藏在桌案后,并不惹眼。 许晏毕竟年迈,后半夜,回了内堂休息。而巡考官来回走了一天,早已没了刚开考时的精神抖擞,打着哈欠,强撑着眼皮坐着,每隔一炷香时间,下场走动一次。 萧埙发了卷子倒头就睡,父亲常说他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但有一样他最在行:睡觉。 不管身在何处,不管如何嘈杂,只要他想睡,随时都能睡着。 睡了四个时辰后,他精神饱满,两只眼睛不时四处张望,看四下无人,再三确认远处的巡考官正在打盹,他沾了些水,抹在自己的左腹上,慢慢揉搓。 那是一层凝胶,遇水则化。 待揉出一个小口子后,他伸手往里面掏,勾出一个长长的夹带,上面写着蝇头小楷。就着烛火看了又看,才在夹带最后找到了考题。 他高兴得想大声呼叫:父亲诚不欺他! 忙用双手捂着嘴,这里可是考场,万万叫不得! 他将夹带放到考卷下,不时翻开考卷看一眼,接着快速誊抄。 原来萧埙并没有说谎,他肚子里真的全都是夹带! 他已经明着告诉官差了,偏那官差不信,那就怪不了他了! 十年寒窗有什么用? 不如有个好父亲! 今年的考题又偏又难,萧雍提前打点了关系,拿到了考题,这才让儿子有备而来。 萧雍原不想如此,儿子蠢得可圈可点,他若能考中,那猪都可以飞上天。 奈何家中悍妻不同意,“我儿子若是不能考中解元,你就一辈子待在家里。” 他官场经营数十年才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和人脉,岂能为一个蠢货轻易放弃所有? 最终,还是托关系拿到了考题,又想出这肚皮藏夹带的法子。 “相公,你说儿子若是抄错了怎么办?”萧夫人担忧地问丈夫。 萧雍觉得这是一个好问题,他自己也时常担心这个问题,虽然他给了原题,但不想抄或者抄错了这种事,发生在儿子身上也是平常事。 “夫人放心,我亲自作答,必不会有误。” 第一百九十五章 菊宴 考试结束后,试卷先由誊录院誊写抄录,再由弥封所糊名密封,最后把朱卷送到外收司,在主考官和考官都在场的情况开始阅卷。 阅卷官若看到优秀的诗文,可向主考官举荐,若看到较差的卷子,同样要拿给主考官审阅。 乡试的前十名,则由阅卷官、考官和主考官三人研判后才能决定。 其中一份试卷,一路传到许晏手中,只见上写标题:骐骥长鸣赋,文笔流畅,意境优美,意蕴深刻。 “我与众位考官商议过,此卷可判为一甲,不知先生以为如何?”阅卷官问道。 许晏才读到一半,只觉得遣词造句别出心裁,算得上佳句天成,读到最后,竟捶胸顿足,有相见恨晚之意。 “本次乡试,解元非此人莫属。” 此时,有另一个阅卷官拿过一份考卷,“先生看看这份?感觉是拼凑而来,有些驴唇不对马嘴。” 许晏接过,看了一段字,扔在一旁,“狗屁不通!” 外收司的阅卷工作正在紧张进行时,谢凝正在清晖院享受难得的午后时光。 九天都在号房内,连考三场,下场时人已十分疲惫。 “公子,国公府的拜贴。”辛夷自门外走来,“国公府的管事亲自送来的。” “不过几日不去,怎么又送来了拜帖?”谢凝接过,看到是后日菊宴的赏花会。 她去考试前,已经将半月的药方开好,只需每日煮药浸泡即可。 “公子要去吗?”辛夷问道。 “也该去看看陆四郎的伤势。”谢凝说道:“你帮我把药箱备好,后日随我一道去国公府。” 每年秋天,镇国公的菊宴便会如期举行,这是京城世家间的盛事。 园子里开满淡黄、绛紫、雪白甚至还有绿色的菊花,而餐桌上的每道菜皆是由菊花做成:菊叶糟肘花、?菊香如意卷、?美菊醉枣、?白菊傲霜翅、蜜汗绿菊、百合双菊等。 女眷们锦衣华服,环佩叮咚,在菊园里赏花,可眼神却不时瞟向对面的骑射园,那里男子们正在比赛射箭。 隔着长长的游廊,女娘们的胆子也大了起来,有些索性站到廊下,用团扇遮住脸,对男子们品头论足起来。 “那个射箭的不是赵尚书的独子吗?箭法可真准!” “你眼瞎吧!射脱了靶,也叫箭法准?” “箭准不准有什么打紧,人俊就行了?” 人群中传来阵阵欢呼声。 陆夫人正在带谢凝到内院,看了眼热闹处,把人往骑射园里领。 “公子到我家多次,还未曾带你好好逛逛府里。” “陆夫人不必招呼我,我自去逛就行了。”谢凝说道。 陆九娘突然从垂花门跑进来,“娘,干娘来了,你快去!” 陆夫人只好让仆从带谢凝前往男宾处,却见骑射园走出一人,正定定地看着他。 “你怎么来了?”韩元驰问道。 “收了拜帖,自然要来。”谢凝说道,她是打算等菊宴结束,正好去看陆云,也到了调整药方的时间。 “你自去忙,我带谢公子进去。”韩元驰对着仆从说道,转头又问谢凝:“会射箭吗?我教你!” “略知一二。”谢凝说着,随他进了骑射园。 园内,男人们激战正酣。 谢凝静静站着,并没有要参赛的意思,韩元俨在看台上看到她,忙颠颠地下来。 “谢凝,你怎么来了?”他热情地挽住谢凝的胳臂,就把人往看台上领,“走,咱们去那里看,有好多好吃的,咱们边吃边看。” 韩元驰就这么被晾在一边,想留人,一时又找不出合适的借口。 两人刚走到校场中间,却见一堵肉墙立在那里,萧埙拿着一张弯弓,正色眯眯地盯着谢凝。 “萧胖子,好狗不挡道,让开!”韩元驰怒道。 萧埙倒也听话,侧身让出一条路,“小殿下,请!” 韩元俨拉着谢凝就要挤过去,哪知韩元俨刚过去,萧埙‘啪嗒’把栅栏的门锁了,拿弯弓抵在谢凝身前,“殿下可以过,你不能!” “你做什么?萧埙。”韩元俨在围栏内急得直跺脚,但又出不来,“你敢动谢凝一下,我去告诉萧伯伯!” 萧埙回头一笑,“殿下只管坐在那里好好看戏,我会让谢公子给您演出精彩的戏。” “放开她!”韩元驰自谢凝身后走出,高大的身影让萧埙不禁一惊。 待看清来人后,他反而放松下来。 头顶一片绿草原的前骠骑大将军,最不受重视的皇子,怕他个鸟! “大殿下,我不过想和谢凝比赛箭法,难道连这个您都要管?”萧埙问道,一双眼却在谢凝身上打转。 韩元驰第一次觉得,有人长着俩眼珠子着实多余! “我说放开他,你没听到吗?”韩元驰说着,已从衣襟上扯下一枚暗扣,催动内力,正准备弹出时,却被谢产按住,冲他摇头。 这是镇国公府举办的家宴,来者皆是勋贵之间,若出了岔子,不好交代。 “说吧,要怎么比?”谢凝问道。 萧埙指着地上的一条黄线,“我们站在这里射箭,谁能射中靶心,谁就赢。” 谢凝同意,自小厮手里接过弓箭,却被萧埙拦下,“这么着急干嘛?爷还没说彩头呢?” “什么彩头?”谢凝问道。 “若我赢了,你得陪爷一晚。”萧埙猥琐一笑。 “没问题。”谢凝说道:“若我赢了,该当如何?” “你说如何就如何,你说什么我都依你!” 谢凝脸上现出一丝笑,“萧埙,这可是你说的,说出的话,你得认!” “大丈夫行走天地间,我当然认。” “好!若你赢了,你就去做我的活靶子!” “成交!”萧埙大声说道:“谁不敢谁是孙子!” 众人皆被这声高喝吸引过来,围过来看个热闹。 “我提出的,自然我先!”萧埙不管这是否符合规矩,拿出长弓,搭箭便射。 那箭说也奇怪,本来已经偏靶,快到终点时,硬生生转了方向,向前靶心飞去,不偏不倚,正中红心。 第一百九十六章 骑射 原来那箭是铁箭头,靶子里小厮提前放了吸铁石,只要偏差不大,都能射中靶心。 “谢凝,该你了!”萧埙得意地说。 谢凝一言不发,已经拉了满弓,右手松开,箭矢呼啸射出。 正在奋力拔出箭矢的仆众见此,忙丢了箭矢跑开。 话说也奇了,这箭矢怎么像长在了靶上,使了吃奶的劲都拔不下来。 谢凝的箭矢冲破定在靶上的箭,定在红心处。萧埙的箭矢从尾部被击穿,落在地上。 “萧埙,你怎么说?”韩元驰玩味地看向对方。 “他射中了靶心,我也射中了靶心,算是打平。”萧埙白腻的面皮儿涨红,他没想到这文弱的少年公子箭法竟然如此好! 韩元驰指了指掉在地上的箭矢,“你看清楚,你的箭被击穿了!” 人群中传来喊声,“萧公子,愿赌服输嘛!” “是啊,愿赌服输!” 萧埙的脸皮儿更红了,“边儿去!谁说我输了,就是打平!爷没输我认个锤子!” 他听到马场的嘶鸣声,念头一闪,别的不行,他自幼练习骑马,比骑射啊! 他就不信这小白脸样样精通。 “谢凝,上局咱们胜负难分,有种的再比一局。”萧埙说道。 “比什么?”谢凝问道。 “骑射!”萧埙指了指远处正在骑马射箭的少年,“敢不敢?” “萧公子既然下了战帖,我自然奉陪到底。”谢凝唇角浅笑,阳光下,少年的笑明媚如春。 萧埙胯下一热,这场比赛他势在必得,今晚暖被的人该换新人了。 家仆引着两人去选马,谢凝刚要走,却被韩元驰自背后牵住衣角,“你行不行,不行我替你!” 谢凝猛然拽回衣袖,凛然说道:“不用!” 韩元驰看着那决绝的背影,觉得自己此举纯属多余! 但还是不放心,不远不近地跟着,怕万一出事,自己多少能防着些。 萧埙踩着马凳,刚上马时,身形有些摇晃,但勒住缰绳,很快稳住身形,脚上一用力,马儿长鸣奔跑。 他双腿夹紧马腹,自箭囊取出羽毛箭,对准靶心,但马儿在身下狂奔,只射中了三环。 第二支箭,他长了记性,待马儿身形渐稳后才放箭,射中六环。 校场共十个箭靶,十支羽毛箭,三支中了靶心。 他翻身下马时,气喘吁吁,今天这次比试,他可是使出了看家本领! 仆从照例摆好马凳,等待谢凝上马。 谢凝接过缰绳,给马儿捊了捊毛,在马儿耳边低语了几句,随即,翻身上马。 马儿跑得极快,谢凝的箭更快。 众人甚至没有看清她是如何出箭的,已见靶心插着一支羽毛箭。 接着,起身直立,再射出一箭,又中靶心。 振臂驱马,翻身再射! 韩元驰看着那利落的身影:怪不得不需要他!她的马术实在自己之上! 远处花圃的女眷也注意到了校场上的人,马背上少年人腾挪回旋,箭无虚发。 “那是哪家的公子,怎么以前没见过?”有女娘问道。 同伴摇头,“没见过,除了大殿下,世家子弟中没见过这么擅骑射的。” “少年白马御春风。”女娘用团扇遮了半张脸,露在外的眼睛晶晶亮,手捂着胸口,心跳得厉害。 一时间,只恨这碍事的游廊,不能直通往骑射园。 谢凝翻身下马时,不防脚下有个台阶,脚步踉跄,韩元驰忙上前,以手托腰,借力让她稳住身形。 这腰,未免太细了些! 他看看自己的大掌,明白了书上的‘不盈一握’。 这,确定是男人的腰? 不及他细想,人群中早已哄声一遍,“萧公子,你输了,愿赌服输!” 十个箭靶,谢凝十发全中,萧埙只有三支在靶心。 韩元俨从看台冲下来,冲着萧埙吼道:“萧埙,你服不服?” 家仆伸开双臂,挡在萧埙面前,“谁敢动我家少爷,先从我身上过去。” 韩元驰随手一拉,那小厮摔在沙地上,吃了一嘴沙。 “萧埙,敢做不敢当,你还算不算男人?”韩元俨问道:“你要不敢也就罢了,只须当着众人大喊三声:我不是男人!咱们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 有人挑事:“萧埙,你到底是不是男人?脱了给咱们看看!” “是不是玩不起,怂包!” 萧埙的脸涨成猪肝色,这小白脸看着弱不禁风,怎么骑射如此厉害? 本想挑个软柿子捏,没想到捏到了榴莲。 “谁说爷玩不起?”萧埙突然大喊,“给爷上道具。” 仆从小心翼翼拿来个苹果,恭敬递上,“萧公子,要不要我帮您放头上?” 萧埙照着那小厮的屁股就是一脚,“就不能给爷来个西瓜?” 苹果太小,不易射中,换个大点儿的西瓜,保险! 仆从忙又取了个硕大的绿皮西瓜,萧埙放在自己头上举着。 韩元俨见此,诗兴大发,“要想生活过得去,头上多少带点绿。” 韩元俨听了,一口茶喷了出来。 一直默不作声的韩元舒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三弟,你在哪学的这些歪诗?国子监的学是白上了。” 韩元俨白了两个哥哥一眼,“你们懂什么?这叫雅俗共赏。” 谢凝的箭不知怎的,突然就不准了,她的弓已张满,但箭矢却忽左忽右,忽上忽下。 萧埙跟着她的动作上蹿下跳,以实力证明自己是个灵活的胖子。 “祖宗,你到是射啊!”萧埙声音带着哭腔,这太考验心态了! 谢凝的右手突然松开弓箭,萧埙闭上眼睛,等待命运的宣判。 他耳边响过呼啸的风声,那箭矢堪堪擦过头皮,插在西瓜上。 萧埙心里暗暗庆幸,却突然感觉胯下一热,一股热流顺着裤子流下。 初秋的衣衫单薄,那尿渍太过明显,很难不引人注意。 众人捧腹大笑,“萧胖子尿裤子了!” 远处观战的女娘捂着鼻子,议论纷纷。 “是萧埙吗?我早说过那是个不中用的!” “他出来没带尿布啊?听说现在还在吃奶呢!” 萧埙再受不住,丢掉西瓜,狂奔出骑射园,直朝内宅跑去。 “都给我等着。” 第一百九十七章 不能 女娘们在菊园赏花,妇人们则三五成群在内宅说话喝茶。 有说婆媳姑嫂的,也有说丈夫新纳的小妾。 萧夫人平时在宴会也算是能言善道,众人瞩目的,但现在丈夫在朝堂冷遇,她自己亦知要收敛着些。 只静静地坐在一个角落,不时吃些糕点果子。 却见有一个碧衣女娘坐在那里,全神贯注地翻看一本书。 萧夫人顺着视线瞧过去,封面上写着《经星辨》三字。 左右坐着无事,她走过去,笑问道:“你是哪家的姑娘?” 那女娘把书从脸上移下来,萧夫人拍了下大腿,“寒若,是你啊!你怎么在这里坐?不和那些女娘一起赏花饮酒?” 许寒若起身施礼,笑道:“外面太吵了,我在这里躲清净看会儿书。” 萧夫人把书拿过来,随意翻了翻,里面的字她都认得,但连在一起什么意思她却不知道。 “这是什么书?”她问道,“这么薄的册子,谁写的?” “正是小女所写。”许寒若说起自己的书,神情振奋,口若悬河,“这本书讲的是日月五星的移动方向,月亮以太阳中旋而地球旋转而外,当月亮运行进入地球的阴影时,原本可被太阳光照亮的部分,有部分不能被阳光照亮,便形成了月食。” 萧夫人听得晕头转向,忙打断她,“寒若,女儿家看这些有什么用?听我的,多看些《女德》《女戒》,跟着绣娘学些针织女红,寻个高门大户嫁了才是正经。” 若不是这姑娘年纪大了,她真有意让儿子娶了做媳妇。 女子十五岁行及笄礼,许寒若已二十有五,还没有媒人踏进门,是京城出了名的老闺女,也是出了名的离经叛道。 她长得清丽温婉,待人接物有礼有节,父亲是正一品的太傅,按说在京城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不算太难。 坏就坏在她看那些书,不是算术就是星相,要么就是游历山海,着书立志,心都野了。 总之,不该看的全看,该看的全不看。 针织女红,伺候良人,一窍不通。 “我认识宫里的教养嬷嬷,她五日后休假,我让她去太傅府,教你学规矩。”萧夫人俯耳说道:“赵尚书的公子正到了适婚年龄,回头我找个媒婆,给两家撮合撮合。不过他们家是最看重礼仪规矩的,那些书你可千万别再看了,更不能再写了。” 这些话,许寒若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照例是那一套回复,“谢萧夫人关心,寒若这辈子并无成亲的想法,趁年轻在家侍奉双亲,待双亲百年后,准备招生授课,开个书院。” 萧夫人听得张大了嘴,听听这是什么逆天违理的想法! “寒若,你是个女娘,女子嫁人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不嫁人,没丈夫,女人的天就塌了!你还是……” 萧夫人还要再往下说,却被自家的仆从喊了出去。 许寒若并没有因为萧夫人的这番话影响了心境,她默默捡起桌案上书,喝了口茶,继续往下读。 “你是死人吗?”萧夫人抬手就是一巴掌,小厮脸上登时有了五指山,“相府养的都是废物吗?看着主子被欺负!” 小厮忙跪下诉苦,“回夫人,不是我们不想帮少爷,实在是都是些贵人,我们不敢动手!” 萧夫人抬腿就是一脚,“蠢货,跪什么跪,还不快带路!” 小厮连滚带爬跑在前面,还未到骑射园,便见萧埙跑过来,上身外衫解开,系在腰间。 “娘!”萧埙小跑过来,一头栽倒在萧夫人怀中,嘤嘤哭泣,“他们……欺负我!” “谁?你告诉娘!看我不撕了他的皮!”萧夫人恨恨说道。 以相府今时今日的地位,竟还被人欺负至此,反了天了! 萧埙只是哭,也不说话,萧夫人越问,哭得越委屈。 还是小厮回道:“是和有个叫谢凝的比射箭,少爷输了,谢凝让少爷当他的活靶子,结果少爷、少爷……” “少爷怎么了?说!”萧夫人怒道。 萧埙在萧夫人怀里跳脚,哭着不让说。 萧夫人心里明白了八九分,她悄悄掀开了外衫,果然闻到一股尿臊味。 这个天杀的谢凝,她的宝儿本来就胆小,竟被人吓成这样! “谢凝在哪儿,现在带我去,看老娘不撕了他!” “夫人,他、他来了!”小厮指着对面走来的人,“那个穿白衣的人就是!” 萧夫人怒气更盛,这么个弱不拉几的小趴菜就把儿子吓成这样,都不用家仆,她一个人就可以手撕这个小白脸。 可是,看到小白脸身后的人时,她捊起的袖子又放了下去。 要下假山时,山路陡峭,韩元驰伸出了手,谢凝自然而然把手搭在大殿下胳臂上,两人面色平静,一时间,分不清谁是主,谁是仆。 原来是大殿下养的小倌,难怪会这么跋扈! 听说歧王也是个直汉子,最看不惯京中龙阳之好的男子,没想到遇到这个小趴菜,竟也沦陷了! 萧夫人又看了几眼:也是,天人儿一般的人物,谁看不迷糊。 韩元驰下了假山,不经意看到了萧夫人,“萧伯母,怎么没在内宅歇息?” 萧夫人忙在嘤嘤不停的儿子腰上掐了一把,随即带着儿子行礼,“见过歧王殿下,屋子里太憋闷了,带埙儿出来走走。” 萧埙想要开口说话,被萧夫人赶紧捂住嘴,“你饿了,娘带你去吃点东西。” 然后,不由分说,带着儿子就走。 待两人走得远了,萧埙猛然甩开萧夫人的手,“做什么?娘不帮我出气,我再不理娘了!” 萧夫人爱怜地摸了摸儿子肉呼呼地小脸,“我的宝,你要出气何必急于一时?现在歧王宠着他,咱们多少得避让着些,等他有了新欢,腻烦了,差人把他抓了,你想怎么磋磨都由你!” 知子若莫母,萧埙心中想什么,萧夫人岂会不知? 萧埙听她这么一说,破涕为笑,“娘说话要算数,谢凝只能是我一个人的,谁都不能跟我抢。” 第一百九十八章 行令 谢凝和韩元驰站在池塘边,看到庞大的萧埙拽着萧夫人的衣襟,一路哭天抹泪。 两个人对望一眼,突然忍不住同时笑出声来。 “我倒是没想到,你也是个坏心眼的。”韩元驰笑道。 “殿下着实冤枉我了。”谢凝一脸无辜,“我对他可没有半分坏心眼。” 是萧埙自己起了坏心思,非要鸡蛋撞石头,她的骑射是父王亲自所教,独步当时。 荷塘里石阶相连,韩元驰先跨过一个石阶,然后,转过身,伸出手对谢凝说道:“来!” 谢凝看两个石阶离得有些远,自己确实没有一步跨过去的把握,只得将手搭在韩元驰的手上,被对方这么用力一扯,两个人就站到了一处。 没承想,谢凝自己也使了力,一时收不住,竟撞在韩元驰的怀里。 谢凝忙握拳挡在胸前,玉面粉霞。 她抬起头,嗔道:“你倒是往前走啊!” 韩元驰偏偏不为所动,两人就这么面对面站在狭小的石阶上,他低头凝视怀中有些娇羞的人,一时贪恋怀中的柔软和眼中的秀色。 谢凝又推了他一把,“走啊!” 韩元驰的身子晃都没晃一下,“这荷花开得甚好,不如在此赏景儿吧!” 谢凝看着一池的枯枝败叶,“这都入秋了,殿下确定没有眼花?” “花开有花开的美,凋谢有凋谢的美,各有千秋。” 韩元驰把谢凝的头按在自己肩上,谢凝刚想挣扎,却又被固定在原位,“别动,你不是说让我做个纨绔王爷?这样才能显得爷不正经。” 谢凝只好伏在男人肩头,却感觉一只手缓缓绕过自己后背,放在腰间,“韩元驰,你不要得寸进尺!” “谢公子,得寸进尺是什么意思,不如你仔细讲给我听听。”韩元驰突然收紧臂力,将人紧紧搂在怀中。 夕阳在两人身上镀了一层金色,于碧波间亭亭而立,水下映出恍如一对璧人。 “狗男女!”不远处的亭子里,陆幼音看着眼前的一幕,恨恨说道。 说完,又觉得不对,“狗男男!” 众目睽睽之下,两个男人搂搂抱抱,太不要脸了! 谢凝那个小贱蹄子,都托生成男人了,还不忘勾引男人! 真是天生的狐狸精! 歧殿下也真是眼瞎,今日她把穿个最好看的衣裳,特意熏了香,化了京城时兴的珍珠妆。 刚刚进门时,自己特意在他面前晃了好几圈,他连正眼都没瞧过自己。 白瞎了她往日的装扮。 光这些粉啊、胭脂啊,至少得值两贯钱。 这些珍珠,粘在脸上可真难受,不知那些女娘是怎么一戴一整天的? 她正要将珍珠取下,却听身后的脚步声。 “姑娘,妥了!”婢女冬卉附耳说道。 陆幼音看了看四周,并没有什么人跟来,“可有人看到?” “姑娘放心,今日仆妇小厮都被调到前厅帮手,熬药的小厮是我的同乡,自小与我相熟的。”冬卉说道。 陆幼音看着荷塘中远去的两人,长舒了一口气,若陆云有任何差池,最先遭殃的必定是谢凝。 也只有陆云永远瘫着,她这个镇国公嫡女的位置才稳。 “走吧,我们也去菊园瞧瞧!”陆幼音起身,冬卉忙起身搀扶,“听说骑射园好多少年郎,咱们也去凑凑热闹。” 镇国公府的菊宴之所以受到世家官宦的追捧,来这里可不仅只为赏菊。 菊园与骑射园只隔着一道游廊,女娘名为赏菊,实则是隔着游廊挑钟意的郎君。若有看中的,回去告知父母,再托媒婆打听撮合,多少好姻缘就此开始。 陆幼音走进菊园时,女娘们正在行‘飞花令。’ 她看旁边有一个空位,便径直走过去坐下。 众人有些惊讶的看向她,虽然没有说话,脸上却浮现鄙夷神色。 这是镇国公府,陆幼音是镇国公嫡女,她不以东道主的身份出来迎客也就罢了,怎么不声不响地进来,又不声不响地坐下? 到底是低门小户出来的,酒宴礼仪竟是一窍不通! 赵尚书的女儿赵五娘见此,说道:“陆妹妹,我们正在行‘飞花令’,不如妹妹一起?” 陆幼音刚坐下,却被安排这样一桩差事,当着众人的面不好拒绝,只好硬着头皮应声是。 “今日我们赴菊宴,不如就以‘菊’字为令。”赵五娘提议,“我先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 从她左下方,依次传下去。 “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 “仙杯还泛菊,宝馔且调兰。” “行至菊花潭,村西日已斜。” …… 随着离陆幼音越来越近,她手心的汗浸湿了帕子。 她自幼跟着王氏东奔西走,肚子都填不饱,哪有钱学这些酸文? 回到镇国公府,虽然陆夫人为她请了先生,但奈何她不是那块料,先生在台上讲得欢,她在下面睡得酣。学了近两年,连《千字文》都认不全,更别说读诗了! 她抬头看了眼婢女,冬卉赶紧避开视线:她连字都不认识,看她没用啊! “菊、菊、菊……”陆幼音沉思良久,慢慢说道:“菊花开后梅花开,梅花开后桃花开。” 话音落地,已有女娘拿着帕子掩嘴,吃吃笑了起来。 “照陆妹妹的吟法,这诗可以一直吟下去:桃花开后兰花开,兰花开后樱花开。” “不知陆妹妹这两句诗,出自哪位大家?” 只听有人低低说道:“还以为是名门贵女,原来是个草包。” 陆幼音的脸憋得通红,不知该如何往下接。 陆夫人曾劝她,既然回了国公府,要多跟世家打交道,但她总觉得别扭,看来这些女娘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突然有人提议:“听说陆妹妹出身商户,咱们该用‘钱’字行令。” 有人率先说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无钱难使磨推鬼。” 说完,自己先笑得花枝乱颤,女娘们见此,知她是有意调侃,笑声越来越大。 对面骑射园的男子听到这边的笑声,不由往这边儿看。 陆幼音深吸了一口气,强行把心口的怒气压下去,她不能在这里跟这些女人干架。 正不知所措时,韩元驰突然进了菊园。 有人眼尖,认出了来人,忙俯身施礼:“见过歧王殿下。” “什么事,这么热闹?”韩元驰笑问道。 “正在行飞花令,殿下可要加入?”赵五娘问道。 “你们女娘玩的游戏,我一个大男人就不凑热闹了。”韩元驰走到陆幼音身边,“陆姑娘,陆夫人在前厅急着寻你,你快去看看是什么事。” 陆幼音听此,如蒙大赦,连行礼都忘了,匆匆起身,往外走去。 上台阶时,两步并作一步,奈何裙摆太窄,迈不开腿,两条腿绞在一起,眼看就要摔倒,韩元驰眼疾手快,稳稳托住了她。 女娘们再次被她的狼狈逗笑,这次,不再收敛,哄堂大笑。 陆幼音疾步跑出了垂花门,眼里隐约有泪花。 “陆姑娘,请留步。”韩元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的簪子掉了。” 刚刚摔倒时,没有留意到,头上的珠翠掉了下来。 陆幼音并没有回头,怕被人看到满脸的泪痕,只朝后伸出了手。 韩元驰把金簪放在她手上,“陆夫人并没有寻你,我隔墙听到你们行诗令,想陆姑娘或许并不喜欢这种聚会,便扯谎把你诓了出来,请姑娘见谅。” 他话说得很委婉,并不是她不喜欢,而是不适合。 陆幼音缓缓转过身,脸上泪痕斑斑,“多谢歧王殿下体谅,让殿下见笑了。” “陆姑娘别跟那些女娘一般见识,她们平日也是嬉笑打闹惯的,开玩笑没个节度。”韩元驰见她的帕子上沾了泥,便自怀中掏出靛蓝色绢帕,“国公府盛会,陆姑娘若哭花了妆,可要被那些女娘比下去了。” 陆幼音接过绢帕,怔怔看着远去的轩昂背影。 为什么好事都是谢凝的,大家都姓谢,也该轮到我谢湘楠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 突发 是夜,陆国公送走了最后一位宾客,回到卧房时,却见陆夫人就着烛火正在擦拭战甲。 “忙了一天了,早点歇息吧!”陆机看着妻子有些苍老的容颜,“好好的把它拿出来做什么?” “你瞒得了别人,还能瞒得了我?”陆夫人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每逢大战,你都要饮酒。自那日歧王来家,你哪一日不喝酒?” 陆机拿剪刀剪去多余的烛芯,“知我者,夫人也!” “何时出发?”陆夫人问道。 “最迟十日内,便会有旨意到家里。”陆机坐在妻子旁边,静静看妻子一片一片清理锁甲,“狄老头顶不住了,我去把他换回来,让他有时间喘口气。” “你也是老头了,皇上就没看到你也是白发苍苍?”陆夫人看向丈夫头上的白发,眼眶有些潮湿。 “上战场是武将的天职,何谈年龄?”陆机说道:“我离家期间,四郎的事不要对外声张,等他大好了再说不迟。” 皇上对年轻武将的猜忌让他心有忌惮,却又不好对妻子明说。 “我理会得,今日宴会,没让四郎出来见客,只说他病了。”陆夫人说道。 “九娘呢?怎么也没见她?” “她和四郎躲在院里,说要送你个礼物。”陆夫人想起那个古灵精怪的女儿,面容含了笑。 陆机又问:“三娘今日如何?可有钟意的儿郎,若有看中的,趁我走前,把亲事定了。” 陆夫人叹了口气,“听婢女说,在菊园被女娘们刁难,是被歧王给叫出来的。我去问她,她说不想嫁,我看她那样子,怕是对歧王动了心。” “元驰?不妥!不妥!”陆机忙说道:“倒不是说三娘不好,只是圣人对武将的态度你也知道,要我说,找个清闲的文职世家,嫁过去过安稳日子最好。” 虽然之前对女儿有所不满,到底是亲生的骨肉,自然是要为她盘算好。 “儿女有儿女的福分,不说他们了。”陆夫人把盔甲清洗干净,在陆机身上比划,很是满意,“这次出战,陛下给兵多少?” 陆机帮忙把盔甲挂起来,笑道:“妇道人家打听打仗的事做什么?” 陆夫人突然寒了声音,“多少?” “八万。”陆机回道。 手中的盔甲突然掉落,“金人二十万骑兵,让你带八万士兵去前线,这不是让你送死吗?” “陛下说可收编狄老将军的旧部,以扩充军马……” “放屁!”陆夫人骂道:“那些残兵旧将,打了那么多仗,残的残,死的死,怎么收编?有本事他自己去打啊!” “夫人。”陆机牵住老妻的手,两人坐下来,“你该相信为夫,你不是说过我是‘战神’吗?你说能嫁‘战神’,此生无憾。” “呸!”陆夫人忍不住笑了,“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陆机看着烛光中的妻子,两人成亲已有三十年,妻子还是当年嫁进来的明艳模样。 两人正说着话,管事突然来报。 “夫人,老爷,不好了!少爷晕倒了!” 两人同时站起来,“怎么回事?” “不知道,晚饭后照例泡澡,服了汤药后睡下,突然听到少爷大叫了一声,进去看时,已人事不省了。” “今日都吃过什么,接触过哪些人,吃了什么药,细细报来。”陆机便走便说,“去把前后院门堵着,一个苍蝇都不许放出去。” 陆夫人看到儿子的模样,几乎站立不住。 晌行她还来看过儿子一次,兴致勃勃地在和九娘捣鼓那些木头,并无异样。 这才几个时辰不见,身上笼着淡淡地一层青色,嘴唇乌紫,双腿充血肿胀,衣服都被撑得变了形。 “四郎,你睁开眼,看看娘啊!”陆夫人的声音嘶哑,泣不成声。 陆机叫来侍卫,把腰牌交给他,“骑我的战马,到清晖院请谢公子。” 今日赴宴疲惫,谢凝早早歇下了。 夜半时分,清晖院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四安迷蒙着双眼去开门,却见来人风一样闪进来,“谢公子呢?国公府有急事。” 谢凝听到声音,忙披外衫出来,看到侍卫,脸色凝滞。 深夜前来,绝不可能是小事。 “可是你家公子出事了?”谢凝问道。 那侍卫单膝跪地,行了军礼,出示腰牌,“谢公子神算,公子昏厥,国公爷请公子急去。” 谢凝核对无误,辛夷牵过马匹,怀夕背来药箱。 “前面带路。”谢凝翻身上马,马儿驰骋离去。 侍卫脸上闪过一抹惊讶,随即跟上。 谢凝见到国公夫妇,并无寒暄,拿出一根银针刺入皮肉,那银针迅速变黑,再结合陆云的表现,显然是中毒了。 “陆公子是中毒了。”谢凝取出银针,“我先帮陆公子放血,以减轻毒性,但若想解毒,先要找到何物导致的中毒。” 她用砭镰刺破几处要穴,黑色的液体随之流出。 陆夫人见此,怒从心起:这是谁要害她的孩子? 除了郭娘子,她没有向任何人说过四郎的事。 “谢公子,借一步说话。”陆机吩咐管事,“把今日伺候的人和公子吃过的饭、药渣一起叫到厅堂。” 贴身伺候陆云的小厮叫阿贵,他跪在地上,细细把今日的事讲了一遍。 谢凝仔细查看剩下的餐食和药渣,见自己开的药方无误,药量却不对。 她拈起一味草药,“附子我只开了两钱,从药渣来看,至少有五钱。从药理上说,超过三钱就会有毒性。” 熬药的小厮早已吓得瑟瑟发抖,还未等问他,已哆嗦着回了,“老爷,我没有、我没有!不是我换的药!公子的药一直都是我负责,从来没出过岔子,老爷明察。” “可是此药所致?”陆机问道。 “不至于。”谢凝摇头,“就算是用到五钱,毒性也不至如此。” 看着跪倒一片的仆从和婢女,问道:“你们仔细想想,今日可有发生过什么与平日不一样的事?遇到过什么不一样的人?” 众人皱眉思索时,阿贵抬起头,低声回道:“今日,洵南院的冬卉来过一趟,说是花圃培育出了新的兰花,公子一看,喜欢得紧,就让人摆在了卧房。” 谢凝思考一瞬,“带我去看!” 与寻常兰花不同,那是一株白色的兰花,花朵惨白如纸,花心处有几处淡黄的点缀,若细看,会发现那些点缀恰好形似一张人脸。 养花的老张头看了,连连摇头,“我可养不出这么怪异的花来,这绝不是从花圃搬走的。” 谢凝看着摆在床头的花,亦觉得是说不出的怪异,手中一滑,花瓶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室中突然恶臭扑鼻,那花盆中先是铺一层土,浮土之下,竟是腐烂的动物尸块。 兰花竟然生长在此。 谢凝捡起花朵,放在鼻端下轻嗅,一股淡淡的色味醉人心神。 “谢公子,当心。”陆机提醒,这么怪异的花他亦是第一次见到。 “无妨,此花无毒。”谢凝折下花朵,放在掌心,很难想像如此圣洁的花朵竟然生长在如此污秽的地方。 “此花产自西域,又名幽冥兰。它本身是无毒的,但陆公子所服的药中有一味吴茱萸,与此花的香味结合在一起,便是剧毒。” “那该如何?可有解法?”陆夫人急问道。 “夫人莫急,要解此毒其实十分简单。”谢凝脸色平缓下来,“要借国公府烈酒一用。” 陆夫人忙命人去取。 谢凝把幽冥兰捣碎,和在酒内,喂陆云喝下。 一刻钟后,陆云身上的青气逐渐淡去,嘴唇也慢慢变得红润,肿涨的双腿渐渐恢复正常。 “谢公子,我儿的身体可会受到什么影响?”陆夫人担忧问道。 “最近的体力会变得很差,让陆公子静养,康复的时间也会变长。”谢凝如实说道。 “知道了,深夜叨扰公子,还望公子见谅。”陆夫人福了一礼。 谢凝忙回礼,“夫人客气了。” “来人,送谢公子回去。”陆夫人面有歉意,“剩下的龌龊事儿,公子不便参与,请公子回去好好歇息。” 待人走出去,陆夫人突然大喝一声,“带冬卉来!” 第二百章 识破 冬卉被带到前厅的时候,两条腿都是软的。 她做事是很小心的,附子是一月前就开始加的,并没有人发现。然后,才大了胆子托人买了西域幽冥兰,送花的日子也是特意挑了国公府办菊宴的日子。 姑娘说了,今日国公府的下人忙得脚不沾地,绝对不会有人发现。 怎么这么就事发了呢? “冬卉,我记得,你是从九娘房里出来的。”陆夫人坐在主位,柔声说道:“你看你为人随和,办事伶俐,就差了你去三娘房中,让你做了大丫鬟。想着三娘刚回国公府,需要人多照应。没承想,你竟伶俐过了头。” 冬卉俯首跪地,声音沉沉,“夫人说什么,婢子听不太懂。” “懂不懂的都不打紧,以后你也听不到我说话。”陆夫人拿出身契,叫来管事:“去找人牙子来,就说国公府要发卖丫头,贵贱不论,人能领走就好。” 管事会意,取了身契,“我这就找城北的梁婆子,她现在正到处搜罗长相周正的丫头,冬卉姑娘这长相,必能被挑中。” 陆夫人起身,拢了拢鬓角,“忙了一日,我也乏了,你来办吧!” 说完,就往门外走。 地上瑟缩一团的冬卉猛地抱住陆夫人的腿,“不!不!我不离开国公府,夫人饶了我吧!” 城北梁婆子买这些丫头,是为了卖给小甜水儿巷新开的青楼,她不要去那些地方! “冬卉,我今夜为何叫你来?事到如今,你还要跟我打哑谜不成?你也不想想,你的主子到底是谁?”陆夫人怒道:“你的身契在我手里,你每月的月银是从国公府支的,你敢背刺主子,活腻了不成?还不给我从实招来!” “我说,我说。”冬卉抬起头,涕泪纵横,“是三姑娘,是三姑娘让我做这些的。她让我偷偷看了药方,买通了惠济药局的人,把附子的量加到了五钱,待公子的身体伤得差不多时,又找人买了幽冥兰。” “三姑娘说今日府里仆人都有事,让我趁着无人时,把花送到少爷房里。” “她给了我好些金银首饰,婢子是被猪油蒙了心,才做出这些禽兽不如的事来。” “求夫人看在我在府里伺候多年的份儿上,饶了我这一次。”冬卉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盆冷水,泼在陆夫人的心上。 之前也猜到一二,便听冬卉亲口说出来,陆夫人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心如死灰。 原来有人就是头野狼,就算你再怎么精心喂养,也养不熟。 “你下去吧!这件事不要再对任何人说起。”陆夫人冷冷说道:“管事,你去安排冬卉的差事,今后别让我再看见她。” 对此,冬卉已经感恩戴德。 虽然要去做一些外院的活计,但不用离开国公府,不用去青楼做那些下贱差事,她已经很知足了。 接连发生的事不断刺激陆夫人的神经,让她原本困顿的身体睡意全无,她像一抹游魂般飘到了洵南院,并没有叫醒下人,径直走到了陆幼音的卧房。 陆幼音还在沉睡,手上攥着一方靛蓝色绢帕,脸上浮现满足的笑意。 她就这么静静地坐着,看着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 脑海中闪现的是幼时的憨态可掬,是丢失女儿的茫然无措,是佛堂十年的吃斋念佛,是找到女儿时的欣喜若狂,还有回府后的百般小心、万般宠溺。 她丢失的那十年,吃了很多苦,也是会怨国公府,怨她这个娘吧! 不管她再怎么弥补,都无法弥补那丢失的十年,就像现在不管她再怎么压抑,也无法压住心中的怒火和失望。 三娘,那是你的一母同胞啊! 你丢失的这十年,你弟弟四处托人寻你;得知你要回来,是陆云带着工匠给你建了这座‘洵南院’;你回府后但有所需,他残着一双腿,也要给你备齐。 你怎么能如此算计自己的亲人?怎么能如此狠毒? 陆幼音睡得香甜,梦中又回到了菊园,那个锦衣公子追着她,塞给她的不是金簪,而是一纸婚约。 画面一闪,已是洞房花烛,男人把她的盖头掀起,正是伴她入眠的歧王殿下。 只是,这锣鼓喧天怎么突然停了,窗外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她好奇走到窗边,打开窗户,电闪雷鸣之下,却是浑身湿透的谢凝惨白着一张脸怒视着她。 陆幼音‘啊’的一声叫出来,自噩梦中惊醒。 她静静坐在床上,不是梦! 她真的听到淅淅沥沥的声音。 她循着声音望过去,黑暗中,桌案前坐着一个人,正对着她嘤嘤哭泣。 真是不能做亏心事! 她猛然大叫,鞋都来不及穿,拔腿就往外跑。 却听那女人叫住她,“三娘,是我。” “母亲?”陆幼音试探问道。 “是我。”陆夫人声音平静,听不出是喜是悲,“坐下,我有事问你。” 陆幼音心里闪过不好的预感,“敢问母亲要问什么事?” “四郎中毒,是不是你做的?”陆夫人直接问道。 “母亲怎么会怀疑女儿?我们是一母所生,是亲兄妹,我怎么会害他?四弟能治好腿,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害他?”陆幼音站起来,神情激动,来回踱步,边走边说,“是哪个贱人嚼舌根,让母亲怀疑女儿,我去剪了她的舌头!” “冬卉已经全招了。”陆夫人又说道。 “招什么?那丫头才来我屋里一年,我可没有让她买什么花,下什么毒?”陆幼音急道。 “三娘,我可从没有说过四郎的毒是买花所致。”陆夫人看着气急败坏的女儿,定定说道。 陆幼音突然‘扑通’跪下,“母亲,都是冬卉那小贱人出的骚主意,与我无关的。” 如果陆幼音能够承认此事,陆夫人至少会敬她敢作敢为。 可她刚开口,女儿暴跳如雷,急于自辩,被识破后又把罪责推到婢女身上。 这种既没有脑子又没有胆识的女娘,竟是镇国公府的嫡女! 陆夫人起身,“三娘,府上在郊外有处别院,你去住吧!婢女仆从我自会安排,吃穿用度也不会短了你的,只是,无事就不要再回来了!” 陆幼音颓然坐在地上,“母亲,您这是不要女儿了吗?” 正在往门外走的陆夫人停住脚步,却并没有回头。 “三娘,不是娘不要你,是你,不要陆家!” 第二百零一章 放榜 乡试后十五日,应天府终于放榜。 左相府一早便派了人守在府门,占了个绝佳的位置。 辰时,皇榜自城门落下,小厮从左向右开始看。 第一列,没有! 第二列,没有! 第三列,没有! …… 小厮揉了揉眼睛,重新再看一遍,终于在最后一列找到了萧埙的名字。 “少爷中了!” 小厮忙跑回相府,着急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主子,说不定也能领几个赏钱。 谁知,萧埙听了后,一脚踹在小厮脸上,“你说,我是第几名?” 小厮被踹懵了,捂着肚子,小心翼翼说道:“最后一个?” “我不管!”萧埙突然坐在地上,开始嚎哭,“父亲说过,我是第一名,怎么变成了最后一个,以后在国子监我哪还有脸做人?” 说着,两条腿在地上不断翻腾。 仆妇赶紧请来了萧夫人。 萧夫人看儿子如此委屈,心里也跟着难受,好不容易安抚了儿子,提着一腔怒火去找萧雍。 “萧狗子,你是怎么跟我保证的,你说咱们儿子肯定是此次乡试第一,现在却是皇榜上最后一个,你让他脸往哪搁?”萧夫人怒道。 “你说什么?” 萧雍放下手中书卷,亦觉得震惊,他提前跟誊录院的主事打了招呼,在誊录时,把萧埙的卷子做了记号,批改时按记号给名次。 “誊录院主事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怎会如此?” “你问我,我问谁去?”萧夫人想不通官场上那些弯弯绕,她只知道这次考试让儿子很不如意,儿子不如意她就不如意,她不如意萧狗子也别想如意。 她看了看在书房走来走去的丈夫,越看越不顺眼,自从凤仪宫一事后,他已许久没有进过宫,圣眷淡了,谁还把他的话当回事。 “连这点小事儿都办不好,你这个当爹的还有什么用?” 一句话,说的萧雍十分下不台。但看了看萧夫人的怒意正盛,也只得缓了脸色。 “夫人莫急,待我去找同僚打探清楚。” 萧雍出去不过一个时辰,又回到了府里。 萧夫人一直在厅堂等着,看到丈夫回来,忙上前问:“可打听到了什么?” “许晏这个老匹夫!”萧雍怒道:“若有一日我重回朝堂,定要这老匹夫不得善终。” 萧夫人平日在小事上对丈夫吆五喝六,但若真遇到丈夫生气,她亦是知道要收敛的。 她起身为丈夫倒了盏茶,“你且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誊录院主事看到埙儿的记号,本来已经改为第一,谁知许晏那个老匹夫复审的时候发现,竟然把此事捅到了皇上那里,那主事据理力争,才保住了埙儿的名额,可自己却因此获罪,已然被流放老家了。” “老匹夫竟还说埙儿的文章……”萧埙难受得说不下去,“说埙儿的文章‘狗屁不通’。那文章是我亲笔所写,他竟骂我‘狗屁不通’。” 萧埙捶着胸口说道:“想我也是‘荆门三杰’之一,我写的文章曾得陛下御笔亲提,百姓争相传唱我的诗文,他竟然骂我写的‘狗屁不通’。” 许晏针对他的门生,他可以忍;弹劾他的为官之道,他可以忍;但贬低他的文章,他绝不能忍。 萧埙的文章出自他手,是他花了三个晚上才想出来的,竟然被人说‘狗屁不通’。 “我要进宫,我要见皇上!”萧雍突然站起来,举步就要往外走。 萧夫人赶紧拦在丈夫面前,“你昏头了?是你盗了题,是你买通主事,你找皇上做什么?” “何况父亲说了,机缘未到,不让你出府。给我回去老实待着!” 萧雍垂头丧气坐回去,他只是一时气不过,哪里能真的去面圣! 机缘,何时才到来啊! 榜文前人头攒动,四安、五安在前面开路,谢姝终于挤到了榜前,入眼便是墨笔两字:谢凝。 “阿凝、阿凝,你中了,你中了!”谢姝不顾形象,一路跑一路叫着回了马车。 车内,谢凝递过来一个干净的帕子,“二姐,擦擦汗。” “你中了,是头名,解元。”谢凝难掩激动,家里虽然有举人,但能中解元的这可是头一个。 谢凝脸上却没有太多的情绪起伏,静静地陪两个姐儿玩。 “阿凝,你怎么一点儿都不高兴?”谢姝问道。 “意料之中的事,有什么可高兴的。”谢凝挽了个花绳,让侄女想办法解开。 谢姝不解,“你怎么知道你一定能中解元?” 谢凝莞尔,“我学得好啊!” 谢姝‘噗哧’笑了,“你这不是自信,是自负。” “你们可不要跟小舅舅学啊!”谢姝说道。 灵姐儿不服气,“小舅舅聪明又好学,为什么不能跟他学?灵儿要像小舅舅一样去国子监,考科举。” “你一个女娘,上哪门子学,再说,大韩也不许女子参加科考,你趁早断了这条心。”谢姝说道:“赶紧跟着绣娘学女红,你绣得鸳鸯比鸭子还要丑,将来可怎么嫁人?” 灵姐儿越听越烦,用手指堵住耳朵,“不听不听。” 谢凝笑着把侄女搂在怀里,“谁说女儿一定要嫁人?谁说女子不能科考?” 谢姝突然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却不敢当着两个女儿的面接话,赶紧找个话题遮掩过去。 “你既考中解元,该准备的也该备下了。”谢妹说道:“别回去了,直接到裁缝铺,裁几件新衣裳,穿着白衣服面圣,怕是不妥。