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盛夏,瓦蓝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
文殊阁被高悬在半空的一轮太阳蒸晒着,空气里充满了令人窒息的闷热。
“六乐包括云门、咸池、大韶、大夏、大濩、大武,都是祭祀神明与先祖的重要礼乐,不过传世至今只有《大韶》和《大武》二乐比较完整,其他几部乐章都已残缺不全……”
宋祁年还是穿着春日那身青衫大袖袍,乌发束冠,文质彬彬。
虽然天气炎热,面上却丝毫未见不耐,他姿态笔直地盘腿坐在桌案前,桌案上分别放了一架五弦古琴和一架七弦古琴。
他弹指一拨,清泠泠的几个音从他修长的指尖渗出,如同潺潺水流淌入了兰姻的耳朵里。
“琴最初只有五根弦,内合五行,金木水火土;外合五音,宫商角徵羽。而后七弦琴则由文王加弦一根,是为文弦;武王加弦一根,是为武弦,合称文武七弦。”
宋祁年讲解完之后,抬眸看向兰姻和刘俾,“今日,我们先从七弦琴开始学起......”
此时,兰姻被屋内的燥热之气惹得有些难熬,不由地插话道:“不如宋侍读先教陛下,我去外头让人送些冰块过来降降温,这阁内实在太热了。”
此话一出,刘俾就知道兰姻想溜,嚷嚷道:“凭什么让我先学?皇姐姐先学,我去取冰也是一样的。”
兰姻争辩道:“我腿长,比你走得快,去去就回,不耽误时间。”
宋祁年见两人剑拔弩张,生怕他们又吵起来,竟独断道:“陛下先来吧……你坐到臣身边来,臣手把手教你。”
兰姻刚要得意,突然听到宋祁年最后一句话,脚步瞬间在半空中打了一个圈,柔声细语地说道:“俾儿,还是你出去取冰吧,我先跟宋侍读学琴。”
刘俾的视线瞬间聚焦到兰姻脸上,“你这叫什么?见风使舵,还是见色起意?”
兰姻睨了刘俾一眼,想也不想就将他推挪出门,顺带低耳吩咐道:“快去慢回,小心摔着。”
刘俾:“……”
送走了刘俾之后,兰姻靠近宋祁年坐了下来。
两人还没有交谈,宋祁年便先行侧身挪开了一臂距离。
兰姻知道他有些避讳男女之别,却还是明着问道:“不是说要手把手教吗?宋侍读坐得这么远,能碰到我的手吗?”
宋祈年不慌不忙地将手搭在琴弦上,正色道:“臣虽有心教授,但受礼教所限,男女授受不亲,臣还是先示范一遍,长公主跟着学即可。”
兰姻抬眸看他,理所当然地追问:“碰手就是授受不亲,那宋侍读先前还在玉芙宫里睡过我的床,这你又待如何解释?”
宋祈年指尖一顿,下意识回避,“望长公主莫要口无遮拦、颠倒黑白!”
兰姻轻描淡写地笑道:“这里没有其他人,宋侍读何须避嫌?再说就算宋侍读真的睡了我......的床又怎样?只要有我在,就没有人敢说三道四。”
说完,兰姻轻轻挽袖,想要搭上宋祈年的手,却搭了个空。
只见宋祈年紧蹙着眉头,抬手捂着口鼻猛咳了两声,整个人都咳得发颤,“长公主若是再敢妄语,今日下学后默抄《女诫》十五遍,抄不完不允离开文殊阁!”
兰姻见他咳得厉害,心中一软,搭在半空中的手转了个圈,从旁端上茶水递到他手心里,“好了,我不跟你开玩笑了,你若是真不想碰我,我也不为难你了。只是事先说好了,我这人学什么都慢,若不是手把手教,怕是要耗些功夫。”
宋祈年闻言,方才缓过气来,“长公主若有心向学,臣必定教你教到学会为止。”
兰姻勾唇一笑,轻声道:“既然如此,那就请宋侍读开始吧。”
宋祈年微微颔首,手指重新搭上琴弦,轻拨慢弹,淙淙琴声随即在室内绕梁回荡。
兰姻静静地坐在一旁,她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宋祈年的双手,他刻意弹得很慢,想让她记得更加清楚。
可惜她的眼睛跟不上脑子,记了后面的又忘记前面的,“宋侍读,这曲子太难了......”
“曲乐之道非一朝一夕之功,长公主初涉此道,不急于学完整首曲子,可以先学习指法。”
一段终了,宋祈年缓缓停下来,眼中带着询问之意,“长公主试试看?”
兰姻轻轻点头,伸出手来尝试着模仿宋祈年的动作,将指尖摁压在琴弦之上,“是这样吗?”
