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渡神君千千劫》 第一章 楔子 兰姻的手脚被禁锢在天刑台上无法动弹,单薄的衣裙被鲜血浸染,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肉。 一道天雷劈落,将整个九天神域撕破了一个巨大的缝隙,天雷无情地往兰姻的身上落下了沉重一击。 兰姻紧闭双眼,忍受着雷刑带来的剧痛和冲击波中的炙烤之感。 “兰姻,你可愿认错?”一道清冷无情的嗓音从头顶传来,充满了不可侵犯的威严。 兰姻缓缓抬起头,看向了高位者。 银发白袍,冷傲严肃,干净得一尘不染。 他是天界掌管灾疫刑法的煞神——长留神君。 千年来,他司刑公正,铁面无私,审度世事如镜,他的裁决不曾有过丝毫谬误。 然而,从未留情的他,此刻脸上却露出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动容。 “不愿。”兰姻嘴角溢出血迹,缓缓说道:“我不曾霍乱天界、涂炭生灵,我只是爱上了一个人,我有何错?” 声音虽然微弱,却字字铿锵有力。 长留闻言冷眼凝着兰姻,伸手在虚空中轻轻一挥,无数道雷光再次汇聚向天刑台,“既然你如此固执己见,那就继续承受你所谓的情爱带来的苦果吧。” 在雷霆的轰鸣声中,兰姻的身体被劈得颤抖不已,天雷如同灭世的巨锤,狠狠敲打着兰姻的每一寸肌肤与意志。 可她依旧咬紧牙关,不发一声怨言。 情不重不生娑婆,爱不深不堕轮回。 她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即便再等待百年千年万年,也不可能会有结果。也许在这样的天刑之下泯灭无存,才是她的最终归宿。 可是真的好痛,全身都痛,心也好痛。 兰姻匍匐在天刑台上,无助地看向长留,忍不住苦笑一声,“君上不如直接给我一个了断吧。” 她要是灰飞烟灭了,这天界就再也没有长留神君的污点了。 长留纹丝不动地看着她,眼里像是覆了一层冰霜,让人看不真切,“你若悔过,吾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兰姻声音颤抖着说道:“我不悔,就算死也不悔。天亦有道,人亦有道。从前三生皆我情我愿,我只悔自己生于这无情的天界!” 长留垂眸道:“你非要逆天而为,那就休怪吾无情。” 说完,长留从虚空之中抽出一把斩神剑,剑刃锋利冷冽,散发着阴寒之气,触之瞬间仿佛能吞噬一切生灵。 他这一剑落下,将会是终结还是救赎的开始? 长留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矛盾和挣扎。 可是在天道与规则面前,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坚定不移地执行他的使命。 剑光一闪而过,如同流星划破夜空般决绝。 天刑台上乌云密布,似乎连混沌初开之时都比这会儿多半刻安宁。 兰姻心如死灰地闭上了双眼,在斩神剑劈砍至身上的那一瞬间,兰姻能感受到自己的仙元在快速流失。 而脑海中那段三世历劫的记忆,也如同断线的风筝,在狂风中摇曳飘散。 失去意识之前,兰姻还在反问自己——长留神君......爱过她吗? 当一切都归于平静时,兰姻的身影已随风而逝。 长留在原地凝视良久,“天道无情,愿你今后再无牵绊之苦,再无逆天之举。” 说完,他便转身消失在神域之中。 而在天界某个角落的上空飘荡着悲怆气息,仿佛正述说着一个虐心的故事,不过这个故事似乎还没真正结束。 ——这个故事从何讲起呢? ——故事很长,要从兰姻化形之初讲起。 第二章 兰因絮果 三百年来,兰姻是姻缘山上第一个化成人形的小仙。 她原是一抹缠绕在月老拐杖上的红线,只因受到天地之气的滋养,逐渐拥有了神识。 化形之前,她只能依附在拐杖之上,看着月老为姻缘簿上的男男女女牵红线,生活枯燥乏味,就像一场无休止的轮回。 原以为获得肉身之后,就可以远走高飞。 没想到月老竟然在姻缘山设下结界,将她困居在姻缘山上当免费杂役。 不过,说到底兰姻只是个半吊子的散仙,法力低微,真要和月老动起手来,死相一定很难看…… 因此,她只能忍气吞声地留在了姻缘山。 十八年很寂寞,寂寞到一眨眼就过去了。 兰姻每日干着打扫月老殿、浇花喂鸟之类的琐事,闲来无事偷瞧心术法诀,暗自琢磨着破除姻缘山结界的法子。 这日,天气晴好。 兰姻一手提着鸟笼,一手拿着戏本子,躺在姻缘树的树杈上偷懒。 忽然,一阵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平静。 “兰姻——” 兰姻还没来得及应声,只见月老已经火冒三丈地来到她眼前,“为何老夫的姻缘盒里少了一根红线!” 兰姻暗道不妙,想起前几日,她不小心打翻了姻缘盒,而她养的喜鹊居然偷了一根红线,逃出了姻缘山,不知去向。 本想着装聋装哑掩埋过去,没想到月老竟然找上门来了。 兰姻怕惹事,只得如实相告——甩锅给喜鹊。 月老听完双眼一黑,气得险些撅了过去,“老夫是不是吃菌子了,怎么头晕眼花的......” 兰姻一个箭步过去扶住月老,找补道:“不过是少了一根红线,您老的姻缘盒里不是还有很多么?” 月老指责道:“每一根红线都是牵系人间姻缘的神器,红线遗失便是大罪,要是被有心之人利用,你可知会给三界带来多大的麻烦!” 兰姻不以为然,毕竟红线的力量,仅够用来牵系两个凡人的命运罢了。 三百年来,兰姻在姻缘树下看到太多痴男怨女为了爱而奋不顾身,最后却落得一个凄凉下场;即便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也会在百年之内身死魂销、阴阳相隔。 对于兰姻来说,爱——就是这纷繁尘世中最大的虚无。 只有自由,才是唯一的真理。 不过,事已至此,何不借此机会离开姻缘山? 兰姻想着这里,连忙跪下,朝着月老狗腿道:“兰姻知错了,兰姻愿意将功补过,下山找回那根红线!” 月老实在没辙了,叹了口气说道:“算了,念你初犯,老夫不再责罚。但是你必须尽快把红线找回来!红线乃是姻缘之根本,一旦系错,后果不堪设想。” 兰姻听完,连忙磕头如捣蒜,泣不成声地说道:“兰姻谨记教训!” 兰姻此番作态不过是哄骗月老罢了。 如今,她心心念念恢复自由身的机会就在眼前。下山之后,她又怎么可能会回来? 此刻的兰姻并不知道,这次下山竟会成为她这辈子最后悔的选择。 当然这也是后话了…… 第三章 长留神君 兰姻下山之后,仅仅玩了几天,就发觉无趣。 天界固然是仙灵汇聚的圣地,但一切都显得规律而单调,缺少了人间的烟火气息和变数。 于是,她心生一念,决定去人界寻找乐子。 天界与人界之间,隔着一座桥,名为“通界桥”,它横跨在无尽的虚空之上,两头连接着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兰姻花了一番功夫,终于抵达了通界桥,两道神使却拦住了她的去路。 “干什么去?”神使面无表情地按律问话。 兰姻留了个心眼,殷勤道:“小仙是月老仙人座下的弟子,师父派我下界有要事去办,请两位神使哥哥行个方便。” 神使闻言,依然面无表情地说道:“去那边排队领号。” 兰姻看着神使所指的方向,只见桥头竟排着一条望不到边的长队。 兰姻顿时眼前一黑,这么长的队伍要排到猴年马月才能轮到她? 于是,兰姻眼巴巴地望着神使,小声求道:“神使哥哥通融一下,小仙真的有急事,能不能让小仙插个队?” 神使却连眼睛也不眨一下,仿佛两座没有感情的石雕,毫无让行之意, “天界规矩,不可违背。” 兰姻闻言一秒变脸。 天界不讲人情,真是半点法子也没了,兰姻只能乖乖地过去排队。 刚走到队尾,身后忽然飘来一缕清冽而独特的幽香。 兰姻轻嗅了一下,那味道让她不禁心神一振,下意识回头去寻找来源。 只见两名神官押着一个仙风道骨的男子朝着这头走来。 兰姻的目光瞬间就被吸引过去——只见那男子一袭白衣如雪,面目孤寒,纯净无匹;一双凤眸幽暗不明,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明。 他不曾束冠,一头如瀑的银丝自然垂至腰间,衣袂翩跹之间也未见一丝凌乱。 兰姻从未见过美得如此出尘的男子,不由得一眼沦陷了进去。 毕竟这几百年来,她的交友圈小到只有月老一个勉强能算是男性的生物。 兰姻一时间失了神,等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人已经被押着走向了通界桥。 “等等,为什么他可以插队?”兰姻忍不住喊出了声,她的声音在空旷的通界桥畔回响,引起了周围等候者的注意。 排在她前面的仙者小声地提醒道:“你是哪儿来的散仙,竟然不认识长留神君?” 兰姻一时间哑然,她的目光紧随着长留神君的背影渐行渐远。 她在姻缘山上待了三百多年,对这方天界的规矩和人物都还不甚了解,此刻听到“长留神君”这个名号,却觉得有些耳熟,仿佛在哪里听过一般。 她皱起眉头,努力回忆着脑海中的碎片信息,却无法拼凑出完整的画面。 这时,那仙者看出了兰姻的困惑,解释道:“长留神君可是四海八荒之内赫赫有名的煞神,师从瑶池圣母,掌管灾疫刑法,铁面无私。千年前的混沌之劫,他凭一己之力打通了九天神域,守护天界至今……论他的身份,就算是天帝来了也要敬他三分。” 陌生的词汇一股脑地灌入兰姻的脑中,竟是一句话也没完全听明白。 不过,这位长留神君竟然已经千岁高龄了,看上去却丝毫没有老人味。 他的驻颜之术,必定是极为高明的。 兰姻心里暗自捉摸着:若是有朝一日能够再次见到他,一定要向他请教驻颜之术的秘诀。 兰姻静静地站在原地,忍不住转头看向身旁的仙者,提出了心中的疑问:“那既然他的身份这般尊贵,为什么会被神官押送往人界呢?” 仙者闻言,脸色微微一变,显然对这个话题有所忌惮。 仙者刻意压低了声音,生怕声音稍微大一些,就会引来什么不可知的灾难,“长留神君的事情,我等小辈怎可妄议……不过,据我所知,他这次下界似乎是去历劫的。” 第四章 错系姻缘 “历劫?”兰姻默念着这个词,忽而顿悟道:“只怕是长留神君也在天界呆得厌烦了,想去人界找找乐子。” 仙者闻言忍俊不禁,仿佛看傻子一样打量着兰姻,“人界有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求不得。八苦乃众生轮回六道所受之八种苦果,只有犯了错的神仙才会被剥去记忆下界历劫,怎会如你说得那般轻松?” 兰姻苦苦思索了一番,仅用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即便如此,我也觉得人界比天界有意思——天界百年如一日,实在是太寂寥了……” 仙者斜睨着兰姻,不再说话,怕是觉得她哪里出问题了,譬如脑子这方面。 此时,兰姻似乎被蛊惑着,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长留神君的方向。 这一次,她忽然注意到一道微弱的红光在长留神君的白衣之间若隐若现,宛如雪地中的一抹红梅,虽不张扬,但在她眼里却格外醒目。 “等等……”兰姻的心中猛地一颤,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但又不敢确信。 那红光……那红光……竟然像是她弄丢的那根姻缘红线! 兰姻的脑海中瞬间闪过这个念头,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试图理解这突如其来的发现。 那根红线,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长留神君的身上? 然而,此刻的兰姻已无暇细想,她的身体已经先于意识行动了起来。她凭着本能,迅速奔向长留神君,企图取回那根红线。 此刻,长留神君刚好通过了通界桥的最后一道防守,走上了桥面。 兰姻拼尽全力,追赶着他的背影,焦急地恳求道:“且慢!长留神君——你还不能走!” 就在兰姻即将触碰到长留神君的那一刻,意外发生了。 一股难以抗拒的气流从长留神君的身上推散出来,如同狂风暴雨般猛烈地冲击着兰姻的身体。 下一秒,兰姻猛地栽了个跟头,肉身和地面来了个一百八十度无死角的亲密接触,瞬间疼得抬不起头。 与此同时,长留神君身上的红线在半空中漂浮了几圈,闪烁着微弱的光。 那条红线的另一端,原本应该系着另一个人的姻缘,此刻却慢慢悠悠地飘落到了兰姻的手腕上。 兰姻发出一声惊呼,她惊恐地甩了甩手,试图将那根红线甩掉,但红线却仿佛有了生命一般,紧紧地缠住了她的手腕。 紧接着,红线突然发生了变化,开始缓缓渗入她的肌肤之中。 刹那间,兰姻一阵眩晕,眼前闪过了一幕幕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战场之上烽火翻涌,白衣逆行,翻覆拨云见南天;江湖纷乱锣鼓喧天,嫁衣入魂,拔剑卷刃斩红尘;古刹之下寺钟摇响,青袍回眸,一眼万年醺余晖...... 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些画面,一道遥远的声音犹如鬼魅般地将她震回了现实。 ——“天若因天命杀她,吾便逆天而行,不死不休!” 兰姻惊愕地回过神来,瞪大眼睛低头看向手腕——那里除了正常的肤色,已无任何异状。 而刚才看到的种种,也在一瞬间化为泡影。 与此同时,长留神君听到动静停下脚步,缓缓地转过身来,眼神中透露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你,为何追吾?” 看他的样子,似乎并未察觉到刚才的异常。 兰姻只觉得自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跪坐在地上,仰头望着眼前的“煞神大人”,不知该如何解释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她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尴尬地笑了一声,“小仙第一次见到君上这样的大美人,一时没忍住给您拜了个早年。” 长留神君垂眸凝视着兰姻,像是要将她看穿,半晌的沉默过后,他终于开口:“何名?哪个殿的?” 兰姻受宠若惊,回道:“小仙叫作兰姻,是姻缘山月老仙人座下的弟子。” 长留神君凝立不动,沉寂的氛围压得人喘不过气,“你,去天刑殿领罚。” 兰姻瞬间吓得匍匐在地,“君上?小仙犯了什么错......” 难道长留神君已经发现了她误系红线之事! 一想到自己可能面临的惩罚,兰姻就不禁打了个寒颤。 然而,长留神君却面无表情地说道:“口出诳语,行无礼数,罚禁足十六日,望严守己身。” 兰姻吐出一口郁气,阴恻恻地咬牙怨念道:“小仙遵命。” 真该死啊,长留神君果真如传闻一样铁面敬业,居然在下界之前还不忘工作,教训一个从没见过面的小仙。 兰姻要不是看他长得美,指不定在心里骂他千百回了。 不过好在长留神君没有发现红线的问题,要是被他发现了,就不止禁足这么简单了。 这时,一旁的神官提醒道:“长留神君,时间到了,该下界了。” 兰姻闻言,保持镇定地看向长留神君,像是送瘟神一样朝着他挥了挥手,“君上一路走好……” 长留神君的目光在兰姻的身上游移了一瞬,似乎想要看透她内心的想法。然而,他终究没有说什么,转身离开,缓缓迈向了通界桥的另一头。 直到长留神君的身影彻底在通界桥的尽头消失,兰姻才勉强舒了口气。 可惜还没等这口气顺下来,她似是又想到了什么,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像吃了黄连一样苦涩,“这回真是捅破大篓子了……” 第五章 下凡历劫 兰姻无论如何也想不通,那根姻缘红线为何会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缠在了她和长留神君的身上。 难道她和这个煞神还真有一段缘? 兰姻使劲摇了摇头,将乱飘的思绪拉了回来。 此刻,她的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要尽快找到解开这根红线的方法。 为此,她厚着脸皮回到了姻缘山,企图向月老求助。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月老声如洪钟般道。 兰姻捂着耳朵,连忙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当时只是想取回那根红线,谁知道它竟突然系到了我的身上……” “你这哪里是取红线,是专门来取老夫这条老命的吧!”月老抚着太阳穴,哀嚎道:“你可知牵错了神君的姻缘线,破坏了六道轮回的秩序,那便是擅自改写了他的命数。若他此次历劫失败,便再也回不来天界,天帝必会降罪于老夫!” 兰姻倒吸一口冷气,捂着手腕说道:“那您倒是快帮我把这条红线解开呀!” 月老气得两鬓竖起,“你懂什么,这姻缘红线一旦系上了,就绝无可能结开!除非……” 兰姻不确定地试探道:“除非什么?” “除非其中一人身死魂销……” 兰姻面色惨白地后退了两步,说道:“您老,该不会想要杀了我吧……” 月老剐了兰姻一眼,嘴碎道:“你的脑子里空无一物,能活在现在也堪称奇迹,老夫能把你养到现在也是仁慈——就算我杀了你,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兰姻闻言松了一口气,顺势扬起笑脸,狗腿道:“我就知道还是您老的格局大~” 月老不吃撒娇这一套,正色道:“老夫不会杀你,但误系红线事关重大。你必须去人界做一件事,这事逃不掉,若是你办不成,也别想再回天界了。” 兰姻意识到了事情的紧迫性,随即追问道:“什么事?您老该不会想让我去人界杀了长留神君,毁尸灭迹吧?” “……”月老满脸黑线,“长留神君若在人界有任何差池,天帝岂会善罢甘休。老夫要你做的事情,是去人界帮助长留神君安然历劫。” 兰姻说道:“历劫?长留神君到底犯了什么错,要历什么劫?” 月老叹了一口气,意味深长地说道:“长留神君没有犯错,他是自请下界历劫。三生三世,他须得尝遍八苦,渡生劫、情劫、死劫;断亲缘、情缘、寿缘;修仁心、道心、信心,方能渡劫成功。” 兰姻不解道:“这听起来也太复杂了,我到底该怎么做?” 月老指点道:“老夫与忘川河畔的孟婆尚有些交情,可许你不喝忘川水,保留记忆,直接入人界。你需暂为凡人,借机保护神君的凡胎化身,引他走向正确的命轨……” 此时的兰姻并没有意识到这个任务有多么复杂和困难,她只想着能入凡尘,尝尝做人的滋味,便欣然应承了这个任务。 三世为人,足够她在人界消磨乐趣了。 再者,要是她真的帮助长留神君成功渡劫,他回到天界之后指不定还能感念她的好,传授她驻颜之术,岂不是两全其美! 兰姻还没入人界,倒是先给自己画了一个极好的饼。 不过,不必多想,这饼还没圆起来就得糊。 月老瞥向兰姻,只见她的嘴角挂起了一丝没有营养的笑意,他不禁有点担心起来——他这个决定,该不会反倒害了长留神君吧? …… 第六章 神君命簿 南越国国都,地下斗兽场。 肮脏破败的栏珊里,昏暗的烛光穿透四周弥漫的尘埃,映照出一张憔悴而瘦弱的脸庞。 那是一个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的模样,小小的身影蜷缩在黑暗中,显得孤单而无助。 他的双脚被铁链牢牢地锁住,铁链的表面泛着寒光,透出一股阴森而压抑的气息。他脚踝处破皮的肉与冰凉的玄铁几乎黏在了一起,血淋淋的伤口在铁链的挤压下显得更加触目惊心。 此时此刻,少年一动不动地坐在杂草上,他的脸上沾满了斑驳的血迹和泥土,深邃如夜的眼眸空洞得像是一潭死水。 “叮......叮......”一阵刺耳的铁链拖动声打破了原先的平静,栏珊里的奴隶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醒。 他们惺忪地睁开眼,透过栅栏的缝隙,惊恐地目睹了两个守卫正在拖着一具僵硬的尸体缓缓走进来。 那具尸体面容已难以辨认,脸上满是斑驳的血污,赤裸的胸膛上,数十道狰狞的伤口触目惊心,显然是野兽的利爪留下的残忍痕迹。 原本就弥漫着压抑和绝望的氛围,此刻更是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 守卫将那具尸体丢到了少年所在的栏珊笼子里,少年默默地注视着身前的尸体,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仿佛早已麻木到失去了感知恐惧的能力。 其中一个守卫扫视了一圈栏珊里的奴隶,最终将视线落到少年身上,“下一个,轮到你了!” 少年闻言默默地站起身,面无表情地走向栏珊笼子外,似乎早已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守卫们冷漠地注视着这个即将被送入斗兽场的奴隶——这些奴隶只是供权贵取乐和博彩的工具,他们的生死并不重要,即便死了一个,也还有下一个。 斗兽场建造在地下,黑暗而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恶臭,那是铁锈与血腥交织而成的气味。 权贵们坐在高台之上,手中握着金币,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脸上写满了贪婪与残忍。他们兴奋地叫喊着,不断投下赌注,期待在这座斗兽场里看到更多的鲜血与痛苦。 斗兽场的正中央,一只巨大的铁笼赫然耸立。 铁笼的表面布满了斑驳的锈迹,闸门紧闭着,却仍然可以感受到里面那只巨型野兽的狂暴与凶猛。 此刻,那瘦弱的少年已经被带到了斗兽场的正中央,他站在笼子外面,眸子里闪烁着狠厉,仿佛笼子里的野兽才是他的猎物。 兰姻坐在高台之上,远远望向斗兽场上的少年,恍惚片刻再定神一看,一下子就辨认了出来——那少年就是长留神君。 虽然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但是那张脸、那双眼眸都和记忆中的长留神君如出一辙。 兰姻从衣袖中掏出了一本册子,上面的字只有她能看到,旁人看来只是一本空书。 这册子是她下界之前,托月老从司命神君那儿拿来的命簿,命簿上记录的是长留神君此番三世历劫的种种。 第一世,渡生劫。 这一世,长留神君出生在南越国边境的一个小村子,出身贫苦。 五岁那年,村子爆发瘟疫,长留神君的父母家人全都染病去世,自此他孤苦无依,亲缘断绝,只能靠吃百家饭苟活。 十岁那年,边境战事突然爆发,南越国与邻国之间的战火愈演愈烈,长留神君被卷入其中,被迫成为童子军。 后来,五千童子军全部战死,长留神君命硬,从乱葬岗里爬了出来。当了两年乞丐,结果又被卖进了国都的斗兽场…… 而所谓渡劫,就是要在经历这些苦难之后,依旧保持一颗仁善的心。 兰姻读完这一世的命簿,不由得怀疑司命神君和长留神君是不是有仇。 若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谁会把他的命写得这么惨? 第七章 兼爱苍生 天上一天,地下一年。 兰姻下界之前,只因长留神君临走时的一句话,被天刑殿的神官抓去领了罚,在天界耽搁了几天。 所以她来到人界的时候,这一世的长留神君已经十六岁了。 不过这个时间刚好是个转折点——兰姻此刻的任务,便是将长留神君从斗兽场里救出来,在他弱冠之前好好教化他。让他多行善事,胸怀仁心,避免引发后面一系列的惨案,助他这一世圆满渡劫。 想到这里,一阵巨响将兰姻拉回了现实。 铁笼的闸门轰然开启,一只凶猛的野兽咆哮着冲了进来。那是一只巨大的老虎,浑身肌肉虬结,獠牙外露,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凶光。 它低吼着,犹如从地狱深渊中爬出的恶魔,带着无尽的杀戮气息,朝着斗兽场中央的少年发起了攻击。 老虎猛然跃起,尖锐的爪子闪烁着寒光,直取少年的咽喉。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长留神君下凡历劫,没了神力,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 他无力躲避,只来得及侧过头,猛虎锋利的爪子瞬间就划破了他的肩膀,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紧接着,猛虎将他重重地扑倒在地,巨大的兽躯如同一座山压在他的身上。他的胸口被猛虎的前爪死死按住,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然而高台之上,权贵们见状更加兴奋起来,欢呼声和叫喊声此起彼伏。 “打啊!打啊!” “赶紧咬死他!快咬啊!” 众人高喊着让猛虎继续进攻,兴奋地挥舞着手中的酒盏,仿佛这场生死搏斗就是他们消遣的乐子。 少年并没有认输,他拼尽全身力气,挣扎着抬起双手,成功抓住了猛虎的前爪,借此机会用力一推,竟然将猛虎推开了一些距离。 他趁机翻身滚到一旁,勉强站了起来。 猛虎发出一声震天的嘶吼,兴奋地扑向他,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可惜凡人的肉身根本无法抵抗猛兽的袭击,他再次被猛虎狠狠压在地上。 猛虎露出狰狞的獠牙,却没有着急撕咬爪下的猎物,仿佛在戏耍着唾手可得的玩物。 他再次站起来,又被扑倒,一次,两次,三次……他还是没有放弃。 兰姻屏息站立,双手紧握在护栏上,目光紧盯着斗兽场内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为了不破坏六道秩序,她在下界之前被削去了仙力,不能插手生死之事,如今只能看着眼下的情形干瞪眼。 兰姻悬着七上八下的心,下意识吼道:“这不公平!人体凡胎纯靠肉搏,怎么可能赢过野兽?” 她的话语引起了一个贵公子的注意,他斜睨着兰姻,说道:“弱者有什么资格说公平?” 兰姻回头看去,只见那贵公子斜坐在美人榻上,一身锦袍气质出尘,虽是男相,眼里眉间却透着一股阴柔妖冶,不像个好人。 兰姻朝他说道:“众生平等,万物平等。你以强弱分人,这是歪理。” 贵公子闻言,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笑意,“你不妨先看看周围的人,再好好想想我刚刚说的话有没有道理。” 兰姻环顾四周,只见周围人的脸上都露出了近乎于变态的兴奋神情,他们仿佛在欣赏着一场表演,享受着这种弱肉强食带来的快感。 “在强者的眼中,弱者的生死不过就是一场游戏罢了。”贵公子幽幽地看着兰姻,补充道:“底下这个奴隶被卖进斗兽场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会死的结局。即便给了他武器,也只是让他多活一阵子罢了。” 兰姻感到一阵心寒,她不明白眼前的这些人为何对生命如此漠然。 沉默半晌,她稳住心神,走到那贵公子的坐榻边,不屑地说道:“那我们赌一局如何?” 那贵公子端起酒盏,微眯着双眼,颇有兴致地说道:“你可知我是谁?你敢和我赌?” 第八章 生死赌局 兰姻其实早就注意到了眼前这个贵公子——他衣着华贵富丽,腰悬玉佩雕工精细,一看便知是价值连城的珍品。 而他身边的侍从个个身材魁梧,目光锐利,显然是经过严格训练的练家子。 她心中暗忖,此人非富即贵,若是能求得他的帮忙,说不定能把长留神君救出来。 兰姻弯腰从案上拿起一把切水果的匕首,正要说话,却见两旁的侍从紧逼靠近,手中的剑戟出鞘寒光闪闪。 贵公子挥手示意侍卫退下,他望着兰姻问道:“怎么,你想杀了我?” 兰姻挑眉道:“我不是要杀人,而是要救人。” 话罢,兰姻摇晃着手里的匕首,补充说道:“我想和你赌一局,赌这把匕首能不能杀掉猛虎,能不能救下场中那个少年。” 贵公子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你可知这把匕首连老虎的皮毛都没办法割破?” “这个你别管,我就问你敢不敢赌?” 贵公子一听此言,哈哈大笑,“你拿什么跟我赌?” 兰姻正色道:“若是那个少年用这把匕首杀了猛虎,就算我赢,我要你帮我把他赎出来;若是我输了,赌金任你开。不过,我想我不会输,所以没必要。” 贵公子起身走到兰姻面前,低头俯视着她,饶有兴趣地说道:“好,既然你如此有信心,那我们就来赌一场。不过,赌注得加大一些。若是你赢了,我不仅会放那奴隶离开,还会送你千两黄金作为奖赏。但若是你输了,你的性命,便归我所有。” 兰姻闻言脸色一变,心里纳闷:本想赢点钱赎人,怎么赌到最后要玩命了? 贵公子戏谑道:“怎么?不敢了?” 兰姻攥紧了手里的匕首,正色道:“有何不敢?赌!” 话已出口,收不回来,只能硬博一把了。 赌局开始。 兰姻紧紧地盯着斗兽场内的动静,寻找着合适的时机。 只见少年已经被猛虎紧逼到角落、无处可逃,他满脸汗水,疲惫地靠在笼壁上喘息。 而猛虎张着血盆大口,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凶光,预试着发动最后一次攻击。 兰姻见状,果断地将手中的匕首丢了出去,朝着少年大喊道:“接住!杀了它!” 匕首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准确地落在了少年的脚边。 视线相撞,少年先是一愣,然后立刻明白了兰姻的用意。 他慌忙捡起匕首,双手紧紧握住,似乎在积蓄全身上下最后的力量。 猛虎见到刀光后,发出了震天的怒吼,仿佛要将整个斗兽场都掀翻。它愤怒地纵身一跃,利爪在空中划出一道寒光。 少年迅速翻滚到一旁,身体在地面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而猛虎由于冲势过猛,一下子撞在了坚硬的铁笼之上,铁笼的巨响在斗兽场内回荡,震得所有人耳膜嗡嗡作响。 少年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转身面向眼前的庞然大物,猩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它。 杀了它……杀了它……杀了它…… 耳边一遍又一遍传来这个声音。 那是他内心深处的呼唤,也是他此刻唯一的信念。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紧握着手中的匕首,一步步踉跄地朝着猛虎走去。 猛虎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杀意,张开了利爪和獠牙,朝他凌空一跃。 少年并没有躲避,他迎着猛虎的扑击而上,手中的匕首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狠狠扎中了猛虎前爪的肉垫。 只听一声嘶吼,猛虎痛得疯狂咆哮。 但少年却没有给它任何喘息的机会,他猛地挥出匕首,一道寒光划过空气,直奔猛虎的眼睛而去。 猛虎似乎没有料到少年会有如此精准的反击,它的瞳孔猛地收缩,已经来不及躲避。 匕首准确地刺入了它的眼睛,鲜血瞬间喷涌而出。猛虎发出凄厉的惨叫,身体在空中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兰姻见状,心跳如同战鼓般猛烈敲击着胸腔。 她知道这一切还没有结束——猛虎若不死,少年的处境会更加危险。 那把匕首虽能刺破老虎身上最柔软的部位,但终究无法给这头皮糙肉厚的凶兽带来致命的伤害。 与此同时,贵公子轻飘飘地鼓起了掌,脸上带着玩味的笑容。 他望着场中奋力抵抗的少年,轻描淡写地说道:“有点意思……不过你肯定赢不了,这小奴隶没得救,也不该救。” 兰姻故作镇定道:“还没结束,一切未可知。” 斗兽场上,猛虎咆哮着,疼痛激起了它更深的愤怒,使它更加狂暴。 它猛地晃动巨大的头颅,试图甩掉附着在眼睛上的匕首,鲜血顺势从它的眼眶里涌出,流进了口中。 刹那间,猛虎足尖点地,腾空一跃,利爪狠狠地抓住了少年的手臂,使得他的手臂瞬间被撕扯开一道血口。 少年咬紧牙关,忍住疼痛用力挣扎着,但他的力量在猛兽面前显得微不足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血肉被硬生生撕裂。 要死了吗?要认输了吗? 他自问着,眼前一片灰暗。 然而,在即将绝望的时刻,他的眼眸捕捉到了高台之上的一道视线。 那道视线来自一个陌生女子,她的眼神里掺杂着一些看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是担心、酸涩、不安……还隐藏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期盼。 他的心头恍然震颤了一下,神经紧绷起来,像是被唤醒的杀神,眼眸里的绝望被想要活下去的欲望所取代。 下一秒,他猛地翻身骑到老虎背上,快速解开了腰带,将其拧成绳状,并紧紧地勒住了老虎的脖子,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身下的老虎疯狂地挣扎着,想要摆脱他的束缚。 少年见状,更加用力勒紧绳带,手被磨得皮开肉绽,鲜血顺着他的指缝间流了出来,可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紧咬牙关重复着同一个动作。 勒死它,勒死它,勒死它! 持续了一段时间之后,猛虎渐渐地失去了力气,挣扎的幅度也越来越小。 “轰——”随着一声巨响,猛虎庞大的身躯轰然倒下,再也无法动弹。 少年筋疲力尽地伏倒在老虎的身上,而他的双手却依然紧紧抓着巨兽的脖颈,仿佛还在确认这个曾经威胁他生命的生物,是否真的彻底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随着凶兽的倒下,整个斗兽场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权贵们都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 谁都没想到,这个小奴隶竟然能把一头凶残的巨兽活活勒死。 第九章 文字游戏 此时的兰姻如释重负,她挑眉看向贵公子,眼里皆是得意,“我赢了,请公子信守承诺!” 贵公子眼眸微暗,看着台下发生的情形,一言不发。 见他不想兑现承诺,兰姻质问道:“你莫非想耍赖?” 贵公子语调闲散地说道,“如何算耍赖?这一局,你我皆未赢下赌局。” 兰姻厉声道:“他杀了老虎,为何不算我赢?“ 贵公子歪头看着兰姻,似笑非笑道:“你和我赌的是‘匕首能不能杀死老虎’,可真正杀死老虎的不是匕首,而是他的腰带。” 此话一出,兰姻便意识到自己碰上硬茬了,“荒谬,你竟然和我玩文字游戏?” 贵公子不以为意,“在我的赌场里下注,我就是规矩,你不服也得服。” “!”兰姻心头一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确认道:“这座斗兽场是你的?你莫非是......谢昭?” 谢昭轻笑不语,算是默认。 谢昭,是南越国人尽皆知的皇商,赖于他和东宫太子的交情,他在户部挂了一个虚名,专为皇室采购所需物品。 谢家在国都家业庞大,有百万之富,而谢昭年仅二十有三,就执掌了谢家家主之位。 至于兰姻为什么会知道谢昭,是因为此人在长留神君的命簿里占了很大一部分比重—— 这一世,长留神君有个苦命的出身,父母双亡、瘟疫病痛、战场流离、奴隶死斗......这些都是小磕小绊,他真正的命中大劫是在两年后。 而这大劫的牵动者就是谢昭的远房表妹——谢韵庭。 命簿里是这样写的: 两年后,谢韵庭在这座斗兽场中救下了重伤的长留神君,带回谢府悉心照顾,让他在她身边做了侍从,自此长留神君对谢韵庭情根深种。 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谢韵庭此生挚爱是其表哥谢昭,且两人从小就定下了婚约。 然而,谢昭偏偏无意于谢韵庭,所以迟迟没有将她娶过门。 长留神君喜欢谢韵庭,谢韵庭喜欢谢昭,谢昭不喜欢谢韵庭。 三人成了死局! 这时的长留神君自知身份低微,配不上谢韵庭。 于是他日夜勤修武艺,二十一岁那年,他终于从一个小小的侍从变成了名满天下的武将,本想着仕途大顺平步青云,迎娶心仪之人。 结果,长留神君从战场凯旋,回到国都之时,谢韵庭和谢昭迫于家中催婚,早已结亲,甚至连孩子都怀上了。 原本这样也就结束了,可惜长留神君偏偏不死心,死缠烂打追求人妻。 看命簿写到这里,兰姻已经恨不得一掌把他拍死。 世上女子三千弱水,他非要只取一瓢饮,这不是脑子被驴踢了吗? 后面的故事,兰姻也没耐心看下去了。 她直接翻到命簿的最后一页,得知长留神君最终会因爱生恨,心生恶念,害死谢韵庭和谢昭。 而他也将在故人陆续凋零之后,幡然醒悟,郁郁而终,不得善果。 享年二十四岁。 好在如今长留神君才十六岁,还有八年的劫要渡。 兰姻觉得既然爱而不得如此痛苦,倒不如直接从根源上掐断它。 她提前把长留神君从斗兽场救出来,并带他离开国都,避免他遇上谢韵庭和谢昭,以此消解命中之劫。 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谢昭现在就站在兰姻的眼前,还不放“长留神君”走。 兰姻暗自盘算了一番,觉得在谢昭的地盘,硬碰硬自然行不通,看来只能智取了。 她柔声说道:“谢大人何必为了一个奴隶大动干戈,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正好您可以换一头更凶猛的野兽了~” 谢昭饶有兴趣地侧头盯着她,学着她的语气说道:“你变脸的速度倒是快得很~” 兰姻狗腿直言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小人知错了。不过台下那个少年对小人很重要,恳请谢大人放人。” 谢昭挑眉道:“这是求人的态度么?” 谢昭实在是太欠了,竟然软硬都不吃。 兰姻叹了口气,学着人的姿态,恭敬作了一揖,诚恳道:“您若是愿意放人,让小人做什么都可以。” 此话一出,谢昭唇线拉直,不解道:“那奴隶是你什么人?” 第十章 谎话连篇 兰姻脑子快速转动起来,随口说了一个看似合理的身份,“小人是那个少年的姐姐。” 如今兰姻在人界的化身保留了在天界时的样貌,与人界十八岁左右的凡人女子无异。 “姐姐”这个身份既不会引起他人怀疑,也能更好地拉近她和长留神君的关系。 想到这里,兰姻便开始卖惨,泣不成声地胡编乱造道:“六年前,小人与家弟在战火中失散,他们都说他已经战死了,可是小人偏偏不信,小人在乱葬岗里刨了七天七夜,还是没能找到他。万万没想到,他竟然在国都的斗兽场里受苦……” 兰姻的眼睛里好像装了两口泉眼,泉眼打开,二话不说,清泪直流。 谢昭见状,下意识感到头疼,慌忙打断道:“你当真愿意为了他,什么都可以做?” 泉眼一关,兰姻擦干眼泪,狗腿笑道:“除了死,小人做什么都可以。” 谢昭的指尖在案上轻敲,沉默了半晌,他朝着侍从吩咐道:“把那奴隶带上来。” 侍从得令后匆匆跑了下去,没过一会儿就将人从斗兽场内押送了过来。 “走快点!” “唔……”痛苦的闷哼声响起,侍从用鞭子狠狠抽打着少年的脊背。 少年被铁链禁锢的双脚艰难地挪动着,每一步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随着再一次的鞭打,原本就受了重伤的身子终是撑不住,双腿一软,栽倒在了兰姻的跟前。 