选个鲜亮的颜色,喜庆。” 按大韩往年的惯例,乡试前三甲,圣上赐宴琼林苑,那可是光宗耀祖的事。 “要不要回雀门外街,让父亲也高兴高兴。”谢姝问道。 谢焘最看重读书,若是让他知道弟弟中了乡试头名,指不定有多高兴呢! “不用,直接去清风楼,听说夏尚喜从浙江回来了。”谢凝说道。 自王氏死后,除了让松萝每月送银钱过去,她几乎没有和谢焘再有过来往。 “父亲要的不是我争的荣光,而是他自己争的荣光。” 第二百零二章 水落 之前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伙计回报,遇仙楼拉了五十辆马车的葡萄,正秘密在郊外的酒庄酿酒。 “公子,这是他们的葡萄,我特意带回来给您看看。”伙计办事机灵,从牛皮纸袋里拿出一串紫红色葡萄。 谢凝接过,剥开一颗,放进嘴里细细咀嚼。 酸中带甜,虽说有甜味,但难以掩盖其中的酸味。 她揉捏着剥下来的葡萄皮,颇要费些力气才能附在皮儿上的果肉撕下。 “怎样?”谢姝问道。 “皮厚肉酸,酿不出好酒。”谢凝说道。 用于酿酒的葡萄,应是皮薄肉甜,这样酿出的酒才酒香馥郁,而夏尚喜采买的葡萄皮厚肉酸,酿出的酒则会苦涩。 “照你这么说,遇仙楼买了这么多葡萄,若酿不出好酒,那岂不是蚀了老本?”谢姝把谢娘子生前用的算珠放好,坐在桌案前点茶。 “我说过,咱们是开门做生意,有人要仿效,咱们拦不住。路是他们自己选的,后果自然他们也得担着。” “你这招声东击西,倒让夏尚喜着了你的道儿。”谢姝笑着,把茶汤递给谢凝。 这几年,遇仙楼憋着一股劲,处处要跟清风楼比。 清风楼上午出了一道新菜式,下午就能出现在遇仙楼的餐桌上。 跟风倒也罢了,今日撬个跑堂,明日撬个掌柜,恨不得把人都给抢了去。 谢凝喝了口茶汤,说道:“自古商场如战场,我不过挖个坑,夏尚喜就急着往里跳,是他自己棋差一着,怪不得别人。” “也是,不是咱们让他学步,是他自己处处要跟风比较,这次个跟头,让他长长记性。”谢妹说道。 松萝从门外进来,拿着个小酒壶,给两姐妹各斟了一杯酒。 “这是用古千从甘肃采买的葡萄酿的,公子尝尝。” 谢凝在玻璃盏里摇晃片刻,浅尝一口,酒酽味浓。 谢姝也尝了一口,咂咂嘴,“尝着倒是比之前的好喝。” “去年时间仓促,葡萄放置时间久,酿造时间也不充分,自然比不得今年。”谢凝解释道。 “那脚店的分售何时开始?”松萝问道。 “既然酒已酿好,明日便开始。”谢凝说道:“动静大一些,务必让夏尚喜知道。” “这个公子放心,遇仙楼天天派人盯着咱们呢!” 翌日,便有人回报给夏尚喜,清风楼开始向脚店售卖葡萄酒。 “酒卖的可好啦,一车一车的拉走,银钱一箱一箱地抬进来。”小厮夸张地说,“这下清风楼就算不开酒楼,只卖酒,也能赚得盆满钵满。” 夏尚喜捊着胡须,若有所思,“去,让酿酒师傅快一些,咱们也是正店,不能让清风楼占了上风。” 小厮去而复返,“师傅说了,快不了,最快后日可成。” 后日,那就是得再等两日。 两日,清风楼能卖出去多少坛酒? 想到这儿,夏尚喜开始噼里啪啦打算盘,每拨弄一颗算珠儿,他的心都紧一下。 似乎清风楼多赚一文钱,他就要少赚一文钱。 两日后,酿酒师傅把酒缸打开,顿时酒香扑鼻。 师傅打了一勺给夏尚喜,“夏东家,这第一口酒应该您先吃。” 夏尚喜抖了抖衣袖,欣喜接过,尝了一口,刚到嘴里,全数吐了出来,“什么东西?比马尿还难喝。” 师傅大惊失色,自己忙尝了一口。 怎么会是这个味道? 苦涩酸楚! 他再打开一缸酒,又舀了一勺,还是一样的味道。 他欲开第三缸,夏尚喜的耳朵已经扇了过来。 “说,是不是你干的?你是不是清风楼安插的内应?”夏尚喜掐着师傅的衣领,恨不得生吞了他! 这是他花了大价钱从清风楼撬得酿酒师,据说掌握了全部的流程,怎么会出这样的岔子? 他不知道的是,谢凝只教给酿酒师酿酒,但关于如何选购葡萄只字未提。 选购、酿造、售卖完全分离,就是为了防止有一人辞工而影响全局的事发生。 酿酒师生生受了这巴掌,“东家,没有,绝没有!” “我跟了您一年有余,怎么会做这吃里扒外的事?您给我这么高的月银,我得对得起您!” “你怎么对得起我?你怎么对得起我给你那么高的月银?”夏尚喜急了眼,把酿酒师的头撞在酒缸上,“你看看,你看看,你对得起谁?” 满院子的酒缸,数百坛酒,从选购、采买、运输,花了他六十余万贯! 酿出的酒全都不能喝,这可怎么办? 而且学清风楼预售模式,已经收了脚店的钱,若不能按时交货,双倍赔付。 采买原料已花去了他的大半积蓄,如若再双倍赔偿脚店,他这几十年岂不白干了? 夏尚喜颓然坐在地上,捶胸顿足,“这可怎么办才好?” 他突然想起那跛脚娘子,他跟随她去了浙江,那跛脚娘子四处说要收购葡萄,东挑西拣,就是不下手,最后竟然一两葡萄也没有买,便回了京城。 还有那些跟着一起抢购的买办,光打雷不下雨,价格倒是炒上去上了,但最后大量购买的只有他一个。 夏尚喜彻底想明白了,这是有人做局,只等着他往里跳呢! 可偏偏,他就跳进去了! 她们也不打听打听,他夏尚喜是何许人也,竟然在太岁头上动土,活得不耐烦了! 夏尚喜一生经商,贪功逐利,在他眼中,金银财物更胜身家性命。 如今被人设计,眼瞅着棺材本都要折进去了,女儿之前交代的话早就抛诸脑后。 “叫上护院,跟我上清风楼!” 遇仙楼前,早有脚店等待买酒,定金是入秋前就交了的,夏东家也一早说了,今日开售。 所以,大家早早赶来,可左等右等不来人,只见对面清风楼门前一辆接一辆的马车,载着酒离去。 “早知道在清风楼订了。”有人说道。 “你急什么?遇仙楼的也一样好,况且夏东家是皇亲国戚,咱们这些商户,平日里哪有机会和贵人攀上交?” 正说着,只见夏尚喜身后带着乌泱泱一帮人向遇仙楼走来。 第二百零三章 石出 众人忙起身相迎,夏尚喜也不进门,只站在官道上,直接说道:“今日这酒,我是给不了大伙了!” 人群疑问声不断,“这是为何?” 夏尚喜转身手指着清风楼,“问它!是她们捣乱,让我买了坏的葡萄,酿的酒比马尿还难喝。” 一个身穿绸衣的老人问道:“夏东家,老身不清楚你和清风楼之间发生了什么纠葛,但当初我们是把定金交给你,自然是找你要货,我们和清风楼说不着啊!” 人群中有人附和,“你和清风楼之间的事,咱们管不着。今天要么给酒,要么退钱。” “嚷什么!嚷什么!”遇仙楼的掌柜看东家吃瘪,忙出来维护,“也不睁大眼睛看看这是谁,这是夏国丈,大呼小叫,小心治你们个不敬之罪。” “掌柜,并非我们不敬国丈大人。只是这做生意,它讲究个‘理’字。”老人说着,自怀中掏出契约文书,“当时,我们交定金时,遇仙楼立此契约,承诺两月后按时交货,若有违约,双倍退回定金。” 老人把契约递给掌柜,“您且看看!” “看什么看!”掌柜突然抢过老人的契约,一把撕个粉碎,“我什么都没看见!” “你、你、你好不讲理。”老人气得浑身颤抖,蹒跚着退回到桌案前,同伴忙递上茶水。 脚店的采买恨恨看着夏尚喜,却不敢再轻举妄动。 夏尚喜站到门前,朗声说道:“各位同行,且听夏某一言:要酒,遇仙楼没有,但清风楼有;定金,那是不可能退的,有本事的,就去对面抢去,抢多少就算多少。” 这不是无赖吗?人群中有人低低说道。 原想通过这次采买,能和皇亲多少攀上些关系,谁知道这些所谓的贵人也不过如此! 但大家又岂会听信夏尚喜的一面之词,干出这白日哄抢的恶行? 毕竟,大理寺、太府寺、刑狱司、刑部可都不是摆设。 夏尚喜看着众人不动,又说道:“既然大家不愿意,那夏某也就不勉强了,请回吧!” 采买们敢怒不敢言,当初给的定金可不是百八十贯,那是成千上万贯钱。对于小的脚店来说,有些是半年的收入,岂可说不给就不给? 打手把采买们轰出了遇仙楼,采买们却也不走,在遇仙楼门前左右两侧站好,把想来用餐的顾客堵在门口,一下也不曾放进来。 夏尚喜无奈,打也不是,骂也不是。 咬牙切齿地看向对面,恰好松萝下楼交代事情。 夏尚喜看到那跛脚娘子,恨恨骂道:“死瘸子,总算让老子等到你了!”招呼手下,“都给我上!” 松萝只看到一帮壮汉冲进清风楼,把守门的小厮拎起扔在一旁,那小厮倒在地上,动也不动。男人们进门砸酒摔碗,几个彪形大汉不管不顾,直冲着自己走来。 她转身就往楼上跑去,奈何腿脚不便,被楼梯绊了一下。 就这么一瞬的工夫,已被大汉抓住双脚,倒着把人拎起来,就要往地上摔。 “放下她!” 楼上突然传来一声清冷的声音,三支羽毛箭先出现在拐角,接着一个白衣公子手持满弓,随时待发。 “放下她!”谢凝又说了一遍,“别再让我重复第三遍。” “若爷爷不放呢?”大汉问道。 “那你可以试试是你的手快还是我的箭快!” 汉子脸上现出一道狞笑,倒拎着松萝放到了楼梯外,挑衅地看着谢凝,抓着松萝脚踝的手越来越松。 “很好!” 谢凝话音未落,三支羽毛箭已离弦,那汉子的眉心、心窝、胯下各插着一支羽毛箭,双眼圆睁,满脸不可置信,向后倒去。 那汉子的手一松,松萝便要摔下来,只见白色身影一晃,稳稳接住。 松萝惊魂未定,看着那倒下的汉子,声音哆嗦,“公子、公子,你杀人了!” “第一次我没能护住你,我绝不允许自己有第二次。”谢凝把松萝扶在楼梯坐好,帮她把外衫整理好,“去楼上歇着,余下的交给我。” 松萝的腿因她而残,那时的她昏迷不醒,不能护在松萝左右。这件事令她愧疚不已。 今日她能护住松萝,是上天给她赎罪的机会。 楼下,食客们早已乱作一团,争相跑出门外,跑堂、小二,躲得躲、藏得藏。 整个清风楼,已乱成一锅粥。 谢姝一时安抚食客,一时顾着酒楼,一时躲避追赶,不经意看到倒下的壮汉身上插着三支羽毛箭,而谢凝手上还握着弓。 她不顾一切冲过来,一把抢过谢凝手中的弓,“阿凝,你走!你马上走!” 她看着那汉子的胸口不时有血涌出,一张俏脸吓得煞白,“就说人是我杀的。你回到清晖院,就说你今日没出来过。” 谢凝看着那拿反的弓,轻易就夺了过来,“二姐,弓不是这样拿的,你连搭弓都不会,如何让官差相信人是你杀的?你回楼上,这里交给我。” 谢凝自箭囊再取三箭,对着楼下抢砸的众人说道:“都给我住手,否则他就是你们的下场。” 她踢了踢壮汉的尸体,“不怕死的就继续砸!” 莫说那些打手,就连夏尚喜都惊得说不出话。 这清风楼的东家不是那跛脚娘子吗? 这白衣公子又是谁? 他杀了人,为何如此无惧? 莫非他和自己一家,背后有人撑腰! 而那些打手,说是夏家的护院,不过是夏家豢养的打手。 夏家出钱,他们出力。 夏家让打谁,他们便打谁,让砸哪家店,便砸哪家店。 但可没有说要人命啊! 夏尚喜一时有些怯了,边退边吼,“你等着,给老子等着。” 他后退的时候,绊倒在守门的小厮身上,那小厮翻个身,满脸血污,头上插着一块锐利的石头,已然没气了! 夏尚喜‘啊’了一声,赶紧跑回遇仙楼。 他只是想找清风楼麻烦,怎么闹出了命案? 他这才想起儿子葬礼时女儿说过的话:谨言慎行,低调行事。 第二百零四章 探望 夏尚喜还未退出清风楼,却见带刀的官差赶到。 “东家何在,出来回话!”领头的官差喊道。 夏尚喜看着地上的两具尸体,门口还有成群讨债的,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家奴忙找了门板把他抬回店里,一面暗暗差人往宫里送信儿。 虽说裕贵妃不爱管这档子闲事,但那是她亲爹,总不能任由人欺负。 “又怎么了?”裕贵妃展开家信,每次托人朝宫里送信,准没好事。 刘公公站立一旁,默不作声,虽说送信儿的人十万火急,催促他尽快让贵妃拿主意。 可每次这种事情发生,最先挨骂的都是他。 “越来越荒唐,怎么闹出了人命?”她在宫中自顾不暇,娘家不能分忧,却不断添乱。 刘公公这才回道:“说是国丈大人被人做了局,高价买了葡萄,酿出的酒却酸涩难喝,一时气不过,就带人去找了对面清风楼的麻烦,打斗时死了两个人。” “开封府去了吗?”裕贵妃又问。 “已把闹事的人抓起来了,国丈大人昏厥,官差不敢拿人,现在家里休养。” 裕贵妃沉思片刻,“我休书一封,你差人交给舒王,让他尽快去看望外祖,叮嘱他这件事尽量不要惊动官府,如果对方同意私了,赔些钱便罢了。” 如今,萧雍赋闲在家,久不得圣宠。她如同失了臂膀。 她一切为儿子谋划,奈何儿子全无夺嫡之心。 熙宁郡主后宫独宠,她现在连见皇上一面都难,这时若再因家事惊动了圣驾,她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刘公公面露担忧,“娘娘,以国丈大人的性格,怕是断不会同意您这样做的。” 那是一个锱铢必较的商人,可以为了一贯钱给人拼命,若是他知道赔对方钱,怕是能气死过去。 裕贵妃展开手中的信,“他们若能处理此事,这件事就不会传到宫里来。哪次不是他们闹了事,找我来善后?既然让我做主,哪还用听旁人的意见。” 她写完最后一个字,放入笔架,“父亲做了一辈子生意,却不愿意承认,他从来不擅经商。这次事过后,让他把遇仙楼关了,安心回家养老吧!” 刘公公接过书信,滴上蜡油,“娘娘说的是,国丈大人年纪大了,也该好好歇歇了。” 韩元舒对于母亲安排的差事无比抗拒,但又不得不办。 正如裕贵妃所说:不管他承不承认,裕贵妃都是他的母亲,夏尚喜都是他的外祖。 当他带着厚礼到夏家时,还未进门,就听到夏尚喜的呻吟声,直呼自己要死了,但从那有力的呻吟声来看,应该性命无碍的。 “乖孙,你可来了,你可要为外祖父做主啊!”夏尚喜躺在床上,吃喝拉撒不离屋,“清风楼的东家要杀人,他把我害成这样,你可要帮外祖出了这口恶气。” 韩元舒忍着那股刺鼻的味道,床上的老人张牙舞爪地把当日的情景讲述了一遍,看起来四肢灵活,并无异常。 待老人说完,韩元驰掏出母亲的亲笔信,“这是母亲的书信,我只按她说的做,祖父若有异议,便去找母亲理论吧!” 说完,起身离去。 他不愿在这里多待一刻,也不愿看着撒泼耍赖的老人演戏。 “殿下亲自去开封府还是卑职代去?”身后的红衫女子问道,那是舒王的随行侍卫林月。 “既已惊动了开封府,还是本王亲自去一趟。”舒王说着上了马车,林月紧随其后。 没承想,刚踏入开封府的大门,却看到了一身劲装的韩元驰。 “大哥,你怎么会在这里?”韩元舒施礼问道。 “这话,我也正想问你。” 韩元舒浅笑,“若我所料不差,咱们应该是为同一件事而来。” 开封府推官看到两个王爷同来,倒舒了一口气。 官差抓了清风楼的谢凝,前脚才抓了人,后脚歧王就到了,不由分说,就让放人。 这案子还没开始审,怎么能放人。 但歧王的理由让人无法反驳:两方闹事,怎么只抓清风楼的东家?遇仙楼的夏尚喜为什么好端端地在家里? 推官有口说不出,有些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夏尚喜是裕贵妃的亲爹,年事已高,当场昏在了酒楼前,若强制抓回府衙,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如何向裕贵妃交代? 虽说律法面前人人平等,但也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但这些话,大家心知肚明便好,怎好拿到明面上来说? “推官大人。”韩元舒说道:“遇仙楼不告了,我们撤案。” 推官初始没听清,又问了一遍。 “遇仙楼撤案。”韩元舒说道。 “好!”推官不由拍了大腿,而后,又觉得失态,忙问道:“歧王殿下,那清风楼呢?可要撤案?” 韩元驰猛地拍了桌案,震得茶水四溅,“人命关天,为何要撤案?” 推官吓得往回缩了缩,这两个祖宗,他哪个都得罪不起。 一个要撤,一个要查,这可如何是好。 却听韩元舒说道:“大可并未问过苦主,怎么知道不撤案?不妨让苦主出来,当面问问他的意思,这样推官大人才知道该怎么审。” 推官感激地着着韩元舒,还是舒王能体谅民生疾苦啊! “二弟,你一向不问世事,今日怎么如此有闲功夫到开封府?”韩元驰问道。 他这个弟弟,除了家宴,朝中政事一概不理,父皇也由着他,没有委派任何官职,整日过得如同闲云野鹤一般。 若不是在这里遇到他,他几乎都要忘了自己还有个二弟。 “这句话,我也想问大哥,大哥掌管太府寺,今日怎么到了开封府?”韩元舒问道。 推官看着两人针尖对麦芒,都揣着明白装糊涂,话里话外的枪药味连他这个外人都被呛到了,忙开口说道:“两位王爷,今日升堂只审清风楼与遇仙楼的命案,如果下官所料不差,二位都是为了此事而来。” “不若依舒王所言,带谢凝上来?是告是撤,一问便知。” 第二百零五章 私了 谢凝被带上来的时候,裾袍下摆有血渍,白衣上更是片片脏污,头发毛糙,木簪歪斜,垂下来几绺头发。 韩元驰看了,心好像被人扯了一下,“推官大人,现在还未定罪,就这般对待嫌疑人吗?” “歧王殿下,您放心,绝对没有用刑。”推官满面堆笑,“但这里是开封府,自然比不得家里舒适,谢公子只是困顿疲乏罢了。” 韩元舒冷眼看了一眼韩元驰,镇国公府的菊宴上,两人公开挨肩搭背,现在是在开封府,还要上演你侬我侬的戏码吗? “大哥要体贴还是回府里体贴,这里是开封府,是审案的地方。”韩元舒说道。 而后,直接转向谢凝,开口问道:“谢公子,今日本王来,是想当面问你,若遇仙楼撤案,公子是否同意私了?清风楼死了一个跑堂,遇仙楼折了一个护院,也算打平。” 谢凝并没有犹豫,“清风楼损坏的桌椅摆设……” “遇仙楼按原价赔偿。”韩元驰答得果断。 “同意。”谢凝也爽快。 推官绕过桌案,脚步都轻快起来,“既然如此,那这个案子就好办了,二位回去,各自安抚死者家属,清风楼的所有损失遇仙楼赔偿。下官这里也可结案了。” 这个结果,皆大欢喜。 唯一不欢喜的只有韩元驰。 他听到谢凝被抓的消息,外衫都没来得及穿,一路疾驰赶到了开封府。 一来怕开封府用刑,谢凝受苦;二来是想给谢凝撑腰。 皇长子的大腿都伸出来了,不知道抱吗? “是夏尚喜寻衅滋事,为何同意私了?”韩元驰看着对面坐着的谢凝,看着老实乖巧,主意倒是大得很。 “做生意以和为贵,清风楼要开门做生意赚钱,我不想在此事上纠缠太久。” 只要和遇仙楼的官司一天没了结,两家酒楼都不能开业,算算一天的流水,损失惨重。 马车不知压到了什么,车子颠簸,谢凝的身子跟着摇晃了一下。 韩元驰本能伸出手,稳住身形。 谢凝坐正后,把肩膀的手拨开,“这里没有外人,你不用演戏给人看。” 韩元驰胸中一股无名火瞬间蹿了起来,“什么叫演戏给人看?难道你和我的过往只是演戏?” “清风楼我准备转给二姐经营,王爷在清风楼的股份,也请估个价,我会备好钱买断。”谢凝低眉说道:“多谢王爷把清晖院借给我暂住,但清晖院离国子监太远,来往不便,我准备搬回市区。” “谢凝,你要做什么?”韩元驰压抑的火蹭蹭往上冒,“这么急着和我撇清关系?” 谢凝还是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衣服上的纹饰,“做我该做的事。” 韩元驰突然起身,俯视着低坐的人,“我碍着你要做的事了?” 谢凝终于抬起头,看向那两道利箭一般的双眸,“我只是不想打扰王爷的生活,不想给王爷添麻烦。” “我们认识了这么久,我以为我们至少是……朋友。”韩元驰小心地遣词用句,“今天看来,我们的关系也不过如此。” 车内只有沉默,谢凝一声中吭。 韩元驰低头看那歪歪的木簪,随着马车的晃动,东倒西歪,垂下的头发越来越多,乌发下的脸显得越发小巧玲珑。 不对! 不对! 若他心里真的没有自己,为何在自己被困大理寺时如此不计一切帮自己寻找证据,助自己脱困? 现在种种的拒绝,与其说是嫌弃,倒像是某种担忧与惧怕。 “谢凝,你是担心我,你这么急着我和撇清关系,是怕牵连我,我说得对不对?”韩元驰好像终于猜到了谜底,心里的火气随之散去。 “王爷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谢凝说道:“入股和租赁的文书,我会尽快差人送到府上,当然,钱也一并奉上。” “小骗子!”韩元驰突然笑了,挨着谢凝坐下,“我看你嘴硬心软到几时?” 他把木簪扶正,想把散落的头发束好,却不得要领,越抓掉下来的越多,谢凝想要拒绝,却被他一把按回座位,“坐好,本王帮你束发。” 谢凝只觉得肩膀蓦地一沉,被人重重按下,只好乖乖坐回去。 可下一秒,木簪丝滑落地,青丝如瀑布般散落肩头,更衬得她面如冠玉,发丝间有淡淡的清香,弥漫在车内,乱人心神。 一时间,时间仿佛静止。 韩元驰的眼神深邃而炽热,仿佛能将她的心看穿。 谢凝慌乱地移开视线,她缓缓俯下身,捡起地上的木簪。 “别动。”韩元驰抬手轻抚过她的发丝,“头上有东西。” 他的声音突然有些沙哑,将指间的棉絮给她看,以证明自己没有说谎。 车内空间狭小,两人的膝盖偶尔轻轻碰撞,每一次不经意的接触就如同微弱的电流传遍全身,让人心头一颤。 谢凝攥着木簪的手越来越紧,手心渗出汗珠,只觉对方的气息越来热,让她不敢再有一丝动作。 “韩元驰,假若,你猜的都是对的。”谢凝抬头直视对方的眼睛,“若我要做的是极危险的事,会牵连你,甚至会害死你,你还愿意像现在这样,对我不离不弃吗?” 韩元驰看着她紧绷的面容,嘴角邪魅一笑,突然脑袋一歪,躺在她的颈窝,“若公子不嫌弃,我现在就可以成为你的人。这个人,这条命,都是公子的。” 他学着话本上子上那些美娇娘的姿态诉忠情,但偏忘了自己是个八尺男儿。 而且他的头很大,谢凝只觉得颈边有个毛茸茸的东西不断磨蹭,他甚至开始用胡茬蹭自己的下巴。 谢凝只觉得全身的血只往头上涌,脸红的像夏日的凤仙花。 但这并不妨碍她袖中的小动作,一根金针滑到掌中。 “歧王殿下,我劝你最好自己坐起来。”她晃动手中金针,“否则,我会让你永远躺着。” 一个大男人偏要做小女儿态,说不出的怪异恶心。 韩元驰无辜,“我和自己喜欢的人亲昵,有什么不好?” 他看了看马车内,空无一人,车帘也拉得好好的。 “这里又没有别人,无伤风化,我看挺好。”他大手一捞,想把人拽回怀里。 这时马车恰好停下,卫融在前面吼了一句,“谢公子,清风楼到了。” 谢凝侧身一闪,跳下车来。 韩元驰抓了个空,只能看着人越走越远。 “谢凝,不管你要做什么,天上地下,我甘愿生死相随。” 第二百零六章 归还 谢凝下车,三两下挽好头发,举步便往酒楼走去。 快到门前时,却听松萝喊道:“公子,你回来了!可是,你为什么要去别家的酒楼?” 谢凝抬头,才发现自己慌乱中竟然走到了隔壁的酒楼。 她装作不经意拐个弯回到清风楼,反常地叮嘱门口的小二要好好值守。 而后,快步上了三楼的霜露阁,正好停下来好好的喘口气。 却听身后有人说道:“阿凝,你回来了?” 谢姝昨夜一夜未睡,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人被带去了开封府,不知吉凶,想要托人打听近况,却被衙役挡了回来。 正不知如何是好时,人却回来了。 她忙上前,前后左右查看了,“他们可有用刑,有没有受伤?” 除了衣服和脸上有些脏污,鬓发有些散乱,倒不见受伤。 还好,全须全尾的。谢姝拍了拍胸口,放下心来。 “我让厨房给你做碗燕窝粥。”谢姝说着,就要往门外走去。 却被谢凝拦住,“开封府有给饭吃。” “那我去准备热水,你好好泡个澡,去去晦气。”谢姝说道。 谢凝摇头,拉着谢姝坐回桌案,“二姐,坐,我有话给你说。” 话未开始,却见松萝端着热水,胳臂上搭着帕子,走了进来,“公子好歹先擦把脸,再说正事。” 她放下脸盆,绞了热帕子,递给谢凝。 谢凝接过,粗略擦了手脸,对松萝说道:“你也来坐,我也有话给你说。” 她起身到书柜前,打开暗格,里面放的是清风楼的房契、账册、工人的聘约,还有这两年经营所得的银票。 “二姐,这是清风楼的家底,你收好。”谢凝将木匣交给谢姝。 谢姝打开一看,惊了,“好好的,给我这些做什么?” “清风楼本是谢娘子所创,是谢家的财产,理应交给谢家人掌管。” 如此,她才算是完璧归赵。 “这孩子,说的什么傻话,难道你不姓谢?”谢姝看了松萝一眼,后者同样不明所以,“你是谢家的独子,清风楼本就是你的,二姐也只是暂时帮你照看而已。” “二姐是女子,大韩律例,家产只传男丁,这酒楼,终究是你的。”她拍了拍谢凝的手,笑道:“你上学期间,二姐帮你打理,待你科考完,还是要亲自打理的,你可别想躲懒。” “二姐,你虽是女子,但清风楼你打理的很好。”谢凝说道:“律例是死的,人是活的。没有什么男子可做女子不能做的事,男子可做生意,女子亦可,且不比男子差。” 谢姝看她郑重的神色,知她不是玩笑,“阿凝,你把清风楼交给我,你自己要去做什么?” “我去做我该做的事。” 小窗外,偶尔可见景灵宫上空的乌鸦飞过。 谢姝把木匣重新塞回妹妹手中,“阿凝,你想做什么便去做,二姐可以帮着打理清风楼。但你记住,只是帮你打理,这酒楼是你自王氏手中买回,是你将它扭亏为盈,你才是它的主人。况且,你是家中唯一的男子,这份责任只有你能担得起。” 谢凝看着姐姐眼中的坚毅,自知再多说无用。 她将木匣放在桌案上,推回,“二姐,我要为明年春闱做准备,清风楼无暇再打理,这些你且收着。且我在国子监也用不到婢女,就让松萝留在清风楼帮你。” 她找出身契银票,交给松萝,“这是你的身契,现在交还给你。你若愿意,可以继续留在清风楼,掌柜之职还是你的;若不愿意,可以离开这里,天地之大,这些银票可以让你过好下半生。” 松萝听了,大着胆子问了句,“公子,这是不要我了吗?” 谢凝回头看她时,她眼眶已经有些泛红,“不是不要你,只是我以男子身份行走,总带着婢女不方便,辛夷和怀夕同样要留下。我有四安便够了。” “公子,你我在广灵观相依为命十年,你骗不了我的。你就是不想要我了!”说着,眼泪已流了下来,“哪家的公子没有婢女伺候?况且四安痴傻,能做什么事?” “是不是松萝哪里做得不好?我改!我可以改!”松萝急道,她起身俯地叩头,“求公子不要赶我走。” 她只是个卑贱的婢女,蒙公子不弃,教她如何经商立世。 以前人们叫她‘瘸子’,现在,谁不敬她这个‘跛脚掌柜’? “松萝,你不该如此。以你今日的才能,加上这些本钱,不论你到哪里,都可以再开一家食肆,衣食不愁。” “公子,松萝不为钱财,只求能跟在公子身边。”松萝再次叩头。 “为何?”她问道。 “因为公子于我而言,不是主仆,而是亲人。清风楼于我而言,不是酒楼,而是家。这世人,哪有人要离开自己的家和亲人,往别处谋生的?”松萝的声音带着哽咽,语不成句。 谢姝叹了句,“阿凝,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你要把清风楼交给我,又要把松萝赶走,却不肯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但不论发生什么事,我们是一家人,风雨亦同舟。”她把手放在谢凝手中,紧紧攥在一起。 一家人? 自东宫那场大火,她以为这世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她经营清风楼,归还清风楼,以为这样就可以了却她和谢家的恩怨。 她给松萝丰厚的钱财,以为这样就可以全了主仆的情谊。 可是,她们,竟然把自己看成一家人! 她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两人,“若我做的事是很危险,若不成,定会牵连到你们,可能……,有性命之忧。你们,还要跟我一起吗?” “我说过了,风雨同舟,生死同在。”谢凝倒了杯葡萄酒,“这年头,做什么事没有危险?就说我吧,不过是嫁了个人,若不是你,差点把命搭进去。你救我于水火,难道我怕危险就要和你分开吗?” 她把谢凝揽在胸前,“这辈子,我们是家人。下辈子,还要做家人。不离不弃!” 松萝屈膝向前,“公子,松萝不怕危险,只怕公子不要我!是生是死,我都要和公子在一起。” 谢凝抓着她的手,第一次心中感到安宁与富足。 原来,她并不是孤家寡人。 “话说,你要做什么事?”谢姝好奇问道。 谢凝沉思一刻,“开钱庄!” 第二百零七章 筹钱 “开钱庄好啊!钱庄能让钱生钱。”谢姝说道:“说不定有一日,咱们也能像通泰钱庄一样,富得流油。” 她笑着打开木匣,把里面的银票尽数取出,交给谢凝,“你看够吗?不够的话我让古千把豫州商铺的钱调过来。” “二姑奶奶守着清风楼,我去帮公子盯着钱庄。”松萝说道:“公子,你看可以吗?” “你们,不问我为什么开钱庄吗?”谢凝问道。 “你要开钱庄,自然有你的道理。你能把濒临倒闭的酒楼经营成今天这个模样,姐姐相信你的眼光!” “我也相信公子的眼光。”松萝附和。 “若钱庄经营不好,赔了呢?”谢凝问道。 “赔了就赔了,二姐是死过一回的人,凡事看得淡了,只要人活着,还怕赚不到钱吗?”谢姝起身,走到谢娘子的画像前,“只是,你切莫再说不是谢家人的话,让娘听了伤心。” 松萝再次施礼,“跟着公子,我什么都不怕。” 此时,天色已有些暗淡,秋日傍晚的风已经有些寒意。 谢凝却觉得心里暖意融融,那是久违的暖意。 原来前世和今生并不像她所认为的那样,可以轻易割舍。 开钱庄所需要的资金数额巨大,她回京后替人诊病的银钱,加上清风楼的盈利,还是有缺口的。 但她知道该去哪里找钱。 回国子监的当晚,谢凝便约荣异出来小酌。 “有事说事,酌什么酌?”荣异看见这个小白脸就烦,因为他,长姐已三月没有回家了。 “有钱赚,要不要一起?”谢凝利诱。 “你看爷像缺钱的人吗?”荣异放下门帘,就要关门。 谢凝伸出一只脚,挡住门,“赚大钱!” 荣异门口探出的半个脑袋,“有毛病!” 就在荣异要用力关上门时,谢凝漫不经心说道:“翠羽楼的鹤月小姐有意从良,老鸨说了,十万贯可赎自由身。” 门被突然打开,荣异闪出,“你说的可是真的?” “你去小甜水巷问问,今天刚放出的消息。”谢凝说道。 荣异搓着手,激动地来回踱步,“太好了!太好了!我这就回家取钱。” 走到一半,又折了回来。 在他眼中清冷皎洁的鹤月小姐,在父母眼中与普通的风尘女子没有区别。在他们眼中,只要是小甜水巷出来的女娘,都不干净。 又怎么愿意拿钱替那样的女子赎身呢? “谢凝,你且说说,要怎么赚钱?” 谢凝把开钱庄的计划说了一遍,当然,词藻略有些浮夸。 荣异听了,面有难色,“谢凝,这话我就给你说,你千万别告诉别人。别看我平时花钱大手大脚,但其实手里没有几个子。” 谢凝笑得有些莫名,“荣少爷,不一定是现钱,可以是物品,珠宝首饰、房屋地契,拿到钱庄去抵押,就是白花花的银子。” 荣异摸了摸额头,“这倒是有,你且等我回家一趟。” 父母自他出生,倒是送了不少东西,京城有几套宅子,买了几个铺子,他自己也不清楚。若是能抵押变现,再、能赎出鹤月小姐,那才是真的物有所值。 “我去帮你抵押变现,你拿钱赎出鹤月小姐,我们做生意赚钱后,再把这些东西买回来,神不知鬼不觉,包管没有第三人知道。但你却白白得了美娇娘。”谢凝继续说道。 荣异看着她闪着精光的眼睛,“怪不得你能考中解元,脑子就是好用。可是,我是荣氏子弟,除了矿务,不能经商。” “你只出钱,股东中不出现你的名字,我私下拟个文书,不经官府,所得盈利咱们五五开,你看怎样?” “你且去拟文书,写好了给我看看。” 谢凝自袖中掏出早已写好的文书,“荣少爷,您只需按上手印即可。” 荣异低头看,条款列得一清二楚,落款都写好了! “没有印朱,我且拿回去看看。”荣异说着,就要收了文书。 谢凝自袖中掏出印朱,“荣少爷,请!” “你……”荣异展开文书,摁了手印。 很难让人相信她不是有备而来。 荣异坐马车取东西,回来时抱着个两个大大的木匣子,“我捡些轻的拿了,你看看值多少钱?” 谢凝打开匣子,一张张的地契、房契足有一尺多高,仅京城的房子就有六十二套! “够吗?不够我把姐姐的也取来。”荣异问道,父母偏爱姐姐,荣绾的资产是他的两倍之多。 “够了!够了!”谢凝的脸上渐渐浮出笑容。 有了这些钱,钱庄就可以开起来。 至于选址、雇人、与官府周旋,松萝是做熟了的,她只需运筹画策即可。 “对了,回头你劝劝你那死脑筋舍友,若那愿意替我抄写,我愿意再加钱。”荣异突然说道。 “许应龙?他怎么了?” “前日学里放假,回来后把之前给他的钱都退了回来,还说以后不再接我的私活。” 荣异说到这个,十分不解,明明自己都穷得顿顿吃粥了,为什么不肯做些私活赚钱? 何况自己又没有亏待他,他出的价儿,全京城独一无二。 谢凝回到斋舍的时候,油灯下的许应龙正在吃最后一份粥,仍然是用荷叶包着,就着咸菜,翻着书页。 “为何不用蜡烛?”谢凝把抽屉的蜡烛拿出,递了过去。 许应龙看他回来,起身放下手中食物,将桌案上叠得整整齐齐的小包袱拿给谢凝。 “多谢兄台。这些是以往你给我的物件,现在一并归还。” “这是为何?” 许应龙恭敬施礼,“承蒙谢兄的照顾,只是这些日子,我花在学业以外的时间太多,母亲说我越来越沉迷享乐,贪口腹之欲,罚我面壁三日。” “这三日,我想明白了许多事情。”许应龙看向自己的桌案,“一碗粥,一盏灯,一本书,于我,已足够了。粥虽稀薄,却能果腹;灯虽晦暗,却能照亮;至于读书,那是文人的天职,也是应龙的乐事。” 说完,回到座位前,继续看书,恍若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而他的世界里只有书。 第二百零八章 赐宴 回国子监的第三天,宫里传来圣旨,春闱的前三甲,赐宴玉津园。 若按惯例,只有殿试三甲,方才赐宴。 但本次科考是停考九年后的第一届,大韩参加科考的人数超过了二十万。皇上为鼓励天下学子,特开先例赐宴。 玉津园内,烛光摇曳,璀璨的宝石镶嵌在墙壁和梁柱之上,折射出如梦如幻的光芒。 长长的餐桌之上,摆满了珍馐美馔。晶莹剔透的水晶杯里,盛着香醇的美酒,泛着诱人的光泽。金盘玉盏中,是精心烹制的佳肴。 宫廷乐师们在一旁奏响悠扬的乐曲,丝竹之声婉转缠绵。宫女们身着华丽的服饰,轻盈地穿梭于席间,为客人忙添酒布菜。 皇帝右手持杯,对座在诸人说道:“朕观尔等在此次科考中脱颖而出,想必胸有沟壑,望尔等能以再接再厉,在明年秋闱中再创佳绩,为我朝天创盛世华章!” 学子们起身,举起杯盏,山呼‘万岁’。 王德望上前,在皇帝耳边低语了几句。 “你就是谢凝?”皇帝问道。 谢凝起身施礼,“正是学生。” “抬起头来。”皇帝沉声说道,低沉的声音中透着帝王的威严。 谢凝缓缓抬起头,却听皇上轻声说了三个字:怪不得! 这公子容颜如画,长眉若柳,面如桃瓣,薄唇轻抿,透着一股子冷峻的韵味。 怪不得歧王喜欢得紧。 关于儿子断袖的传闻,早有各种各样的版本传到皇帝耳中。 这种风流韵事,皇亲官宦,哪家没有过几桩? 只要不影响婚姻嫁娶,他向来是睁只眼闭只眼。 只不过,元驰这小子眼光倒是不错。这公子清寂的神韵,倒与宁妃有些相像。 皇上侧头看向一旁的宁妃,不知何时,一碗‘酥山’已见了底。 “宁妃,太医说了,你不宜吃冰,可不能再这么贪凉了。”皇上虽然言语埋怨,眼神却宠溺依旧。 熙宁郡主拿出绢帕擦拭了唇角,脸上略有羞色,“皇上,臣妾知道了。只是这‘酥山’好吃得紧,臣妾一时忍不住,便多吃了几口。” 这是御膳房的厨师仿着民间的制法,特意做出的夏日凉品。 在夏日吃最合适不过,但现在已然是深秋,再吃冰就易生湿寒。 但她自南方来,吃不惯北方的饮食,且又喜贪凉,只有这一碗‘酥山’是每日必吃的。 她的唇角沾着一滴乳酪,皇帝抬手替她拭去。 熙宁郡主已进宫大半年,却一直未有身孕,太医请过几次脉,都说是体质太寒,不易受孕。 “紫苏饮子呢?”皇帝问道:“喝点热饮子,暖暖身子。” 司药御侍听了,忙命人将备着紫苏饮子端上来,用玉碗盛来,亲自呈给熙宁郡主。 熙宁郡主接了,端到唇边,闻着那股辛热的味道,眉头便皱了起来。 碍于皇帝在场,她只是浅尝了一小口,便把玉碗放下。 “只喝一口怎么够?朕可是看到了,那么大一碗‘酥山’,下面全是冰。”皇帝端起玉碗,“至少要喝一半,朕喂你。” 熙宁郡主只得猛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大有壮士断腕的气魄。 可惜,连喝三口之后,开始呛咳。 皇上帮她拍背,叮嘱她慢些,却再也不敢再喂了。 “启禀皇上,学生倒有一个法子,可以为宁妃娘娘驱寒。”谢凝起身说道。 “你会医术?”皇帝问道。 “略知一二。”谢凝谦逊回道。 皇上看着娇喘连连的美人儿,心有怜惜,问道:“什么法子?” “不知可有新鲜的紫苏叶?”谢凝问道。 司药御侍忙回道:“有,有!”一边说着,已命宫婢取来。 谢凝用热帕子净了手,夹起一片炙牛肉,放在紫苏叶上卷起来,塞入口中。 “皇上,宁妃娘娘,这样既可以吃下紫苏,驱寒效果远胜过紫苏饮子。”谢凝说道:“而且味道颇佳,娘娘不妨一试。” 司药御侍有样学样,用紫苏叶子卷了肉,自己先吃下。 一刻钟后,才回道:“陛下,无毒。味道确实不错。” 而后,卷了两个,放在金碟上。 熙宁郡主吃了一个,“好吃。”接着又要了一个。 “朕也来尝尝,怎么个好吃法?”皇帝夹起紫苏卷,细品过后,“确实不错。” “谢凝,你这法子不错。”皇帝笑道。 “雕虫小技,在陛下面前献丑了。”谢凝再次起身施礼。 却听皇上又说了那三个字:怪不得! 长得好看还心思巧妙,怪不得如此得歧王欢心。 宴会接近尾声时,熙宁郡主附耳对皇帝说了几句悄悄话,皇帝听得连连点头,眼神看向谢凝。 “谢凝,宁妃想让你请个脉象,稍后你跟宫人一起到凤仪宫。” 谢凝应声是。 宴毕,有个小太监来请谢凝,两人一起朝凤仪宫走去。 熙宁郡主并不在殿中,正堂有一个淡黄的金丝屏风,屏风后面影影绰绰,好像有个人在屏风后,又好像是树叶的倒影。 只有一个宫婢在忙着添茶,“公子请喝茶,宁妃娘娘身体不便,就不出来见公子了。” “既然娘娘不便相见,那学生就告退了。”谢凝起身,准备离开。 “等等!”宫婢突然追上来,“娘娘的身子是老毛病了,诊不诊的并不打紧,只是劳烦公子带些药草进来。” 谢凝不解,“什么药草?” “石菖蒲、紫珠草、金银花、阔落英。”宫婢像在背书般说出四味草药的名字。 谢凝听完,心中明白了大概:这四味草药常作女子避孕使用。 熙宁郡主并没有病,只是不想受孕,只怕那贪凉吃冰的习惯,也是故意为之。 今日宴会上,皇帝对她的宠爱呼之欲出。 在这样的场合,后宫嫔妃理应端庄有礼,但熙宁郡主却仍是一副小女儿态,而皇帝不但不责怪,反而事事顺着她,甚至放下群臣无微不至地照顾这个女人。 皇帝爱她! 这是天下女人梦寐以求的帝王之爱,她却弃之如敝履。 后宫嫔妃争破头想怀上龙种,她却千方百计地避孕! 那只能证明,她不爱皇上,更不想怀上他的孩子。 谢凝许久没有说话,屏风后传来一道清丽的嗓音:“公子若觉得为难,那便算了。” “学生今日前来,并没有带草药。”谢凝打开颈中项链的银坠子,取出里面的黑色药丸,“癸水前服一粒,可助娘娘达成心愿。余下的药丸学生制好后,再送入宫里。” 屏风后的女子又问道:“公子,你觉得本宫是什么病?” “娘娘身体虚寒,难以受孕。”谢凝回道。 屏风后面的女人没有再说话,宫婢取来两个沉甸甸的金锭子,“娘娘说公子诊病极准,必能药到病除。” 第二百零九章 流言 河北,青州。 城门外是乌泱泱的难民,他们大多是从抚远逃难来的,背着大包小包,拖家带口。 “都给我守好了,一个都不许放进来。”城门校尉在城门上高喊。 抚远已被金人占领,那些侥幸留下一条命的人,日夜兼程,走了几百里路,才逃到青州。 “军爷,我们是良民,我们是韩人。”城楼下一个老汉沙哑着声音嚷道。 他身后有个妇人,怀里有个小包被,包被里隐约有婴儿的啼哭声。 只是那哭声越来越小,妇人掀开包被,婴儿的脸已有些乌紫。 她扯了扯老汉的衣角,“爹,二宝怕是遭不住了!” 老汉看了孙儿一眼,心里一紧,转身就给门卫跪下,“军爷,能不能让孩子进城,讨口吃的。孩子娘没有奶水,这孩子已两天没有吃东西了,求军爷……” 守卫远远看了直摇头,“老伯,这几日许多难民到青州,这里已经无处安置。校尉大人下令:一个都不放进去。” 他扔过去一个水囊和一张饼,摸了摸袖袋,又丢过去一贯钱。 “你们去别的地方讨生活吧!” 说着,就要关上城门。 怀中的孩子突然安静下来,妇人颤抖着手探到婴儿鼻下,一丝气息也无。 “爹,孩子、孩子没了。” 嘈杂的人群中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那妇人两眼一闭,就这么抱着孩子直挺挺向后倒去。 “儿啊!” 老汉蹲下身,看着瘦成皮包骨的儿媳,连日的奔波,早耗尽了她的心力。要不是有孩子,只怕她早挺不住了。 现在孙儿去了,儿媳也去了。 这个家,只有他还拖着条老命活着。 老汉泪水涟涟,浊泪滴在孙儿的包被上,连哭出声的力气都没有。 无数双脚从他身边迈过,原本躁动的人群被这死去的母子刺激。 “让我们进去!” “我们是韩人,凭什么不让我们进去?” “不进城就是死,跟他们拼了!” 城门的守卫已是平日的两倍之多,但聚在城外的流民越来越多,他们为了进城,为了能活命,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也要冲破防守。 校尉眼看着守卫支撑不住,有流民已经跨过朱漆杈子。 他抽出腰中佩剑,一剑刺穿冲在最前面的男子胸腹,“谁敢再往前半步,这就是下场!” 此时,民怨沸腾,而校尉的行为犹如在滚烫的油锅里洒下一碗水。 “杀了这狗官,我们要进城!” “大韩不要我们了,不如反了!” “杀上紫宸殿,宰了狗皇帝!” 一时间,难民疯了般涌向校尉,他们像动物般撕扯、啃咬校尉的身体,直到被撕成碎片。 流民嘴上、手上沾着血,涌向最近的府衙。 老汉看着这癫狂的一幕,抬头看向漫天黄沙遮掩的天日,“老天爷,你为什么不睁开眼看看?看看这吃人的世道!” 青州流民造反的消息传到宫中时,皇帝正在听熙宁郡主弹古琴。 每当他心绪难平时,都会到凤仪宫听熙宁郡主抚琴。 琴声悠远清长,那些金戈铁马、同室操戈都在琴声中化为过眼云烟,只剩下眼前的清风明月。 “镇公国已于昨日大军开拔,预计八日内可赶到河北。”王德望隔着珠帘看了一眼侧卧在矮榻上的君王,谨慎地说话,“镇国公定能将金人驱逐出境,还百姓一个安居之所,青州之围可解。” “传朕的旨意,着吏部拨款十万贯,用以安置青州流民。”皇帝说道。 王德望应声是,却并未离去,站在原地看着两人。 熙宁郡主的琴声未停,皇帝看着美人儿,眼中的情欲越来越浓。 站在珠帘外的王德望委实显得多余,他平时可不是这么没有眼力见儿的人。 “可还有事?”皇上轻声问道。 “皇上明鉴,奴才确有一件小事,不知该说不该说。”王德望声音里透着小心。 皇上轻哼了一声,“讲!” “回禀陛下,眼下华北战乱,西南三年干旱,流民四处逃窜,沿途死了不少人,有些居心叵测的人开始传谣。” “什么谣言?” 王德望突然俯首叩头,“奴才不敢说,恐污了圣听。” 皇帝突然坐起,拿起手边的玉盏砸了过去,“讲!” 玉盏落地破碎,巨大的响声惊得熙宁郡主浑身战栗,琴声戛然而止。 “他们说、说皇上的皇位得来不正,上天震怒,才会降灾于大韩子民。” “那些坏东西还写诗污蔑皇上:本非真龙坐朝堂,心怀不轨谋位忙。用尽手段登帝座,千古骂名身后扬。” 他低着头,没有看到皇帝的脸色已然变得铁青,抬手掀翻了面前的桌案。 王德望并不想经自己的口说出这件事,但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连京城的孩童都在传唱这首打油诗。