“长公主太用力了。”宋祈年提醒道:“手指轻一点弄弦。”
兰姻抬高手腕,再次尝试拨弄琴弦,只听琴音错落,却不曾成曲,“这样对了吗?”
“手腕压低一点,使力点在于指尖,而非手腕。”
兰姻顺从地压低了手腕,只听宋祈年又纠正道:“再高一点,手腕压得太低,容易劳损。”
“这样呢?”
“不太对......”
“那应该怎样?”
“臣再试一遍,你看着。”
“好。”
上上下下,高高低低,兰姻试了好几回都没找准正确的位置。
宋祈年教得也冒了汗,“再这么学下去,怕是长公主一辈子都学不会了。”
不知不觉,他竟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说完,宋祈年便有些后悔,生怕自己的无心之语让兰姻扫了兴致。
他小心侧目看了她一眼,正要说话,却见她眉宇间隐隐露出一丝委屈,娇软的声音在他耳边小声说道:“我是不是太笨了,宋侍读?你是不是不愿教我了?”
“......”沉寂了片刻,宋祈年语气稍缓,回道:“许是臣的教法不对。”
兰姻垂眸看着宋祈年的手,涩声哀叹道:“宋侍读明明和陛下说要手把手教,怎么到了我这里就区别对待了?是不是我真的让你这么讨厌?”
宋祈年看着兰姻纯良无害又微微泛红的眼眸,心里咯噔一下,竟生出了一瞬间的心软。
紧接着,他仿佛被蛊惑了一样,不自觉地将自己的手覆上了她的手背,“长公主,得罪了。”
他的手指带了一些力度,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小心翼翼地摁着她的指尖搭上了琴弦。
兰姻感受到了他的触碰,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了几分,她微微低下头,长长的睫毛随着琴音一点一点颤动,掩盖了眼中的得逞之色。
琴音乍响,音律从两人的指尖流淌而出,起初还有些生涩和迟疑,但很快就变得流畅而从容。
“学会了吗?”温润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兰姻微微一顿,“嗯......好像会了一点。”
“好,继续。”
......
随着曲调愈演愈烈,手指拔弦的速度越来越快,撞得琴音一停一顿碎在空气里。
宋祈年握着兰姻的手,三上一下,九浅一深,也将曲子推进入了高潮部分。
两人靠得极近,气息互闻之间,宋祈年的手心莫名出了些许馨香的细汗,带着湿气和潮热与兰姻的手背相贴纠缠。
她能感受到宋祈年的体温透过他的手掌传递给自己,不禁让她的心跳更加狂乱。
突然间,琴弦“嗡”得震了一下,兰姻只觉得指腹一阵酥麻阵痛,下意识低吟出声:“啊!疼!”
琴音漏了一拍,宋祈年如梦初醒,连忙松开了兰姻的手,起身微微一欠,却见兰姻的指腹破了一块皮,很快就渗出了一层鲜血,“抱歉......臣有罪,请长公主责罚!”
兰姻弯曲着食指,轻嘶了一口气,“无妨,不过是一点小伤,不用大惊小怪。”
虽是这么说,但兰姻还是疼得眉头蹙起。
余光一扫,却见古琴断了一根弦,她又转口遗憾道:“可惜我把你的琴弄坏了......”
宋祈年怔了怔,显然没想到兰姻此时竟然不顾自己,还会担心一把琴的好坏。
他的心如同被琴弦所牵动,忙从怀中取出一方丝帕,裹在了兰姻受伤的手指上。
“琴坏了就坏了,可是害长公主受伤,臣难辞其咎。”
兰姻呼吸一滞,抬眸去看他,忽而笑了笑:“宋祈年,你是在担心我么?”
听了这话,宋祈年胸臆间微微发热。
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只好沉默着点了点头。
兰姻见此情景,反向握紧了他的手,问道:“宋祈年,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了?”
宋祈年颇有些惊诧和意外,当下正欲解释些什么,只听门外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知道是有人要进来了,他便快速抽回了手,后退几步,负手而立。
与此同时,刘俾取完冰块回到了文殊阁,立刻瞧出了兰姻和宋祈年之间不太对劲,锐利地说道:“你们俩背着我做什么呢?”
暧昧的气氛突然被打断,兰姻稍有不满,抬起下颌看向刘俾道:“大人的事情,小孩别管。”
语毕,她的目光转向宋祈年,眼神中似乎藏着一抹深意,“宋侍读,你说是吧?”
宋祈年稍显不自在地回道:“长公主所言有理。”
“......”刘俾噎了一下,分明记得自己离开之前,宋祈年还是一副冷静理智的模样。
怎么他一回来,眼前两人的关系就变得这么暧昧了?
刘俾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最终停落在兰姻身上,小声蛐蛐道:“皇姐姐,你老实说......你刚才是不是给宋祈年下蛊了?”
“......”兰姻和宋祈年双双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