兰姻看着脚下这个血肉模糊、狼狈不堪的小奴隶,完全不敢把他和昔日在通界桥上一眼万年的长留神君放在一起作对比。 她心情复杂地弯下腰,企图将他扶起来。 然而在她蹲下去的瞬间,两名侍从却突然用刀架住了她的脖子。 兰姻脸色煞白,警惕地瞥向谢昭,涩声问道:“谢大人又想做什么? 谢昭举着酒盏,酒光映照在他的眼眸中,闪烁着捉摸不透的光。 他缓缓走近兰姻和少年,目光在两人之间穿梭,似乎在寻找着什么能证明他们关系的蛛丝马迹。 “细看之下,你们竟然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谢昭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几分疑惑。 他的目光最后定格在兰姻的脸上,似乎在等待她的解释。 兰姻心中一凛。 正所谓说了一个谎,就必须用另一个谎来圆第一个谎。 为了打消谢昭的怀疑,兰姻只好再次哄骗道:“小人与他同母异父,小人长得像家父,他长得像家母……” 长留神君长得漂亮,说他长得更像母亲,应当不为过分。 谢昭轻笑一声,显然看破了她的谎言,“你们的母亲,一女侍二夫,真是惊世骇俗。” 兰姻干咳一声掩饰尴尬,编了第三个谎言:”母亲先是生了小人,然后改嫁生了家弟。“ 话罢,她又补充道:“若他与小人非亲非故,小人为何要救他?” 谢昭听完兰姻的话,突然伸手抓住了少年的头发,迫使他抬头看向自己。 少年吃痛地皱起眉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满和狠厉,但他没有挣扎,只是默默地忍受着谢昭的动作。 “你叫什么名字?”谢昭低声问了一句。 少年紧咬着唇瓣,不说话。 兰姻为了不让谢昭看出破绽,抢话道:“他叫长留,兰长留,小人叫兰姻。” 谢昭语气低沉,“我问你话了吗?” 兰姻绷紧了嘴角,声音很低,却坚定地说道:“家弟受了重伤,怕是开不了口,谢大人还有什么想问的,都由小人来代为回答吧。” 此话一出,少年乌黑的眸子顿时一暗,他看向兰姻,带着些许辩不分明的情绪。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胞姐,是眼前这个女子认错了人。 可是他没有否认,因为他存了私心——从这个女子丢下匕首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她一定会设法带他离开这里。 谢昭的眼中微不可察地闪过一丝狡黠,朝着兰姻说道:“你可知这斗兽场内的奴隶都签了卖身契,你想要我放了他,就必须拿出等价的赎金来换他。” “赎金要多少?” “在这个世道上,奴隶的命原本就不值钱,不过他刚才勒死了我的兽宠,赎金就要涨到——二百五十两。” 兰姻掐指一算,“您倒是真会坐地起价。” 寻找百姓一辈子都赚不到二百五十两,谢昭是算准了兰姻拿不出这么多银两,才敢漫天要价。 真是奸商。 “你若拿不出赎金,还有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兰姻早就猜到谢昭绕这么一个大圈子,是别有所图。 “用你自己来换。”谢昭眉眼带笑,偏偏笑意未达眼底。 兰姻檀口微张,眯起一双桃花眼,调侃道:“搞了半天,原来大人是看上了小人?” 第十一章 以命抵命 谢昭盯着她,唇边的笑意依旧玩味,“别想太多,论样貌,我府中的婢女各个都比你强。” 兰姻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还请谢大人有话直说,弯弯绕绕,听不懂。” 谢昭轻笑一声,说道:“斗兽场以人兽斗戏、博彩盈利为生计,如今你弟弟杀死了我的兽宠,坏了我的生计,他得赔我一头新的兽宠。” 敢情他还想把兰姻当成宠物养着? 兰姻话锋一转,说道:“大人想要的不过是一只新的宠物罢了,您放了我们,我们去给您找一头更凶猛的野兽赔您,如何?” 谢昭并不上当,“我若把你们都放了,你们一起逃了怎么办?我自是要留你在身边做抵押,才能放心让你弟弟离开这里。” “不愧是谢大人,真会做生意。”兰姻默默咬牙,只道是无商不奸。 她想和他使诈,根本占不到便宜。 谢昭说:“我不是在和你谈生意,而是在和你打赌。” 兰姻问道:“赌什么?” 谈话之间,谢昭不知从何处取来了笔墨,写下了一纸赌约,“只要你弟弟寻得猛兽,卖身契即可作废;若他寻不回猛兽,一命换一命,那你就得归我。” 他轻轻吹去赌约上的墨痕,将它递到兰姻的眼前,“白纸黑字,签字画押。” 两边的侍卫手握大刀架在兰姻的脖子上,刀锋紧贴着她的皮肤,只要轻轻一推,便可轻易划破她的喉咙。 这哪里是赌博,分明是逼人就范。 兰姻扯了扯嘴角,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您先等等……让小人考虑一下。” 以命抵命,这生意显然不是很划算。 兰姻垂眸扫了一眼脚边的“长留神君”,只见他精神涣散地躺在地上缩成一团,就像街头被虐待的流浪小狗一样可怜。 兰姻心间一软,埋怨自己捡了个大麻烦。 如今非但没能给他避劫,还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也不知这大麻烦有没有听见刚才的对话,只见他慢悠悠地伸出皮开肉绽的手臂,试探性地搭上了兰姻的衣角,轻轻扯了扯。 他抬眸对上了兰姻的视线,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却被一阵猛烈的咳嗽打断。 随着胸腔翻涌而来的痛苦,他的嘴角溢出了一丝鲜血,他试图大口喘息着,像是濒死之际,仍在顽固而拼命地摄取活下去的希望。 兰姻见此情形,深吸了一口气,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她微微抬起下巴,注视着谢昭,“小人的弟弟被老虎所伤,需要静养,可否先让小人带他离开斗兽场医治,再办您的差事?” 谢昭脸上的狡黠渐渐收敛,他端起桌上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缓缓说道:“你弟弟既然有徒手猎虎的本事,我自然不能浪费。你放心,我会给你们时间养伤。不过,你们最好不要让我等太久。” 此话一出,兰姻立刻伸出手接过了那份赌约,按下了自己的指印,说道:“这一次,还请谢大人说话算数。” 谢昭意味深长地扫视了兰姻一眼,然后将视线落到了少年的身上,说道:“算不算数不是我说了算,这一局你可是把命押在他身上了。” 说完,谢昭抬手示意侍卫退下,并从桌案上取了一把铜匙,丢到了兰姻的脚边。 兰姻看了一眼,立刻明白过来。 她随即弯下腰捡起铜匙,小心翼翼地解开了少年脚踝上的铁链。 “叮……叮……” 兰姻将铁链扔到一旁,看着少年脏兮兮的脸庞,又悲又喜地说道:“别担心,以后你就自由了。” 他抬眸看向兰姻,那双布满污垢的眼中闪烁着不明的情绪。 他那干瘦的身躯微微颤抖,仿佛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真的自由了么? 第十二章 叫我阿姐 谢府后院的一间柴房,窗棂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发出低沉而破旧的响声。 一股难闻的药香从柴房内弥漫开来。 兰姻用干净的麻布蘸了药水,仔细帮少年擦拭伤口。 估计是疼痛入骨髓,少年从昏迷中醒来,眉头紧锁,显然忍受着不小的痛苦。 兰姻见状轻声说道:“你醒了?”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 少年想要开口说话,却发现喉咙干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他只能微微点头,示意自己已无大碍。 “你别动,伤口需要好好处理。”说完,兰姻手上的动作故意用了点力,也算惩罚他这个“瘟神”给她添了这么多麻烦。 “唔……”少年闷哼一声,静静地躺在简陋的木榻上,愣是死撑着,一句疼也不喊。 见他故作坚强,兰姻便心软了一些,调侃道:“疼得话就喊出来,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没人会笑你的。” 少年闻言,反而合上了眼皮,连闷哼都不愿了。 “真是嘴硬……” 兰姻叹了口气,放轻了力道,细致地擦拭着他身上的每一处伤口。 随着兰姻的指尖在那些伤口上一点一点滑过,她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这具身体的颤抖。而他却静静地承受着这一切,仿佛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痛楚。 其实早在他醒来之前,兰姻就已经花了大半个时辰检查他的伤处。 她完全无法想象他之前都承受了多么残忍的虐待,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纵横交错的新旧伤痕让人触目惊心。 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与伤口的暗红血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身上瘦得没几两肉,裂开的皮肉下面甚至能看清根根分明的骨头。 虽然他此刻一言不发,但兰姻能够感受到他的意识是清醒的。 兰姻深知自己是带着任务下界而来,也知道长留神君所受的一切不过是命簿上的寥寥几笔,但是实实在在看见他的惨状,不禁有些同情他。 在处理完所有的伤口后,兰姻已经弄得满头大汗,她坐在床边,为少年盖上了一层薄薄的被子,默默地注视着他那张苍白而憔悴的脸。 清洗掉血污之后,兰姻才真正看清了他的模样。 这张脸青涩稚气,尚未长开,但依稀能看出长留神君的三分神韵,若能再长上几年,怕是这世上又会多出一个貌美妖孽。 兰姻在床头发了一会儿呆,见少年紧闭双眼、呼吸平稳,似乎是睡着了。 于是她缓缓起身,正欲离开,一只冰冷的手却紧紧扯住了她的手腕。 “别走……”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 兰姻微微一怔,转头看向少年,解释道:“我不走,怎么去帮你煎药?” 少年指尖轻轻一颤,视线瞥到柴房的角落里正吊着一壶药汤,这才松开了手。 又花了一个时辰,汤药终于熬好了。 兰姻累得爬到木榻外侧,将少年扶坐了起来,让他半靠在自己怀里,舀了半勺汤药,慢慢递到他嘴边。 少年的嘴唇碰到腥苦的药味,下意识紧闭唇瓣,药汁顺着他的嘴角滴落到兰姻的手背上。 兰姻愣了一下,蹙眉责备道:“你都多大岁数了,还怕苦?” 少年侧过头,沉着脸小声道:“我不怕苦。” 兰姻拿他没辙,只好语气缓和了一些,说道:“你若不是怕苦,就是担心这药有毒?我不会害你,你要是不信,我就喝给你看。” 说完,她重新舀了一勺药汤,送进了自己的嘴里,然而滚烫又苦涩的药汁瞬间麻痹了她的舌头,苦得她眼眶都逼出了热泪。 少年见状,嘴角不由得扯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这一瞬间又刚好被兰姻捕捉到了,她纳闷道:“你还能笑,看来是伤得还不够重。” 说完,她尝试吹凉了汤药,再喂给他喝。 这次,他倒是乖乖配合着张开了嘴。 她一点点的喂,他一点点的吞。 喂到一半,兰姻放下药碗,说道:“告诉你一个诀窍,人在吃药的时候,只要心中默念所爱之人的名字,就不会感到苦了。” 少年闻言动作一滞,“我没有所爱之人。” 兰姻不以为意,悉心教化道:“家人朋友都可以是你所爱之人,胸怀仁心,福果则至;若你心中无爱,每行一步都将是苦果。” 少年沉默了很久,方才冷冷说道:“我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 兰姻随口说道:“我是你阿姐,你可以把我当做所爱之人。” 少年眸色更加深沉了几分,阴恻恻地说道:“你认错人了,我叫阿蛮,我不是你弟弟,我也没有阿姐。” 阿蛮是他的乳名,是小时候父母为了养活他而取的贱名。 因为父母死得早,所以他没有正式的名字。 兰姻倒是没想到他会说得如此直白,更是如此急迫地想要与她回避关系。 可不管他叫什么,是阿蛮、是长留神君、还是兰长留,不过只是一个称呼罢了。 而对兰姻而言,她此行的第一目的,就是要帮他渡劫。 “你不愿认我,也无所谓,反正我们现在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兰姻开门见山道:“你我都是亲缘断绝之人,在这世上无依无靠。我将你从斗兽场里救了出来,也算是对你有再造之恩。我又年长你两岁,你叫我一声‘阿姐’不算吃亏。” “……”阿蛮不再说话,径自从兰姻手中取过药碗,将剩余的汤药囫囵吞咽了下去。 兰姻欣慰地看着阿蛮,俨然一副救苦救难女菩萨的模样。 第十三章 木剑开刃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 兰姻和阿蛮在谢府后院的柴房里住着,与其说是住着,不如说是被关押着。 这间低矮破旧的南房,终日看不见阳光,空气中弥漫着潮湿与腐朽的气息。 本就不适合活人居住的屋子里,还堆放了一半干草和木柴,让整个空间变得更加狭窄拥挤。而且屋子里只有一张被虫蛀的木榻勉强可以躺,地上都是木屑和虫蚁...... 起初半个月,阿蛮伤势严重,兰姻只能蹲坐在木榻旁照看他。榻上的木屑和虫蚁时不时地掉落在她身上,痒得她几天几夜没合上眼。 后半个月,阿蛮伤势转好,兰姻就和阿蛮挤在这张简陋的木榻上同眠。 而谢昭每天都会指派下人,按时送来药物与食物,他本人却鲜少在府中露面。 许久不见他的身影,兰姻都快怀疑谢昭是不是已经找到新的乐子,连带着把他们给忘了——毕竟对于这种贵公子而言,她和阿蛮只是可有可无的消磨时光的玩物罢了。 不过这样也好,兰姻计划着等阿蛮的伤势好全之后,找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带他溜出谢府逃之夭夭。 她才不会蠢到真的和谢昭玩什么赌局呢。 大雨将至,兰姻透过窗栏的破口处,百无聊赖地窥视着渐渐暗淡的一方天空。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打破了兰姻的思绪,她顺着声音的源头望去,只见阿蛮正趴在木榻上,专心致志地雕刻着一块木头。 那原是柴房里用来烧火的普通木头,阿蛮却用从斗兽场里偷偷带出来的匕首一点一点地把木头的边缘削平,雕刻成了一件扁扁长长的物什,只是尚未完全成形,从外观轮廓看不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兰姻不知道阿蛮对这块木头有什么执念,于是忍不住开口问道:“自从你手上的伤好了之后,你就抱着这根木头没日没夜地削,甚至睡觉都抱着,你到底在削什么东西?” 阿蛮听到兰姻的话,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缓缓地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沉默了半晌之后,他才缓缓地回答道:“木剑。” 兰姻凑了过去,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他手中的那把半成品木剑上,心里不由得唏嘘起来。 阿蛮从小就没了父母,前半生几乎都活在杀戮和血腥之中。即便从斗兽场出来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也还是为自己制作一把保命的凶器。 兰姻看着阿蛮,心里突然有些发闷,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可怜他,还是在害怕他误入歧途。 想到这里,兰姻规劝道:“木剑不开刃,亦会有杀戮。你不如学着削些花鸟鱼虫之类的小玩意,说不定以后还能拿去卖钱。” 阿蛮极为用心地雕刻着剑柄,冷声说道:“连生死都无法掌握在自己手中,还谈什么花锦世界。” 小小的人儿却说出了如此成熟的话。 兰姻心里感慨,不再去扰他兴致,打岔道:“那等你削好了这把剑,能不能抽空帮我削一把木梳?” 阿蛮的眼眸微微一动,目光落在兰姻脑后的头发上,只见她一头乌黑的长发仅用一块粗麻布条随意地扎着,发丝显得有些凌乱。 他心中一动,说道:“你是不会束发吗?” 兰姻确实没想到做人竟是如此麻烦——在天界,她只需小施仙力,就可穿戴整齐;到了人界之后,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亲历亲为。 被阿蛮说到了窘迫之处,兰姻尬笑了两声,解释道:“想必有了木梳,束发会方便一些。你要是没空帮我削,也不碍事。” 阿蛮低下头看着木雕,手在木纹上反复摩挲,隔了好久,他才开口道:“你过来,我帮你。” “嗯?”兰姻反应慢了半拍,后面才理解过来——阿蛮的意思是指他可以帮她束发。 兰姻随即解开了头上的布条递给阿蛮,心中一悦:“多谢阿蛮。” 阿蛮接过布条,一点一点解开了兰姻凌乱打结的秀发。 兰姻低着头,感受到阿蛮的手指在她的发丝间穿梭,咫尺之间,她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药味。 不过片刻功夫,阿蛮就说道:“好了。” 兰姻起身找到水盆,借着水面的倒影,看见原本凌乱的发丝此刻被整齐地绾在脑后,显得清爽又利落。 兰姻用一脸惊奇的模样看着阿蛮:”你是怎么做到的,能不能教教我?” 阿蛮绷直唇线,点了点头。 兰姻见状,盘腿坐在了榻沿,复又拆开头上的发带,让阿蛮手把手教她绾发。 兰姻有些手笨,干不了细致活,阿蛮给她演示了一遍绾发的步骤,她还是没学会。 于是阿蛮一遍一遍地教,兰姻一遍一遍地学。 也不知道阿蛮从哪里学来的绾发技巧,他竟然会绾各种女子的发髻。 兰姻好奇心泛滥,”这些你都是从哪里学来的?“ 阿蛮动作一滞,淡漠地说道:“小时候看我爹给我娘绾发,偷学的。” 兰姻脱口道:“那你爹一定很爱你娘吧?” 听到这个问题,阿蛮突然不再说话。 兰姻不甚在意,继续学着如何绾发。 这些天,她逐渐摸清了阿蛮的路子——他总是动不动就一言不发,心里藏着事,不愿和外人诉说。 一语概括他就是:说话变扭,做人拧巴。 此时,兰姻并不知道阿蛮突然不再说话的原因,也并不知道人界规矩——凡人男子只有在婚后,才能为女子梳头绾发。 第十四章 那是死罪 姐友弟恭的祥和氛围,很快被一阵雷鸣声打破。 屋外突然狂风大作,天边乌云滚滚,张狂的大雨从漏缝的窗户扑了进来。 兰姻快步走到窗边,用力将破旧的窗框合上,顺带捡起两块断木抵住窗沿,以防大风再次将窗框吹开。 就在她放好木块的同时,木刺不小心划伤了她的手指,指尖很快就冒出了几滴血珠子。 兰姻一阵吃痛,将受伤的手指含进嘴里,心里暗自嘀咕:原来肉体凡胎这么脆弱,光是刺破一个口子就已经这么疼了,要是到了濒死之际,岂不是会更痛…… 兰姻不敢细想,突然听见柴房外的泥巴地里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她戒备地退缩到木榻边,将阿蛮护在了身后。 随着一阵开锁声,四五个穿戴斗篷斗笠的侍卫提着刀闯了进来。 领头的侍卫扫视了房间一圈,视线落了过来,吩咐道:“收拾一下,大人要见你。” 兰姻挡在阿蛮身前,不知道侍卫是在朝着谁说话。 于是她闪过身子,却见侍卫的视线锁定在她的身上,她瞬间拉胯了脸,问道:“见我做什么?” 侍卫不耐烦道:“废话少说!你是想自己走,还是我们架着你走?” “行……行,我自己走。”说完,兰姻转身看了一眼躺在木榻上的阿蛮,调整情绪嘱咐道:“我去去就回。” 阿蛮依旧低头忙着雕刻木头,听到兰姻的话,他只是动了动眼皮,并没有回应。 外面的雨势渐大,院子里迷蒙一片。 兰姻跟着侍卫一步一步穿越长廊和亭堂,故意放缓步伐,隔着雨幕观察路线。 兰姻可以在谢府中随意走动的机会不多,她也只能凭借初次进入谢府的记忆,大致勾勒出了谢府内部的格局。 谢府各个院落都有层层叠叠的守卫在院中巡视,估摸着是因为谢府藏有万贯家财,所以才要森严布阵,严防贼人偷盗。 看着眼下的情形,兰姻确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单凭她和阿蛮,想从谢府逃出去,可能性几乎为零。 她的思绪跑偏了,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被带到了一间屋子里。 这间屋子与后院的柴房截然不同,屋内布置极为精致,香案软榻、文房四宝、珠帘玉幕一应俱全。 窗外一道迅疾的闪电划破半空,光痕透过一面八宝玲珑屏风映照出了屏风后面的人影。 “啪——”侍卫们退出屋子,关上了房门。 房内仅留下兰姻和屏风后那人。 “愣着干什么?过来。”谢昭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想干什么? 兰姻面露难色,思绪乱飞,最终下定了决心,赴死一般缓缓绕过屏风走了过去。 谢昭坐在矮桌边,手里端着酒盏,眉梢眼角含着狡黠,散漫地命令道:“给我倒酒。” 兰姻一边琢磨着谢昭的心思,一边顺从地拿起酒壶斟酒。 她一言不发,慢慢将酒杯灌满,便低下头装起了木头人。 谢昭拿起酒杯,斜睨了她一眼,说道:“你们在谢府住了足月有余,也该去为我办事了。” 兰姻闻言抬起头,说道:“可是小人弟弟的伤还没养好。” 谢昭充耳不闻,继续道:“七日后,北燕国使者来国都进贡珍宝。贡品之中有一头异兽,名叫狏狼,形似狐狸,却长有狼尾长耳,性子凶猛。若你弟弟为我猎得此兽,我便放了你们。” 此话一出,兰姻顿感不妙,“偷盗贡品,那是死罪。” “嘘——”谢昭微眯双眼,故弄玄虚地说道:“你也知道这是死罪,还敢这么大声说话?” 兰姻没想到谢昭竟然暗藏了偷盗皇家贡品的心思,而且他或许早就生了这个贼心。 在他看到阿蛮徒手杀虎的那刻起,他就算好了这一天,他布局利用兰姻,逼迫兰姻签下契约,让阿蛮为他所用。 在兰姻的内心深处,突然有一个恐惧的猜想蔓延出来——偷盗贡品,若不能成事,阿蛮只有死路一条;可即便成事,谢昭也未必会真的信守承诺放过他们。 毕竟,偷盗贡品是死罪,谢昭又怎会留下他们,以落人口舌? 他们不过是谢昭手底下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一旦成事,谢昭必然会杀人灭口。 想到这里,兰姻的额头不禁冒出阵阵冷汗。 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朝着谢昭诚恳道:“他国使臣来朝进贡,必定严防森严,还请大人让小人回去好好筹谋一番。” “给你一个晚上筹谋。”话音未落,谢昭信手挥了挥衣袖。 兰姻见他下了逐客令,便一秒也不想多呆,快步逃离了谢昭的寝房。 第十五章 陷入死局 回到柴房之后,兰姻立刻将刚刚发生的事情告诉了阿蛮。 阿蛮靠在用干草结成的硬枕上,沉默地盯着兰姻,平静得看不出一丝端倪,“无论怎么做都是死路一条。” “既然如此,那我们今夜就逃,一刻也不能耽搁。”兰姻从地上的破碗里拿了两个白面馒头,塞进了腰间的布袋之中。 “逃不掉的。” 兰姻见他一脸从容赴死的样子,气得咬牙:“就算最后逃不掉,也要试一试,总比坐以待毙好。” 说着,兰姻捡了一根木棍,在满是灰尘的地上画了一幅简易的地形图。 “谢府是个三进院,柴房所在的位置靠近东角门,从东角门出去必须要经过家丁院、马厩、库房,并且每个角门都有守卫巡视。”兰姻思索了片刻,补充道:“我们必须先引开守卫,才能从角门出去。” 阿蛮问道:“你想好用什么办法支开这群守卫了?” “......没有。” 此话一出,空气瞬间凝结了下来,只剩下风雨拍打在窗柩上的哗啦哗啦声。 夜色中,那声响愈发显得清晰而凌厉,仿佛要将这寂静的夜撕裂开来。 阿蛮看着兰姻,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良久,阿蛮扶着榻沿缓缓下了床,他走到兰姻身边,低头看着地上的地形图,用手里尚未雕刻完成的木剑在地上圈出了一个方位,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阿蛮所指的位置与后院柴房仅一墙之隔。 兰姻仔细回想了一下,“应该是庖屋。” 阿蛮闻言,稚气未脱的脸上显露出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深沉,“子时至寅时,庖厨会回房休息,庖屋无人值守。只要在这里放一把火,我们就可以趁乱逃出去。” 兰姻皱着眉头担忧道:“可是外头在下雨,柴薪湿润不易点燃,而且雨势不小,即便点着了火,火势恐怕也难以蔓延。” 阿蛮平静地垂手站立,不再作声。 兰姻看着阿蛮,心里不禁有些意外。这还是他一个月以来,第一次主动说这么多话。 兰姻不忍打击他,于是宽慰道:“其实,我们可以试一试。毕竟,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只不过,我们得祈祷子时过后,天不再下雨,那样我们的计划才有可能成功。” 丑时三刻,天公作美,夜色中乌云渐散,雨势渐褪。 屋檐上残留的雨滴轻轻敲打着窗棂,发出细碎而有节奏的声响。 柴房内燃起一道微弱的烛光,透过破旧的窗扉,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紧接着,一阵拍门声骤然从柴房内响起,“来人啊,快开门!” 门外的守卫从瞌睡中惊醒,不耐烦地冲着屋里怒吼道:“大半夜的不睡觉,喊什么喊!” 兰姻的声音隔着一道房门喊道:“我们要上茅房!” 守卫朝着泥地里唾了口浓痰,烦躁地嘀咕道:“真是懒人屎尿多,不胀也要拉!一晚上你们都来来去去多少回了!” 随着门锁打开,只见兰姻小心翼翼地扶着阿蛮走了出来,阿蛮的步伐显得有些虚弱,看着像是身体状况不佳。 守卫见状,立刻拦住了兰姻的去路。 兰姻心中忐忑,生怕守卫发现了什么异常,连忙大剌剌地奉承道:“守卫大哥值勤辛苦了,我弟弟怕是吃坏了什么东西,隔一会儿就肚子疼——我们保证这次一定拉干净了再回来,不会耽误太久。” 守卫鄙夷地瞅了兰姻一眼,然后又打了个哈欠,显然是困得不行。 他挥了挥手,不耐烦地催促道:"快点回来,别磨磨蹭蹭的! 兰姻点头如捣蒜,连忙答道:"马上,马上。” 她扶着阿蛮,立刻加快脚步,很快就走出了守卫的视线范围。 两人绕到了柴房的后方,这个角落被阴影笼罩,没有任何的监视。 角落里挨着一间用木块和杂草搭成的茅棚,既原始又简陋,里头没有人洒扫,弥漫着一股浓郁的粪臭味。 兰姻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摒住了呼吸,迎着恶臭快步走进了茅棚,伸手从里面摸出了之前藏好的干草。 “这些干草用来引火应该足够了。”兰姻一边说着,一边将干草抱在怀中。 一转头,只见阿蛮此刻已经站直了身子,与之前病恹恹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从衣袖里掏出了半截蜡烛,兰姻见状,立刻从他手中接过了蜡烛,说道:“你腿上的伤还没好全,还是我去点火吧。” 说完,她抬头望向身后那堵高墙,高墙后面就是庖屋所在。 青石砖瓦砌成的墙面在下过雨后变得尤其湿滑,加上墙体足足有兰姻身长高度的两倍,仅凭她一人根本无法翻越围墙。 兰姻转头与阿蛮默契地对视一眼,阿蛮虽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跪下了身子。 兰姻见状,脱了鞋子,轻踩上了他的双肩。 纤纤玉足宛若凝脂,细腻温润的触感不经意擦过阿蛮的耳际,脚掌的温度和力度不经意触动了阿蛮的身体感官,也在无形中唤醒了他内心深处的情愫波动。 这时,兰姻有些不太合时宜地调侃了一句,“阿蛮,你太瘦了,我都生怕把你的骨头给踩断了。” 阿蛮没有说话,随之挺身站起,兰姻也看不到他脸上是什么表情。 随着身子腾空而起,兰姻下意识将手掌紧贴在墙面上,她一脚踩着阿蛮,另一脚用力蹬着墙面,然后她使劲攀着墙头的瓦片,足尖用力跨上了围墙。 她趴在墙头,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看着下方的阿蛮,嘱托道:“你在原地等着接应我,一有情况就敲击墙面,我会尽快回来和你汇合。” 阿蛮仰头看着兰姻,点了点头。 话不多说,兰姻迅速从墙头滑下,赤着脚走进了庖屋所在的院落。 第十六章 庖屋着火 夜已经深了,整个院落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兰姻借着半明半晦的夜色,悄无声息地找到了庖屋的位置,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庖屋里面比外面更加昏暗,但兰姻已经逐渐适应在黑暗中视物,她在灶上搜索了一圈,见蒸笼里面还有几块精巧的糕点。 于是兰姻忍不住拿出一块米糕塞进嘴里,没有时间细细品尝,也没法具体描述是什么味道,只知道是个好东西。 她一边吃,一边将腰间布袋里的馒头掏了出来,换成米糕装满整整一袋子。 紧接着,兰姻开始着手准备正事。 她迅速将干草平铺在庖屋的地上,又从柜子里拿出几瓶香油,均匀地洒在干草上。 办完这一切,她觉得还不够,于是又将灶台下面的柴火搬到了门窗边上。 一切准备就绪后,她拿出打火石,轻轻摩擦了几下,火花四溅。 一截被拧断的蜡烛瞬间被火花引燃,兰姻毫不犹豫地将蜡烛扔到了干草上,火光瞬间照亮了整个庖屋。 干草上沾满了香油,火势迅速蔓延开来。 见烧得差不多了,兰姻便不再等待,迅速翻出窗外逃离了现场。 为了精心策划一场骚乱,兰姻躲藏在暗处,静静地观察着局势的变化。 直到整个庖屋都被浓烟和火光所笼罩,火势变得无法控制之时,兰姻才敢放声大喊,“来人——救火啊——庖屋失火了!” 这一声呼喊,立刻惊动了整个东角门的守卫和家丁,有的人外衣还没穿戴整齐,就急匆匆地爬了起来;有的人则在院子里四处奔走,手忙脚乱地试图寻找水源救火。 一时间,整个院子混乱不堪。 随着火势的蔓延,越来越多的守卫开始涌入这处院落,一边喊着“救火”,一边奋力扑打着熊熊燃烧的火焰。 火光和浓烟交织在一起,让整个院子变得朦胧不清。 兰姻则趁机悄悄回到了来时的墙边,急切地敲击了几下墙面,试图联系藏身在墙后的阿蛮,“阿蛮,快甩绳子给我,拉我上去。” 然而,墙后却没有任何回应声。 “阿蛮?你还在吗?我回来了——” 回答她的依然是一片沉默。 兰姻心里咯噔一下,不由得开始担心起来,她再次压低嗓音喊道:“阿蛮,你去哪了?你别吓我!” …… 没有人声,墙后的人已经不在了。 兰姻的脸色逐渐垮了下来,她想到了最坏的可能性——阿蛮被守卫发现,抓了回去。 火势在府邸中肆虐,熊熊火焰照亮了半边天空,烟雾弥漫,呛人的烟味和炽热的温度让每个人都急于逃离这场灾难。 家丁和守卫们手忙脚乱地救火,没有人注意到兰姻已经悄然离开。 兰姻趁着各个院落门口守卫松懈之际,一路疾跑回到了柴房。 然而,当她心急如焚地推开了那扇摇摇欲坠的柴门之后,眼前的景象却如一盆冷水狠狠地打落在她的头上,将她心里的希望彻底浇灭。 柴房里空荡荡的,阿蛮不在里面。 既然阿蛮没有被守卫抓回来,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性——他抛下她,自己一个人逃了。 这个念头让兰姻的心头一滞,顷刻间她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样,失去了最后的依靠。 冰凉的脚掌踩在木屑之上,她仰头望着隔墙的火海,心里充满了对人性的失望。 …… 第十七章 人心难测 “糟了!柴房里的人逃跑了!” “一定还没跑远!快去追——” 兰姻躲在暗处,侧耳细听着不远处的两个守卫在谈话。 阿蛮已经逃了,那她也不能再留在谢府了,只等着时机一到,她就从东角门偷偷溜出去。 只是兰姻为了回来找阿蛮而浪费了太多时间,如今谢府守卫已经发现他们不见了,必然会加强巡视。 有种强烈的直觉告诉她,这次她恐怕逃不出谢府了。 根本来不及多想,兰姻只能一边跑一边躲,慌乱之中已经分不清哪个方向才能通往东角门。 直至她跑进了一处僻静的院落里,差点儿被守卫发现,慌不择路之下,她只能躲进了一间屋子里。 此刻,兰姻正小心翼翼地侧身于房门后面,耳朵紧紧贴着门板,警惕着门外细微的声响。 她一边喘息,一边用手捂住嘴巴,努力压抑着急促的呼吸和狂跳的心脏。 过了很久,在确定门外的人已经离开后,她才长舒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缓缓松懈下来,只觉得全身上下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感。 然而下一秒,她的视线却撞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眸—— 她不由自主地靠着房门,扑通一声滑跪在地上,“谢大人……” 只见谢昭正侧躺在美人榻上,眼里满是审视地看着她,隐有不满。 兰姻怎么都想不到,竟然会在逃命的时候,逃到了谢昭的房里。 没事的,轻舟已经后空翻,至少死也要死得好看一点。 兰姻不合时宜地小声道:“谢大人这么晚还没睡,一定是有什么心事吧?” 屋内的光线有些昏暗,兰姻看不清谢昭脸上的表情,只听见他轻蔑地笑了一声,“夜黑人静,正是杀人好时机,你猜我为什么不睡?” 兰姻面带三分微笑,皮笑肉不笑地说:“谢大人真会说笑。” 谢昭勾了勾手指,面色不善地说道:“过来。” 兰姻头皮发麻,警惕道:“谢大人,要让小人做什么?” 谢昭强调道:“叫你过来,我又不会吃了你。” 兰姻膝盖有点软,跪步靠近谢昭。 谢昭继续命令道:“再近一点。” 兰姻来到美人榻旁边,“小人再近一点,就得凑到您脸上了。” 谢昭探下身子,眼神不经意扫过她裸露在外的一双小腿,轻笑道:“你不是已经蹬鼻子上脸了么?还怕凑到我脸上来?“ 兰姻轻咳一声,明知故问道:“谢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呵,你可真是厉害,竟然能把我府上的庖屋给烧了。”谢昭抬手轻轻拭去兰姻鼻尖的灰尘,温热的指尖缓缓下移,划过她的嘴唇、下巴、咽喉…… 兰姻感受着那指尖的探索,汗毛竖起,只听耳边又传来谢昭低沉的气息,“接下来几天我要是没东西吃了,吃你好不好?” 此话一出,兰姻悚然道:“小人听说人肉是酸的,不好吃。” 谢昭修长的手指搁在兰姻的衣襟上暗暗摩挲,“你是真听不懂,还是假听不懂?” 兰姻是真没听懂,“还请谢大人明示。” 谢昭顿时没了兴致,收回手正色道:“说起来,我让你考虑的事情,考虑好了吗?“ 兰姻心中咯噔一声,现在阿蛮已经不知去向,猎捕狏狼的任务必然是完不成了。 兰姻想要拖延时间,顿了一下,说道:“天还没亮……等小人再想想。” 谢昭冷冷一笑,“天亮之后,你弟弟就能回来么?” 兰姻毛骨悚然地望着他,“谢大人都已经知道了,又何必耍着小人玩?” 谢昭垂眸笑笑,简单地说道:“养猎观耍,乐趣无穷。” 兰姻实在摸不清谢昭的路数,片刻的沉寂之后,只听他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 “想必你已经看清那个小奴隶的为人了吧?告诉你一个秘密,今夜我提前让东角门的守卫放松了警惕,故意让你们有机会逃脱,就是想看看那个小奴隶会不会丢下你这个阿姐。结果跟我猜的一样,他果真一个人逃跑了。” 兰姻神色微暗,心里不爽,暗讽道:“谢大人真是厉害,没了庖房,也还能添油加醋。” 谢昭大笑两声,“我早就说过了,这奴隶救不得,你也救不了他。你非要和我赌,就只能自食其果。” 兰姻跪在地上,静默了很久,满是讥讽地自嘲了起来,“人心隔肚皮,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也许是因为他被人伤害惨了,所以他不相信我会救他……他跑了是好事,我不会怪他。” 兰姻虽然这么说,但是心里还是堵得慌。 谢昭不依不饶地说道:“人都是这般虚伪狡诈,肚子饿就不惜妄取,吃饱了就装模作样。可你不是他,你怎知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想利用你逃跑呢?” 兰姻握紧拳头,说道:“歪理,照您这么讲,这世上的好人都不必活了。” “人心本恶,你想让他从善,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兰姻不服,“难道一束光无法照亮黑暗,这束光就是有罪的吗?” 谢昭闻言微微一怔,随后没心没肺地大笑起来,“有趣,实在有趣!不过他跑了,留着你"这束光"也没用了。” 话音刚落,谢昭便招来侍卫,低喝一声:“杖刑,五十。” 兰姻瞬间被吓得脸色苍白,她试着挣脱侍卫的束缚,但她的力气毕竟有限,很快就被拖到了院子里。 她被两个侍卫控制住手脚,另外一个侍卫则扛着粗实的木棍,一下一下重重地打在她的背上,鲜血很快染红了她的衣裙。 兰姻痛得掉出了眼泪,断断续续地求饶:“谢大人!小、小人错了......别……别打了……” 但谢昭仿佛觉得还不够,他命令侍卫加重力度,直到兰姻再也发不出声音为止。 这场残酷的刑罚持续了许久,直到兰姻昏死过去才结束。 谢昭看着倒在地上的兰姻,满意地点了点头,仿佛完成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把她丢回柴房,别让她死了。”谢昭吩咐道。 他不希望兰姻就这样轻易地死去,他还要留着她,慢慢地折磨她,慢慢看着这出好戏渐入佳境。 第十八章 重获自由 兰姻总算知道天界的神为什么不愿意下界做人了。 因为人的肉体太过脆弱,一个小小的创伤就能让人痛不欲生;人的内心又太过敏感,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人憋屈难受。 如今,兰姻深切地体会到了这种又痛又憋屈的滋味。 回想起那个晚上,兰姻至今心有余悸——她被打得半死扔回柴房,背上的伤痛得她难以入眠,连着七日只能趴在木榻上吊着半条命。 睡前原谅一切,醒后重记前嫌。 兰姻在心中暗暗发誓,等她回到天界,必定要去阎王殿告上一状,让这该死的谢昭堕入阿鼻地狱受刑,来世做条狗人人喊打。 她长叹了一口气,目光落在了床头的木屑上,心中的怒火又渐渐平息了下来。 她想起前不久自己还和阿蛮同榻而眠,如今那个没良心的小子竟然丢下她一个人跑了。 “头一遭做人,本想着来人界寻乐子,结果刚下来就挨了一顿毒打,这谁受得住啊......”兰姻恹恹地趴在草席上自言自语。 话音刚落,兰姻忽然听到外头一阵响动,心知是有人来了,她连忙闭上双眼装睡。 随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来到木榻前,一片阴影遮住了光亮。 “阿姐,我回来了。” 兰姻颤了颤睫毛,却还是没有睁眼。 是阿蛮,他怎么回来了?难道是谢昭把他抓了回来?那她这顿杖刑岂不是白挨了? 兰姻心底生出无数个疑问准备脱口而出,但想着要给这小子一点教训,便继续闭眼装死。 “狏狼,抓回来了。我......还有你,现在自由了。”阿蛮的声音听起来既庆幸又虚弱。 兰姻心中一凛,她半睁眼皮,只见阿蛮衣裳破烂、满身是血,坐在榻沿看着她。 他的左脸颊至下颚处多了一道长长的爪痕,伤口的血液虽然已经凝固,但伤口极深,十分骇人。 “你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兰姻挣扎着想要支起身,查看阿蛮的伤势,却被他一把按住。 