若是皇上在朝会时知道,只怕会出大事。 “戚纶!” 一个黑衣人突然出现在室内。 王德望吓了一跳,他服侍了皇上半辈子,第一次见到这个传闻中的人物。 戚纶,殿前司指挥使,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传闻他武功高强,无人能出其右,他统领殿前司,但却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他极少出现在殿前司,即便出现,也是戴着獠牙面具。 传闻他与皇上形影不离,哪怕是嫔妃侍寝,戚大人也是要守夜的。 今日来看,传言不虚! “去查!”皇帝怒道:“带着殿前司、皇城司、禁军,给朕查清楚了。流言从哪儿开始,经哪些人传播,谁写的诗,一律查清楚。” 皇上自腰间取出令牌,“拿朕的腰牌,可调动三司,凡有涉及流言者,一旦坐实,当场处死,不须回禀。” 戚伦接过腰牌,身形一闪,人已不见。 “你也去吧!”皇上的声音已恢复了平稳,“流言止于智者,从现在起,朕若不想再听到有人传谣,这种利令智昏之人活在世上也是多余。” “奴才知道怎么做。”王德望回道。 死人的嘴是永远不会传谣的。 待王德望离去后,皇上看到瑟缩在墙角的熙宁郡主,轻柔地扶起佳人,“吓到了吧?” 熙宁郡主含着泪花,缓缓点头。 让她惊惧的并不是皇上震怒,而是她终于明白,每次床笫之间,那双眼睛到底是谁。 第二百一十章 戚纶 往日热闹的京城夜市,仿佛成了遥远的记忆。 入夜,京城各门各户大门窗紧闭,大街上寂静无声。 偶尔有孩童的啼哭声响起,被大人吓唬,“再哭,杀人魔就要把你抓去。” 孩童立时止住了哭泣。 这些日子来,寻常百姓、官宦世家不时有血案发生。官府查案时,门窗皆关得好好的,进门便是合家被杀,不论老弱妇幼,皆是脖颈间一条细如银丝的伤口,失血过多而亡。 这些人之间,并没有什么关系,有些是贩夫走卒,有些是达官显贵,还有几个活跃的乞丐。 一时间,大理寺也是头绪全无,程禹的脑袋都要想破了,也没理出个头绪。 京城这么多人,总不能家家派人防守,只能在紧要关口加派城防,以防万一。 戚纶坐在右佥都御史的院子里,静静擦拭着雁翎刀,刀刃如星光一闪,寒光闪烁即逝。 他脚下是死不瞑目的右佥都御史和家眷仆从。 戚纶蹲下身子,替右佥都御史把眼睛合上,而后,起身恭敬施礼。 “黄泉路上,再找戚某索命吧!” 这是一个清官,也是一个好官,但他不该深究流言,甚至有验证流言真假的念头。 戚纶脱下夜行衣,丢在地上,滴上几滴液体,夜行衣很快化为一滩水。 他起身跃上屋顶,消失在夜色中。 “程大人,右佥都御史家,出事了!”衙役牵着黄狗,一路狂奔而来。 若不是狗儿闻到了血腥,狂叫不止,他根本不会想到里面是一屋子的死人。 他就守在门口,真的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怎么就被灭了门? 程禹听了,只觉得头皮发麻,这是第十户了! 他率人匆忙赶往案发现场,迎面走来一个身材中等的男人,穿着寻常的裾袍,面容并没有什么奇特,程禹也只是看了一眼,继续赶路。 戚纶坦然接受守卫的问话,守卫看并没有什么可疑,便放行。 他走到宜男桥下,看到有个老丈守着摊位,木架子前挂着油灯。 油灯昏暗,偶尔夜风吹动灯火,眼看下一秒就灭了,可一晃,它又燃了起来。 那是一个卖豆皮的小摊,薄如纸的豆皮在卤水里咕噜咕噜冒着热气,另一个锅子里放着卤肉和笋丝。 看得人心里热乎乎的。 “老丈,给我卷五张豆皮。”戚纶说道。 老丈利落把豆皮摊在案板上,“客官可要辣子?” “三张要,三张不要。”戚纶掏出荷包,“多少钱?” “一个两文钱,五张十文钱。”老丈笑道。 戚纶摸出十文钱,正要付钱的时候,改口道:“再加一张。十二文钱。” 老丈卷好了六张豆皮,用两个油纸袋包了,“左边三张有辣子,右边没有。客官,您拿好。” 戚纶接过,付了钱,转身要走时,被老丈叫住,从摊位下拿出一盏萝卜灯,“客官,这盏灯送您,前面夜黑难行,您拿着好歹能照个亮儿。” 官场中人,没人见过戚纶的真面目,也没人知道他住在哪里。 他就提着这盏萝卜灯,照亮这方寸之地,一直走到万人冢,那里是曾经戍守北疆数万人的衣冠冢。 那些兄弟,曾经是他的部下,他把他们带去了北疆,却没有再把他们带回家乡。 万人冢墙外,有几间低矮的瓦房,门前两个白灯笼,在夜里,显得有些阴森。 戚纶拉起门环,敲了三下。 这是方圆五里唯一的一户人家,四周空旷,就显得这声音格外大。 很快,一个须发皆白的老汉来开门,看到他,面容含笑,嘴里咿咿呀呀,却说不出一个字。 他是个哑巴。 戚纶拿出两张豆皮,把剩下的交给他,“张伯,给你们带的豆皮,不辣的给丫头,辣的你吃。” 张伯笑得更开心,他打开油皮纸袋,闻了闻,还是熟悉的味道。 他忙跟上,手里比划着,问戚纶要不要吃饭。 戚纶摆摆手,连说带比划,“给我打些水来。” 半炷香后,一个瘸腿的仆从捧着脸盆儿颠着一条腿进来。 他身后,跟着一个明媚的少女,手里拿着豆皮,吃得正香。 “丫头,过来。”戚纶说道。 女孩傻笑着走过去,把吃了一半的豆皮塞到戚纶嘴里,“吃,你吃!” 还没来得及张口的戚纶被糊了一嘴卤汁,他也不恼,拿出帕子先帮女孩擦干净嘴,“女孩子吃东西要文雅,你吃相这么难看,将来可怎么嫁人?” 女孩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眨巴着两只大眼睛,又咬了一大口豆皮。 张伯忙赶过来,冲女孩比划着:快跟我回去,主人要休息了。 女孩同样看不懂,她猛然抱住戚纶的胳臂,不愿意离开。 她是个痴傻儿,不知宗教礼仪为何物,只知道谁对她好,好就对谁好。 张伯使劲把丫头的手掰开,不由分说,把人拉走。 不大的小院里重归宁静,戚纶并不喜欢安静,自北疆回来后,他总觉得耳边要有一些声音,才能睡着。 这里的丫鬟和仆从都是残疾,有些是孤儿,有些是乞丐,他把奄奄一息的残疾带回家,精心调养,养好了身体留在小院做些杂活。 而丫头,是他灭门时的遗孤,他本想了结那孩童的性命时,却发现那孩童对着自己微笑。 在满院的尸体中间,有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女孩,冲着他笑得天真无邪。 他才知道,那丫头是个痴傻儿。 高举的雁翎刀终究没有落下,他把丫头带回了家,当女儿一般养着。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却在带回那些需要救助的人时,心里能获得些许的慰藉。 戚纶拿过桌上的豆皮,还有一张静静躺在桌案上。 为什么自己要留下两张? 因为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曾经同生共死的战友也最爱吃豆皮。 他们在北疆浴血奋战时,总是想起家乡的那张豆皮。 可是,他忘了,他的兄弟和战友早已身居高位,那个曾经驰骋沙场的军士正沉浸在女人的温柔乡。 他的手早已握不住长刀,他的体态臃肿,早已跨不上战马。 所以,自己成了他手中的刀,替他杀尽对皇位有威胁的人,替他私下做尽肮脏龌龊事。 可是,自己也曾杀敌卫国,也曾受万民敬仰。 为什么? 为什么如今却活得像阴沟里的老鼠,见不得天日! 是因为他曾单枪匹马救自己于敌营,还是因为自己曾经立誓:要永生永世保护他! 戚纶坐在狭小的台阶上,开始吃起豆皮。 密不透风的黑夜,一颗星子也没有,黑暗像要把人吞噬,而那老丈送的萝卜灯,在院子里闪烁不定。 最终,一阵夜风袭来,灯灭,整个院子陷入死寂。 第二百一十一章 机缘 京郊,童家村。 昨夜大雨,河水暴涨,村民一早就带了渔篓、水盆到河里捕鱼。 有些鱼被冲到浅滩上,翻着肚皮,有些还在岸边蹦跶。 村民争先恐后地捡鱼,鱼肉鲜美肥嫩,多拾几条,回家让婆娘给孩子改善生活。 童生瘦小,挤不进人群,只能远远跟着。 等他到河滩上,鱼儿早被人拾捡干净,一条也没留给他。 他索性脱了鞋,卷起裤边,找了根三叉枝,下了河。 河水已有些冰冷,童生刚下河,就看到几条白鲢从眼前游过。 他举起三叉枝,快速刺下去,运气不错,第一叉就中了一条。 童生笑嘻嘻把白鲢从树枝上取下,看着岸上抢成一团的人,笑道:“一群傻蛋,活鱼多鲜啊!偏要去抢死鱼。” 他攥着那条肥硕的白鲢,左右看了看,足够两日所食了。 正想丢进鱼篓时,觉得不对劲。 这鱼怎么肚子里硬硬的,他剖开鱼腹,见一团黄绸塞在里面。 他忙取出来,展开,上面写着几个大字:真龙承祚应天时。 当今天子,全名韩承祚,尊号顺德大帝。 他举臂高呼:“祥瑞,鱼腹里有祥瑞!” 岸上的村民见此,丢了鱼篓,纷纷跳入河中,捕到鱼后,迫不及待将鱼开膛破肚。 “我这条也有:江山永固顺德临。” “四海清平颂圣明。” …… 京城,左相府。 许久未开正门的萧府今日大门敞开,萧雍穿着朝服,手捧银盘,银盘放着几条风干的鱼,上面盖着黄绸。 他大步跨过门槛,昂首望天,“机缘,到了!” 紫宸殿上,小太监匆忙来报,左相在宫门外等候。 王德望听了,问道:“皇上不是准他告假吗?他来做什么?” “左相说,天降祥瑞,不敢不报。”小太监附耳说道。 王德望看着龙椅上眉头不展的天子,忙上前说明缘由。 皇帝听了,沉思一瞬,“宣!” 随着一声声通传,萧雍将银盘举过头顶,脚步匆匆,直奔大殿。 这条路,他走过无数遍,寒来暑往,炎寒苦热,从一个寂寂无名的贫寒学子走到位高权重的左相。 他怎么可能舍弃这经年奔波换来的功名? 萧雍到了大殿,跪倒在御前,“启禀皇上,罪臣本应在家禁足,但天降祥瑞,不敢不报。” “京效童家村村民在捕鱼时,发现鱼腹中藏有黄绸,黄绸上天书启示,吾皇是真龙天子,承继大统是天命所昭。” 王德望接过银盘,掀开上面的黄绸,下面有几条鱼干,想是放的时间长了,一股子腥臭气。 但又不敢有丝毫厌恶,当着皇上的面,剖开鱼腹,果然塞着黄绸。 黄绸上血迹斑斑,同样带着臭气。 他展开黄绸,呈给皇帝。 顺德帝似乎闻不到,郑重其事接过,看了黄绸上面的内容,说道:“去上清观请碧虚道人。” 不多时,一个鹤发童颜,身着道袍的老人到了大殿,将黄绸上的内容一一念了出来。 而后,伏身跪地,“此乃天命所授,吾主应天受命,应天从民。既承天之佑,应感念上苍,方不负天恩。” 一直未起身的萧雍朗声说道:“碧虚道人说的极是,皇上继承大统是天命所授,如今各地流言纷纷,臣请吾主泰山封禅,祭祀天地,以堵天下悠悠之口。” 此言一出,群臣议论纷纷。 泰山封禅,古已有之,一般是在太平盛世时,帝王亲自到泰山祭祀。 但大韩现在战乱频起,西南又有流寇作乱,实在说不上太平二字。 帝王出行,随从、禁军动辄逾万人,且需在泰山顶筑坛,打造金泥银绳,耗资巨大。 群臣低着头,不时用余光看下他人的动静。 自大韩开国以来,天降祥瑞的事不是第一次发生,每当有人质疑皇权时,祥瑞总是能及时出现。 准确地说,上清观想让祥瑞何时出现,它便何时出现。 这事儿,皇帝心中明白,大臣心中明白,碧虚道人自己心中也明白。 但没有人敢说,说了,那便是挑战皇权,质疑大统。 面对天子,没有人敢发出这种疑问。 但偏偏有一个人,站了出来。 右相林易简手持笏板,“启禀皇上,如今北疆战乱未平,军费吃紧,西南天灾频发,百姓衣食不继,国库空虚,泰山封禅一事,还请皇上三思。” 群臣看向林易简的眼光,有敬佩,有悲切。 敬的是他的胆识,大家噤若寒蝉时,他能仗义进谏,能为百姓而规劝天子。 悲的是他的机缘,天子封禅,是感恩上苍造福万民,他此时进谏,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顺德帝只是静静坐在龙椅上,不发一言。 碧虚道人拿着拂尘,闭着眼睛,好似睡着了一般。 萧雍此时已经站起身,他回头问道:“林相这话什么意思?祥瑞是天意,说明皇上继承大统是上天的旨意,皇上是天子,难道不该祭祀天地,感恩上苍吗?” “回陛下,臣并不是此意,为国之要,在于得民。臣认为与泰山封禅相比,赈济百姓更为重要。”林易简拱手说道。 “大言不惭!”萧雍骂道:“依林相之见,皇上若去泰山封禅,就失了民心?历朝历代天子泰山封禅的数不胜数,他们可有失民心?国家照样繁荣昌盛,百姓照样安居乐业,怎么到了大韩,到了皇上这里,就要失了民心?” “皇上若不祭祀天地,违了天意,你可能担当吗?” 萧雍说完,甩袖背过身去,不愿意再多看林易简一眼。 “萧雍,你别跟我绕弯子,我说的是银子,你跟我扯天意。咱俩说的是一回事吗?你别在这儿扰乱视听,故意给我扣帽子!”林易简昨夜喝多了酒,一激动就上脸,“我跟你了打了半辈子交道,你那一套说辞,留着对付别人去!” 萧雍刚要开口,又被林易简打断,“你别说话,你一张嘴我就知道要放什么屁!” 萧雍挥动长袖,“好臭!好臭!林相喝酒没刷牙吧,当着皇上的面儿在这里大放厥词,好大的胆子!” “行了!这是朝堂,不是酒肆!”顺德帝大喝一声,停了两人的争端。 “碧虚道人,你怎么看?”皇帝问道。 碧虚道人缓缓睁开眼,虽已年逾八十,但目光精锐,眼神清澈明亮。 “回陛下,天降祥瑞,如不祭祀,必遭天谴。” 顺德帝愣了神,面色凝重,“择黄道吉日,泰山封禅。” 第二百一十二章 挑选 自上次陆云中毒后,谢凝便改换了药方,只要有时间,都会来镇国公府问诊。 陆夫人更是小了十二万分的心,恨不得日夜守在儿子身旁,但是,一来自己年纪大了,这样日夜熬着,身体受不了;二来儿子到底大了,整天与娘待在一起,多有不便。 但白日大多数时间还是在儿子院儿里,亲自照顾饮食起居。 今日,香药局的姜尚宫来看陆夫人,她们曾是旧时密友,趁着休沐时便来到了镇国公府。 姜尚宫拿出自己亲手做的香包,“睡觉时放在枕边,可以安眠养心神。这个蓝色的是给四郎的,粉色的给九娘。” 陆夫人收了香包,说道:“难得你想得这么周到。宫里的差事这么忙,还能想着给我做香包。” “咱们认识多少年了,客套话就别说了。”姜尚宫抬手抚了抚陆夫人的鬓角,“你这白头发呀,是越来越多了。回头我给你带何首乌做的皂角,你用它洗头,可以保养头发,保证让你年轻十岁。” 陆夫人叹道:“有三个儿女,个个不让人省心,说什么年轻十岁,我只求让我老得慢些。” “不是我说你,你这么操心老得快!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要学会放手。” “那是你没有成亲,不理解当娘的心。莫说为孩子老一点,就是为孩子去死,也是心甘情愿的。” 姜尚宫和陆夫人是同年出生,十六岁那年,陆夫人嫁给了陆机,而姜尚宫进了香药局,做了司香官。 两人这么多年,虽然经历不同,但情意不断。不过单从外貌来看,像是两个年纪的人。 两人正说着家常,却见谢凝从室内出来。 陆夫人忙起身相迎,“今日怎么样?” 谢凝回了礼,“夫人放心,公子的腿正在逐渐好转,我会根据公子的情况随时调整药方,内服外洗,事半功倍。” 陆夫人听得连连点头,儿子的变化她每日都看在眼里,现在对这少年公子的话无比信服。 “这俊俏后生谁?”姜尚宫从身后走来,她一眼便看中了这风骨峭峻的少年人。 陆夫人这才想起来二人还不认识,“这是请来给四郎诊病的大夫,国子监的学生,谢凝。对了,今年秋闱头名,解元公。” 姜尚宫边听边围着谢凝走,目不转睛地盯着少年人,“解元公,你可有婚配?” 谢凝摇头。 姜尚宫满意地点头,又问:“可有通房或侍妾?还是童子身吗?” 陆夫人听了,赶紧虚咳两声,把闺蜜拉到一边,悄声问道:“你打听这个做什么?人家一个少年公子,你瞧瞧把人问成什么样了?” 谢凝站在室内,颇不自在,幼白的脸上蒙上一层红霞。 “我可警告你啊!你不能打他的主意,四郎难得找个好大夫,你可不能撬墙角。”陆夫人嗔道:“再说,你多大年纪,他多大年纪,若论辈分,他该叫你一声‘姑奶奶’,这中间岔着辈呢!” 姜尚宫耳边听着陆夫人的唠叨,眼睛却还在少年人身上。 真是,越看越满意! “姜仪,我说话你听了没?”陆夫人奋力拉了闺蜜一把,强行把人拉来,“你丢了魂儿了!认识你这么久,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你这么眼迷心荡!” “行了,别吼了!”姜尚宫挣脱陆夫人的牵制,“你第一天认识我吗?我是那种人吗?圣驾下月初六赶往泰山封禅,随行的人个个要精挑细选,我瞧着这少年人长相清丽脱俗,若还是童子身,做个拣香人最合适不过。” 陆夫人听了,心中一怔,“定了?” 初时还只是宫中传闻,没想到这么快定了。 “定了!”姜尚宫整了整衣衫,“碧虚道人亲自算的日子,下月初六是吉日。香药局要出三十六人,要眉眼周正的,要聪明伶俐的,还必须是童子身。我正发愁到哪儿找这号人呢,没承想,在你这儿碰到了。” 她走向谢凝,低声问道:“你且悄悄告诉我,可有过云雨之事?” 谢凝红着脸摇了摇头。 “太好了!”姜尚宫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双手合十,“这人我要定了,我这就去国子监要人。” 陆夫人心有不满,她若把谢凝要走,儿子的病可怎么办? 可这是给皇上办差,她总不能以家事拦着,只好说道:“你这人怎么如此霸道?谢公子还在读书,你把他拽去泰山,耽误了人家读书,影响明年科考,你可能负责吗?还有,你要人国子监能同意吗?严祭酒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姜尚宫心里着急,没听懂陆夫人话里的意思,只简短说道:“王总管说了,这次带去泰山的人必须精挑细选,只要合适,随时可以向各府衙调人,国子监也不例外。” “严厉的脾气再大,能大得过皇上?吏部已经打过招呼,放心!”姜尚宫拍了拍陆夫的手,安慰说道。 陆夫人气结:我是不放心这个吗? “谢公子的模样天上有,地下无,又精通药理,入我香药局再合适不过。”姜尚宫说着,一只脚已踏出了门槛,“我不与你说了,若走得慢了,怕谢公子被别人抢走了。” 陆夫人气得把团扇扔在了桌案上:不是说来看我的吗?到底是来看谁的? 已经被姜尚宫拉出门外的谢凝又折了回来,拱手施礼,“陆夫人放心,陆公子的腿已无大碍,若继续按我的药方,估计年底可以完全恢复。走之前,我会拟好方子,若有事,可飞鸽传书与我。” 陆夫人这才松了口气,“好孩子,还是你懂事。” 她撇了眼门外,“不像某些人!” 姜尚宫又在门外催促,谢凝施礼告退。 一路上,姜尚宫叮咛不断。 “你若进了香药局,先从分拣香料做起,你精通药理,应该很快就能上手。待做得熟了,我便推荐你做个司香官,帮着我搭配香料。”她转身看看身边沉默的少年人,不知对方心里在想什么,“你可莫要嫌这香药局庙小,若做得好了,说不定能在皇上和各宫娘娘面前露脸,对你以后的前程好处多着呢。” 一路默不作声的谢凝停住脚步,拱手施礼,“多谢姜尚宫,小子一定尽心竭力!” 第二百一十三章 交易 对于姜尚宫的请求,严祭酒并没有回绝。 吏部早已通知各司凡事以泰山封禅一事优先,国子监亦不例外。 封禅来回不过月余,对于学业影响不大,而且谢凝天资聪颖,回来后稍加努力,是可以赶上进度的。 此事定了以后,谢凝每日下学后必去镇国公府,说是赶在离开前尽量医治陆云。 “明明是你找求学,偏要说是给我诊病。你一不施针,二不开药方,诊的是哪门子的病?” 陆云看着正在学习机关术的谢凝,后者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全神贯注地研究八阵图。 “谢凝?谢大夫?我说话你听到没?”陆云提高声音问道。 谢凝这才抬起头,问道:“陆四郎,你与我讲讲,这‘风扬阵’该如何破?” “你又不参加武试,问这个做什么?”陆云说着,还是转动轮椅,从桌屉中抽出卷轴,“这是家父亲自绘制的破阵之法,你看了后自会明白。” 谢凝接过,展开卷轴,陆云从旁仔细讲解,从布阵到破阵,解释详尽。 她看着滔滔不绝的陆云,果真是术业有专攻。 “陆四郎,你可研究过翻板陷进的机关?”谢凝问道。 陆云诧异,“谢凝,最近怎么总是问些机关啊陷阱啊,你以底要做什么?” “和同学一起打猎,我不想输。”谢凝云淡风轻地答道:“你也知道,我这长相,他们当面不说,背地里总是瞧不起我,我不想被人看扁。” “所以,看在我给你诊病的份儿上,你也要帮我。” 陆云笑道:“打猎而已,也值得你费这么大的心思?” “这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不想一辈子被人叫‘小白脸’。”谢凝正色说道。 陆云看着她,摁动轮椅上的机关,椅子扶手处弹出一个暗格,里面是一本书。 “这是我毕生研学,你想要的这书中都有记载,拿回去慢慢看。” 谢凝伸手接时,却发现对方牢牢攥着书,似乎不想松手,“只能在府里看,不外借,不许抄副本。” “陆公子放心,绝不让书出这个门。” 陆四郎手刚松开,书却被一道残影夺走。 “哥哥,这本书是你的宝贝,凭什么要给他看?”陆九娘突然从门外闪进来,看到这一幕,惟恐陆云被人诓骗。 “九娘,别闹!谢公子帮哥哥诊病,现在他想学机关术,哥哥理应帮他。” 陆云轻声哄道,本想从妹妹手中夺过,却被小姑娘灵巧避过。 “那你只需要教他普通的机关陷阱就好了,干嘛给他看这个?”陆九娘又问。 “陆九娘,你手里拿的是什么?”谢凝看着小姑娘左手拿着书,右边衣袖里隐隐透出短柄。 “做什么?这是我做的,可不能给你?” “可是连弩?”谢凝问道。 陆九娘赶紧拿出用衣服裹住,这一晃的工夫,谢凝看清了,那确实是连弩,比荣异拿的更加小巧,但可发射的箭弩却更多,威力也更大。 “我告诉你,你别想打它的主意,我可不像我哥哥那么容易被骗?想骗我,门儿都没有!”陆九娘气鼓鼓说道。 谢凝笑道:“上次荣十一郎用六千贯买了你一个袖弩,我出七千贯买你的连弩怎么样?” 陆九娘摇头,“不卖,这个连弩可比袖弩厉害多了。” “七千五百贯?”谢凝又问道。 陆九娘还是摇头。 “八千贯?” 陆九娘背过身,掐手指算着八千贯存入钱庄的利息。 “别算了,一贯钱存钱庄一年,可有一百五十文的利息,八千贯,一年下来,光利息就有一千两百贯。”谢凝说道:“一千贯可买一副上好的马鞍,一件貂裘大氅……” 镇国公率领八万大军远赴北疆,军费有限,随行皆俭。临行前,陆九娘将自己的积蓄全部拿出来交给了父亲,这会儿正憋着劲攒钱想送到前线。 “九千贯,少一文都不卖!”陆九娘终于松口。 “成交!”谢凝爽快说道。 就在陆九娘准备接钱时,冷不丁后脑勺挨了一巴掌。 “谁?谁打姑奶奶?” 回头看到来人时,气焰立马被压了下去。 陆夫人抢过女儿手中的书、连弩还有飞钱,一并还给谢凝。 “不知轻重的东西,谢公子是你哥哥的救命恩人,你敢收恩人的钱!”她怒气冲冲地看向女儿,“国公府可短了你的吃喝还是少了你的衣穿,你是穷疯了,什么钱都想赚?” 她转头看向正在痴笑的陆云,“还有你,她年纪小不知轻重,你也跟着不懂事,谢公子是什么人?你竟收他的钱?不就是一本书吗?让他看看又有何妨。” 陆云讪讪道:“我只是觉得九娘调皮好玩儿,但由着她的性子闹一阵儿,怎么能真的收谢公子的钱?” “闹着玩儿也不行!” 她骂完儿子又骂女儿,“弩机而已,你再做一个不就结了。我今天再跟你说最后一遍,你若是满大街再敢卖你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以后别叫我娘。” 陆九娘红着眼睛站在室内,满脸委屈,却倔强的不肯落下一滴泪。 “你还委屈上了?”陆夫人怒道:“你有什么可委屈的?你是国公府的女儿,跑到大街上去贩卖东西,跟那些贩夫走卒有何区别?没得丢了国公府的脸。” “我拿自己做的东西赚钱,不丢人!”陆九娘梗着脖子道:“我已经攒了一千六百三十贯二十六文钱,可以给爹爹买个狐裘护膝,爹爹的护膝都磨秃了,北疆那么冷,他的寒腿再犯怎么办?” 陆夫人听了女儿的话,眼眶也红了,女儿固然做的不对,但初衷是好的。 她过去搂住女儿,“那也不该收谢公子的钱。” 陆九娘的眼泪这时才掉下来,她隔着陆夫人的衣衫看向谢凝:你小子运气真好! 陆夫人亲自送谢凝出府,一路歉意连连。 “夫人不必自责,我觉得九娘做得很对。”谢凝停脚说道:“她做的木偶精巧可爱,独具心思,拿去卖钱倒是个好主意。” 陆夫人愕然,“你也这么认为!” “九娘能造出这么精巧的弩机,收钱也是应该的。”谢凝笑道。 陆夫人只当是客气话,又说道:“怪我没管好孩子,让公子见笑了。” “不!不!夫人教育得很好。”谢凝拱手施礼。 有时,她非常羡慕陆云兄妹,有陆人人这么看重子女的娘,应该是幸福的吧! 满心懊悔的陆九娘无意中摸到荷包,只觉得里面鼓鼓囊囊,她伸手拿出来,正是刚刚谢凝给的飞钱。 第二百一十四章 玄鸟 经过精心的准备,顺德帝终于在百官的陪同下启程。 三司六部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果子局、?蜜煎局、?香药局……等等,随行人员共计两万八千七十二人。队伍犹如一条长龙,从京城向泰山出发。 皇帝的仪仗队伍宛如一条璀璨的星河,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走在最前端的是两排金甲武士,身姿挺拔,手持锋利的长戟,寒光闪烁,仿佛能刺破苍穹。紧随其后的是彩旗飘扬的队伍,五彩斑斓的旗帜在微风中猎猎作响,上面绣着象征皇权的龙纹和祥瑞图案。 接着,是一群手持各种乐器的乐师,他们吹奏着庄严的乐曲,悠扬的旋律回荡在整个街道。再往后,是数名太监,他们高举着黄罗伞盖,伞盖边缘垂挂着金色的流苏,随风摇曳,尽显皇家的威严。 皇帝所乘的御辇则由八匹纯白如雪的骏马牵引,马身上装饰着华丽的鞍辔。御辇以珍贵的木材打造,镶嵌着无数宝石和珍珠,雕刻着精美的龙凤图案。辇顶覆盖着金黄色的绸缎,四周垂挂着轻薄的纱幔,若隐若现地映出皇帝尊贵的身影。 在御辇的周围,还有众多宫女手持香薰和鲜花,空气中弥漫着芬芳的香气。而护卫在两旁的侍卫们,个个神情肃穆,目光炯炯,时刻警惕着周围的一切。 除了官员,亲王皇子都要参加,连寿昌公主都在此列。 至于谢凝,远远跟在队伍后,除了若隐若现的黄罗伞盖,她连皇上的影子都没看到。 除了随行,专有一辆马车上放着铁笼,铁笼中有五种颜色的鸟,眼有双瞳,向阳而立。 谢凝看着好奇,趁着队伍休整时,慢慢走了过去,离马车还有两丈远,就被一个军士用长戟指着,“退后,离神鸟远些!” 另一个军士看了谢凝一眼,说道:“他是为你好,这是上清观的神鸟,它若少了一根毛,你赔条命都不够。” 谢凝看了那鸟,五颜六色的,看她过来,也不惊慌,尊贵优雅的站着。 她悻悻转身,却见萧埙迈着艰难的步子走来。 自萧雍重得圣恩,他也跟着愈发风光起来,不便重新回到国子监上学,这次还跟着父亲一起混到了队伍里。 “她想看就看,看看又不会少根毛。”萧埙对着士兵说道:“你们不许拦着她,我们只是看看而已。” 他亲昵地拉着谢凝的衣袖,“走,我带你去看。那是我外公养的鸟,你若是想要,我让外公送你一只。” 士兵不以为意,同样拿着长戟抵着他,“萧公子,你何必为难我们。碧虚道人有令:除了守卫,神鸟五丈之内不得有人。若是神色有个闪失,我等皆是死罪。请萧公子见谅。” “你别拿着鸡毛当令箭,那是我外公下的令,别人不能看,我这个亲外孙还不能看吗?”萧埙根本不把这些士兵放在眼里,他是萧家独苗,谁不宠着? 士兵却不吃这套,吃笑道:“我们只听碧虚道人的命令,莫说是外孙,就是亲孙子也不行。” 另一个士兵脸色戏谑,“萧孙子,退后些,咱们刀剑可不长眼睛,若是伤了公子,甚至麻烦。” 萧埙听懂士兵话音中的调侃,耳红面赤,他本想在谢凝面前长脸,没想到这普通军士竟然如此不识相,让他下不来台。 他突然逆着长戟向前走去,“小爷今天看定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士兵不想他会这样,被逼着倒退了一步。 萧埙正要再上前时,只觉背后似有无数条鞭子抽过,他回头,却见碧虚道人的拂尘从他后背扫过,看着他轻飘飘的,却似针扎般疼痛。 “外公,你怎么打我?”萧埙委屈说道。 “孽子!这里没有外公,只有上清观观主。”碧虚道人说道:“还不快滚,惊了神鸟,我废了你!” “开钱庄好啊!钱庄能让钱生钱。”谢姝说道:“说不定有一日,咱们也能像通泰钱庄一样,富得流油。” 她笑着打开木匣,把里面的银票尽数取出,交给谢凝,“你看够吗?不够的话我让古千把豫州商铺的钱调过来。” “二姑奶奶守着清风楼,我去帮公子盯着钱庄。”松萝说道:“公子,你看可以吗?” “你们,不问我为什么开钱庄吗?”谢凝问道。 “你要开钱庄,自然有你的道理。你能把濒临倒闭的酒楼经营成今天这个模样,姐姐相信你的眼光!” “我也相信公子的眼光。”松萝附和。 “若钱庄经营不好,赔了呢?”谢凝问道。 “赔了就赔了,二姐是死过一回的人,凡事看得淡了,只要人活着,还怕赚不到钱吗?”谢姝起身,走到谢娘子的画像前,“只是,你切莫再说不是谢家人的话,让娘听了伤心。” 松萝再次施礼,“跟着公子,我什么都不怕。” 此时,天色已有些暗淡,秋日傍晚的风已经有些寒意。 谢凝却觉得心里暖意融融,那是久违的暖意。 原来前世和今生并不像她所认为的那样,可以轻易割舍。 开钱庄所需要的资金数额巨大,她回京后替人诊病的银钱,加上清风楼的盈利,还是有缺口的。 但她知道该去哪里找钱。 回国子监的当晚,谢凝便约荣异出来小酌。 “有事说事,酌什么酌?”荣异看见这个小白脸就烦,因为他,长姐已三月没有回家了。 “有钱赚,要不要一起?”谢凝利诱。 “你看爷像缺钱的人吗?”荣异放下门帘,就要关门。 谢凝伸出一只脚,挡住门,“赚大钱!” 荣异门口探出的半个脑袋,“有毛病!” 就在荣异要用力关上门时,谢凝漫不经心说道:“翠羽楼的鹤月小姐有意从良,老鸨说了,十万贯可赎自由身。” 门被突然打开,荣异闪出,“你说的可是真的?” “你去小甜水巷问问,今天刚放出的消息。”谢凝说道。 荣异搓着手,激动的来回踱步,“太好了!太好了!我这就回家取钱。” 走到一半,又折了回来。 在他眼中清冷皎洁的鹤月小姐,在父母眼中与普通的风尘女子没有区别。在他们眼中,只要是小甜水巷出来的女娘,都不干净。 又怎么愿意拿钱替那样的女子赎身呢? “谢凝,你且说说,要怎么赚钱?” 第二百一十五章 送香 韩元驰捂着有些发红的脸,总觉得某人是故意。 谢凝把还在蠕动的蚂蚁拿在手心,青鸟闭着眼睛准确无误吞入口中,吃完后,意犹未尽。 “没有了,明天再给我带吃的好不好?” 谢凝伸手摸了摸青鸟头上的翎毛,鸟儿温顺地把头靠在她的掌心,似乎很享受这样的触碰。 “你喜欢这鸟?”韩元驰看着灯下的一人一鸟,莫名和谐,“我每天把它拿到这里,你想看它随时可以来。” “为什么你可以每天把它拿过来?”谢凝问道。 “值守的是我以前的兵,借用片刻,还是可以通融的。”韩元驰俯身问道:“你来吗?” “那我明天去捉些蚂蚁,我会射箭,说不定还能射只鹰。”谢凝把烛火熄灭了几盏,车内顿时暗了下来。 青鸟闭上眼睛,靠在柔软的垫子上,渐渐睡去。 “你说,它真的能引来百鸟鸣唱吗?”谢凝问道。 “幼时,我曾随父皇祭祀,碧虚道人焚香时,玄鸟高歌,引来百鸟和唱,场面蔚为壮观。”韩元驰回忆道,“所以,上至君王,下至百姓,无不视之为祥瑞。” “这些玄鸟是从哪儿来的?”谢凝又问。 韩元驰摇头,“无人知晓,只知道萧相每年都会从西域带回玄鸟蛋,由碧虚道人孵化,玄鸟的吃食、饮水、梳洗都由专人负责,每样事情碧虚道人都要亲自过问。宫人都说,他待玄鸟比待亲女儿还亲。” “那你还敢偷拿出来?不怕碧虚道人问责吗?” 韩元驰突然俯下身,两人相距不过数寸,盯着她的眼睛问道:“只要你喜欢,问责又何妨?” 谢凝赶紧别过脸,“姜尚宫差我给宁妃娘娘送香,我得走了。” 韩元驰突然拉住她的衣袖,她穿着香药局天青色的宫装,长身玉立,眉目如画,“天儿还早,你急什么?” 他正要把人拽回来,却听到车门人有虚咳,“元驰,下来陪姑母走走。” 在谢凝刚进马车时,寿昌长公主就看到,左等右等不见人出来,便晓得侄儿是什么心思。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如此明目张胆,不要命了? 她便索性下了车,做回恶人。 韩元驰先出来,身后跟着谢凝,他看人下车不便,还伸出手接着谢凝。 寿昌长公主抬扇打掉了他的手,“摔不下来,走,我有话跟你说。” 说完,不由分说,把侄儿带走。 这个侄儿,于情事上完全不懂收敛,感觉像个雏儿。 她必须现身说法,教教他何谓良缘天成。 谢凝整好衣衫,揣好香盒,前往熙宁郡主的大帐。 远处,听到琴声悠悠。 宫人通传后,她进入大帐,却见一个身穿月白色锦袍的男子坐在古琴前,黑发用玉冠束起,几缕发丝垂落在额前,平添几分随性洒脱。 他端坐在琴前,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琴弦上,微微闭上眼,轻启薄唇,伴随着一声轻叹,指尖开始拨动琴弦。琴音如潺潺流水,仿佛在诉说一段古老而忧伤的故事。 月光洒在琴师身上,勾勒出他清冷的侧颜,仿佛不是尘世之人,只与这琴音相伴,遗世而立。 谢凝听不出他弹的是什么曲子,只觉得万千思绪皆在弦音里,心中的相思随着琴音入九天。 那一刻,她脑海里第一个想到的竟是韩元驰。 熙宁郡主见她进来,停了琴声,琴师见此,也跟着停了抚琴。 他抱起古琴,向熙宁郡主施礼,“娘娘有客人,缙云明日再来。” “缙琴师,请留步。”熙宁郡主对身后婢女说道:“取青玉甲套来。” 宫婢取来锦盒,里面放着十个碧绿的青玉甲套。 缙云却只是站着,并没有收下的意思。 “缙琴师,你教本宫习琴已久,本宫见你护甲磨损厉害,这套甲套由青玉打造,不但能保护指甲,还能让琴声更清脆。”她起身从婢女手中接过木匣,“这几月,本宫的琴艺进步神速,权当本宫的谢师礼。缙琴师若不收,便是不认我这个徒弟了。” 缙云听她如此说,恭敬接过,再次施礼离去。 待帐内只剩下两人时,谢凝拿出香盒,“这是姜尚宫特意为宁妃娘娘调的合欢香,有散淤驱寒、解郁安神的功效,非常适合娘娘的体质。” 熙宁郡主接过,香味清淡,宁静悠远,是她用惯的香。 她轻轻拨开香灰,里面藏有一个纸包,纸包里则是六颗红色药丸。趁着无人,她忙将药丸放在一个妆奁的暗格里。 “这些药,够娘娘半年之用,半年之后,我会再想办法送丸药进来。”谢凝闻着室中的香味怪异,拈起香炉的香灰闻了闻,“这里添加了催情的药,娘娘还是……少用为好。” 这种香气,闻着容易让人动情,却伤妇人根本。 熙宁郡主神色惊讶:自她进宫以来,总觉得体内似乎有把火,随时想宣泄出来。但自己并不是贪欲之人,却在来到深宫后,动辄思春? 她拿出刚刚送来的香盒,“这个呢?这个也有催情药吗?” 谢凝点头,“这是皇上特意命香药局为娘娘调制的药,姜尚宫亲自调制,从不假手于人。她今日被裕妃娘娘召去了,若不然,也不会轮到我来送香。” 怪不得! 怪不得她在凤仪宫每次见到皇上,总是情欲难耐。 她恨自己,为什么面对不喜欢的男人,却难以控制住自己的身体,她以为自己是个轻贱的女人,原来是因为催情香。 那她对缙云呢? 他们很少说话,但却能听懂彼此琴音的喜怒哀乐,再用琴音替对方拂去烦忧。无需语言,一切的思绪和向往都在琴弦振动中传递、交融。 难道,也是因为催情香吗? “谢公子,你能为我调配香料吗?我不想再用这个香。”熙宁郡主颓然坐在交椅上,“它让我变得不像自己,我、我害怕。” “回禀娘娘,卑职做不到。”谢凝说道:“香药局除了制香,还要验香,各宫娘娘使用的香料每日有专人检验,若我将娘娘的香换了,马上就会有人发现。” “那该怎么办?”熙宁郡主喃喃问道。 难道就此沦落成轻贱的女人,要被这香料控制? “卑职已经配好了解药。”谢凝自怀中取出白瓷瓶,“每日一滴,和在清水中,饮之可解催情香。” 第二百一十六章 遛鸟 韩元驰差人送了一个竹笛给谢凝,吹之会发出布谷鸟的叫声,以此约定为两人晚上见面的信号。 谢凝忙完一天的活计,正在准备明天所用的香料,听到帐外有人吹响竹笛。 她把白日猎的鹰肉放到竹篓里,趁着四下无人,走到帐外。 却见韩元驰一身黑衣站在灌木丛后,提前鸟笼朝她晃了晃。 夜色漆黑,青鸟已经沉沉睡去,不管怎么晃动,都不会醒来。 “我们去遛鸟?”韩元驰问道。 谢凝:“去遛一只睡着的鸟?” “跟我来!”韩元驰将她领至密林。 这是他白天就已探好的地形,远离队伍,不易被人发现。 地上铺满厚厚的落叶,踩上去发出‘沙沙’地声响。 韩元驰拿出火折子,点亮烛火,再用玻璃罩笼着。 两人围着小小的烛火看青鸟的反应,只见那鸟的眼睛慢慢睁开,先是一瞳,继而是双瞳闪现。 谢凝忙拿出切成小粒的鹰肉,青鸟闻到肉香,瞬间来了精神。 就着她的手一粒一粒吞嚼,吃得不亦乐乎。 “它白日没吃饱吗?这么能吃!”谢凝问道。 韩元驰看着笼着一层黄晕的人,不似白天那般硬朗,难得的温柔。 “今天没有猎到鹰,吃的是前日的鹰肉,这鸟挑食,宁愿饿着也不吃。”韩元驰看那还带着血的肉,不禁问道:“话说你是怎么猎到的?” “这你别管,总之,我每日必能猎到食物,你只管把它带出来就行。” 韩元驰干脆躺在松软的枯叶上,看着罗缎一般的天空,偶尔有几颗星闪烁。 他记得乳娘曾经说过,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守护地上的亲人,不知哪一颗是母亲呢? “谢凝,你说人死后会怎么样?”他随意问道。 谢凝喂完青鸟,关上鸟笼,吹灭了烛火,“你说烛火去哪里了?” 韩元驰看着漆黑一片,摇摇头。 “人死如灯灭,没有人知道灯灭时烛火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人死后会怎样。”谢凝并排和韩元驰躺在枯叶上,“韩元驰,和我说说你的母亲吧!” 他突然问这个问题,定然是想起亲人了。 大韩到处流传关于先皇后的传说,但她从来没有听过韩元驰说起过自己的母亲。 “我的母亲?”韩元驰喃喃自语。 已经很久没有人问起这个人了,如果不是府里有母亲的祠堂,他自己似乎也要忘记了。 他出生时先皇后难产,他连一面都没有见过。 一个连面都没有见过的人,自然不会有记忆,也不会不舍和难过。 他不曾体会过有母亲的日子,也不会觉得没有母亲有多么难过,只是每次见到别的嫔妃对自己的孩子不自觉流露出的亲情,会有那么一瞬间的羡慕。 但也只是一瞬间,他从不让自己沉浸于此。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都有必须要做的事,他不能总带着这种遗憾过活。 韩元驰从腰间的香包中抽出一个小像,递给谢凝,“这是画师为母亲画的小像,我没有见过她,并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当我快要忘记她时,我就拿出小像看看,我怕自己真的会忘记。” 谢凝看那朱红色的小像,是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将军,眉清目朗,倜傥风流。 “别人都说她是苗疆奇女子,武艺高强,胆识过人,她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将帅之才,可是,却在生产时难产而死。”韩元驰语速缓慢,刻意压抑自己的情绪,“母亲舍命生下了我,我这条命是她用自己的命换的。” “我有时会想,假如母亲没有选择生下我,她是不是还好好地活在人世间,是不是还是那个万民敬仰的大将军?” “有时,我也会替母亲不值,她替父皇打下了半壁江山,可是,父皇从来不会提起她,甚至已经不记得她的样貌。”韩元驰的声音有些哽咽。 谢凝侧过身,韩元驰忙扭过头,不想让她看到眼里的泪花。 “世上的母亲,都愿意为了孩子而舍弃自己,这是母性,也是人性。”谢凝嗓音轻柔,“你母亲若活着,她一定希望你平安喜乐,而不是自怨自艾,郁郁寡欢。” “至于你的父皇……,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时日久了,你就会知道,他的薄情实在算不上什么。” 韩元驰猛然回头,眼神狐疑,“为何这样说,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没有,我想世间的男子大抵都是如此。” 谢凝坐回身,眼神不经意瞟向鸟笼。 老天爷,鸟呢? 她赶紧提过鸟笼,空空如也。 韩元驰猛然坐起,“你确定你关了笼门?” 谢凝点头,“我确定,而且它当时睡着了的。” 笼门是开着的,食盒前还有一些碎肉,笼底则有一根青色的翎毛。 显然,是挣脱牢笼逃跑的。 “去找!” 话音刚落,谢凝只觉得腰间被一双大手提起,韩元驰提起她腾跃到半空中。 他足尖轻点树枝,借力上跃,与谢凝飞在密林上方,两眼如鹰隼般俯视下方。 谢凝同样急着探察青鸟的下落,并没有注意到腰间的手越抓越紧。 那些青鸟,是碧虚道人的命根子,若走失了一只,怕是要出人命。 突然下方有一阵聒噪的乌鸦叫声,黑漆漆的鸟群中有两根闪着荧光的翎羽。 “青鸟!”谢凝忙指着,“发光的就是它。” 韩元驰忙屏气落在青鸟身后,猝不及防伸出手,捉住了在逃的祥瑞。 谢凝接过,把鸟塞入笼中,那鸟看着乌鸦群,竟还一脸不舍。 “你是祥瑞,祥瑞啊!怎么能和乌鸦混在一起。”谢凝怒其不争。 大韩视乌鸦为大凶之兆,看到乌鸦必有霉运降身? 成群结队的乌鸦围着青鸟打转,也不怕人,似乎不愿意离去。 两人看着四周无处不在乌鸦,韩元驰拿出火折子,再次点燃烛火。腾空提着玻璃灯晃了一圈,才将乌鸦驱逐。 韩元驰落地,看着耷拉着脑袋的青鸟,却闻到一股莫名的香味,好像麝香,又带着些果香。 “什么味?”他问 谢凝的脸蓦地红了,“动物发情期,雌鸟分泌的体香,用以吸引雄鸟。” 简单来说,就是动物的催情香。 第二百一十七章 非议 “怪不得这么上头。”韩元驰看着青鸟那臊眉耷眼的样子,“好歹你是神鸟,不能这么饥不择食啊!你们不是一个档次,明白吗?” 这鸟要真跟乌鸦配了种,碧虚道人能把它炖了。 谢凝看了腰间那只从落地就没有拿开过的手,心中无声翻了个白眼:到底是谁饥不择食啊! “请问,你的手能拿开了吗?”她问道,声音里是显而易见的不满。 韩元驰不但没有拿开,还用力握了两下,“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大家同为男人,为什么你的腰那么细?” 他用另外一只手比划了两人的腰身,他的腰足有对方的两倍还要粗。 “我从来没有见过腰这么细的男人,你说到底是为什么?” 谢凝晃了晃手中的金针,“歧王殿下,要不要试试谢某的金针?” 韩元驰看着那近在咫尺的金针,不得已松开了。 话说,触感还是挺好的。 “其实,想要细腰并不难。”谢凝看着韩元驰,一字一句说道:“首先,拿刀划开胸膛,然后,取出两根肋骨,缝合后再日夜束腰,大概三月后,就会腰细如柳,不盈一握。殿下,要不要试试?” 黑夜里,听到那森森然的声音,韩元驰的脊背莫名有些发冷,“咱们两个,有一个腰细就行了。不用人人好细腰。” “青鸟要睡了,我得把它送回去。” 