阿蛮扯了扯嘴角,笑容看起来比哭还难看:“我没事,阿姐。” 兰姻心里不是滋味,不知道这几天他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该不该开口询问。 她下意识移开目光,气闷道:“现在你倒是愿意认我这个阿姐了?那你一个人逃跑的时候怎么不想着阿姐?” 阿蛮眼眸微微收缩,“你……不愿做我阿姐了吗?” 兰姻心间一软,“除非你发誓,再也不会一声不响地离开我。” 阿蛮毫不犹豫地说道:“我发誓今后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会再抛下阿姐。” 兰姻心里泛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嗯,那我就再信你一回。” 说完,兰姻想到了重点,打岔道:“你刚说我们自由了?谢昭愿意放我们走?真的假的?” “真的。” 兰姻长舒了一口气,莞尔笑道:“那你还不快点带我走!” 阿蛮神情一滞,回道:“好。” 兰姻双臂睁开,像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使坏道:“阿蛮,我的鞋子没了,走不了路,你背我。” 阿蛮视线不由自主地下移,只见破烂不堪的裙摆下面露出一截玉足,原本细嫩光滑的肌肤上沾满了血污和泥土。 他稍显慌乱地避开目光,一言不发地快速背起兰姻。 兰姻双脚腾空,将整个身子自然地靠在阿蛮的脊背上,“你快陪我说说话,这几天没人和我说话,我都快闷死了。” 阿蛮简单地回道:“好。” “你别光说好啊。”兰姻侧过头看向阿蛮,视线刚好对平阿蛮脸上的伤,她顿了顿,突然说道:“你这伤有点深,怕是以后要留疤了。等我们离开谢府之后,就去医馆买药,伤口养好了就看不出疤了。” 阿蛮不以为意,淡淡道:“我是男子,不怕留疤。” 兰姻手上痒痒,伸手捏了捏阿蛮没有受伤的那边脸,悄然感慨道:“你是不知道自己这张脸长大了之后能有多好看,反正听阿姐的总归不会错。” 阿蛮脚步顿了顿,没有说话。 兰姻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阿蛮的脸,一直看,一直看,看到自己都顶不住了。 没想到有朝一日,她竟然能摸上长留神君的脸,啧啧,悲从中来,“为什么我长不出这么好看的脸?” “阿姐,也好看。”阿蛮说完,脸颊上浮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 红晕? 兰姻愣住,直白道:“阿蛮害羞了?” 阿蛮闻言立刻僵硬地沉下脸来,“没......” 兰姻看着他这副死鸭子嘴硬的模样,不禁觉得有趣,径自“咯咯咯”笑了起来,一时间竟然忘记了背上的疼。 第十九章 人生寥寥 一路上谢府的守卫果真没有再阻拦他们,也不知道阿蛮做了什么,说服谢昭如此轻易就放他们走了。 不过既然已经逃了出来,兰姻也不再去细想了。 离开谢府之后,阿蛮带着兰姻找了一间破庙落脚。 夜已深,天地一片寂静。 破庙屋顶的瓦片残缺不全,地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蜘蛛网也随处可见。庙宇里供奉着一尊送子观音像,观音像的面容已经模糊不清,身上的彩绘也褪色脱落,显得十分凄凉。 兰姻朝着眼前的观音像拜了拜,嘴里轻声嘀咕道:“此番无处落脚,暂住一宿,若有打搅,神君多多担待。” 阿蛮在一旁瞧着,淡淡问道:“为何拜它?” 兰姻解释道:“你不懂,天界的神明有时会下界游历,每逢一个地方就会在供奉他的神像里小住几日。我们突然闯入他的住所,自然要和他打个招呼。” 半晌,阿蛮仰起头扫了一眼神像,冷漠地说道:“这座神像早就没有供奉它的信徒了,拜了也无用——” 阿蛮还没说完,兰姻就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微斥道:“没礼数!神君勿恼,神君勿恼......” 阿蛮随即扭过头,脸色阴沉下来。 兰姻悉心教化道:“即便无人供奉,也要有敬畏之心。要是得罪了神君,你早晚得下地府报到去。” 此话一出,阿蛮的脸色更加难看了,眼神也变得阴恻恻的,“我不信神,只信自己。就算去了地府,我也不会让害我的人好过。” 阿蛮这副口无遮拦的样子应该是从天界遗传下来的,昔日的长留神君恐怕也因此得罪了不少同僚。 兰姻隐隐为他捏了一把汗。 不过话糙理不糙,阿蛮所说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这年头兵荒马乱,富贵之家妻妾成群,子女绕膝,并不着急拜神求子。 而对于那些生活在底层的穷苦人家来说,生孩子却成了一种奢侈,即便他们生了孩子,也难逃饥饿和困苦的命运。 乱世艰难,神不可插手干预人界,因此世人已经不再崇拜神,也不再相信有神的存在。 正因如此,那些曾经香火鼎盛的神像,如今也荒废了很久。 在兰姻思绪乱飞的间隙,阿蛮已经用干柴生起了一堆篝火,火堆在幽暗的破庙里摇曳跳跃,燃起一股暖意。 阿蛮将自己脚上的草鞋递到兰姻脚下,“阿姐别着凉,先穿上我的鞋。” 兰姻踮起脚尖,方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光着脚。 她知道凡人女子行不露足,若是光着脚被看到,便是一件羞耻的事情。 不过,兰姻倒也没有生出羞耻心,大剌剌地将双脚塞进了阿蛮的草鞋里,鞋子有些大,空空的,却存留着一丝阿蛮的体温。 兰姻忍不住凑近火堆,可怜巴巴地说道:“阿蛮,我好饿。” 阿蛮动作一滞,声音低低传来,“我出去给你找点吃食。” “等等——”兰姻伸手拦住阿蛮,说道:“天色太晚了不安全,明早我们再出去找东西吃吧。” 一方面是她真的害怕晚上有危险,另一方面她是怕阿蛮再次一去不回。 就在这时,兰姻突然想到了什么,说道:“我这里还有之前从谢府偷来的米糕——” 话音刚落,她便小心翼翼地拿出了腰间的布袋,不料布袋一打开,就发现原本完整的米糕已经被压得不成样了。 兰姻拿着一堆碎屑,表情显得有些困窘,“本来那天我想带给你尝尝的,放了这么久,想必也发霉了,不吃也罢。” 火光之下,阿蛮对上了兰姻的视线,神色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兰姻把布袋丢在一旁,阿蛮却把它捡了回来,他伸手拿了一块碎糕放进嘴里细细咀嚼了起来,说道:“好吃。” “真的假的,你别唬我?”说完,兰姻凑过去掰了一半米糕塞进嘴里,一股酸味瞬间溢满口腔,她龇牙咧嘴地吐出米糕,说道:“果然馊了......” 阿蛮却面无表情地啃着剩下的米糕,好像尝不出味道好坏。 看着阿蛮吃得很满足的样子,兰姻心里不是滋味,暗想:他这些年过得苦,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居然能把残羹馊食吃得这么美味。 想着想着,兰姻就觉得有些困了。 由于背上的伤还没好全,她没办法平躺下来,只能闭着眼睛靠在阿蛮的肩头试图入睡。 夜色渐深,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地面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阿蛮......”兰姻闭着眼睛呢喃。 “嗯。”阿蛮静静地坐着,任由兰姻靠着自己,不敢动弹。 “你好瘦,骨头硌着我了。” “那我多吃点。” “嗯,以后我们要赚很多很多钱,比谢昭还有钱,买很多很多好吃的,好玩的。” “嗯,阿蛮赚钱给阿姐花。” ...... 随着时间推移,兰姻的呼吸逐渐平稳,阿蛮知道她已经睡着了。 整个破庙都安静了下来,只有他和兰姻两个人。 阿蛮还是这样静静地坐着,守着兰姻。 一夜好梦。 天空渐渐泛起鱼肚白,晨光柔和地洒在大地之上,给偌大的人界增添了几分生机。 虽然兰姻半夜痛醒了好几回,但是迷迷糊糊之中,她看见阿蛮还在身边,就莫名感到安心。 这一觉,她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人生不过寥寥数十载,而阿蛮仅剩下八年寿命,对她来说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纵然阿蛮之前不知为何叛离了兰姻,她也未曾记在心上。若是每件事情都要追究对错结果,她未免也活得太累了。 现在只要阿蛮认她作阿姐一天,她就护他一天,助他下半生安乐无忧、平安渡劫。 第二十章 命中大劫 为了避开命中大劫,兰姻带着阿蛮在国都外的一座山村里住了下来。 村子叫做平山村,村里住着的都是一些吃山靠山、吃水靠水的农户、猎户,他们见兰姻和阿蛮姐弟两人无处落脚,就搭了一间草屋租给他们。 兰姻每日教导阿蛮读书识字,教化他行善积德。 不过,阿蛮竟然剑走偏锋,非但没有改变阴郁寡言的性子,还跟村里的猎户学起了射箭狩猎的本事。 兰姻拦不住他,只能默默陪着他,为他续上了缺失多年的亲缘。 两年一晃眼就过去了。 这日,阿蛮在院子里砍柴。 兰姻则坐在树下的木椅上,翻看着手里的命簿。照命簿上写的,明日就是阿蛮命中大劫的开始,他会遇上此生至爱的女子——谢韵庭。 只不过现在阿蛮的境遇已经被兰姻改变,兰姻也不确定他的命数是什么走向——总不至于那么倒霉,逃出了斗兽场还能遇到谢韵庭吧? 兰姻想到这里,吓得赶紧合上了命簿。 阿蛮见兰姻神色有异,就停下手里的活计,问道:“阿姐又从无字天书里看到了什么?” 命簿在阿蛮的眼中其实就是一本空白的册子,兰姻这些年一直无法和阿蛮说明其中因果。只能在每次翻看的时候,糊弄他这是本无字天书,可以帮他驱灾避难。 兰姻将命簿塞进腰间的布袋里,故作高深道:“书里说——明日不宜出门,以免撞鬼,更不能进城,免得不慎成了恶鬼的替身。” 阿蛮没有把兰姻的话当真,淡淡道:“好,阿姐说不出门就不出门。” 兰姻欣慰地点了点头,细细地望着他,竟有一瞬间愣神。 阿蛮本来就生的十分出色,这两年他靠吃野味长了一点肉,不再像以前那样瘦骨嶙峋。他的眉眼也张开了不少,鼻梁高挺如峰,侧脸轮廓明朗。只可惜左脸颊至下颚处留了一道浅浅的疤,不然他这张脸也是无人可及的。 兰姻慢慢凑到阿蛮身边,戳了戳他的胳膊,调侃道:“阿蛮也快到弱冠之年了,有没有打算什么时候娶妻生子?” 话一出口,阿蛮动作一滞,手中的斧头劈歪了一根木头,“阿姐问这个做什么?” 兰姻歪着头,笑眯眯地问道:“就是想问问你有没有喜欢的人了?” 阿蛮好像听懂了兰姻话里的意思,耳根一红,不吭声了。 兰姻没看出什么异常,继续叨叨道:“村口王婆家的姑娘,那个叫豆豆的,你知道吧?我看她经常往咱们家跑,又是送吃的、又是送喝的,我觉得她可能是对你有意思。你要是看对眼了,不如试着和她处一处,说不定——” 兰姻的话还没说完,却见阿蛮脸色一变,打断道:“我不喜欢她。” “你也别太挑剔了,这世间姻缘,岂能尽如人意?你要是喜欢上了那些高门大户的世家小姐,身份地位不匹配,以后肯定会受苦的。” 听着听着,阿蛮眸色深沉近墨,他单手紧握斧头,使劲往下一劈,木头应声而裂,发出沉闷的响声。 兰姻怔了怔,不知是哪句话惹得他不开心了,只得认错道:“你要是不愿听,阿姐就不说了。只是你以后要是遇上了喜欢的姑娘,她若是无意于你,你也别强求。俗话说得好——强扭的瓜不甜。” 阿蛮低着头,继续用力劈着柴,面无表情地低声道:“不甜也别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兰姻听到了这话,不由得头皮发麻,暗暗祈祷:千万千万别让阿蛮遇到谢韵庭。 刚聊到这儿,兰姻就看见王婆家的豆豆提着一壶酒跑了过来。 只见她兴冲冲地凑到阿蛮跟前,一副顽皮模样,“阿蛮,这是我从城里买回来的酒,送给你!” 阿蛮用力砍柴,不理她。 兰姻微微干咳了一声,走过去接来豆豆手中的酒,笑道:“他不会喝酒,一喝酒就上脸,放着我来喝。” 豆豆委屈地望着阿蛮,问道:“阿蛮,你为什么都不和我说话?” 阿蛮还是不说话。 兰姻看着气氛越来越尴尬,仰头灌了几口酒,打岔道:“这酒好喝,豆豆你是在哪家酒铺买的?“ 豆豆的目光寸步不离阿蛮,回应道:“我是从集市上买的,小贩说是柳州盛产的酒。因为过两天就是‘月圆节’了,所以城里来了好多外地商队。” 兰姻听着不免有些心动,“月圆节快到了?那这几天岂不是没有宵禁,城里一定很热闹。” 阿蛮闻言,微微抬起头,他的目光落在兰姻身上,“阿姐想去?” 兰姻自然是想去的,她在天界冷清了几百年,如今最是爱看热闹。 豆豆推波助澜道:“不如今晚我们一起去城里玩吧?“ 明日才是阿蛮的命中大劫,前一天出门应该不会有事。 兰姻思索了一番,说道:“也行,不过一定得赶在明天之前回来。” 第二十一章 华灯初上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数十里的夜肆市上人群熙熙攘攘,千盏万盏雕花灯笼高高挂起,恍若银河倾倒,满地光辉。 兰姻、阿蛮和豆豆顺着人潮一路逛过去,街边的摊子竟然没有重样的,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满街都是新奇玩意儿。 兰姻走过一家又一家摊位,突然在一家灯笼摊前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灯笼摊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兰姻挑来挑去看花了眼,最后拿起一只纸绘的灯笼细细端详。 这只灯笼以喜鹊为造型,羽毛细腻,栩栩如生。 阿蛮注意到兰姻的眼神,问道:“阿姐喜欢这个?” 兰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她拿着喜鹊灯发了一会儿呆,自顾自地说道:“我以前害怕寂寞,所以常常对着一株草、一朵花、一棵树说话……后来,我捡到了一只受伤的喜鹊,我养了它十六年,每天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找它说话。不过它也许是嫌我话多,有一天竟然逃出了山,离开了我,还害我惹了一身麻烦……” 说到这里,兰姻突然感到良心不安,“阿蛮,我是不是太呱噪了,你不会也有一天听厌倦了我吧?” 阿蛮凝视着她,摇了摇头,“我喜欢听阿姐讲话。” 也对,她和阿蛮一动一静,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然而这时,灯笼摊的摊主却感到不耐烦了,“姑娘,灯笼看完了没?不买就赶紧放回来。” 兰姻闻言脸上生出些许窘迫,试探问道:“老板,这盏灯要多少银两?” “五两。” 豆豆抢话道:“一个破灯笼要卖五两?!你抢钱呢?五两够我们吃喝玩乐好几个月了。” 摊主听到这里,连忙从兰姻手中抽走了喜鹊灯,鄙夷地打量着三人说道:“你们这些田舍奴懂什么?这灯笼上的彩绘可是出自名家之手!买不起就滚开,别打扰我做生意。” 这话说着难听,兰姻心里很是不爽,却实在拿他没办法,只能作罢。 阿蛮此刻的眼神骤然变得阴狠起来,着实有些瘆人。 然而,兰姻并没有察觉到。 离开了摊位,兰姻顺着人潮继续往前走,一回头却发现自己和阿蛮、豆豆走散了。 她心中一阵慌乱,连忙四处张望寻找他们。 人群熙攘,声音嘈杂,兰姻只能看到一片乌泱泱的脑壳,根本无法分辨出谁是谁。 就在这时,街头又来了一队戏班子,他们身着五彩斑斓的戏服,脸上涂着夸张的妆容,手中拿着各种道具,一路走一路表演着。 人群纷纷围上前来观看,兰姻被推挤着挪不开脚,便不由自主地望向那队戏班,只见戏子们神飞色舞,一举一动之间吸引着她的心神。 人间与天界不同。 她在人间即便哪里也不去,什么也不做,仅仅是在原地站着,就能感知到自己好像实实在在的活着。 可兰姻终究不是人,她总有一天要回到那亘古不变的天界去。 兰姻站在原地看着众生的狂热,心中一片茫然。 她深知自己不属于这里,周围的喧嚣和热闹仿佛都与她无关,她像是被隔绝在了一个寂静的空间里,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回荡。 突然,人群里有人冲撞了出来,兰姻来不及反应,身体失去了平衡,摇摇晃晃地踉跄了几步。 更不巧的是,她身后刚好有个木桩子,后腰硬生生地撞了上去。 顿时一阵剧痛传来,兰姻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恍惚间,她视线往上一抬,竟撞上了一道狡黠的目光—— 一间酒楼的二楼雅间内,窗户半开,谢昭立于窗前,好似幸灾乐祸地盯着兰姻。他的身侧还站着一个面容秀丽的女子,那女子身着精致的藕色纱裙,眉蹙春山,眼含秋水,娇弱无骨入艳三分。 不知为何,兰姻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匆匆看了一眼便落荒而逃。 走到一处人少的巷口,兰姻终于找到了阿蛮。 同时,阿蛮也望见了兰姻,他快步迎了上来,焦急问道:“阿姐去了哪里?我找了好久。” “我没事。”兰姻不安地环顾四周,却不见豆豆的身影,“豆豆呢?” “她自己先回去了。” 兰姻蹙眉,试探道:“她一个人走了?该不会是你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害她不开心了吧?” 阿蛮沉默不语,便是默认了。 兰姻还想说些什么,却瞥见阿蛮手里拿着一盏喜鹊灯,俨然是她刚才看中的那盏。 “你竟然把它买回来了?” 阿蛮点了点头,“阿姐喜欢吗?” 兰姻捧着喜鹊灯,嘿嘿笑道:“喜欢,很喜欢,就是太贵了。” 阿蛮说道:“只要阿姐喜欢,就算是要我去摘天上的月亮,我也能摘得。” 得了吧,他要是真的把月亮给摘了,月宫仙子恐怕要把长留神君告到天帝面前去。 兰姻思绪乱飞,忽然有个卖货郎吆喝着路过他们,一个妇人抱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儿走了过来。 妇人怀里的小儿看见卖货郎就嚷嚷着要买拨浪鼓,妇人宠溺地摸着小儿的头,哄道:“今日是你的生辰,你想要什么,娘亲都给你买。” “娘亲对孩儿真好!”小儿听完高兴地笑了起来,两只玉白的小手抓着拨浪鼓不停地摇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阿蛮目送着妇人和小儿渐行渐远,眼眸无波无澜,可越是这样不悲不喜不羡慕的样子更加让人心疼。 兰姻紧紧攥着手中的喜鹊灯,朝着阿蛮说道:“说起来阿姐还从来没有给你过过生辰,等你今年生辰的时候,阿姐给你准备一份贺礼,让你热热闹闹地过。” 阿蛮看着兰姻,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这样的人五岁就死了父母,十多年来没有任何人能记得他的生辰。如今他有阿姐了,他的阿姐要给他庆生辰,他哪能不高兴。 “好啊……择日不如撞日,阿姐明天就给我过生辰吧?” 兰姻诧异道:“明天?明天又不是你的生辰。” “不是生辰就不可以过生辰吗?” 兰姻觉得不能扫了阿蛮的兴致,于是应承道:“唔……倒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我得好好准备一下。” 阿蛮静静地盯着兰姻,眼底泛出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温柔。 第二天,天蒙蒙亮。 兰姻起了一个大早,她从床榻底下翻出了一个钱袋掂量了几下,取了一半铜钱出来,准备去市集上置办给阿蛮庆生的东西。 走到院中,却见豆豆鬼鬼祟祟地趴在篱笆栏外张望着什么。 兰姻绕到豆豆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打趣道:“在这儿做贼呢?” 豆豆吓得尖叫出声,她瑟瑟发抖地抬头看着兰姻。 兰姻不解道:“怎么了?你是来找阿蛮的吗?他还在屋里睡觉,要不要我去把他叫醒?” 豆豆听到这里,瞳孔瞬间吓得放大,好像撞邪了一般慌忙摇头,支支吾吾地说道:“不是不是,不用不用!” 兰姻还没来得及接话,豆豆便连滚带爬地跑了。 豆豆哪敢告诉兰姻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情—— 当时他们与兰姻走散之后,阿蛮竟然回到了灯笼摊,从怀中抽出一把匕首插进了摊主的手掌里。 摊主发出凄厉的惨叫,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溅得满地都是。 豆豆怕极了,她哪里见过这种血腥的场面,登时就被吓得脸色苍白,身体不住地颤抖,连滚带爬地逃回了家。 周围人只当阿蛮是杀疯了眼的地痞流寇,不敢招惹,也不敢报官,纷纷退散开来。 结果,阿蛮只是从摊子上取下了一盏喜鹊灯就走了。 …… 第二十二章 生辰快乐 一整天,兰姻都在外面准备阿蛮的生辰。 直到夜幕降临,她才紧赶慢赶回到了平山村。 此时,阿蛮正端坐在窗前的桌案旁,手里不紧不慢地削着木雕。 随着他娴熟的刀工,木屑轻轻飘落到了桌案上。 桌案一角燃着半截蜡烛,滴落而下的蜡油融进了桌缝之中,昏黄微弱的光线照亮了阿蛮的半张脸,在墙面上映出了斑驳而柔和的影子。 “阿蛮,我回来了!”兰姻兴致勃勃地推开门,走进了草屋。 阿蛮被突然闯入的兰姻吓了一跳,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下意识将尚未完成的木雕塞进了身后的布包之中。 兰姻没注意到阿蛮的动作,一把拽住他的手腕,神神秘秘地说道:“走,阿姐带你去一个地方。” 阿蛮一边被兰姻拉着往屋外走,一边问道:“去什么地方?” 兰姻双眼弯弯,眸中掠过一丝宠溺:“现在先保密,不过,绝对不会让你失望的。” 阿蛮的脚步有些仓促,任由兰姻抓着他的手往外走。 两人穿过山林,一路上细细微微的虫鸣声此起彼伏。 半刻钟之后,兰姻带着阿蛮来到了一处山谷。 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在山谷中形成斑驳的光影。 阿蛮一步一步踏上石阶,只见石阶周围的树杈上挂满了灯笼,灯笼里面跳动着无数流萤,流萤展翅闪烁着微光照亮了整个山谷。 阿蛮身处萤火之中,脚步停了一瞬,默默转头凝着兰姻的眸子,问道:“这是阿姐专门为我准备的?” 兰姻点头笑道:“好看吗?” 微风吹过兰姻额前的碎发,她眼眸半抬,越过十万大山看向阿蛮,眼底映出了星星点点的流萤。 “好看。”阿蛮眸光流转,与她对视,好似在她眼中看到了倒挂的银河。 兰姻邀功似的说道:“好看就对了,这些萤虫太难抓了,我整整耗了一天才将它们全部塞进灯笼里。” 兰姻手笨,做不了细活,可她却为阿蛮亲手做了满山的流萤灯笼。 这些灯笼绕过远山万顷,融入了天空的延伸,山谷中的两人站在石阶上,久久对望。 “这可比城里的灯火好看多了。”兰姻拉着阿蛮,诚挚地说道:“阿蛮,祝你生辰快乐,不对,今日不是你的生辰,但也祝你快乐。” 阿蛮呆呆地望着满山的流萤灯,好像得到了天神的眷顾,开心地说不出话来。 沉寂半晌之后,他伸手取下了一盏流萤灯抱在怀里,隔着微弱的光,映照出瞳孔深处的震颤和共鸣,“十岁那年,我在乱葬岗里也见过这么美的光。” 兰姻哭笑不得,顿时觉得有些煞风景,“这里总比乱葬岗的阳气重一点吧?” 阿蛮的思绪飘得很远,忽然问道:“阿姐愿意听我讲一个故事吗?” 兰姻凝着阿蛮的眸子,好奇心泛滥:“什么故事?” 夜空低垂,漫天星斗。 山谷中静悄悄,没膝的野草随风而动。 兰姻紧挨着阿蛮坐在了一块山石墩子上,耳边沉寂了很久,方才响起阿蛮低低的声音,“那年边境大乱,邻国的军队快要踏破关隘,村子里年满十岁的孩子全部上了战场,我也成了其中一员。只是军中内斗不休,将军指挥失误,使得五千童子军孤军深入沼泽森林,被敌军包围断了粮草......” 阿蛮的眼眸忽明忽暗,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全军饿了七天七夜,一边躲避敌军的袭击,一边自相残杀死伤无数......五千童子军最后只剩十几人,一开始我们只是吃树皮山草充饥,后来有人饿疯了竟然吃起了......死人肉。” “死人肉?”随着阿蛮的描述,兰姻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一幅血腥的画面,她瞬间被自己的想象吓了一跳。 “战场上有个词叫作‘两脚羊’,就是指的那些被当做食物的人。”阿蛮抱着流萤灯,低下了头,继续说道:“为了不被其他人当作‘两脚羊’吃掉,我只能杀人......最后整片森林都变成了乱葬岗,死人堆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那时我在森林里迷失了方向,我真的饿极了,快要撑不下去了,最后也忍不住打起了尸体的主意......后来不知道过了多少天,我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看到了很多幽蓝色的鬼火。我跟着鬼火不断地跑,不断地跑,心想我是不是要下地狱了......可是我却跑出了森林,活了下来。” 说完之后,阿蛮竟有些后悔说了这些话,“阿姐,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卑劣——五千人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 阿蛮命途坎坷,从他记事起就一直在为了生存而挣扎,他上战场的时候也才十岁,为了活命,他只能狠下心杀掉同伴。 兰姻轻轻叹了口气,眼中交杂着怜悯与无奈,“阿蛮,这不怪你。” 阿蛮沉默了一会儿,眸色变得阴沉下来,“我手上沾了他们的血,他们不会原谅我的。” 兰姻见状迟疑了一下,她缓缓起身往前走了两步,指着满山的流萤,说道:“阿蛮,你看——纵然萤火之光微弱低迷,纵然蜉蝣撼树结局已定,但万物不息来日方长。上天让你活下来,一定有他的用意。” 阿蛮前半生过得太苦了,好似只需点亮一盏孤灯,就能照亮他整个后半生的漫漫长夜。 想到这里,兰姻柔声说道:“阿蛮不要怕,世间灯火总有一盏会为你停留,阿姐也会一直陪着你。” 阿蛮怔了怔,本想说些什么,却忽然感到心口紧缩,一字一句地唤道:“阿、阿姐......” 兰姻听感他的声音不对劲,慌忙转头。 只见阿蛮脸色惨白,面目狰狞,他紧紧捂着心口,似乎承受了很大的痛苦。 “阿蛮!你怎么了?”兰姻连忙扶住了差点摔倒的阿蛮。 “咳咳!”阿蛮捂住口鼻猛然干咳了两声,摊开手掌却见鲜血已经浸满了整个手心。 兰姻眸中闪烁着惊恐,“你为什么吐血了?阿蛮?” 阿蛮双眼发红,似是有什么湿润的东西朦胧了他的视线。 他想努力睁开眼睛看看兰姻,还想努力张口跟她说一句“他没事”,可惜他最终失去了全身的力气,昏死了过去。 “阿蛮,你快醒醒!你快睁开眼睛看看我!”兰姻抱着昏迷不醒的阿蛮,尖利的嗓音几乎破了音,“阿蛮坚持住!阿蛮不要怕,阿姐带你去找大夫......” 山谷里清风徐来,虫鸣声依旧,只是空荡荡地再无人回应。 济世堂是城中最好的医馆。 半夜时分,万籁俱寂。 济世堂原本在这个时间点是不接待病患的,奈何兰姻手持斧头劈开了济世堂的大门,把斧头架在了老医师的脖子上,老医师才颤颤巍巍地拿出了坐诊的药箱,开始为阿蛮诊治。 阿蛮躺在床榻上,紧闭的双眸下浮出一层若隐若现的青影,他的脸庞惨白得毫无气色,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血液。 老医师解开了阿蛮的粗布上衣,看到了他身上密密麻麻的疤痕,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这些陈年伤疤大小不一,深浅不一,显然是经历了无数次的虐待。 老医师惊讶地看着兰姻,说道:“哎呀,老朽从医多年,还从未见过受了这么多伤,还能活到现在的人!这位小兄弟可真是命大啊!” 兰姻没有回答,急道:“我弟弟究竟受了什么伤?他为什么会吐血?” 老医师连忙仔细检查阿蛮的伤口和身体状况。 片刻后,他眉头紧锁,思索着阿蛮的病情,径自嘀咕道:“奇怪?这些伤口明明都已经愈合了,小兄弟既没有外伤,也没有内伤,更没有中毒,他怎么会吐血呢?” 兰姻焦急之下,用斧头抵住了老医师的脖子,威逼道:“你还能不能治?不能治就别拖延时间!” 老医师满头是汗,吓得惊叫了两声,“能能能!姑娘你别急啊!” 话音未落,老医师又探起了阿蛮的脉搏,过了很久方才迟疑道:“这......这小兄弟怕是中了蛊毒。” “蛊毒?”兰姻俯身查看阿蛮的情况。 只见他嘴角微张,一缕鲜血缓缓渗出,沿着脸颊蜿蜒而下,凝结成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兰姻心中一紧,追问道:“中的是什么蛊?怎么解蛊?” 老医师摇了摇头,为难道:“老朽只会治病,不会解蛊啊。” 兰姻不肯放弃,将锋利的斧刃用力贴近老医师的喉头,“你再说一遍——到底能不能解?” 老医师面部狰狞,慌忙叫屈道:“姑娘你就算杀了老朽,老朽也解不了啊!现在老朽只能给这位小兄弟服一剂保命丸,等他清醒之后,你再问问他究竟是中了什么蛊,指不定找到下蛊之人就能拿到解药了!” 听到这番话,兰姻暂时平息了一口气,可心里仍然感到局蹐不安。 阿蛮的命簿里明明没有这一劫,他怎么会突然中蛊呢? 要是阿蛮在这个时候死了,兰姻就算有九条命也不敢回天界复命了。 第二十三章 身中蛊毒 兰姻不敢闭眼,在济世堂守了一夜。 等到快要天亮的时候,阿蛮终于有了转醒的迹象,只见他紧闭的双眼微微睁开。 兰姻凑过来握紧了他的手,呼唤道:“阿蛮,你醒了么?” 阿蛮的意识缓缓升起,下一秒,他对上了一道模糊的视线,“阿姐。” 兰姻急道:“你终于醒了,你快要吓死阿姐了!” 阿蛮艰难地张了张嘴,但是没能发出声音。 兰姻见状,连忙将一连串的疑问脱口而出:“大夫说你中了蛊毒,你可知是什么时候中的蛊?到底中了什么蛊,又是谁给你下的蛊?” 阿蛮的神色晦暗不明,他动了动干涩的唇,反问道:“阿姐......这么多问题,我该先回答哪一个?” 兰姻正色道:“你先告诉我,你知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蛊?” 阿蛮眼神闪烁,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兰姻蹙眉道:“你别骗我。” 阿蛮再次重申:“阿姐,我真的不清楚。” 兰姻追问:“那是什么时候中的蛊毒,你总该知道吧?” 阿蛮睫毛微颤,一言不发。 兰姻强势道:“阿蛮,告诉我,否则别怪我丢下你不管了。” 阿蛮顿了一下,如实回答道:“两年前。” “两年前?”兰姻心口窒塞,突然联想到了什么,怀疑道:“难道是谢昭?我就知道他不会那么容易就放我们走,一定是他给你下了蛊......” 阿蛮额头鬓角全是汗珠,吃力地打断道:“阿姐,我没事,这蛊不致命,你不必担心。” 她满身怒气道:“不行,我要去找谢昭拿解药!” “阿姐……别去……咳咳!”阿蛮又干咳了两声,吐出了更多的血。 然而,此时的兰姻已经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一心只想去找谢昭算账。 阿蛮看着兰姻匆匆离去的背影,无力阻拦。 南苑街。 这是整个国都内最繁华的一条城道,长约数里,宽可容两辆马车并驾齐驱。城道两旁的朱门大院一座接着一座,矗立于烟云之间,彰显着主人家的显赫权势。 此时,兰姻正手执斧头站在谢府正门,仰头望着门楣上的金边牌匾,脸色阴郁晦暗。 “谢昭,你今日要是不出来,我就砸了你家大门。” 兰姻已经在谢府门口叫阵了许久,谢府的家丁偏偏缩在紧闭的门内不出来,想必他们是受了谢昭的命令,故意拖着她的时间。 一盏茶之后,谢府的大门终于打开。 兰姻急忙上前,却见一个身着藕色纱裙的女子步调娴雅地走了出来。 兰姻的目光停顿了片刻,她记得眼前的女子。 前几日,她在夜肆市上匆匆一眼见过这个女子,那时她就站在谢昭身旁,也是这样一身打扮。 兰姻一下就猜到了她是谁——她就是谢昭的远房表妹,谢韵庭。 兰姻强忍着慌乱无措的心绪,面对谢韵庭稍稍和气道:“谢小姐,我要找你表哥,还请你帮忙通传一声。” 谢韵庭睫毛一颤,有些诧异眼前这个陌生女子竟然认识自己,不过她并没有显露于色,反而恭敬地朝着她指引道:“姑娘请进,昭哥哥已经在正厅等候了。” 兰姻匆匆看了谢韵庭一眼,面色不善地走进了谢府。 与此同时,谢昭悠闲地坐于正厅之中,手中把玩着酒盏。 他目视着兰姻疾步而来,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邪笑,饶有趣味地说道:“一别两年,我们终于又重逢了。” 兰姻紧握着手中的斧头,一步步朝着谢昭走去。 谢昭身旁的侍从见状,纷纷拔刀而出,将兰姻团团围住。 然而兰姻视若无睹,冷声道:“谢昭,你若识趣,就把解蛊的方法告诉我。你若不说,今天我就算是死在这儿,也要先杀了你。” 谢昭微微挑眉,放下手中的酒盏,缓缓站起身来。 他瞥了一眼周围的侍从,淡淡地说道:“都退下,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情。” 侍从们面面相觑,但最终还是遵从了谢昭的命令,纷纷退到一旁。 谢昭一步步走到兰姻的面前,轻描淡写地挑衅道: “来吧,拿着斧头往我的脖子上砍——不过,你要是杀了我,你弟弟就活不过今日了。” 兰姻扬起斧头,刃锋停在了谢昭的肩头,语气含怒道:“你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谢昭歪着头将脸颊贴近斧头,狡猾地笑道:“两年前,有人送了我一只南疆蛊虫,据说这只蛊虫能让人痛不欲生。本来我是想用在你身上的,不过没想到你弟弟竟然去而复返,还为我猎回了狏狼,我就把这只蛊虫赏给他了。” 兰姻气得发颤,“你如此草菅人命,就不怕有报应么!” 谢昭笑呵呵地说道:“报应来了不过是一死,我不怕死,我怕的是无人与我玩乐~” “你这个疯子!”兰姻强忍着想要杀死他的冲动,紧紧握着手中的刀斧,话锋一转,追问道:“这究竟是什么蛊?” 谢昭的眉眼染上一层狐疑,“你弟弟没告诉你?” 兰姻蹙眉道:“他说他不知道。” 谢昭闻言大笑了起来,意味深长地说道:“这蛊虫的名字叫做催情蛊,这种蛊虫刚种下的时候不会有什么反应,可是中蛊之人一旦动情,便会立刻感到全身撕裂,心痛难忍,仿佛全身被千万只蚂蚁啃噬,每一寸肌肤都在颤抖,每一个神经都在抽搐。虽然不致命,但是动情时间久了,它就会一点点蚕食人的情感,直到中蛊之人变得彻底无情无爱,它才会停止反噬。“ 这只蛊虫极为难养,谢昭本想用在兰姻身上,想看看她究竟会因何动情。 可惜阿蛮去而复返,将狏狼猎了回来丢到他眼前,还威逼他放了兰姻。 谢昭拿出催情蛊,让阿蛮选择——只要阿蛮选择种下催情蛊,就可以带走兰姻;不过他要是选择让自己活命,就只能放弃兰姻。 结果,这个看似断绝亲缘、自私自利的小奴隶,竟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种下催情蛊。 真是奇迹。 想到这里,谢昭忽然说道:”我倒是很好奇,催情蛊居然隔了两年之久,直到现在才发作。究竟是什么事情,让他突然动情了呢?” 兰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她没有回答谢昭的问题,而是反问道:“我们与你有何生死仇怨,你要这般戏耍我们?” 谢昭耸了耸肩,说道:“无仇无怨,我只是觉得你们两人甚是有趣,比斗兽场里的动物更加有趣。” 兰姻怒极讽刺道:“有趣?你活着的乐趣,难道就是肆意践踏弱者吗!” 谢昭对兰姻的愤怒视若无睹,他轻轻一笑道:“站在高处看着弱者垂死挣扎,就是强者的本能。我为刀俎,你为鱼肉,刀不割鱼肉,难道想放着生锈吗?" “世上有那么多人可供你取乐,你为何偏偏要选中我和阿蛮!” 谢昭狡黠地笑道:“当年你主动与我打赌,没有能力还想保护别人,我觉得你甚是有趣,所以选择了你。可惜两年了,你还是丝毫没有长进,一点也不服输。” 兰姻不知道谢昭到底存了什么心思,讥讽地咬牙道:“谢大人身居高位,好赌好斗,小人终于领教到了你的手段。“ 谢昭不以为意,轻笑着说道:“你知道吗?这些年没有人敢和我赌、没有人敢和我斗,他们或敬我或怕我,可是你不一样,你有一身硬骨头,打断了还能再接回来。折磨像你这样的人,看你服软,真的很有趣。” 兰姻蓦然听懂了谢昭的话,迟疑了片刻后,她丢掉了手中的斧头,重重跪在谢昭的面前,咬紧牙关求道:“谢大人,小人服软,小人求你,能不能告诉小人该如何解蛊?” 谢昭大笑起来,见她识趣,便开口说道:“催情蛊解不了,中蛊之人只有不再动情,才能保命。” 她停顿了一下,追问道:“亲情也不行?” 谢昭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反问道:“你说呢?” 兰姻蹙眉,不再说话。 谢昭却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总之,只有你离开他,他才能活命。” “谢大人这是在威胁小人么?” “我不是在威胁你,而是在给你选择的机会。”谢昭不紧不慢地坐回了椅子上,“你若想要他活命,就和我做个交易。” 说完,谢昭拿出了一个药瓶,说道:“这药能够暂时缓解中蛊之人的痛苦,我可以把这药给你,不过条件是——你得与我签下卖身契。等他吃了药,你就立刻回谢府来找我,否则我可不能保证,他的蛊虫会不会再次发作。” “说来说去,谢大人根本没有给小人选择的机会。” “呵呵,是要救他,还是要自由,你自己选。”谢昭抬眼看向兰姻,仿佛是在欣赏着自己悉心驯养的宠物。 兰姻将信将疑地问道:“小人要是签了卖身契,谢大人当真会放过阿蛮吗?” 谢昭轻描淡写地说道:“只要你离开他,他就能活命。” 想了很久,兰姻把心一横,说道:“好,卖身契拿来,小人签!” 两年前的赌局,谢昭一直在等一个结果,今天他终于赢了。 而兰姻却输得很彻底,她甚至把自己的性命和自由也搭了进去。 与此同时,谢韵庭躲在门厅之外,静悄悄地听完了两人的对话,然后悄然无声地提着裙摆离开了。 第二十四章 不欢而散 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雨。 天空被厚重的乌云笼罩着,冷冽的雨滴不断地拍打在窗檐上,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 谢韵庭手提着一方食盒,缓缓走向谢府后院紧闭的房门。 她抬起手轻轻敲了敲门,然而屋里的人却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隔了一会儿,她径自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桌案上的香炉散发着淡淡的檀香味萦绕在空气之中,让人不自觉地放慢了呼吸。 里屋的床榻上躺着一个人,消瘦虚弱的身影在纱帘之后若隐若现。 兰姻已经连续五天四夜没有进食和饮水,整个人失去了生机,像是在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谢韵庭看着眼前的兰姻,竟生出了一丝怜悯,她轻声劝慰道:“兰姑娘,吃点东西吧。” 很难想象五天前兰姻还满怀斗志地上门寻仇,而如今她却变成了这副模样。 谢韵庭叹道:“你要是觉得不吃不喝,就能逼迫昭哥哥放了你,那便是寻错了方法。” 话罢,谢韵庭轻轻将食盒放在了桌案上,笔直地站在床榻旁边看着兰姻。 兰姻的睫毛微微颤动,她仰起头,看向谢韵庭说道:“我不是在逼他,我是在逼你……谢小姐,你不会见死不救的,对么?” 谢韵庭是个心软的好人,兰姻觉得以自己现在这副模样,或许能从她那里得到一丝怜悯和希望。 谢韵庭没有料到兰姻会如此直接地坦白自己内心的想法,她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兰姑娘,若没有昭哥哥的允许,我便是让你死在我眼前,也不会私自放你离开的。” 她的声音虽然轻柔,但语气却异常坚定。 兰姻听后冷笑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嘲讽,“你倒是很听他的话。” 谢韵庭微微皱眉,她并不喜欢兰姻的这种语气。 “昭哥哥将你留在府中悉心照顾,没有将你直接杀死,那便是对你最大的恩情了。” 兰姻却并不领情,嗤笑道:“听你这么说,我反倒还要谢谢他了?” 谢韵庭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无论自己怎么解释,兰姻都不会理解,“昭哥哥小时候不是这样的……他变成如今这样,也有苦衷。” 兰姻却只是冷笑一声,“苦衷?这世上也只有你会这么想了。” “我了解昭哥哥,他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有他的理由。” 兰姻质问道:“即便他做的事情是错的,你也要站在他那边吗?” 谢韵庭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是的。” 听到这里,兰姻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仿佛失去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谢韵庭站了许久,准备转身离开。 然而,她刚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仿佛有什么话要说,却又难以启齿。 沉默半晌,她忍不住开口提醒道:“昭哥哥不让我告诉你——你弟弟已经在谢府门前跪了四天。再这么下去,你们之中必有一个会先死,你还是去见见他吧。” 兰姻闻言猛然睁开了双眼,强撑着虚弱的身体从床榻上爬了起来。 谢府门口。 阿蛮跪在大雨里,如同一条被遗弃的丧家犬。 凉透的雨水打在他身上,冷得他直打颤,却还是无法浇灭他心中的郁结。 那日的情景,阿蛮记得分外清楚。 兰姻从谢府带回了一瓶药,她温柔地将药液一点点送入他的喉中,却在他耳边说了一句寒入骨髓的话——“日后不要再见了。” 他不明白,为何她可以把那句话说得如此决绝。 他更不明白,为何她要在给予他一丝希望之后,又亲手将这丝希望破灭干净。 就在这时,朱红色的大门缓缓敞开了一条狭窄的缝隙,只见兰姻手持一把精致的油纸伞,从门后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风雨吹动了她的衣裙和发丝,也吹动了阿蛮的心。 他试图起身迎接兰姻,可他的腿脚早就失去了知觉,支撑不住虚脱的身子,使得他整个人重重地摔倒在水坑之中,泥泞潮湿的粗衣紧贴在他的肌肤上,显得狼狈不堪。 兰姻站在玉石台阶上,望着备受难堪的阿蛮,眼神中似乎没有丝毫的波澜,“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谢府找我了。” 阿蛮愣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迟疑地唤了一声:“阿姐,为什么?” 兰姻没有回应他的不解,她的面容在油纸伞的阴影下显得有些冷漠。 阿蛮嘴里继续唤着“阿姐”,他挣扎着匍匐向前,伸手抓住了兰姻的衣裙,哀求道:“阿姐......为什么不要我了?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求求阿姐......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阿姐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兰姻轻轻地移开脚步,避开了阿蛮的手,“你没有做错,是我错了,我不该把你从斗兽场里救出来,害你现在这般纠缠着我。” 兰姻冷漠的声音如同一支利箭,贯穿了阿蛮的心。 阿蛮呆住了,他无法相信前几日还带他看漫山流萤的阿姐会说出这样的话。 “阿姐明明说过,你会永远陪着我,难道都是假的吗?”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感到一阵无力。 兰姻冷声道:“这世上根本不可能会有永远的陪伴......阿蛮,你该学着长大了。” “我不想长大......如果长大的代价就是失去阿姐,我宁愿永远也不要长大!咳咳!”他的声音里带着绝望的颤抖,许是过于用力,他胸口一痛,嘴角咳出了一丝血迹。 兰姻见状呼吸一滞,她想向前,却又忽然停住脚步,决然道:“我生平最讨厌麻烦,而你,却搅扰了我所有的安宁。我受够了那些和你一起受冻挨饿的日子,我不想再看到你!你最好走得越远越好,离开国都,离开平山村,再也不要回来了。” 话罢,兰姻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谢府。 她的声音渐渐消失在雨声中,谢府的大门再次关闭,门前空落落的,仿佛她从未来过。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感。 阿蛮无助地趴倒在地上,泪水在他的眼眶中打转,却流不出一滴......心中所有的情感都被压抑得死死的。 雨越下越大,阿蛮还停留在原地,任由雨水打湿自己的身体。 他的眼前忽然浮现出阿姐的笑容和那些曾以为是永恒的承诺,可如今这些却全都成了讽刺的回忆。 隔了很久,阿蛮终于挣扎着爬了起来,他那漆黑的眼眸深如空洞,阴恻恻的脸上暴露出内心最深处的恨意。 他深深望了一眼谢府的大门,最终转身离去。 大雨之中,兰姻独自打着一把油纸伞走在谢府的庭院中,脚步沉重而虚浮。 她不敢回头,她害怕自己一旦回头,看见阿蛮那副可怜的模样,她就会无法控制自己想要留下来。 可是,她已经没有理由继续留在阿蛮身边——若她执意留下来,阿蛮体内的蛊毒必会复发,后果不堪设想。 两年前,兰姻从斗兽场将阿蛮解救了出来,那时的她满心以为自己能够帮他避开命中大劫,奈何她私自入局干涉,反而害他陷入了更加莫测难料的劫数之中。 如今,即便她有命簿在手,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行动了。 兰姻每走一步,都耗费了她大量的力气。 突然,一阵剧烈的反胃感涌上心头,她下意识捂住了肚子,胃痛肆虐,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兰姻想要保持清醒,但头脑却不受控制地渐渐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兰姻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房间。 昏昏沉沉之际,她看到谢昭站在床头。 兰姻戒备地凝着他,缓缓开口道:“为什么救我?我死了……不是正和你的意吗?” 谢昭冷眼瞧着她,片刻后又恢复平常,恍若无事地说道:“不管你信不信,我不想让你死。” “呵......”兰姻嗤笑一声,她不信。 谢昭转身走了两步,负手立于窗前看着窗外的雨幕,缓缓说道:“因为我怕寂寞,所以我不会杀你......” 兰姻闻言不再说话,只听谢昭继续说道——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以前养过一只狐狸,我将它好生养在笼子里,每天给它喂食喂水,从来没想过伤害它。后来有一天,我打开笼子想让它出来陪我玩,它却咬了我一口逃跑了……我让下人把它重新抓了回来,饿了它十三天。在它快要死的时候,我才叫人给它喂饭。我本想着让它记住教训,可惜它居然不吃我给的饭,活活把自己饿死了……” 兰姻冷笑一声,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它是怕你在饭里下毒。” 谢昭问:“那你怕我吗?” 兰姻的头渐渐有些发晕,于是闭上眼睛说道:“你要是毒死我,我就诅咒你下辈子做狗。” 谢昭听完不怒,反而哈哈大笑,“做狗也比做人快乐。” 兰姻眼皮一跳,不再说话。 谢昭转过身来看了她一眼,说道:“一会儿我让人把饭菜端过来,你若想报仇就好好活着,别等到下辈子再来找我。” “......” 随着脚步声渐渐走远,兰姻才放松下来,不知不觉又沉入了睡眠。 第二十五章 重逢之日 三年后。 谢家酒楼内人声嘈杂喧闹非凡,穿过向南大厅,可见东西穿堂,里外雅间足有三层楼,各个楼层四通八达。 酒楼门前车水马龙,达官贵人络绎不绝,杯盏交错之间,弥漫着奢华又放纵的氛围。 酒楼对面,一个说书人正神采飞扬地站在台前,周围聚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百姓们或坐或站,全神贯注地聆听着说书人口中的国都近闻。 “话说兰长留将军本是平山村的一个普通村民,三年前,他投身军中跟随镇南将军征战外敌。有传闻说他用兵诡谲,残忍嗜杀;也有传闻说他相貌俊朗,玄甲玉面。”说书人抑扬顿挫地说道:“他虽出身布衣,却在战场上屡建奇功,深受镇南将军赏识,如今他年仅二十有一,前途不可限量。” 说书人时而挥动手中的折扇,时而拍案而起,将故事讲得绘声绘色,引人入胜,“据小道消息所知——兰将军不日便要从边关凯旋,回国都授封官职!” 百姓们听得如痴如醉,不时热闹地讨论了起来。 与此同时,谢家酒楼二楼雅间的窗户半遮半掩着,窗户后面悄然掠过了一抹姜黄色的裙角。 兰姻坐回了椅子上,她原本只想开窗透透气,却忽然听到了阿蛮的消息。 这些年她虽然被困在谢府,但是时不时托谢韵庭找人打听了不少关于阿蛮的事情。 她知道他从了军,也知道他最终还是走向了既定的命轨。 这次他凯旋封官,也恰恰印证了命簿里所写的内容。 因此,这几日兰姻一直忧心忡忡,害怕阿蛮上门来找她和谢昭寻仇——毕竟当年,兰姻不仅害他身中催情蛊,还让他彻底断绝了亲缘,实实在在坑害了他。 而且当年她为了让阿蛮离开国都、避开劫难,更是故作无情地数落了他一番。 阿蛮此番回来,要是发现她如今在谢府做了谢昭的侍女,与曾经害他的人蛇鼠一窝,他可不得一榔头把她给劈了。 想到这里,兰姻不禁后背发凉。 她抬眼一看,只见谢昭这祸害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还翘着二郎腿斜躺在软榻上喝酒。 经过三年朝夕相处的观察,兰姻算是大致理解了谢昭这人的可怜之处。 谢昭生活在一个世代经商的家族之中,作为家中长子,他从小就被灌输了商人重利轻别离的观念。在他七岁那年,他的父亲被他的亲舅舅坑害,他的母亲也在变故中深受打击患了疯癫症,谢昭不得以继承了父亲的家业。 不过,那时谢昭年纪尚小,他舅舅借机架空了他手中的产业,卷走了所有家产跟他分了家,致使谢昭和他母亲沦落街头无家可归。 自此之后,谢昭对所谓的亲情深恶痛绝。 即便他现在一个人在国都卷土重来、重新发家,也未能缓解他心里对亲缘的痛恨。 这就是为什么谢昭总想拆散兰姻和阿蛮的原因——他就是自己过不好,也不想看着别人好过。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必有可悲之苦。 一开始,兰姻觉得谢昭和阿蛮一样,是个亲缘断绝的苦命人;但后来,兰姻看清了谢昭的为人,他贪财好斗、游戏人间,更像是一个寂寞的疯子。 在他眼里,兰姻就是被圈养的“宠物”,以供他无聊时逗玩取乐。 不过,只要兰姻顺从听话,他就不会要了她的命。 识时务者为俊杰,兰姻自打摸清了谢昭的性子之后,就顺其自然地抱住了这只“金大腿”。 现如今,她住在谢府不愁吃穿,还有谢韵庭聊天作伴,日子过得也算滋润,偶尔也会生出一丝丝叛变的心思。 当然,她记得这次下界的任务,不会全然沉溺于一时的舒适里。 谢昭一手捧着酒坛子,一手拨弄着碟子里剩下的白果,斜睨着正在发呆的兰姻,调侃道:“我的小侍女啊,成天喊也喊不过来,使唤也使唤不动,不出力也就算了,还在我身边白吃白喝。” 兰姻闻言,顺手从桌上端了一盘金桔,嬉皮笑脸地凑过去,“谢大人,刚洗好的金桔,请您笑纳。” 谢昭眼眸微微眯起,扫了一眼盘子里的金桔,挑剔道:“洗得不干净,拿出去重新洗。” 兰姻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行,小人这就拿出去洗,您等着。” 话罢,兰姻立刻走出了雅间,一秒也不想再看见这个祸害。 一盏茶后。 兰姻在后厨折腾了一番,将金桔倒入铜盆里,又接了半盆清水,准备拿回去当着谢昭的面洗,以免被他再次诟病。 走到楼梯转角处,兰姻正端着铜盆准备返回雅间,突然一个魁梧的男子急匆匆地从她身后冲撞了出来,把她撞了个踉跄。 她完全没有防备,整个人失去了平衡,眼看着就要摔倒在地。 千钧一发之际,身侧忽然闪出一道身影,抬手扣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往侧面一拉。 兰姻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往那人怀里倒去,堪堪稳住了身子。 不过麻烦的是,铜盆里的水也顺势泼了那人一身。 兰姻顿时退开了两步,感到有些尴尬,连忙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小奴刚刚没有站稳......” 后面的话没来得及说完,兰姻便愣在原地。 她抬头看着眼前的男子,只觉得头脑有些发晕——这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倒霉的事情! 最怕见到的人,此刻竟然不偏不倚地站在了自己的眼前。 阿蛮看了兰姻一眼,似乎并没有太在意,只是淡淡地说道:“没关系,姑娘小心些。” 兰姻的双腿有些发软,倒不是她没出息,而是眼前的人和记忆里的判若两人。 他如今长高了许多,一身黑衣劲装衬得他体态健朗,五官也越发立体分明,眉目之间散发出一股冷冽桀骜的气息,让人不敢直视。唯有他侧脸那道伤疤还是老样子,想必是这些年没有好好保养,疤痕没有消退。 兰姻见了有些内疚,想起他刚刚称呼她为“姑娘”,完全像是不认识她的样子。 不过,已经过去了三年,她被谢昭养得越发滋润,衣服首饰胭脂往身上一添,幡然变了一副模样。 他没认出她,也情有可原。 兰姻思索片刻,便也装作不相识道:“多谢公子关心,小奴还有急事就先走了。” “等等。”阿蛮却突然拦住了她。 兰姻见状慌忙后退了一大步,警惕地看着他,“公子还有何事?” “我的衣服被你弄湿了,此处我不熟悉,姑娘能否带我找个地方换身衣服?”声音里透出了几许落寞。 兰姻迟疑了一阵,疑惑他究竟有没有认出自己。 阿蛮默默地等待着她的回应,衣襟上的水渍浸湿了里衣,黏糊糊地贴在胸前的肌肤上。 兰姻见他如此狼狈,心里多生出了一丝愧疚。 当年是她背弃了他,他如今忘了她这个阿姐,也是好事。 兰姻心底一软,最终答应道:“公子请随我来吧。” 第二十六章 长留将军 这间酒楼是谢府的产业,兰姻平日经常跟着谢昭过来,所以对酒楼的每一个角落都了如指掌。 她将阿蛮引到隐蔽的内室,从柜子里拿出了一套洁净的白袍递给他,说道:“这是我家主子的备用衣物,虽然是旧衣,但总比湿衣好得多,公子不嫌弃的话就先换上吧。” 阿蛮垂下睫毛看向她手里的衣物,月白色的云缎锦袍绣工细致,上乘的布料质地柔软。 衣服是好衣服,但不是他的风格。 阿蛮不动声色地走近几步到了兰姻身前,静默片刻说道:“劳烦姑娘为我更衣。” 兰姻愕然道:“公子不能自己换吗?” “我没有穿过这么精致繁复的衣服,姑娘既服侍过你家主子,那就应当比我要懂。”这句话怎么听,怎么都感觉有些别扭。 不过兰姻还真没服侍过男子穿衣,谢昭有自己的近身侍女,这种穿衣洗漱之类的活儿根本轮不到她。 再者,谢昭也不敢让她近身。 毕竟他坏事做尽了,也害怕哪天真的把兰姻逼急了眼,趁着给他换衣服的间隙,往他的心口上捅上几刀。 兰姻和阿蛮僵持了片刻,最终妥协道:“那我试试吧。” 话音落下,兰姻转身走到阿蛮身后,双手环在他的腰间,缓缓解开了他的腰带。 阿蛮的身体微微一僵,但随即又放松下来,任由她的动作。 安静的内室里只有他们两人,光线有些弱,能清楚听到衣物悉悉索索的声响。 兰姻的动作并不熟练,甚至显得有些笨拙。 她将阿蛮的腰带和坠饰一点一点取了下来,搁在一旁。 随着外衣的解开,里面的衬衣也缓缓褪至胸口,直到最后一件里衣从他的胸口慢慢下滑到了后腰,露出了他精壮而健硕的背脊。 背沟深凹,匀称的身材没有一丝赘肉,裸露在外的肌肉线条流畅优美。许是常年在边关战场曝晒的缘故,他的肤色不算白,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野欲,让人看得移不开眼睛。 兰姻的视线忽然定在了他的背上,只见在纵横的旧伤之中还夹杂着几道新伤,她不由自主地问道:“公子这些伤是怎么来的?” 阿蛮淡漠的声音低低传来,“战场上刀枪无眼,难免落下几道伤疤,不过这些都不是致命的伤......”大部分难养的伤都在心口。 话音未落,他突然转过身子。 兰姻来不及躲避便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柔软的唇瓣贴着他胸口的肌肤轻轻擦了过去,只感觉到一股强烈的男性气息扑面而来。 下一秒,兰姻僵硬地扭开脖子,将手里的白袍甩在他身上,“还、还是你自己......试着穿吧。” 也不知道是因为害羞,还是因为内疚,她一见到阿蛮,心脏就开始错乱地跳动。 阿蛮低垂着眼,看向兰姻,只见她的耳根染上了一层绯色的红晕。 他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接过白袍慢慢穿上。 兰姻站在一旁,偷偷地用余光打量着他,感觉心跳又不自觉地加快了几分。 为了打破尴尬,兰姻胡乱找了个话题说道:“小奴看公子不是这里的人,可是为了办事才来国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 “姑娘很希望我离开吗?” 此话一出,不知道从哪里吹来一阵冷风,吹得兰姻只觉得背后拔凉,“公子误会了,小奴就是随便问问。” 紧接着,他的声音低低传到兰姻耳边,“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兰姻心虚地尬笑了两声,违心道:“如此,甚好。” 不知过去了多久,阿蛮转过身来,说道:“穿好了。” 他向兰姻展示着自己穿上白袍的样子,忽然问道:“是我穿着好看,还是你家主子穿着好看。” 兰姻的目光落在他那一身洁白如雪的衣裳上,衣袂轻盈飘逸无风而自动。 刹那间,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长留神君的身影,两者在眼前交织重叠,让人难以分辨。 她心神恍惚,口中不由自主地呢喃道:“好看,你这样穿……让小奴想起了一位故人。” 想起了那位故人,她便再次警醒了自己来到人界的任务。 阿蛮闻言,停顿了片刻,“那我也算是占了那位故人的便宜了。” 兰姻没有意识到他话中的深意,客气疏离地交代道:“换好了衣服,公子便自行回去吧。小奴还有事,真的要先走了。” 阿蛮回过神来,说道:”这衣服,我明日叫人清洗好了之后再送回此处来。” 兰姻慌忙拒绝,“不必了,衣服送给你了。” 要是被谢昭知道她把他的衣服借给阿蛮穿,想必他又得生出什么幺蛾子。 兰姻从心底里希望,这是她和阿蛮的最后一次见面,于是她忙客套了几句,便告辞离开。 片刻后,阿蛮也走出了内室,看着兰姻消失在转角处,他脸上的神情忽然变得阴沉了下来。 不过是一瞬间,原先温柔和煦、彬彬有礼的模样就消失得一干二净。 “兰将军?” 此时,阿蛮身后走出了一个身材魁梧的布衣男子,那男子小心翼翼地说道:“刚才您让俺推了那位姑娘一把,只是俺也不知道那姑娘手里端着盆水,您这衣服湿了可不能怪在俺的头上。” 阿蛮侧目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顺子,你做得很好。” 顺子受宠若惊,心想:他跟在将军身边这么久,这回还是他第一次受到将军的褒奖——但是这褒奖也太诡异了。 将军为什么要让他推搡那个姑娘? 顺子百思不得其解。 几日后,谢府正门。 兰姻正站在马车旁,等着谢昭出门采买皇室所需物品。 百无聊赖之际,忽然坊间传来一阵马蹄声和车轮滚动的声音。 兰姻抬起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远处尘土飞扬,一队人马正缓缓朝这边驶来。 她怀着看热闹的心态,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支队伍。 只见为首的是个身材魁梧的男子,布衣打扮,策马而来,几辆拉货的牛车跟在他身后浩浩荡荡地停在了谢府对门。 谢府对面的那处宅子已经空置了好几年,宅子位于南苑街最繁华的地段,地价昂贵得令人咋舌,使得之前想要置产的人望而却步。 如今也不知道是哪位大人物竟然把它买了下来。 兰姻正思索着,只见那为首的男子朝她走了过来。 那人先是打量了她一番,然后开口道:“姑娘,俺叫顺子,是俺家主人的随从。俺家主人过两天就会搬到对面来住,他说让我给你......你家主子送个请帖,还请姑娘赏脸来吃个乔迁宴。” 兰姻接过顺子手中的请帖,“多谢,我会转交给我家主子的。” 顺子憨笑着点点头,多看了兰姻一眼,便转身招呼杂役们搬运货物去了。 兰姻摩挲着请帖,注意到帖子封皮上的墨迹似乎还没干透,像是刚写完就着急送过来的一样。 未作他想,兰姻就将请帖收入了怀中。 第二十七章 兰府新居 两日后。 兰姻站在高挑气派的大门前,仰头望着门楣上新装的牌匾,只见上头写着“兰府”二字,金色的字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堂前檐上四角高高翘起,挂着一幅陛下亲笔御赐对联——铁骑杀破九千重,少年英骨兰长留。 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充满了皇家的威仪和赏识。 兰姻的目光在“兰长留”三个字上停滞了片刻,心中五味杂陈。 那年她随口脱出的名字,如今却成了阿蛮显赫身份的象征。 兰姻回过神来,看向面前的两人,一个是谢昭,另外一个是谢韵庭,两人皆是受邀赴宴,穿得矜贵庄重。 谢昭一袭湖蓝色锦袍,举手投足间尽显贵公子的风雅;谢韵庭则梳妆清淡,温婉娴淑地静静站在他身侧。 兰姻偷摸观察着两人,心想:要是谢昭不作妖,他和谢韵庭倒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 谢韵庭是谢家旁支的远房亲戚,两人从小就定了娃娃亲。当年谢昭父亲被害,谢韵庭的父亲还曾接济过谢昭,有恩于他。 按照命簿上的路线来看,谢昭和谢韵庭本该在阿蛮凯旋之前就结亲了,不过不知是出了什么岔子,谢昭迟迟未娶谢韵庭。 而谢韵庭过完今年岁末就整整二十岁了,这个年龄段的凡人女子若是还未婚嫁,难免会被人闲言碎语。 可谢韵庭不知道是哪根筋抽了,偏偏一门心思钟情于谢昭,且非他不嫁。 三年前,谢韵庭甚至瞒着远在柳州的家人,一个人偷偷跑来国都找谢昭...... 兰姻想着想着思绪就飘远了,她赶紧把自己敲醒,暗骂自己是女菩萨当得太习惯,竟然开始操心别人的感情来了。 此时此刻,谢昭站在兰府门前,眼里亢露出轻蔑之色,“这世道真是变了,奴隶都能翻身做将军了。” 兰姻心里打鼓,她看不出谢昭的心思,不由得低声提醒道:“兰将军好意邀请您来吃席,不是叫您来砸场子的。” 谢昭转头睨了兰姻一眼,讽刺道:“你倒是为他着想,可他平步青云之后,恐怕早就忘了你这个阿姐。” 兰姻一时语塞,不再说话。 谢韵庭暗自踌躇,朝着谢昭劝道:“不知兰将军是否对当年的事情还心存芥蒂,恐怕今日会是一场鸿门宴。昭哥哥,我们要不还是罢宴回府吧?” 兰姻在一旁听着,暗自点头——如今阿蛮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她不能再让谢昭去祸害他。 谢昭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兰姻,不让她如愿道:“戏台子都已经搭起来了,不去看看岂不是可惜了。” 说罢,他转身向着府内走去。 兰姻和谢韵庭对视一眼,只好紧随其后。 仲春时节,兰府后花园内摆开琼筵,各色佳肴琳琅满目香气四溢。 院中百花盛开,一池春水周围摆满了雅座。 宴席上,宾客们纷纷向站在高位的男子敬酒祝贺,场面热闹非凡。 谢昭刚刚落座,就发现高位者穿着一袭月白色长袍——他一眼认出,那长袍是他的所有物。 谢昭眸光一沉,面色愠怒,似乎随时都会爆发。 他幽幽地将兰姻召到身边,质问道:“我的衣服怎么会穿在他的身上?这事儿准是你干的吧。” 兰姻心虚低头,不要脸道:“小人发誓不是小人干的——要是小人干的,就让小人今日踏不出兰府的门槛。” 谢昭听到这话,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呵,我看你倒是费尽心思地想留在兰府呢!” 兰姻干笑两声,“怎么会?小人对谢大人忠心耿耿,日月可鉴。” 谢昭对她的态度仍是不满,他猛地扣住兰姻的肩头,将她拉近自己,伏在她耳边低声警告,“你给我听好了,我最恨有人碰我的东西。如果再有下一次,别怪我让你在这世上,再也找不到一丝活路。” 她显然没料到谢昭会如此生气,赶紧认错道:“谢大人,就算您给小人十万个胆子,小人也不敢有下次了。” 说话之间,兰姻感觉到眼前落下一片阴影。 只听阿蛮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谢昭,三年春去秋来,你还认得我吗?” 说话间,阿蛮身上散发出强烈的气场,仿佛让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 兰姻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心头,不敢说话。 谢昭坐在席间,目光幽幽地投向阿蛮,声音中带着几分戏谑:“自然认得,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在我眼里都还是那副旧态。” 阿蛮面色不改,居高临下地盯着谢昭,说道:“三年前匆匆一别,未及报答你的恩情。如今重逢,又让我想起了当年在谢府‘暂住’的日子。”” “哦?那你打算怎么报答我?” 阿蛮拿出一坛酒,说道:“我知道你素来爱喝酒,这是我珍藏的汾清酒,特地为你准备的。” 周围的宾客听见此话,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纷纷搭话—— “原来兰将军和谢大人从前就认识?难怪兰将军在陛下面前什么赏赐都不要,只求了谢府对门这套宅子!” “想必两人情谊深厚,是莫逆之交啊!” 在众人的围观之下,阿蛮不动声色地倒满一杯酒盏递到谢昭面前,说道:“我敬你一杯,祝你今后不用喝酒也可以睡个好觉。” 谢昭看着眼前的酒盏,没有立刻伸手去接,他的目光转而落在了兰姻身上,眼中闪过一丝玩味。 下一秒,谢昭伸出手臂将兰姻揽到了自己的怀里,作亲昵地笑道:“兰姻,你来喂我。” “!”兰姻被谢昭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下意识想从他怀中挣脱。 然而谢昭摁着她的手腕,在她耳际恶劣地强调道:“我叫你喂我。” 兰姻心头一颤,谢昭在阿蛮面前故意这么做,定是为了捉弄她,可要是她不顺从谢昭,场面必定会变得更加难堪。 想到这里,她只好镇定地点了点头,咬牙说道:“好。” 话罢,兰姻身子跪直,伸出手臂高高举过头顶,接过了阿蛮手中的酒盏。 她一边小心翼翼地用余光注意阿蛮的脸色,一边心不在焉地把酒盏戳到了谢昭的嘴边。 谢昭看着兰姻的举动,歪过头轻轻嘬了一口酒。 正当兰姻以为这场闹剧可以告一段落的时候,她的下颚却突然被谢昭一把扣住。 恍惚之间,他竟然朝着她的嘴唇咬了下去。 兰姻双手抵着谢昭的胸口试图挣扎,谢昭却抬起一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勺,另一手变本加厉地摁着她的腰肢使劲一掐。 兰姻吃痛地微张檀口,浓烈的酒液在缠绕的舌间摩挲,缓缓顺着喉间咽了下去。 谢昭见状,方才满意地松开了兰姻,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角的酒液,“美酒自然要和美人共享。” 兰姻心神未定地喘着气,正要发作,抬头却见阿蛮的脸色骤变。 他那阴鸷狠戾的目光狠狠轮转在兰姻和谢昭之间,像是要将他们当场宰了。 “我......”兰姻想说些什么,但又觉得不太合适,最终没有开口。 而宾客们早就听闻过谢昭放荡不羁的做派,如今亲眼所见,竟也没觉得有何不妥。 他们纷纷挤上前来看热闹,将诡异的气氛哄抬到了制高点。 这一幕被谢韵庭尽收眼底,难以名状的醋意瞬间在心底疯狂滋生。 谢韵庭一直觉得谢昭并非如外界所传的那般孟浪,先前无论他做什么,她都只觉得是逢场作戏。 可是不知为何,刚才她竟然在谢昭的眼里看到了一丝认真。 谢韵庭满心怄气地站了起来,想要离开宴席,然而拥聚过来的宾客们却忽然将她推挤到了池子边上。 紧接着她一脚踩空,身体不受控制地向池子里倒去。 只听“噗通”一声,尖叫声肆起,“有人落水啦!快来救人!” 谢韵庭不会游水,只能凭着本能拼命扑腾,试图将头浮出水面,“救!救.....救我......” 周围的尖叫声和呼救声此起彼伏,宾客们却纷纷四散开来,有的是不愿沾惹是非,还有的是不愿下水弄脏自己。 兰姻顺着人群望去,第一时间看清了落水的人是谢韵庭,于是毫不犹豫地推开人群,纵身跃入池中。 谢昭一怔,没来得及阻拦,但见兰姻已经径直游向了正在水中挣扎的谢韵庭。 另外一边,阿蛮脸色阴沉地望着跳入水中救人的兰姻,眼底的神色晦暗不明,叫人看不清他在想什么。 池水又深又冷,瞬间将兰姻包裹住,她快速游向谢韵庭,勉强够到了谢韵庭的手腕,试图将谢韵庭用力往回拉。 然而谢韵庭似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死死地拖拽着兰姻。 兰姻因此呛了好几口水,废了全身的力气才将谢韵庭拉出水面。 片刻后,兰姻先是将谢韵庭送上了岸,然而自己精疲力竭地攀着池边的岩石爬了上来。 兰姻浑身湿透,鞋子也掉进池子里不见了。 春日微透轻薄的衣物紧紧地贴合在身上,勾勒出她纤瘦的身形,散乱的发髻垂落在她花了妆的脸上,显得狼狈不堪。 此时,谢韵庭犹如一只受惊的小鹿,委屈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滑过白皙的脸颊,滴落在她精致的衣裳上,“呜呜......怎、怎么会这样......” 谢韵庭到底是名门闺秀,当众掉进池子里,闹出了这么大的糗事,顿时想死的心都有了。 兰姻见状,刚想劝慰几句,却见一抹月白色的外袍掠过眼前,将谢韵庭娇小的身躯包裹在其中。 兰姻动作一滞,仰头看向来人,而来人的目光却片刻不离地注视着谢韵庭。 阿蛮身子半蹲,语调温柔而关切地问道:“谢姑娘没事吧?” 谢韵庭紧紧裹着身上的白袍,恨不得将自己完全隐藏起来。 “我......没事......”她摇了摇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因为内心的难堪而说不出口。 阿蛮随即凑近一步,不经意避开兰姻,然后用自己宽厚的肩臂为谢韵庭挡住了周围那些凑热闹又不怀好意的视线,“诸位都散一散吧。” 话罢,阿蛮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过周围的看客。 众人纷纷后退了一些,然后慢慢散开。 阿蛮凝着谢韵庭的眸子,悉心道:“谢姑娘,你这样容易着凉。若不嫌弃,请随我去客房换一套干净的衣裳吧。” 谢韵庭心里难过,只想快些离开这个地方,于是不设防地点了点头。 阿蛮见状,弯腰将谢韵庭横抱了起来,带着她走出了人群的包围圈。 缕缕青丝缠落在阿蛮的臂弯里,美人眼波娇婉,秋水盈盈。阿蛮举止从容而未越礼,一袭白衣干净清澈如同春日的暖阳。 池子边上,兰姻颓然呆坐在原地,她就像是一个局外人,怔忡地望着阿蛮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莫名生出了一股无法言喻的失落感。 兰姻心中苦笑:这是阿蛮和谢韵庭的初次相遇,虽然这一天比命簿里所写的日子晚了三年,但是按照既定的命轨推演,阿蛮恐怕还是对谢韵庭一见钟情了吧? 少年凯旋,美人未嫁,一切都刚刚好。 与此同时,兰姻浑然不觉自己成了围观者指点的笑柄。 谢昭越过人群走过来,睨了兰姻一眼,嫌弃道:“脏兮兮的。” 兰姻的思绪被拉了回来,她低下头看向自己湿漉漉的衣裳和沾满泥土的脚丫子,下意识将裸露在外的双足藏进了长裙之中。 “你现在倒是有羞耻心了?刚才跳下水的时候,倒是一点也不顾忌自己的颜面。”谢昭一边嘲讽,一边朝她的脚边丢下一件披风。 兰姻顿了顿,随即不屑地将披风丢到一边,一派正色地反驳道:“我明明救了人,怎么反倒要被人耻笑,我从不觉得自己救人是件丢人的事情。” “没出息的东西,跟了我这么久,还是学不会如何做人。”谢昭眸色一暗,把兰姻拽了起来,命令道:“跟我回去。” 他并未给她任何反应的机会,握紧了她的手腕将她带离人群,那力度恰到好处,既不显得粗鲁,又足以让她无法挣脱。 第二十八章 一叶障目 兰府乔迁宴上,闹了一出好戏,好戏散场之后,兰姻被谢昭带回了谢府。 两户人家就隔了一条街道,他们回到谢府仅用了一盏茶的功夫。 刚步入正厅,兰姻便甩脱了谢昭的手。 谢昭微有不满,视线紧紧落在了兰姻的脸上:“谁给你的胆子,也敢和主子置气了?” 兰姻眉宇间凝聚起了一层薄薄的愠色,"谢昭,我虽然与你签了卖身契,但我不是任你摆布的棋子,你这么做未免太过分了。" 谢昭眉眼一挑,他没想到兰姻竟然会变得如此强硬,甚至连敬语都不讲了。 作为奴隶,兰姻真是难驯得很,她看似事事顺从,实则从未屈服于他。 这三年间,她在他身边像只小猫一样装模做样、奉承迎合,害得谢昭差点真的以为她已经被磨软了利爪。 结果今日一看,她还是那副老样子,急眼了就挠人。 不过,猫再怎么牙尖嘴利,也不过是只猫,离开了圈养她的人,她也活不了。 谢昭一把将兰姻拉到身前,问道:“哦?我做什么让你觉得过分的事情了?” 兰姻再次甩开他的手,蹙眉说道:“其一,你在众人面前轻薄我;其二,谢韵庭落水,你不闻不问,还在一旁看戏。” 谢昭闻言嗤笑一声,明了道:“我瞧你明着说是生我的气,实则是在生那个小奴隶的气。” 兰姻沉默半晌,声音淡漠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谢昭问道:“你看到他第一时间维护的人是谢韵庭,而不是你这个阿姐,心里是不是很不顺畅?” 兰姻反问道:“那你看见他亲近谢韵庭的时候,心里顺畅么?” 谢昭眼底露出一丝漫不经心:“我在问你,你却反问我,避重就轻,就是默认你心里在意他。” 兰姻仿佛被戳中了心事,避开视线说道:“你在他面前轻薄我,不过就是想利用我向他宣示权威。可惜如今,他位高于你,你再怎么使劲跟他斗,也不得不看他的脸色做事。” 谢昭面露不满,厉声讽刺:“你倒是看得透彻,可惜你有一点说得不准。我从未把他放在眼里,也不屑于跟他斗。” 兰姻不信,“你是何等精明好斗的人,看到昔日斗兽场里的奴隶飞跃成了上位者,你又岂会善罢甘休?” 谢昭眼里的情绪慢慢变浓,不知道在想什么,“今时不同往日,这小奴隶的心思怕是变得更加阴毒了。” 听到这里,兰姻心里咯噔一下,“只有成天想着害人的人,才会想着提防别人。再说你之前那般迫害阿蛮,他没将你碎尸万段已经很不错了。” 说完这话,兰姻自己心里也没了底——她不清楚阿蛮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也不清楚他有没有按照命簿所写的那样,走上了恶道。 “三寸人心不可量,你在远处看别人,自然会觉得每个人都很善良。”谢昭不屑地笑了一声,随之凑近兰姻耳边,幽幽地说道:“要是他真的回来找我寻仇,那我就更得把你抓紧了。” 兰姻沉声道:“你算错了,他如今不认我这个阿姐,也已经不在乎我了,就算你想拿我当挡箭牌,我也只是死在你前面罢了。” 谢昭思索了一瞬,说道:“有你陪葬,我不亏。” 兰姻暗自翻了一个白眼,不再说话。 两人正聊得剑拔弩张,谢韵庭忽然从门厅外哽咽着走了进来。 兰姻转身去看她,只见她已经换了一套干净的新衣裙,一头乌发也被悉心擦干,绾成了一个漂亮的发髻。 兰姻一眼就认出了谢韵庭头上的发髻样式,那是阿蛮的手笔。 多年前,阿蛮也曾为兰姻绾过同样的发髻。 想到这里,兰姻心中滞涩得说不出话来。 ...... 一晃过去了数十日,谢韵庭由于落了水,一连病了好几天。 病好了之后,她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出门,最后还是谢昭亲自哄了几句,谢韵庭才冰释前嫌、不再发作。 这事过后,兰姻算是看明白了:谢韵庭的郁结其实压根就不是落水出糗,而是谢昭在宴席上对兰姻做了亲密的举动。 也不知道谢昭跟谢韵庭说了什么,谢韵庭听完他的解释之后就倏然开朗了起来。 可惜,兰姻的郁结还没解开。 她如今一见到谢韵庭,就会想起阿蛮那日冷漠疏离的态度,心里好生难受。 感情,真是让人一叶障目。 这日天气晴好。 谢府的马车缓缓驶过街巷。 兰姻小心翼翼地蹲坐在车厢角落里,面前坐着谢昭和谢韵庭,觉得气氛有些尴尬。 本来她是不情愿出门的,但谢昭硬是将她拉上了马车,她就只好跟在两人身边,当一根眼瞎耳聋的柱子。 正在晃神之际,马车猛地一颤,随之疾速停下。 剧烈的晃动使得兰姻瞬间失去了平衡,半个身子差点被甩出车帷之外,还好谢昭眼疾手快,及时扶了她一下才堪堪稳住。 谢昭稍显不耐地朝着外头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马夫声音颤颤,回道:“谢大人,前、前面有人截道。” 谢昭不满道:“什么人敢截我的道?” 马夫紧接着回道:“好像......是、是兰将军。” 兰姻闻言,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连忙掀开车帘。 只见阿蛮一身黑衣劲装,驾着一匹高头大马稳稳地立在街道中央,身后还跟着几个随从,看起来是急着要去办什么事情。 他手里紧握着缰绳,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而这处街道太窄,马车无处避让,只能由其中一方退至路口才能通行。 兰姻下意识回头看了谢昭一眼,说道:“谢大人,看来咱们得让路了。” 谢昭身子纹丝不动,只微微侧目睨了兰姻一眼,“你下去跟他交涉,让他给我们让路。” 天将降大任,苦得是兰姻。 兰姻头皮发麻地下了马车,她下意识理了理衣襟,小心翼翼地迈步走向端坐在马背上的阿蛮。 此刻,春光斜射在阿蛮那副好看的面庞上,投下了一抹斑驳的光影。 兰姻在距离阿蛮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了步伐,只见他身下的马比她人还高,通体黑色,从头到脚没有一丝杂毛。 这匹烈马双目如炬,眸色冷肃,仰着头姿态倨傲,简直和阿蛮一个德行。 