只剩下两根翎羽的青鸟无辜抬眼,表示事不关已。 谢凝默然跟在身后,眼睛却看着那宽厚的背影,冷不防脚下绊了石头,身形一闪,却稳稳落入温热的胸膛里。 两人的眼睛相距不过寸余,她甚至能感受他急促的吸吸和跳动的胸膛。 她抓住游走的理智,用力推开他,却忘记自己的身子还不稳。 韩元驰的手刚松开,谢凝的身子便直直向后倒去,他尚来不及再施手,情急之下,只得自己当了肉垫,谢凝就这么直直倒在人身上。 很难说,这么做有是有意,还是无心。 韩元驰只觉得,很契合。 当他想伸出手搂住身上人,感受那起伏的曲线时,脸前莫名出现了一个白灯笼。 “分开来!”那灯笼晃了晃,又重复了一遍,“分开来!” 韩元驰正想问候是哪个不长眼的,偏偏此时出现。 脸前却出现一张狐媚的面庞,声音却是男子的粗犷,“大哥不在营帐,怎么在这小树林里密会佳人?” 他抬眼看了看慌张的谢凝,“父皇此去泰山是为祭祀天地,你们却在这里行苟合之事,好不知羞!” 黑夜里,青鸟闪着荧光的羽毛实在是太过显眼,韩元舒很快注意到。 “你们竟然偷了碧虚道人的神鸟!好大的胆子!”他转身欲走,外祖父对遇仙楼的事难以释怀,在乡下终日愁眉不展。 这两人倒好,夜间私会,还以神鸟取乐。 “舒王殿下请留步。”谢凝突然上前一步,堵住韩元舒的去路,“神鸟逃窜,我和歧王殿下是为了捕捉神鸟才在树上相遇,并没有做什么不堪的事。” 韩元舒冷笑一声,“谢公子觉得这样的说辞,本王会信吗?” 谢凝盯着他身后的女子,那女子一直将衣袖掩在身后,躲在韩元舒身后,不肯露面。 “不知林姑娘手上的血迹是哪里来的?舒王别告诉我是她自己撞伤了。”谢凝绕过韩元舒,想要看清楚林月,那女子变换身法,始终不肯与她相见。 韩元驰突然抽出腰中软剑,便往林月身上刺去,林月无法,只得出招格挡。 这一档,却也暴露了身形。 只见碧绿的衣衫上大片的血迹,无可遁形。 “你杀了人?”韩元驰问道。 “没有!我没有!”林月急着否认,“我没有杀人。” “而且是个重要的人。”谢凝补充道,“以林姑娘的身手和阅历,杀几个毛贼,还不至于让你方寸大乱。能让林姑娘自乱阵脚的,一定不是寻常百姓。” 她抬眼看了看面如土色的韩元舒,“这件事,肯定和舒王殿下有关,不然殿下不会轻易现身,被人坐实罪证。” “不知轻重的东西,谢公子是你哥哥的救命恩人,你敢收恩人的钱!”她怒气冲冲地看向女儿,“国公府可短了你的吃喝还是少了你的衣穿,你是穷疯了,什么钱都想赚?” 她转头看向正在痴笑的陆云,“还有你,她年纪小不知轻重,你也跟着不懂事,谢公子是什么人?你竟收他的钱?不就是一本书吗?让他看看又有何妨。” 陆云讪讪道:“我只是觉得九娘调皮好玩儿,但由着她的性子闹一阵儿,怎么能真的收谢公子的钱?” “闹着玩儿也不行!” 她骂完儿子又骂女儿,“弩机而已,你再做一个不就结了。我今天再跟你说最后一遍,你若是满大街再敢卖你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以后别叫我娘。” 陆九娘红着眼睛站在室内,满脸委屈,却倔强的不肯落下一滴泪。 “你还委屈上了?”陆夫人怒道:“你有什么可委屈的?你是国公府的女儿,跑到大街上去贩卖东西,跟那些贩夫走卒有何区别?没得丢了国公府的脸。” “我拿自己做的东西赚钱,不丢人!”陆九娘梗着脖子道:“我已经攒了一千六百三十贯二十六文钱,可以给爹爹买个狐裘护膝,爹爹的护膝都磨秃了,北疆那么冷,他的寒腿再犯怎么办?” 陆夫人听了女儿的话,眼眶也红了,女儿固然做的不对,但初衷是好的。 她过去搂住女儿,“那也不该收谢公子的钱。” 陆九娘的眼泪这时才掉下来,她隔着陆夫人的衣衫看向谢凝:你小子运气真好! 陆夫人亲自送谢凝出府,一路歉意连连。 “夫人不必自责,我觉得九娘做得很对。”谢凝停脚说道:“她做的木偶精巧可爱,独具心思,拿去卖钱倒是个好主意。” 陆夫人愕然,“你也这么认为!” “九娘能造出这么精巧的弩机,收钱也是应该的。”谢凝笑道。 陆夫人只当是客气话,又说道:“怪我没管好孩子,让公子见笑了。” “不!不!夫人教育得很好。”谢凝拱手施礼。 有时,她非常羡慕陆云兄妹,有陆人人这么看重子女的娘,应该是幸福的吧! 满心懊悔的陆九娘无意中摸到荷包,只觉得里面鼓鼓囊囊,她伸手拿出来,正是刚刚谢凝给的飞钱。 第二百一十八章 血光 韩元舒阴柔的脸上晦暗不明,“大哥说话算数?”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韩元驰说道。 “等等。”谢凝拦着要离去的两人,“刚刚林姑娘说‘杀光’,除了秉义郎,还有谁?” 林月看了看韩元舒,得到对方肯定的眼神后,说道:“给事中文易之,六曹侍郎于弘实。” 韩元驰心中一怔:这两人都是萧雍的门客,萧雍复宠,圣眷正浓,定不会善罢甘休。 大帐内,赵瑁看着儿子的尸身,老泪纵横。 不过是让儿子跟着出来见见世面,怎的就没了性命? 那杀手好凌厉的刀法,只咽喉处有一条细细的血线,其外再外伤口。余下两人也是同样的伤口。 “萧相,孩子无辜惨死,您可要为卑职做主啊。”赵瑁泣不成声,颓然倒在地上。 萧雍将他掺起来,“你放心,他们都是我的门客,就是掘地三尺,我也要将杀人凶手揪出来。” 转头问一旁跪着的小厮,“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厮跪倒在地上,早已抖成了筛子,“公子约了好友在帐中饮酒,并没有什么异常。三人喝完了一壶酒,让小的再去取,谁知取酒回来时,竟成了这样。” 萧雍沉思片刻,“三条人命,兹事体大,我去禀告圣上。” 前脚刚踏出帐外,却见碧虚道人大步进来。 萧雍刚要开口,被碧虚道人制止,“我已算到这次泰山封禅,必有血光之灾,没想到,在这儿应验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碧玉葫芦,倒出三颗丸药,分别塞在三个死人的嘴里。 “这是防止尸体腐坏的药,不管发生什么事,都等封禅结束以后再说。” 萧雍:“岳丈的意思是暂时压下此事?” 碧虚道人点头,“别忘了这次封禅是谁的提议,若中间出了差池,皇上会把罪责算在谁的头上?” 萧雍默然不语,祥瑞是他进献,封禅是他提议的,若出了差错,他难逃其咎。 赵瑁蹲在地上,听着两人的话语,越听越不对劲,“你们的意思是不查了?让我儿就这么白白死了?” “赵大人请起,若不想查,观主何必给防腐的药丸?”萧雍搀扶赵瑁到椅子上,递了杯茶,“只不过现在不是时机,等封禅结束,定会彻查此案,还令公子一个清白。” 赵瑁手抖的握不住茶盏,“现在派人去追,说不定还能抓到凶手,若是等到封禅大典后,凶手恐怕早就逃之夭夭。” “我知道,萧相是怕影响仕途,想把案子摁下来。但人命关天,何况还是三条人命,它摁不住啊!”赵瑁将茶盏重重放在桌案上,起身向外走去,“哪怕拼了头上这顶乌纱,我也要为犬子讨个公道。” 二十几年来,赵瑁唯萧雍马首是瞻,对萧雍的话向来是言听计从,但这次,事关自己儿子的性命,他不能这么随便被糊弄了去。 “赵大人,此次封禅,皇上最忌讳什么?”碧虚道人甩动手上拂尘,走上前来,“若你此时去奏明命案,便是冲撞了神明,污了祥瑞,到时莫说是查案,怕是你这条老命都不一定能保住。” 赵瑁抬到一半的脚又退了回来。 “三天,只需三天。”碧虚道人说道:“三天后,封禅大典结束,我可以向赵大人保证,大典结束后我会马上启禀皇上彻查此案。” “来之前我已卜卦,凶手就在随行的队伍走,绝不会让凶手逍遥法外。” 萧雍将赵瑁引回座位,“赵兄,你丧子心痛,我可以理解,但观主所言句句在理。并不是不让你查案,只是需要你忍耐三天,三天后,我随你一起到御前陈冤。再说,现在夜深了,陛下正要就寝,你现在去,岂不扰了圣驾?” 远处,隐约有琴声。 明日便可抵达泰山,顺德帝心情莫名大好,往日亥时就要休息的,今日还在听曲儿赏舞。 他斜倚在矮榻上,看舞姬如翩翩起舞,每一个转身与回眸,都带着无尽的情,身姿婀娜,眉眼妩媚,像世俗娇艳的花朵,少了些灵动之气。 终究比不上空灵泠然的天籁之音。 他看向低头抚琴的熙宁郡主,如水月观音,林籁泉韵。与她相比,身边的这些莺飞燕舞都成了庸脂俗粉。 佳人抬头,唇角含笑,眼波流转。 却不是看向他。 眼角不自觉的风情看向缙云,那眼神难以捕捉,却被他看到了。 缙云并没有躲避,而是回以温柔的浅笑。 顺德帝这才留意到两人弹奏的是诗经里的《小雅·鹿鸣》。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顺德帝再抬眼看两人的眼神,已各自低了头,眼中的春情倏忽不见。 人之好我,示我周行。他在心里默默重复这句话。 “宁妃。”顺德帝突然开口,鼓瑟歌舞顿停,“你说缙琴师的琴弹得怎么样?” 熙宁郡主莫名,诚实答道:“缙琴师指法娴熟,弦音清越,似高山流水,韵味无穷,令人心驰神往。” “心驰神往?”顺德帝的指尖有节奏地在膝盖上敲击,“那你呢?你也神往吗?” 熙宁郡主看了看左右,不知这句话是何意思,“乐者相通,臣妾自然神往。” “好,很好!”顺德帝起身,向寝帐走去。 “都散了吧!”王德望说道,忙跟上皇帝的步伐,“皇上,今晚还是宿在宁妃娘娘处吗?” “朕乏了,让她到我的营帐吧!” 王德望忙应声是,提前让熙宁郡主沐浴更衣,准备侍寝。 熙宁郡主脑海里突然闪现皇帝的问话,莫名有些不安,旋即又觉得自己多想了。 和往常一样,沐浴焚香,由小太监送到皇帝寝帐。 顺德帝仍然穿着白日的衣衫,坐在桌案前,桌案上放着一个木匣子。 “宁妃,到朕跟前来。”顺德帝说道:“近日你服侍朕辛苦了,朕让人备了礼物,你打开来看看。” 熙宁郡主看着眼前的金丝楠木匣子,匣子偶尔落下一滴暗色的液体落在深红的地毯中,消失不见。 她缓缓打开匣子,待看清里面的物品时,猛然扔了木匣,原地弹跳数步。 那是缙云的双手! 第二百一十九章 求救 “喜欢吗?”顺德帝接住被扔在半空中的匣子,“朕看你宴会时一直盯着缙云瞧,料想你应该是极钟意这双手的,便命人砍了下来,刚砍下来,便差人送了过来。” 他起身将匣子放到熙宁郡主的怀里,“好好收着,说不定你以后再也见不到这么美的手。” 缙云是天生的琴师,他的手修长而笔直,宛如精心雕琢的白玉,每一根手指都线条优美,散发着一种优雅的魅力。 但此时,这双手被齐腕斩去,手腕处可见森森白骨,还未凝固的鲜血慢慢汇集成血流,渗透木匣,染红了她的襦裙。 熙宁郡主突然明白宴会上皇帝的问话是什么意思,她吓得扔了怀中的木匣,俯地跪下。 “皇上明鉴,臣妾和缙琴师绝无私情。” 顺德帝看着那瑟缩一团的娇小身影,爱怜地扶起,坐到自己怀里,“有没有私情已经不重要,一个活人和一个死人,不会有私情。” 他突然大力捏住熙宁郡主的脖颈,“你不知道朕有多爱你,从我见你第一面的时候,就注定你只属于我,只能属于我一个人。” 熙宁郡主被掐得喘不上气,几个呼吸的工夫,脸已憋得紫红,眼泪飙出。 顺德帝终于松开手,替佳人拭去眼泪,“熙宁,别哭,你哭了朕会心疼。去,把缙琴师的手收好。” 熙宁郡主浑身颤抖着将双手拾回木匣,再合上盖子,擦干脸上的泪痕,回头,还是往日清冷的笑容。 “外衫脏了,脱掉。”顺德帝说道。 熙宁郡主依言脱了一件。 “再脱。”顺德帝又说道。 熙宁郡主依言又脱了一件。 直到全身不着寸缕,顺德帝允许她走过去。 “还记得如何服侍朕吗?” 熙宁郡主点头。 “那便开始吧!” 大帐内的烛火终于熄灭,门外的守卫只听到女人压抑的痛呼。 沉沉的黑夜,似乎比白昼更令人沮丧。 黑夜的那边,还是黑夜。 黑夜的尽头呢?似乎还是黑夜,惊心动魄的黑夜! 谢凝自密林回来后,同帐的人早已睡去,她蹑手蹑脚回到通铺躺下。 睡梦中,却觉得有双眼睛盯着自己。 她睁开眼,却见到一个武婢在自己头顶上方盯着自己,眼神示意她到帐外。 她认得那是熙宁郡主的婢女,忙穿衣起身。 矮树后,有下身披黑色大氅的女人背对着她站立。 女人头戴帷帽,将整个身子遮得严严实实。 她刚走近,女人突然转身,手里抱着木匣,朝她直直跪下。 “公子,救命!” 谢凝这才听出是熙宁郡主,“宁妃娘娘,不可!” 熙宁郡主打开木匣,小心地捧起那双断手,“这是缙云的手,公子,求你救他!他是琴师,没有了手,如同没有了命。求公子救他一命。” 谢凝忽然忆起,那日她去送香,那个温润如玉的公子弹着古琴,如同仙人之姿。 这双残手,竟是从他身上齐齐砍下! “宁妃娘娘,您先起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谢凝试图搀扶起熙宁郡主,但对方却纹丝不动。 “原谅熙宁跋扈一次,公子若不答应,熙宁就不起来!” 谢凝沉思片刻,敛声说道:“我答应。” 熙宁郡主眼中闪过一抹感激,起身将事情的原委简要说了。 “皇帝还在帐中,你如何出来的?”谢凝问道。 “我用了迷香。”熙宁郡主平静说道。 “对皇帝用迷香?”谢凝问道:“他身边侍卫众多,若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熙宁郡主面容浅淡,“我不怕,只要能救他,我愿意死。” 自她进宫以来,视皇帝如天神般的存在,从来没有任何违逆。但今晚,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沉着应对皇上,待皇帝熟睡后,点燃了熏香。 那是她每次侍寝后都会做的事。 只不过,以往点的是净香,今日点的是迷魂香。 待皇帝熟睡后,抱着木匣径直来到谢凝的寝帐。 这是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今日竟都做了。 “手何时断的?缙云现在何处?”谢凝问道。 “亥时三刻,我看到断手。至于缙去,”熙宁郡主回头唤道:“阿粟,你来说。” 武婢拱手说道:“现在被殿前司副指挥使看押,陛下说要拿他祭旗。不过,他被砍断双手后没有医治,恐怕……” 余下的话,她没有敢再说出口。 熙宁郡主的身形已摇摇欲坠,她怕再多说一句,自己的主子都要倒下。 谢凝接过木匣,“宁妃娘娘,你做得很好!断手到现在不超过三个时辰,只要让我见到缙云,我保证能接上双手。” 熙宁郡主神情激动,“你是说,缙云可以接回断手?他还有救?” “只要他还没死,我保证可以接回断手。”与熙宁郡主的狂喜不同,谢凝的声音冷静而自持,“但娘娘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熙宁郡主眸色狐疑,“什么条件?” 谢凝附耳低语,连身边的阿粟都没有听到。 却听熙宁郡主说道:“只要公子能救缙云,熙宁任凭驱使。” 阿粟将谢凝带到缙云所在的营帐,却见十数守卫,铁甲面具人对守门的说道:“这两天务必把人看好了,吊着他一条命,后日拿他祭旗。” “谁敢?”碧虚道人大步流星走来,他是刚刚听到缙琴师的消息。 他并不介意杀一个琴师还是一个乐姬,但今日不行,更不能在祭祀大典时祭旗。 铁甲人俯身拱手,“碧虚道人,这是圣上口谕,我也是奉旨办事。” “戚大人天天戴着面具,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碧虚道人冷笑一声,“我这就去面见皇上,说明缘由,陛下定会收回成命,免去血光之灾。” 戚纶伸出铁臂,挡在碧虚道人面前,“观主还是回去歇息吧!皇上与宁妃娘娘正在安寝,外人不便打扰。” “何况,观主现在去规劝,恐怕为时已晚。陛下已经亲自下令,斩去缙云的双手。不管你想不想,血光之灾注定是免不了的。” 第二百二十章 难为 第215章 难为 碧虚道人听到帐中的呻吟声,无力垂下手中的拂尘,“贫道一生畏天知命,今日才知:天命不可违,人力有时尽。” 老人步履蹒跚,“戚大人,请转告皇上,若不想封缠大典成为一场厄难,切勿再生杀戮。” 戚纶不以为意,虽然看不到他的面容,声音中带着轻蔑,“听说观主占卜十分灵验,难道算不出这人会不会死?” 对于上清观那些玄妙莫测的事,他向来不置可否。 碧虚道人看着帐中微弱的灯火,轻声说道:“卦象紊乱,我卜不出的他的命运,但你……” 他看着铁甲人,“定会死于妇人之手。” 戚纶仰天长笑,“你连我的面容都没有见过,就料定我会死于妇人之手,荒谬!我无妻无妾无女,如何死于妇人之手?” “戚大人,你戎马半生,向来不相信我道家五行之术,自然对贫道也是瞧不上的。”碧虚道人说道:“但你垂死时,请想想贫道今日所说的话。” 说罢,甩动拂尘,转身离去。 身后传来戚纶的喊声,“敢问观主,戚某死于何时何地?” 碧虚道人没有回头,只朗声说道:“大人最好找块墓地,你回不到京城。” “无稽之谈!”戚纶喃喃说道。 他尚未细想碧虚道人的话,却看到皇帝的帐中升起一股浓烟。 未及细想,他施展‘梯云纵’功夫飞身前往,却见帐外一切如常,不知是谁扔了烟雾弹在引处,虽有浓烟,却无危险。 他突然心中暗叫一声,“不好!” 远处树丛后,阿粟看到戚伦前来,马上隐身到密林中。 韩元驰倒挂在高树上,看到戚纶离开,倒拿着长剑,俯冲到关押缙云的营帐。 长剑锋不可挡,刺破帐顶,落地无声。 缙云被缚在圆柱上,身边汪着一滩鲜血,已经奄奄一息。 他被砍断双手后,顺德帝不许人救治,任其血尽。 韩元驰用长剑挑断绳索,没有助力,缙云的身子软绵绵倒下来。 韩元驰将人扛在肩上,更不迟疑,跃身从帐顶飞出。 就在他飞出的一刹那,戚纶从帐外赶来,当他看到被隔断的绳索,便知中了计。 帐外一切如常,却见帐顶有一处破损。 定是个有功夫的,且武功造诣不低,否则,不可能带着一个垂死之人从帐顶跃出。 “给我查!”戚纶捏着断掉的绳索,“先从武士查起,还有上清观,一个都别放过。” 韩元驰把人带到密林,谢凝已备好药箱等着。 谢凝查看断手,只见断裂处血液呈暗红色,似乎逐渐形成血痂,她取出断手,断裂处同样开始变色凝结。 韩元驰看她迟迟不动,问道:“怎么还不动手?你不说三个时辰内还有得救吗?” “出血太多,创面凝固,这件事只怕……难为。”谢凝试图将断手与手腕接到一处,却发现有些部位已开始萎缩,难以拼接到一处。 更糟糕的是,缙云的体温越来越低,意识似乎逐渐抽离身体。 谢凝摇头,“来不及了,先缝合伤口。” 韩元驰举着小小的灯烛照近,“他是琴师,如果没有了双手,以后如何过活?” 谢凝没有丝毫迟疑,已取出金针和砭镰,就着烛火消毒,“没有手好过没有命!” 缝合到一半,只听远处人声嘈杂,殿前司开始逐个营帐搜查。 她手中的针钱不停,一边对韩元驰说道:“你该回去了!” “不急,等你缝完。” 韩元驰将烛火凑得更近,却见细密的汗珠儿不断从谢凝头上冒出,他抬袖将汗滴抿去,重复说道:“不急!” 可是,殿前司离歧王的营帐越来越近,若是被查出人不在,韩元驰百口难辩。 谢凝的手向来稳如山,这时,竟然有轻微的颤栗。 待缝完最后一针,戚纶与韩元驰的营帐只有一车之遥。 “走!”谢凝催促道:“快!” 韩元驰吹灭烛火,飞身跃过丛林,赶在戚伦前面回到了营帐。 而缙云并没有因为双手缝合面改善,他之前失血过多,脸色苍白至极,身体开始失温。 谢凝捡起枯叶,在缙云身上盖上厚厚一层。 可这些哪里能御寒? 可眼下在树林里,离群索居,药物不济,殿前司又虎视眈眈。他们查了武士的营帐,若找不到罪徒,以戚纶的性格,定然不会善罢甘休,还会接着查其他人的营帐。 自己不可能一直呆在这里,要想个快速的法子保住他! 谢凝拿起砭镰,朝自己手腕割去。 这刀割得极深,鲜血很快涌了出来,她抬起手腕,流入缙云口中。 “喝吧,这样你才能活命,熙宁郡主才能安心。”谢凝说道。 犹如死去的缙云听到‘熙宁郡主’四个字,眼皮动了动,嘴唇嗫嚅着,想要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你心里也有她,是不是?”谢凝猜测道:“那就好好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做想做的事。” “缙云,你知道不知道,是熙宁郡主求我救你,她心里也有你。你们本该是一对璧人,无论如何,你要活下来!活下来,才能和她在一起。” 温热的鲜血像一条蜿蜒的溪流,从谢凝皓白的手腕流进缙云的身体,直到她自己筋疲力尽,浑身虚脱。 她撑着最后一丝力气,从药箱拿出一根老山参,一半含在缙云舌下,一半自己嚼服。 最后,再用枯叶把缙云遮住,转身离去。 “谁敢?”碧虚道人大步流星走来,他是刚刚听到缙琴师的消息。 他并不介意杀一个琴师还是一个乐姬,但今日不行,更不能在祭祀大典时祭旗。 铁甲人俯身拱手,“碧虚道人,这是圣上口谕,我也是奉旨办事。” “戚大人天天戴着面具,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碧虚道人冷笑一声,“我这就去面见皇上,说请缘由,陛下定会收回成命,免去血光之灾。” 戚纶伸出铁臂,挡在碧虚道人面前,“观主还是回去歇息吧!皇上与宁妃娘娘正在安寝,外不不便打扰。” “何况,观主现在去规劝,恐怕为时已晚。陛下已经亲自下令,斩去缙云的双手。不管你想不想,血光之灾注定是免不了的。” 第二百二十一章 掩饰 谢凝绕到大帐后面,本想趁人不备,溜入帐内。 却见眼前突然出现一双黑靴,她顺着视线往上瞧,却见铁甲面具人挡在面前。 “你是何人,为何半夜溜出去,报上名来!”戚纶厉声说道。 谢凝心跳如雷,脑中迅速盘算,一时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只得随口说道:“小的奉姜尚宫的命,前去送香。” 戚纶冷哼一声,“姜尚宫何时派你送香?给谁送香?她人就在殿前司,不如找她当面对质。” 谢凝沉默不语,却见铁甲人绕到身后,突然,后颈一阵凉意,戚纶的刀已划破皮肉,一条血线沿线脖颈流下来。 “啊!”谢凝伸手摸着伤口,慌忙跪下,浑身瑟缩发抖,“大人饶命,小人不敢说谎,小人确实是去送香了。” “死到临头,还敢嘴硬!”戚纶突然捏着她的右手,“你是香药局的人,手掌却有厚茧,还敢说没有撒谎。” 眼看大刀就在迎面砍下,谢凝手中的金针已对准戚纶的要穴。 却听到一声娇俏的女声,“戚大人这是做什么?不过是给本宫送个香,我多留了些时日,怎地就要喊打喊杀?” 戚纶回头,却见寿昌长公主身着寝衣,身后跟着三名男宠,露出大片胸膛。 他忙别过了眼,拱手施礼:“参见长公主殿下,卑职不知,只是例行检查。” 寿昌长公主拿出绢帕,替谢凝把伤口的血揩干净,惋惜道:“这细皮嫩肉的,本宫下手都不敢重了,却被你这么刺破了皮。” 她回头看向男宠,笑道:“荷花郎,你不是疑虑本宫为何独宠谢凝吗?就凭他这份敢在戚大人刀下流血也不供出本宫的份儿上,本宫的宠爱,他当之无愧。” 她温柔地抚向谢凝的脸,眼神怜惜,“我知道你乖,但你已是我的人,不需要藏着掖着。要让有些人知道,打狗须得看主人。” “长公主殿下,他虽是您的人,但我依然要盘问清楚,这是卑职的职责所在,请殿下……” 戚纶还未说完,寿昌长公主突然夺过他手中的大刀。他不敢还手,只好任由她夺过佩刀。 那把砍过无数头颅的大刀,此刻,架在他自己的脖颈上。 寿昌长公主看着他,并没有因为那青面獠牙的面具而生畏,“戚纶,你跟我谈职责?你也配跟我谈职责?” “你身为先帝钦封的征北大将军,你的职责是保家卫国、护百姓平安;你的职责是调兵遣将、驱逐外敌。而不是把矛头对准自己的同胞,做些肮脏龌龊、见不得光的事。” “多少韩人的性命折在你的手上,你数得清吗?你配得上先帝对你的信任吗?你对得起那些战死的士兵吗?” 说完,寿昌长公主将佩刀扔在地上,“戚纶,你还配拿起这把刀吗?你现在不是他人手中最锋利的刀吗?” 她转身,衣袂翻飞,“世人说我沉迷风月,败德辱行,我从不辩解,任人凭说。因为只有如此,我才能忘记过去。我自甘沉沦,苟安于世,但绝不会做不仁不义之事。在这一点上,我胜你千倍。” 戚纶缓缓俯身捡起自己的佩刀,只觉得这把跟了自己半辈子的刀,此刻似有千斤重。 没有人看到,面具后,那双浑浊的眼睛蓄满了泪。 先帝赐官时,赐他官职、荣衔、官服、宅地和金银无数,以彰显他的战绩。 他俯首跪地,“皇上恩宠深重,臣感恩不尽,将一生之力奉献给大韩,守护它的繁荣和安定,绝不辜负皇上大赐之恩。” 可是,这些年,他是如何守护这里的国土和百姓的? 也许寿昌长公主说的对,他早已不配拿起这把刀了。 姜尚宫接受完殿前司的盘查,看到谢凝还愣在这里,她忙赶过来,问戚纶是否可以将人带走。见对方拿着佩刀发愣,趁机将人拽走。 ----------------- 顺德帝醒来时,只见熙宁郡主正在对着铜镜梳妆,她难得地穿上了紫色衣衫,头上戴着金步摇,唇上涂着嫣红的口脂,一改往日的素雅装扮,倒让人觉得愈加惊艳。 她从铜镜里看着皇帝起身,忙起身,接过宫婢手中的热帕子,替皇帝净手。 她的脸色柔媚,丝毫看不出昨天晚上的惊惧。 顺德帝捏着她的下巴,逼她与自己对视,“朕砍了你心爱之人的双手,你不恨朕?” 熙宁郡主急忙跪倒在地,“臣妾的心爱之人只有陛下,从无他人。” “你装出这副乖顺模样给朕看,难道以为朕就会心软吗?”顺德帝说道:“今日你亲自去做斩监官,去看朕如何用你心爱之人的心头血祭旗。” 熙宁郡主俯首叩头,“启禀皇上,昨夜一事,让臣妾明白一个道理:皇上才是这天下最有权势的人,翻手可杀万民,覆手可救苍生。熙宁此生,只和天下最尊贵的男人在一起。” 顺德帝难得笑了,伸手扶起熙宁郡主,“你能说出这番话,不管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只要能留在朕的身边,朕都高兴。” 他猛地扯掉熙宁的衣衫,露出洁白的肩膀,宫婢忙转身背对。 第一次,熙宁郡主没有拒绝,没有扭捏反抗,相反,她变得大胆而热情,不但主动褪去衣衫,甚至学会了逢迎与勾引。 顺德帝享受着真正的帝王服务,轻声道:“申时三刻,泰山脚下,你去做斩监官,亲自看刽子手如何砍下缙云的头颅,剜出他的心脏,用他的心头血祭旗。” 熙宁郡主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似没有听到一般,软玉娇香的身躯在皇帝身上点燃一簇簇火苗。 正在此时,戚纶突然闯入,看到眼前一幕时,忙背身相对。 “启禀皇上,缙云……不见了!” 顺德帝撑起锦被,披在熙宁郡主身上,但锦被横斜,露出佳人的一双玉足。 他取过床前的佩剑,“何时不见?为何等到现在才报?” 熙宁郡主娇喘连连,将锦被往上拽了拽,勉强盖住前胸,柔声问道:“戚大人为何不让人通报就擅自闯进来,让臣妾好生尴尬。” 第二百二十二章 封禅(一) 戚纶低垂着头,不敢回转身体,“微臣不知宁妃娘娘在此,如有冒犯之处,还请娘娘恕罪。” “有罪没罪,我说了可不算,那得陛下定夺。”熙宁郡主媚眼如丝,看向皇帝。 皇帝并没有看向她,而是对跪着的戚纶说道:“朕亲自去找。” 熙宁郡主锦被下的手蓦地抓紧了,她已尽量拖延皇帝,为谢凝争取时间。 上天保佑,愿那人已被转移到平安的地方。 昨夜,在戚纶走后,谢凝已经连夜将缙云送到一位农户家里,是以,戚纶翻遍了营地,没有找到蛛丝马迹。 顺德帝亲自带着禁军翻遍了山头,还是一无所获。 加之碧虚道人一再劝说不宜见血光,皇帝这才将此事摁下,命令殿前司等大典结束后再查。 无论是否用缙云的血祭棋,封禅大典还是如期举行了。 泰山之巅,旌旗飘扬,庄严肃穆,仿佛凝聚了天地之灵气。 宽阔的平台上,红毯铺地,象征着帝王的尊崇与荣耀。四周站立着威武的侍卫,身着华丽的铠甲,手持长枪,目光炯炯,守护着这神圣的仪式。 高台上,巨大的香炉中升腾起袅袅青烟,香气弥漫,沁人心脾。碧虚道人盘坐在高台上,双目微闭。神鸟站在祭台上,羽毛在阳光下泛着五色的光泽,恍如天鸟降临。 身着盛装的顺德帝,在群臣的簇拥下,缓缓走上高台。他面容庄重,眼神坚定,身上的龙袍在阳光下闪耀着金色的光芒。 群臣们则恭敬地跪在台下,神色肃穆。乐师们奏响庄严的乐曲,鼓手们奋力击鼓,鼓声震天,仿佛在向天地宣告着帝王的威严。 帝王举起手中的玉圭,向天祭拜,“天地之灵,佑我华夏。泰山之神,鉴我诚心。朕以微躯,统御天下。仰赖神明,赐予福祉。今行封禅之礼,以表敬畏。愿天地降祥,灾厄远离。百姓富足,国家强盛。朕必以仁德治国,以礼义化民,永保江山社稷之安宁……” 在他的祷声中,萧雍亲自奉银盘拾阶而上,银盘是早已被风干的鱼和黄绸。 谢凝的身份低微,又没有官职在身,只远远站在禁军队伍后面。 萧雍走到她面前时,脚步一滑,眼看就要摔倒,谢凝忙上前扶着,“萧相,当心!” 萧雍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眉眼周正,神态自若,问道:“你是何人?” “国子监学生谢凝。” 萧雍面露赞许之色。 遇事从容,不卑不亢。若在平日,他一定想办法认识,收入门下,但现在皇帝的祷词马上结束,他不及细想,赶紧继续向前走。 谢凝收回手,趁着无人注意,将双手背在身后,随手薅了把野草,用草上的青汁把手上的香味冲散,而后,抛在山谷中。 她抬头看向已经走远的萧雍,越来越接近高台,也越来越接死亡。 碧虚道人接过银盘,神鸟叼起黄绸,抛向百官。 只听碧虚道人高声说道:“祥瑞降世,天恩浩荡。祈愿江山永固,帝祚绵长。文臣贤良,武将勇猛。百姓富足,社稷安宁。” 语毕,甩动拂尘。 神鸟见状,振动翅膀,开始绕着皇帝飞行,鸟鸣如箫韶,其音清越,如天籁之音穿透云霄。那声音仿佛带着神秘的力量,既空灵婉转,又蕴含着无尽的威严,似在向天地宣告着祥瑞降临。其声悠扬,余音袅袅,久久回荡在山谷之间,令人心驰神往。 顺德帝抬眼看着这盛世之象,等待着那百鸟朝贺的景象。 可是,万众期待的祥瑞并未到来。 突然间,天地骤暗,仿佛时光被神秘之手悄然拨弄。原本高悬天际的骄阳,渐渐被黑影吞噬,如同一个巨大的金盘被缓缓遮蔽。 光芒一点一点地减弱,白昼如同被施了魔法般向黑夜过渡。大地上的万物笼罩在一片奇异的昏暗之中,风声似乎也在这一刻静止,泰山陷入一种静谧而诡异的氛围。 神鸟们惊慌地四处飞窜,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所惊吓。 有人小声说道:“天狗食日,不祥之兆。” 无人敢应和,“日”代表天帝,皇帝是天之子。如果出现日食,就是妖孽侵犯皇帝统治的凶兆。 唐高宗时,曾有‘天狗娘日’,当时奸党当道,天下大乱,城池沦陷,疆土丢失。 就在太阳只剩下一道金边,突然从天空俯冲下来成群的乌鸦,它们从高空直冲下来,冲散了神鸟,在人群中横冲直撞,发出难听的叫声。 在大韩,乌鸦是寓意阴暗,象征死亡、恐惧和厄运,是大凶之兆。 百官躲避不及,东倒西歪。 戚纶忙指挥禁军取出刀剑,斩杀乌鸦。 “不能杀生!不能杀生!”碧虚道人在高台上高声呼喊,“这是上天警示,不可再杀生!杀戮太重,会遭天谴啊!” 台下人声鼎沸,哪儿有人听他号令? 碧虚道人看着神鸟疯了一般跟随着乌鸦飞翔,那是他精心养护的玄鸟,是传达上天旨意的祥瑞,怎么能跟在晦暗的乌鸦身后? 乱了!乱了!这世界乱了! 他颓然坐回高台,闭上双眼,再次盘坐双腿,口中念念有词。 也许,从那三个少年人的死开始,一切便早已注定。 就算他能窥得天机,却无力改变天机。 终究,天意不可违! 顺德帝高喊:“戚纶,取朕的剑来!朕要劈开这天!” 戚纶站在皇帝面前,快带挥动大刀,以自己身体为盾,将要袭击的乌鸦尽数砍杀。 “有臣在,陛下永远不用拔剑!” 可是,那些乌鸦像是杀不完一样,一波又一波从天空俯冲下来。 殿前司和禁军在皇帝面前围了一圈又一圈,还是没防住从上空而来的乌鸦。 “用火!”韩元驰护在皇帝左侧,接过卫融扔过来的火把。 众人这才醒悟过来,忙引燃了火把,乌鸦这才不敢靠近。 可是,有一个人却例外。 萧雍举着火把,在周遭舞成一个火圈,却还是挡不住乌鸦的袭击,那些乌鸦宁愿被烧死也要攻击他,更奇诡的是,神鸟随着乌鸦开始攻击他。 第二百二十三章 封禅(二) 萧雍分不清哪是乌鸦,哪是神鸟,只感觉到自己不停地被鸟啄。 他的面前空无一人,只得胡乱喊道:“救我!救我!” 戚纶正要命令属下上前,却被皇帝喝止,“谁都不许过去!” 正准备把长剑扔出去的韩元驰,在听到这句话时,顺势挽个剑花,急忙把剑收回。 萧雍听到这句话,满脸震惊,他本能想睁开眼看看上一刻还对他慈眉善目的皇帝,下一刻竟会下如此冷血的命令。 可刚一睁开眼睛,却被一个尖利的喙啄伤了眼球,鲜血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形状十分可怖。 顺德帝看着这个形如魑魅的臣子,乌鸦不管不顾,好似看不到高台上乌泱泱的人群,一口口地啄开萧雍的皮肉,啄开他的七窍和身体。 渐渐,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身子渐渐倒下去。 他还未死,喉管发出呜咽难听的声音,似在求救,又似难受至极。鸟群已经趴在身上,开始啖食肉身。 碧虚道人仍然坐在高台,纹丝未动,自动屏蔽了外界的嘈杂,包括女婿的呼救。 远处,殿前司副指挥使吕悔手持长弓,对着正在啃食萧雍血肉的玄鸟,只待皇上下令,他便要射杀这恶鸟。 可是,皇帝看着眼前的残忍影响,眸子里只有冷意,迟迟没有命令。 那场面实在过于残忍血腥,胆小的官员低下头不敢看,胆子大些越来越不忍心看,这和当众凌迟又有什么区别呢? 戚纶看皇帝并无下令的意思,在背后做了一个射杀的手势。 吕悔看到这个手势,并无丝毫疑虑,利箭射出,穿过玄鸟的身体,插在萧雍的眉心处,结束了他的痛苦。 乌鸦见此,留下没有吃完的肉身,瞬间飞走。而玄鸟,竟然跟着乌鸦飞走了。 此时,太阳从乌云后出来,光芒万丈。 高台之上,萧雍的肉身已残缺不全,几条臭鱼干随意散落在他身边,散发着臭味。 皇帝看了散乱的群臣,厉声说道:“如众卿所见,萧雍捏造祥瑞,意欲瞒天过海,怂恿朕到泰山封禅,借封禅之机徇私舞弊,中饱私囊,终遭天谴。众卿要引以为戒,若敢有人再敢如此,连坐九族。” “大理寺程禹,即日起,大理寺彻查萧雍,他负责督造封禅之事。给朕好好查,户部拨了多少钱,他到底用了多少?” 程禹忙起身领命。 皇帝这才换了冷峻的语气,沉声说道:“朕乃天下之主,心系万民。朕之决策,皆出于对江山社稷之考量,对百姓之爱护。朕虽一时不察,被奸人所惑,但朕之初心从未更改。朕对祖宗之基业、对百姓之福祉,不敢有丝毫懈怠。” 快被吓破胆的王德望忙走上前,草草宣布这次泰山封禅到此结束。皇帝在群臣的簇拥下离去。 只有碧虚道人,还在祭台上高坐,似乎已经入定。 韩元驰跟在皇帝身后,经过谢凝身边时,不自觉侧头看了一眼。 谢凝低眉,不曾与他对视。 他却闻到一股怪味,好像麝香,又带些果香。那夜在密林中青鸟找到乌鸦群时,他在乌鸦身上闻到过这种味道。 他还记得:谢凝说那是雌性发情时分泌的体香,是动物的催情香。 若在这时,乌鸦也能吸引到玄鸟。 为何在她身上会有这种味道? 今天的事,会不会是她? 韩元驰不敢细想,以谢凝今时今日这低微的身份,她怎么敢?以一个香药局送香师的身份破坏这封禅大典? 若被人发现,必有灭族之灾! 王德望遣散了百官,把皇帝送回大帐。 “把戚纶叫进来。”皇帝说道。 王德望忙去把正在门外值守的戚纶叫进来。 戚纶刚要掀门进去,被王德望叫住,“戚大人,您这衣裳……,皇上刚刚受了惊,肯定不想见血腥,你最好换身衣裳再进去,以免惊了圣驾。” 戚纶低头看,白色披风上血迹斑斑,不知是人的血还是鸟的血,但这样子面圣,定是不妥的。 “烦公公转告皇上,我去换件衣裳就过来。”戚纶说道。 “大人尽快,老奴先进去回禀皇上。”王德望说道。 戚纶大步流星走回自己的营帐,忙不迭换了衣衫赶回去。 他理了理衣衫,掀开帐帘,却见帐中只有皇帝一人,似有不悦。王德望不知去了哪里。 “朕让王德望宣你进来,为何用了这么久?”顺德帝问道。 戚纶拱手回道:“臣的衣服染了血,怕惊了圣驾,故尔回去换了身衣服再来面圣。” “惊了圣驾?”顺德帝冷声说道:“当朕是纸糊的不成?什么样的场面我没见过?戚纶,咱们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还怕流血?” 戚纶不语,自从昔日的兄弟成了皇帝,他便从不再谈过去。 他极力隐藏自己的存在,就是因为不想时刻提醒对方过去的存在。 “为什么不说话?”皇帝怒道:“为什么没有我的命令,你竟然下令杀了萧雍?” 原来问题的症结在这儿,并不是因为换衣服晚了,而是因为没有遵守他的命令! “臣只是,觉得萧雍死得太痛苦,于心不忍,想给他个痛快。”戚纶说道。 顺德帝突然笑了,“戚纶,你杀过多少人?他们哪个不痛苦!你现在突然菩萨心肠,晚了!我们是上过战场的人,战争不比这残酷百倍!那些人倒下时有几个是囫囵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眨下眼!” 那不一样! 戚纶在心里说:他杀人,但他从不折磨人。 他练的是杀招,讲究招招致命,从来没有那些花里胡哨的怪招,他以最快、最准的刀法一击致命。 杀人前还要玩弄、羞辱敌人,那是猫抓耗子最爱干的事。 他不是猫,敌人也不是耗子。 “回皇上,是臣逾越了,请皇上责罚。”戚纶躬身说道,声音里没有一丝恼意。 皇帝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重新坐回,“缙云还没抓到,你去抓人,至于朕的安危,把你徒弟叫来,这几天让他守着朕就行。” 第二百二十四章 苏醒 尽管顺德帝第一时间命令戚纶封锁了泰山的消息,但关于泰山封禅时天狗食日、神鸟引来乌鸦的消息还是不径而走。 很快,文人骚客、贩夫走卒茶余饭后都在议论这件事,连目不识丁的老农都知道这是不祥之兆。 戚纶命皇城司在全国加派人手,凡有人敢议论封禅之事的,格杀勿论。 但还是禁不住消息传到了内庭。 “不止是封禅的事,现在有流言说,父皇的皇位得来不正。”韩元驰普通农夫打扮,刻意压低声音说道:“有人说东宫那把火不是天灾,是人祸。说先太子是被人杀的,父皇是夺了先太子的皇位,这才惹得上天震怒。” 谢凝正在处理伤口的手突然颤了一下,她的手向来很稳,从来不会在处理伤口时晃动。 但也只是一瞬,旋即又继续在缙云的断臂处涂抹伤药。 “都是些无稽之谈,听听也就罢了。”她轻声说道。 “我只是觉得奇怪,泰山封禅的事怎么会扯上先太子,又怎么会扯出东宫失火的事?”韩元驰悠悠说道,这些陈年旧事与封禅时的异象联想到一起,难免不让人生疑。 他看向谢凝,“难道你不觉得奇怪?玄鸟的叫声为何会引来乌鸦,又为何会跟着乌鸦飞去?还有,为什么会有会有‘天狗食日’?这一切,你不觉得太巧了吗?” 韩元驰盯着同样穿着短打的谢凝,仔细观察她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可惜,谢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涂抹完伤药,净手,将药瓶整齐码回药箱。 “我只是个送香的,怎么会知道为什么?” “是你?对不对?” “你在说什么?”谢凝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满是震惊,“我当时站在半山腰,离祭坛有十里远,我能做什么?况且我只是个平民,就算再厉害,还能做老天爷的主不成?” “那天下山时,我从你身旁经过时,闻到了一股异香,就是那夜咱们去遛鸟时,在乌鸦窝闻到的味道。你还说,那是动物的催情香。” 谢凝莞尔,“我在香药局做事,自己又是大夫,身上沾着香粉味不是很正常吗?每日接触那么多香,掺杂到一起,连我自己都辨不出什么味道,倒给你闻出来了。” “你闻闻,今日是什么味道?”谢凝抬起衣袖,凑到韩元驰鼻下。 为了方便来看缙云,她特意换了农夫的短打,这衣服是从农户手里买的,原本并没有什么味道,但穿在她的身上,莫名多了些花香,还有果香,再加些药香。 她急于自证清白,却忘记了自己为救缙云,割腕放血。虽然已经结痂,但伤口仍然触目惊心。 “这是怎么回事?”韩元驰猛然抓住她纤细的手臂,“谁伤的你?” 谢凝急忙将衣袖放下,遮住伤口,“没人伤我。那夜缙琴师失血过多,我只能割腕……” “割腕救他?”韩元驰指着躺在床上的缙云,“他到底是什么人?值得你这样!” 缙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宫廷琴师,若真论起来,谢凝见他绝对不超过三面,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话。 一个话都没有说过的陌生人,竟能让她重伤自己。 “你老实告诉我,他到底是什么人?”韩元驰问道。 这时,躺在床上的缙云嘴唇突然动了动,眉头紧蹙,额头慢慢渗出汗珠儿,像是做了噩梦。 谢凝忙湿了帕子,帮他拭汗,却见断了的残臂不自觉哆嗦。 缙云已经昏迷了三天三夜,这三天,谢凝用尽了名贵的药材,他的脉搏渐趋平稳,体能渐渐恢复,可是,人却始终不醒。 也许不是不能醒来,而是不愿醒来。 “缙琴师。”谢凝轻声说道:“熙宁郡主让我转告你,《鹿鸣》的下半首她还没有学会,让琴师醒来后把乐谱写出来,托我捎给她。” 缙云周身冒出的汗更多,湿了头发和里衣。 “缙云,熙宁郡主说,你若不醒来,她绝不独活。”谢凝俯在缙云耳边说道,“缙琴师,你知道吗?鸳鸯注定是要成双成对的,一只死了,另一只也活不久。” 韩元驰听得心中一惊,原来熙宁郡主和缙云之间……竟然是真的! 缙云的手臂终于停止了颤抖,他缓缓睁开眼,看着这陌生的一切。 他的眼神了无生气,但还带有最后一丝希望,他慢慢把手臂抬起,看到那被齐齐斩断的双手,那日的痛苦再次袭来,他想用双手抱住自己,却发现只能交叠着双臂。 他的眼泪无声流下来。 “我是一名琴师,可是,我却没有了双手!” 没有双手的琴师,还能叫琴师吗? 他强撑着身体坐起来,跪坐在床上,朝谢凝嗫叩了个头,“多谢好心人救我,缙某再求公子一件事,求公子再赐一药,让缙某就这么去了吧!” 丹阳缙家是古琴世家,不论男女,皆会弹琴,他曾是最有出息的后辈,如今最弄成了这副模样,让他如何面对先祖? 谢凝打开颈前银附坠,取出一粒红色药丸,放在缙云手中,“缙琴师若下定了决心,服下这颗药丸,半炷香时间即可,不会痛的。” 缙云看着手中的那粒药丸,却没有了刚开始的勇气。 “熙宁郡主曾冒死来求我救你,为了让你活着,她奴颜婢膝,受尽屈辱。若你死了,她所做的又算什么?”谢凝说道:“你若死了,你觉得她还能独活吗?” “不过,你若是下了决心,我再多说亦是无用。只是,黄泉路上,琴师走得慢些,不然熙宁郡主追不上你” 正在此时,戚纶突然闯入,看到眼前一幕时,忙背身相对。 “启禀皇上,缙云……不见了!” 顺德帝撑起锦被,披在熙宁郡主身上,但锦被横斜,露出佳人的一双玉足。 他取过床前的佩剑,“何时不见?为何等到现在才报?” 熙宁郡主娇喘连连,将锦被往上拽了拽,勉强盖住前胸,柔声问道:“戚大人为何不让人通报就擅自闯进来,让臣妾好生尴尬。” 