兰姻将视线收了回来,清了清嗓子柔声说道:“兰将军,此处街道过窄,马车不易掉头,可否请将军行个方便?” 阿蛮微微低头打量了她一眼,神色板平,没有一丝波澜:“不让。” 他的话语中带着几分冷漠和疏离感,让兰姻莫名心寒。 兰姻不忍冲撞阿蛮,恭敬作揖道:“那还请兰将军稍等小奴片刻,小奴回去与谢大人交涉一番。” 兰姻回到马车内,如实说道:“兰将军不让咱们。” 谢昭眼皮都没抬一下,吩咐道:“再去。” 兰姻默了默,说道:“行,谢大人等着。” 话罢,兰姻又来到阿蛮面前,这次她壮着胆子走近一步,仰头望着阿蛮。 然而还没等她开口,就听见头顶飘来冷冷的四个字,“说了不让。” 阿蛮身下的烈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不耐,微微俯下凶悍的脑袋,面对兰姻怒嘶了一声。 兰姻没有防备,登时被吓退了两步。 随后她又快速定了定神,挺直腰板说道:“兰将军,您骑马转道比我们马车转道容易许多,若您有急务在身,可以回头改道从东南街走,那条路会比这边更加宽敞。” 阿蛮下颌紧绷,与她对视,冷执淡漠地说道:“我从来,不走回头路。” 兰姻心里咯噔一声,像是有石子击落心河,良久的沉默过后,她亦有所指地回应道:“若在此僵持不下,你我都无法前行了。” 阿蛮冷着脸,突然问道:“我且问你,前路是死胡同吗?” 兰姻不明白阿蛮的意思,诚然道:“不是。” 阿蛮听完,眼中戾气顿生:“既然不是死路,那就杀了挡路的人就好。” 兰姻的脸僵了僵,随之又后退两步,“您稍等,小奴立刻去让谢大人让路。” 第二十九章 掌中之物 古有刘玄德三顾茅庐,今有兰姻三劝谢昭,但显然谢昭这尊大佛比诸葛孔明还要难说服。 兰姻再次回到马车内,稍显为难地看着谢昭,劝道:“谢大人,刚才外面的对话,您都听到了吧?兰将军身边的随从各个都腰壮体粗的,要是真的打起来,小人在地府的人脉用尽了都救不回您。依小人之见,咱们还是让路吧。” 谢韵庭是个善于审时度势的人,见此情形,她朝着谢昭说道:“昭哥哥,我方才看到街边有家首饰铺子,刚好马车里也有些闷,我们下去透透气吧?” 电光火石之间,兰姻立刻听懂了谢韵庭的意思——她是想让谢昭先下车,再让车夫驾着马车单独退出去让路,这样双方的处境都不会太难堪。 兰姻眸色流转,狗腿一笑,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谢大人,小人扶您下车。” 话罢,兰姻强行拉着谢昭走下了马车。 春光作序,万物和鸣。 国都的一条街道上,出现了这样一副诡异的场景:一个侍女钳制着主人下了马车,将主人强行塞进了街边的首饰铺子里,然后侍女又紧赶慢赶地从铺子里跑了出来,吩咐车夫掉转车头,让马车撤出了街道。 片刻后,谢府的马车渐渐远去,街道的尽头方才可供马匹同行。 兰姻站于阿蛮的马侧让了让步子,仰头道:“兰将军,我等让路了,还请一路走好。” 阿蛮乌黑的眸子顿时一暗,他卸下缰绳,从马背上翻身而下。 兰姻见状一愣,不明不白地问道:“兰将军这是做什么?您不走了?” 阿蛮面色疏离地扫了兰姻一眼,冷冷吐出四个字,“买点东西。” 话罢,阿蛮走进了街道旁的首饰铺子。 马车不让路,他就生气;马车让了路,他又不走了——兰姻寻思他这不是明摆着找茬吗? 来不及细想,兰姻紧随其后,疾步走进了首饰铺子。 她可不敢再让阿蛮和谢昭对上面,这两人一碰面,必然没有好事发生。 首饰铺子里人不多,兰姻一进门就看见谢昭和谢韵庭站在角落里看首饰。 两人面前的柜面上整整齐齐得陈列着各式首饰,满眼的珠光宝气。 谢韵庭从众多首饰中挑出了一套镶宝石金饰头面,拿在手里细细观察。 铺子的掌柜见谢韵庭对这套首饰产生了兴趣,连忙上前热情地说道:“姑娘可是要买婚嫁之物?您看看这套金钗、金簪、金镯上面的红宝石,朱润微沁,此乃绝世臻品。另外,这凤冠上镶嵌有九十九颗南疆碧血丹心玛瑙石,寓意姻缘美满、长长久久。这套首饰在整个国都实属难得,不可错过!” 掌柜介绍起首饰来,说得是天花乱坠、意兴难遏。 兰姻站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忍不住探出脑袋瞧了一眼首饰,也被吸引了过去,确实新奇好看。 谢韵庭已经到了该婚嫁的年龄,原本凤冠头面这些婚嫁之物应当由其母帮忙添置,可惜谢韵庭的娘亲去得早,就没有人能陪她挑选嫁妆。 虽然这些年谢韵庭的父亲悉心庇护着她,但是在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上还是有所遗漏亏欠。 谢韵庭很喜欢这套首饰,于是问道:“这套首饰怎么卖?” “姑娘,这套首饰是本店的镇店之宝,价格自然不菲。”掌柜笑着说道,“但考虑到它的价值,我们给出了一个公道的价格,一千两银子。” 听到价格,谢韵庭迟疑了一下,随后就将头面放了回去。 就在这时,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忽然绕过兰姻的视野,缓缓踱到了谢韵庭的身前,说道:“谢姑娘喜欢这套首饰么?你若喜欢,我便买下来送给你。” 谢韵庭受宠若惊地看向来人,诧异道:“兰将军?” 此时,兰姻站得很近,将阿蛮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她从未想过阿蛮竟然也会有如此大方的一天,一千两白银说送就送。 想当初,他们在平山村,辛苦砍一个月的柴也才赚四五百文钱。 一千两对于那时的他们是什么概念呢?相当于他们要砍一百六十多年的柴,才能赚得这么多钱。 果然,男子总是舍得在心爱的女子身上花钱。 若是换作其他女子被这般对待,定然会对阿蛮青睐有佳。 只可惜他遇上的是谢韵庭,满心满眼只有谢昭的谢韵庭。 此时,谢昭还因刚才让路的事情心里不爽快,眼见阿蛮无事献殷勤,便想着趁机数落几句。 他幽幽地看着谢韵庭,说道:“我看这头饰重得很,戴头上别把脖子压断了,不适合你。” 这句话硬生生斩断了谢韵庭心中的希冀。 她心知谢昭是什么意思,于是朝着阿蛮说道:“多谢兰将军美意,若这首饰不是昭哥哥送我的,那我就不要了。” 掌柜看着三人僵持在原地成了死局,于是尴尬地看着阿蛮问道:“那......贵客,您还要买这套首饰吗?” 阿蛮不以为意地说道:“无妨,帮我包起来。” 话罢,阿蛮故意瞥了一眼谢昭,然后侧目看向谢韵庭,柔声道:“谢姑娘不必为了迎合别人,抛弃喜爱之物。我会替你留着这套首饰,等你什么时候想要了,随时来找我拿。” 谢昭朝着阿蛮嗤笑一声,“有些人虚情假意自作多情,竟然看不出她最在意的是心上人,而非掌中物。” 阿蛮闻言,眸中掠过一丝冷意,但很快就消失殆尽。 兰姻仿若局外人,杵在这三人中间,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就像是吃了一口蛇胆,恨不得马上吐掉,但是又强迫自己咽了回去,空留一口苦涩。 她生怕阿蛮爱而不得,走向命簿中的死路;也怕他为此动情,导致体内的催情蛊反噬而伤及自身。 兰姻动了动唇想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压下了心底的起伏。 谢昭注意到了兰姻晦暗不明的神色,微微勾起了得意的嘴角,朝着兰姻说道:“走吧,这地方好多碍眼的人,我们打道回府吧。” 兰姻立刻从阿蛮身上收回目光,心烦意乱之间不作他想,故作镇定地跟着谢昭离开。 谢韵庭随之朝着阿蛮恭敬一揖,并未多言,疾步追上了先行的两人,一同走出了首饰铺子。 不一会儿,掌柜将包装好的首饰匣子递到了阿蛮手中,一副讨好的姿态,弯着腰笑道:“贵客,您的首饰已经包好了。” 阿蛮独站原地,目光落在空无一人的门口,他随手摘下腰间的钱袋,甩到了掌柜的手中,“剩下的,明天我会叫人送过来。” 掌柜抬眼一看,只见眼前人刚才那副温柔和煦的模样已经消失殆尽,换来的只有阴寒的冷意。 看着他如此变脸的情形,掌柜不由得心生胆寒,忙客套了两句,点头称好。 片刻后,阿蛮拿着首饰匣子走出了铺子。 顺子牵着马匹,快步走到他跟前,询问道:“将军,谢府的人已经走了,俺们现在去哪儿?” 阿蛮望着空荡荡的街道,沉寂片刻后,忽然开口道:“顺子,要是你遇到了年少时心心念念的故人,却骤然发现她待你如陌生人一般,甚至可能早就忘了你。不管你如何故意激她妒火,她都视你为空气,你该如何?” 顺子突然意识到将军是在和他谈心,显得有些受宠若惊:“呃,俺觉得......那群文人们都说什么三千盆水,偏偏只喝这一盆,俺瞧着都是狗屁不通。既然别人都已经变心了,那俺还纠缠着别人有什么用呢?” 顺子说完挠了挠头,寻思着将军到底是看上了哪一盆……哪一个姑娘? 寻思到这里,顺子骤然想起将军先前安排他在谢家酒楼里冲撞了兰姑娘。 难道将军是看上了兰姑娘?可是将军对兰姑娘的态度,怎么看都不像是在追求人家。 将军真是拧巴,太拧巴了! 然而此时,阿蛮眸色一沉,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整个人变得阴恻恻的,“就算她真的变了心,我也要让她成为我的掌中之物。” 顺子闻言,吓得不敢发声。 论将军的手段,军中无人不服。 他最善隐忍伪装,对待敌人和俘虏并非简单地追求一刀毙命。相反他更喜欢将俘虏抓回来细细折磨,一点一点消磨人的意志,让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可怜兰姑娘被将军看上了,下辈子都要倒霉咯。 第三十章 若行恶道 这天半夜,兰姻头晕眼花地躺在床上,浑身上下都剧烈地痛了起来。 这种痛觉不是简单的刺痛,而是像潮水一般,从她的四肢末梢涌向身体的中心,每一根神经都像是被拉扯着,让她感到无比痛苦。 偏偏这痛苦又不致命,一点一点地折磨着她的肉体。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挣扎着从床榻上爬起来,想要去找大夫看看情况。然而还没等她起身,一口黑血就从她的喉咙深处喷涌而出,落在了白色的被褥上。 与此同时,一阵急促而虚浮的脚步声传来,有人破门而入——是谢昭。 黑暗中,谢昭冷肃又虚弱地质问了一声:“兰姻,你死了没?” 兰姻的身体扭曲着躺在床沿,双手紧紧地捂着胸口,似乎承受了巨大的痛苦,“你、什么意思?” 谢昭见状,有气无力地嘲笑道:“果然……你也中毒了。” 话音刚落,谢昭收敛了脸上的笑意,面目狰狞地捂着胸口,重重跪倒在地,吐了一口黑血出来。 兰姻瞪大眼睛,举目茫然道:“中毒?我们为什么会中毒?” “这个问题,你不该问我,应该去问那个小奴隶!“ 兰姻看着谢昭渗出一丝鲜血的嘴唇,电光火石之间,突然想到了什么,“难道是兰府乔迁宴上......那杯汾清酒里有毒?” 兰府乔迁宴上,谢昭恐怕早有防备,知道阿蛮在酒里下了毒。 于是,他假借亲吻之举,将一半酒水灌入兰姻的口中,同时也把一半的毒药稀释给了她。 谢昭嗤笑道:“人心,不可言,不可研,不可验......我在斗兽场里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的心就是坏的,果不其然......当年,我就应该斩草除根!” 兰姻一边承受着疼痛,一边笑出了眼泪,“谢昭,你真是算得太精了——竟然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谢昭抬手擦掉唇边的血迹,瞪着兰姻说道:“你还有心情笑……看来这毒暂时还要不了你的命。” 兰姻眼底失去了笑意,盯着被褥上的血迹,有气无声地呻吟道:“阿蛮竟然在酒里下毒......他想杀了我们......他真的是回来复仇的......” 谢昭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提起兰姻,“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跟我走!” 兰姻被他挟持着往外走了两步,质问道: “你做什么?” 谢昭满腔怒火道:“去问他要解药!” 兰府和谢府,仅一街之隔。 夜半三更的兰府门口,守门的侍卫严阵以待。 正厅内烛火通明,阿蛮正端坐在交椅上,身着一袭墨色便装,衣襟不乱,静静盯着空荡荡的门口,好像在等着什么重要的人。 此时,顺子疾步而来,火急火燎地通报道:“将军,谢家来人了。” 阿蛮方才眉眼微动,“谁来了?” 顺子如实回禀:“谢大人,还有他的侍女。” 听到“侍女”二字,阿蛮的眼神瞬间变得冷冽如刀,就像淬了毒一样。 他冷冷地吩咐道:“让姓谢的留在外面。” 顺子察觉到气氛的微妙变化,连忙改口:“那……那姑娘怎么办?” “带进来。” 顺子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就领着兰姻步入正厅,然后径自退了出去。 偌大的正厅之内,只剩下兰姻和阿蛮。 兰姻不知道身上的疼痛何时才会结束,直至在见到阿蛮的那一刻,她身上的疼痛瞬间转移到了她的心底。 她强撑着身体,艰难地站立在阿蛮的面前,喉咙已经因为长时间的疼痛而变得沙哑,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阿蛮,三年不见,你长大了。” 然而,回应她的却是一个冰冷而陌生的声音:“你在叫谁的名字?” 兰姻脚步踉跄,忍痛道:“阿蛮......不要再和阿姐置气了,好么?” “你认错人了,我不叫阿蛮,也没有阿姐。”阿蛮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那双眼睛像一潭死水,没有丝毫波澜,“记住,我的名字,兰长留。” 兰姻茫然若失,苦笑着改口道:“好......兰长留,兰将军。” 看到兰姻的反应,阿蛮握紧了拳头,问道:“你知道我下的是什么毒吗?” 兰姻艰难地摇了摇头。 “这是军中专门用来虐杀俘虏的毒药,是军医用我身上的蛊血研制出来的。”阿蛮的声音淡漠无匹,却如同刀刃般割破了周围的平静,“这种毒药不致命,可一旦注入体内就会每月发作一次,每一次发作都会使人痛苦不堪。那些俘虏们往往忍受不住痛苦,便会自行了断。但你知道吗?这毒药的痛苦,远远比不上我体内蛊虫发作时的痛苦。” 在阿蛮冷漠的目光下,兰姻再也撑不住,疼痛如潮水般涌来,将她压得半跪倒地,“兰将军,是我对不起你……” 内心的愧疚无情地蚕食着原本就力不能支的兰姻,她不由自主地弯曲腰背,身体缓缓向地面倾去,直到她的脸颊紧贴着那冰冷的地面。 阿蛮冷漠地垂眸看着她,“你不必在此惺惺作态。” 兰姻趴在冰冷的地上,抬起眼帘与他对视,仿佛是在看着一个陌生人。 沉寂半晌之后,兰姻伸出颤抖的手,紧紧地扯住了阿蛮的衣角,她抬头望向阿蛮,眼中充满了哀求,“兰将军,我求你……” 短短六个字,从心底深处挤出来。 兰姻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一天,如此卑微地匍匐在阿蛮的脚边,求他。 阿蛮冷漠地俯视着她,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波动,他微微挪开脚步,试图摆脱兰姻的纠缠,“求我什么?” 兰姻苦笑一声,她本想求他拿出解药,但是话到嘴边,她又改了口:“兰将军,如果我身上的痛能化解你心里的恨,那我情愿继续痛着......我只求你,不要被恨意吞噬了自我。” “一个骗子的怜悯,就是这天底下最伪善的东西。”阿蛮眼底充满了嘲讽与不屑,“当年你就是用这种悲天悯人的话骗了我,你以为现在的我还会信你吗?” 她的心脏猛然一痛,仿佛被一根无形的利箭穿透,下意识说道:“你以前什么都听阿姐的,阿姐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为什么现在......你变了?” 阿蛮眸色暗沉,唇线紧绷,居高临下地说道:“为什么变了,你不清楚吗?今日我能成为上位者,正是拜你所赐。” 他的声音冷硬如铁,不带一丝温度。 这一刻,兰姻终于明白,眼前的他已经不再是她认识的那个阿蛮了。 兰姻强忍着身体内肆虐的痛苦,卑微地拉着他的衣摆,说道:“兰将军,求你放下恨意,求你放过谢昭,求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弥补过去犯的错,好吗?” 阿蛮拂袖甩开了她,“痴人做梦。” 兰姻心中苦涩,继续劝道:“兰将军,你若行恶道,往后的日子必定会荆棘丛生。” 阿蛮神色一凛,忽然俯身捏住了兰姻的下巴,强迫她抬头与自己对视,“这世道本就是恶道,你跟我谈什么善道?” 兰姻被他用力禁锢住,说不出话来。 阿蛮狠厉地盯着兰姻,继续说道:“在这个世道上,只有强者才能生存。如今我不再是当年屈居于人下的奴隶,终于可以把当年所受的痛苦,加倍奉还给曾经伤害过我的人。” 兰姻悲戚地看着阿蛮,“难道成为强者,就可以肆意践踏弱者吗?” 阿蛮讥笑一声,“这个问题你应当去问谢昭,应当问问你自己,是你们教会了我这个道理。” 兰姻感受到阿蛮略带薄茧的手掌缓缓下移,扣住了她的脖子,只要稍一用力,她就可以回天界交差了。 事到如今,她再怎么弥补也无法挽回阿蛮的仁善和良知,他已经心存恶念,堕入了恶道。 渡劫......失败了。 想到这里,兰姻缓缓合上了眼睛。 下一秒,阿蛮却猛地收回手,将她往地上一推,“你就这么想死?可惜我不会让你这般痛快地死去,我要你也尝一尝,这些年我受过的剥肤之痛!” 兰姻无力反抗,摔倒在地。 她苦涩地睁开双目,只见阿蛮从桌上拿起一个木盒丢到了她的脚边。 木盒重重地落在地面上,盖子在瞬间碎裂开来。 兰姻瞥了一眼里面的东西,是一把锈迹斑斑的匕首和一个药瓶。 “给你两个选择——其一,杀了谢昭,解药归你;其二——” 阿蛮还未说完,兰姻就打断道:“我选其二。” “……”阿蛮垂着眼眸,仿佛在努力掩饰自己内心的波动,“你不想知道其二是什么?” 兰姻摇了摇头,“我不愿杀人。” 话罢,她顿了顿,接续道:“过往种种皆因我而起,是我对不起你,你要怨就怨我......放过谢昭,好不好?” 此话一出,阿蛮的眼里闪过一丝嘲讽,一丝嫉妒,“原来谢昭在你心里这么重要,你居然愿意为了他承担这份罪?” “我……”兰姻来不及回应,胸口突然袭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她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痛苦的呻吟。 而她的沉默,却让阿蛮心中的恨意越加汹涌,“五年前,是你在斗兽场将这把匕首丢给我,让我活命;如今你难道不愿用这把匕首,让自己活命吗?” 兰姻微微垂下眼睑,避开了阿蛮的视线,“对不起……是我错了。” 早在三年前,兰姻就知道自己错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说,等到有机会说了,一切已经为时已晚。 她错在不该把人性想得如此简单,错在不该与他人共情,错在她想救人却没有能力。 兰姻原以为自己从斗兽场里救出了阿蛮,为他续上亲缘,就能让他存善心、走善道。 可惜人心难测,世事难量。 阿蛮中了催情蛊,她以为只要不再与他见面,就不会再有伤害。 可惜这些年,伤他最深的人,就是她。 兰姻缓缓仰头看向阿蛮,滞涩道:“兰将军,请问其二是什么?” 阿蛮冷厉地凝着兰姻,说道:“解药归谢昭,你归我。” 兰姻鼻腔发酸,良久的沉寂之后,她最终无助地跪在地上,干涩地说道:“好,兰将军,小奴归您。” 第三十一章 以毒攻毒 兰姻拿着解药,快步跑向兰府门口。 不过才跑了几步,她的身子就虚脱得厉害,喉咙犹如被火燎过一般灼痛。 因为跑得太急,此刻她的发髻有些倾斜凌乱,几缕碎发被细汗濡湿,黏在额头上,显得极为狼狈。 此时,谢昭还在门前等着,她将手中的药瓶递到谢昭手里,几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说道:“解药,你快服下!” 谢昭倒出了瓶内唯一的药丸,神色忽然一滞,“怎么只有一颗?” 然而还没得到兰姻的回答,只见她身后跟来了一道颀长的身影,将她一把拉回了府门内。 兰姻转身看了一眼阿蛮,然后面向谢昭,忍着剧痛咬牙说道:“谢昭,三年前尚未分出结果的赌局,如今算是我赢了——从现在开始,我不再是你的侍女了。” 谢昭已然清楚此时的局势,他嗤笑一声,幽幽道:“我府里的侍女多的是,少你一个不少,也不用多洗一双筷子了。明日,我会派人把你的卖身契送过来。” 话罢,谢昭立刻吞下了手中的解药,转身朝着对门的谢府走去。 兰府家丁关上了大门,谢昭的背影随着紧闭的门缝消失在了兰姻的眼前。 兰姻看着空荡荡的陌生的院子,总觉得心里缺少了什么,很失望。 她虽脱离了谢昭,但又陷入了另一个牢笼。 阿蛮转过头,冷漠地瞧了兰姻一眼,不容置疑地命令道:“跟我来。” 兰姻眼睑低垂,跟了上去。 踏过门厅,便进入了内院,两人走进了一间房间。 关上房门,漆黑的房间内只剩下兰姻和阿蛮。 长久的沉寂逼得人透不过气,兰姻体内的痛苦还在肆虐,使得她根本无法思考阿蛮接下来想要对她做什么。 “跪下。”阿蛮负手立于床榻前。 兰姻顺从地跪下。 阿蛮垂眸睥睨着地上的人,“把衣服脱了。” 兰姻心口一震,额间布满冷汗,她慢慢仰头,晶莹的汗珠顺着她惨白的脸颊滑落,“你说什么?” 阿蛮凑近一步,“你不脱,那我来帮你。” 此话一出,兰姻感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内心充满了矛盾和挣扎,她的身体不自觉地后倾,“等等,我、我自己来。” 黑暗中,兰姻看不清阿蛮脸上的神情,只能隐隐察觉到那道幽深的目光寸步不移地审视着她。 兰姻僵硬地抬起手,缓缓解开了腰间的束带。 随着束带的松动,衣衫渐开,露出了她脖颈之下白皙而瘦弱的肌肤。 外袍落地的声音在狭窄的空间内回荡着,身体的裸露,瞬间剥去她的尊严和防备。 虽然黑暗中无法叫人看清她的身体,但是兰姻仍感到有一股难以名状的羞耻感自内心深处涌了出来。 随着最后一件薄衫缓缓脱落,月光透过窗户洒在了她裸露的皮肤上。 此刻,兰姻在阿蛮面前如同一只待宰羔羊。 蓦地,她停下了动作。 阿蛮冷冷说道:“继续。” 兰姻忽然感到一阵寒意掠过心头,她的手停顿了一下,并拢手指,在夜色中握紧成了拳势,“只剩一件肚兜了……” 阿蛮没有继续发难,沉默良久,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兰姻问道:“谢昭有要过你吗?” 他为什么要这么问,难道她在他心中就这般不堪么? 兰姻眉头微蹙,脸上闪过一丝痛色,“没有。” 人人都觉得兰姻是个软骨头,可只有兰姻知道自己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温顺,如若真触碰到了她的底线,她也是会反击的。 “过来。”阿蛮坐在床沿,语气稍稍柔和,但声音还是一样冰冷。 兰姻跪了很久,周身都已经麻木了,双膝钻心的疼,根本挪动不了一步。 阿蛮见兰姻不动,声音略有不满,“我的耐心有限,你想活命的话,就听从我的命令。” 兰姻紧绷着神经,压抑着痛苦的呼吸,以跪姿挪步至阿蛮身前。 阿蛮冰冷的指尖抚上了兰姻的后颈,细细研磨着肚兜的系带,“想要解药吗?” 兰姻心跳如鼓,陌生的触碰让她感受到一阵酥麻,身体瞬间滚烫起来。 然而,毒药发作的疼痛又将兰姻尚存的理智拉回了一点,“想要,但不想以这种方式获取。” 阿蛮低下头俯在她耳边,凉薄的嘴唇贴着她的耳根,沉声说道:“你是不是想岔了?你觉得我会对你做那种事?” 阿蛮一边说着,一边将兰姻拉到怀里,他细摩慢捻地调弄着兰姻的后腰,看似不经意地蹭过她后背的敏感之处。 黑暗中无法视物,五感除视觉之外,其他各个部位的变化都显得更加敏感,迫使兰姻的身体在他的触碰中产生了感觉。 强烈的背德感像是要把她的灵魂从肉体中挤出来一样,拼命撕扯着她颅内的理智。 黑暗中,阿蛮抱着兰姻绵软无力的身体,竟也有几分失控,眼底染上了一丝情欲之色,“我若真的要了你,你会恨我吗?” 兰姻闻言骤然清醒过来,冷声说道:“兰将军,要是让谢韵庭知道你这般花心滥情,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得到她的心。” 阿蛮听完这话,不但没有放开兰姻,反而更加用力地握紧了她的腰肢,纤长的手指像是要钻透她的肌肤,往她的五脏六腑里伸去,“花心,滥情?又如何?我想要的东西,从未失手过,就算是靠偷靠抢靠强,我都要得到。” 兰姻气急,说道:“你竟然存了这般歹毒的心思!” 话罢,她的胸口瞬间绞痛起来,猛烈地咳嗽了两声,嘴角带出了一丝血迹。 阿蛮神色阴沉,侧身将兰姻用力一带,将她牢牢地摁倒在柔软的床褥上。 兰姻呼吸一滞,胸脯起伏着,低喊道:“不行!” “别动。”不容她抗拒,阿蛮忽然捧起了兰姻的脸,俯下身吻了下来。 他用力吮吸着兰姻的唇瓣,吃掉了她唇上的口脂,连带她嘴角溢出的鲜血也舔舐得一干二净。 兰姻紧紧咬着牙关,不放他侵入丝毫。 阿蛮浑身上下充斥着强烈的占有欲和征服感,没有技巧,全是力气,如同狂风暴雨一般,霸道又野蛮地迫使她失去了反抗的力气。 他的吻没有一丝情欲,甚至带着一丝仇恨的意味——也许他只是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泄愤,展示他的权威,迫胁她不敢再出言冒犯他。 兰姻挣扎着想要摆脱阿蛮的控制,甚至咬破了他的唇瓣以作抵抗。 可阿蛮却无视了她的抗拒,一手摁着她的后背将她牢牢固定在怀里,一手掐着她的后颈用力摩挲,床褥也被他激烈的动作搅得凌乱不堪。 他似乎想要用尽毕生力气,将她碾碎在怀中,不让她有任何逃跑的机会。 兰姻面色潮红地放弃了无畏的抵抗,没事......就当是被狼崽子啃了吧。 阿蛮顺势撬开了她的唇瓣,舌津不由分说地侵入牙关,汹涌的恨意和埋怨一齐从这个吻中宣泄出来。 兰姻眼眶发热,泪珠子都溢了出来,怕被阿蛮发现她的软弱,她只能压抑着从鼻间低低细细地发出哽咽声。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久到兰姻喘不过气来,要是再不停下来,她就要窒息了。 她身子瘫软无力,平躺在凌乱的床褥之上,香汗浸染了发丝和软枕渗出丝丝潮气。 下一秒,那唇齿相触的炽热终于离开了兰姻,他的鼻尖也微微错开和她相抵。 黑暗之中,两人相对无言,只有交错混乱的喘息声绵延回荡在沉重的空气中。 片刻的沉寂过后,只见阿蛮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划破了自己的手指,鲜血瞬间滴落在软枕上。 兰姻瞳孔颤抖地注视着他的动作,声音都变了调,“你这是做什么?!” 阿蛮没有理会兰姻的惊恐,他轻轻抬起手腕,将流血的手指凑到了兰姻的嘴边。 兰姻看着那鲜血淋漓的指尖,心中一阵恶心和抗拒。 阿蛮却扣住了兰姻的下颚,强迫她将指尖流出的血液饮下,“你体内的毒药和我体内的蛊血相生相克,喝了我的血,你会好受一点。” 阿蛮的血,既是毒药,亦是解药。 他想以毒药为引,诱她再也无法离开他。 修长的手指不经意触及到了兰姻温热的唇舌,她的心中充满了恐惧和厌恶,可是随着血液缓缓流入喉咙,她竟然感觉体内的痛症在逐渐缓释。 阿蛮微侧身躯,等待着兰姻的疼痛慢慢消解。 过了许久,只见兰姻面色稍稍缓和,阿蛮随之收回手,起身避开了一些距离。 他走到床榻边的柜子旁,抬手取下了一套全新的罗裙丢给兰姻,面无表情地说道:“明天开始穿上我给你准备的衣服,我不想再看到你身上出现任何谢昭施与你的东西。” 话罢,阿蛮快步离开了房间。 随着房门合上,兰姻缓缓闭上了双眼,疲倦已经压垮了她的身躯,使她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第三十二章 禁足在府 次日。 兰姻迷迷糊糊地从床榻上醒来,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陌生的房间之中。 小轩窗半开,细碎的晨光透过檀色的帘筛照进屋内,墙角摆放着一盆盛开的兰花,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床榻旁边是一个小巧精致的柜子,里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衣裙。床帐两边各悬着一枚香盒,里面装着晒干的花瓣,透出灼灼花香。 外间的家具做工简单,却都是用上好的檀木雕刻而成,一张梳妆案上整齐地摆放着各式胭脂、首饰,美人榻和坐具上都覆着软褥和靠枕。 这一看,就是女子的房间。 兰姻换上了昨夜阿蛮给她的罗裙,掀开重重帐幔走至铜镜前,镜面映出了人影,衣裙裁剪精细,绣工精致淡雅,十分合身。 兰姻凑近细看镜中的自己,脸上不见笑容,未施粉黛的面孔显得有些苍白,破坏了整个人的精气神。 与此同时,门外传来一些响动声,兰姻随即绷紧了身子,脱口而出道:“谁?” “姑娘,俺是顺子。”一道木楞响亮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兰姻舒了一口气,继续问道:“有什么事吗?” 顺子没有直接进门,隔着一定距离喊道:“将军让俺来给你送早点,看你醒了没?” 兰姻闻言,打开了房门,“进来吧。” 顺子提着一方食盒,局促地挪了挪脚步,“俺还是不进去了吧,俺送完这些就得回去向将军汇报……” 顺子的话突然说到一半,停顿了下来,方才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 兰姻神情淡淡,并没有放在心上。 她清楚顺子是阿蛮派来监探她行动的,不过这个“探子”口风不严,有些憨傻,看起来并不是一个合格的人选。 兰姻看着阿蛮说道:“你先进来吧,你家将军既派你来看我,也是想多了解一些关于我的情况吧?” 顺子思索了一瞬,觉得兰姻说的颇有些道理,于是走进了房中。 他将食盒里的麦饼、乳粥、蜜枣摆放至几案上,然后引兰姻坐了下来。 兰姻看着一桌食物,并未动筷,抬头向顺子问道:“兰将军除了叫你过来送吃食,有没有交代你要将我安排到哪里?” 顺子不解道:“这里不就是将军给姑娘准备的住处吗?” 兰姻诧异,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句,“这个房间是为我准备的吗?” 顺子挠了挠头,“对啊。这屋里的胭脂水粉、软褥绒枕,还有柜子里的衣服,都是将军前阵子亲自买回来的。” 兰姻没有接话。 顺子继续说道:“俺们在军中习惯了睡硬床,府里也没有侍女,这房间如果不是给姑娘准备的,那还能是给谁准备的?” 兰姻眼睑低垂,有些失神,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谢韵庭的脸,“也许......也不定是给我准备的。” 顺子说道:“总之,姑娘就先在这里住下吧——对了,将军还叫俺跟你说,要是没有他的吩咐,还请你不要出府。省得将军动气,全府人都要遭殃。” “他要我禁足?”兰姻眉头微蹙。 顺子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只要不出这个院子,姑娘还是可以随意走动的。” 这个院子就这么大,不能出去,和禁足又有什么区别? 阿蛮分明知道兰姻最爱自由,却偏要将她锁作笼中雀。 他就是成心想要报复她。 想到这里,兰姻表情未见起伏,向下的唇角却凉了几分。 顺子见状,忙将几案上的麦饼奉送到兰姻手中,“姑娘,快趁热吃。” 昨天被毒药折腾了半宿,兰姻此刻胃里空空如也,确实饿得慌。 她咬了一口,还没咽下去,只听顺子问道:“咋样?还吃得惯吗?” 兰姻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奉迎道:“好吃。” 顺子一脸心满意足,豆儿大的双眼变得很亮,“好吃就好,这麦饼是俺做的。俺原本还有些担心姑娘吃惯了细糠,会吃不惯这种糙食呢。” 听到这里,兰姻想起了一些往事,不由地动容道:“我以前吃过阿蛮做的麦饼,烤得焦黑、肉馅还没熟......那味道到现在还记忆深刻。” “阿蛮是谁?”显然顺子并不知道阿蛮是兰将军的乳名。 兰姻睫毛一颤,说道:“阿蛮,是我的一个故人。” 顺子追问道:“那这个故人现在在哪儿?” 兰姻眼中的光彩一点点暗淡下来,“他已经死了。” 顺子将兰姻的表情收入眼中,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得有些失落,于是安慰道:“姑娘别难过,所有人都会死,死了的人会去投胎,下辈子还能再见到。俺还听那些文人们说,人死了不是失去了生命,而是走出了时间。只要你心里还记着那个人,那个人就会一直活在你心里。” 听到这里,兰姻眸色稍稍缓和。 顺子是个话痨,自从他跟将军来了国都,人生地不熟,憋了一肚子的话无处可说。 他登时觉得兰姻很亲切,于是话一开口,嘴就合不上了。 “而且人各有命嘛,俺自打出生就被丢在了战场上,是镇南将军把俺捡回来养在了军营里。可俺从小就不喜欢战场,不喜欢打仗,所以这十八年来,俺就只当了一个小小的火头军......” “姑娘应该不知道,兰将军刚进军营的时候,他是跟俺一样干炊事的,不过他是俺们营队里最有出息的。俺们看着他从火头军一路杀到了前线,他不怕死,杀人狠,打仗的时候总是冲在最前面,所以他才能成为将军......” “说起来,兰将军最喜欢吃俺做的麦饼,他说俺做的麦饼有故人的味道,所以他才带俺一起来了国都......说起来,兰将军还没告诉俺,姑娘叫什么,俺一直叫您姑娘,感觉怪怪的。” 兰姻静静听着顺子的话,回答道:“我的名字,叫作兰姻。” 顺子疑惑道:“兰?兰将军的兰吗?” 兰姻嘴唇紧抿,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顺子也不再说话,他静静等待兰姻吃完早点之后,收拾好食盒离开了院子。 小院深深,藤攀篱笆紧。 兰姻在这座小院里住了几天,顺子都会准时过来给她送饭。 兰姻每天做了什么事情,吃了什么东西,说了什么话,上了几次茅厕,几时睡觉几时睡醒......顺子都会一五一十地汇报给阿蛮。 不过,顺子并不知道,其实兰姻也从他的口中套出了许多话。 每次兰姻吃饭的间隙,她都会和顺子聊上一会儿天。 顺子将阿蛮在军中的点点滴滴,像倒豆子一样悉数告诉了兰姻。 他说阿蛮偏爱甜食、讨厌吃辣,不过边关沙场没有什么好滋味的食物,只能吃干糟糟的饼充饥。 他还说阿蛮征战大漠、枯河、荒原、绿洲,铁甲落拓,遭遇敌军奇袭围攻,受过好几次重伤,差点救不回来。 他又说阿蛮曾被困流沙、雪暴,患过热风、疫病,无数次病痛折磨蚕食他的身体,都没能将他击垮。 这些年,关关难过关关过,步步难行步步行。 他终于熬过来了。 ...... 是夜。 顺子在书房里向阿蛮汇报着一天的收获,“将军,今天您让俺讲的话,俺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转述给兰姑娘听了。” 阿蛮手中捏着一本兵书,却未曾把内容看进去,他胡乱翻了几页,问道:“她听完有什么反应吗?” 顺子回复道:“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反应,她跟俺追问了几处细节,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不过,她今天又跟俺聊起了她在平山村的故事,又提到了阿蛮。” 阿蛮眉眼微抬,思绪跟着飘远。 顺子话语一顿,心道:将军怎么不说话了,该不会是因为兰姑娘总是提起闲杂男人,所以他吃醋了吧? 顺子信誓旦旦地说道:“将军放心,兰姑娘口中的阿蛮肯定比不上将军。将军会作战杀敌......嗯......还、还长得好看!而这个阿蛮成天只会劈柴、打猎、削木头,连烤个面饼都会糊......更何况阿蛮已经死了,他成不了将军的障碍!” 顺子用尽了毕生所学来拍马屁,想着他尽心尽力干了这么多天的杂活儿,将军肯定会有重赏。 可惜马屁还没拍响,阿蛮的脸越变越黑,“谁跟你说阿蛮死了?” “兰姑娘说的啊。” “滚出去。” 顺子愣住,“蛤?” 阿蛮乌寒的眸子瞪了顺子一眼,不容置疑。 顺子欲哭无泪,甚至不知道自己说错什么了,“滚,俺这就滚。” 顺子逃命一般地跑了出去,想着以后再也不敢拍马屁了。 真是一次外向,换来一辈子内向。 第三十三章 死不光彩 兰姻让顺子当了近一个月的传话筒,终于把阿蛮的耳根子磨软了。 阿蛮放宽了兰姻的禁足区域,允许她离开居住的院子,在兰府内部活动。 当天,兰姻欢喜地就像偷了米的老鼠,走出了院子乱转。 从主屋、书房、茶室、花园到庖屋、仆人房、马厩,顺子陪同兰姻一起逛,顺子腿都走废了也不见兰姻停下来。 五月的天,风和日丽。 后花园内草木幽深,园中是一片人工开凿的小池子。 兰姻站在池边望着一池春水发呆,脑海里想起了谢韵庭落水那日的景象。 早知会惹出这么多麻烦,兰姻当年就应该反其道而行之,把阿蛮和谢韵庭凑成一对。不至于现在害得阿蛮身中催情蛊,爱又不能爱,得也得不到,性子还变得这般阴暗狠毒。 就在兰姻心烦意乱之时,她忽然注意到脚下的池子里出现了两个人影。 一个是她,另外一个是阿蛮。 他悄无声息地站在她的身后,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顺子也不知道溜到哪儿去了。 春光之下,池子里的倒影身姿颀长笔挺,肩宽腰窄,墨发简单地束起脑后,偶有微风吹拂而过,掀起他鬓边缕缕发丝。 兰姻看着阿蛮的影子许久,也许是他有所感应,突然朝着她的影子望了过来。 兰姻心里咯噔一下,不自觉地收回了目光。 他不开口,她也不想先说话。 半晌之后,阿蛮终于开口道:“顺子跟我说,你说阿蛮已经死了,我倒是想问问你,我是怎么去世的?” 兰姻的话噎在了喉咙里,变成了一声尴尬的咳嗽,“吃不饱饿死了、掉水里淹死了、在沙场战死了,兰将军喜欢哪个原因就选哪个吧。” 阿蛮面无表情,偏偏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前两个死的都不光彩。” 兰姻附和道:“兰将军说得对,将军死战场天经地义,那就选第三个吧。” “你就那么盼着我死?” “当然没有。”兰姻说得激动,下意识转过身看向阿蛮。 奈何脚下的石头太滑,兰姻失去平衡掉进了池子里。 一时间水花四溅,池影震荡,阿蛮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兰姻猝不及防吞咽了两口池水,狼狈不堪地从池子里游了上来,趴在石头上大口喘息换气。 阿蛮眼眸异常冰冷,下上打量着兰姻,“你这么喜欢掉水里,不如直接住在水里好了。” “咳咳咳。”兰姻胸脯起伏,脱口道:“兰将军的嘴巴就跟淬了毒一样,真是一点也不饶人。” 阿蛮不理兰姻,冷冷丢下一句话,“跟我来。” 话罢,他转身往外走。 兰姻不敢多想,提起湿漉漉的裙摆跟着他走。 从后花园到主屋之间有一墙隔断,墙上攀着许多红杏。 当春时节,红杏正盛。 兰姻跟着阿蛮穿过一带花荫,进入了阿蛮的居所。 室内布置简朴自然,装饰不多,甚至还比不上兰姻住的那间房。 兰姻站在门口,身上的衣服还在淌着水,滴滴答答地往地上滴落。 不一会儿,她站的那块地方就积了一摊水。 阿蛮走进里间,回过头朝着她命令了一声,“进来。” 由于毒发那晚的经历,兰姻对他稍微有些害怕和抵触。 她顶着压力说道:“小奴怕弄脏了将军的屋子,小奴站在外面就行。” “那你就站在那里换衣服吧。”阿蛮脸上平平静静的,看不出他心情是好是坏。 不过,越是这种不动声色的模样,越是让兰姻捉摸不透。 兰姻生怕把他逼急了,又让他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来,于是改口道:“那小奴进来了。” 话罢,兰姻乖顺地走了进去。 这时,阿蛮手里已经多了一个精巧的布包,他将布包丢到兰姻手里,说道:“穿上这个。” 