第二百二十五章 陷害 熙宁郡主接到乐谱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战栗的。 这几日,她食不知味夜不安寝,心里想的念的都是那个人。 “他没事,是不是?”她抓着谢凝的衣衫,急于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 谢凝看着她急切的眼神,不忍心把真相告诉她。 “他一定不会有事,不然不会给我这乐谱。”她摩挲着乐谱,像是抓住了某种希望,“你快告诉我,他到底怎样?” “他性命无忧,但是……”谢凝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 “但是什么?” “但是双手没有保住。”谢凝说道:“那日娘娘找到我时,缙琴师的双手已被斩断多时,且失血过多,虽然及时接了回去,但当时殿前司戚纶搜人,我只能先……” 她接下来说的什么,熙宁郡主并未听清,她耳中只萦绕着一句话:双手没有保住! 他是个琴师,视弦乐如命,可是,他却没有了双手。 这种生,比死还难受! 她的手紧紧攥着乐谱,向谢凝施了一礼,声音里有压抑着的悲伤,“多谢公子救命之恩,他在哪?我想见他!” 谢凝扶起他,柔声说道:“缙云已经启程回老家丹阳,他说这里是个伤心地,让娘娘……忘了他。” 熙宁郡主抬眸,泪眼婆娑,“他这是在怪我吗?” “不!娘娘不要自责。他说教娘娘习琴的这段日子是他最开心的日子,但现在他已经无法再陪娘娘习琴,为免再生事端,便先回老家休养。” 谢凝违心地说着缙云教她的话,让自己说的尽量自然。 缙云也是如此,在众人劝他离开时,他固执地选择留下,虽然不能陪伴左右,但能与心爱之人遥遥相对,亦是种慰藉。 熙宁郡主颓然坐下,“他还是在怪我!也是,若换作了我,有人弄残了我的双手,我何止是怪,我会恨!恨害我的每一个人!” “我也是害他的人,他恨我,我并不怨他。” 谢凝本想再说些宽慰的话,却被熙宁郡主打断。 她再次施礼,“不管怎样,还是多谢公子施救。我们之间的约定仍然作数。” 说完,转身离去。 阿粟见状,只得送客。 待谢凝走后,熙宁郡主突然命婢女准备沐浴。 婢女面面相觑,不知所以:这大白天的,皇上又不来,为何要沐浴? 但既然主子发话,也只得照办。 阿粟在浴桶里撒上玫瑰花瓣,又倒入香露,一时间,帐中香气袭人。 熙宁郡主算着时间,戚纶每日申时必到皇帝的营帐,而皇帝因为封禅大典出了岔子,这几日寝食不安,这会儿正在小睡。 “取我的罗云纱衣来。”熙宁郡主说道。 阿粟面露难色,那套纱衣薄如蝉翼,是主子夜间侍寝时穿的,这大白天的穿出去,不惹人注目才怪。 “我是侍奉君王,君王喜欢什么我就穿什么,这才是一个妃子该做的。”熙宁郡主说道。 阿粟无法,依言取出藕荷色的纱衣,虽然颜色有些暗沉,但与肌肤的颜色相得益彰,更衬得肌肤胜雪。 料子是极薄的,两层纱下,里面的小衣仍然清晰可见。 “主子,您好歹再穿一件。” 阿粟不由分说,将一件银白色披风披在肩头,好歹遮住那令人遐想的躯体。 熙宁郡主就这样走向皇帝的营帐,王德望见此,并没有阻拦,只叮嘱说,皇帝正在午憩,不要弄出动静。 她点头称是,悄悄进入营帐,找了张交椅坐下,看着熟睡的帝王,不发一声。 申时一刻,帐外听到了戚纶的声音,王德望刚想阻拦,却听里面传来熙宁郡主的声音,“皇上已经醒来,让戚大人进来。” 王德望听此,忙放行。 戚纶进到大帐,绕过屏风,却见皇帝仍在熟睡,他刚想往外走,却见身后突然走出了熙宁郡主,星眸皓齿,一貌倾城。 她一步一步向前走,戚纶步步后退。 女人身上芬芳馥郁,异香扑鼻,他的脑子瞬间有些不清醒。 “娘娘,请自重!” 戚纶想拔出腰间的佩刀,却使不出力气,他只要动动手指,就能扼断眼前女人的脖颈,可他惊讶地发现,他竟不想这么做! “戚大人,你见过我床笫上的模样,难道,你不想要我吗?” 熙宁郡主拉开披风的绳结,披风落下,露出里面的罗云纱衣,本就单薄的纱衣,在烛火的映衬下,女子玲珑婀娜的曲线展露无遗。 戚纶身后是桌案,他退无可退,双手支在身后的桌案上,额上青筋暴露。 熙宁郡主就这样欺身上前,整个人贴在戚纶身上,声音轻软,“戚大人,每次看到我和皇上行房,你在想什么?熙宁想的可都是大人您呢!” 戚纶身上穿着软甲,甲片勾住软纱,他急忙闪身,想躲开女人的欺缠,不承想,随着他的转身,轻纱应声撕裂,露出女人光洁的肩头。 清脆的声音唤醒了沉睡的君王,恰好看到眼前一幕。 “戚纶,你在做什么?”帝王的声音不怒自威。 戚纶忙俯身跪下,“皇上,并不是您看到的那样,臣、臣只是汇报军务。” 熙宁郡主早已飞扑到帝王怀中,美目含泪,梨花带雨,一言不发看向戚纶,眼中尽是委屈和控诉。 身上的红痕、撕裂的衣服,都在无声诉说她的遭遇。 随着女人的远去,香味消散,戚纶终于找回自己的意识,他这才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自己没有推开她? 换作平时,自己绝不可能犯这么愚蠢的错误! “皇上,臣冤枉!是宁妃娘娘先勾引我,我对她绝没有非分之想。”戚纶想要解释,却觉得越描越黑。 “皇上,以戚大人的武功,他若不想,我如何能近他的身?”熙宁郡主委屈说道。 “是娘娘身上的香,娘娘方身上的香有问题。它能乱人心智,臣刚刚就是闻了这香,差点酿成大错!”戚纶这才反应过来,为什么这个女人靠近,他连反抗的意识都没有。 顺德帝低头嗅了嗅,除了玫瑰花香,并没有别的味道。而这种香味,是熙宁平日里常用的熏香,与平日里并无区别。 他看了看戚纶脖颈上的那抹口脂红,“误会与否,你自己心里清楚。” 第二百二十六章 辞官 戚纶只是跪着,并没有辩解。 伴君千日,他太了解帝王的心思。 他若给人定了罪,再多的辩解亦是无用。 “你难道没有话要对朕说?”皇帝坐在交椅上,居高临下问道。 “臣的清白,在陛下一念之间,若陛下认为臣有罪,臣百口莫辩。”戚纶说道,他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顺德帝放缓了身姿,靠在椅背上,“你倒乖觉。” 他看了看一旁低眉垂泪的熙宁,再看看面前跪着的臣子,缓缓说道:“戚纶,你守了朕十年,如今朕老了,你也老了。念你侍君有功,朕赐道旨,你回乡颐养天年吧!” 戚纶双手举过头顶,俯身叩头,“谢主隆恩,臣这就去了,吾皇珍重。” “臣的徒弟吕悔已得臣的真传,皇上若不嫌弃,就让他做个带刀侍卫,让他代替臣护吾主周全。” 他拜了三拜,起身离去。 刚走出大帐,突然身形不稳,险些栽倒。 吕悔忙上前扶住他,问道:“师父,怎么去了这么久?陛下说些什么?” 戚纶看着远处蜿蜒的道路,千回百转,不知要通知哪里。 他拍拍吕悔的肩膀,“陛下赐我告老还乡,以后你留在殿前司,代我守好陛下。” “师父,这是、这是为什么?”吕悔难掩心中震惊,刚刚进去时还好好的,缙云还没有找到,封禅时的诡异迹象还没有查清,为何在这时让师父辞官归乡? 何况,师父正当壮年,并不老啊! 戚纶掩住嘴,咳嗽了两声,“伴君如伴虎,在皇帝身边,要想活得长久顺遂,记住:不问,不听,不说。” “可是,我不想留在宫里。”吕悔尚不到二十岁,面容纯真,“我想和丫头一起,陪在师父身边。” 戚纶敲了他一记爆栗?,“说什么混话!你从五岁我便教你习武,难道是为了让你守着我不成?‘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你就当是代我护着皇上。以后当着外人的面,不许再提丫头。” 吕悔不情不愿应了,“师父何时动身?” “今晚戌时就走,你去把马喂饱,吃过晚饭就动身。” “为何这么急?皇上又没说什么时候走,不如休息一晚,明天再起身。” 戚纶在一个山坡前站定,“你不懂,天威难测,能早走还是早走的好。” “师父,您先歇歇,我去喂马,顺便带您爱吃的豆皮过来。”吕悔说着,一路小跑远去。 戚纶想叫住徒弟,再叮嘱几句,看到年轻人那稚气未脱的模样,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坐在山坡上,对面便是巍峨的泰山,山体雄浑壮阔,仿佛在诉说着历史的沧桑和岁月的无奈。 也许自己不该把吕悔留下,但当他想到自己受困于敌营中,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顺德帝却单枪匹马杀入敌营,当他出现的那一刻,恍如天神降临。 那时,他对自己暗暗发誓,自己这辈子,誓死相随左右。 他愿意做一切阴毒之事报救命之恩,却不承想,因为女人的一次挑拨,竟被削去官职。 也许,熙宁的一次挑拨并不算什么,难拔去的帝王心中的那根刺。 他知道的太多了,帝王的过往本该是光明坦荡的,可他所知道的一切足可以把帝王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或许,对自己,他早已动了杀心。而熙宁的陷害,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以自己对他的了解,一旦起了杀心,必杀之而后快。 所以,他必须走! 回到京城后,尽快带着家仆离开京城,找个小镇躲起来方何保命。 戚纶的眼前浮现幼时两人骑着竹马玩耍的情景,小小的孩童骑着竹马,手拿着木剑,威风无两,“戚纶,等我做了皇帝,就让你做大将军,咱们两个一起破军杀敌,谁也不敢欺负我们。” 而他同样骑着断了一条腿的竹马,举着纸片做的大刀,跟在孩童身后,嘶喊不停。 他们自幼相识,他是王府的家生子,还是顺王的顺德帝却从来没有把他当奴才看待,两人同吃、同住、同睡,胜似亲兄弟。 这份情谊,他没齿难忘。 虽然顺王坐拥江山,成了顺德帝;虽然君心难测、疑窦重生;虽然他贪好女色、重利轻义。但在他的心中,这份兄弟情谊,从来没有变过。 他说过,要誓死追随,就一定会做到。 留下吕悔,也算全了这份兄弟之情。 两炷香后,吕悔带着两张豆皮赶来,豆皮塞得鼓鼓囊囊。 “师父,马喂好了。”吕悔爬上山坡,“我特意找了厨子多加了几片卤肉,还有笋丝,跟京城的味道一样,您尝尝。” 他打开油纸袋,“阿粟姐姐做了油炸菌丝,放在豆皮也是极好吃的,我向她讨了些,您赶紧趁热吃。” “阿粟是谁?”戚纶问道。 “宁妃娘娘的婢女,也是从云南来的。”吕悔又剥开一个橘子,塞到戚纶手里,“她人可好了,会做很多云南的小吃,她还给了我几个鲜花饼,一会给师父带上。” 戚纶并未告诉他熙宁郡主的事,是以,吕悔并不知道帐中发生了何事。 “以后离她远些。”戚纶把橘子一把塞进嘴里,“还有那个宁妃,以后能离多远就离多远。还有,任何时候,不要一个人去见她。” “为什么?”吕悔不解。 熙宁郡主从来不斥责下人,打赏又大方,阿粟的性子也好,做的云南小吃经常分给众人,主仆两人在下人口中的口碑极好。 “没有为什么,我是怎么教你的:不听、不问、不说。这么快就忘了?”戚纶语重心长地说道:“阿悔,你虽说得到我的真传,武功不在我之下,但你阅历太浅,缺少历练,宫里的人事繁杂,牵一发而动全身,你万勿牵涉其中。你只需护着皇上,余下的事,做到‘三不’,方能长命。” 吕悔吃着剩下的橘子,听了,但似乎没听懂。 “你记住了吗?”戚纶突然怒斥道。 他很少对徒弟发脾气,吕悔的橘子吃到一半,顿住了,“记、记住了!不听、不问、不说。” 戚纶看着远处的山巅,长叹一声,“为师要走了,你一定要记到心里去。” 第二百二十七章 伏击 戚纶的黑马踏上山路时,熙宁郡主打开木盒,放出一只紫色的蝴蝶。 蝴蝶翩翩飞起,穿过营帐,飞到谢凝的身边。 谢凝按照它的指引,在灌木丛中找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戚纶,戌时,东御道。 她脸上现出一抹浅笑,把纸条撕得粉碎,撒入山谷。 与她所料不差,戚纶自持武艺高强,一定会走大道。 谢凝趁着夜色,回到营帐,与姜尚宫告了假,孤身前往东御道。 戚纶的马骑得不紧不慢,他并不急着赶路,一路上,往事历历,扰人心神。 秋意渐浓,枯枝落叶铺满路径,马踏上竟没有一点儿声音。 遥夜沉沉,看不真切,朦胧夜色中,前方似乎有一道白色人影。 戚纶催促马儿走快些,不料马刚抬起前蹄,人和马陡然落入一个巨坑。 那坑深有数丈,马儿已经摔断了腿,他试图踩在马背上向上跃起,却发现四周滑不溜丢,根本无可依附。 他取出佩刀,将刀鞘插入土中,跃起踩到刀鞘上,再借力跳出深坑。 不承想,他刚探出头,四面八方的暗箭劈头盖脸袭来。 情急之下,解开身后大氅,舞出残影,方才抵挡住暗箭。 戚纶终究是历练有素,遇此伏击,毫不慌乱,反而在跃出巨坑后,迅速观察四周地形。 这本是一片空地,两边几颗大树,除此之外,空无一物。要想在此设伏,并不容易。 “戚大人在找什么?”前方的白衣人突然说道。 声音轻柔沉静,是个女人。 不知怎的,戚纶的脑海里突然闪出碧虚道人的那句话:你定会死于妇人之手。 “我偏不信这老道乱说。” 他举刀向前奔去,刀尖所指,正是那白衣人的头颅。 却发现脚下凹凸不平,原来地上被人摆满了大小不一的石子,他明明是冲着白衣人去的,可绕了半天,又回到了巨坑。 这是个简陋的石阵,想是布阵人时间匆忙,随意选了路边的石子布阵。 他又试一次,不论怎么跑,还是绕不出去。 那白衣人看着近在眼前,却始终无法近得她身。 看起来这么简易的阵,竟然无法出去? 谢凝看着在石阵中东跑西窜的戚纶,这是按照陆云的五行机术摆的石阵,时间仓促,只能随意捡些石子布阵,没想到,竟然困住了戚纶。 她更不迟疑,搭弓射箭,戚纶的身法极快,连续三支箭都只堪堪擦到衣角。 谢凝一次取三箭,同时射出,戚纶躲闪不过,被中间的那支射中了小腿。 他看了白衣人一眼,举刀砍断箭,朝谢凝掷来,谢凝侧身躲过。 戚纶以掌击地,掌风带动,石子离地,他举刀击打石子,石子应声裂,阵法凌乱,他也终于逃离。 虽然一条腿受伤,他亦能跃过石阵,稳稳落在地上。 他看着面前的白衣人,长发披散,身着大韩女子常穿的襦裙,身后背着箭囊。 “你是谁?为何要杀我?”戚纶问道:“戚某刀下不杀无名之人。” 谢凝将长发撩起,露出精致的侧脸,“戚叔叔,你不认识我了吗?” “你是……香药局……谢凝?”戚纶试探问道,却对她的称呼感到奇怪,“就算叫爷爷,今天也是你的死期。” 谢凝没有在意他的话,突然开始吟唱一道歌谣,“白云飘,蓝天高,小儿嬉戏乐陶陶;明月照,繁星耀,孩童追逐过小桥……” 戚纶越听脸色越白,最后,他举着长刀,哑着声音问道:“你到底是谁?” “戚叔叔,你当真不认识阿嫄了吗?”谢凝轻声问道,“这首歌谣可是您亲自教给阿嫄的。” “阿嫄?不可能!不可能!”戚纶心胆欲裂,“我亲手杀的她,我看着东宫烧成了灰烬,绝对不可能有人活下来。” “可偏偏我活下来了,上天留我性命,便是让我亲手杀了你。” 谢凝突然举起右臂,扣动机关,袖弩立时有牛毛针射出。 戚纶虽然还处在巨大的震惊中,但身体本能躲避,但牛毛针细如牛毛,上百支一同射来,难以尽数抵挡,有几支射中左胸,他赶紧点住周身几处大穴,以免伤到心脉。 戚纶欲举刀再击,却发现体内真气游走,不受控制,丹田处空空如也,无法调动真气。 “我若是你,便不会再动用真气。”谢凝再次抬起右臂,“你已身中剧毒,每用一次真气,毒性便离心脉近一分,你离丧命便近一分。” “是你?”戚纶将大刀支在地上,整个身体压在刀上,“是你在封禅大典上动了手脚,让神鸟变成了凶鸟;是你唆使宁妃诬陷我,是你救了缙云对不对?” 他看着对方气定神闲的模样,便知猜对了。 “卑鄙!”戚纶的嘴角流出黑色的血,他吐掉了一口血沫子。 谢凝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笑得不可自抑,“我卑鄙?戚纶,你伙同顺王火烧东宫,一千三百多条人命……你说我卑鄙!父王视他为手足,视你为兄弟,你们做了什么?我不过是暗杀你一人,你便说我卑鄙!那一千多条人命,又算是什么?” 她再取三箭,搭弓射出。 原本几欲倒下的戚纶,突然腾空而起,躲过三支要射向他的箭。 “就算拼尽最后一口气,我也要杀了你!为皇上除了你这个孽障。”戚纶不顾被毒性吞噬的危险,拼尽全身的真气,凝聚在大刀之上,朝谢凝头上砍去。 距离太近,谢凝来不及搭弓,情急之下,右臂上举,发动袖弩。 但戚纶是从上俯冲而下,他下来的速度极快,还未来得及发射,他已攥住谢凝的胳臂。 谢凝只觉得胳臂巨痛,整条胳臂已被扭到身后,无力地垂在一侧。随之,大刀砍在左侧肩膀上,她的身体纤瘦,这一刀,几欲将她砍成两半。 “黄泉路上有你作伴,不亏!” 戚纶这一刀,用尽了全身功力,也加速了毒性蔓延。他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一般,浑身冷得颤抖,连拔出刀的力气都没有。 谢凝的白衣很快被鲜血染红,极剧的疼痛让她无力多想,右手处落下一根金针,在戚纶的掌刀到之前,刺在了他的天宗穴。 那是戚纶的死穴。 一针下去,戚纶直挺挺向前倒去,旋即,无息。 她的右肩还插着戚纶的刀,她用尽全力,将刀拔出,登时鲜血如注,她撕下裙角,裹住伤口,想逃离大道。 脚却突然被一只血手抓住,戚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断断续续说道:“万人冢……丫头……” 第二百二十八章 女子 谢凝身后是一条长长的血迹,她强撑着走了数十步,终于体力不支倒下。 倒在肩上的止血药粉还未沾到伤口,便被鲜血冲离了皮肤。 她想到自己会受伤,却不承想戚纶的长刀竟如此威猛,她能清楚地看到露出的白骨和断裂的皮肉。 朦胧夜色中,眼前似乎出现了幻影,父王母妃带着年幼的她欢快地从身边走过,他们的步伐如此轻松愉悦,自己怎么也跟不上。 “等等我!”她在心里说道。 她伸出手,想抓住这最后的希冀,却发现终究是幻梦一场。 恍惚间,她触到颈间的那支竹笛,那是韩元驰约她遛鸟时送的竹笛。他曾说,只要谁听到竹笛响,对方都要赶来会合。 她将竹笛放在唇间,用仅存的力气吹响了竹笛。 竹笛的声音如此渺小,而大营离得那么远,应当不会有人听到吧! 她突然觉得身上的疼痛消失,周身暖意融融,好似微醺的春风,吹得人沉沉欲睡。 好累啊! 她终于追上了父母的脚步,终于躺在幼时松软的床榻上,终于可以放心闭上双眼,酣然入梦。 “卫融,你可听到什么?”正在看书的韩元驰突然问道。 卫融看了看空荡荡的营帐,“爷,没有声音啊!您幻听了吧!” 韩元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静听了一会儿,“是竹笛的声音,是她吹响了竹笛。” 他猛地掀开身上的薄毯,取过佩剑,掀开轿帘,行走如飞。 “爷,等等我!”卫融冲出去时,已看不到人影。 韩元驰本想到香药局,半途中隐约嗅到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他是武将,对这种味道最是熟悉不过。 他寻着味道一路飞檐走壁,刚到山下,却见官道上躺着一白一黑两具尸身。 他翻过黑衣尸体,赫然是戚纶,除了身上的箭和牛毛针,颈后还有一根金针。 那金针他太过熟悉,是她吓唬人的利器。 再看那具白色的尸身,身材娇小,除了披散的黑发,身量与某人太像。 他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心如擂鼓。 他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过去,将人扳过来,真的是她! 一张脸惨白如纸,没有一丝生气。 他颤抖着手将食指放到鼻翼下,隐隐探得一丝气息。 他想将人抱起,却发现她伤势过重,左侧肩膀的伤口太深,左臂几乎与身体分离,根本没办法抱起来。 卫融这时追了上来,看了一眼怀中的人,“谢公子,他、他怎么伤成这样?” 韩元驰掀起衣摆,将谢凝捆在自己胸前,命卫融留下清理现场,随即飞身离去。 回到营帐,他将谢凝放下时,竟不知该从何下手,她像一个已经破碎的布偶,似乎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刚刚挪动她的时候,又失了不少血,再这样。 他突然想起那日她将自己的手腕割破,滴在缙云的口中,说是这样补血最快。 他有样学样,匕首划破手腕,鲜血登时流出,流入谢凝的口中。 希望真如她所说,这是最快补血的法子。 一面命人去请太医,一面帮她除去衣物。 外衫已被鲜血浸透,与血肉混合在一起,根本没法脱下来。他找来剪刀,从领口剪开,剪到胸口时,突然碰到一处柔软,再往下剪,一块被血染红的束胸赫然在目。 女人? 他不死心地摸上那处松软,真的是女人! 一时间,千百种思绪闪过脑海。 她怎么是女人? 她竟然是女人! 她幸而是女人。 手上的动作蓦地停下来,她既然是女子,那自己所做的是不是不合伦理,他欲起身寻个婢女来替她换下衣衫,哪知刚起身,却被她勾住手指。 鲜血顺着她的食指滴落,滑腻了他的手指。 她轻轻地摇头,示意他不要走。 是了,她一直以男儿身示人,定然是不想让让识破身份,这女儿身的秘密,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得罪了!” 韩元驰捡起剪刀,继续刚刚的动作。 他小心翼翼地帮她褪去衣衫,露出那可怕的伤口,用锦被遮挡住躯体,只将伤口露出。 这时,婢女带着太医来了。 太医看了伤口,先给了止血的药物,然后清理创口、缝合。 太医上了年纪,穿针的时候有些看不清,韩元驰亲自拿着蜡烛凑近,添些光亮。 “殿下还是别看的好,给伤患缝伤口可不像女娘缝针,那情景可不怎么好看。”太医说着,已经穿好了针,在火上消了毒,接着梅花针已穿过皮肉。 “太医说笑,韩某也曾征战沙场,什么样的伤患没见过,这有何惧?”韩元驰说道。 他离得很近,他甚至能闻到梅花针烧灼皮肉的焦糊味,银线抽拉皮肉的声音声声刺耳。他的心不由缩紧,那银线仿佛拉在他的心上,焦灼难耐,手上的烛火跟着晃动。 太医边缝线边说道:“殿下拿稳些,我年纪大了,看不清,若缝错了,病人遭罪,殿下心疼。” 韩元驰强定住心神,配合着太医完成缝合。 整个过程,锦被牢牢裹着谢凝,除了伤口,没有一寸多余的皮肤被人看了去。 足足两盏茶功夫,太医才将伤口缝合完毕,又用绷带以八字法缠绕肩颈。 他揩干额上的汗,叮嘱道:“他伤得很重,筋骨断了,失血太多,能不能活过来,就看这三日。这三日如果能够挺过来,好生休养就是了;若缓不过来,殿下还是早些准备的好。” 韩元驰怔愣一瞬,“她没有伤及心脉,怎么会挺不过来?” “殿下刚刚曾征战沙场,那些死去的将士们是怎么个死法,想必殿下比我清楚。” 他看韩元驰怔在原地,不由干笑两声,“殿下要想堵小老儿的嘴,用钱就行了!只要银钱到位,小老儿的嘴严得很。” 这种场面,他见得多了。宫中哪个贵人没有些不能为人知的事,能够多赚些银钱,又能让贵人们放心,这是双赢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韩元驰扔过去一个金锭,太医接过,乐颠颠地走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禁脔 韩元驰坐在床沿边,绞了热帕子,一点点帮谢凝擦干净身上的血迹。 她的脸上、身上混着血污和泥土,若不细看,根本看出本来面目。 “你可不能死,我有好多话要问你。”他喃喃说道,“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杀戚纶?” 他俯身看着那洁净的面容,“你到底是谁?” 此时,卫融掀帘进入,“爷,都处理好了!戚纶的尸体埋在后山,官道上的血迹也清了,应该不会有人发现。等明天队伍过了东御道,这事就算瞒住了。” 他看着韩元驰只低头看着床上的人,似乎不愿意与他对视。 “爷,您怎么了?” 他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却被韩元驰制止,并随手扔给他一锭金,“去找两身女装。” 卫融纳闷,“爷,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上哪儿去找女装。再说,我们要女装做什么?” 他狐疑地看向韩元驰,他跟了王爷近十年,从来不知道王爷还有这癖好。 韩元驰被他盯得心烦,转头骂道:“动动你的心眼子,抢也好,盗也好,尽快弄两件女人的衣服。” 卫融这才注意到,韩元驰的眼角竟是湿的。 “爷,您哭了?” 韩元驰突然觉得,跟下属太熟并不是什么好事。 他随手把热帕子掷过去,卫融接住,溜了。 大帐内复归寂静,韩元驰重新拧了个帕子,一寸一寸把肌扶上的血污清理干净,再用干帕子揩干净水渍,换了床干净的锦被。 面对冰清玉洁的身体,并没有丝毫欲念。 他只想她能快点好起来,像从前一样,只要他稍有轻薄,便有人能用金针抵着他的脖颈。 他的指腹停留在她的唇瓣,“该看的不该看的我都看了,你不嫁我还能嫁谁?” 床上的人儿没有丝毫反应,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脯还能证明她此刻还活着。 婢女煮好了汤药,本想喂病人喝下,却被韩元驰接过,“下去吧!” 他小心地把汤药吹凉,用银匙舀起半匙药水喂到谢凝唇边,药汁却顺着脖颈流了下来。他只得换了更小的汤匙一点一点地滴入口中。 一碗药,却喂了两炷香的时间,才勉强喂进去半碗。 卫融进来时,已经是深夜,看到韩元驰还在床榻边守着,不无惊讶地说道:“爷,您要亲自守夜吗?要不要我去叫老嬷嬷进来?” 他手里拿着个小包袱,包袱里是他从阿粟那里讨来的两件女装。 阿粟没要他的钱,可那看变态一样的眼神让他终身难忘。 “爷,衣服。”他把包袱交给韩元驰,却看到主子眼里的血丝,“爷,要不您先歇息,换了来守下半夜。” 韩元驰接过衣服,“这三天我都守着,除了送饭和汤药,不要让别人来打扰。” 翌日,姜尚宫还未见谢凝回来,问遍了相熟的人,都说不曾看见。 她一时慌了神,不敢贸然报大理寺,想起那日寿昌长公主深夜送谢凝回来的情景,怕有个万一,便直接去了寿昌长公主的大帐。 寿昌长公主听她说完,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她在哪,你跟我来!” 她带着姜尚宫到了韩元驰的住处,没让下人通报,径直进了大帐,刚进去,便看到自己的好侄儿趴在床沿上,床榻上躺着的不是谢凝又是哪个? 看那样子,像是未着寸缕。 大白天的,至于吗? 这是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清了清嗓子,又虚咳两声,韩元驰这才醒来,看到姑母和姜尚宫,扶着床沿站起。 他的身形有些摇晃,双眼布满血丝,眼下一片乌青。 寿昌长公主见了,又气又心疼,“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封禅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你竟然敢白日宣淫,若被你父皇知道了,少不了你的打!” 她看了眼姜尚宫,姜尚宫忙赔笑道:“下官可是什么都没有看到,香药局还有事,下官就先告退了。” “等等。”韩元驰突然说道:“如您所见,打今儿起,谢凝就住在我这里,不回香药局了,还请姜尚宫多担待。” 姜尚宫哪里敢争辩,她本以为凭谢凝的姿色,能得贵人青眼已经是造化。万万没想到,竟然成了歧王殿下的禁脔,她一个五品小官,能说些什么? 只是觉得有些对不起自己的闺蜜,倘若陆夫人问起来,她该编个什么借口才好? “殿下能看上他,是他的造化,下官理会得。”姜尚宫说道,“下官再找个人补上他的缺,殿下不用担心。” 韩元驰向前两步,低声道:“这件事,务必保密。我不希望有第四个人知道。” 姜尚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懂,我懂。” 男子断袖,多少都要遮掩些,何况是皇子? 寿昌长公主却盯着床榻上一动不动的人,问道:“我们这样大声说话,他都不醒吗?” 韩元驰回头看了一眼,说道:“昨晚,她累了!” 一句话,说得姜尚宫面上一红,她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只能这样不尴不尬地站着。 这些话,也是她能听得的? 寿昌长公主拿团扇敲了侄儿的额头,“你啊!让我说你什么好!别仗着自己年轻,就这样糟蹋身子,等到身子亏空了,有你后悔的时候。” 未等韩元驰回话,她已起身,“行了,人找到了,我也该回去了。” 她回头又看了眼床上的人,睡得这样死,昨晚得折腾成什么样! “姜尚宫,若不是你找到我,这些事我真不爱管。年轻人就是不知道轻重。”寿昌长公主边说边往外走,姜尚宫跟在身后。 早知道谢凝昨晚做下这种事,她就不该多嘴去请长公主殿下,落了个无趣。 韩元驰把两人送到帐外,拱手施礼,“恭送姑母。” 他回头看向卧榻,看到纹丝不动的人儿,真希望像他编的谎话,她只是睡着了,而不是命悬一线,随时有可能丧命。 突然,床上的人手指动了一下,他揉了揉眼睛,再次看过去。 这次,他看得很清楚,她的手指真的动了一下。 第二百三十章 治伤 韩元驰走上前,定定看着床榻上的人,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一夜未睡,再加上急于应对寿昌长公主的盘问,一时情急,想必是看错了。 他又掖了掖被角,放下门帘,让室内的光线暗下来。 谢凝吃不了饭,只能勉强灌些汤药,韩元驰担心这么不吃东西撑不住,让厨房熬了浓稠的米油,用小汤匙一点点喂进去。 是夜,太医来换了一次药,问了近况,叮嘱继续按照药方服药。 卫融要来换班时,被他断然拒绝。 “爷若嫌我照顾不好,让丫鬟们来伺候,女人心细,定能照顾好谢公子。”卫融看着主子满面倦色,说道:“爷照看了谢公子一天一夜,该歇歇了。” “不用,你们都下去吧!我一个人守着她就成。” “不是,爷,你何时做过伺候人的活儿……” 卫融还想说什么,被韩元驰的眼神制止,只得悻悻离去。 太医说过,只要再熬两天,如果能醒来,就算是捡回来一条命。 待吃过晚上的药,他用热帕子擦拭了流下来的药汁,又换了干净的衣衫,看着谢凝呼吸平稳,这才放心伏在床沿上歇会儿。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梦里一会儿是沙场征战,一会儿是母亲模糊的身影,他刚想去牵母亲的手,天空却飘起了无尽的柳絮。 那些柳絮粘在头上、身上,怎么都揪不完,他厌烦地拍掉那些絮毛,却突然触摸到有些冰凉的东西。 他猛然惊醒,却见谢凝歪着头,含笑看着他,用手指轻轻触摸他的额头。 “你何时醒的?”韩元驰忙起身,掐了自己一把,疼的,看来不是梦。 谢凝的声音有些嘶哑,“太阳刚出来我就醒了。” 韩元驰这才注意到,阳光已经洒满整个营帐,连帐内都笼上了一层金色。 “太医说三日才能醒,没想到你两日就醒了。”他转身欲走,“我去叫太医。” 手掌却被一根手指勾住,“我就是大夫,你叫什么太医?” “医者不自医,何况你伤这么重,我还是叫太医来稳妥。” “谁帮我换的衣衫?”谢凝轻声问道。 这个问题,成功让韩元驰停住了脚步。 他古铜的面皮下竟然有些红,赧然说道:“我换的衣衫,我擦的身子,但我绝没有非分之想。” “我只是想你既然隐瞒女子身份,定然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你的真实身份,越少人知道越好。既然我已经知道了,不如这些事我一个人做了,省得再麻烦别人。” 说话时,他脑海中不时浮现那夜的画面,那时她是垂死之人,脑中想的都是如何救人,毫无欲念。 现在不同,现在他只要看她一眼,脑子中都是欲念。 “韩元驰,你过来。”谢凝拍拍床沿,她现在还不能起身,这已是她能做的最大幅度的动作。 韩元驰依言走了过去,坐在床沿,细心问道:“可是饿了,或是渴了?” 谢凝摇头,却不想如此轻微的动作也能牵扯到伤口,她眉头微蹙,觉得伤口似有撕扯。 韩元驰忙掀开被子,却看白裹布上还是不时有血渗出。 已经两天两夜了,怎么还在出血? “你不要再动,乖乖躺着,若想要什么东西,告诉我就成。”韩元驰的面容有些不善,看得出,他很在意她的伤。 “你去让人到香药局拿我的药箱,里面有止血药粉,还有,我说一个药方,你记下来,按我的药方抓药,太医不需要再来了。”谢凝说道。 韩元驰一一应着,不多时,卫融已把药箱取来。 药箱刚放下,便被韩元驰赶到外面。 “拿那个蓝色的瓷瓶。”谢凝说道,“洒在伤口上。” 韩元驰依言照做,刚接触创口,谢凝倒抽了一口冷气。 创口未愈合,这些碰上皮肉,疼得紧。 韩元驰看她痛苦的模样,“你这药药性太猛,要不还是用太医的药,至少没那么痛。” 谢凝却抓住他要退缩的手,“伤这么重,不用猛药怎么行?太医的药虽然温和,见效也慢。只管倒,这样才能好得快。” 韩元驰只得将药粉尽数倒在创口上,谢凝的手紧紧着床单,指甲深深陷入肉里。 过了好大一会儿,才缓过来。 “再取棕色的瓷瓶,那是黑玉膏,治疗断骨有奇效。”谢凝看着韩元驰说道:“你帮我涂。” “我、我怎么帮你……”韩元驰有些结巴,这与刚刚的药粉不同,刚刚只是倒在伤口上,而现在,要有肌肤之亲。 看是一回事,摸是另外一回事。 何况他的心本来就不静。 谢凝脸上并无娇羞之色,也并不扭捏,她用右手把裹布解开,露出患处,“你觉得现在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她的坦荡倒让韩元驰的尴尬更加明显。 他扭过头,用食指指腹挖了些膏药,试探着往伤口抹去。 “你觉得这样能涂好吗?”谢凝问道:“这黑玉膏用了二十八种药材制成,极其名贵,要均匀涂抹在肌肤上,让肌肤,渗入皮肤才能起到作用。” 她看了看韩元驰涨红的面皮,嘲讽道:“你看也看了,摸也摸了,我都没有害羞,你害羞个什么劲?” “从现在开始,把我当成病人,把你自己当成大夫。你得尽快把我的伤治好,而不是在这里别别扭扭。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你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快点!” 这是小节和细节的问题吗? 这是女儿的名节! 错了,现在谢凝只在他眼里是女子,在其他人眼里,谢凝还是男子。 韩元驰见她说的义正言辞,只得尽量调整自己的心态。按照谢凝说的,把自己想像成大夫,而不是歧王。 但他毕竟不是大夫,当他的手触摸到嫩滑的皮肤,登时身上的汗毛竖了起来,身上起了一层战栗。 他轻轻将药膏推开,不敢用劲,怕弄痛了她,但还要稍稍使些力,把药膏揉进肌肤。 自己舞刀弄枪半辈子,何时做过这么细的活计? 真是张飞拿绣花针,太难为人了! 第二百三十一章 坦白 谢凝的药如她所说,药材名贵,药价不菲,但也确有奇效。 用药的第八日,她已经起身坐在床上,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愈合。 这几日,都是韩元驰在身边照顾,他不敢让婢女照顾,怕别人识破了她的身份。自然,更不可能让小厮仆从照顾。 所以,自己照顾最放心。 马车颠簸,正在上药的谢凝不慎碰到了伤口,疼得她面色骤变。 车中间垂下一道竹帘,韩元驰在一边,谢凝在另一边。 外人都说谢凝是歧王的禁脔,却不知这道竹帘隔开了两人。 韩元驰透过竹帘的缝隙,感觉到了异样,他忙掀开竹帘,看到五官扭曲到一起的谢凝。 谢凝把黑玉膏递给他,“都说了让你帮我涂,我伤成这样,你觉得我可以自理吗?” 韩元驰刻意避过那裸露的肩头,之前狰狞的伤口,现在只剩下缝合的细线,那莹白的光泽时刻提醒他:和他共处一辆马车的是个女人,他需要避嫌。 “又不是没有看过。”谢凝看着那涨成紫红色的面皮,不经意的碰触,让韩元驰如同触电般闪开,“你在害羞?” 韩元驰接过药膏,急于否认,“我没有!” 可是,刚碰到肌肤,他整个身体不由一滞。 “殿下贵为亲王,不会还……未经人事?”谢凝戏谑问道。 “本王的事,不劳你操心。”韩元驰把药膏涂匀,忙把衣衫披上,遮住那令人遐想的玉肩,“你快点好起来,以后这涂药的事你还是你自己来。” 他低着头把瓷瓶塞上,刻意避开对方玩味的眼神。 “谢凝,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要杀戚纶?”韩元驰在她身后放了软枕,让她斜倚在圈椅上。 这几天,她精神一直不好,这个问题他压在心底,未曾提出。但却是他心里最大的疑问。 谢凝是商户,是学生,戚纶是皇帝亲卫,这两人无论怎么看都是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为什么要杀御前亲卫? 谢凝将衣衫拢了拢,正视着另一侧的人,问道:“韩元驰,你确定想知道?” “当然。”他肯定答道。 “我不会诓你,但你知道真相后,可能……我们再也不复从前。”谢凝正色说道。 “放心,戚纶在我心中远没你重要,不管你出于什么原因,我可以保证,我们还是……”韩元驰一时想不到合适的词汇,是什么呢? 朋友吗? 在不知道她是女子时,他确信两人是朋友,而且以自己对男人动了心思为耻,让他以为自己是断袖,夜夜难安。 但现在知道了谢凝是女子,自己还愿意和她只做朋友吗? 至于戚纶,整日戴着面具,像影子般守在父皇身边,听说是父皇手中最锋利的刀,但他与戚纶从无瓜葛,甚至谈不上熟识。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感情。 谢凝似看穿了他的心思,“我若将实情告诉你,我们未必还能做朋友。” 稀薄的阳光把竹帘的暗影投射在她脸上,随着马车的走动,光影明暗不定。 “但我还是会把真相告诉你,因为你对我同样坦荡。”谢凝侧目,透过竹帘,看不清他的神情,“算起来,你该唤我一声‘姑姑’。” 她从东宫的那把火说起,那时,韩元驰还未出生,他的母妃还在沙场征战。 然后,说到广灵观,说到张茂,再说到谢家。 至于治病救人,买回酒楼,韩元驰都是知道的,自然不用她再赘述。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韩元驰越来越难以置信,他猛地站起身,却因马车太低,撞到了头顶。 他开始猫着腰来回踱步,动作夸张又滑稽,“怎么会有这么离奇的事?真正的谢凝呢?” “在被广灵观观主赶出来那个冬夜,冻死了!”谢凝平淡说道,刚开始的时候,她同样难以置信,但这几年过来,她已坦然接受这件事。 “你坐下!”谢凝说道。 马车本就颠簸,他这么魁梧的壮汉在车内走来走去,车身摇晃不定,让人欲呕。 韩元驰似乎没有听到,“你说父皇篡位,杀了先太子?这怎么可能?” 自父皇登基以来,各地祥瑞不断,无不说明父皇是天子,是天命神授的皇帝。 可是,神鸟都跟着乌鸦跑了,祥瑞真的是祥瑞吗? “你坐下!”谢凝重复道。 韩元驰嘴里喃喃问着一个又一个问题,他似乎并不想知道答案,只是想通过这些问题梳理自己的思路。 “坐下!”谢凝高声呼道。 韩元驰突然感到膝头一软,左腿酸软,跌坐在车内。 车夫明显感到车辆下沉,卫融看到来回摇晃的马车,两人相视一眼:殿下这么急的吗?大白天都不消停。 韩元驰低头看着膝盖处的金针,震惊多过疼痛。 “只是帮你针灸穴位,不会伤到你。你坐下来说话,不要来回走动,我快吐了。” 谢凝说着,坐起身要取回金针,却被韩元驰猛地抓住手,“你是不是要杀父皇?” 他的眸子深沉,逼视着谢凝,目光灼灼。 谢凝并没有逃避,怔怔看着那有些愤怒又有些无助的眼神,“我早说过,若告诉你真相,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是不是要杀当今天子?”韩元驰不依不饶。 皇帝对子嗣,算不上亲近,除了体弱多病的韩元俨,不论儿子女儿,更多的是疏离。 但那并不意味着他可以轻易接受有人要与父皇为敌,而佯装不知。天下没有哪一个儿子,知道有人要杀父亲而无动于衷。 但那个人,偏偏是他视为知己,甚至刚刚还想要呵护一生的人。 “这是我活着的唯一目的。”谢凝坚定说道。 “那我呢?你将我置于何地?” “你,只是,一个意外。” 韩元驰一怔。 他曾在溪峒涧等了三天,只为救她于万一;他曾因为自己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夜里辗转反侧,不能安睡;当得知她是女子,他内心欣喜无法形容。他甚至憧憬过向父皇请婚的情景。 原来在她心中,自己只是一个意外。 他突然抽出靴中匕首,双眼越来越红,匕首颤巍巍抵住谢凝的脖颈。 “你是皇子,是将军,不该犹豫。”谢凝闭上双眸,往前一寸,殷红的血珠顺着脖颈流了下来,“这条命是你救的,你有权收走。” 韩元驰看到那条血线,脑海中第一个想法竟然是:她已失血太多,禁不起再流更多的血。 他知道自己下不去手,突然收回匕首,跳下车去。 卫融看着手持匕首的王爷:玩这么花的吗? 第二百三十二章 回宫 銮驾回宫前,宫中诸人已得了消息,不得在圣上面前提起泰山封禅的事情,以免天子不悦。 那些未曾跟去的官员,心中暗自庆幸,当初没被选中时,心中还惋惜没有得到陪同圣驾的机会,谁知封禅一事,竟出了那么大的岔子! 随行的官员莫不心惊胆战,恐怕惹祸上身。一路战战兢兢回到了京城,随时等候传唤。 碧虚道人在泰山顶上独自守了五天五夜,粒米未进。第六日,被道童抬下了山,跟随圣驾回京。 每日只食米油,不食荤腥,回到上清观时,整个人已枯瘦如柴,气息微弱。 斋戒十五日满,他乘步撵到了御书房。 泰山封禅一事,虽说皇上没有责难,但对他的疏远显而易见,自此后,再没能召见过他。 顺德帝坐在桌案后,静思冥想。 民间早已流言四起,泰山一行本就是为了堵住悠悠之口,不想弄巧成拙,反倒验证了流言的真实性。西南连年干旱,民怨沸腾,开始有流寇作乱。 虽然使了些手段得到皇位,但他也是马上得来的江山。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当下,流寇初起,只消派少许兵力便可镇压,若此时不管,等到势大,成了气候,恐怕花十倍兵也难镇压。 只是,派谁去呢? 镇国公与狄老将军拼尽全军之力才守住北疆,万不可能调他们回来。 剩下的武将老的老,残的残,不堪重用。 为免悲剧重演在自己身上,自己刻意打压武将,难道真的错了吗? 王德望沏了杯热茶奉上,“皇上,老奴说句不该说的话,若真挑不出合适的人,老奴看歧王殿下倒可以为您跑一趟。” 顺德帝瞥一眼,端起茶盏,“你这个没根儿的东西,倒懂得国事?” “老奴哪懂这些?”王德望把桌案上凌乱的奏折拾掇整齐,笑道:“不过看着陛下为国事操劳,随口一说罢了。” “你这随口一说,倒提醒了朕。” 顺德帝思索时,门外小太监来报,说碧虚道人求见。 王德望看了看皇帝的脸色,说道:“他来做什么?没看到陛下正忙着吗?