兰姻怔愣片刻,隔着布包摸了一下里面的衣物,触感柔软,质地细腻。 兰姻犹豫道:“这个看起来很贵,将军是送给小奴了么?” 阿蛮蹙眉道:“你不喜欢?” 兰姻觉得有些受宠若惊,急道:“喜欢,喜欢。” “你惯会说谎骗人,还没打开看就说喜欢。” 兰姻眼眸微动,诚然道:“只要是将军送的,小奴都喜欢。” 阿蛮看了兰姻一眼,转身走到外间,冷冷道:“换好了叫我。” 话罢,他隔着一面屏风,等待她换衣服。 兰姻随即打开了布包,只见里面是一件烟纱散花罗裙,绣工精致,光泽流动,裙摆上绣着云水潇湘纹,整体呈烟云天青之色。 他竟然还记得,这是她最喜欢的颜色。 兰姻眼中的郁色徐徐消解,浮上了一层淡淡的怡然。 一盏茶过后。 兰姻换好衣服走到屏风之外,朝着阿蛮展示道:“好看吗?” 阿蛮房中没有镜子,兰姻不知道自己穿着新衣是什么样子,却在阿蛮的眼中隐隐捕捉到了一丝惊艳,只不过那抹亮色一闪而过。 阿蛮没有回答兰姻的问题,拣了一张椅子给兰姻,命令道:“坐下。” 兰姻乖乖坐下,只见他不知从哪里取出了一双绣花鞋,还帮她脱下了潮湿的鞋袜。 一双玉足肌肤紧致,宛若凝脂,柔软的脚背上沾了一丝潮气,平添了几分诱惑。 阿蛮握着兰姻的脚,送进那双绣花鞋里,可惜鞋子有些小,不太贴合她的脚。 三年过去了,兰姻的脚码也变大了半指。 阿蛮眸色一滞,沉声说道:“先将就一下,改天我让人重新做一双。” 兰姻回道:“没事,鞋子多穿几次就会撑大的。” “即便不合适,也要穿吗?” 兰姻不明白阿蛮的意思,说道:“不过是小了半码,兰将军不必麻烦了。” 阿蛮冷着脸,不再说话。 紧接着,他缓缓走到了兰姻身后,将她头上的湿发解开,手指在发丝中穿梭。 她能感受到他的体温透过指尖传递过来...... 兰姻闭上了眼睛,任由那双巧手解开纠缠的发丝,抚平了心中的不安。 随着湿漉漉的头发被梳理顺畅,阿蛮从旁边拿起一条干净的布帕,轻轻地擦拭着兰姻的头发。 布帕柔软,带着淡淡的幽香,将每一缕青丝细致地擦干,不留一丝湿气。 就在这时,兰姻突然想到了什么,不合时宜地开口问道:“兰将军是不是经常给女子绾发?” 身后人的动作一滞,兰姻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一道冷漠无匹的声音从脑后传来,“我给每一个进我营帐里的军伎都绾过发。” 兰姻头顶犹如一盆凉水泼下,从头到脚。 原来在他眼里,她和军伎没什么不同。 兰姻心中苦笑,低声说道:“小奴明白了。” 半晌后,阿蛮为兰姻绾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 兰姻不想久呆于房中,起身朝着阿蛮恭敬一揖,垂首道:“若将军没有其他吩咐,小奴先告退了。” 阿蛮冷冷开口道:“五日后,我要去城外游湖,你随我一同去。” 兰姻怀疑自己听错了,忽而抬头看向阿蛮,反问道:“小奴可以出府玩了?” 阿蛮掀起眼皮看她,漠然说道:“我去赴宴,需要一个侍女陪同。” 兰姻听完阿蛮的话,顿时泄了气,沉声道:“小奴遵命。” 日渐西沉。 兰姻离开之后,阿蛮独自站在原地望着空荡荡的房间,不知在想些什么。 顺子从门口探出脑袋,试探性地问道:“将军,俺出的主意有效果吗?” 阿蛮阴沉地扫了一眼顺子,一言不发。 顺子头皮发麻,心道:看来没能成事。 前阵子,顺子察觉兰姑娘来到兰府之后总是闷闷不乐,于是他就建议将军买件礼物送给兰姑娘,毕竟姑娘家都喜欢礼物,要是将军再说点甜言蜜语,定能哄她开心。 奈何结果和他预料的不太一样。 顺子纳闷道:“将军是不是没按照俺说的步骤做?” “她心高气傲,看不上我送的礼。” 顺子挠了挠头,“看来兰姑娘的心结有点难解。” 话罢,顺子又继续出主意:“俺刚才陪兰姑娘逛院子,看她在后宅一处空置的院子里站了很久。那院子里有一棵老树,树上挂着一个秋千架,应该是宅子之前的主人留下来的。可惜那秋千架是专门给小孩玩的,有点太小了,所以兰姑娘没敢坐上去。俺觉得将军可以重新买个大一点的秋千架送给兰姑娘。” 阿蛮不带一丝感情地说道:“市面上哪有大人玩的秋千架,这都是给小孩玩的东西。” 看着将军好似不太上道的样子,顺子急道:“市面上买不到,将军可以自己做啊!亲手做的礼物才最珍贵,不是吗?” 阿蛮闻言,不再说话。 第三十四章 世事对错 三日后。 兰姻居住的院子里多了一个秋千架。 顺子将兰姻推挪到树下,兴致高昂地说道:“兰姑娘,这可是将军亲手为你做的,你快坐上去试试!” 兰姻仰头看着挂在树上的木制秋千架,不解道:“他做这个干什么?” 顺子笑道:“前几天,兰姑娘不是看中了后院那棵树下的秋千架吗?将军知道以后,连着三个晚上没睡觉,才给你做了个一模一样的。” 兰姻听完这话,方才想起来那天她确实在树下站了很久。 只不过她不是看中了秋千架,而是在推测那棵树有多高,要是爬上去,是不是能看的很远。 顺子没看出兰姻心里的想法,连忙扶着秋千绳,恭请道:“兰姑娘,俺帮你扶着,你坐上来试试。” 兰姻已经活了几百岁,一大把年纪玩秋千,实在有点不好看。 要是被月老那个老头瞧见,指不定会戳着她的脊梁骨说闲话笑她。 奈何她被顺子催促了好几遍,只好硬着头皮坐了下来。 秋千架被磨得很光滑,削平的木板一点也不扎人,还透着一股熟悉的淡淡的木头香气。 兰姻紧握着绳索,双脚轻轻一蹬,身体便随着惯性在秋千上摇曳起来。 随着秋千的起伏摆动,兰姻的目光不经意落到了高远旷渺的苍穹之上,思绪也跟着飘飞起来。 她记得以前在平山村的草屋前也有一棵老树。 那时,阿蛮常常会在树荫下劈柴,而她则躺在旁边的摇椅上看话本。 每当阿蛮砍完所有的木柴之后,她就能听到阿蛮喊她,“阿姐,快来帮忙。” 她就会放下手中的话本,跑过去帮忙捡拾柴火。 那段日子虽然平淡无奇,但却是她最难忘的时光。 顺子在兰姻身后推着秋千,秋千越荡越高。 兰姻双眼微闭,半仰着头,仿佛能感受到平山村树荫下的微风拂面,仿佛能听见阿蛮劈柴时木屑四溅的声音。 细碎的阳光从树叶间隙洒落下来,斑驳陆离。 兰姻缓缓问道:“顺子,你觉得作为人而言,什么才是正确的活法?” 顺子挠了挠头,认真思考了一下,说道:“做人嘛,一个人一个活法,一个人一个看法。俺也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不过,兰姑娘尽管大胆去做想做的事情,只要兰姑娘觉得值得,那就是正确的活法。” 听到这里,兰姻径自说道:“ 我从前以为只要我心中的善意足够强就能化解仇恨,只要我施以仁恩就能改变命运,可是外面的世道和我想象的不同……因为我做错了一个决定,所以害别人活在了痛苦之中。现在我想弥补过错,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兰姑娘为什么要想那么多?多看看眼前美好的事物,把烦心事都往后放一放。要是你成天纠结以前的过错,往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的。” 风穿过兰姻的衣摆和发丝,带来阵阵舒畅和惬意。 隔了很久,兰姻豁然开朗,忽而笑道:“顺子,为什么我想不通的事情,总能在你这里找到答案?” 然而顺子再也没有回话,推秋千的力道也变了。 兰姻忽然察觉到有些不对劲,随即抬起眼眸转头看了过去。 只见阿蛮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的身后,而顺子已经退到了墙角面壁。 兰姻的笑意顿时僵在了脸上。 阿蛮一边推着秋千,一边说道:“怎么不说话了?见到我,不开心?” 兰姻抓紧秋千绳,足尖用力垂下搭向地面,让秋千停了下来,说道:“小奴不敢,兰将军。” 话罢,兰姻想要站起来,阿蛮却抬手搭在兰姻的肩头,将她强行摁回了秋千架上,“为何不敢?” 兰姻平静而疏离地说道:“兰将军位高权重,小奴只是一个低贱的奴隶,小奴怎么敢与您嬉笑......” 阿蛮脸色变得阴沉下来,打断道:“你可以做谢昭的侍女,与他相伴,与他嬉笑......换成是我,难道就不可以了吗?” 兰姻垂下眼睫说道:“谢昭不会把小奴关在府里,也不会令小奴禁足。” “只是这样?” “那兰将军觉得还能有什么?” “......”阿蛮缓缓在兰姻身边坐下。 秋千架很宽敞,但容纳两个人还是有点拥挤。 沉寂片刻过后,阿蛮突然开口问道:“你喜欢谢昭吗?” 兰姻心里一紧,“兰将军怎么会觉得小奴喜欢谢昭?” 阿蛮用力扣住了兰姻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与他对视,“回答我的问题。” 兰姻有些吃痛地启开牙关,斩钉截铁地说道:“小奴不喜欢他。” “可是你和他走得很近,他还亲过你。” “现在小奴和兰将军也很近,而且兰将军也亲过小奴。” 阿蛮顿了顿,继续追问道:“他亲过你几回?” 兰姻答道:“一回,就是你看到的那回。” 微风拂过阿蛮鬓边的碎发,一双好看的眸子里翻涌着兰姻参不透的情绪,仿佛有千言万语欲诉却又克制着。 兰姻晃了晃神,却见阿蛮的脸突然朝她压了下来。 他低头衔住了她的嘴唇,吻得又急又重,依然没有什么技巧。 不过,与上一次那个原始又暴力的吻不同,这次多了一些克制和温存。 兰姻没有躲开他,也没有回应他,只是静静地等待他结束这个吻。 良久,阿蛮停了下来,沉寂墨黑的眼瞳中翻滚着野欲,“现在,我们亲过两回了。” 兰姻垂着空洞的眼眸,波澜不惊地说道:“小奴不知,原来兰将军的好胜心这么强。” 阿蛮生出了一丝怒意,“他还亲过你哪里?” 兰姻还没来得及说话,阿蛮就偏过头朝着她的脖子咬了上来,“他亲过这里吗?” “没有。”兰姻呼吸一滞,双手抵着阿蛮的肩,却反被他制住双手圈在怀里。 “这里呢?他亲过没有?” 温润炽热的吻不断游走,紧紧压迫着她的理智。 “没有,都没有。”兰姻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兰将军,住手......这是在外面,顺子还看着呢!” 兰姻偏斜脑袋往角落里看了过去,却见先前在角落面壁的顺子早就不知所踪了。 “在外面,不可以吗?被人看见,也不可以吗?” “不可以!”兰姻将阿蛮推开了一点,冷声喝道:“兰将军,我虽是下等人,但是也有尊严!” 阿蛮神色一滞,眼底的情欲渐渐退散,“最后一个问题,你喜欢我吗?” 兰姻心中滞涩,没有回答。 “说话。” 兰姻扭头说道:“不喜欢。” 听到这话,阿蛮变得有些阴恻恻:“为什么不喜欢?若我对你温柔一点,像谢昭对你那样,你会不会喜欢我?” “兰将军,这个问题不会有答案的。” “回答我。” 良久的沉默过后,兰姻决然地看向阿蛮,冷声说道:“兰将军,我不可能喜欢你,从前没有过喜欢,今后也不可能会喜欢。” 得到了答案之后,阿蛮怒极反笑,整个人爆发出阴寒的冷意,“看来是我下的毒还不够狠,没能让你记住痛苦的滋味!” 话罢,他冷不防地掐住了她的脖子,指尖因为用力过猛而发白。 兰姻瞳孔骤缩,不可置信地看着阿蛮,不敢相信他竟然会对她下手。 “兰将军......阿、阿蛮......”她一阵窒息,喉咙里发出了微弱的嘶哑声,双手挣扎着想要脱离他的控制。 千钧一发之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压抑的气氛。 人未至,声先至,只听顺子喊道:“将军!宫里来人了!” 第三十五章 瑶池春宴 顺子得了宫里来人的消息,便火急火燎地冲进院子里通报。 可当他看到眼前的场景之后,先是顿了顿,然后惊慌失措地喊道:“将军!你这是在做什么!” 阿蛮听到了顺子的声音,瞬间收回了颤栗的手,从复仇的情绪里脱离了出来。 兰姻趁此机会跌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咳咳!咳咳咳!” 顺子连忙跑过来扶起兰姻,“兰姑娘,你、你没事吧?” 兰姻的瞳孔因为缺氧而扩散,刹那间眼前看不清事物,模模糊糊地朝着顺子的方向摇了摇头。 此时,阿蛮的眼底闪过一丝痛色,冷肃地朝着顺子吩咐道:“让她一个人呆着,你跟我走。” 顺子迟疑片刻,眼见将军气得上头,登时不敢招惹,只好将兰姻留在原地,跟着将军离开了院子。 宫里派来的人是陛下身边的内侍总管李公公。 兰府正门。 只见李公公笑眯眯地从轿子上走下来,将一方精致包装好的长匣子交到阿蛮手上。 “兰将军,这是陛下赏赐的《瑶池春宴图》,您快谢恩吧。” 阿蛮双手接过长匣子,微微弯腰,面不改色地行礼道:“皇恩浩荡。” 李公公看着阿蛮的样子,笑意更浓,满意地点了点头,“兰将军不必客气。陛下说了,南越国能有您这样的忠勇之士,是国之幸事。” 说罢,他又从怀里摸出一封圣旨递给阿蛮,“这里还有一封陛下的亲笔嘉奖令,还请兰将军拿回去细读。” 阿蛮不动声色,恭敬地接过圣旨。 李公公见状微微颔首,“咱家这就回宫复命了。兰将军若有闲暇,请随时来宫中坐坐。” 等李公公一走,顺子立刻关上了门扉。 阿蛮顺势将手中的画匣丢给顺子,吩咐道:“拿去存入库房。” 顺子犹豫了一阵,小声开口道:“等、等一下,将军,这幅画可以借俺用用吗?” 阿蛮脸上还挂着尚未消化的冷意,他看了一眼顺子,问道:“你喜欢画?” 顺子点了点头,又慌忙摇了摇头,犹豫着要不要说实话,结果愣是半天没说话。 阿蛮看出了顺子的心思,说道:“这画送你了,你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顺子闻言,欣然道:“多谢将军!俺立刻拿这画送去给兰姑娘赏玩,让她消消气。” 阿蛮一口气噎在喉咙里,看着顺子抱着画匣大摇大摆地跑远了。 一时间分不清到底谁是谁的主子。 暮色昏沉。 顺子抱着画匣走进了屋子,只见兰姻坐在桌案前,正拿着一块热巾帕细细敷着脖颈间隐隐透出的红痕。 顺子小心翼翼地走过来,问道:“兰姑娘,你还好吗?” 兰姻抬头看了一眼顺子,随即放下了手中的巾帕,冷声回道:“是他叫你来的?你去跟他说,我命大,死不了。他要是想杀我,就直接给我一个痛快。” 顺子见状,轻手轻脚地将画匣子放在桌上,解释道:“将军怎么会舍得兰姑娘死呢?将军喜欢你还来不及,这么多年,俺就没见过将军对哪个女子这么好。” 兰姻嗤笑一声,“这么好?难道他在军中也会掐那些军伎的脖子吗?” 顺子挠头不解道:“军伎?哪里来的军伎?兰将军身边可从来没有女人伺候过......之前,俺和别的兄弟还经常在背地里讨论,兰将军会不会是喜欢男人呢!俺也是来了国都才知道,原来将军一直有心上人,那人就是你啊,兰姑娘。” 兰姻动作一滞,“我怎么可能会是他的心上人?要说是眼中钉才差不多,他刚才还想掐死我,分明就是恨我入骨......” 顺子叹了口气,说道:“虽说俺是将军的随从,但是在兰姑娘面前,俺也不帮将军说话。将军刚才那样对你,确实做得不对。可是将军从来没有被人爱过,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疼爱别人。兰姑娘不巧被俺家将军看上了,免不了要遭罪受......” 兰姻顿了顿,不再说话。 阿蛮变成现在这样,她也有一分责任,毕竟是她当年狠心背弃了她,让他彻底断绝了亲缘。 而他体内的催情蛊也会一点一点吞噬他的感情——他能活到现在,心里的仇恨必定比情意更甚。 想到这里,兰姻忽然注意到桌上多了一个画匣,脱口问道:“这是什么?” “哦!差点忘了这个,这是刚刚宫里送来的什么春艳图。” “《瑶池春宴图》?” “对对对,就是《瑶池春艳图》!”阿蛮挠了挠脑袋,纳闷道:“好端端的,也不知道当今圣上为什么要送一幅艳图给将军?” 兰姻静静起身,目光落在画匣之上,径自说道:“这幅《瑶池春宴图》是‘丹青四杰之首’童华子的传世之作,不是艳图。” 话罢,兰姻拆开了画匣,说道:“顺子,帮我个忙。” 顺子连忙取出了匣子里的画卷,奇怪道:“这幅画怎么这么重?” 兰姻顺势解开了缠绕在画轴外面的绳子,说道:“因为这幅画长达十二尺,所用画纸还是黄麻纸,比一般宣纸要更加厚重一些。” 顺子若有所思,“原来是这样,俺没见过十二尺长的画呢!这么长的画,岂不是看起来都费劲?” 谈话间,兰姻已经打开了画卷,由于房间里的桌案不够长,她将画卷放到地上平铺开来。 只见横长十二尺的画卷上,绘制了一幅九重天瑶池赴会的盛况—— 画中的瑶池之水波光粼粼,仙乐渺渺,众仙者神态各异,或举杯畅饮、或低声交谈、或静坐凝思。 除此以外,画中还有数不清的各色神兽、仙灵……景致极广,纤毫可见,每一笔线条都流畅自然,每一个细节都栩栩如生。 顺子弯腰细看,眼睛睁得大大的,感慨道:“这画的是什么故事?” 兰姻眸光流转,盯着这幅画久久不动,“你看左上角最高处的那位女神,她是天界掌管众女仙、主宰孕育万物的瑶池圣母。她住在玉山瑶池圣境,境内种有三千年开花、三千年结果的“蟠桃”,食之可长生不老。这幅画上所绘是她在圣诞之日,设下春宴,赐蟠桃,招待各路神明。” 顺子顺着她的指点望去,果然在画面左侧不远的地方,看到一个女神端坐在高处。 而在她左右两侧各画着一个貌美女仙和一个银发童子,那女仙螓首蛾眉,螺髻高耸,间以桃花簪子,璎珞衣袂,双手环端着一方酒樽酒觞圆盘;而那童子一手持着桃枝,一手拿着蟠桃,倚栏而立,神色淡淡。 兰姻盯着那名银发童子,久久失神。 她曾经听天界的仙者提起过,长留神君师从瑶池圣母,而这画中所绘的银发童子,恐怕就是凡人眼中的长留神君。 “俺真是欣赏不来这些文人墨客的诗啊画啊的,俺们在战场上命都不保了,他们倒是成天想着过神仙日子、长生不老。”顺子的话里有些不屑。 兰姻从画上移开视线,“确实是讽刺,不过我想陛下赐画,应该还有别的用意。” 顺子听完有点懵,问道:“兰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兰姻拣了一张椅子坐下,说道:“这幅画原本在当朝太傅曹衍的府里收藏着,曹衍爱画如命,这幅画又是他最爱的藏品,你说这幅画怎么会被陛下拿来赐给兰将军呢?” 顺子盲猜道:“你是说这幅画是假的?!” 兰姻摇了摇头说道:“自然不可能是假的。” 顺子实在不明白其中原因,追问道:“俺听不懂啊,那是怎么回事儿啊?” 兰姻心下生出几分失望,见顺子的榆木脑袋点不通,于是直白明了地说道:“兰将军回国都已经很久了,陛下这个时候突然送来赏赐,未免不太合乎情理。这幅画应该是曹衍交给陛下,让陛下转赠给兰将军的。” 顺子恍然大悟,但又有些疑问,“原来是这样,那曹太傅为什么不直接送过来,还要绕那么大圈子,让陛下转赠呢?” 兰姻意味深长地说道:“如果曹太傅只是想送人情的话,确实不必这么麻烦。但要是他别有所求,而且所求之事可能得陛下恩准,这就不好说了……” 当朝太傅曹衍,位列三公,乃当今圣上和东宫太子之恩师。 这位德高望重的曹太傅,如今年事已高,早就已经到了退休的年纪。 虽然他也参与政事,但是一向保持中立。 平日里他唯一的爱好就是收藏书画,以及执笔写写史书论述。 这样的人,为什么会突然来“巴结”阿蛮呢? 兰姻知道为什么—— 因为曹太傅有一个宝贝孙女,名叫曹雪蓉。 前阵子,曹雪蓉在宫宴上远远瞧见了阿蛮,一眼定终身,回府之后便缠着曹太傅嚷嚷着“非兰将军不嫁”。 曹太傅这辈子最宠的就是这个孙女,在曹雪蓉的死缠烂打之下,他只好腆着老脸去求当今圣上赐婚。 当今圣上也是明事理的人,虽然自己的老师来求自己办事,但是儿女情长之事他也做不了主,关键还是得先问问当事人的意思。 于是,就想出了“赐画”这么一个妙计。 这段故事,兰姻是在阿蛮的命簿里读到的——因为是个小插曲,所以她没放在心上。 不过,原命簿里的阿蛮没有收下这幅画,而是叫李公公把画退了回去,当是直接拒绝了这个婚事。 如今,阿蛮却收下了这幅画...... 兰姻生怕会有变数,只能绕着弯子把其中缘由讲给顺子听,希望他可以提点一下阿蛮,让他早做打算。 第三十六章 游湖泛舟 暮春时节,初夏盛景。 城外西溪碧波荡漾,清风阵阵拂起一阵凉爽。 西溪之上,两艘游船悠然行驶,宛如一对鸳鸯戏水。 一艘游船载着男宾,一艘游船载着女客,两船之间相隔不远不近,恰到好处的距离不仅让人心生遐想。 兰姻此时正站在丫鬟、小厮堆里,举目就能望见对面船头的美人们,个个花容月貌、仪态万千。 不远处的水榭楼阁之中传来丝竹弄弦之声,余音袅袅绕梁三日而不绝耳令人如痴如醉。 兰姻看着这阵仗,不得不感叹:这些世家公子小姐好生享受。 与此同时,阿蛮正坐在船舱之中,身边围了一圈不知姓甚名谁的世家公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社交场合。 这次游湖泛舟是五皇子组的局,座上的大多数都是冲着结交名门来的,背后隐藏着许多家族之间的权谋与利益争夺。 唯有阿蛮藏得深,甚至是丝毫不关心这些。 兰姻听着这群精力旺盛的世家公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讲了两个多时辰,顿时觉得有些乏味。 “我听说,今日三公府上的千金们也都来了。我们光在这船上呆着也实在无趣,不如搭上对面的船,邀请对面的小姐们前往水榭一叙,岂不快哉!” 不知人群里谁说了这么一句话,整艘船瞬间安静了下来。 只见一个身穿蓝缎宽袍的男子摇着扇子,从人群中走出来,调侃道:“你们呀,好好的春色美景不看,倒是惦记起我家妹妹来了!” 这人一出现,船上又开始变得热闹起来了。 众人纷纷围到蓝袍男子身边,附和道:“曹公子说笑了,太傅千金岂是我等可觊觎的女子,我等也不过是开开玩笑罢了。” 可见这名蓝袍男子就是曹太傅之子,曹轩。 曹轩趾高气昂地说道:“那是自然!我家妹妹识字通史、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向来眼光挑剔。这些年,来我家里提亲的人也不在少数,可惜这群人里没有一个能配得上我妹妹。” 话罢,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船舱外面传来,“曹兄这话说早了,我怎么听说令妹已经心有所属了?” 这声音像是扔进了深海里的炸药,一下子把兰姻炸得清醒了过来。 只见谢昭笑嘻嘻地迎面而来,他的视线若有似无地飘过兰姻和阿蛮,最后落在了曹轩的身上。 曹轩素来与谢昭交好,听到他的调侃也没放在心上,“你说的倒也不差,我妹妹最近确实看上了一个人,而且这人也在船上。” 公子哥们面面相觑,不知道究竟是谁能让眼光挑剔的太傅千金另眼相看。 此时,坐在阿蛮旁边的一个年轻公子反应极大,似乎是曹雪蓉的爱慕者。 听完曹轩的话之后,那年轻公子随即追问道:“不知是哪位公子得了曹小姐的赏识?” 曹轩闻言,睨了一眼那名年轻公子,嗤之以鼻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来问我问题?” 那年轻公子登时一脸窘态,灰溜溜地低下头,不再说话。 曹轩没把那人当回事,目光流转之间,他忽然将视线锁定到了阿蛮的脸上。 他摇着扇子,朝着阿蛮缓缓走来,诚挚地邀请道:“兰将军在这角落里坐着甚是无趣,要不要随我和谢兄一起去船头看看风景?” 阿蛮神色冷淡,放下手中的茶盏,反问道:“我们很熟吗?” 曹轩脸色一僵,好不尴尬。 在座的世家公子们大多都是仗着父辈的官职有所名声,只有阿蛮是实实在在的有官职在身,要说这艘船上最惹不起的人,还得是阿蛮。 因此,曹轩就算再气焰嚣张,在阿蛮面前也得服软。 片刻后,谢昭走上前来,似是解围又似是添乱地说道:“我听说兰将军不近女色,回国都之后,府上也只有小厮和家丁伺候。今日你身边倒是跟了一个颇有些姿色的丫头,想必是你的体己之人吧?” 兰姻缓缓抬眼,见无数道目光瞬间投向了她,一时间不知该往哪里躲。 谢昭真是阴损,居然拿她当靶子。 阿蛮尚未开口说话,曹轩率先嗤笑出声,许是浪荡惯了,言语间透露出几分调戏,“这丫鬟比起我妹妹差远了,这等姿色的奴隶从侧门抬进来给我做妾,我都要再好好考虑考虑。” 话音未落,只见一道锋利的白光带着杀气,从曹轩的耳际快速擦过,留下了一道红痕。 与此同时,器物碎裂的声音从曹轩身后的船柱上传来——是阿蛮手中的白玉杯。 曹轩脸色惨白地看着阿蛮,吓得说不出话来:“你、你......做什么!” 阿蛮眼神森冷可怖地盯着曹轩,威胁道:“嘴再不干净,我就割断你的喉咙;眼神再不规矩,我就挖掉你的眼珠子。” 一瞬间,船上的人都不敢在此围观,大部分人都赶紧散了开来,还有一些胆大的在竖起耳朵听着。 谢昭见状,似笑非笑地靠近一步,说道:“曹兄,你少说两句。兰将军身边这个丫头可不简单,她可是兰将军的胞姐。你这般轻佻,莫要折辱了人家。” 曹轩睁大眼睛,如遭雷击,方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他连忙微欠身道:“兰将军,曹某不知这位是您胞姐,多有得罪,还请兰将军大量。” 阿蛮仍是一脸阴恻恻的模样,目光狠厉地扫了谢昭一眼。 兰姻杵在几人中间,略显尴尬,忙缓和气氛道:“无妨,无妨。” 曹轩也是运气好,要是搁在阿蛮命簿后期那种见谁不爽就杀谁的疯脾气,还不得当场毙命。 好在现在的阿蛮还算有点人性,只是擦痛了一点曹轩的耳根子,叫他涨涨教训。 曹轩强压着心中的惶恐,谩笑着转移刚才的话题,“兰小姐怎么不去女宾船上玩,来男宾船上扮丫鬟玩了?” 阿蛮一直没认兰姻这个阿姐,这回出行她真是扮作丫鬟的装束来的。 谢昭此刻却故意捅破了两人的关系,兰姻说什么也撇不清了。 兰姻心不在焉地回答道:“这是我初次出席这样的场合,与各家小姐也不相熟,想着还是跟在阿……阿弟身边合适。” 曹轩合上折扇,说道:“此话差矣,多见面多交谈,总会熟络起来。一会儿我们去水榭上,我带你认识一下我妹妹。她和你年纪相仿,你们一定能聊得来。” 兰姻不再回话,皮笑肉不笑地回应着曹轩。 而此时,她并未察觉到阿蛮的神色很是不悦。 谢昭幸灾乐祸地望着兰姻,添油加醋地附和道:“没错,人嘛,在一起久了就会生出感情来。曹兄的妹妹不光天生丽质,而且还知书达理,我看着她和兰将军一文一武,十分相配。” 这话一出口,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了。 曹雪蓉大抵是看上了兰将军。 第三十七章 水榭斗嘴 太阳西沉,两艘游船渐渐靠岸,众人纷纷前往水榭楼阁入席。 兰姻跟在阿蛮身后下了船,看见谢韵庭香衣粉裙,步伐翩跹地朝着前面的谢昭跑来。 两人交耳了一番话后,谢韵庭忽然朝着兰姻的方向看过来。 兰姻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谢韵庭该不会要来邀请她一起入席吧? 果不其然,在兰姻出神的片刻之间,谢韵庭已经快步走到了她面前,“兰姻,我们许久没见了,一起去水榭那头聊聊天如何?” 兰姻下意识抬头看向阿蛮,征询他的意见。 阿蛮虽然脸色不太好看,但是没有明确说反对。 兰姻舒了一口气,方才朝着谢韵庭说道:“好啊。” 最近这段时间里,兰姻几乎是在刀尖上跳舞,生怕稍有不慎就触碰到阿蛮的雷点。 好不容易能放松一会儿,自然是能离他多远就离多远。 兰姻和谢韵庭一同走进水榭之中,谢韵庭刚想说话,一个身影忽然从旁边挤了过来。 “兰姐姐,听我家哥哥说,你是兰将军的胞姐?之前怎么没听人说起过兰将军还有位姐姐?”曹雪蓉的声音如翠鸟,脆生生地传入兰姻耳中。 兰姻侧过身看了一眼曹雪蓉,见她一袭红衣似火,容颜娇俏,光艳耀人。 确实是一个顶好看的美人,可惜性子急了一些,上来就给兰姻出了个难题。 兰姻回应道:“曹小姐安好,我与舍弟少时离散,近日才重聚,所以多数人不知内情。” 兰姻说的也算是真话,追根究底也不会引人猜忌。 曹雪蓉在得到兰姻肯定的答复之后,方才松了一口气,笑道:“原是如此,兰姐姐喜欢吃甜食么?我想着今日出游能见到兰将军,便亲手做了一些拿手点心。正好碰上兰姐姐,我顺道拿来送你尝尝~” 说完,曹雪蓉叫随身丫鬟拿来了一个食盒。 曹雪蓉是个聪明的,知道直接送给阿蛮,他也许不会收下。 但送给兰姻,兰姻也不好拒绝。 可惜她算错了,兰姻直接拒绝道:“多谢曹小姐,可惜你要送我点心,我总得回点什么礼。不巧今日没带什么东西过来,实在不好意思,我想还是不收你的心意了。” 兰姻说得很明白,奈何曹雪蓉还是不死心。 “兰姐姐不必这般客气,兰将军已经收下了陛下赏赐的画,我们早晚都是一家人。” 兰姻闻言笑容一僵,不知该如何是好。 此时,谢韵庭察觉出了气氛不妙,顺势打破僵局道:“我看那头席面已经摆好了,我们快些入席吧,去晚了也不体面。” 说罢,兰姻立刻回了一声“好”,随着谢韵庭一起入了席。 曹雪蓉明确感觉到了兰姻的疏离,也没继续跟上去徒增不快。 水榭楼阁上已经摆好席面,席分两边,一边是女宾区,一侧是男宾区。中间以一块纱帘阻隔,下头并无遮挡,垂眸便能看见对面人的手脚动作。 兰姻和谢韵庭一同入座,透过帘子模模糊糊地朝对面看去。 只见谢昭抢先找准了位置,坐在了兰姻的对面,而阿蛮顺势坐在了谢韵庭对面。 隔着帘子看不清两人的神情,但大概能想象到此刻两人之间大抵是表面平静,底下却波浪汹涌。 随着五皇子的入席,席间叽叽喳喳的声音瞬间平静下来。 “五皇子金安。”众人毕恭毕敬地朝着上位者行礼。 “诸位不必拘束,今日本宫在西溪设宴不为公事,只为尽兴。” 五皇子的声音柔和却有力量。 在一片恭维声中,兰姻微微弯腰垂首,隔着帘子远远望见五皇子,只见他身穿明黄蝠纹锦袍,面容英挺,年纪不大,但眉宇间透露着几分野心。 南越国龙脉阴盛阳衰,当今陛下古稀之年,育有十三名子女,唯有三名男丁。 三名皇子之中,除了嫡出的东宫太子之外,还有一位妃嫔所出的五皇子,以及尚在襁褓之中的十三皇子。 五皇子精明能干,文武双绝,善于做人。 与多情纨绔、不问政事的东宫相比,五皇子似乎更得民心。 世人皆知五皇子与东宫兄友弟恭,无意于储君之位。 不过,兰姻却知道这只是表象,五皇子其实筹谋多年,只为一朝夺嫡。 这也是兰姻从阿蛮的命簿中得知的——且就在今日,五皇子与阿蛮相见恨晚,奠定了日后两人交好的基础。 兰姻正出神地望着五皇子,突然感觉有人踹了自己一脚。 抬眸一看,只见谢昭正弯着腰,透过垂帘底下的缝隙,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兰姻刚好因为船上的事情无处撒气,现在见谢昭又这般逗弄她,于是就生出了报复心。 她挺直腰板,将刚从嘴里吃剩下的鸡腿骨头,不动声色地往对面一投,不偏不倚地落到了谢昭的酒碗里。 只见谢昭手头的动作一滞。 兰姻脑海里浮现出了他此刻不悦的表情,暗暗偷笑了一声。 然而没过多久,谢昭居然用筷子夹起了湿漉漉的鸡骨头,朝她的座位扔了回来。 兰姻的手上被溅了几滴酒水,哪能罢休。 她不顾形象地撩起衣袖,又将鸡骨头甩了回去。 一来二去,两人都不认输,最后鸡骨头又回到了兰姻桌上。 兰姻一鼓作气,想好了如何让谢昭出丑。 她夹起鸡骨头,在上面裹满了浓稠的酱料,然后用力朝着对面一甩,想要甩到谢昭身上去。 哪知道这回力气太大,鸡骨头居然偏移了方向,往阿蛮的身上飞了过去。 “啪嗒”一声,尘埃落定。 兰姻倒吸一口冷气,绷紧了身子,不敢再往纱帘下面看过去。 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竟然敢在阿蛮眼皮子底下做这种幼稚又可笑的事情。 紧接着,侧对面的位置忽然传来一道沉重的响声。 兰姻听出来了,是阿蛮把筷子狠狠叩落在桌案上的声音。 与此同时,五皇子似乎也察觉到了这头的动静。 他端着酒盏缓缓走了过来,说道:“兰将军,久闻大名。本宫今日一见,才知道传闻不假,你真可谓是人中龙凤。” 能让五皇子亲自下场交好,看来阿蛮真的是捡了个大便宜了。 席上众人都停下动作,默默观察着这头的动静。 “五皇子谬赞。”阿蛮端着酒盏起身,鸡骨头随着他的动作从袖口滚落,刚巧掉在两人之间的地上。 五皇子见状,大笑道:“哈哈哈……兰将军真是性情中人!” “.....” 兰姻汗流浃背地隔着薄薄的纱帘看向对面,只感觉有道不妙的视线朝着她投了过来。 与此同时,对面再次传来了五皇子的声音,“本宫听说,近日父皇将《瑶池春宴图》赏赐给了你,你收下了?” 五皇子话中有话,本意是问阿蛮他是否接受了曹太傅家的这门婚事。 阿蛮的回答毫无迟疑:“臣不懂书画,只能放在库中落灰,府上正好有下人喜欢,臣便送出去了。” 话音刚落,兰姻就偏头去看坐在不远处的曹雪蓉。 只见曹雪蓉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窘迫和尴尬。 这话听着有些变味,阿蛮明知道这画有别的含义,却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将其贬低得一文不值,确实有点伤人家女孩子的自尊。 五皇子大笑两声,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阿蛮,“朝中诸多大臣之中,也就兰将军敢这么说话。” 阿蛮默然半晌,说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臣府中的侍从都是上过沙场的将士,陛下的赏赐不是给臣一人的,他们亦有权利享有。” “野性十足,本宫喜欢。”五皇子笑了笑,转而刻意看了曹轩一眼,又补充道:“不过,东西是东西,人是人,也不能一概而论。要是父王给兰将军枕边塞个美人,这可就难说了。” 阿蛮面不改色地说道:“有的东西是东西,有的人却不是人,是人还是东西,臣自有分辨。” 此话一出,席间暗流涌动,有心之人自是各怀鬼胎。 曹轩咬牙切齿地看着阿蛮,暗自握紧了拳头,只觉得刚才那番话实在是对曹家的羞辱。 虽然曹太傅政权中立,但是曹轩是善于审时度势之人,早早就选择站边东宫,与太子交好。 这回,他破例参与五皇子的席宴,只是为了曹雪蓉的婚事,来见一见“准妹夫”。 谁想到这位“准妹夫”居然一点也不友好,还当众给他下马威,简直气煞他也! “什么少年英骨兰长留,我看圣上的题词也有误!”一道脆若银铃的声音从女宾席间传来,“不过是一介奴隶之身,得了一个小小的功名,还妄想凌驾于人之上?” 兰姻眼皮微抬,只见说话的人是曹雪蓉。 曹雪蓉真是翻脸翻得比书还快,主打一个幻想破灭了之后,开始由爱慕转为彻底的诋毁。 席间不少人听得此言皆取笑了起来,他们最爱看的就是上位者的笑话。 嫌你无权,怕你有势,用讥讽和嘲笑将你从权力的宝座上拽下来,这就是人性。 兰姻蹙紧眉头,不自觉地轻启朱唇:“看来曹小姐并未读懂圣上亲笔题词的含义——功名不过是身外之物,他日荣耀终会烟消云散,唯有英骨长青者留有其风华。舍弟名为长留,即便他日埋骨荒冢,英魂也将永存人间,还望曹小姐尊重。” 兰姻的声音不高不低,回荡在水榭之间。 在鸦雀无声的一刻过后,场内突然升起一阵交头接耳的窃语声。 五皇子站得很近,隔着一垂纱帘看向了那道倩影,暗暗升起赞许之意,“兰长留,确实是好名字。“ 而此时,曹雪蓉的脸上泛起了几分愠色,朝着兰姻针对道:“你言辞看似确凿激昂,却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小小奴隶以为得了一幅《瑶池春宴图》就能去瑶池赴会,真是可笑! 曹雪蓉实在不会遮掩情绪,直接和兰姻干起来了。 正当众人以为兰姻无话可说之时,只听她轻笑一声,道:“曹小姐说话那么好听,上茅房一定擦过嘴了。” 此话一出,谢昭率先大笑出声,似有些居心不良之意,引得众人也开始哄笑起来。 曹雪蓉当众出丑,气急道:“你敢骂我!” 兰姻稳坐席间,淡淡笑道:“我怎么舍得骂你呢?我不过是想提醒曹小姐一句,想在茅房里找水喝,就别嫌弃水臭。” 曹雪蓉登时气得从席间站了起来,吼道:“我要杀了你!” 眼看着曹雪蓉不顾场合地发飙,曹轩也觉得有些难堪,厉声呵斥了一声,“没规矩!快坐下!你当这是在家里呢!” 曹雪蓉方才惊醒过来,瑟缩着身子坐回了席间,不敢再出声说话。 可她还是一脸郁郁,心中有火想发却发不出来。 五皇子倒是看了一出好戏,无关痛痒地笑了笑,转头就和众宾客聊起了别的话题。 第三十八章 有违伦常 夜色渐浓,宴席的热闹声渐渐淡去,众人三三两两地走出了雅致的水榭。 苍茫的夜空下,一轮弯月悬挂在天际,伴随着繁星点点,似乎在低垂着头,静静地倾听着人间的欢愉。 水榭旁的湖水波光粼粼,在星光和月色的映衬下宛如一幅流动的画卷。 闺秀们簇拥在一起,在岸边放着一盏盏精致的花灯。 花灯顺着清澈的湖水缓缓漂流而去,灯影随着微风摇曳生姿,在水面上洒下一片片斑斓的色彩。 谢韵庭拉着兰姻穿过小幽径,走进了一个无人的亭子,想来是有一些悄悄话要和兰姻说。 谢韵庭见避开了人群,终于有机会问道:“我听昭哥哥说,兰将军给你下了毒?” 兰姻没想到她会说这个话题,微微怔仲,随后点了点头。 谢韵庭关心地问道:“毒解了吗?” 兰姻眸色微沉,摇了摇头。 她体内的毒距离上次毒发,已经快要过去近一个月了,之前听阿蛮说这种毒会每月毒发一次,可惜不知道第二次毒发会在什么时候。 更不知道若是这次毒发,阿蛮还会不会愿意给她以血解毒。 兰姻喃喃道:“这毒不致命,只是发作的时候会有些煎熬......” 这是兰姻欠阿蛮的,只要她继续痛着,他心里的恨就能消解。这样一来,他或许就不会把心里的恨转移到别人身上。 谢韵庭拉着兰姻的手,严肃又焦急地说道:“你知道吗?上回兰将军给昭哥哥的根本不是解药!昨夜昭哥哥体内的毒又发作了,我连夜请来御医为他换血疗毒,才暂时缓解了他的痛苦。” 兰姻瞳孔骤然放大,声音滞涩道:“你说什么?” “看来你也不知道内情。”谢韵庭脸上浮起哀戚之色,“兰将军绝非善类,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他所做一切皆是为了你,所以昭哥哥……” 谢韵庭还没说完,只见一个人影提着灯笼朝着这头走来,打断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不过一瞬,兰姻就在黑暗中看清了那人——是阿蛮。 手中的灯笼随着阿蛮的步伐摇曳,照在他阴郁的脸庞上,略显几分阴森诡异。 兰姻警惕地观察阿蛮的动作,心中忐忑不安。 谢韵庭则被吓了一跳,似乎没想到阿蛮会在这个时候出现,也不知他听没听见她刚才的话。 阿蛮走到两人面前,眼神冷冽地盯着兰姻,“夜黑露重,该回府了。” 四周静悄悄的,一阵冷风吹过,兰姻的后背却湿了一片冷汗。 阿蛮见兰姻站着不动,便上前来拉她。 谢韵庭仗着胆子,往前一步拦道:“兰将军,还请您大发慈悲给昭哥哥解药吧。” 阿蛮看了一眼谢韵庭,阴恻恻地说道:“这毒和我体内的蛊一脉相连,无药可解。” 谢韵庭闻言,面色一白,心如死灰。 她紧握双拳,眼中闪过一丝绝望,"兰将军,若这毒真的无药可解,那么请您告诉我,这毒如何才能缓解痛苦?只要能帮昭哥哥,我愿付出任何代价!" 阿蛮冷笑一声,目光从谢韵庭身上扫过,“谢昭在为我中蛊之时就该预料到有今日,即便你替他去死,也改变不了现状。” 谢韵庭峨眉紧蹙,虽恼怒至极却又不敢造次。 沉默半晌,谢韵庭大胆放话道:“兰将军,既然如此,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兰姻不仅是您的胞姐,也是您的长辈。若您心中存了有违伦常之念,今后必定会痛心伤臆,更会遭受世人非议!” 兰姻呼吸一滞,不由得将谢韵庭往身后一拉,阻止她继续往下说。 三人之间的情绪波动如同紧绷的弦线,随时可能断裂。 “你既知我非善类,那就不要多管闲事。”阿蛮的声音冷森肃寂 ,令人听之心生忌惮。 谢韵庭轻轻咬了咬唇角,有些犹豫地看了一眼兰姻,还想说些什么。 兰姻怕她嘴快,又说些不中听的话,连忙催促道:“这边交给我,你快回去找谢昭吧。” “兰姻!”谢韵庭着急想要阻拦兰姻,兰姻却头也不回地拉着阿蛮离开了。 谢韵庭不明白兰姻为什么睁眼当瞎,明眼人都看得出阿蛮喜欢兰姻,唯独兰姻自己看不出来。 可兰姻哪里是不知道,她只是不敢承认,也不能相信这个事实罢了。 林间小路上荡来湖面的水汽。 阿蛮提着灯笼走在前面,兰姻跟在后面走着。 兰姻看不到他的表情,也不清楚他心情如何,提心吊胆地开口道:“我......小奴方才在席上不小心言语冲撞了曹小姐,兰将军不会介意吧?” 阿蛮脚步不停,“我看你不是不小心,而是故意的。” 兰姻确实是故意的,一方面她是想为阿蛮报不平,另一方面她是为了自己的私心。 经由宴席上这么一闹,兰姻和曹雪蓉的事迹过不了多久就会传出去。 曹太傅必不会再将他的宝贝孙女嫁给阿蛮,而且在这件婚事上,还是曹家理亏。 而且今后,兰姻在外人面前也能重新以阿蛮胞姐的身份自居。 于她而言,或许是好事。 想到这里,兰姻加快了步子跟上阿蛮,说道:“小奴就是看不惯曹雪蓉那副嚣张气焰,想要替兰将军出出气......要是兰将军不喜欢小奴这么做,小奴以后就不这么做了。” 阿蛮转头盯了兰姻好一会儿,沉了脸,冷声道:“在我面前畏畏缩缩的,在别人面前胆子倒是大得很。” 兰姻没听出阿蛮话中的“别人”指的是谁,内心挣扎了片刻,回道:“小奴不敢。” 啧,又是这句话。 阿蛮几乎要压不住心里的怒意,她到底有什么不敢? “以后不准在我面前说这句话,说一次,掌一次嘴。” 兰姻睫毛颤了颤,不敢再说话。 此时,两人越走越僻静,草丛里的蟋蟀声咋咋作响,衬得周围的环境越加沉寂。 直到周遭再也看不到灯火之时,兰姻方才怀疑起来,“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阿蛮没有应声,四顾一圈,径自往一条小径走去,越走越偏。 他许是真的迷路了,但兰姻不好伤他面子,只好硬着头皮跟上去。 黑暗之中,兰姻的思绪渐渐飘远,忽然想到了刚刚谢韵庭说过的话。 良久的沉默过后,她凝着阿蛮的背影说道:“谢韵庭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她没有恶意,也许是她想歪了。” 阿蛮闻言停下脚步。 兰姻没反应过来,硬生生撞上了一个宽厚结实的背脊。 阿蛮转过身来凝着兰姻,喉结微动,“若是她不曾想歪呢?” 兰姻面色不改地看着阿蛮,心里却已经波涛汹涌。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试图从他的神色中揣测那隐藏的动机,可惜他藏得很深,两人之间就像隔着一层迷雾,看不清真相。 在一片死寂的沉默里,兰姻沉重地开口说道:“兰将军,我希望你可以继续记恨我。” 恨不会改变现状,但是爱却会加重阿蛮的痛苦。 他不能再动情了,否则他体内的催情蛊必会反噬,让他彻底变成一个无情无爱的人。 灯笼昏黄的光线照亮了阿蛮凉薄的脸庞,他嗤笑了一声,“我自然会继续恨你,毕竟在我这儿没有慈悲心肠,更不会给人留活路。” 兰姻见他这副阴暗的模样,心里有些害怕,怕他会走向命簿里不得善终的结局。 片刻后,她定了定神,问道:“难道你还是不肯放过谢昭吗?” 阿蛮目光阴寒,犹如鬼火,眼眸底下却闪过一丝疯狂的光,“我若放过他,你愿意为他偿命吗?” “我愿意。” 阿蛮细瞧着兰姻眼里的忧惧之色。 他知道她此刻的担忧和恐惧都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谢昭。 他一开始只想给谢昭下毒,未曾想事情的发展出乎他的意料。 兰姻中毒不是他害的,而是谢昭害的。可她却一点也不恨谢昭,反而还拿自己的自由去换一瓶所谓的“解药”。 真是感天动地。 阿蛮凄厉而又肆意地讽刺道:“收起你的仁心,这在我眼里简直就是一场笑话。” 灯笼内的烛光忽然被夜风熄灭,四周陷入了一片黑暗。 兰姻凝立良久,目光在阿蛮脸上游移着,寻找着什么,可惜在黑暗中徒劳无功。 心里那种空落落的感觉愈发强烈,像是失去了生命中重要的东西一般难以言喻。 两人相对无言。 突然间,兰姻感到浑身筋骨酸软,一股强烈的刺痛开始从心脏涌向四面八方。 坏了,她体内的毒居然在这个时候复发了。 兰姻下意识捂住胸口,跪倒在地,喉头翻涌出一口腥甜的血,“咳咳咳......” 阿蛮缓缓半蹲下来,阴恻恻地望着兰姻,压低嗓音说道:“你啊......终于知道痛了吗?” 晚风轻轻吹过,带走了夏日的余热,却无法抚平兰姻内心的空荡和身体的痛楚。 她抬眸看着阿蛮,紧咬牙关说道:“我……不痛。” 阿蛮眸色渐深,抬手用拇指抹过兰姻嘴边的血迹,轻轻摩擦着她温热的唇瓣。 他能够清楚地感受到她的身体因疼痛而颤抖,“不痛?那你在抖什么?” 兰姻声音嘶哑,低声说道:“我......没有抖。” “嘴硬。”阿蛮更加凑近她,说道:“只要你求我,我就给你。” 兰姻侧过脸庞,闭上了双眼,不再说话。 阿蛮没有得到意想中的回应,发狠似钳住兰姻的下颚,“我要你求我,听到了没有!” 兰姻吃痛地发出一声闷哼,可她不想再向上次那样没有尊严地跪在阿蛮身下求饶。 而此时,阿蛮忽然俯下身将兰姻压倒在地,用冰凉的薄唇啃咬着她圆润小巧的耳垂。 天旋地转之间,兰姻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耻感笼罩着自己。 她用手肘抵着阿蛮的胸膛,怒斥道:“你存了什么龌龊心思!我是你阿姐啊!” 空气仿佛凝固一般沉默了下来,在激烈的对峙中等待着一个爆发点…… 阿蛮长长的睫羽盖住了眼底的情绪,苦涩地说道:“阿姐?我在五岁那年就亲缘断绝,何来的阿姐?” 阿蛮用力压制着兰姻,使得她不能动弹。 紧接着,他伸手抚摸起了她的脸,从她细长的眉毛到饱满的嘴唇,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由于常年习武,阿蛮手掌的关节处都沾满了厚茧,他一步步沿着她的脖颈和喉头摸索着,感受着她的脉搏随着呼吸的节奏跳动。 “唔……”兰姻感受到他粗糙的指尖在自己光滑的肌肤上游走,带来一阵酥麻。 随着指腹深入衣领,阿蛮的动作变得更加大胆和强烈,不断撩拨着她的神经末梢。 兰姻颅内一阵气血翻涌,强烈的背德感侵袭了她的全身,“别!” “放松。”阿蛮喘着粗气。 兰姻阻止道:“放开我……” 粗糙的触感越向内里攻掠越崎岖难行,也越让人血脉偾张。 他的手掌一边搅动着兰姻的意识,一边标记着她身上的体温。 兰姻本以为接下来就要被折辱,却突然听到不远处的草丛中传来一声尖叫,“啊啊啊——” 他们被人看见了! 第三者的声音,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将两人从情欲的漩涡中唤醒。 兰姻惊慌失措地攥紧了散乱的衣襟。 与此同时,阿蛮已经迅速反应了过来,朝着那声尖叫的源头快步走去。 紧接着,他在草丛中对上了一道惊恐得像小鹿一样的视线。 阿蛮没有丝毫犹豫,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朝着那人的喉头狠狠割去。 当兰姻追上来的时候,眼前的景象让她心跳骤停——只见曹雪蓉倒在血泊之中,死不瞑目的眼珠里透露着无限的震惊和恐惧。 兰姻颤抖着问道:“为、为什么杀她?” 阿蛮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看向依然受惊未定的兰姻,“她看到了不该看的,该死。” 他的声音冰冷得如同冬日里刺骨的寒风,使得兰姻彻底清醒过来—— 眼前这个男人,早已变成了一个冷血无情的怪物。 第三十九章 东宫赴宴 数月之后,国都街头巷尾都在传言兰将军寻回了失散多年的长姐——兰姻。 两人少时离散,历经多年辗转,岁月不弃,终得团聚。 说书人将这个故事讲得绘声绘形,闻者伤心听者落泪,讲到最后竟然让人心生温暖、满怀感慨。 坊间传闻一知半解,只有兰姻自己心里明白真相有多么煎熬——阿蛮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阿蛮。 那夜,她亲眼看到阿蛮杀掉了曹雪蓉,而他未眨一眼就处理掉了尸体。 如今的他,阴暗凶暴,视人命为草芥,就如命簿上所写的那样,变成了一个恶人。 那天之后,兰姻被阿蛮带回了兰府,被他锁在房内数月不得出,承受着每月毒药复发的噬骨之痛。 兰姻觉得自己着实愚蠢,她明明可以在阿蛮的茶水里倒一包砒霜,直接把他送去地府,渡第二世的劫。 可她偏偏狠不下心,因为她知道阿蛮只剩下三年阳寿了。 她甚至还抱着一丝几乎没有可能的希望,企图劝他改邪归正。 …… 春去夏来,溽暑已至。 十月,连空气里都弥漫着燥热的气息。 兰府的马车缓缓驶进东宫,兰姻和阿蛮各坐一边,一路无话。 行至东宫南门外,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外头的禁军卫朗声说道:“请兰将军下车,马车入正殿不得通行,还请兰将军改坐轿撵——” 车帘缓缓掀开,阿蛮率先走下了马车,站在车前等待着兰姻,并朝她伸出了手掌。 兰姻眼睫微动,犹豫片刻后才将手轻轻搭了上去。 阿蛮用力合紧手心,将她从马车上扶了下来。 这时,禁军卫指挥使朝着阿蛮说道:“兰将军,入宫前需卸下随身武器,请随我来。” 阿蛮微微颔首,跟随禁军卫指挥使走了过去。 在等待阿蛮的同时,兰姻望向了面前高耸的宫门。 灼灼日光下,檐廊勾心斗角,远处的大殿透出一股阴寒迫人的气势。 而广场上整齐划一的禁卫军队伍,保持警惕的姿态守护在大殿周围,层层叠叠,好不森严。 正当兰姻失神之际,一位身着盔甲的禁卫军走上前来说道:“兰小姐,这次会宴有些特别,男女宾不在一处,中殿是男宾休息区,后殿是女宾休息区。若您有特殊情况需要出入前殿、中殿,还请佩戴斗笠。” 禁卫军交代完之后,贴心地奉上了一方斗笠。 兰姻先前就听说宫里规矩多,但没想到有这么多。 不过她也仅仅是在心里嘀咕,行动上还是配合地带上了斗笠。 这时,阿蛮例行检查结束,回到了兰姻身边,冷声道:“你先坐轿子去后殿入席。” 兰姻点了点头,并未多言,径自离开了。 离开阿蛮之后,兰姻便松懈了下来,斜靠在轿子一侧闭目小憩。 没过一会儿,轿子就抵达了后殿。 兰姻睁开眼睛走下了轿,只见殿中聚集了一众千金小姐,各个明媚出挑、美艳绝伦。 她顺势摘下了头上的斗笠,在人群中穿梭,却是一个熟人也没见到。 阿蛮没有告诉兰姻今日是赴什么宴,她也没有问。 只知道是东宫大宴,请了一些朝中重臣及其家眷。 因为邀请的名单上有兰姻的名字,不得罢宴,兰姻这才有机会从关了她数月的房间里出来。 殿内人多,所有人都挤在一处,加上天气炎热,惹得兰姻有些烦躁。 正想着去找个凉快点的地方休息会儿,突然有个长相水灵的小姑娘拦住了兰姻的去路。 “你就是兰将军的阿姐吗?” 这小姑娘比兰姻矮一个头,长得像白粉面团子一样,她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兰姻。 兰姻不认识她,却觉得她的长相有些眼熟,“你是?” 那小姑娘不谙世事地说道:“我叫阿狸,我爷爷是当朝太傅,我听说你之前也和我阿姐一样去西溪参宴了,你有见过我阿姐吗?我阿姐叫曹雪蓉。” 兰姻如遭雷劈,愣在原地,心里像是被灌了铅一样沉重。 阿狸见兰姻不说话,略有些失望道:“想来你也没见过我阿姐……哥哥说那日宴会之后,阿姐就失踪了。我们找了她好久,可惜一直没有她的消息。要是你之后见到了我阿姐,记得一定要告诉她——阿狸很想她,叫她一定记得要回家看看阿狸。” “阿狸——” 这时,一个妇人小跑着过来,紧张地将阿狸揽在怀里,有些微怒道:“叫你不要乱跑,怎么又离开母亲视线了!” 阿狸扯了扯妇人的衣袖,委屈道:“母亲,阿狸知错了。” 那妇人见状,连忙抚了抚阿狸的头,语气苦涩道:“阿狸乖,不怪你,是母亲没照看好你,我们走吧。” 兰姻目送着两人走远,心跳得尤其厉害,眼皮也控住不住地上下颤动着,心里有种心虚又愧疚的情绪蔓延出来。 是阿蛮杀了曹雪蓉,是阿蛮让阿狸失去了阿姐。 可是她不能告诉阿狸,她谁也不能告诉——这个秘密她只能烂在心里。 兰姻环顾四周,默默带上了斗笠,从侧门离开了热闹的人群。 兰姻本想着出去透透气,却不料东宫太大,迷失了方向。 她漫无目的地逛了许久,有些内急,便跑进了一间偏院。 偏院里无人,兰姻径自找了个房间解手。 兰姻在房间内得到片刻的平静之后,正准备离开,却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闯了进来。 随着脚步声的接近,一股强烈的撞击感让兰姻的身体猛地后退了两步——来人硬是朝她身上撞了上来。 “嘶——” 兰姻揉着自己的胸口,痛得轻轻皱眉,垂眸看向那人。 只见是个长相精致的小宫女。 那小宫女见自己撞到了贵人,脸上满是惊恐和歉意,眼眶瞬间红了起来,“对不住,对不住!” 兰姻见状,心中的怨念瞬间消了大半, “无妨,不要紧。” 说完,兰姻又上下打量了小宫女一番。 只见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包袱,神色慌张得好像在躲避什么人。 兰姻眸色微沉,“你为何如此慌张?这包袱里装的是什么?” 小宫女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慌,但随即又强作镇定道:“没、没什么......只是主子的一些衣物而已。” 兰姻直接揭穿了她的谎言,“你想逃出宫?” 小宫女闻言吓得脸色一白,她连忙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道:“求贵人饶命,不要把我抓回去!” 兰姻验证了自己的猜测,连忙弯腰扶起小宫女,安抚道:“放心,我不是这宫里的贵人,也不认识他们,不会把你抓回去的。” 小宫女见兰姻并不像其他宫中之人那般威严冷漠,心中稍安。 兰姻看着她,追问道:“你为什么想逃出宫去? 小宫女抬起满是泪痕的小脸,咬了咬嘴唇,声音颤抖着说:“贵人不知,我自打记事起就被卖到这里当了宫女,每日除了清扫偌大的宫殿,便是无尽的孤独和寂寞。我不甘心,我听说宫外的世界广阔无垠,有山有水,有各种各样的人。我想要自由,我想要逃出去……” 小宫女泪流满面地讲述一通之后,竟让兰姻生出了几分感同身受。 兰姻轻轻拍了拍小宫女的肩膀,劝慰道:“我明白你的感受,这东宫的确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待的地方。不过宫中规矩森严,你想离开这里无异于登天。” 小宫女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坚定:“我知道,但我愿意一试。即使最后难逃一死,我也不想在这东宫中度过余生。” 兰姻看着小宫女那清澈纯粹的眼神,心生怜悯之情,挥了挥手说道:“那你去吧,别人要是问起来,我就当作没见过你。” 小宫女闻言喜极而泣,“多谢贵人!” 说完,小宫女便转身要走。 “等等——”兰姻突然拦住她。 见兰姻眼中闪过一丝思索,小宫女以为她是反悔了,于是紧张道:“贵人……有何吩咐?” “你这身行头不方便逃跑,我跟你换身衣服。”说着,兰姻扯下头上的斗笠交给小宫女,“你戴上我的斗笠,扮作我的样子去东宫南门外,找一辆兰将军府的马车。车夫叫做顺子,你让他送你出宫门。” 小宫女听完,眼眶中闪烁着泪光,她深深地低下头,虔诚地感激道:“贵人,若有朝一日还能相见,我愿意倾尽所有,结草衔环,报答您的恩情!” 人世沧桑,哪有那么多“有朝一日”。 兰姻知道这不过是句场面话,于是颔首客套了几句,便和小宫女交换了衣服,目送着她离开了。 兰姻走出院子的时候,已经日落西山。 她抬头望向天空,只见最后一抹余晖洒向大地,一群大雁穿过稀疏的云层,飞向了远方。 她叹了一口气,刚走了没几步,只听“砰”得一声,后脑勺骤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竟是有人在身后暗算她。 一棍棒下来敲得兰姻头晕眼花,还没看清来人,她就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失去意识之前,兰姻隐隐约约听到几个嬷嬷的对话。 ——“是她吗?” ——“不确定……但她身上这套衣服没错!” ——“那先绑回去再说!” ——“我看行!” 第四十章 李代桃僵 不知过去了多久,兰姻感觉身体轻飘飘的,仿佛漂浮在一片无边无际的云层之上。 还有一股异样的沉重感正压迫着她的脑袋,让她的思绪变得迟缓而模糊。 眼前是一片耀眼的红光,像是燃烧的晚霞,又像是烈焰的余烬。 随着意识逐渐清晰,她抬起软绵绵的手摸了摸身下,像是顺滑的丝绸,又带着一丝温暖,让她不由自主地感到安心。 她刚想再次沉溺其中,却突然听到了一声细微的响动——那是有人推门而入的声音。 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打破了原本的宁静,让兰姻瞬间从梦中惊醒。 她猛地睁开双眼,却发现自己的视线被一块红色的帕子所遮挡。 兰姻试图坐起身来,可身体却绵软无力,无法动弹,恐怕是被人下了软筋散...... 兰姻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等待着那人一步步靠近。 没过多久,床榻一侧深陷了下去,是那人坐在了床边。 虽然看不到是谁,但是兰姻隐隐察觉到那人是个男子。 突然间,一道温热的触感抚上了兰姻的手。 兰姻呼吸一滞,扯了扯嗓子试图发声,却被人下了哑药,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发出微弱的喘息。 只听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耳侧传来,“今日是你与孤的大婚之日,你知道孤等这一天等了多久吗?” 兰姻脑子一懵,内心呐喊:不是,你是谁?大婚之日,你也能认错人? 可惜她只发出了一丝呻吟声。 男子忽然掐紧了兰姻的腰肢,继续说道:“你知道吗?孤明明知道你心里没有孤,却还是想要将你留在身边......因为孤爱你,爱你爱得失去了自我......” 兰姻眼皮一跳,心里补刀道:我看你还是不够爱,连躺在床上的人是谁都分不清。 “别怕,今夜之后,你就是孤的人了。”话音未落,男子便用力扯开了她的腰带。 “唔!”兰姻气血翻涌,终于积聚起所有的力量,发出了一声闷哼。 男子动作一滞,似乎发现了声音有异,猛地扯开了兰姻头上的红头盖。 当双方看清对方的脸之后,空气里顿时浸满了尴尬的味道。 兰姻躺着不能动,只能和眼前的男子大眼瞪小眼。 男子震惊地看着兰姻, 愤怒的吼声在房间内回荡—— “你是谁!孤的太子妃呢?” 兰姻猛吸一口气,视死如归地紧紧闭上了眼睛。 这一刻,她终于知道,原来她好心放跑的不是什么小宫女,而是东宫太子的新妃。 …… 当天晚上,恼羞成怒的男人有两个。 一个是媳妇逃跑了的东宫太子,另一个是长姐被塞到东宫床上的阿蛮。 此事最后是如何告终的呢? 那就不得不提起阿蛮了。 宴席之上,酒过三巡,阿蛮提前离席准备回府,他派人去后殿找兰姻,结果发现兰姻不知溜达到哪里去了。 好巧不巧,阿蛮又在东宫南门口,撞上了准备私逃出宫的东宫新妃。 意识到事情不对劲,阿蛮立刻抓着太子妃,闯入东宫新房,面色铁青地把兰姻换了回来。 虽然此事最终被判定为一场李代桃僵的误会,但是阿蛮依然被曹太傅参了一本,称其管教家姐无方。 陛下罚了阿蛮半年的俸禄,命其回家严加管教家姐。 曹太傅得了一雪前耻的机会,执笔在史书杂谈上写下了兰将军家风不严的言论。 这事也算是闹了一场笑话。 兰姻本以为会被阿蛮关起来打一顿,没想到他竟然罚她禁肉食半年。 一连过去了数月。 兰姻每天看着饭桌上的青菜豆腐汤,心想不如还是直接把她打一顿算了。 这日深夜。 兰姻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因肚子里空空如也,实在饿得慌。 她思来想去,做了两个时辰的心理建设,终于生出了去庖屋偷吃的念头。 说起来,半夜偷庖屋这件事情,兰姻有十足的经验。 时至午夜,兰府各个院子里的灯火依次熄灭,只有个别院门口还有零零星星的守卫在轮流守夜。 兰姻住的院落是守卫最集中的地方,距离换岗还有一刻钟的时间,门口的守卫们都困怏怏地打起了哈欠,以至于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有个身影抱着梯子爬上了围墙。 兰姻轻轻一跃,干脆利落地落在了墙外。 她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穿越无人的长廊和厅堂,找到了庖屋的位置。 此时,院子里没有人,兰姻便肆无忌惮地推门而入。 一股柴火和饭菜的余香扑面而来,兰姻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饿得几乎要将这份味道深深吸入胃里充饥。 她环顾四周,只见屋内一片昏暗,她就点燃了一盏烛灯,开始摸索着寻找吃食。 从案板、铁锅,到木桶、柜子,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全都翻找了一遍,居然一点剩菜剩饭都没有。 兰姻叹了口气,自顾自地嘀咕起来,“不过是被罚了半年俸禄,不至于把家底都掏空了吧?” 说完,兰姻还是不死心,又重新翻找了一遍,终于在角落里发现了几坛酒。 兰姻想着有酒总比饿死强,于是抱着坛子喝起了酒。 酒液滑入喉头,带着一股辛辣和微醺的暖意,饿意去了一点。 她坐在庖屋的地上,背靠着冰冷的石壁,举起酒坛子猛灌了几口,任由酒意渐渐弥漫。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的眼前开始浮现出往昔的画面:斗兽场里奄奄一息的身影,谢府柴房里相依相慰的日夜、平山村里姐弟同游的笑语,还有那些漫山遍野的流萤…… 平淡琐碎又纷扰的画面如水一般流过,从眼眶里偷偷溜走了。 兰姻闭着眼睛呢喃,眼圈周围泛起一片微红,“阿蛮......” 话音刚落,眼前落下一片阴影,兰姻的脑袋昏沉沉地抬起来,看到一张冷漠的阴沉沉的漂亮的脸。 也没有怀疑是不是梦,兰姻朝着他甜甜一笑,指了指旁边的空地,说道:“阿蛮,快来阿姐旁边坐下,陪阿姐说说话。” 阿蛮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不动。 兰姻眉头微蹙,烈酒壮胆道:“阿蛮,你以前可听阿姐的话了……过来坐下,别让阿姐等太久了。” 终于,在兰姻期盼的目光下,阿蛮动了动僵硬的步伐缓缓走向了她。 他坐了下来,与她并肩而坐。 兰姻见状,眉头逐渐舒展开来,她调整了一下坐姿,将头轻轻贴在他肩头。 尽管心中狂澜汹涌不已,他们之间的空气却仿佛凝固了一般。 片刻后,兰姻开口道:“阿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不再像以前那样......以前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会觉得很安心。可是如今我一见到你,就会觉得自己有罪……”又是始于哪个节点,他们之间萌发了不同于亲情的感情。 黑暗中,兰姻的目光越来越频繁地落到阿蛮身上。 他一身素衣,未曾束冠,乌发微乱,似乎是就寝入寐后又被匆匆叫醒的状态。 他面目深沉,五官浑然天成的俊美,美丽之中又带着一股不可言说的凌厉,仅仅一眼就似睥睨众生。 兰姻就这样一直看着他,看着看着,突然觉得心里很难过,“阿蛮,你一定还在恨阿姐,对不对?” 阿蛮一言不发。 “你不说话,就是还在恨我......阿姐很无用,阿姐很脆弱,阿姐做了很多错事,你恨我也在常理之中。” 兰姻垂下眼眸,一边喝酒,一边思绪凌乱地说道:“阿蛮,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送过我一盏喜鹊灯......那盏灯是你送我的第一件礼物,我将它存在了平山村的草屋里......可是后来我才知道,当年你离开平山村的时候,一把火烧掉了草屋,那盏灯也随之烧毁了......” 阿蛮动作一滞,还是没有说话。 兰姻径自借着酒劲说道:“阿蛮还记不记得,我曾与你说过,我以前养了一只喜鹊十六年,可是它后来却逃出了山……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那只喜鹊是我故意放走的,它本来被我关在鸟笼里根本不可能逃走。那天我打开了鸟笼,只是想知道,如果它脚上没有了枷锁,会不会还甘愿留在我的身边……结果它选择了自由,并没有选择我。” 阿蛮皱了皱眉,似乎想到了什么,终于开口道:“你是想告诉我,你现在就是那只喜鹊?” “差不多吧。”兰姻小声说。 阿蛮自顾自地下了定论:“如果我打开了笼子,你就会逃走。” “不会。”兰姻瞧了一眼阿蛮的脸色,说道:“阿蛮,我不会再离开你了,你放心。” 阿蛮静静地坐在原地,眼底的情绪被融入深深的夜色之中,“你喝醉了,开始说胡话了。” 兰姻苦笑了一声,“我没醉,我很清醒,我只是在装醉。因为只有装醉,我才能叫你阿蛮,而不是兰将军,也只有装醉,我才能像现在这样靠着你。” 阿蛮垂眸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永远是阿蛮,你也可以一直靠着我。” 兰姻睫毛微微一颤,不再说话。 原本以为可以摆脱掉的阴影,却因为阿蛮的一句话瞬间再次笼罩上来,所有的回忆都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编织了虚假而梦幻的谎言。 兰姻清楚的知道:阿蛮不过是长留神君的一个劫,他不可能作为阿蛮永远停留在人界,也不可能一直和她在一起。 这个人世,不可能会有永远,不可能会有一直。 眼前的人已经不再是“阿蛮”了,兰姻也不再是他的阿姐了。 而且她根本就不是他的阿姐——一切都是假的。 兰姻害怕自己继续这么聊下去,会沉沦在美丽的梦境里,她仓促喝完了坛子里的残酒,起身说道:“兰将军,我饿了。” 话音刚落,兰姻便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 只见她脚步虚浮地往前走了两步,然后摇摇晃晃地朝着地面倒去。 阿蛮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将她打横抱起。 兰姻双脚离地,头晕目眩之际以为自己飘在了云端,于是枕着阿蛮的臂弯睡了过去。 第四十一章 借宿猎屋 第二日醒来,兰姻觉得头痛欲裂,也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到卧房的。 直到顺子进屋送午饭,她才意识到已经日上三竿了。 兰姻怏怏地爬起来披上外袍,没什么胃口,本想着随便吃几口东西应付一下,没想到顺子竟然端来了清蒸白鹅、蜜枣藕片、鲜虾丸子汤…… 兰姻揉了揉眼睛,后退两步,“我一定是还在做梦,我再回去睡一会儿。” 顺子连忙拦住兰姻,说道:“哎呀!不是梦!是将军叫俺去当铺,把府里值钱的东西都换成了银两,这才有了肉食。” 兰姻脚步一顿,神情古怪道:“兰府已经走到这么……贫困的地步了?” 之前阿蛮出手那么阔绰,一套价值千两的黄金首饰随随便便就买下来了——敢情那是他全部的家产? “他之前不是买了一套首饰么?那套首饰也当了?” 顺子想了想,说道:“兰姑娘说的是那套凤冠吗?那套没当,将军说要以后留着送人。” 难道阿蛮对谢韵庭还留了一份念想,即便穷困潦倒了,也要给她留着首饰? 兰姻想到这里,淡淡应了一句,“哦。” 她在桌案前坐了下来,夹着桌上的饭菜,却是一口也吃不下。 隔了一会儿,兰姻问道:“顺子,你接下来有事吗?” 顺子站在一旁,不解兰姻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思索了片刻说道:“等兰姑娘吃完饭,俺要回将军身边去汇报。” 兰姻抬眸说:“那你汇报完之后,能不能帮我安排一辆马车,我想出城。” 顺子闻言,急忙道:“兰姑娘想去哪儿?要是没有将军的允许,俺可不敢随便放你走。” “那你就告诉兰将军,我想去平山村。” 此话一出,顺子只好照办。 被困住的鸟禽,会极其渴望外界的空气。 兰姻想出去走走,她猜想阿蛮或许会答应她去平山村的请求,于是就让顺子代她传话。 果不其然,阿蛮同意了。 只是,当阿蛮牵着马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兰姻又有点后悔了,想必他是准备与她同去。 兰姻试探地扫了一眼阿蛮的脸色,见他无喜无悲,看不出是什么心情。 不知道昨天夜里,阿蛮有没有把她的胡言乱语听进去。 这时,阿蛮突然翻身上马,俯身朝她伸出手掌,说道:“上马。” 兰姻乱飘的思绪被瞬间拉了回来,开口问道:“我们......要共乘一骑吗?” 阿蛮不答反问:“你自己会骑马吗?” 兰姻显然不会,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顺从地把手搭了上去。 阿蛮稍一用力,就将兰姻拉上了马背。 高大神骏的黑马奔走在宽阔的官道上,马蹄声回荡在四野之间,嗒嗒嗒的节奏规律而有力。 阿蛮坐在马上,手握缰绳,精准地控制着马匹的步伐,不快也不慢。 兰姻则静坐在阿蛮身前,两人的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呼吸交错间,还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体香。 两人一路无话,四周的空气似乎凝固了一样,气氛安静得可怕。 兰姻伸手拨了拨马的鬃毛,企图找些话题打破静寂,朝着阿蛮问道:“兰将军,这匹马是你的战马吗?” “嗯。”阿蛮简单回了一句。 “他多大了。” “肩高五尺八寸以上。” 兰姻顿了顿,“我是说......它几岁了?” “五岁。” “这么小?” “战马的寿命只有七年,五岁已经步入中年。” 兰姻的目光在黑马的鬃毛上再次掠过,“它有名字吗?” “没有。” “那我们给它取个名字吧?小黑怎么样?” “......” “不喜欢这个名字,那就小白?” 话音刚落,马儿轻嘶一声,仰头宣示不满。 兰姻没坐稳,差点往侧边倾倒摔下去,还好阿蛮用臂弯紧紧箍住了她的身子。 兰姻惊神未定,低声嘀咕道:“它还能听懂人话?” 阿蛮扫了兰姻的头顶一眼,说道:“战马最通人性,你拿它开玩笑,它自然不爽快。” 兰姻本想活跃一下气氛,奈何这个玩笑在阿蛮看来一点也不好笑,只好作罢。 隔了一会儿,兰姻收敛神色,进入正题,问道:“兰将军,这些年有回过平山村吗?” “……”阿蛮并没有回答,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一样。 不过,兰姻心里其实早就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三年前,兰姻和阿蛮斩断关系之后,她就委托谢韵庭去平山村打听了关于阿蛮的消息。 她得知阿蛮离开了平山村,并在离开之前,一把火烧掉了他们曾经一起居住过的草屋。 后来,兰姻在谢府攒了一些银钱,找人重新修葺了那套屋子,但凡阿蛮回去过一次,他就会知道兰姻一直在等他回来。 可惜,阿蛮并不知道她的心意。 “兰将军,你是不是还在为当年的事情耿耿于怀?”兰姻再次打破了沉默。 阿蛮却依旧不说话。 兰姻轻轻叹了口气,不敢回头去看阿蛮的脸色,隔了很久方才有勇气继续开口道:“兰将军,你说如果当年我没有离开你,我们现在会不会还在平山村?” 阿蛮冷冷地说道:“你太呱噪了,要是再敢讲一句,信不信我把你从马背上丢下去。” 兰姻闻言,立刻闭上了嘴巴。 她本想动之以情,试图挽回阿蛮心中的善念,奈何他连与她沟通的欲望都没有。 与此同时,一滴雨珠毫无预兆地滴落在兰姻的耳朵上,兰姻被这突如其来的凉意微微一惊。 随后,她不由自主地仰起头,目光穿透层层叠叠的枝叶向上望去。 只见天空已经被层层乌云覆盖,细密的雨开始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下大雨了,兰将军。” 阿蛮没有回话。 雨越下越大,阿蛮加快驭马,终于赶在天黑之前,找到了落脚的地方。 这是一间位于山谷中的猎屋,由打猎的村民所建,是用来特殊时期歇脚用的。 山谷之中的气候比国都城中要寒冷许多,尤其是下雨之后,温度骤降,仿佛已经提前步入了深冬。 刚走进猎屋的时候,一股寒意破面而来。 兰姻忍不住连续打了三个喷嚏,声音在空旷的屋内回荡,显得异常清晰。 阿蛮则从柴堆里找出了几块干柴放进火盆中点燃,干柴在火舌的舔舐下,瞬间发出噼啪作响的声音。 阿蛮从架子上翻找出了一条干净的虎皮绒毯,递给了兰姻,沉声说道:“把衣服脱了,披上这个。” 兰姻避开视线,有些抗拒地说道:“没事,衣服很快就会干的。” “脱了。”阿蛮的命令不容置疑。 兰姻顶着压力,慢慢脱下湿透的外衣,展开挂在火盆边上的架子上烘烤。 阿蛮见状,不动声色地坐到了衣架背后,也将自己的外衣脱了下来。 有了两件外衣的格挡,将猎屋分为了两个区域,互不打扰。 兰姻见状,隔着衣架继续脱下了湿哒哒的里衣,然后将虎皮绒毯紧紧盖住了上半身。 两人隔着衣架,各坐在一边,静静地靠着火盆取暖。 然而,小小的火盆不足以温暖整个草屋,兰姻只能使劲将身体凑近火堆。 沉默了很久,兰姻觉得有些犯困起来。 为了不让自己睡着,兰姻朝着阿蛮的方向,低声道:“兰将军,能不能陪我聊天解解闷?” 阿蛮反问:“你想聊什么?” 兰姻说道:“聊点你想聊的话题。” 阿蛮冷淡地回答道:“没有。” 兰姻脸色一僵,仍然不放弃,不合时宜地调侃道:“你这样,军中是不是有很多人怕你?” 阿蛮不回答,便是默认了。 兰姻想了想,说道:“我听说你这些年在战场上杀了不少敌人,曾经有一次率领五千骑兵深入敌营,以一当十,歼敌八万,还夺下了一座城池,这事是不是真的?” “假的。”他淡淡地吐出两个字,语气中没有任何波澜。 兰姻托着腮,说道:“我就说是顺子夸大其词了。” 阿蛮平静地说道:“是歼敌十万。” 兰姻瞳孔猛地收缩,喃喃自语道: “十万……” 这个数字对她来说太过庞大,“怎么做到的?” 第四十二章 歼敌十万 “那次我召集了几队人马,先派一队步兵上前叫阵,等敌营中骑兵追出来之后就迅速撤退,每隔半个时辰就派一队人马过去叫阵且不战而逃,来来回回总共去了四趟。最后一次趁着大军冲到敌营之外,我下令将煮熟的豆子洒满整个战场。敌军的战马来回跑了半天,早已饥肠辘辘,开始争抢地上的豆子吃,任由敌军怎么鞭打扯缰都无用。最后,他们自乱阵脚,三军溃败。” 阿蛮的声音平淡冷漠,仿佛在讲述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 当故事讲完,狭小的屋子里整个沉寂了下来。 兰姻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一幅不属于自己记忆里的画面——战场上烽火翻涌,血光冲天,一道白衣战将的身影逆行于漫天黄沙之中,被千军万马围攻...... 隔了很久,兰姻才将自己的神思从那段恐怖的画面中抽离了出来,“兰将军,你怕死吗?” 阿蛮斩钉截铁地说道:“不怕。” 兰姻追问:“那你怕什么?” 阿蛮没有回答。 正当兰姻以为阿蛮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想要重新找话题的时候,阿蛮终于开口了,“我什么也不怕。” 世间所有的爱皆是源于亲亲血缘,有爱心、爱人、爱物,才会被人物所爱...... 只要心中有爱,就会有害怕的东西,害怕失去亲人,害怕失去朋友,害怕失去仁善之心,害怕失去美好的一切。 可是阿蛮心中已经没有爱了,所以他也不害怕失去。 沉寂片刻后,兰姻苦笑了一声,“这样想......也是好事......至少......” 至少要是哪天她死了,阿蛮也不会难过。 兰姻的声音变得有些虚弱,没能说完整句话,突然就静默了下来。 阿蛮觉得有些反常,抬眸隔着衣架看向她的位置,发现一个蜷缩着的影子正在颤颤发抖。 察觉到不对劲,阿蛮连忙起身绕过衣架走了过去。 只见兰姻正面目狰狞地捂着胸口,将整个身体拧作一团,闭着眼睛承受着痛苦。 “你的毒又发作了?”阿蛮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紧张。 兰姻颤抖着嘴唇,慌乱地点头,低声喃喃道:“嗯……救救我……” 兰姻体内的毒开始发作了,痛得她根本没法集中注意力。 阿蛮见状心猛地一沉,他迅速蹲下身,扶住兰姻的肩膀,试图让她平躺下来以减轻痛苦。 这一个月以来,兰姻体内的毒素不知为什么比以前更加肆虐。 原本每月才发作一次的毒,现在变成了每月发作三次。 每一次毒发的间隔越来越短,疼痛的程度也越来越剧烈,如同万箭穿心,让她几乎要失去理智。 兰姻惨白的面孔好似油尽灯枯之状,额上冷汗涔涔,她紧咬着牙关,呻吟道:“兰将军……我是不是,时日无多了……” 听到这句话,阿蛮脸色一变,厉声道:“你不会死,我也不准你死!你要是死了,我就叫整个谢府的人给你陪葬!“ 听到这里,兰姻惊慌地瞪大眼睛,拽着他的衣袖,求道:“不要,不要再杀人了!求你不要因为我......害别人......咳咳!” 阿蛮眼神微颤,看见兰姻嘴角渗出了一丝血迹,痛心道:“你,真有本事!” 兰姻的眼泪忍了很久,终于压不住,一颗一颗滚落了下来,“兰将军,求你做什么都好,不要再杀人了......” “松手。” 兰姻紧紧抱着阿蛮的手臂,“求求你。” 阿蛮的眼神又颤了一下,“好,不杀了。” 听到这话,兰姻方才慢慢松开了手。 阿蛮见状,从腰间拔出匕首狠狠地扎进了自己的掌心,鲜血顺着他的手腕缓缓流下来,一滴滴落在了绒毯之上。 阿蛮将手掌伸向兰姻的嘴边,兰姻不再像以前那般抗拒,她贪婪地吮吸着阿蛮的鲜血。 可是这一次,血液并没有立刻带来缓解,体内的疼痛依然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啃食她的五脏六腑。 兰姻眼角含泪,哽咽道:“兰将军......今晚,可不可以做一回阿蛮,借我靠一靠?” “嗯......”阿蛮望着那滴泪从她眼角滑出,忍不住伸手去摸她的脸,那滴泪沉甸甸地落在了他的掌心。 “阿蛮......“兰姻痛得神志不清,嘴里不断地重复着阿蛮的名字。 “你说,我听着。” 兰姻双手紧握,指甲嵌进掌心的肉里,痛楚几乎要将她完全吞噬,“阿蛮,我们这一路走来,好辛苦,真好辛苦......我还没有活够......我不想就这么死了......” 阿蛮盯着她的泪眼,沉声道:“别怕......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 兰姻闭上了双眼,陷入了漫长的等待,“阿蛮,我好痛......能不能像以前那样抱抱我?” “好。”隔了很久,兰姻感觉到阿蛮在她身边躺了下来,将她抱在怀里。 兰姻将头靠在阿蛮肩头,低喃道:“阿蛮,抱紧一点......再紧一点......抱紧我,就不会痛了......” “好,这样够用力吗?”阿蛮的气息倾吐在兰姻耳侧。 “嗯。” “还痛吗?” 兰姻痛得说不出话来。 阿蛮盯着兰姻看了很久,忽然抬手解开了她被雨水打湿的发髻,“头发......湿了......我帮你解开......” 兰姻眼睫轻颤,“嗯......” 火盆内的柴火还在燃烧,火芯迸裂摇曳,在猎屋的墙上映出了两道融为一体的身影。 又不知过了多久,体内的疼痛似乎在阿蛮的安抚下悄然消融,紧接着她的眼皮越来越沉,慢慢陷入了沉重的梦境之中。 这场梦做了很久,久到已经超越了兰姻所有的记忆和期待。 次日一早,兰姻在阿蛮的怀中醒来。 阿蛮尚未醒,他睡着的时候,脸上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和疏离。 兰姻仔细观察着阿蛮的脸,长长的睫羽在他眼底覆下一片淡淡的阴影;他的鼻尖由于天气寒冷,泛出了一抹淡淡的粉晕;两片薄唇由于失血过多,显得有些干涩苍白…… 视线再往下移,只见阿蛮赤裸着上半身,紧实的肌肉叫嚣着野性和力量。 “在看什么?”一道低沉的声音从额头传来。 兰姻下意识闭上双眼,面颊潮红,连呼吸都慢了半拍。 “我的身体,你不是早就看过了吗?还会害羞?” “我没有害羞。”