找个由头打发了便是。” 小太监俯首称是,快要退回门口时,被顺德帝叫住,“让他进来吧!” 碧虚道人是拄着拐杖进来的,整个人老态龙钟,与去泰山前判若两人。 连顺德帝都惊讶道:“道长,几日不见,你怎么老成这样?” 他示意王德望,后者忙小太监搬了张椅子。 碧虚道长却不坐,颤颤巍巍跪下,说道:“陛下,此次封禅礼数未成,乃是天谴。贫道斋戒半月,愿代吾皇受这天谴。” 顺德帝面色不为所动,“道长所说的天谴,莫不是因为朕砍了缙云的手,惹怒上天,招致天谴?” “是。”碧虚道人也不客气,直接答道。 “大胆!”王德望说道便要叫人,却被皇帝制止,“让他说完。” “也不是。”碧虚道人虚弱说道:“陛下砍了缙琴师的双手,只是源头,而真正的原因却是舒王的侍女——林月。” “因听到秉义郎三人议论舒王的身世,林月亲手杀了三人,这才是真正的血光之灾,也是因此招来天谴。” 顺德帝目光凌厉,“这件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他们藏得极好,大理寺、刑狱司、刑部连半点消息都不知道,连他这个君王都被蒙在鼓里。 “赵瑁是萧雍的门生,出事后,第一时间找到了萧雍,而萧雍又找到了贫道。是贫道主张把这件事瞒下的。”碧虚道人据实说道。 顺备帝绕过桌案,低头看着消瘦的老者,“道长这是笃定朕不杀你吗?”他看着老者的眼神玩味,“你还是不了解朕,如果你知道我的过往,就绝不会把这番话说出来。” 他是踩着累累白骨上位的,不介意脚下再多添一具。 “陛下,贫道可助陛下脱困。”碧虚道人无惧帝王的凌厉,“若贫道无十足的把握,又怎会贸然向陛下说明此事。” “你觉得朕还会信你吗?”顺德帝问道。 “陛下,这是天降劫难,避无可避。就算没有玄鸟一事,也会生出别的事端。”碧虚道人说道:“当下重要的是化解此难,而不是问责。” 他抬眼看了王德望一眼,王德望会意,把伺候的人带了出去。临行,把门从外面关上。 原本敞亮的御书房登时暗了下来。 “陛下,贫道曾说过:三皇子体弱,是代陛下承受了厄难。自三皇子的身体变好后,陛下身边恶事不断。” 顺德帝怔愣,“你说元俨?” 碧虚道人借着拐杖的力站了起来,“陛下可细想一下,是否从三皇子体格康健以来,陛下身边的麻烦事接踵而至?” 顺德帝仔细想想最近发生的事,原来狄老将军在西北与金人分庭抗礼,不相上下。但今年金人北下势如破竹,若不是镇国公带大军北上,后果不堪设想。 今年各地关于皇位传继的流言频起,天灾不断,不少地言已有流民作乱。 封禅历来有之,本朝已经祭礼多次,玄鸟从未出问题,为何今年竟会发生如此荒诞之事。 元俨倒是越来越康健了,自己的体力却越来越跟不上了。 “陛下,贫道有法子让一切重回正道,只是……”碧虚道人嗫嚅道。 “只是什么?说下去!” “只是需要向三皇子借寿。” 借寿? 父亲向儿子借寿,岂不乱了伦常? “贫道曾说过,三皇子之所以体弱,是他在代您受难。如今他好了,这些灾难就会降到陛下自己身上。”碧虚道人说道:“世间万事万物因陛下而生,也该为陛下而亡。陛下安康,才是万民之福。当然,贫道并不是现在就要三皇子的命,只是他还需要像从前一样,药不离口,至多活不过二十岁。” 他重又跪倒,“请吾皇定夺。” 顺德帝慢慢踱回桌案,桌案上放着韩元俨做的木偶,他心思单纯,看到父皇近日心情不悦,特意做了套玩偶,逗父皇开心。 他拿起笑脸玩偶,用力一捏,玩偶从中间断裂。 “那就按道长说的做吧!” 第二百三十三章 林月 碧虚道人见顺德帝并未反对,接着说道:“杀人凶手林月还在舒王府,为免节外生枝,贫道想求陛下一个恩典,让裕妃娘娘邀林月到宫里一趟,贫道自有安排。” “道长想怎么做?”皇帝问道。 “此女武艺高强,要捉拿她颇要费一番功夫,若能引她来宫里,能省去很多麻烦。”碧虚道人说道:“待此女归案,贫道施以火刑,以祝告上天周全。” 火刑? 顺德帝听到这两个字,不由一怔。 自东宫火灾之后,他一向忌讳这个字,可当这老道说出这两个字时,他内心竟然由衷赞同。 也许,这日渐凋敝的国运需要一场大火来挽救。 ----------------- 自泰山回来后,韩元舒一直未离开府邸。他对舒妃向来不亲近,日常的请安也是有事则去,无事则罢。 林月击杀秉义郎三人的事情,虽然没有人查办,他亦不敢掉以轻心。 这件事,太过平静了。 就像往平静的湖面扔了一颗巨石,它理应溅起丈高的水花,这么平静无波,反而奇怪。 能跟去泰山的官员是经吏部精挑细选的,这三人的家世均是官宦世家,儿子死了,没理由这么无声无息。 尽管韩元舒一再说服自己,无事就是最大的好事,但内心总是惴惴。 当听到小太监来传让林月入宫的旨意,韩元舒立时警觉。 “为何只让林月一人去?母妃可还有说别的?” 小太监谄笑道:“回二殿下,娘娘是想借林姑娘的口打听您的近况,您总不愿去宫里,娘娘想您的紧,只好找林姑娘说说话。还有……” 小太监抬头看了眼韩元舒冷着的面容,踌躇道:“还有您的婚事,娘娘说殿下年纪到了,想给殿下物色王妃,却不知殿下喜欢哪家的姑娘。” “够了!”韩元舒冷冷说道:“你回去转告母妃,本王暂无此意,让她省了这份闲心。” 小太监应了,讪讪离去。 廊下,闪过一抹红色的身影。 林月穿了红色的印金刺绣大袖袍,头上束着花冠,脸上涂了胭脂。 韩元舒看得呆了,平日里林月总是利落的窄袖衫,头发束在脑后,从来不施粉黛。 她看了韩元舒惊讶的神色,抚上自己的脸,“很奇怪是不是?刘嬷嬷知道我要进宫,非让我这样装扮,我自己也觉得别扭。我这就洗了去。” 韩元舒猛然扯住她的衣衫,把人拽了回来,浅笑道:“不用,很好看!你以后要这样打扮才好,城南有一家胭脂铺,等你回来,我带你一起去。” “殿下,我是武婢,穿成这样,怎么保护殿下安危?”林月笑着抚平衣衫上的褶皱,道了个福礼,“我这就去了,免得裕妃娘娘多等。” “不行,我还是陪你一起去。”韩元舒总觉得心里不安,不知为什么,自这小太监宣完旨,他心里像悬了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不得安宁,“你一个去,我不放心。” 林月推开他的手,“娘娘只要我一人去,你跟着去,倒显着多心了。”她拍拍韩元舒的手,“放心,我去去就回,不会有事的。” 她欲转身离去时,却被韩元舒大力抱入怀中,“这件事风头过去,我就去禀明父皇母妃,我要娶你为妻,做我的王妃,好不好?” “这话殿下只说给我听就好,我听了很欢喜。”林月从他怀里抬起头,爱怜地抚上韩元舒的面庞,“我不需要做你的妻子,更不敢奢想王妃之位,就这样陪在你身边,我很知足。” “这次去宫里,我会向裕妃娘娘明言殿下钟意哪种女娘,好让她尽快……” 韩元舒突然吻向她,阻止她说下去。 他的吻热烈而蛮横,几乎将她的呼吸全部吞噬。她只能无力地承受着他在唇上肆虐,每一次的辗转都带着无尽的求索。 直到他感到冰凉的咸意。 他睁开眼睛,淡蓝色的眼眸看到面前的人两行珠泪,流到了两人的唇边。 韩元舒突然不知所措,提起袖子帮林月拭泪,“林姐姐,我错了,舒儿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他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不小心弄坏了心爱的玩具,仓皇无措。 林月笑中带泪,“我的小殿下,我喜欢你这样。只是,我真的该走了,你在家里要乖乖的,等我回来。” 她踮起脚尖,在韩元舒唇上印下一个吻,而后,转身离去。 眼泪同时落下来,淹没在干涸的土地上,没有一丝痕迹。 韩元舒刚生下来时,因为双眸异样,被人猜忌身世,皇上不喜这个儿子,舒妃又忙于争宠,自然以皇帝的喜怒为天,为迎合圣意,刻意疏远他。 她本想等自己的地位稳固些,再给儿子庇护。可下头的宫婢、太监,莫不是看着主子的脸色行事。 他和宗室的子女一同养在养亲殿,因为自己的异瞳,被人瞧不起,被人嘲笑、辱骂、殴打。侍奉的下人更是阳奉阴违,趁着无人时,对他百般苛待,动辄打骂。 已经五岁的皇子,身量却如同三岁的孩童,又瘦又小,谁见了都可以踩一脚。 直到林月出现,因家道中落,被家人卖入了宫里,因为会些粗浅的拳脚功夫,被分在了韩元舒身边。 那时,五岁的韩元舒整日跟在十一岁的林月身后,像只受惊的兔子,不敢见人。 林月粗鄙,还不知道宫中争斗的残酷,她只知道韩元舒是她的主子,谁敢欺负主子,她就敢跟谁拼命。 她常常干干净净地出去,浑身是伤地回来,至于流血打架,那更是家常便饭。 但正是这不要命的打法,让养亲殿的那些同龄人不敢再轻易欺负韩元舒,下人们不敢低看他。 幼小的韩元舒看着比他高上许多的林月,恍如那是他的一片天,能够为他挡下所有灾厄。 再大些,他开始明白,林月并不美,她的长相粗犷,性情暴躁,出身卑微,只能做一个武婢,连近身伺候的资格都没有。但这不妨碍林月能随时为他豁出命。 封了亲王后,他特意去求了母妃,让林月留在了府邸。 在外人眼中,林月只是一个寻常的婢女,但在他眼中,只有和林月在一起,韩元舒才完整;只有林月在床前,他才能安心睡去。 可是,裕妃却说:只有高门贵女才能配得上他亲王的身份。 正因为如此,韩元舒无比厌恶自己亲王的身份,如果可以,他宁愿做个平民,能够与林月在一起,便是他的毕生所愿。 第二百三十四章 火刑 林月只在裕贵妃宫里坐了一盏茶的功夫,喝了些茶汤,吃了宫里的时兴点心,她本不想吃,但碍不住裕贵妃的盛情款待,浅浅吃了一些。 她走在甬长的官道上,仔细想着裕贵妃的对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裕贵妃这次难得没有让她死了对舒王的心思,只是让她放心,舒王自有她照拂。 可她明明对自己的儿子并不上心,殿下从小到大,并没有得到生母的照拂。反而因为生母年轻时的淫乱,让他背上了生父不详的骂名。 还让自己放心,自己怎么可能放心? 她看着脚下的青石路,突然觉得视线越来越模糊,前方的路崎岖不平,她深一脚浅一脚往宫门走去。却觉得宫门离自己很近,伸手可及,又好像离自己很远,怎么走都走不到。 恍惚间,宫门里出现一个幼童的身影,蹒跚着向她走来,口中喊着:‘林姐姐’。 “小殿下。”林月喃喃道。 她急忙跑过去,不想却被绊倒,她伸手向前,幼童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渐渐长成了成年韩元舒的模样。 “林姐姐。” 在林月失去意识的前一秒,韩元舒终于抓住了她的手,把她轻轻抱在怀里,往家走去。 狭长的宫道上,除了倒下去的林月,空无一人。 在她倒下去后,垂花门后走出两个道童,把她装进麻袋,前后束口,倒挂在一条扁担上,就这么抬着进了上清观。 林月恢复意识时,只觉得浑身被炙烤,五腹六脏像要被烤熟了一般。 她睁开眼,却看到眼前熊熊燃烧的火焰,身下堆着木柴,自己被绑在铁柱上,随着温度的升高,铁柱似要烧着一般,身后的肌肤已被烧化。 她发出一声动物般的嘶鸣,却在看到面前站着的人后,倏忽收声。 上清观小小的院子里,前面站着妃嫔皇子,后面站着相关的文臣,被林月杀死三人的父亲亦在其中。 碧虚道人高坐在云台上,高声陈述林月的罪行。 赵瑁等人的神情激动,碧虚道人刚说完,三人已止不住高声唾骂。 “杀了这妖女!” “我要把妖女挫骨扬灰,替吾儿报仇。” …… 他们在说这话时,眼睛却盯着韩元舒。 他们知道林月是谁的人,但杀人的是林月,他们能惩处的也只能是林月。 韩元舒看着那烫金的刺绣渐渐被火蛇吞没,红色的衣衫翻飞,伴着飞扬的灰烬。 林月死死咬着嘴唇,不发出一点儿声音,她看着韩元舒,冲他摇头。 鲜血沿着她的嘴角淌下,她在极力压抑自己的痛苦。 空气中有火舌‘噼啪’作响的声音和皮肉烧焦的味道。 韩元舒袍袖下的双拳紧握,额上青筋凸起,他抬脚就要走上前,却被裕贵妃死死拽住衣衫。 “你若想我和你同她陪葬,你现在就过去。”裕贵妃在他耳边低语。 三个官宦子弟惨死,朝廷必然要给一个交代。 杀人凶手是林月,若只是林月死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若还有人替林月出头,那这件事只能说刚开始。 “我知道你舍不得她,但想想你坐到这个位置经历了什么,想想母妃做到这们位置付出了什么。”裕贵妃低声说道:“你现在过去,救不了她,还只会把自己搭进去。” 袍袖下,韩元舒的指甲已掐出了血。 但,终究,他没跨出那一步。 林月的下身已被烧化,火苗肆虐着她的上身,烧化了皮肉,有白骨落到火堆里。但,从她看到韩元舒的那一眼开始,她便放弃了挣扎,不发一声,她的眼中只剩下不舍与怜惜。 只有她死了,小殿下才安全。 她眼前又浮现了第一次见到韩元俨的样子,他又瘦又小,根本不像皇子,比街上的乞丐好不了多少。他什么都怕,天上的风,地上的虫,什么都能把他吓破胆。 那些欺负他的人,越看到他害怕,便越喜欢欺负他。 但当她第一次揍了欺负他最凶的郡王时,他好像没那么怕了。后来,她的拳头越硬,他的胆子越大。直到后来,她无所畏惧,他也终于不像惊弓之鸟了。 但她打的都是什么人啊? 是郡王,是太监,是女官,随便哪个人都能像捏蚂蚁般把她捏死。 也许从她第一次为他出头时,就注定了她是这样的结局。 “娘,我怕!”韩元俨拉着舒妃的衣袖,想把头埋在娘亲怀里,来逃避这可怕的一幕。 舒妃拍拍儿子后背,“俨儿大了,不怕,不怕啊!” 这场火刑,她本不想来看,更不想儿子看到这些场景。 元俨身体刚好一点儿,需要静养,观看行刑对他百害而无一利。 她想把儿子揽入怀中,却恰好看到景灵宫那双凌厉如岛的眼神正往她这边瞧来。 “元俨,站好了。”她把儿子身子扶正,“你是皇子,皇子不该害怕。” 不只她看向了景灵宫,火海中的林月同样看到了那双冷冽的眼神,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突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怒睁着双目,盯着景灵宫上的九五之尊,死不瞑目。 韩元俨突然捂着自己的眼睛,不愿意看这悲怆的一幕。 有一片带着火苗的红色衣角,从高处缓缓飘下,落在韩元舒的脚边,很快又化为灰烬。 众人的眼光都在火海之中的林月,无人注意到云台上的碧虚道人面前摆着符咒,他双手不时变换着手诀,宽大的道袍下,符咒在黄纸上若隐若现,直指捂着双耳双眼的韩元俨。 行刑结束后,韩元俨木然跟在母亲身后,像一个提线木偶亦步亦趋,精神萎靡不振。 舒妃看儿子如此,直觉不对劲,她伸手探向儿子的额头,果然是滚烫的。 一颗悬着的心彻底死了。 自在国子监按谢凝的药膳调理身体后,儿子已数月未曾发烧,身体难得的康健。 “莫不是吓着了吧?”她对随行的嬷嬷说道:“本宫带三郎回宫,你现在去太医院请太医到宫里。” 嬷嬷刚要走,又被她唤回来,悄声说道:“顺便去请张嬷嬷,让她瞧瞧,是不是吓掉魂儿了?” 第二百三十五章 探病 舒妃原以为是儿子是被吓掉魂儿了,让太医开了些药,又悄悄找了叫魂儿的婆子来,拿着韩元俨的衣服偷摸到上清观门清,唤着儿子的乳名,连喊三日,希望把掉的魂叫回来。 整个过程,偷偷摸摸,提心吊胆,宫中严禁巫术,若被人发现,告到皇上那里,她母子二人怕是要治罪。 还有那个碧虚道人,整天的故弄玄虚,说话、做事半人半仙,云山雾罩,让人看了瘆得慌。 三日后,韩元俨终于退烧了,舒妃才算放下心来。 但好似又回到了以前,整日神情恹恹,茶饭不思,连最爱的国子监都不去了,看了两页书便说累。 儿子这种状态,舒妃太熟悉了。 在谢凝之前,韩元俨每天都是如此,似乎只有躺在床上才能续命,稍走两步,就捂着心口,说不舒服。 照例,请太医开方抓药,许久不用的泥炉药锅又升起火来。 怎么看场火刑就被吓成这样?舒妃心想。 这时,门口一阵骚动,小太监刚进门禀报,顺德帝跟着就进来了。 “元俨呢?快让朕看看!”顺德帝扶起正要行礼的舒妃,径直向内室走去。 韩元俨见到父皇,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想要行礼。 却被顺德帝拦了下来,他扶儿子在床前坐好,又拿了两个软枕垫在身后,“前几天还好好的,今日怎的就病得这样重了。” “是臣妾思虑不周。”舒妃站在一侧,面容凄苦,“那日去上清观观刑,臣妾本不想元俨去,但看他已好了许多,想着应该不碍事,就带着他去了。谁知从上清观回来,晚上就发烧了。” 这时,宫婢端来汤药。 顺德帝接过药碗,用玉汤匙缓缓搅动药汤,好让热气快点散去,待药汤稍凉,自己先尝了一口,再喂给韩元俨。 舒妃欲接过药碗,“陛下,这等小事,让臣妾来做吧!” 顺德帝似没有听到一般,继续喂儿子吃药,看到韩元俨的脸越皱越苦,又命宫婢拿来蜜饯,刚喝完药,便往儿子嘴里塞了两颗蜜饯。 “甜不甜?”他问道。 韩元俨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多谢父皇来看儿子,太医说了,我很快就会好的,等我好了,把给父亲的手笼子做完。” 舒妃拿出做了一半的手笼子,“他说冬天快到了,自己猎了两只兔子,拾掇了柔软的兔毛,说要给陛下做个手笼子,这样陛下冬天批折子时就不会冻手了。” 说着,她的眼睛有些湿润:老天爷,这是为什么啊?她的孩子至纯至孝,身为皇子,从来不争不抢;她虽是皇妃,吃穿用度尽量节俭,从来不参与后宫争斗。 可是,为什么病厄总是不放过她的孩子? 顺德帝抚上韩元俨清瘦的脸庞,“三郎会很快好起来的,到时父皇带你郊外狩猎。” 韩元俨坐着点头,但却是强打精神,不过稍坐了些时候,他的精力已明显委顿下来。 顺德帝见此,让他重又躺下,掖好了被角,带着众人到了室外。 “三郎的身体打小就不好,你这个当娘的更应该处处小心,上清观火刑那么吓人的场景,你差个人回朕一声,不去就是了。何苦跟着众人凑着热闹?”顺德帝说道,话语中有着轻微的埋怨。 舒妃本就因为此事自责,经他这么一说,内心更加愧疚。 为何当时不坚持自己的想法? “当时王公公到各宫传旨时,说各宫若无特殊的缘由,都要去观刑……”舒妃想起那日王德望到宫中传旨时语气强硬,让她不敢回绝。 “你还是像以前一样,做事一根筋,不懂变通。”顺德帝拿过桌案上做了一半的手笼,抚着那柔软的兔裘,“王德望是到合宫传旨,若不这样说,有多少找借口不去。” “算了,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顺德帝拿着手笼,起身说道:“以后你宫里的事,特事特办,让御膳房再拨两个人来,做些三郎爱吃的。尚药局也专门划出人来,三郎的汤药让那些懂药理的人看着。” “以后若有拿不定主意的事,随时来问朕,切莫再为这凡俗礼节,误了孩子。” 舒妃在身后施礼恭送。 走到门口时,又回头说道:“三郎在国子监不是有个同窗,叫谢什么来着,让他也帮着瞧瞧。” “回陛下,他叫谢凝,可谢公子只会做药膳,无病时调理身体尚可。现在三郎病得这样重,只靠药膳怕是不行。” 舒妃不是没想到谢凝,但想到以前在国子监时顶多做药膳,再者,也对民间游医的医术存疑,就没有差人请。 “多个人看看总是好的,再不济,陪三郎说说话也行。” 顺德帝余光看到室内昏暗的烛火,韩元俨躺在床榻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只露出半张脸,面如灰土。 他抬脚迈出门槛,室外秋风萧瑟,满眼的溃败之意。 但愿真如碧虚道人所说,儿子的这场病和那场烈火,能让背离正途的一切重回正轨。 送走皇帝,舒妃便打发小太监去请谢凝。 她现在像是快要溺水的人,就算是根稻草,她都要抓住试试 陛下说的对,就算不能诊病,能陪三郎说说话也是好的。 ----------------- 谢凝回到京城,又向国子监告了半月的假,待伤养得差不多,才回到国子监。 许应龙帮他抄了厚厚一沓笔记,有批注,有注释,有的还写了夫子的原话。凡是他认为是重点的内容,都用不同的符号标出,还写了自己的见解。 “应龙兄,多谢!”谢凝由衷说道。 “同是舍友,谢兄不用客气。”许应龙照例拿出半份凝固的粥,裹在荷叶里,便是今晚的晚饭。 他看谢凝一直盯着着,面有窘态,“谢兄是不是没有吃晚饭?”他看了看谢凝的周遭,并没有像往日一样带着大包小包,桌案上也并没有吃的,便举着荷叶粥问道:“谢兄,可要吃些粥?” “好啊!”谢凝爽快应道。 许应龙迟疑着掰了一半,撕下半张荷叶,隔着桌案递给他,“你不一定吃得惯,勉强能填个肚子。” 谢凝接过,学着许应龙的样子,摊开书本,就着油灯,开始看书。 一口粥,一眼书。 真寡淡啊! 嘴里一点味道都没有,只有那食如嚼蜡的冷粥和那枯燥的文章。 可再看许应龙,如食佳肴,完全沉浸在书中的世界。 人各有志,不可相强。 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不必相同,重要的有所立,有所成。 正在此时,学正大人敲门进来,“谢监生,宫里来人找你。” 第二百三十六章 入宫 谢凝看着那个小太监,似曾相识,却又一时说不出在哪里见过。 “谢公子,舒妃娘娘请您到宫里去一趟,三殿下病了,说是请您去瞧瞧。”小太监笑道。 谢凝刚回到学里,并不知道韩元俨与她一样,一直告假。 谢凝回礼,“公公稍等,我去取药箱。” 她回到斋舍,却看到许应龙还拿着冷掉的粥,忘我地看着书,对她的离去和回来毫无反应。 她没有说话,默默取了药箱,随着小太监在宫门落钥之前入了宫。 夜色昏昏,她走在那熟悉的宫道上,小太监在前面提着一盏灯笼,七拐八绕,不时提醒谢凝跟上。 到舒妃宫中时,天色已全暗,宫中烛火冥冥,并不似别的宫殿灯水通明。 舒妃坐在正殿中,看到谢凝进来,忙起身相迎,“当心脚下,元俨刚睡下,我怕打扰他休息,让宫人把灯熄了。” “好孩子,又要麻烦你了。”她亲自引着谢凝到了偏殿,将事情的原委讲给她听。 两人正在说话时,却听韩元俨哑着嗓子问道:“谁来了?是谢凝吗?” “三郎,我们吵着你了吗?”舒妃轻声问道。 宫人们看韩元俨醒来,又点亮了几盏烛火,内室登时亮了起来。 “母妃,是我自己睡醒了。”韩元俨看到谢凝,急着让宫人把他扶起来,又闹着要穿衣服下床,“你怎么来了?学里这几天学了什么?我又耽误下不少功课,不知回去能不能跟得上夫子的进度。” “已是巳时了,还起床做什么?跟谢公子说会儿话,该安置了。”舒妃哄着儿子,让他重新躺回床榻。 韩元俨只好斜倚在床上,央求道:“母妃,今晚让谢凝留下来好不好?我想和他睡在一处,听他讲讲学里的事情。” 儿子难道兴致这样好,舒妃不忍违逆他的意思,只得说道:“让谢公子先帮你瞧瞧病,再叙说闲话不迟。” “谢谢母妃!”韩元俨乖巧地伸出手,放在脉案上。 谢凝沉思把脉,只觉得脉象轻浮,虚弱无力,像是久病之症。但前几日见韩元俨,面色红润、生龙活虎,完全不似现在病歪歪的样子。 就算是生病,不过这么几日的功夫,也应当是急病,而不是这种久虚之症。 她看了舒妃一眼,对方马上领会她的意思,“三郎,你且躺会儿,谢公子出来开方子。” 两人到了外间,舒妃急着问道:“怎么样?这又是得了什么病?” 谢凝摇头,“不像是失魂症,我一时也看不明白。刚刚我看了殿下所服的药物,已经有人参、黄芪之类的补剂,先按这个药方吃些时日,娘娘容我再想想。” 无外伤,无任何外部症状,短短几日,外表看着一切如常,内里却虚空得厉害。 不像生病! “可还能用药膳?”舒妃问道。 谢凝再次摇头,“药膳只能用于日常的调理,殿下的身体虚弱至极,现下只能吃些清淡的东西,不宜再用。” 舒妃听着眼泪又要掉下来,这不是又掉入以前的怪圈了吗? 体弱多病,只能吃药,吃药身体更不好,然后再生病,生病再吃药。 莫说是个还未弱冠的孩子,就算是成人,天天这样吃药也受不了啊! 谢凝本想说宽慰的话,却听韩元俨在内室喊道:“母妃,药方开好了吗?” 舒妃拿帕子拭了泪,催促道:“快进去吧!他不能出去,在宫里憋得难受,你陪他说说话。” 谢凝进入内室,却见韩元俨早让宫人准备新的被褥和枕头,与他的摆在一头。 “快来!”他虚虚的招手,“你若不想和我睡在一处,屏风后有个矮榻,让他们把你的东西挪过去。” 他担心把病气传给谢凝,但谢凝来了,他真的高兴,想和她多说会儿话。便擅作主张把东西摆在了一处。 谢凝笑着掀开被褥,和衣躺下,“我也想殿下,今夜我们通宵畅聊好不好?” “我也正有此意。”韩元俨附和道,他本想表现得更兴奋些,但连把身上的外衫取下都显得有些吃力,“夫子讲到哪里了?你快与我说说。我还想参加明年的科考,剩下的时间不多,我又总病着,可该怎么办才好?” 谢凝帮他把外衫放好,“我去泰山这段时日,许应龙帮我做了笔记,你看了就知道他的笔记做得有多好,比亲自听夫子讲课还要好。我回头帮你誊写一份,你看过就知道我所言不虚。” “许应龙?你的舍友?”韩元俨问道:“他现在还每天食粥吗?” “是啊!割粥而食,我今天还尝了两口,真的很……难吃!” “他不是帮荣异抄书吗?听说荣异给了他很多钱,为什么还要天天吃粥呢?” “他早不做这份差事了,说是由奢入俭难,扰了他读书的心思。还把以前的钱都退了回来。” “真是个怪人!荣异……” 韩元俨咕哝道,下半句地没了声音。 谢凝侧目看过去,人已经睡着了。 还说要聊通宵,连一刻钟都没有,已经睡熟了。 谢凝帮他盖好被子,看着稚气未脱的脸庞,都说宫里的孩子难将养,在韩元俨身上尤为如此。 她掀被下地,夜晚有些凉,她随手取过韩元俨的外衫披上。 这里曾是先太妃的旧居,她幼时经常来玩,布置陈设她都太过熟悉。 本想随意走走,不知怎的就走到了宫门处。 想是御膳房、尚药局、尚香局等各宫的人不时要来宫里,宫门竟只是虚掩着,并没有上锁。 她轻推厚重的宫门,从那窄窄的门缝挤了出去。 深夜的宫道,寂静无声。 她就这样随意走着,再往东走就是景灵宫,景灵宫西侧,就是紫宸殿,紫宸殿西侧,便是裕贵妃的长春宫。 不知今夜的天子,宿在哪一宫? 她突然有个大胆的想法,若是自己现在找到当今皇帝,若是他就站在自己面前,自己是否有能力杀了他? 正在恍惚间,突然听到身后有一个声音,试探着问道:“三殿下?是您吗?” 第二百三十七章 误会 谢凝并没有回头。 “三殿下?”那人又问了一次,声音清亮澄澈,听着像是个年轻男子。 昏黄的宫灯下晕染着一圈光晕,男子借着灯光试探往前走,脚步轻微。 谢凝随手甩出袖中金针,正好打在男子的膝头,男子砰然跪倒。 “三殿下饶命,小道只是路过,不是有意冲撞殿下。”小道童虽然跪着,眼睛却并不老实,一双三角眼滴溜溜打转儿,不时想抬头窥探前面的人。 宫里传言,三殿下不是病重了吗?怎么还有这把子力气打人! 薄夜冥冥,看不真切,偶可看见路灯映着金线织就的八爪蟒纹,再看那身量,确与三殿下有些相像。 宫中只有韩元俨这一个亲王,剩下的两个皇子住在自己的府邸,若无旨意,不可能在宫中过夜。 但前方的人只是背对着他,始终不肯回头,他不能确定,又不能贸然询问,只能忍着痛探头探脑试探。 “三殿下,夜深了,天儿又凉,小道扶您回宫吧!”小道童说着,便要起身搀扶谢凝。 哪知刚要抬脚往前走,谢凝又甩出一枚金针。 这次正好打在左手手背第一、二掌骨间的合谷穴,小道童疼得五官都变了形。 他忙不迭再次跪倒,“三殿下饶命,冤有头债有主,不是小道,是……” 说到这里,他骤然停住,不敢再往下说一个字。 “说下去!”谢凝哑着嗓子说道。 小道童平时里只是远远见过几次寿王,从没有与他搭过话,自然不知道他的声音是怎样的。谢凝的嗓子故意哑着,像是久病之人的声音。 道童不疑有他,悄声说道:“是观主说皇上要借殿下的气运,他在您去上清观那日施了符咒,殿下这才会病倒。” “三殿下,小道说的都是实话,您就放小道走吧!观主若知道我给您说了这些,会把我扔到炉子里炼丹,您可千万别说是小道说的。” 话音刚落,一道凌厉的哨音从耳边呼啸而过,一根羽毛箭赫然深入青石,插在谢凝的脚下。 “谁在哪里?”吕悔带着禁军巡夜,看到远处两道陌生的人影,一站一跪,状甚蹊跷,“哪个宫里的,报上名来。” 说着,一队人已走近。 小道童忍着痛站起来,将插着金针的手藏在身后,笑道:“吕指挥使误会了,这是三殿下,小道正要送三殿下回宫。” 自戚纶辞官后,吕悔便接替了师父的官职,但他的行事作风与戚纶不同,他从不戴面具,作为殿前司指挥使,他行事大胆高调,并时刻谨记师父的教诲,以保护皇上的安危为己任。 所以,只要他当值,所有的巡查他都亲自带队。 此时,谢凝缓缓转过身,清瘦的脸上看不出神情。 吕悔看着这张陌生的脸,再看她身上的蟒袍,登时变了脸色,“来人,拿下!竟敢假扮寿王,好大的胆子!” 小道童看到这张脸,吓得倒退两步,几乎站不住。 他不是寿王,不是三殿下! 他到底是谁? 自己刚刚说的话若被外人听了,足够他死十次。若他将这些话外传,自己的命还能保住吗? 他本能想跑,却被吕悔一脚踹在膝弯处,应声跪倒,还未及反应,一柄闪着寒光的长刀已架在他的脖颈。 “有本事再跑试试!”吕悔怒道。 小道童早补吓破了胆,立时跪下,抱着吕悔的腿喊叫:“爷爷饶命!爷爷饶命!我是上清观炼丹药的道士,爷爷问碧虚道人便知,求爷爷手下留情,饶我一命……” 原本安静的宫道因为小道童的求饶显得聒噪不已。 “吵死了!”吕悔一记掌刀下去,小道童身体一软,倒了下去,“带下去!” 两个军士出列,架着瘫软的小道士进了内狱。 “你是谁?到宫里做什么?”吕悔转而将长刀架在谢凝脖颈,她的双手被两个军士反缚着,动弹不得。 谢凝脸上并无惧色,回道:“恭喜吕大人高迁,吕大人曾见过我的,想是贵人事忙,忘了小人。” 吕悔想了想,确定自己对这张脸毫无记忆,正色道:“别在这儿故弄玄虚,老实交代,你到底是谁?” “小人是国子监学生谢凝,曾被香药局借调,在封禅大典中任送香使。戚大人曾带您去过香药局搜查,大人忘了?” “是你?” 吕悔突然想到那夜师父带他到香药局搜查,寿昌长公主深夜把人送回来,还与师父起争执的事。 那夜送回来的男宠,不就是眼前这位吗? 他看了看谢凝身上的衣服,眼神睥睨,“谢公子,做人还是检点些好!今日傍上这个,明日傍上那个,小心得脏病。” 甬道拐弯处,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几个宫人抬着步辇,韩元俨身着寝衣坐在上面,神色焦急。 刚看到谢凝,但喋喋不休,“谢凝,你去哪儿了?叫我好生担心!宫里这么大,迷路了不是?” 吕悔忙躬身施礼,“卑职参见三殿下!”身后禁军跟着跪倒一片。 这一幕,如此熟悉。 那次寿昌长公主也是这样,穿着寝衣便出来了,目的就是帮心爱之人解围。 今时今日,同样的事情又发生在三殿下身上。 不得不说,这谢凝真是有些本事,男女通吃,专攻皇室。 只是三殿下这小身板,能受得了吗? 韩元俨抬手让众人起身,说道:“吕大人,谢凝是我在国子监的同窗,母妃看我身子不好,让他来宫里陪我。他刚到宫中不熟,想是迷了路,我这就接他回去。请大人不要误会。” “三殿下言重了,卑职职责所在,请殿下体谅。” 韩元俨说了些场面话,便领着谢凝回宫。 从吕悔身边经过时,听到对方冷哼一声,神色鄙夷至极,却还是忍不住低声道:“三殿下身子骨弱,你下手轻些。” 谢凝亦停住脚步,轻声说道:“吕大人,世人只知泰山的风景独好,却不知道,后山的风景才是一绝,吕大人若有时间,可去看看。” 第二百三十八章 蹊跷 韩元俨强撑着精神回到宫中,短短一段路,还坐在步辇上,已让他气喘吁吁。 躺在床上,却又辗转难以入睡,不时做些光怪陆离的梦,说些不明所以的胡话。 喝了碗安神茶后,勉强睡去。 谢凝看他睡梦中也是眉头紧锁,不时翻身,睡得并不安稳。 对于小道童说的话,信了七分。 翌日,清晨。 谢凝把昨日道童的话转告舒妃时,舒妃立时摔了茶盏。 她的性子温和,无论是宫中比她位分低的妃嫔还是下人,都是极尽和善。平日里连大声说话都少有,突然来这么一出,宫人们都吓得激灵,惊诧地看向主子。 谢凝亦觉得诧异,她与舒妃见过数面,知道这是个难得的温顺妇人。不曾想,发起脾气来竟然如此可怕。 “看什么看,都给我滚出去!”舒妃怒道。 地上的茶盏碎了,水溅得到处都是,宫人们不敢清扫,忙应声退了出去。 舒妃纤手攥紧玉箸,“我一辈子与人为善,并不是我真的善良,我是有私心的。每次做善事时,总想着能为三郎积德。不论位高位卑者,我极尽真诚和善,是希望三郎将来独行于世时,别人能像我这样,对他一般好。” 她扭头看向内室,“若有人敢害他,我可以不做这个皇妃,也可以不要这条命,不管他是谁,我都要他千百倍偿还。” “舒妃娘娘,你且消消气。”谢凝把地上的碎瓷片扫干净,又找了干净的茶盏,恭敬斟了杯茶奉上,“只是道童的一面之词,事实是否真的如他所说,还需要多方考证。” “现下,我先给殿下用药,同时在民间寻找破解的方子。” 她擅医术,但对巫祝之术并不了解,不敢贸然给出建议。 “还有,若有人问起三殿下的病情,一定要往重了说。若是有人害他,定然希望他病得越重越好,若知道殿下的病情减轻,只怕又会暗地里使手段,到时敌在暗,我在明,只怕防不胜防。” “好孩子,我就知道,你是真心为了三郎好。”舒妃拍拍谢凝的手,示意她坐到身边,“各种利弊,我晓得。我也是在深宫中浸润二十年的人了,知道该怎么应付。太医的药不会停,但私下按你的药方吃,至于巫祝……”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宫中严禁巫术,就算是上清观,也禁止使用巫术,何况我儿与碧虚道人无冤无仇,他为何要残害三郎?除非,真如道童所说,三郎生病是代人受过。” 韩元俨打出生时,就疾病不断,百药难医。 那时宫中有传言,说这孩子是替皇上挡了厄难,但孩子生来如此,与其说是替别人受难,不如说是他自己的厄难。是以,她并没有多想,只当流言而已。 但这次不同,儿子的病是可以治好的,是可以像正常的少年人一样活蹦乱跳的,只是去了趟上清观就和从前一样,缠绵病榻。再加上谢凝所说,由不得她不多想。 送走谢凝后,她径直到了内狱,取了腰牌,点名要见道童。 守门的兵士面露难堪,“舒妃娘娘见谅,吕大人交代过,这个道童必须他亲自来审,外人不得提见。” 舒妃放下兜帽,面容沉沉,“哪个吕大人?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回娘娘,戚纶戚大人辞官后,殿前司指挥使的职位由他的徒弟吕悔吕大人接任。这道童是他亲自押来的犯人,特意叮嘱过的,还请娘娘不要为难下官。”兵士语气恭敬,态度却坚决。 舒妃想了想,脑海中映出一个面容干净的年轻后生。 “乳臭小儿怎能堪大任?他能有他师父的一半,也算他有出息。”舒妃说道。 “没出息的乳臭小儿参见舒妃娘娘。”吕悔在舒妃身后高声说道,似在提醒对方,刚刚的话他全听到了。 舒妃并不在意他言语中的不满,直接说道:“本宫要见上清观的小道士,带路!” 吕悔拱手施礼,说道:“没出息的乳臭小儿这就亲自带娘娘见嫌犯,请!” 言谈间的陈年酸腐味,简直充斥整个内狱。 内狱阴暗潮湿,气味刺鼻,小太监前面引着路,宫婢拿着香帕子挥开满室的浊气,想给主子一方干净的气息。 舒妃搭着宫婢的手,谨慎走着,不时踩到低洼的水坑,溅湿了锦面绣鞋。 吕悔有意加快脚步,他就是要让这目高于顶的高贵皇妃吃些苦头,谁让她瞧不起自己! 离关押道童的牢房尚有百余米时,狱卒突然仓皇跑来。 看到吕悔,语不成句,“大、大人,道、道童……死了!” “你说什么?”吕悔突然抓住狱卒的衣领,把他提溜了起来,“昨夜送进来的时候还好好的,这才过了几个时辰,怎么就死了?” 吕悔的身材高大,狱卒的脚不沾地,双脚在空中乱弹,“大人,小的也不知道啊!刚刚狱卒送饭时,叫了他几遍无人应,小的去看时,人已经断气了。” 舒妃听了,心不由一沉,顾不得许多,直接提着裙摆,向前方跑去。 吕悔见状,将狱卒扔在地上,亦追赶上去。 小道童是单独关押的,整个牢房只有他一人,不存在别人暗害他的情况,他一个人在牢里,没用刑,没渴着,没饿着,没磕着,怎么会无端端死去? 吕悔冲进牢中,见小道童如常人一般坐在稻草上,只是脑袋耷拉下来。 他抬起道童的头,没有任何外伤,跟睡着了一般。再看看身上,同样没有一处伤疤。 吕悔细细察看道童的身体,不仅没有外伤,内里同样没有受伤。 仵作验过后,亦觉得蹊跷,没有伤,人怎么就这么没了? 舒妃穿着大氅,头戴兜帽,背对吕悔站立,脑子里不断闪现着‘巫术’二字,只觉后背的汗毛都倒竖起来。 而吕悔看着牢房里洒进来的一缕光,突然想到昨天那公子说的话:世人只知泰山的风景独好,却不知道,后山的风景才是一绝。 他为什么突然提到泰山后山的风景? 当时,只觉得这公子在发神经。 现在想想,那公子绝不是随口一说,他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有必去泰山一趟。 第二百三十九章 旧屋 谢凝出宫后,并没有直接回国子监。 吕悔的出现让她想到了戚纶临死前说的万人冢。 万人冢是大韩举国皆知的地方,那是皇帝不弃故旧、抚今怀昔的重要证据,即便是战死在沙场的无名兵丁,就算路途遥远,无法将尸身带回,也为他们立了衣冠冢。 却没有人知道,万人冢是戚纶用自己的军功换来的。 他跟随亲王四处征战,立下赫赫战功,却什么赏赐都没要,只要求为那些死去的兄弟立了这个‘万人冢’。 所以,他穷! 他买不起京城的高屋大宅,只在‘万人冢’旁边买了个小院子,因为毗邻坟墓,地价便宜。 即便后来做了殿前司指挥使,日夜守在陛下身边,俸禄不低,也从不曾大肆挥霍,这些银钱一小部分留下来,供全家人的吃喝,而剩下的则被送到战死兵士的家中,补贴家用。 戚纶说的小院子很容易找到,因为万人冢旁边只有这一个院子,方圆三里,并没有别的人家,想来是怕挨着坟墓晦气。 院门半掩,木质的要板有些腐朽,表面有些虫蛀的空洞。 谢凝轻轻推门,门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走进院子,小院不大,但收拾的干净利落,只是院中的摆设物什显得破旧颓败。 一个老者正拿着笤帚清扫落叶,一个小丫头正在跳格子。 只是,那小丫头的打扮着实怪异,头上扎着四五个松松散散的小辫子,每个辫子都像随时要散下来,上身穿大红夹袄,下身穿翠绿襦裙,扣错了扣子,露出里面的小衣来。 她听到声响,看到来人,也不害羞,咧嘴一笑,冲谢凝跑来。 谢凝看她脸上涂着厚重的白粉儿,随着她的跑动,散飞到空中,味道呛人。 那丫头却似不知自己的怪异模样一般,跑过来拽住她的衣袖,“豆皮,豆皮,我要吃豆皮。” 老者听到声音,放下手中笤帚,把丫头抱离,嘴里咿呀个不停。 谢凝这才明白,原来是一哑一傻。 这时,从左厢房出来一个瘦削的汉子,两个袖管空荡荡的,迈着怪异的步伐走来。 “小官人,你找谁?”断臂汉子问道。 “请问戚纶戚大人是住这里吗?”谢凝问道。 “戚大人出门办事了,一直没有回来。”那汉子不由警觉起来,自戚纶置下这处宅子,从来没有外人来过。 “小官人找戚大人可是有事?”汉子问着,并没有要请谢凝进去的意思。 院中的水缸缺了一角,缸面遍布裂纹。 谢凝自怀中抽出两张银票,说道:“戚大人这趟差事要办许久,约莫一年半载都回不来,他托我捎些银钱回来,让你们莫要太节省,该花就花。” 汉子一听,紧皱的眉眼松开来,把半掩的门打开,笑道:“小官人请进,大人的同僚不常来,刚刚看着眼生,没有让小官人进门,还请别介怀。” 那丫头人虽傻,却是认得银票的,一把夺过,揣在自己怀里,说什么也不掏出来,嘴里嚷嚷着:“豆皮,豆皮!” 那汉子好哄歹哄,才算把银票哄过来,他粗看看上面的金额,脸上的笑意更浓。 “老张,上茶,上好茶!”他冲老者喊道。 老者佝偻着背走了灶房,不多时,左手拎着茶壶,右手拿着几个粗瓷碗。 老者热情地沏茶,从茶罐里拿些散茶,放在粗瓷碗中,浇上热水,推给谢凝。 “请小官人将就喝些粗茶。”断臂汉子看谢凝衣锦加身,谈吐不俗,料想是个富家公子,“戚大人俸禄虽高,但要接济许多旧时故友的遗孀孩子,留给这处的就不多了。” 谢凝并不推却,手捧着热茶碗,浅尝了一口,青涩寡淡,带些苦头,应该是市面上最便宜的草茶。 “小官人若喝不惯,就喝些白水吧!”汉子眼神敏锐,看到谢凝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头,直爽说道:“不过,有了小官人送的钱,或许可以买个茶团换换口味。” 谢凝摇头,“不妨事,粗茶亦能解渴,我走了很久的路,正想喝碗热茶歇歇脚。” 两人所坐的亭子,朱漆剥落,露出里面灰暗的木质。柱子上的雕刻也已模糊不清,只能隐约看出轮廓,亭子上的瓦片残缺不全,有的地方已经塌陷,偶尔落叶飘落其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这亭子年久失修,若再不修葺怕是会有危险。”谢凝说道。 “戚大人也是这样说,他几次说要翻修旧屋,却始终不得空。”那汉子用脚夹起茶碗,咕咚了一大口,“其实俺们都知道,不是没有空,而是没钱。” “这旧屋若要翻新,就得几家人断了口粮,大人心善,不会这么做。”汉子笑笑,“其实这里住着也挺好的,能遮风挡雨,想再住个几年没有问题。” 谢凝与那断臂汉子闲话一会儿,待喝完最后一口茶,起身要走,“对了,戚大人说他有一件东西在泰山后山三棵松处,若吕悔有时间,让他去取。” “你说阿悔啊!”提到吕悔,汉子面容亲切了不少,“他有日子没回来了。改日他若回来,我一定把小官人的话带到。” 谢凝辞过众人,转身离开。 身后传来小丫头的欢呼声,还是闹着要吃豆皮。 “吃什么豆皮啊!”汉子笑道:“你这馋嘴的丫头,当真以为豆皮是这世上最好吃的东西吗?大人给咱们这么多银钱,今日带你吃酒楼。咱们去清风楼,吃橙酿蟹、吃红烧肘子,再来两斤清风酿。那才叫一个美!” 众人的笑闹声,在身后越来越远。 谢凝沿着院墙往回走,墙角的杂草丛生,落花残败,一片凋敝之色。 人,谁不是可怜的,她自己亦是可怜人,所以,可怜不了那么许多! 这院中的苍生固然穷困可怜,难道东宫上千口人就不可怜? 那些未出世的孩子,那些刚刚学会走路的孩童,那些正值花季的女娘,无端葬身火海。而这把火,正是戚纶所放。 谢凝紧紧环住自己,看着水洼中自己的倒影。 你的心,还是不够狠! 第二百四十章 击杀 回国子监的路上,需要经过马行街。而歧王府,就在马行街西侧。 谢凝看到王府前的侍卫一如从前,厚重的朱漆大门将街上的喧嚣隔绝开来。 她不由放缓了脚步,内心千头万绪,无人可说。 她想停下来,敲响那扇门,去喝杯热茶,见见故人,说一说此时矛盾和纠结的心境,但森严的门禁提醒她,那是仇人的儿子。 这世上,来来去去,只她一人而已。 正沉思间,却在转角处撞见红了眼的韩元舒。 韩元舒的瞳孔本是淡蓝色,现下,也不知熬了多少天,眼睛血红,头发散乱,形容枯槁,手里举着一柄长剑,看到谢凝,嘿嘿笑了两声,“在这碰到你,正好让本王省了麻烦。” 说着,举剑就要刺向谢凝。 谢凝忙闪避,长剑划破了衣角。 “谢某不知何处得罪了王爷,竟要遭此死罪?”她忙问道。 韩元舒也不答话,举着剑左右狂砍,毫无章法,人似乎已陷入疯魔。 “我要你替林月偿命。”他连砍边说。 谢凝手无寸铁,左右闪躲间还是被刺中了左腰,衣衫瞬间便被血染红。但韩元舒没有丝毫收敛,出剑更狠,招招直刺向致命处。 她更不迟疑,跑向大街,掀翻路边的摊位,以期能挡住韩元舒的追杀,后者却似铜墙铁壁一般,不管身上遭到什么撞击,都挡不住他的步伐。 当谢凝被逼至穷巷,待韩元舒走近,她将袖中仅有的三支金针尽数掷出,三处分别是印堂穴、水沟穴和合谷穴。这三处要穴若在常人,当非常疼痛,韩元舒却似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甚至没有将金针取下,只管朝谢凝劈来。 今日出城,她并没有带袖弩,因为是临时通知她进宫,所以不许带任何利器。 她不会拳脚功夫,此时面对一个疯子,除了金针,毫无还手之力。 谢凝闭上双眼,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却听耳边传来兵器相接的撞击声,前方突然有人凌空而来,将她护在身后。 韩元驰穿着黑色劲装,手持利剑,只两三招,已将韩元舒制服。 他的剑抵在韩元舒的颈侧,皂靴踩在对方身上。 韩元舒动弹不得,却丝毫不服,“韩元驰,有种放开我!我要杀了她!”他血红的眼睛看着韩元驰,“还有人!你们两个言而无信,都该死!” “韩元舒,你打不过我。就算我让你百招,你也不是我的对手。”韩元驰把剑拿开,“我现在让你起来,但你不能再伤害她,同意就点点头。” 韩元舒百般不情愿,还是点了点头。 韩元驰松开脚,把韩元舒扶起来,为防万一,还是把谢凝严严实实挡在身后。 “你把话说清楚,谁言而无信。还有,为什么要杀谢凝?”他问道。 “装什么傻?那夜在密林,林月杀秉义郎三人的事只有你们知道,宫里的人怎么会知道?不是你们说的还能是谁?”他看了眼韩元驰紧张的模样,“韩元驰,你这么在意这小白脸,心里定然爱极了他。那你知道不知道,我对林月是一样的心,她死了,我活着也没有意思。不若杀了你们这两个背信弃义的,黄泉路上也算对她有个交代。” 他说着就要冲过来,却见韩元驰轻拨剑身,长剑反弹到韩元舒胸前,“我说过,你不是我的对手,在我面前,你还是把自己的愤怒收一收。三招之内,你若能近我身,再来杀我不迟。” 韩元舒只觉胸腔阵阵轰鸣,喉头一股腥甜,吐出一口血来。 他用袖子抹干净嘴角,笑得狰狞,“有种今日你就杀了我,给我个痛快!今日你不杀我,我明日再来;明日你不杀我,我后日再来。总有一天,我要你们两个偿命。” “你疯了!”韩元驰看着凶神恶煞的韩元舒,若不是亲眼所见,他很难相信一向温文儒雅的二弟竟疯魔至此,“杀林月的是碧虚道人,你不去找他寻仇,却找谢凝,当她好欺负不成?” “我不会放过碧虚道人,也不会放过你们两个。”韩元舒咆哮道:“你们都该死!我也该死!如果不是我,林月也不会杀人,如果她不杀人,就不会被那老道士烧死。” “二殿下,可惜,这世人从没有‘如果’二字。”谢凝从韩元驰身后走出,面儿上并没有惧意,“我以自己的性命担保,我二人绝没有将林姑娘杀人的事透露出去半分。二殿下仔细想想,林姑娘杀人的事难道只有我们知道吗?现场可有别人,又或者,现场是否留有证物?” “当时,林姑娘杀人后,为何无人提及此事,三位官宦子弟就这么无端死去,为何无声无息?为什么回到京城,突然就处以极刑?这一切,二殿下可曾想过?” 韩元舒在追问声中,渐渐平静下来,但脑出仍是一片乱麻,理不出头绪。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抱着头缓缓蹲下,模样痛苦至极。 他幼时没有长辈教导,只有年长几岁的林月长年陪伴。林月虽然悍勇,脑回路却简单,向来是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常年累月,他也养成了这样的性子。 “打得过要打,打不过也要打,这样别人才不敢欺负你!”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上拉下马。” …… 这是林月常挂在嘴边的话,他听得多了,也记住了。 他今日并不是专为找谢凝寻仇,实则是要到歧王府杀韩元驰,不过是半道儿碰到了谢凝,想着先杀一个是一个。 此时,谢凝的诸多问题让他一时茫然不知所措,只知道要杀人以宣解心中的烦闷。 但是,该杀谁呢?为什么要杀人呢? 他一时也说不清。 “起来!我送你回府!”韩元驰踢了踢地上的韩元舒,“回去好好洗洗脑子,别做些‘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韩元舒乖顺起身,捡起地上的剑,耷拉着脑袋跟在两人身后。 就在两人要转弯时,他突然举剑刺向谢凝。 “真以为我信你的鬼话,去死吧!” 第二百四十一章 诉说 韩元驰却似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剑鞘恰好格挡在长剑之下。 只听‘哐当’一所,长剑断落。 再一瞬,剑鞘扫过韩元舒颈侧,只见他身体顿时软了下来,韩元舒接住快要倒地的身体,甩在肩膀上。 “看到没?”他看向谢凝,“该用拳头说话的时候就别啰嗦。” 他的这个二弟,虽然平日里接触不多,但出了名的桀敖不驯,性子偏执乖戾,怎么可能被谢凝的三言两语打发? 他早料到对方必有后手,却没想到这么沉不住气。 谢凝见此,停住脚步,“既如此,我回国子监了。” 她还未迈脚,却被韩元俨抓住衣衫,“你这个样子,回什么国子监!先到我府里,把伤口清理一下,再换身干净的衣裳。” 谢凝低头看,长衫下摆被血染红了大半,伤口还在不住向外渗血。 韩元驰肩头扛着一个,手上牵着一个,回到王府。 卫融见了,忙接过肩头的人。 “二殿下,他来做什么?”他问道。 “来杀我!”韩元驰随口回道,“不用找大夫,让他缓一会儿就好了,我没使力。” 卫融愕然,“要不要绑起来?” “没必要,你守着他,他要再发疯,打晕即可!” 说着,他已带着谢凝到了内室,又命婢女取来药箱。 婢女询问是否要请大夫,被他断然拒绝。 他遣散了室内诸人,对坐在矮榻上的谢凝说道:“脱了!我帮你上药。” 谢凝面上不由一红,“你放着吧,我自己可以。” “你在害羞?”韩元驰表情玩味,“你全身我都看过了,现在害羞,是不是晚了些?” 他一手拿着瓷瓶,一手拿着绷布,“快点!伤口还在流血呢!你肩膀上的旧伤刚好,又添新伤,若不好好处理,会留疤。” “我说,让你放着,我是大夫,可以自己处理。”谢凝正色说道:“这次的伤在腰侧,我够得到,你去给我找身干净的衣裳来。” 韩元驰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走还是该留。 谢凝接过瓷瓶,正要解开外袍,却见韩元驰还在原地,凝眉道:“你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去?” 韩元驰这才回过神,到后殿找衣服去了。 待他回来,谢凝已经上好了药,腰侧用绷布缠住,没有再渗出血来。 她只穿着小衣,身体曲线一览无余。 韩元驰突然有些发窘,面容发烫,刚刚的戏谑消失无踪,他将衣服放在矮榻上,转身就走。 却被谢凝叫住,“你别走,可否帮我束发?” 刚刚被韩元舒服追杀时,束冠掉了,头发凌乱,这个样子回去是会被人议论的。 她的伤虽在腰侧,但抬手束发时势必牵扯伤口,刚刚刚凝住的伤口再被扯裂,还得再上药。 “哦,好,好!”韩元驰嗫嚅着,取过铜镜前的木梳和黑玉簪。 韩元驰手中的木梳,缓缓梳理着如丝的长发,每一次梳动都小心翼翼。 他是皇子,自出生时便有宫人伺候,他从来没有自己梳过发,但在为谢凝梳发时,轻柔而娴熟,梳子在发丝间穿梭,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谢凝微微闭着眼睛,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享受这难得的静谧。 韩元驰的目光始终在她的头发上,他认真地将每一缕发丝理顺,偶尔遇到打结的地方,便耐心地用手指轻轻解开,他的动作尽量轻柔,仿佛微风拂过湖面。 室内光线渐渐变得明亮,将两人的身影勾勒出温暖的轮廓。 在这小小的空间里,时间仿佛静止,抛却了世间一切烦恼。 “今日我去了戚纶的家。”谢凝闭目说话,声音终于放下戒备,“他的家人不是老了,就是残了,要么就是傻子。那些人并不是他的亲人,有些是他捡来的孩子,有些是战友的家人。他用他的俸禄来养活这些人,还给那些遗孀送钱。” “你知道吗?他们吃过最好吃的东西,是豆皮。” 她缓缓睁开眼,铜镜中,她的面容模糊不清,却难掩疲惫,“看到他们,我开始不确定自己所做的是否是对的,我是不是杀错了人?” “烧死我父母的那把火是戚纶放的,我发誓一定要亲手杀了他。我做到了!可是,为什么今日看到那些人,我会这么难过?” 韩元驰已束好了发,拿黑玉簪别在发髻上,“那你还要继续吗?你知道若你执意走下去,我一定会出手。” 不管他的父亲如何对他,他都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人杀了自己的父亲,哪怕是自己心爱的人。 谢凝将目光从铜镜上移开,重新换上清冷的表情,“你说,我有退路吗?” 韩元驰突然绕到谢凝身前,凝视她的双眼,“你有!你当然有!我带你离开这些是非,我们找一个无人的地方隐居。只要你能放下这些恩怨,我可以不要这皇子的身份,我可以抛下这富贵生活,我可以带你走。” 谢凝推开他的手,凄然笑道:“然后呢?我终日生活在悔恨和不甘中,你不再是皇子,凡事需要亲力亲为,家里银钱无继,你不得不出卖苦力,对我横生埋怨……才子佳人私奔后的生活,话本上写得还少吗?” “那是他们,不是我们!”韩元驰神色激动,紧紧握住她的双手,不容许她挣脱,“我有钱,银票、房契、商铺、田庄,足够我们一世所用。你若不喜欢这些,我也可以做苦力,你知道我的,我从不怕吃苦。唯一怕的,是不能和你长相守。” 他把脸埋在谢凝手中,声音呜咽不清,“以前不知道你的身份,你知道我有多么煎熬,我怕贸然告诉你我的感情,把你吓跑。可是,若不说给你听,我心里又实在难受。后来,知道你是女子,你可知我多么高兴。可是,你伤得那么重,我真怕……真怕你有不测。” “当你终于好了,我想我们终于能在一起了。你却告诉我,你要杀当今天子,你要杀我的父亲。你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 谢凝觉得掌心有凉意,她实在找不到说辞来安慰对方,“或许,你不该爱上我!” “呸!大白天说些爱不爱的,好不害臊!”韩元舒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嘴角的血已经干涸,脸上还是狂执肆意,“两个男人搂搂抱抱,要不要脸!” “韩元驰,你嘴上说的凛然大义,背后里却搞断袖,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韩元舒看着亲昵的两人,心里愈发不是滋味,凭什么他们可以长相厮守,他的林月就要灰飞烟灭? “韩元驰,有件事,我想问你,先皇后为何会难产而亡?” 第二百四十二章 两全 韩元驰听到这句问话,身影一闪,双手已扼住韩元舒的脖颈,“你说什么?” 母亲因他难产而死,这是他一辈子的遗憾,也是他一辈子走不出的潮湿。 他在府里私设了小祠堂,挂着先妣的画像,开心喜悦时要去说给母亲听,悲伤忧愁时亦要说给母亲听。 外人眼中粗犷豪迈的歧王殿下,把所有的柔情都给了亡母。 私下里,他无数次为此而自责。如果不是为了生下他,母亲是否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 如果可以一命换一命,他愿意用自己的命换母亲的命。 这份自责,让他原谅了父皇对自己的疏离和厌恶,他连自己都厌恶自己,何况是对母亲用情至深的父皇。 可韩元舒的这句问话,让他对曾相深信的东西产生了怀疑。 这个二弟,虽然癫狂,说话却不会空穴来风。 他不会无缘无故说出这样的话,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韩元舒看着他紧张的模样,露出带血的笑容,“大哥,你掐着我的脖子,我怎么说?” 韩元驰把手放开,正色道:“你知道什么,最好一五一十告诉我。最好别逼我动手。” “大哥,你紧张什么?我不过随口说了句,你就紧张成这样。那我若杀了谢凝,你会怎样?”韩元舒走到桌案前,自顾自倒了一杯茶,旁若无人坐下,小口啜饮,“现在好了,不能我一个人难过,有你陪着我一起难过,我心里好受多了。” 韩元驰扯掉身上的一颗扣子,用力弹出,正好打在韩元舒的杯子上,他手中的杯子应声裂开,茶水洒了一身。 “你若再不说实话,下次打中的就不是杯子,而是你的脑袋。”他说道:“韩元舒,别试探我的耐心,我这个人从来没有耐心。” 韩元舒并没有被这些话吓唬住,他站起身,直直朝韩元驰走过来,“有种你来,现在就打死我!林月走了,我早晚要随她去的,你杀了我,我感谢你祖宗八代。” 他的头直直往韩元驰身上抵去,把韩元驰反逼得倒退两步。 他看着这个随时随地发疯的弟弟,不由抬起手,以掌作刀,作势要往下劈。 “二殿下如此在意林姑娘,不如我们做个交易。” 一直沉默的谢凝突然开口,韩元驰怕伤着她,让她站在珠帘后。 此时,她从珠帘后缓缓走出,看向两位皇子,“大殿下,你想知道亡母真相,二殿下,你想替林姑娘报仇。在下倒是有个提议,可以两全,不知两位殿下是否愿意听?” “不愿意!”韩元舒率先说道:“你这个小白脸,也就看着老实,实则一肚子坏水,我就是轻信了你的话,才害得林月丢了性命。我要再信你,我就是狗……” 韩元驰在韩元舒下把一捏,韩元舒的下巴登时掉了下来,他大张着嘴,一脸震惊地看着韩元驰。 韩元驰:“我早说了,我没什么耐心。” 他转头看向谢凝,柔声道:“有什么两全之策,你说。” “二殿下把先皇后死亡的真相告诉我们,我们帮二殿下为林姑娘报仇,不知二位可同意?” 韩元驰看着她的侧脸:她说,我们? “同意就点头,不同意就摇头。”他对韩元舒说道:“就凭你的满腔热血,杀不了碧虚道人。恐怕还没进上清观,就被人射成了刺猬。” 韩元舒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啊啊啊’的声响。 “你问我是不是同意?”韩元驰猜测道:“我同意!你呢?” 韩元舒服还是‘啊啊’个不停。 只听谢凝补充道:“二殿下是在担心我们两个置身事外,我以大殿下的性命担保,我们绝没有把林姑娘的行踪透漏出去,若二殿下不信,待杀了碧虚道人,我们引颈以待。” “为什么是用我的性命作保?”韩元驰直觉不妥。 谢凝:“因为我的命不值钱,用我作保,二殿下不会信。” 韩元舒瞪了自己哥哥一眼,旋又点了点头。 韩元驰这才把他下巴装上,他刚要开口,却被对方威胁:“说实话,我不会弄死你,但我有上万种方法让你活着比死了难受。” “好了,这些吓唬人的话留给外人说吧!自家人面前就别摆谱儿了。既然我答应了你,自然会把知道的告诉你。” “关于先皇后的事,我也是从母妃那里听了只言片语,只知道先皇后难产是绝非偶然,当年参与接生的人都死绝了,只有夏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在母妃的庇护下活了下来。” “在哪?”韩元驰问道。 “新曹门往南二十里地,有一个做香糖果子的老妇人。你去找她,自有答案。” “我知道的已经告诉你们了,你们何时帮我杀碧虚那个臭道士?”韩元舒问道。 他看两个人互视一眼,那眼神意味深长,急道:“你们是不是诳我?我已经把我知道的给你们说了,你们是不是要反悔?” “我一刻都等不了,韩元驰,你现在就给我去把碧虚杀了!砍了这个贼道人……” 韩元驰眼看那股疯劲又要上来,终于做了自己一直想做的事,一掌劈过去,室内终于安静下来。 他唤来卫融,命他把人送到舒王府,又托人给裕贵妃捎信儿,让她看管好自己的儿子。 室内只剩下两人,气氛有些安静。 “为何答应他杀碧虚?”韩元驰问道。 “难道你不想吗?”谢凝反问。 韩元驰沉默,对于整天故弄玄虚的老道人,宫里很多人看他不顺眼,他也不例外。 但看不上某上人并不意味着你就可以干掉他,碧虚有圣宠护驾,那些人心里一百个不服,面儿上也得对他毕恭毕敬。 碧虚道人长年在上清观,闭门不出。上清观守卫森严,除了道士,其他人无特殊原因不得入内,要想杀他,谈何容易? “殿下不用自己动手,自有人替我们把这件事办了,只是需要借卫融一用。”谢凝说道。 “要他何事?”韩元驰疑惑道。 “让卫大人去泰山跑一趟。” 当谢凝把自己的计划告诉韩元驰时,韩元驰突然觉得韩元舒对谢凝的评价,句句属实。 第二百四十三章 求证 新曹门往南二十里,已经出了京城。 这里是两省交界处,来往的行人不多,偶尔有行人经过,停在一个老妇的茶摊前,喝些香饮子,有余钱的,再点几样点心果子。 老妇人佝偻着腰,凌乱的白发风中乱舞,脸上皱纹交织,诉说着岁月的无情和生活的艰辛。 没有客人时,老妇就坐在茶摊前,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不知在想些什么。 韩元驰换了寻常装束,与谢凝两人坐在茶桌前,点了紫苏饮和香芋糕。 老妇人颤巍巍把食物端到桌案上,转身又回到了摊位后面的竹椅上坐着,没有说一句话。 两人默默吃完,亦没有开口。 结账的时候,谢凝走过去,问道:“大娘,多少钱?” 老妇人看了看两人桌案的盘子,说道:“小官人,九文钱。” 韩元驰从怀里掏出一个银锭,递了过去。 老妇了接过,瞬间变了脸色。 那银锭上有皇家的徽号! “我不要钱了,今日生意就做到这儿。我身体不舒服,要收摊了。”老妇人说着,把摊位折起,桌椅收回。 韩元驰并没有阻止,帮着一起收摊,“夏大娘,您住哪儿?我送您回去。” 这一声‘夏大娘’,把老妇的魂儿都要吓出来。 她自出宫以来,隐姓埋名二十年,外人都叫她‘香茶娘’,从来没有人叫她‘夏大娘’。 她深知,若被人发现了真实身份,就算裕贵妃也难保住他。 “小官人别乱叫,我不姓夏。”老妇人说道:“我要回家了,你们也请回吧!” 待东西收拾停当后,老妇人推着独轮车,向西北方走去。 前面是一个陡坡,车上载重,老妇人身子单薄,推着车十分吃力。 韩元驰走过去,扶着一边的车把,稍一使力,车已越过去。 老妇回头望了他一眼,眼神有些感激,每日她出摊,最怵的就是这个坡,下坡时独轮车跑太快,她拽不住,有时连人带车都会翻进沟里。上坡时她力气又不够,使尽浑身力气才能翻过这个坡。 “还是你们年轻人有力气。”她喘息着说道。 “大娘,车上还有位置,您坐在车上,我推您回去。”韩元驰说道。 独轮车塞满了东西,但车前头还有一处小小的空位,谢凝把东西归置了一下,把帕子垫在上面,“老人家,上来吧!他力气大,不用白不用。”她说道。 老妇人也着实有些累了,她年纪大了,若不是为了这几两碎银,她岂会到离家数里之外的地方摆摊。 不过是吊着一口气,多撑几年罢了。 她看了看那绣着兰花的绢帕,语气终于缓和下来,“乡野村妇,讲究什么?” 她把帕子取下来,折得四四方方,双手呈给谢凝,“别给小官人弄脏了,您收好。” 韩元驰推着独轮车,车上坐着老妇,后面跟着谢凝。在老妇的指引下,回到了家。 所谓‘家’,不过是几间茅屋,柴门没有锁,谢凝轻轻一推,便开了。 老妇人把两人请进屋里,已经是深冬了,连个取暖的炭盆都没有。茅屋不挡风,偶有穿堂风吹来,让人生生打个哆嗦。 老妇加了件厚袄子,沏了杯热茶,“客官别嫌弃,将就些用。” 韩元驰并没有因为房屋简陋、餐食简单而别扭,他一口灌下有些发涩的茶水,又将空碗递过去,“大娘,再给我倒一杯,刚刚走了不少路,渴坏了。” 老妇笑着又倒满一碗,“我这里,许久没人来过了。今天,真是比过年都热闹。” “夏大娘,这位是歧王殿下,先皇后的儿子。”谢凝开门见山说道。 老妇手一抖,茶壶掉在地上,一声脆响,摔得四分五裂。 “小官人说什么,我听不懂,我说了,我不姓夏。”老妇在围裙上不断擦着手,坐立不安。 “刚刚我们喝的紫苏饮,你往里面加了甘草、陈皮和薄荷叶,这是宫里煮茶的方子;你虽自称‘乡野村妇’,但帕子折得整整齐齐,也是仿着宫中的叠法;还有你的香果子,哪一个不是仿着宫里的做的!”谢凝说道。 老妇的脸越来越白,浑身竟哆嗦起来。 “夏大娘别怕,我们今日来不是兴师问罪,只是想向您打听一件事。”韩元驰说道:“我母亲到底是怎么死的,请您据实相告。” 他站起身,郑重施礼,“还请夏大娘看在元驰自幼没了母亲,是个可怜孩子的份儿上,把实情告诉我,解开元驰心中的疑惑。” 老妇抬头看了看韩元驰,突然定下神来,叹道:“你和先皇后真像啊!这眉毛、这鼻子,跟一个模子刻下来的一样。一晃,你都这么大了。” 她双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当年我离开时,你才这么一点儿。”她转头对谢凝说道:“还没有个冬瓜大。” “罢了,躲了半辈子,还是躲不过。还是让你们找到了,这就是命啊!”她叹道,起身取下墙上的酒葫芦,喝了一口酒,看着跳动的烛火,陷入回忆。 “那时,我只是宫中一个奉茶的奴婢,娘娘怀了孩子,不宜饮茶,我的差事便闲了下来。整日无事,就看着小厨房天天山珍海味做着,宫人们变着法地哄娘娘吃东西,有时实在吃不完,还会赏给我们这些下人吃。” “大概四五个月的时候,娘娘的肚子已经大得吓人,比寻常妇人十个月的还要大。娘娘时常觉得犯困,总要睡觉,太医说这是妇人有孕后的正常反应,让娘娘莫要担心。皇上也说,能吃能睡,肯定生个大胖小子。” “临产那个月,已经算准了日子,请了产婆、乳娘、太医,都在宫中候着。谁知娘娘突然发动,恰巧那天产婆喝多了酒,值守的太医也是个没经验的青瓜。娘娘生了一天一夜,还没生下来,叫得整个宫里都能听见。” “最后,终于等来了王太医,但娘娘也彻底没了力气,王太医说再不生下来,母子俱有危险。他开了一副汤药,这药喝下去,娘娘就活过来了,她拼尽最后一丝力生下了王爷。” “皇上还亲自抱着你去看了娘娘,可皇上刚离开,就听到里有人喊‘娘娘血崩’。” 第二百四十四章 如你 韩元驰听到这里,座下的手紧紧捏住衣角。 却听那老妇人继续说道:“当时我去送热巾子,看到娘娘流了好多血,血水一盆盆端出去,怎么都止不住。太医在旁大喊‘娘娘你要想着自己的孩儿,您要先有求生的意志,才能活下去啊!” “那会儿我还偷偷看过娘娘,面无血色,眼神萧索,整个人萎靡不振,跟平时全然不同。像是……没了精气。” “按说娘娘曾是武将,平日里不管遇到什么事,总是精神十足。就算是妇人生产耗费体力,但想着刚出生的孩儿,总还是想活下去的。可不知怎的,娘娘像是不想活了,闭着嘴不肯喝药,血越流越多,最后,整个人像被抽干了。” “临死前,娘娘又抱了抱你,把你交给乳娘,叮嘱下人一定要照顾好你。” “大娘可知道,那日父皇给母后说了什么?”韩元驰问道。 老妇人摇头,“那日皇上屏退了宫人,说是让娘娘刚生产完,让她好好休息,没有人知道他说了什么。” 韩元驰看了谢凝一眼,他向来赤诚浑朴,遇事并不会多想,但此时,不由心中生疑。天下母亲,万没有刚生完孩子就想死的道理,何况母后贵为皇后,又是上过战场的武将,怎么会毫无求生的意志? 却听那老妇人继续说道:“娘娘死后,皇上震怒,怪罪宫人照顾不周,让娘娘丢了性命,竟下令坑杀全部宫人。因我是裕贵妃的远房亲戚,贵妃娘娘提前得了信儿,找了个得了病的宫女顶替我,我这才逃出宫外,捡了一条命。” 她浑浊的双眼盯着韩元驰,面容上有一丝笑意,“殿下和娘娘真的太像了。老奴给您磕个头吧!” 说着便跪倒在地,韩元驰忙起身扶起她,“嬷嬷不可如此!” “不!”老妇人推开他的手,恭恭敬敬叩头,“老奴心里有愧,娘娘活着的时候,待下人极好,从无苛责。初时,我并不会泡茶,更别提什么点茶了,我手笨,老嬷嬷教了几十遍,怎么也学不好。泡的茶不是淡了就是浓了,娘娘从来没有骂过我,说淡有淡的喝法,浓有浓的喝法,还教我如何煮茶。” “娘娘死了,老奴本应留下照顾殿下,只是皇帝下令坑杀宫人……蝼蚁尚且偷生,请殿下不要怨老奴。”老妇人说着,又磕了个头。 是啊,蝼蚁尚且偷生。 母亲怎么会不肯吃药,只求速死? 韩元驰扶起老妇人,从怀中掏出五个金锭,“这些钱够大娘余生所用了,明日趁着天好,便搬离这里吧!” 老妇人哪里肯要,她心里对先皇后一直愧疚,又怎么会要韩元驰的钱? 谢凝止住她推脱的手,让金子放在老妇人的手里,“大娘莫要推辞,殿下不会怪你,就算是娘娘再世,也不会怪你。求生之举,没有对错。换做是我,也是做同样的选择。” 她看了看四面透风的草屋,床上铺了麦秸秆,两床浆洗得辨不出颜色的被褥,屋里的桌子、柜子皆是残缺不全,“这里的东西就不要带了,大娘找个偏僻的所在,置一处小院,买两个婢女,也不用再受奔波之苦,往后安养天年便好。” 老妇人拉着她的手,眼里滚下热泪。 离开老妇人家后,两人沿着原路返回。 一路上,韩元驰心中五味杂陈,他时常追思亡母,每个人生的关口,他都会幻想若母亲还活着,会对他说些什么,他甚至模仿着想像中母亲的样子对自己说话,自己告诉自己该如何行事。 父皇因为战绩太过,斥夺了他的兵权,又因为熙宁郡主之事,对他心生嫌隙。 但他身为皇子,明白皇家父子绝不只是父子,先论君臣,再讲父子。 是以,虽然不满父亲处事,但到底尊他为君,敬他为父。 只是,若真如这老妇人所说,母后的死与他脱不了干系。他是母亲在世上唯一的骨血,绝不可能让这件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过去。 他胸腔中渐渐有怒意涌起,堵在胸口,憋得难受。 他突然有些理解谢凝了,他不过听了老妇人的一面之词,臆测之念已让他如此难受,何况是亲眼看至亲葬身火海。 如果她不够自持,大概已如韩元舒一样陷入疯魔。 谢凝跟在他身后,缓缓走着,小心地避开路上的乱石。 韩元驰停住脚步,等她走上前,问道:“怎么不说话?” 谢凝冲他笑笑,“在等殿下先开口。” 韩元驰并没有说话,两人就这么并排走着,等到了镇上,才雇了辆马车。 待上了马车,韩元驰才开口说话,“谢凝,假如母亲的死真跟他有关,你说我该如何?” 谢凝看着他,眼神迷朦,带着难以言说的忧伤,“自然是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可他是我的父亲,生身父亲。”韩元驰激动说道。 “可他杀了你的母亲!” “只凭那老妇一面之词,如何能断定他就是凶手?” “可你已经起了疑心,不然也不会来问我。剩下的,需要殿下自己去找答案。” “伺候母亲的宫人都死绝了,如何寻找证据?” “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只要他做过,必然会留下痕迹,殿下只要想找,也必然能找到。”谢凝语调平缓,情绪无波,“至于信不信,那就取决于殿下自己了。” 她曾将自己的经历原原本本告诉韩元驰,但他并不理解,更谈不上体谅。他甚至想要拉着她逃离这一切,也许他的初衷是好的,但如果他曾经历过那刻入骨血的仇恨,断然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世上并无感同身受这件事。 针不刺自己肉上,永远不知道别人有多疼。 至亲至爱至友再同情了解,也帮不到事主。 马车刚到王府门口,却见门口站着几个宫人,韩元驰匆忙下车,刚进入王府,却见王德望正在廊下等候,见到韩元驰,忙起身笑道:“殿下可算回来了,陛下急召您入宫。” 第二百四十五章 议事 韩元驰的装束怪异,与街的上平民无异。 王德望看了一眼他的装束,轻声提醒道:“殿下还是换身衣裳,穿成这样进宫,怕是不妥。” 韩元驰不及细想,进内室换了官服。 “殿下,马车在门外,还请这就随老奴入宫。”王德望前面引路,回头看了眼脸色晦暗的韩元驰,“今日陛下龙颜不悦,殿下说话可要仔细着点。” “为何不好?”韩元驰边走边问。 “舒王殿下因为林姑娘的死,整日寻死觅活,陛下把殿下叫到宫中,本想规劝殿下。没想到,殿下竟在紫宸殿撒起泼来,一会嚎啕大哭,一会要死要活,让陛下好生下不来台。” 他想起歧王坐在地上披头散发、捶胸顿足的模样,后背生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十八岁的皇子,为了一个婢女,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皇上不过说了几句,那不争气的竟然要去撞柱,幸亏宫人眼疾手快,才没有血洒紫宸殿。 这要传出去,让人笑话! 韩元驰不以为然,“老二又不是今天才这样,得不到心爱的东西,向来都要发疯的,何况是自己心爱的女人!” 王德望面色顿了顿,并没有接这个话,转而说道:“陛下本就心烦,西南又传来流寇作乱的消息,陛下斥责福州知州办事不力,欲加重罪,大臣们正在御书房商议。” 马车前的宫人见他赶来,忙摆好脚凳,打着帘子等他入内。 韩元驰在马车内坐定,却听外面王德望问道:“只殿下一人去吗?怎不见卫融卫大人?” 车内的韩元驰面容稍变,“卫融回老家探亲了,他跟本王这么些年,也该回去看看了。”他掀开车帘,看向车外,“王公公不是说陛下心急吗?怎么还不走?” “是!是!”王德望忙回道:“瞧老奴,净操些没用的心。” 御书房内,皇帝正对着几位重臣商议西南流寇的事情,地板上扔着散乱的奏折。 “全是没用的废物,朝廷这么高的俸禄养着他们,关键时候,没一个顶用的。” 林易简拱手回道:“平日里不注重武备,等到叛乱发生时,又责怪无人可用。皇上想想,是谁造成了今天的局面?” “你!你……”皇帝指着林易简,一道奏折扔到了臣子的脸上,“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朕是让你们来是出谋划策,不是给朕添堵的。” 林易简只身形晃了晃,折子在脸上砸出一道红印,他面色不改,躬身捡起奏折,呈到了御前。 这时,他开始怀念萧雍,若萧雍在,哪里还用得着他亲自对付林易简。 他看了一眼这不讨喜的臣子,就算自己再扔十道奏折,他也不会畏惧分毫。 林易简递还了奏折,退回原位,说道:“臣推举歧王殿下,他曾平乱有功,又在太府寺历练多年,此去福州最合适不过。” 顺德帝面色沉重,并不接话。 赵瑁看皇帝一言不发,接话道:“我朝武将又不只歧王殿下一人,听说镇国公的儿子双腿已好,有道是‘虎父无犬子’,陆云正值当打之年,同样能不负圣恩。” “你是说那个走不到百步就要摔个大马趴的陆云,到时是坐着轿子去,还是抬着步辇去?还是赵大人送他去?”林易简问道。 赵瑁被他问得莫名,“我又不是武官,我去做什么?” “不是武官又不懂局势,那你插什么嘴?” 兵部主事无视两人斗嘴,拱手说道:“陛下,臣也举荐歧王殿下,除了林相所说的原因,还有一点:歧王殿下对于操练兵卒、排兵布阵颇有心得,虽不在兵部任职,殿下时常与微臣商讨我朝局势……” 林易简虚咳了两声,打断了兵部主事的话。 为什么六部中兵部最不受重视,没人愿意与兵部主事相近? 今天他算是见识到了,哪壶不开提哪壶! 顺德帝为什么不重视武备,为什么不愿意派年轻的武将出京,那是怕有人重走了他当年的老路,怕他落得先太子一样的下场。 他还在这里滔滔不绝说韩元驰如何注重军务,估计这辈子也就是个主事了。 “陛下,如今北疆局势胶着,镇国公和狄老将军不可能此时回京。”林易简说道:“陆云双腿还在恢复中,狄老将军三个儿子战死,长孙今年不过十四岁,不堪大任。福州既有流寇,又有海盗,不时有小股势力反叛,如今虽不成气候,但若不及时派人镇压,只怕星星之火,也可燎原。” “这些不是最重要的,真正让臣寝食难安的,是福州的百姓,各种势力争抢地盘,百姓生活如同水火,卖儿鬻女,苟延残喘。他们身为大韩百姓,请皇上为民做主!如此才不负‘君父’的称谓啊!” 他慷慨陈词,说得人心激汤。 连赵瑁都听得热血沸腾,下一秒甚至想亲赴福州。 林易简心里却十分平静,他静静等着顺德帝的回复。 眼前这位帝王,并不在乎民众的疾苦,但他在乎自己的皇位,在乎明君的虚名。 此时,王德望自门外进入,在顺德帝耳边低语了几句,而后,转身出门,再进来时,身后跟着韩元驰。 顺德帝看到儿子,面容稍缓,“元驰,你来得正好,朕与大臣们正在商讨福州叛乱之事,林相提议你去,你怎么看?” 韩元驰看着桌案后的父亲,第一次觉得这个男人如此陌生。 那双眼睛后面似乎还有一双眼睛,让他捉摸不透。 若在以前,得到这次出征的机会,他一会马上叩谢皇恩。 但他只是淡定施礼,平静道:“一切但凭父皇做主。” 顺德帝对儿子的反应似乎很满意,脸上终于有了笑意,“既如此,朕就命你为福州防御使,统兵三万,三日后赶往福州。” 韩元驰躬身谢圣恩,接过虎符。 “朕听闻你有一好友,名叫谢凝,在国子监读书,本次乡试中还考中了京城解元。元驰,你眼光不错。”顺德帝说道。 韩元驰心中一怔,怎么突然扯到了谢凝身上? 只听顺德帝继续说道:“眼瞅着要会试了,就让谢凝留在国子监好好读书,不要因为你耽误了人家的大好前程。” 第二百四十六章 说辞 留谢凝在京? 韩元驰明白,皇帝这是以谢凝为质,就算他出了京城,只要谢凝还在京城,风筝线就在皇帝手中。 要用他,又不信他。 论君臣,这是犯了兵家大忌! 论父子,这是寒了人心! 但此时,他是臣,是人子,对方站着,他跪着,他是不得不俯首的存在。 却听顺德帝又说道:“你此去福州,带去朕的旨意,福州知州、通判平乱不力,即日革去官职,全家发配崖州,男为奴,女为娼,后世永不录用。这些人以为朝廷鞭长莫及,朕管不到他们,朕偏要杀鸡儆猴,让他们知道天家威严,虽远亦到。” “父皇请息怒。”韩元驰低头说道:“儿臣初到福州,对当地局势并不了解,若无熟知当地情况的官员,儿臣纵有三万精兵,也难以施展。况且邸报上只记载军情,至于到底是因何战败,儿臣到了后自会查明,待禀报父皇后再做定夺。” 顺德帝思考一瞬,说道:“准!” 他自己亦是武将,知道父子间纵有诸多猜疑,儿子所言在理。 待领命后,韩元驰退出御书房。 途经先皇后的宫殿时,他停住了脚步。 自母亲离世后,慈元殿便无人再住。 他平日里并不爱来这里,只有母亲的忌日时,才会到这里小坐。 但今天不知为何,他突然想去母亲的殿中坐坐。 四下无人,韩元驰没有找宫人拿钥匙,纵身跃入高墙内。 宫中摆设,还和母亲生前一致无二,每天都有宫人前来打扫,桌案上有母亲绣了一半的婴儿衣裳,柜子里有母亲的旧衣,顺德帝都命人如原样摆着,一样不许动。 韩元驰看到这些,心中酸楚。这就是他为什么平日里并不爱来这里的原因,这里的所有物品都有母亲的痕迹,时刻提醒着他母亲已经病故,又是为谁病故。 他拿起桌案上的小衣裳,母亲的绣艺实在说不上好,歪歪扭扭的针钱,说不上是帕子还是肚兜。 她的手拿得惯长刀,却捏不住绣花针。 内室里突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韩元驰不想宫人知道他来过,闪身躲在了帷幕后面。 却见出来的并不是宫婢,而是裕贵妃! 只见她从内室出来,帮着整理了花草,又将花案上溅落的花泥,这才坐在桌案前,取出架子上的酒具,为自己倒了一杯,又拿出一个酒盅,倒了一杯,推到对面,自言自语道:“姐姐,你也喝!” 桌上并无下酒的饭菜,裕贵妃就这么一杯接一杯喝下去,面色不改,“那老东西以为我不能喝酒,他也不想想,本宫是什么出身,这合宫的男人加起来,也喝不过我。” 说完,又笑道:“姐姐,妹妹糊涂了,这宫里除了那老西,哪里有男人?都是没根儿的东西,连半个男人都算不上。” 待一壶酒喝完,裕贵妃起身,将桌案上的酒洒在地上,“姐姐,妹妹敬你。该过年了,除夕晚上,妹妹再来看你。” 她刚要走,却见面前疏忽一道影子闪过。 裕贵妃登时愣住,她以为自己花了眼,揉了揉眼睛,这次真真切切看到一道影子从面前闪过。 “姐姐,你别吓妹妹,这不过年不过节的,你回来做什么?”她不禁捂住胸口,薄雾冥冥,略显阴森,“再说,你不该找我啊!要找就找那老东西,是他害了你,不是我啊!” 却见面前突然笼下一片阴影,裕贵妃吓得‘啊’一声跌坐在地上。 那片阴影始终没有消失,就这么在她头顶悬着,她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却见韩元驰正面色沉沉看着她。 “你这孩子,吓死我了!”裕贵妃吓得不轻,连自称都用错了。 “贵妃娘娘在怕什么?”韩元驰并没有扶起她,将身子低了低,压迫感十足,“那老东西是谁?” “什么老东西,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裕贵妃想挣扎着起身,却被韩元摁了下去,重又跌坐在地上。 赵瑁被他问的莫名,“我又不是武官,我去做什么?” “不是武官又不懂局势,那你插什么嘴?” 兵部主事无视两人斗嘴,拱手说道:“陛下,臣也举荐歧王殿下,除了林相所说的原因,还有一点:歧王殿下对于操练兵卒、排兵布阵颇有心得,虽不在兵部任职,殿下时常与微臣商讨我朝局势……” 林易简虚咳了两声,打断了兵部主事的话。 为什么六部中兵部最不受重视,没人愿意与兵部主事相近? 今天他算是见识到了,哪壶不开提哪壶! 顺德帝为什么不重视武备,为什么不愿意派年轻的武将出京,那是怕有人重走了他当年的老路,怕他落得先太子一样的下场。 他还在这里滔滔不绝说韩元驰如何注重军务,估计这辈子也就是个主事了。 “陛下,如今北疆局势胶着,镇国公和狄老将军不可能此时回京。”林易简说道:“陆云双腿还在恢复中,狄老将军三个儿子战死,长孙今年不过十四岁,不堪大任。福州既有流寇,又有海盗,不时有小股势力反叛,如今虽不成气候,但若不及时派人镇压,只怕星星之火,也可燎原。” “这些不是最重要的,真正让臣寝食难安的,是福州的百姓,各种势力争抢地盘,百姓生活如同水火,卖儿鬻女,苟延残喘。他们身为大韩百姓,请皇上为民做主!如此才不负‘君父’的称谓啊!” 他慷慨陈词,说得人心激汤。 连赵瑁都听得热血沸腾,下一秒甚至想亲赴福州。 林易简心里却十分平静,他静静等着顺德帝的回复。 眼前这位帝王,并不在乎民众的疾苦,但他在乎自己的皇位,在乎明君的虚名。 此时,王德望自门外进入,在顺德帝耳边低语了几句,而后,转身出门,再进来时,身后跟着韩元驰。 顺德帝看到儿子,面容稍缓,“元驰,你来得正好,朕与大臣们正在商讨福州叛乱之事,林相提议你去,你怎么看?” 韩元驰看着桌案后的父亲,第一次觉得这个男人如此陌生。 那双眼睛后面似乎还有一双眼睛,让他捉摸不透。 若在以前,得到这次出征的机会,他一会马上叩谢皇恩。 但他只是淡定施礼,平静道:“一切但凭父皇做主。” 顺德帝对儿子的反应似乎很满意,脸上终于有了笑意,“既如此,朕就命你为福州防御使,统兵三万,三日后赶往福州。” 韩元驰躬身谢圣恩,接过虎符。 “朕听闻你有一好友,名叫谢凝,在国子监读书,本次乡试中还考中了京城解元。元驰,你眼光不错。”顺德帝说道。 韩元驰心中一怔,怎么突然扯到了谢凝身上? 只听顺德帝继续说道:“眼瞅着要会试了,就让谢凝留在国子监好好读书,不要因为你耽误了人家的大好前程。” 第二百四十七章 见面 在繁华的大宋汴京,新年的气息如同一幅绚丽多彩的画卷,缓缓铺展开来。 李慕白,乃汴京城中一位年轻有为的才子。他面容俊朗,气质儒雅,一双星眸中透着睿智与温柔。李慕白出身书香门第,自幼饱读诗书,才华横溢,在汴京的文人雅士中颇有名气。 林婉儿,是汴京富商林家的千金小姐。她生得花容月貌,肌肤如雪,一双大眼睛犹如秋水般清澈动人。林婉儿不仅容貌出众,而且心地善良,聪慧过人。她精通琴棋书画,尤其擅长刺绣,其绣品在汴京城中备受赞誉。 这一年的新年,汴京城里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大街小巷都挂满了红灯笼,人们身着新衣,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李慕白独自漫步在街头,感受着新年的氛围。他的心中却有些落寞,自从上次在诗会上见过林婉儿一面后,她的身影便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而此时,林婉儿也在丫鬟小翠的陪伴下,来到了街上。她看着热闹的街景,心情格外舒畅。林婉儿一直渴望能在这个新年里,遇到一些有趣的事情。 就在李慕白和林婉儿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突然,一阵悠扬的笛声传入了他们的耳中。李慕白被这笛声吸引,不由自主地朝着笛声传来的方向走去。而林婉儿也听到了这美妙的笛声,同样被吸引了过去。 他们来到了一座小桥边,只见一位白衣男子正站在桥上,吹奏着笛子。男子的身影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潇洒。李慕白一眼便认出了这位男子,他是自己的好友,名叫苏逸云。苏逸云看到李慕白,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吹奏着笛子。 就在这时,林婉儿也来到了小桥边。她看到苏逸云的身影,心中不禁赞叹他的风度翩翩。而李慕白也看到了林婉儿,他的心中一阵惊喜。林婉儿转过头,正好与李慕白的目光相遇。两人的眼神交汇的那一刻,仿佛时间都停止了。 李慕白鼓起勇气,走到林婉儿的面前,微微一揖,说道:“姑娘,我们又见面了。”林婉儿的脸颊微微泛红,轻声说道:“公子,真巧。”李慕白看着林婉儿,心中充满了喜悦。他发现,林婉儿比上次在诗会上见到时更加美丽动人。 苏逸云看到李慕白和林婉儿的样子,心中明白了几分。他微微一笑,收起笛子,说道:“慕白,这位姑娘是?”李慕白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逸云,这位是林婉儿姑娘。婉儿姑娘,这是我的好友苏逸云。”林婉儿向苏逸云微微一礼,说道:“苏公子,久仰大名。”苏逸云笑着说道:“婉儿姑娘过奖了。今日既然有缘在此相遇,不如我们一起去逛逛吧。”李慕白和林婉儿都点了点头。 三人一起走在街头,欣赏着新年的美景。他们一边走,一边聊天,气氛十分融洽。李慕白和林婉儿发现,他们之间有很多共同的爱好和话题。他们谈论着诗词、书画、音乐,仿佛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不知不觉中,他们来到了一家茶楼。苏逸云提议进去喝杯茶,休息一下。李慕白和林婉儿欣然同意。他们走进茶楼,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茶楼里的客人很多,大家都在谈论着新年的趣事。 李慕白为林婉儿和苏逸云点了一壶上好的龙井茶。茶香四溢,让人心情愉悦。李慕白看着林婉儿,说道:“婉儿姑娘,你喜欢喝茶吗?”林婉儿微笑着说道:“公子,我很喜欢喝茶。这龙井茶香气扑鼻,味道醇厚,真是好茶。”李慕白说道:“婉儿姑娘果然有品味。这龙井茶是我最喜欢的茶之一。” 他们一边喝茶,一边聊天。苏逸云看着李慕白和林婉儿,心中暗自为他们高兴。他知道,李慕白一直渴望能找到一个心灵相通的女子,而林婉儿正是这样的人。苏逸云决定找个机会,给他们创造一些独处的机会。 就在这时,茶楼里来了一位卖花的姑娘。姑娘手里拿着一束束鲜艳的花朵,向客人推销着。林婉儿看到那些花朵,眼中露出了喜爱的神色。李慕白看到林婉儿的表情,心中一动。他走到卖花的姑娘面前,买了一束最鲜艳的花朵,然后回到林婉儿的身边,将花朵递给她,说道:“婉儿姑娘,这束花送给你。”林婉儿接过花朵,心中充满了感动。她看着李慕白,说道:“公子,谢谢你。”李慕白看着林婉儿,眼中满是温柔。 苏逸云看到这一幕,笑着说道:“慕白,你可真是有心啊。婉儿姑娘,你看慕白对你多好啊。”林婉儿的脸颊再次泛红,她低下头,轻轻地说道:“苏公子,你别取笑我了。”李慕白也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逸云,你就别打趣我们了。” 他们在茶楼里坐了一会儿,然后又一起去了庙会。庙会上人山人海,热闹非凡。有各种各样的小吃、手工艺品和表演。李慕白和林婉儿手牵着手,一起穿梭在人群中。他们品尝着美食,欣赏着表演,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在一个杂耍表演的摊位前,他们停了下来。杂耍艺人正在表演着精彩的节目,引来了观众们的阵阵喝彩。李慕白和林婉儿也被杂耍艺人的表演所吸引,他们看得入了迷。就在这时,一个小偷悄悄地靠近了林婉儿,想要偷走她的钱包。李慕白眼尖,立刻发现了小偷的举动。他毫不犹豫地冲过去,抓住了小偷的手。小偷挣扎着想要逃跑,李慕白紧紧地抓住他,不让他得逞。最终,在周围人的帮助下,小偷被制服了。 林婉儿看着李慕白,心中充满了敬佩和感激。她说道:“公子,你真勇敢。如果不是你,我的钱包就被偷走了。”李慕白说道:“婉儿姑娘,这是我应该做的。只要你没事,我就放心了。”林婉儿的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看着李慕白,眼中满是深情。 庙会结束后,李慕白和林婉儿一起回到了林婉儿的家。他们在门口告别,彼此都有些不舍。李慕白看着林婉儿,说道:“婉儿姑娘,今日与你相处,我很开心。希望我们以后还能有机会见面。”林婉儿说道:“公子,我也很开心。我相信,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从那以后,李慕白和林婉儿经常见面。他们一起游山玩水,吟诗作画,感情越来越深。在这个宋代的新年里,他们的爱情之花悄然绽放,为这个繁华的汴京城增添了一抹浪漫的 第二百四十八章 诉说 对于韩元驰的说辞,谢凝并不意外。 能亲手做出弑兄灭门举动的人,做什么她都不会意外。 她静静地听着韩元驰的诉说,看着他情绪间的剧烈起伏,时而激烈,时而懊恼,与过去的自己何曾相似。 他将要面对的是自己的父亲,或许会让他更加纠葛和痛苦,但也是他必走的路。 谢凝待他情绪渐渐缓和,才柔声说道:“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 “此去福州,对我是难得的机会。困在京城,在他眼皮子底下,我注定受限于人。”韩元驰握住谢凝的手,恳切说道:“你跟我去福州好不好?他知晓我对你的感情,故意留你在京城,若我有任何令他不满,只怕最先遭殃的是你。” “所以,你已经决定了?”谢凝问道。 “我不知道,现在我的心很乱。我只想离开这里,带你一起离开。” 谢凝从他掌中缓缓缺抽出手,“这里还有我没做完的事,我不能走!他既有旨意,要我留在京中,你若此时贸然带我离开,必然会引起他的猜忌。再说你此去西南,需要知晓京中的动向,我可以做你在京城的眼线。” 韩元驰虽是亲王,但没有实权,羽翼未丰,此时若公然违抗圣命,只怕他连城门都走不出去。 “那你怎么办?留你一人在这里,我总不放心。” 既然已经知道杀害母亲的真凶,他不可能无动于衷,如果他真的想有所动作,谢凝会是他最大的顾忌。 “难道我是纸糊的不成?”谢凝笑道:“没有认识你之前,我能活得很好。难道认识你之后,我就没有了独立的能力?” “你处理好西南事务,我做完自己该做的事,自会去福州找你。” 韩元驰怔怔,路长日暮,前路渺茫,行不知往。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大雪,松萝搓着手进来,问今日吃锅子可好。 谢凝点头,松萝带着辛夷和怀夕下去备餐。 不多时,桌案上已摆了泥炉陶锅,切得几近透明的猪肉摆在瓷盘上,木托上放着新鲜的莲藕、芋头、荠菜、冬瓜等蔬菜。 因韩元驰心有郁结,谢凝特意泡了梅花茶。 两人相对而坐,窗外的风雪呼啸穿过,偶有零散的雪花飘在身上。 韩元驰看了眼窗外,一株梅花开得正好,暗香浮动,“还记得两年前吗?也是这般大的雪,你来找我借钱。当时请我吃‘陶然锅’,请我喝‘葡萄饮’。” 他端起手中茶盏,尝了一口,眉头紧皱。 “这是什么东西?给我换酒!” “你的身体现在不宜饮酒,这茶能疏肝解郁,正对你的症状。”谢凝止住他要出去的冲动,又给添了新茶。 两年了! 她回京城已经两年了,虽除去了他的心腹爪牙,但还不够,远远不够! 她需要留在这里,缓缓图之,直至手刃仇敌。 所以,她没办法给韩元驰任何承诺,也许,她根本活不到他从西南归来的那一天。 只能珍惜当下,也只有当下她能把握住。 她起身为韩元驰斟茶,却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为什么我喝茶,你却能喝酒?”韩元驰抗议。 谢凝咽下口中的酒,有一滴沿着唇角流下,她抬起衣袖,轻轻擦拭,直到唇边有一抹殷红。 韩元驰看着那皓齿红唇,眼神迷离。 不知为何,这女子身上总有一股英气,比男人更坚韧果敢,或许吸引自己的,正是这种在寻常女子少有的英武之气。 他突然就想到了母亲,若英气逼人,放眼整个大韩,又有哪个女子能与母亲相比?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在不知道谢凝身份的情况下,就对谢凝念念不忘,她与自己想像中的母亲太像。 “别动!”韩元驰说着,抬手抹去那滴水珠,粗糙的指腹在白玉般的俏颜上摩挲着,流连忘返。 他的头缓缓低下,谢凝并没有避开,她直起身,迎向男人的探索。 唇舌交缠间,他终于品到了烈酒的芬芳。 连日雨雪霏霏中,韩元驰带着大军赶往福州。 临近年关,国子监的学生早已没了学习的心境,只期盼着早日放假。 荣异抖落身上的雪花,走进广业堂,自从萧埙停课后,他成了到学最晚的人。 夫子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话,对于他的吊儿郎当早已见怪不怪。 反正是不会参加明年春闱的人,只要课上不捣乱,他也懒得多管。 荣异坐下后,趁夫子不备,朝谢凝扔了张小纸条。 谢凝展开,只见上面写着两个字:分红! 下学后,荣异在门口堵住谢凝,“你装看不见是吧?当初找我投钱的殷勤劲去哪儿了?说好的年底分红,分红呢?” 谢凝抬眼问道:“荣少爷,现在是年底吗?” 荣异掰着手指头,认真算着,“还差二十天就要过年了,不是年底吗?现在各家商铺都忙着盘点,你这儿一点动静都没有,莫不是想耍赖吧?” “你再不松开你的爪子,我就要真的耍赖了。”谢凝盯着自己胳膊上的两个毛爪子,“如果年底没有分红,你再来找茬不晚。” 说着,甩开荣异的双手,就要离去。 却又被荣异堵住去路,“你说话要算话,千万不能食言。我要这钱有大用。” “什么大用?” “翠羽楼王妈妈说了,今年除夕,鹤月小姐要接客,价高者得。我无论如何不能让她落到别的男人手中。” 谢凝诧异,“之前不是说鹤月要从良,可以赎身吗?” “嗐!那只是王妈妈放出的烟雾,鹤月小姐是翠羽楼的摇钱树,怎么可能真的让她走?”荣异上前一步,低声说道:“这一次倒是真的,翠羽楼近来生意不好,之前的清倌都下场了,还是留不住客人,实在没有办法,才让鹤月接客的。” “那鹤月小姐愿意吗?” “她怎么、怎么可能愿意?这才央求我备好银两,务必要出最高价。”荣异结巴说道。 事实上,鹤月小姐并没有对他如此说过,她不但不反对王妈妈的做法,甚至还主动寻找卖主。 第二百四十九章 抄书 在众监生盼月亮盼星星时,终于等来了年假。 有些人兴高采烈回家,有些人满心欢喜去抄书。 许晏兼任翰林院编修,正主持修正史书,古籍众多,便找了学业好的学生修正誊抄。 虽说占用了假期,学子们却需要争抢名额,才能获取进入太傅府的资格。 那可是皇子的老师,是知名大儒,而且还是今年秋闱的主考官,多少世家为接近他费尽心机,能在他面前露脸儿,于学子而言,那是真正的天赐良机。 学业好、字好、聪慧机敏、做事稳妥,四样皆备,才可进入推荐之列。 最后整个国子监筛选出十七位优等生,进入太傅府辅助许晏修书七日,每日管吃住,另加俸银一两。许应龙、谢凝恰在此列。 莫说管食宿,还有俸银,哪怕是需要倒贴钱,这也是来之不易的机会。 许家的前院、后院,皆摆满了桌案,每个桌案堆着厚厚的典籍,学子们翻阅资料、对比考证,凡有不确定之处皆需问过许晏才能落笔。 若不是翰林院休沐,许晏也不会把这些工作拿回家做。 女儿曾规劝父亲,这些活儿计,等年节后再做是一样的,史书又没有长腿,跑不掉的。 但许晏坚持把史书搬回家,坚持利用年假继续修书,许寒若亦无法,只得从旁辅助,以减轻父亲的工作。 她并没有像寻常女子一样,出行戴着帷帽,也没有戴面纱之类的掩饰之物。 穿着简约的天青色襦裙,梳寻常云髻,略施粉黛,走在众学子之间,将已抄好的书籍分门别类,再呈给父亲。 她走到许应龙身边,突然停住脚步,伸出纤指,“这里,你弄错了。” 许应龙抬头看了一眼,他并不知道这就是许晏独女,仍恭敬问道:“姑娘,请问错在何处?” “北魏孝文帝时期的铜钱是太和五铢和宣和通宝。”许寒若说道:“北魏孝文帝年号有延兴、承明和太和,却没有宣和。宣和通宝是宋徽宗时期所造。” 许应龙反复看了几遍书,指着书中的原文说道:“姑娘,我没抄错,原书中就是这样写的。” 许寒若莞尔,“父亲请你们来是修正典籍,可不仅仅是抄书呢!孟子曰:尽信书不如无书。古书亦会有误,还请这位监生查阅史料核正后修改错误。” 说完,转身欲离开。 “姑娘!” 许应龙这才明白,她就是许晏的独女,名满京师的大才女——许寒若,本能想叫住她。刚迈出脚,又缩了回去,经年的棉鞋上有两个破洞,两个脚趾头争相出头看风景。 这在国子监是惯见的景象,学子们看到许应龙穿破衣烂衫早已见怪不怪。 但许寒若并没有见过,许应龙蜷回了双脚,面露难堪。 “是你叫我?”许寒若回头问道,她很明显注意到了对方的窘态。 许应龙越想将双脚藏起来,越找不到地方,他本想用裤管遮住,却发现裤管也短了一截。只好怔怔站在原地,空气一度显得尴尬。 哪知许寒若偏又折返回来,站在许应龙身边,问道:“可还有事?” 许应龙尴尬摇头,“没、没有!我、我看过许娘子写的《星象图释》,颇为震惊,不想此书竟出自女子之手,今日有缘得见,万分荣幸。” 他拱手施礼,比对许晏施礼还恭敬三分。 许寒若亦恭敬回礼,“多谢公子赏识。” 《星象图释》问世后,争议颇多,有人认为其中的描述太离经叛道,地球怎么可能是圆的,自古有‘天圆地方’之说,怎么到这小女子口中,就变了? 但更多的是对她女子身份的攻击,人们认为女娘的手该拿的是绣花针,而不是狼毫笔。 更离奇的是,在批评她的人中,女子竟然占了大多数,尤其是已成婚的女性,攻击她不守妇道,有虎狼之心。 种种攻击和谩骂,不堪入耳,就连许应龙这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呆子都听了不少。 “姑娘大才,不要在意那些流言,他们写不出这样的书,也没有姑娘这样的见识。”许应龙由衷说道,没有半分奉承之意。 “我从不在意。”许寒若笑道:“她们的眼中只有丈夫和孩子,而我的眼中是经纬天下。” 回到亭中,谢凝笑道:“能让应龙兄钦佩的人,这世上找不出三人,许娘子算得上其中一个。” 因为与谢凝相熟,许寒若特意把她安排在凉亭中,想与她说说话儿。 “你说那个书生?”许寒若问道。 “那是我的舍友,许应龙。” “名字倒是个好名字,只是人看着有些木讷。” “他可不木讷。”谢凝说道:“许应龙爱读书、擅读书,却并不死读书,许娘子没有看过他写的文章,皆是治国经世的建言,他是有宏才的人。” “哦?”许寒若亦是爱才之人,“回头你拿他的文章给我看,让我看看怎么个宏才法?” 两人正说着话,却见一个身穿攻红棉褙子的女娘走来,看起来约莫二十多岁,添茶恭谨有礼,走起路来颇有几分风情。 那女子添了茶后,说道:“姑娘,请用茶。”又问道:“汤婆子凉了吧?奴再去给姑娘换个热的来。” 许寒若回头笑道:“林姨娘,这些事让下人做就行了。你既嫁与了父亲,也算半个主人,不用再做这些粗重活计。” “奴不敢!太傅对奴家有大恩,奴不敢忘。”女子不由分说,把自己的汤婆子换给许寒若,“姑娘体贵,不像奴身子糙,冻坏了可不是玩儿的。” 直到许寒若拿了她的汤婆子,又把兔裘大氅披上,女子这才离去。 “她是……”谢凝虽心中猜测,却还是等许寒若的回答。 “之前是母亲的梳头婢,前些日子抬了姨娘,姓林。”许寒若说道:“父母年纪大了,母亲这些年身体一直不好,虽然由我打理家事,但我是女儿,照顾父亲多有不便,母亲便把身边得力的丫头抬了姨娘,方便照顾父亲的日常起居。” 这林姨娘做丫头时做事妥贴,抬了姨娘后,将父亲照顾得很好,且没有因为主人赏识得意忘形,待人接物一如从前。 第二百五十章 相识 林氏抱着冷掉的汤婆子出了院门,待走到宅门处,随手将汤婆子交给一个高大的仆从。 那仆从刚一接到,便觉触手生凉,“都冷掉了,你还抱着它做什么?这大冷儿的天,冻坏了怎么了得?快把手给我,我给你捂捂。” 说着,便伸手要握林氏的手。 林氏扭捏不从,不时四下看着,惟恐被人看见。 “别看了,没有人!都去内院帮忙了,只留我一个在这儿看门。”那仆从说着,就把林氏拽到怀里,趁着无人亲了个嘴,“好娇娘,想死我了。那老不死的待你怎样?有没有碰你?” 林氏忙推开他,整理被弄褶的衣裙,埋怨道:“他都老成那样了,怎么碰我?”她看了男子一眼,眼神幽怨,“都怪你,非要让我去做这劳什子的姨娘,搞得现在我和你偷偷摸摸,见不得光,跟做贼似的。” “你懂什么?”仆从还想握女人的手,却被林氏猛烈甩开,“梳头婢能有什么前途,做了姨娘,就是许府的半个主子。何况那许晏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说不定哪天就见阎王了,那时,你就是这府上的尊长。许家人待人厚道,定会善待你,到时,你就是被人伺候的主儿。难道你不想做人上人?” “就你会算计!”林氏唾了一口,“整日算计来算计去,小心最后把自己算计进去。” 那仆从笑嘻嘻地,并不恼,“我要不会算计,怎么能把你算计到床上?” 林氏懒得和他口角,正要转身离去时,却见门外两个人骑着白马,驻足在府前。 “叨扰小娘子,请问谢凝是在府上吗?”一个瘦削略黑的女娘利落下马,走至门前,身后的男人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林氏点头,“正在后院抄书,请问姑娘是哪个府上的。” 荣绾将马鞭抛给一旁的仆从,爽朗说道:“荣氏荣绾,我找谢凝有事。” 未等林氏反应,两人已走进宅门。 莫不是首富荣氏? 怪不得这么鲁莽! 荣绾并没有留意身后林氏,她知道许夫人年纪已大,看这娘子的容貌妆扮,她以为只是一个普通的婢女。 远远看到亭中的素衫公子,她摇摇手,高声喊道:“谢凝!” 众人纷纷朝她看来,而荣绾的眼中,只有玉面含笑的公子! 即便大家穿着同样的衣裳,戴着同样的冠帽,她看中的男人也是最出类拔萃的。 一袭白衣胜雪,气质超凡脱俗,他的笑像春日暖阳,照得她心里暖融融的,让她不禁沉醉其中,难以自拔。 她再一次原谅了自己的过往和选择,面对如斯美男,很难不沉沦。 只是,以前她会为这笑意乱情迷,当游历过山川大河,再见谢凝,已是旧时故友。 “荣姑娘?”谢凝看着那女娘的眉眼像荣绾,但之前的荣绾肤色白皙,珠圆玉润,眼前这个黑瘦的女娘让她不敢确认。 荣绾应了声,不多时已跑到亭中。 她直奔谢凝身边,“我去你家中找你,说你搬家了,又去了清风楼,听你二姐说你到了太傅府,便直接赶了过来。” “看我给你带什么了?”荣绾说着,把手中精致绿松石的盒子打开,里面装了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石头,她拿出一块,“这是云台山的。”又拿出一块,“这是昆仑山的。” 她一一展示自己的收藏,末了,整盒推给谢凝,“都是给你的。” 谢凝把盒子往前推了推,荣绾以为她要拒绝,嗔道:“你可别误会,我对你已无男女之意,不过是朋友间馈赠,你要不收,可就见外了。” “我可没有说不收,刚刚你说的,这一盒子都是我的,可不许反悔。”谢凝笑道,她把盒子推到许寒若面前,“许娘子帮忙看看,这些石头来之不易。” 荣绾这才注意到身边的女娘气质不俗,不像寻常婢女,谢凝帮着引荐,荣绾后知后觉,忙施礼道:“姐姐见谅,妹妹莽撞,失礼了!” 许寒若忙扶起荣绾坐下,“妹妹不须多礼,这么直率爽朗的性格,很难得。” 她坐下从石盒里拿出一个个石头,仔细观摩,其中有一块黑色石头,外面有蟒般的纹路,质地温润细腻,她在手里摩挲半刻,又掂量了重量,问道:“荣姑娘,我可以切开这块石头吗?” 荣绾道:“我已经送给我谢凝,你问他!” 谢凝点头,仆从取来石刀,许寒若从中间缓缓切开,却见黑石的中间竟是碧绿的玉石。 荣官诧异,“许娘子,你怎么知道里面有玉石?” 荣氏以采矿为生,她这个世家女都没有看出来,却被许寒若看了出来! “《石头记》中有载,辨别玉石需看外观、看断口、看纹路,我照着书中所载纪要看,可以断定这块石头中有玉。”许寒若说道。 “《石头记》是何书?”荣绾纳闷,与矿石相关的书荣家应有尽有,却从没听到这样一本书,“我怎么从来没听过?” 许寒若低眉浅笑,“这是我写的书,还没有问世。” 荣绾并不是好书之人,但家学渊源,对矿石类书籍极感兴趣,便说道:“许娘子可否借我看看?” 许寒若遣婢女回屋拿书,并嘱咐道:“把《云踪仙纪》一并拿来?” “那又是什么书,可还是娘子所着?”荣绾说着,也不待别人招呼,已主动坐在许寒若身旁。 “不瞒荣姑娘所说,我也是喜欢在外游历的,只是双亲年事已高,不便远行。前些年也曾寻访名山大川,将可能有矿石的地方做了记录,本想有机会再去考证,怎奈父亲缠绵病榻,再无机会远行。” 说着,婢女已取过书。 许寒若接过,翻到玉石鉴别章节,“荣姑娘看这里,我写得十分清楚,你一看便知。” 荣绾接过,目不转睛盯着,不时请教许寒若。 两人越说越投机,竟把一旁的谢凝忘得一干二净。 待到最后,荣绾率先提议,“与娘子说了这一会儿子话,只觉得相见恨晚,娘子不但学识渊博,与我的脾性也十分相投。娘子若不嫌弃,不若我们姐妹相称,义结金兰如何?” 许寒若看着面前爽朗的女子,只觉得她活出了自己想要的样子,虽是商贾之女,但恣意潇洒、放纵不拘,是难得的真性情,笑道:“能与荣氏女结拜姐妹,寒若求之不得。” 两人正要结拜时,荣绾突然看向谢凝,“哎呀,怎么把你忘了?可惜你不是女娘,不然可算你一个。” 第二百五十一章 确认 吕悔自任殿前司指挥使以来,日夜守卫皇帝,从来有放过半日假。 趁着年节,好不容易调了两日假,于是,便在集市上买了二两肉、一条鱼,还买了丫头爱吃的豆皮,并师父喜欢的清风酿一斤。 提着这些节礼,敲响了柴门。 哑伯看到是他,嘴咧到了后脑勺,接过他手中的东西,指着让他去吃饭。 吕悔看到众人正在用餐,餐桌上鸡鸭鱼肉,应有尽有,众人各个吃得嘴角流油,好不痛快。 “你们这一餐,得吃掉师父半个月的俸禄,他老人家难得这么大方。”吕悔随手接过哑伯递来的筷子,夹了块红烧肉放进嘴里,他看了看众人,唯独没有看见戚纶,“怎么没瞧见我师父?” 断臂汉子正在撕扯一条鸭腿,“戚大人想是发了大财,托人捎回来好多钱,让我们尽管吃喝,不用替他省钱。” 吕悔听到一怔,“师父一月前已经辞官回京,怎么还会托人送钱?” “不信你问哑伯,半个月有个年轻后生来这里,说是戚大人托他送钱来。”断臂汉子说道,“哦,对了,那后生还说,如果你来了,让你一定要到泰山后山去一趟。” 哑伯比划着,证明汉子说的是对的。 吕悔倏然想到了那夜,那白衣公子提醒他去泰山后山。 他原本是想亲自去的,但公务繁忙,总是无暇处理,时日一久,他对这件事开始淡忘。 “你是说师父自去泰山后,一直没有回来?”吕悔正色问道。 “是啊!我也正纳闷戚大人怎么这么久没有回家?”断臂汉子边吃边说:“不过这在以信也是常有的事,戚大人有时在宫中当差,半年也不回家一次,大人武艺高强,没事的。” 吕悔心道一声:不好! 他起身往门外走去,留下一脸莫名的众人。 吕悔向殿前司告了假,又在宫中托人借了汗血宝马,连夜飞奔泰山,两日后的清晨到达泰山后山。 此时,白雪覆盖苍翠,山阶亦不见踪影,只有零星的行人脚印。 吕悔心急如焚,根本没有心思爬山,催动内力,施展‘梯云纵’功夫,直上天烛峰,峰顶已是皑皑白雪,大雪将一切掩埋,无从查找。 他在天烛峰转了数圈,也没有发异样,就在准备下峰时,突然觉得脚下一软。 原来表面的雪看起来是一样平整的,但右脚下的是刚下的浮雪,左脚却是下了多日的实雪,故尔一脚踏空了。 他将右脚下的浮雪掀起,突然,手下碰到了硬物,心里莫名‘咯噔’一下,他什么也没看到,却感觉心如擂鼓,要从胸膛跳出一般。 此刻,他多么希望自己的预料是错的,一切都是自己多想了。 直到看见一块深蓝色带暗纹布料。 吕悔看到这块布,砰然坐在雪堆里,倒退了数步。 “不是,不是!一定不是!”他嘴里说着。 心里却清楚地很:这就是师父! 戚纶节俭,舍不得做新衣服,平日里大都穿着官服,常服每季就两件,都浆洗得发白了,还舍不得买新衣服。 那是他五十大寿时,吕悔用自己的俸禄扯了新布料,专门请了裁缝上门做的深蓝直裰。 当他把人从雪里挖出来,拂去脸上的积雪,看到那些大小不一的伤口。 心中的怒火像灼热的岩浆喷涌欲出,戚纶的脸上青紫难辨,身体上大小不一的伤口,分不出是被什么利器所伤。若不是被大雪掩埋,只怕尸身早已腐烂。 他轻轻拂去身上的积雪,脑海里却浮现初遇戚纶的情景。 他的父亲曾是戚纶麾下的百夫长,身死沙场后,母亲拿了父亲的抚恤金跟人跑了,留下年幼的他无依无靠。 那年,也是这样的大雪天,也是这样的寒冷,他在破庙里冷得已经失去了知觉,在自己以为快要死时,戚纶找到了他,同哑伯一起住在那不大去足以容身的院子。 后来,戚纶看他根骨颇佳,便将自己的全身武艺倾囊相授,又为他在殿前司谋得要职。本来打算回乡颐养天年的人,为什么会无辜惨死在天烛峰上? 戚纶的衣服褴褛不堪,像被人一条条撕扯下来,吕悔细细将衣服整理好,热泪不时滚落下来。 “师父,您受苦了!徒儿这就带您回家!” 就在他要搬动戚纶时,左手突然感觉被什么东西勒了一下,一串血珠瞬间滚落,疼痛钻心。 他抬起手,却见一根细若游丝的白色钢线缠绕在左手手腕处。他把那根钢线取下,阳光下带着血色熠熠生辉。 这么精巧细致的钢线,整个大韩并不多见,但他却极为熟悉。上清观碧虚道人的拂尘并不是由马尾制成,而是请了最好的铁匠打造极细的钢丝,杀伤力极大。 再看戚纶身上所受的伤,衣服破损的程度,分明就是钢拂尘所伤。 他想起师父辞官时,面容愁苦,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不便明说,愚笨如他,都能看出皇上对师父的不满。 皇上对臣子不满,臣子怎么可能安然归乡? 而碧虚道人,最擅使用阴谋诡计。若论武力,他绝不是师父的对手,但若论耍阴使狠,师父却绝不是碧虚的对手。 吕悔背着戚纶的尸身,一步一步走下石阶,下山的路并不轻松,雪后路滑,他走得并不轻松,几次摔伤,戚纶却牢牢在他背上,未伤分毫。 上马后,他脱下外衫,将戚纶牢牢绑在身后,回头说道:“师父,回家了!待您入土为安后,徒弟定会杀了碧虚那贼道人为您报仇!” 语罢,策马奔腾,消失在官道上。 密丛后,身着黑衣的卫融走出,按谢凝的吩咐,他在戚纶的尸身上做了手脚,故意引导吕悔往碧虚道人的身上猜疑。 原本,他只能是引导吕悔猜疑,却没承想,吕悔竟然如此轻易断定杀人凶手就是碧虚。 看来,这小子只学会了戚纶的武艺,他师父的心机和头脑却是未学会半分。怪不得在宫中待这么久,却未得顺德帝重用。 卫融并未沿官道行走,转身扎入密丛,尔后,密丛中飞起一只信鸽,将消息传给京中的谢凝。 而卫融身骑快马,朝福州奔去! 第二百五十二章 斩邪 吕悔在‘万人冢’旁,挖了一座新坟,将戚纶的尸体摆放进去,用木头立了块碑,上面只写六个字‘恩师戚纶之墓’。 他在坟前磕了三个头,赶在宫门打开前,吃了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大方地多给了两文钱打赏摊贩。 “行了!小爷该上路了!”吕悔提起大刀,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就算是死,也是个饱死鬼!” 摊贩只当他是玩笑话,赔着干笑两声。 宫门打开后,吕悔大摇大摆进去,守门的兵卒皆认得他是殿前司指挥使,哪个敢拦? 正值清晨,宫道上皆是来往的宫人,送膳食的、倒夜香的、洒扫粗婢穿梭其中,众人纷纷向他行礼,吕悔也只是随意应和。 有个小太监不小心撞到了吕悔身上,还未待他发作,那小太监悄悄从衣袖下露出一个小瓶子,抬眼看了看吕悔,示意他到别处说话。 待两人到僻静处,小太监拿出瓷瓶,塞到吕悔手中,悄声说道:“舒妃娘娘让我送这个给你,说是把它涂到剑上,可破碧虚道人的妖法。” 吕悔听了心中一凛,他要刺杀老牛鼻子的事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这小太监怎么会知道?舒妃又怎么会知道? 更重要的,他与舒妃向来没有瓜葛,她为何要助他? 他刚想问个究意,那小太监早已一溜烟跑远了。 来往的宫人众多,吕悔不想声张,将瓷瓶塞入怀中,大步而去。 上清观向来幽静,青石路两旁的树木郁郁葱葱,偶尔传来几声鸟鸣,却更增添了几分幽静与神秘。 他随意找了个借口找发了守门的道童,径直来到了碧虚道人的房间。 突然,一阵阴风吹过,吕悔警觉地握住了刀柄。只见一个黑影从他眼前一闪而过,速度极快,让人难以捉摸。吕悔心中一怔,知道这便是碧虚道人。 正在吕悔呆愣的瞬间,碧虚道人已手持拂尘,落到了吕悔的对面。 “自我这道观建立以来,从来没有殿前司的人来过,你师父都不曾来过,你来何事?”碧虚道人悠然说道。 “贼道人,你杀了我师父,还问我来此何事?”吕悔抽出长刀,便往碧虚道人砍去,“我来,当然是取你狗命!” “等等!吕大人,你说你师父戚纶已经死了?”碧虚道人问道。 “装什么装!你亲手杀了他,还问我?” “等等!吕大人。”碧虚道人抬手说道:“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是刚刚听你说才知道戚大人的死讯,怎么可能是我杀了他!”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阵阴森的笑声。“就凭这个!” 吕悔把装有钢线的盒子扔向碧虚道人,“这是在我师父尸体上发现的,你敢说不是你拂尘的钢线?” 碧虚道人轻轻捻起那根钢线,看了许久才说道:“这确实是我拂尘上的东西,但仅凭它就断定我的罪,吕大人是不是太武断了些?” “还有我师父身上的伤口,我断定是拂尘所伤。”吕悔情绪越来越激动,“贼道人,你若不使暗算,怎么会是我师父的对手?卑鄙!” 吕悔说着,已举刀向前奔去。哪知,近在眼前的碧虚道人却突然消失不见。 吕悔不为所动,他闭上眼睛,用心去感受周围的气息。突然,他睁开眼睛,朝着一个方向飞身而去。只见碧虚道人正站在一座大殿的屋顶上,身着黑色的道袍,脸色苍白,眼神中透露出凶狠与狡诈。 “吕悔,你跟戚纶学了武艺,脑子却还是蠢笨如猪!杀了你师父,对我有什么好处?”碧虚道人说着,双手一挥,一道黑色的光芒朝着吕悔射来。 吕悔侧身一闪,躲过了这一击。他拔出长刀,刀身在阳光下闪烁着寒芒。“碧虚道人,受死吧!”吕悔大喝一声,朝着碧虚道人冲了过去。 碧虚道人冷笑一声,手中出现了一根黑色的法杖,迎向了吕悔的攻击。两人瞬间战在了一起,刀与法杖相交,发出阵阵火花。 吕悔刀法凌厉,每一招都蕴含着强大的力量。而碧虚道人则凭借着诡异的法术,不断地躲避和反击。一时间,两人难分胜负。 就在这时,碧虚道人突然口中念念有词,周围的空气瞬间变得寒冷起来。只见无数的冰锥从空中落下,朝着吕悔刺去。 吕悔心中一惊,连忙舞动长刀,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幕,将冰锥纷纷挡下。然而,碧虚道人趁机发动了更强大的攻击,一道黑色的火焰从他的法杖中喷出,朝着吕悔席卷而来。 吕悔感受到了这股火焰的强大威力,他不敢硬接,连忙向后退去。然而,火焰的速度极快,眼看就要追上他。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吕悔突然脚下一蹬,飞身跃上了一棵大树。黑色的火焰瞬间将大树点燃,火势迅速蔓延。 吕悔站在树枝上,看着下方的碧虚道人,心中暗暗思考着对策。他知道,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必须尽快找到碧虚道人的破绽,一举将其击败。 他摸到怀中硬物,把瓷瓶中的血尽数倒在长刀之上。 吕悔从树上一跃而下,朝着碧虚道人冲了过去。碧虚道人没想到吕悔会突然发动攻击,再念动咒语,无数冰锥又向他席卷而来。 但当他举起沾着血的长刀,冰锥不击自破。 碧虚道人只觉得胸口一中剧痛,忙落地强扶着栏杆。 吕悔趁机一刀刺向了碧虚道人的胸口。 碧虚道人连忙用法杖抵挡,但吕悔的力量太大,他的法杖被震飞了出去。吕悔的刀直直地刺进了碧虚道人的胸口,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道袍。 “你……你……”碧虚道人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被击败了。 “恶贯满盈之人,终有此报!”吕悔冷冷地说道,然后抽出了宝刀。 碧虚道人倒在了地上的那一刻,禁军也闯进上清观。 “吕大人,怎么回事?”禁军统领看向吕悔,“吕大人,刚刚发生了何事?碧虚道人怎么死了?” 吕悔反问道,“我话该我问你才是,碧虚道人怎么死的?” 禁军看着他衣袖上的血迹,一时陷入了沉思。 此时,观外忽然响起众人的高喊,“不好了,勤政殿走水了!快去救水!” 勤政殿,那是皇上处理公务的地方,抓人事小,皇帝安危事大,禁军不得不放弃眼前的事务,忙往勤政殿跑去。 第二百五十三章 过年 第248章 过年 在繁华热闹的宋代,新年的脚步临近,整个都城都沉浸在一片欢乐祥和的氛围之中。主角谢凝,出身名门,气质高雅,此刻正满心期待地迎接新年的到来。她身旁的婢女松萝,机灵聪慧,手脚勤快,两人相伴,为这个新年增添了许多温馨。 谢凝所居的庭院,在松萝的精心布置下,已然是一片喜庆的景象。朱红色的大门上,张贴着崭新的春联,那龙飞凤舞的字迹,寄托着对新年的美好期许。门口两侧,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洒下温暖而柔和的光芒。 走进庭院,松萝在回廊上系满了五彩的绸带,微风拂过,绸带飘飘,宛如仙女的裙摆。院子里的几株梅树,在寒冬中绽放出娇艳的花朵,散发出阵阵清幽的香气。松萝还在梅树下摆放了几盆水仙,那洁白的花瓣,嫩黄的花蕊,宛如凌波仙子,为庭院增添了几分雅致。 谢凝身着一袭绣有精美花纹的锦缎长袍,外披一件狐皮披风,亭亭玉立地站在庭院中。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眼神中充满了对新年的憧憬。松萝则穿着一身淡绿色的棉衣,围着一条红色的围巾,显得俏皮可爱。 “小姐,你看这梅花开得多好啊!”松萝欢快地跑到谢凝身边,拉着她的手说道。 谢凝轻轻点了点头,“是啊,这梅花傲雪绽放,正应了新年的坚韧与美好。” “小姐,咱们快去屋里看看,我准备了好多好吃的。”松萝说着,拉着谢凝往屋里走去。 屋内,一张大桌子上摆满了各种美食。有热气腾腾的饺子,那是松萝亲手包的,形状各异,充满了童趣。还有香甜的年糕,寓意着年年高升。此外,还有各种水果、点心,琳琅满目,让人垂涎欲滴。 谢凝和松萝围坐在桌旁,开始品尝这些美食。“松萝,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这饺子味道真不错。”谢凝笑着说道。 松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姐喜欢就好,我还担心不合小姐的口味呢。” 正说着,外面传来了一阵喧闹声。“小姐,好像是外面有舞龙舞狮的表演。”松萝兴奋地说道。 谢凝和松萝连忙起身,来到院子门口。只见街道上,一条金色的巨龙在空中翻腾飞舞,两只威武的狮子跳跃嬉戏,引得众人阵阵喝彩。 “小姐,这可真热闹啊!”松萝的眼睛都看直了。 谢凝微笑着说:“是啊,这才是过年的气氛。” 看完表演,谢凝和松萝又回到了屋里。松萝拿出了一些红纸和剪刀,“小姐,咱们来剪窗花吧。” 谢凝欣然应允,两人坐在窗前,认真地剪起了窗花。不一会儿,一个个精美的窗花便出现在了她们的手中。有可爱的兔子,有娇艳的花朵,还有吉祥的福字。 松萝将窗花贴在窗户上,顿时,整个房间都变得更加温馨起来。“小姐,你看,多漂亮啊!” 谢凝看着窗户上的窗花,心中满是欢喜。 夜幕降临,天空中绽放出绚丽的烟花。谢凝和松萝来到院子里,仰望着天空,脸上映照着五彩的光芒。 “小姐,新的一年一定会很美好的。”松萝说道。 谢凝握住松萝的手,“是啊,愿我们都能平安顺遂。” 在这温馨的氛围中,谢凝和松萝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宋代新年。 “吕悔,你跟戚纶学了武艺,脑子却还是蠢笨如猪!杀了你师父,对我有什么好处?”碧虚道人说着,双手一挥,一道黑色的光芒朝着吕悔射来。 吕悔侧身一闪,躲过了这一击。他拔出长刀,刀身在阳光下闪烁着寒芒。“碧虚道人,受死吧!”吕悔大喝一声,朝着碧虚道人冲了过去。 碧虚道人冷笑一声,手中出现了一根黑色的法杖,迎向了吕悔的攻击。两人瞬间战在了一起,刀与法杖相交,发出阵阵火花。 吕悔刀法凌厉,每一招都蕴含着强大的力量。而碧虚道人则凭借着诡异的法术,不断地躲避和反击。一时间,两人难分胜负。 就在这时,碧虚道人突然口中念念有词,周围的空气瞬间变得寒冷起来。只见无数的冰锥从空中落下,朝着吕悔刺去。 吕悔心中一惊,连忙舞动长刀,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幕,将冰锥纷纷挡下。然而,碧虚道人趁机发动了更强大的攻击,一道黑色的火焰从他的法杖中喷出,朝着吕悔席卷而来。 吕悔感受到了这股火焰的强大威力,他不敢硬接,连忙向后退去。然而,火焰的速度极快,眼看就要追上他。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吕悔突然脚下一蹬,飞身跃上了一棵大树。黑色的火焰瞬间将大树点燃,火势迅速蔓延。 吕悔站在树枝上,看着下方的碧虚道人,心中暗暗思考着对策。他知道,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必须尽快找到碧虚道人的破绽,一举将其击败。 他摸到怀中硬物,把瓷瓶中的血尽数倒在长刀之上。 吕悔从树上一跃而下,朝着碧虚道人冲了过去。碧虚道人没想到吕悔会突然发动攻击,再念动咒语,无数冰锥又向他席卷而来。 但当他举起沾着血的长刀,冰锥不击自破。 碧虚道人只觉得胸口一中剧痛,忙落地强扶着栏杆。 吕悔趁机一刀刺向了碧虚道人的胸口。 碧虚道人连忙用法杖抵挡,但吕悔的力量太大,他的法杖被震飞了出去。吕悔的刀直直地刺进了碧虚道人的胸口,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道袍。 “你……你……”碧虚道人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被击败了。 “恶贯满盈之人,终有此报!”吕悔冷冷地说道,然后抽出了宝刀。 碧虚道人倒在了地上的那一刻,禁军也闯进上清观。 “吕大人,怎么回事?”禁军统领看向吕悔,“吕大人,刚刚发生了何事?碧虚道人怎么死了?” 吕悔反问道,“我话该我问你才是,碧虚道人怎么死的?” 禁军看着他衣袖上的血迹,一时陷入了沉思。 此时,观外忽然响起众人的高喊,“不好了,勤政殿走水了!快去救水!” 勤政殿,那是皇上处理公务的地方,抓人事小,皇帝安危事大,禁军不得不放弃眼前的事务,忙往勤政殿跑去。 第二百五十四章 入城 正月的福州,温暖如春。 士兵们脱去厚重的冬衣,轻甲随行,是以脚程快了不少。虽如此,炎热的天气仍然让人心烦意燥,加之长途跋涉,人马困顿。 “爷,前面有个茶铺,不如停下来歇歇脚。”卫融说道。 韩元驰看了看前方,绿树繁茂,骄阳似火,全不似北方冬日颓败的景象。莫说士兵,就连他自己,里衣也尽皆湿透,燥热难耐。 “原地休息一个时辰。你去向店家讨些茶水喝!” 不远处,有一处木屋茶肆,店主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汉,卫融说明来意,老汉忙拱手说道:“原来朝廷还想着我们,有了援军,咱们就不怕流寇了。” 他看了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我这煮茶的水是山上的泉水,水倒是够的,只是人太多,只怕煮茶要费些时间,还请军爷稍作等候。” “不妨事!”卫融说着,放下两个金锭:“老人家只管备茶,咱们正好歇歇脚。” 老人忙摆手,“军爷不可,你们来是帮咱们打贼人,怎么还能收您的钱?” 卫融拿起金锭,塞进老人手中,“老丈,您卖茶,咱们买茶,理应给钱。” 说着,不管老人推辞,硬将金锭留下。 韩元驰坐在树荫下,方才感到一丝凉意。 他抬头看了眼湛蓝的天空,艳阳高照,白云低垂,似乎触手可及。 这样的美景,本该赏心悦目,但如此高温,让人兴致全无。 卫融端了两海碗的白茶,“爷,店家说这是山泉水煮的,您尝尝!” “兵卒喝了吗?”韩元驰问道。 “都喝了,这是最后两碗。” 卫融擦了擦嘴边的水渍,他跟在韩元驰身边多年,知道规矩:先兵后将!所以,他也事先喝过了。 身边不时有兵卒跑过,他们不想喝热腾腾的茶水,山泉水凛冽甘甜,就着竹管喝,那才过瘾。 “爷,别看这里偏远,这山泉水煮的茶味道就是不一样。”卫融叹道,与京城的茶汤不同,这里的茶水别有一番风味。 韩元驰将两海碗茶水一饮而尽,“确实,别有滋味。” 老人拿着水囊颤巍巍走来,待到近前,向韩元驰恭敬施礼,“军爷,小老儿专门接了干净的山泉水,沿途湿热,请军爷带着路上喝。” 韩元驰接过水囊,回礼道:“多谢老丈!” 待休整完毕,韩元驰翻身上马,往福州城内驶去。 老人站在树下,看着队伍缓缓离去,直到最后一个人消失在视线,才敛了笑容,走回茶棚。 他走进茅屋,提笔写好纸条,吹了个呼哨,一只信鸽落在他的地肩头。他将纸条放入竹筒,放飞信鸽,这才到室外收拾杂乱的杯盏。 大军还未到城内,眼看着晴空万里的天空突然飘来一团乌云,众人还未及感慨,瓢泼大雨便兜头浇了下来。 周围荒草丛生,兵丁们忙找地方躲雨,韩元驰和卫融亦披上蓑衣,站在树下。 可那雨实在太大,直下得四周白茫茫一片,两人的蓑衣滴着水,衣服尽皆湿透。 “这南方的天儿真是与京城不同,说下就下。”韩元驰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旋即又被浇湿。 “谁说不是呢!”卫融也没好到哪去,浑身湿漉漉的,反正擦了也会湿,干脆就任由雨淋,“京城要下雨,多少会酝酿半晌,这一点预兆没有,大雨说来就来,让人一点儿防备也没有!” 正说着,突然感到手背一痛,“哎呀,什么东西?” 他抬起右手,只见一只硕大的花腿蚊子叮咬在手背,那体型足有北地蚊子的两倍大。就算他抬起手,那蚊子仍然不为所动,专注地吸血。 卫融左手重重拍在手背上,一兜儿血飙了出来,直到死,那蚊子都不曾动一下。 “这里当真与北地不同。” 话音刚落,雨住,天晴。 湛蓝的天空,白云朵朵,和来时一样。 同样是毫无征兆,若不是地上的水洼,众人几乎要怀疑是否真的下过雨。 福州的冬月,虽然暖和,但到底不比夏季,众人身上湿透,又遇了冷风,凉意透过肌肤,寒意顿起。 “叮嘱火军头,进城后熬些姜汤,驱寒气。”韩元驰说道。 卫融应声称是。 斥候兵踏马归来,朗声道:“回主帅,离福州城还有三里地,福州知府已率诸官在城外等候。” 韩元驰翻身上马,军队再次开拔。 福州知府名李知白,听说大军今日赶到,一早便在城外等候,哪怕下了大雨,也未曾回城休息。 通判汪达守在一旁,不无担心,“这忽睛忽雨的,他们都是北人,恐怕一时难以适应。” “汪通判,你这句话倒提醒了本官。”李知白回头叮嘱道:“快吩咐下去,准备熬姜汤,准备干净的衣衫。” 待看到韩元驰的车马,李知白忙跑上前,看到马上的韩元驰,赶紧施礼,“下官恭迎歧王殿下,救福州百姓于水火。” “这里没有歧王,只有陛下钦命的巡御使。”韩元驰手握马鞭,俯视着众官员。 大韩官员的俸禄并不低,这里的官员衣服上却都打着补丁,有的在下摆,有的在胳臂,有的竟明晃晃在胸前打一个硕大的补丁。 这些官服都是朝廷统一发放,就算破了、旧了,以官员的俸禄,也足可以做身体面的官服,何至于如此穷酸? 李知白一愣,“是!是!歧王殿下教训的是。” 一旁的汪达用手肘轻撞了他一下,李知白立马改口道:“防御使大人说的是,此处没有皇子,只有防御使。” “防御使大人,请进城详谈!”李知白看韩元驰衣服头发都半湿着,忙让开,让大军先进城,“下官已命人备了干净的衣衫,熬煮了姜汤给将士们驱寒。” “大人一路劳顿,下官特意在望海楼设宴,给防御使大人接风洗尘。福州地处偏远,虽不及京城风华,但颇有地方特色,还望大人不要嫌弃。” 韩元驰看了眼恭顺的官员,脚下稍一用力,战马缓缓前行,进入城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