兰姻靠在阿蛮的臂弯里不敢动弹,两人的身体之间只隔了一块虎皮绒毯,只需她稍稍偏移一点,春光便会暴露无遗。 “那你就是看到我身上这些伤疤,害怕了。” 兰姻回道:“我也没有害怕。” 话罢,她静静地补充道:“即便你身上留下了疤痕,变得面目全非,我也不会害怕。” 阿蛮没有说话,收紧臂弯将她抱在怀里,似是在取暖,似是在温存。 兰姻迟钝地开口问道:“昨夜我们应该没有做什么吧?” 阿蛮嗓音沙哑,说道:“你希望我对你做什么吗?” 他向来不喜欢直接回答她的问题,总是在问题之上再加一个问题反问她,最终会以两人都得不到想要的答案而告终。 这次也不例外。 兰姻叹了一口气,不再追问想要的答案,扯开话题说道:“你先闭上眼睛吧......我要起来换衣服了。” 阿蛮没有说话。 兰姻抬眸看了他一眼,见他已经闭上了眼睛,于是缓缓支起了身子。 然而,还没等她坐稳,一双大手突然拦腰将她卷进了怀里。 兰姻急道:“阿蛮!” 阿蛮并没有松手,反而更加用力地抱着兰姻,两人身上的绒毯也随着她的挣扎而滑落。 肌肤贴着肌肤,如春风拂过柳枝。 阿蛮紧紧地抱着兰姻,央求道:“阿姐,不要走……” 兰姻呼吸一滞,心跳如鼓。 他居然称呼她“阿姐”了——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称呼她为阿姐。 难道是他已经察觉到她时日无多,终于放下了心中对她的仇恨? 兰姻想到这里,立刻停止了挣扎,低声说道:“好,我不走。” 一直以来,他们之间的症结都未曾真正解开,即便相互拥抱、靠得再近,他们的距离也还是忽远又忽近。 咫尺之间,兰姻感受到了阿蛮逐渐发烫的皮肤,还有剧烈跳动的心脏。 她蜷缩在他的怀里,顷刻间抛弃了规矩与礼教,抛弃了数年来的隔阂,也抛弃了命簿和任务的束缚。 这一刻,她与他的心同步跳动了起来。 ...... 隔了很久,兰姻忽然注意到阿蛮的掌心渗出了一注鲜红色的血,染在她的手臂上添了几分妖冶。 那是他昨夜为她取血疗毒时受的伤,想必他失了不少血。 “你流血了,我替你包扎一下。”兰姻声音很低,传到了阿蛮耳中。 阿蛮意料之外地听话,他轻轻松开了兰姻。 兰姻捡起绒毯披上,背过身去拣了一身烘干的衣物。 她用匕首划破衣襟,扯下了一块干净的布条,仔细为阿蛮包扎伤口。 “阿蛮,疼吗?” “不疼。”心中想着所爱之人,就不会感到疼。 第四十三章 设计脱逃 在猎屋里整装之后,兰姻跟着阿蛮继续赶路。 在通往平山村的必经之路上,却意外得知昨夜大雨冲垮了山路,石流堵住了路口,马匹无法通行,两人只能返程回了兰府。 回去之后,阿蛮再次将兰姻锁了起来。 仿佛那夜的经历就是一场梦,梦醒之后兰姻总算是想明白了—— 这个女菩萨谁爱当,谁去当吧。 纵然她有愧于阿蛮,但是阿蛮这般虐着她,让她身心都不好受。 而且这些日子,她的身子日益衰败,恐怕活不到阿蛮大限之日,她就得先走一步了。 既然渡劫已经失败了,那么她想要在自己临终回到天界之前,在人界过一段逍遥自由的日子。 于是,兰姻找机会给谢韵庭悄悄递了一封求救信,指望她能感念先前的交情,帮她逃出兰府。 几日后,谢韵庭回信给兰姻—— 近些时日,东边天灾肆虐闹饥荒,地方官府不管不问,盗匪趁机横行勒索灾民。一些流民不远万里跑到国都外闹事,朝廷为了摆平此事,只能下令赈灾济贫,号召城内官商联合安抚城外闹事的灾民。谢家作为城中豪商,每日会安排马车出城施粥。 谢韵庭准备帮兰姻混入车队,离开国都。 这日,晨光微明,雾气蒙蒙。 兰府马厩里乌泱泱的一片,一道人影在白雾之中若隐若现。 兰府的马奴正在清扫着马厩内的干草和动物粪便。 兰姻则蜷缩在角落里的一个秽桶之中,偶尔透过缝隙才能勉强喘口气。 藏身的秽桶里充满了令人作呕的臭味,兰姻捏着鼻子,不得不忍受着周遭的不适。 好在马奴并没有发现她的存在,清理完马厩之后,马奴将秽桶运上牛车离开了兰府。 待牛车拐进了一条小巷,兰姻趁着马奴不注意,从秽桶之中偷溜了出来。 与此同时,巷子深处有一辆繁贵富丽的马车已经在原地等候多时。 车门前悬挂着两盏雕花灯笼,藏青色绸缎所织的车帘由内掀起,淡淡的熏香从马车内飘散而出。 谢韵庭身着一袭藕色纱裙,半个身子探出车外,朝着兰姻示意了一下,催促道:“快上来,晚了就走不了了。” 兰姻刚进入马车,就对上了一双狡黠的目光。 “你怎么也来了?”兰姻诧异地看着谢昭。 谢昭却没有回到兰姻的疑问,反而偏过头捂着鼻子问道:“你身上什么味道……这么臭?” 兰姻整理了一下衣襟,正色道:“香粉铺子新进的西域熏香。” 听着兰姻胡说八道,谢昭略有些嫌弃地扫了她一眼,然后从旁边拿出一套侍女的衣物,丢到她手中,“时间不多,赶紧换上。” 兰姻没有犹豫,径自脱下了最外层的袍子,将谢昭给的衣服叠穿在里衣之外。 谢昭见她穿好了衣服,随即朝着外面的马夫吩咐道:“走吧,出城。” 半个时辰之后,谢府的马车顺利驶出了国都。 淅淅沥沥的秋雨下了起来,兰姻回头远远望了一眼城门,快速收回目光,放下了车窗帷帘。 她看向谢昭和谢韵庭,只见两人穿戴整洁,并排坐在她对面,车厢靠窗的角落里还放着两箱行囊。 种种端倪告诉兰姻,他们这次出城并不是去施粥济贫的,而是要远途出行。 兰姻扫了一眼正在闭目养神的谢昭,又将目光落回谢韵庭身上,说道:“多谢你送我出城,过会儿你在路边停一停,把我放下来,我自己租匹马离开就行。” 话音刚落,谢昭就睁开了眼睛,凝着兰姻的眸子说道:“你想一个人走?” “对。”兰姻肯定道。 谢昭说道:“山高路远,你能逃到哪里去?” 这句话瞬间把兰姻想说的话打了回去。 南越国东边正在闹饥荒、南边又战事频发。 兰姻凭借这样一具孱弱破败的身体,很有可能没走多远就被流寇盗匪杀了。 沉默之间,谢韵庭开口说道:“我和昭哥哥要回柳州祭祖,你要是无处可去,不如跟我们一起回柳州吧?而且我爹爹拜学古今医术,对毒药也有一些研究,说不定能解开你和昭哥哥身上的毒。” 兰姻的目光越过谢韵庭,落在谢昭身上,质问道:“你早就计划好要带我去柳州了,对吧?” 以谢韵庭的性格不会安排这么周密的计划,既帮她想到利用马厩秽桶出府这么损的法子,又提前规划好出城的路线,甚至还给她准备好了备用衣物。 这一切只有可能是谢昭的杰作。 谢昭笑意隐隐,“不必谢我。” 兰姻有点不太相信谢昭会这么好心帮她,“为什么帮我?” 见兰姻怀疑他,谢昭顿了顿,嗤笑道:“好心当作驴肝肺,你要是觉得我有所图,就当我是为了报复那小奴隶给我下毒吧。” 谢昭和阿蛮之间的仇怨已经结下了。 这两人都不是好相与的货色——阿蛮行事狠厉、不给人留退路;谢昭行事疯癫、总是出其不意。 但相比之下,虽然谢昭不算好人,但是至少跟着他不会饿死。 再者,她也想去柳州求医,她还不想死...... 兰姻想到这里,顺从地闭上眼睛装睡,不再置疑谢昭的决定。 八日后。 兰姻跟随谢昭一行人抵达了柳州。 当天傍晚,马车停在了一座高门大院外。 一位银须白发的老者拄着拐杖站在门口,一群家丁陪在他身后. 那老者一见到谢韵庭从马车内出来,严肃的脸上瞬间一展笑颜,“乖女儿,为父终于把你盼回来了!” 谢韵庭见到老者也欣喜不已,顾不得礼数,连忙迈开步子迎了上去喊道:“爹爹!” 这老者就是谢韵庭的父亲——谢元。 谢元是谢氏一族的旁支血脉,真要论他和谢昭的关系恐怕要追溯到上上上上一代。 至于隔了这么多代,谢元和谢昭还能沾亲带故,是因为谢元在十几年前曾经接济过走投无路的谢昭。 这件事追溯起来大有文章,兰姻也只是从谢韵庭口中知道个大概,不知当年具体发生过什么。 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当年谢昭和他患有疯癫症的母亲曾在谢元府上住过一段时间,也是在那段日子里,谢昭和谢韵庭定下了婚约。 而如今,谢昭的母亲还寄住在谢元府上。 谢元和谢韵庭寒暄了片刻,方才看向一旁的谢昭,“这么多年不见,我都快不认识你了。你也别在外面傻站着了,快些进府换身衣服,我们再好好叙旧。” 谢昭一改往日态度,温和有礼地朝着谢元作揖道:“好的,表叔伯。” 兰姻见状,默不作声地将自己变成一个隐形人,跟着谢昭进了府。 谢昭此行没有带近身婢女,兰姻就顺其自然地被他当成了婢女使唤。 她的房间被安排在谢昭隔壁,与其说是隔壁,其实只隔了一扇门。 整个房间分成里间和外间,里间是主人卧,外间是下人卧以及用来置放一些杂物。 进了房间,谢昭也不避讳一旁的兰姻,直接在她面前换起了衣服,“从箱子里取一套衣服出来给我。” 兰姻见他脱掉了外袍,全身上下仅留一条外裤蔽体,便不动声色避开了视线。 她蹲在箱子边上,翻找着谢昭的衣物,却见里面只放了两套换洗的便装,想来他这次没有打算逗留太长时间。 兰姻收起了心思,拿出一套湖蓝色的云缎锦衣,隔着屏风递了过去,“你看看这套可以吗?” 谢昭看了一眼,说道:“换成红色的那套。” 两套衣服除了颜色不一样,款式都一样。 兰姻收回手,倒也听不出谢昭是不是在故意刁难她。 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她顺从地换了红色的那套衣服递了过去。 不过一会儿,谢昭默不作声地换好了衣服,走出了里间。 兰姻发现自从进府之后,谢昭的话就变少了。 正觉得有些纳闷,紧接着就看见他身穿一套烟红色的窄袖直裾锦服站在她面前,黑发以镶壁鎏金冠高高束起,干净爽朗,整个人像是脱胎换骨,一改往日纨绔模样。 兰姻看得有些失神,“第一次见你这么穿搭,有点不习惯了。” 谢昭正色道:“我不喜欢红色,这套衣服只有回柳州才会穿上这么一回。” 兰姻不理解,“既然不喜欢,那为什么还要穿?” 谢昭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衣袖,说道:“因为我母亲是个疯子,精神状态时好时坏,发病的时候谁也不认识。她只记得我小时候常穿红色的学服,所以总是把穿着红色衣服的人认成是我。” “难怪。”兰姻回应了一声,“那你和你母亲多少年没见了?” “十四年。” “这么久了?”兰姻思索片刻,说道:“你今年二十有八,这么算起来,那你岂不是十四岁就离开柳州,独自出去闯荡了?” 谢昭挑了挑眉,凝着兰姻的眸子,反问道:“怎么,你很想了解我的过去吗?” 正所谓了解别人的软肋,才能更容易拿捏他。 兰姻心里如是想着,点了点头说道:“把过去藏得太深,未必是件好事,你说是不是?” 谢昭移开了视线,说道:“我没有向别人展示过去的爱好,而且你又算得上是我什么人,我为什么要说给你听?” “话别说得那么绝对,虽然我们之间仇怨结深,但是真要论起来,我们也勉强算得上是故交。我想多了解一下朋友,这不算过分的要求吧?“ “谁跟你是朋友?我不需要朋友。”谢昭脸色沉了下来,径自走出了屋子。 兰姻吃了一记闭门羹,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得跟了上去。 第四十四章 疯癫母亲 谢昭和兰姻赶到正厅的时候,厅堂之内已经聚集了很多人。 这些人都是谢韵庭的姑婆姨父、兄长姊妹——他们多年未见谢韵庭,一听说她从国都回来,就赶忙来府上见她。 如今,他们正围在谢韵庭身边嬉笑寒暄,好不热闹。 兰姻看得出来,谢韵庭生长在一个极好的家庭环境之下。她的家人将她保护得很好,她自身的条件和性格也都很好,唯一不太行的就是选男人的眼光。 也不知道她到底看上了谢昭哪一点? 就算谢昭从未正眼瞧过她,她还是死心塌地得爱着他。 “昭哥哥,你来了!”谢昭刚跨进门槛,谢韵庭就注意到了他。 她从一众亲眷中脱身出来,迎着谢昭走上前,“快来见见二伯母和三伯母,小时候他们也曾见过你,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谢昭恭敬地朝着坐上的两位婆母问候道:“二伯母好,三伯母好。” 两位伯母含笑打量着谢昭,叹道:“好孩子,十数年不见,如今真是长得一表人才。” 紧接着,谢韵庭又热情地拉着自己的姊妹介绍给谢昭,谢昭也都一一打了招呼。 谢元坐在上首的位置,宠溺地看着谢韵庭,朝着一众亲眷调侃道:“你们别看韵庭这丫头平时懂事乖巧,其实性子倔极了。三年前,她瞒着我从柳州跑到国都之后就没了音讯,不曾想竟是去找她的如意郎君了!” 谢元又气又笑道:“好在如今他们两人一起回来了,我的心总算是可以安定下来了。” 谢二伯母闻言,附和道:“是啊是啊,我们如今年纪大了,看着膝下的子女幸福安康,菽水承欢亦是天伦之乐!” 众亲眷们将谢韵庭和谢昭围着起哄,有的问这三年他们是如何相处的;有的问婚期定在何时;还有的问婚礼届时在柳州办还是在国都办…… 兰姻站在角落里,远远看着厅堂里闹哄哄的场面,一时间冷汗直冒,心道:这群姑婆看着人面心善,聊起天来真是把人往死里逼啊...... 兰姻再看了一眼谢元,只见他悠闲地坐在高处喝茶,全然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前有婚约,后有姑婆。 如今,谢元将这群亲眷请来逼婚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一半。 毕竟谢韵庭在谢昭家中住了三年,即便没有发生过什么,大家也都默认了两人的关系。 就算谢昭再不情愿,也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不愿娶谢韵庭,毁了她的清誉。 不过他们不知道,这次谢昭以回乡祭祖的名义回来,实际上只是想把寄住在谢元家中的母亲接回国都。 这时,谢昭出乎众人意料地开口说道:“这次回柳州,我不是来商讨婚约的,我是想把我的母亲接回国都——谢叔伯,不知现在我的母亲在哪里?” 在场所有人纷纷错愕,未料到谢昭竟然如此不留情面。 谢元眉心一蹙,说道:“你别急,我已经派人去叫她了。只是你知道她得了疯病,害怕见人,有时激动起来她还会打人……把她请过来,得花些功夫。” 谢昭闻言,起身作揖道:“原是如此,我母亲这样也不方便来正厅打搅诸位,还请谢叔伯直接派人带我过去见她吧。” 此话一出,谢元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毕竟谢元这些年并未亏待谢昭母子,他也不稀罕谢昭报恩感谢,他唯一的心愿就是谢韵庭的心愿。 只是谢昭这般不识好歹,未将谢韵庭放在心上,谢元就气不打一处来。 谢元横眉一竖,正要发作,却听谢韵庭柔声打断道:“昭哥哥,我带你去见表姑母。” 说完,谢韵庭便拉着谢昭离开了正厅。 谢元见状,连叹了几口气。 也怪他自己总是纵容这个不争气的女儿,导致她一门心思扎在一个不爱她的男人身上。 兰姻全程旁观了这一幕,见厅堂里的氛围瞬间变得诡异起来。 她不敢久待,于是灰溜溜地绕着柱子,从偏门离开了。 兰姻想着自己是个局外人,不方便去掺合谢昭的家事,因此没有跟着他过去寻他母亲,打算转道回卧房休息。 夜间黑暗,兰姻无意间沿着一条小道走错了路,进了一处庭院。 庭院里空无一人,没有灯火。 秋风呼啸而过,池子里的水面被风吹起阵阵涟漪,显得十分阴冷。 兰姻环顾四周,看不到人影,却直觉暗处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忽然,一阵阴风吹过,兰姻快速回头,只见一张披头散发、面无血色的鬼脸凑了上来。 眼睛对着眼睛,鼻子对着鼻子,嘴巴差一点就要亲上来了。 兰姻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鬼奶奶饶命——” 兰姻听说在人界游荡的孤魂野鬼怨气太重、长相丑陋,还会间接性发疯,最可怕的是有些厉鬼还能附在人身上作恶…… 总之她不是没出息,就是怕惹上事。 “啊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我不是鬼……我是人……哈哈哈哈哈。”只听头顶的鬼影发出了一阵尖锐的疯笑声。 兰姻直愣愣地跪在原地,背上冷汗直冒。 虽然不是鬼,但是初听之下,这女人笑得比鬼还可怕。 兰姻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只见身前的女人手中提着一盏昏黄的绢灯,灯光照亮了她满是皱纹的脸。 兰姻隐隐猜到了这女人是谁,试探道:“您是……谢昭的母亲吗?” 听到“谢昭”二字,谢昭母亲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深如寒夜的眸子里染上了一层阴沉,“昭儿!我的昭儿!我错了!不要怪娘亲……昭儿不要离开我...…” 谢昭母亲突然开始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声音颤抖着、恐惧着。 过了一会儿,只见在绢灯微弱的映照下,她的影子变得有些森然狰狞起来。 兰姻退了两步,试探道:“您、您怎么了?” 谢昭母亲闻言,骤然看向兰姻,怨毒地扑了过来,掐着兰姻的脖子喊道:“昭儿!你去死吧!去死吧!等你死了,娘亲就来陪你!娘亲陪你一起死!死了就解脱了……死了就解脱了……” 兰姻冷不丁地被谢昭母亲扑倒在地,脖颈被她死死地掐住,如同搁浅的鱼般痛苦地喘息着。 兰姻试图挣开她的束缚,却奈何这个疯子的力气大得要命。 窒息之间,她的耳畔不断嗡嗡作响—— “昭儿,相信娘亲,只要死了就能脱离苦海……我们马上就能脱离苦海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阵窒息般的眩晕感瞬间朝着兰姻袭来,忽然,她听到不远处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母亲!快放手!”一道厉喝声打断了谢昭母亲的动作。 此时,谢昭的母亲像是被一把铁锤敲醒,猛地松开了手,整个人痴痴呆呆地坐在地上看着来人,“昭……昭儿……” 谢昭一把将母亲拉到怀里,制住她的双手,问道:“母亲,你没事吧?” 兰姻倒在地上,捂着脖子大口呼吸,埋怨道:“她能有什么事儿?咳咳咳……有事的人……是我。” 紧接着,谢昀庭也匆匆赶来,看见眼前的一切,连忙内疚道:“对不起,昭哥哥,是我没看好表姑母,才让她不小心跑出了院子……” 兰姻站在一旁,郁闷道:“你该对不起的人是我……咳咳咳……差点被你们害死了……” 谢昭扫了兰姻一眼,又朝着谢昀庭说道:“你先带她离开这里,其他的事情我来处理……还有今晚的事情,不准告诉任何人。” 兰姻见谢昭面色不善,便隐忍着心中的疑问,跟随谢昀庭一起逃离了院子。 第四十五章 柳州民风 次日一早,兰姻对着铜镜照了半天,却见脖子上的掐痕已经泛成紫红色,整个头颅只需扭动一下就痛得不行。 她对于昨天晚上的事情还心有余悸,要是当时谢昭没有及时赶到,说不定她此刻已经去阎王那里报道了。 而且昨天一整晚,谢昭都没有回屋睡觉。 兰姻也不知道在她走后,谢昭有没有把他的母亲安顿好。 “你还好吗?”谢韵庭端着一盆热水走了进来。 兰姻头不能动,只能侧目看着她,“还活着。” 谢韵庭将水盆放在桌上,体贴道:“我接了一盆热水,一会儿用巾帕打湿了帮你敷一下,伤口会好得快一些。” 兰姻下意识点了点头,却忘了伤口还没好,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谢韵庭一边拧着用巾帕,一边说道:“我没料到表姑母会突然发疯跑了出去,昨天真是吓坏我了。” “她经常这样吗?”兰姻想起了昨天谢昭母亲的所作所为,不禁生疑道:“而且昨天她掐我的时候,是把我认成了谢昭……她为什么想要杀谢昭?” 谢韵庭动作一滞,险些将盆里的水打翻,“是、是这样吗?我也不清楚,也许是你弄错了吧?” 兰姻见状,心知谢韵庭明显知晓内情,“你不愿说,那我就不问了。” 谢韵庭松了一口气,说道:“不是我故意瞒着你,这件事是昭哥哥心里的一个结。我怕告诉你之后,他会生气。” 兰姻眉眼微抬,打趣道:“你这么说,我反而更想知道了。” 谢韵庭不紧不慢地将热巾帕敷在兰姻的伤处,“昭哥哥最近心情不好,你别去惹他了。” 兰姻闻言警觉道:“你说得对,他心情不爽快,铁定要拿我开涮。你不如帮我换个屋子住吧?要是能给我些银两,让我出府住客栈就更好了。” 当然,兰姻更希望是后者。 她知道谢昭没准很快就会回国都,她呆在他身边始终不安心——万一谢昭突然变卦,不放她自由就完蛋了。 谢韵庭明眸转深道:“你不要为难我了,昭哥哥不会允许我这么做的。” 巾帕凉了,话也凉了。 兰姻微微摇头,无奈道:“你心里只有你的昭哥哥。” 谢韵庭放下手中的巾帕,目光穿透盆里的水,似是想到了什么,唇角狭带着一抹几不可察的温柔,“昭哥哥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子。” “他人那么坏,你哪点看出他好了?” “就算你说他是个坏人,他对不起你、对不起所有人,可他从头到尾都没有伤害过我……” 兰姻有些纳闷,不禁问道:“你究竟喜欢他什么?” “我喜欢他的全部。”谢韵庭笑了笑,回忆着说道:“我与昭哥哥相差八岁,从我记事起,他就寄住在我家中。当年,我母亲因病去世,我抱着昭哥哥哭了一整夜,他为了哄我睡觉,答应了我一个无礼的要求......” “什么要求?” “我要求他娶我,他说可以。于是我和他在没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情况下,签订了一纸婚约。母亲死后,昭哥哥就是我唯一的光。无论他是好是坏,从前如何,今后如何,我都喜欢他……” 兰姻见谢韵庭有些魔怔地陷入自恋中,慌忙打断道:“算了,我不指望你了。谢昭恐怕马上就要回屋了,也不知道他心情坏到什么地步……不如你带我出府逛逛,也好避一避风头?” 谢韵庭看向兰姻,思索了一番,答应道:“也好,不过你得保证出去之后只能跟着我,不能想着偷偷溜走。” 兰姻竖起三根手指,爽快道:“行,我发誓。” 谢韵庭的办事效率一流,前脚刚答应带兰姻出门,后脚马车已经行驶在柳州城中。 柳州位处南越国西南境,一条柳江穿城而过。 柳州民风朴实热情,街上的百姓熙熙攘攘,沿街摆摊的商贩们叫卖声此起彼伏。 兰姻坐在马车内,透过车帘的缝隙窥视着外面的街道。 谢韵庭看见兰姻的眸子里载满了好奇和惊羡,缓缓说道:“柳州有山有水,盛产翠竹春笋。可惜你来的不是时候,现在是秋季,吃不到新鲜的笋菜了。” 兰姻一边望着窗外,一边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那确实很可惜。” 谢韵庭话锋一转,细致地向兰姻解释着:“不过柳州人善烹饪,常用当季鲜笋制成酸笋干存放至年末,用来煮汤或炒菜也别有风味。” 说完,谢韵庭透过车窗看到了一家米粉铺子,随即让车夫停车,拉着兰姻下了马车,“我带你去尝尝柳州名产‘螺狮粉’,在国都可吃不到这个。” 米粉铺子前排着长长的队伍,铺子沿街摆放着几张方桌方凳,里里外外都坐满了人。 “两位姑娘,要辣椒哞?”铺子老板问。 谢韵庭回道:“要,两碗加辣。” 兰姻在一旁看着,只见老板手脚麻利,一边捞粉下锅,一边将通红的辣椒、绿色的葱花、黄色的花生、油黑的木耳等食材依次放到碗里,再从另外的一个锅中舀上一勺由螺蛳熬制的原汤倒入,最后将米粉和腌制酸笋干倒入碗中。 片刻后,铺子老板端着两份螺狮粉,喊道:“两碗螺狮粉,出锅咯~” 兰姻接过汤碗,一股臭气夹杂着酸臭扑面而来,忍不住偷偷干呕了一下,眼泪都出来了,还好没让谢韵庭看见。 “这……确定能吃吗?”兰姻闻着这碗米粉,联想到了先前马厩里的粪便气味…… 谢韵庭却说:“能吃,可好吃了。” 在谢韵庭一脸期待的注视下,兰姻只好用竹筷夹起两根米线放入口中。 细嚼之下没尝出什么味道,反倒是那股臭味随着口腔和鼻腔进入了腹中。 那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臭,是整个兰府马厩里的所有马粪加起来都不能及的臭。 “好吃吗?”谢韵庭问道。 兰姻鼻翼微微耸动,僵硬地说道:“还行。” “你喜欢就好,我就知道你会爱吃的。”谢韵庭从自己碗中夹了一大筷酸笋干,放入兰姻碗中,“这个也好吃,你多吃点。” 兰姻本来只是不想扫了谢韵庭的兴致,但没想到谢韵庭尽心尽力尽地主之谊招待她,只好欲哭无泪地吃完了整碗螺狮粉,汤底的辣椒呛得她喉咙都冒了烟。 吃完之后,兰姻催促着谢韵庭结账,匆匆转道跑进了街边的一家酒铺,问老板讨要了两碗白水喝下,方才解了辣。 谢韵庭结完账跟了上来,一进酒铺,铺子老板就将她认了出来。 “原来是谢家小姐!”铺子老板热情地迎了上来,寒暄道:“自上次一别已有三年,我昨天还和小二念叨你什么时候回来,没成想今天就见着面了。难道说……你表哥也回柳州了吗?” 谢韵庭听到最后一句话,顿了顿,回答道:“是啊,他也回来了。” 铺子老板连忙说道:“那敢情好!这些年,你表哥在我这儿存的酒都保管妥当着!你正巧来了,刚好可以给他拿回去。” 谢韵庭迟疑了一下,回道:“也好,那就劳烦老板了。” 话音刚落下,铺子老板就招呼来手底下的人,朝着谢韵庭说道:“我让小二带你去酒窖取酒。” 小二看着谢韵庭,恭敬道:“谢小姐,请跟小的来吧。” 谢韵庭转头看向兰姻,嘱咐道:“你在外面不要走开,稍等我片刻,我马上出来。” 兰姻随口应了一声“好”。 等到谢韵庭跟着小二进了后院的酒窖,兰姻若有所思地观察了一下这家酒铺。 店面不大,柜台整洁。 铺子里各种酒分类摆放,标价清晰,与其他寻常的酒铺没有什么区别。 兰姻凑近柜台边上正在算账的酒铺老板,开门见山地问道:“老板,谢昭在你这儿存了什么酒?” 酒铺老板听到兰姻直呼谢昭名讳,又见她是跟着谢韵庭一起来的客人,于是不敢怠慢道:“谢公子在我这儿存的酒叫做九曲罂酒。” “九曲罂酒?”兰姻重复了一句,思索道:“这酒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酒铺老板上下打量了她一阵,“姑娘是外乡人吧?” “我确实不是柳州人,还请老板详解。” 酒铺老板放下手中活计,从柜台底下翻找出一个陈年酒坛,展示道:“这就是九曲罂酒。” 兰姻想要凑近细看,酒铺老板却护着酒坛微微退了一步。 他故弄玄虚地说道:“这酒唯有我家酒铺能酿出来,任你去别的地方都买不到一模一样的味道。而且这九曲罂酒每年只酿十坛,有价无市。” 兰姻盯着那酒坛子,调侃道:“还得是柳州人会做生意,想必谢昭在这酒上花了不少钱吧?” 酒铺老板轻扬眼角一笑,“非也。” 只听酒铺老板继续说道:“谢公子是本店的贵人,昔日就是他发现了九曲罂酒的酿造之法。他将酿酒的关键告诉了我,并和我缔结盟约——自此以后每年所酿成的九曲罂酒,必有一坛奉送给他。纵然谢公子离开柳州后,便未再临门索要美酒,但我仍然恪守着当年的约定,为他珍藏着这些年的九曲罂酒。” 兰姻感了兴趣,还想细问一番,却见谢韵庭跟随小二走了出来,兰姻只好收起了自己的好奇心。 …… 第四十六章 九曲罂酒 回府之后,谢韵庭派人将酒铺里拿回的九曲罂酒都搬到了谢昭房中。 直至深夜,谢昭才回到屋子里。 此时,兰姻正趴在外间的桌子上昏睡。 美梦正香甜,一杯酒水骤然泼在兰姻脸上,兰姻瞬间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她正要发作,抬眸却见谢昭站在自己跟前。 他满眼猩红和憔悴,半是阴鹜半是审视地盯着她,“这些酒,是谁拿回来的?” 见谢昭状态不好,兰姻瞬间警觉起来,“谢韵庭,你表妹。” 兰姻迫于形势,只能将谢韵庭供了出来。 谢昭不开心道:“谁准你喝的?” 兰姻一脸心虚,她确实忍不住偷喝了九曲罂酒。 本想着只喝一口尝尝味道,没想到这酒能让人上瘾,连喝半坛后劲太大,直接把她干懵了,以至于她还没来得及收拾残局,就被谢昭发现了。 兰姻思来想去毫无办法,只能服软道:“我错了,我不该偷喝你的酒。” 谢昭凝着兰姻的脸,脸上浮出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好喝吗?” 兰姻狗腿道:“好喝,不愧是谢大人研究出来的酿酒之法,九曲罂酒果真是仙品。” 谢昭眼眸一凛,冷笑道:“连这都打听出来了,你还知道什么?” 果然话多者死得快,兰姻顿了顿,说道:“除此以外,我一无所知。” 谢昭面色不善,一言不发地坐了下来。 兰姻从椅子上起身避开他,只见他拿起桌上剩下的半坛酒,径自倒满一酒盏,突然问道:“你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发现这个酿酒之法的? 兰姻试探性地问道:“你愿意跟我说?” 谢昭抬眸看了兰姻一眼,“你不是想知道我的过去吗?” 兰姻看不透谢昭的心思,低声说道:“要是知道了你的过去,不会被灭口的话,那我倒是挺想知道的。” 谢昭轻笑一声,眼角隐藏着一抹苦涩的余韵。 他摇晃着酒盏,隔了很久,方才缓缓说道:“我七岁以前也和谢韵庭一样,被家里的长辈宠成天之骄子。可惜七岁那年,我的亲舅舅害死了我的父亲,我的母亲也因此疯了。我虽被迫当了谢家家主,但不久之后,我舅舅就将谢家的产业、人脉、货源全部占为己有,还将我和我母亲赶出了家门……我自此失去了一切。” 听到这里,兰姻感到有些惶恐,不是说要告诉她酿酒之法吗?怎么突然跟她谈心了? 不过兰姻也不敢扫兴,忙回了一句:“那你舅舅可真不是个人。” 谢昭闻言讥笑道:“他现在确实不是个人,顶多算是半个鬼——” 谢昭的话戛然而止,他仰头喝了一大口酒,话锋一转,说道:“被赶出家门的那年,我带着母亲流落街头无处可去,跪求曾经的亲眷收留,他们却将我们当成过街老鼠一般扫地出门。后来,我和我母亲辗转到了柳州,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柳州有谢元一家远亲,只因我母亲发疯症的时候提到了这个地方……” 兰姻追问道:“然后呢?你们在柳州遇到了谢元?他接济了你们?” “那是后来的事情。”谢昭举起空空的酒盏,朝着兰姻说道:“给我倒满。” 兰姻抱着酒坛子,给他添上一盏酒。 谢昭接续着说道:“抵达柳州之后,我就花光了身上所有的积蓄。为了活命,我去偷、去抢,还跟乞丐抢地盘……母亲实在受不了这样的日子,竟发疯似的想要掐死我,她告诉我,人死了就能解脱……” 听到这里,兰姻下意识摸了摸受伤的脖子,昨夜被掐的地方依旧隐隐作痛,“原来是这样,难怪你母亲昨天……” 谢昭紧紧盯着兰姻,眼眸里满是血丝,打断道:“我不知道她想要我去死的那一刻,究竟是真疯还是假疯。” 兰姻瞬间怜悯之心泛滥,“她兴许是真的疯了,天底下有哪个母亲会在清醒的时候想要自己的孩子去死呢? 谢昭轻笑了一声,掩饰住自己的情绪,说道:“那时母亲没能将我掐死,因为实在太痛了,我就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将她砸晕了过去……她的头被砸出了血,我抱着她去医馆,本想求一包止血药,但是到了医馆门口,我改变了主意——我问掌柜要了一包断肠草。” 兰姻唏嘘道:“你要断肠草做什么?” “当年掌柜也是这么问我的,我说要用来毒老鼠——掌柜没有置疑,他转身给了我一包断肠草,没有收我的钱。” 谢昭回忆着当年的情景,说道:“后来我带着母亲偷溜进了一家酒铺的后院,我将断肠草全部倒进了院子里的一坛酒中。我先是给母亲灌下了毒酒,然后自己喝下了半坛酒,我想着在醉梦中死去,总好过在清醒中痛苦地死去……” 兰姻恍然大悟道:“你说的酒铺,难道就是现在售卖九曲罂酒的那家店?” 谢昭点了点头,猛灌几口酒,眼底浮上了些许醉意,“那家酒铺的老板发现了我和我母亲,他将我叫醒,质问我为什么偷喝他的酒,还问我为何在他尚未酿成的发酵酒里加入了罂粟花的叶子——我如梦初醒,原来是医馆掌柜骗了我,他给我的根本不是断肠草,而是罂粟叶。多讽刺啊......罂粟叶可以麻醉神经,也可以作镇痛药用,可惜根本不会致死。” “那是医馆掌柜救了你。”兰姻见桌上的酒已经喝完了,于是又捡起一坛酒,拍开塞子,往谢昭的碗中倒酒。 谢昭不以为然,继续说:“这酒原本是以根霉白药和红曲酿制而成,在发酵的过程中容易散发苦味,因此不受人喜爱。但那日我阴差阳错在酒里加了罂粟叶,因药食同源的缘故去苦留香,成功酿出了现在的九曲罂酒。” 很多事情其实早就有了结果,因果循环,从前往后看全是变数,从后往前看全是定数。 兰姻听完了整个故事,一言不发地注视着谢昭。 谢昭却笑了笑,说道:“世人不知道这酒为什么一年才产十坛,其实是因为这酒能让喝它的人上瘾,要是一口气喝多了,就会使人致幻……” 兰姻说道:“难怪我平日酒量还好,喝这酒没几口就昏昏沉沉睡着了。” 说完,兰姻就收起酒坛子,“你也别喝了,快去睡觉吧。” 须臾间,谢昭握住了兰姻的手,将脑袋凑到兰姻肩头,低声呢喃道:“昭儿不想睡……娘亲……陪我睡……” 两张脸近在咫尺,静静对望了一会儿。 兰姻用手掰开谢昭的脸,嫌弃地说道:“别借着酒劲占我便宜。” 说完,兰姻使出了不知哪里来的劲儿,将谢昭拖到里间的床榻上,安顿他睡了下来。 谢昭不说话,乖乖地闭上眼睛睡了。 静默了一阵,兰姻回到外间看着一地的酒坛子,不由得叹了口气。 随后,她吹灭了榻前的油灯,合衣睡下了。 …… 第四十七章 鹦鹉学舌 次日清晨,晨光熹微。 谢韵庭带着谢昭和兰姻去找谢元求诊。 谢元检查着两人的尺脉,蹙起了眉头,说道:“我研究毒物数十年,这么诡异的毒症还是生平第一次所见。” 谢韵庭紧张道:“爹爹,这毒可解吗?” 谢元凝思片刻,朝着谢昭和兰姻说道:“我虽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是可以试一试。不过......从脉象上看,你们两人中毒程度深浅不一。” 谢昭说道:“我先前换血疗毒,将体内的毒排出了一些。“ 谢元点了点头,“这是对的,不过这位姑娘的毒症恐怕......” 谢元话语停顿,欲言又止。 兰姻心里大致有数,她曾喝过阿蛮的血用以疗毒,可阿蛮的血亦是毒药,时间一长,她体内的毒症必然更加严重。 她看着谢元,说道:“谢伯父,但说无妨。” 谢元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说道:“姑娘,你是韵庭的小友,我就不瞒着你了。你体内的毒症已经深入骨髓......你要是早一点来找我,我或许还可以为你多续几年命……现在,我无法保证能否治愈你。” 兰姻心中明了,“您就大胆告诉我,我还有几年可以活吧?” 谢元用手比划了一个数字。 兰姻问道:“三年?” 谢元无奈地点了点头,紧接着又补充道:“我先给你开服药,你拿回去吃,若是幸运的话,说不准能挺过第三年。” 兰姻苦笑了一声,不再说话。 …… 几日后,时至午后。 谢昭一改前阵子的颓废之色,拉着带着兰姻出府,说是要去采购皇室所需之物。 两人沿着柳州城的商道,逛遍了大大小小的铺子。 半天下来,兰姻又累又烦躁,她卸下了刚从珠宝铺子买来的礼盒,躺倒在马车的坐榻上,“吃得苦中苦,伺候人上人——我总算知道为什么平民百姓都羡慕宫里的贵人了。” 谢昭若无其事地补了一句:“都说吃什么补什么,所以吃苦不可能成为人上人,得吃人才可以。” 兰姻眼眸微颤,道:“你别想着吃人了,还是多积点功德吧。” “这世道吃人,积德没用,我不吃人就是人吃我。”语毕,谢昭睨了兰姻一眼,话锋一转又调侃道:“听说你先前差点和东宫圆房,要不是那小奴隶闹洞房搅和了此事,说不定你现在就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妃了。” 兰姻一时失语,说道:“你别取笑我了,要是我真的当了人上人,小心我第一个找你麻烦。” 谢昭不以为意,“怎么,你还能忍心下令把我杀了不成?” 兰姻闻言,学着谢昭的语气,笑谑道:“我怎么忍心杀你,我会让你跪下来给我洗脚。” 知道自己活不长之后,兰姻变得愈发大胆了。 谢昭也不恼怒,眼底划过一些不明的情绪,说道:“这辈子是没机会了,下辈子也不可能。” 说完,他又翻看了一下采购清单,转头道:“太子妃怀了身孕,太子想托我在柳州给他挑一份礼物送给太子妃,不知道送什么,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兰姻听到这里,立刻收起了脸上的笑意,正色道:“他们成婚半年不到,这么快就怀上了?” 谢昭言语中带着一丝挑逗,“你不懂男子,久旱逢甘霖,不免要得贪了些。” 兰姻假装没听到谢昭的话,岔开话题说道:“我觉得可以送柳州螺蛳粉。” “你想害我可以直说,这螺蛳粉是能给人吃的吗?” 兰姻笑呵呵,说道:“万一太子妃的口味比较重呢?” 谢昭合上清单册子,思索片刻说道:“你说我送一只鹦鹉,行不行?深宫寂寞,找只会说话的鹦鹉陪着她解闷。” 敢情谢昭已经想好了,本意也不是真想寻求兰姻的意见。 兰姻耸了耸肩,没有反驳他的想法。 于是,两人快马加鞭地赶到了城西集市。 路边卖鸟的小贩们提着鸟笼吆喝着,琳琅满目的珍奇鸟儿在精致的笼子里争相啼鸣。 谢昭穿梭于各个摊子之间,经过一番比对,他的目光落到一只羽翼丰满的金刚鹦鹉身上,“这只怎么样?” 谢昭指着那只金刚鹦鹉,询问兰姻的意见。 兰姻紧蹙眉头,不禁怀疑起了谢昭的审美,摇头道:“颜色花哨——实在是太丑了。” “会说话不就行了,光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好看的东西都带着毒,会害人。” 兰姻微眯双眼,总觉得谢昭有些指桑骂槐,“你是在骂人还是在骂鸟?” 谢昭睨了她一眼,“你心里知道就好。” 不再多言,谢昭又拎起了另外一只鸟笼,仔细看了起来。 鸟笼里头关着一只玄凤鹦鹉。 摊主见状,立刻凑过来介绍道:“此鸟聪慧异常,能说十几句人话,性格也好,容易亲近人,平日里还爱与人逗趣玩耍呢!” 话音未落,只听那只鹦鹉娴熟地说起了人话:“恭喜发财!恭喜发财!” 摊主热情地向谢昭推销着笼子里的鸟。 兰姻站在一旁,心思却往别的地方飘了过去。 她朝着角落里走了两步,只见一只黑首白身的喜鹊安静地窝在竹编笼子里,阳光洒在墨黑色的翎羽上,反射出一丝浅浅的光泽。 喜鹊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入侵者并不在意,优雅地啄着水。 兰姻轻轻蹲下身子,注视着眼前的小生灵,“小家伙,你和我以前养的那只喜鹊长得真像。” 那只喜鹊仿佛听懂了她的话一般,停下喝水的动作,转过头来用那乌黑发亮的眼睛注视着她,一人一鸟的目光瞬间交汇在一起。 此时,谢昭已经挑好了鹦鹉,提着鸟笼走了过来,“你看中了这只鸟?” 兰姻摇了摇头说道:“世人常说:乌鸦报凶,喜鹊报喜。他们总是把喜鹊当作吉祥的象征,但实际上喜鹊性格暴戾,极为难养。我曾经就养过一只喜鹊,那家伙天生只有一足,性格古怪,凶得很,不光抢夺其他鸟儿的食物,还总是故意把我的话本子啄烂。” 谢昭举目审视着兰姻,“既然它那么讨厌,为什么还要养它?” 兰姻的眼角微微泛起一丝温柔的笑意,“虽然它又凶又坏,但是我并不讨厌它。因为它在山上陪了我十六年,它是我最好的朋友。” 兰姻还记得自己刚化成人形的时候,由于反应迟钝,什么事情都做不好。 每回被月老痛骂以后,她就会独自躲到姻缘山峰顶的老树下偷抹眼泪。 那只喜鹊就是在那棵老树下被她捡到的,当时它受了重伤,肩羽、腋羽、翅下覆羽、尾上覆羽都被天火烧得焦黑...... 后来,兰姻悉心照顾了它许久,终于养好了它身上的伤。 往后十六年,兰姻将那只喜鹊养在笼子里,每日对着它说话解闷。 天界百年如一日的寂寞,却有了那只喜鹊的陪伴,才得以换来了一丝慰藉。 即便那只喜鹊最后离开了兰姻,兰姻也从未讨厌过它。 “傻瓜!傻瓜!”谢昭手上笼子里的鹦鹉突然朝着兰姻说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兰姻闻言起身,双手交叉于胸口,朝着谢昭手中的鹦鹉恐吓道:“嘴碎的鸟儿,小心我拔光你的毛!” 鹦鹉似乎听懂了兰姻的话,来回扑腾着双翅,喊道:“坏人!坏人来了!” 兰姻笑着抬头,视线越过谢昭,忽然对上了一道淡漠的目光。 一刹那,她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抬眼望去,只见阿蛮一身黑衣劲装,长身肃立在街道的另外一边。 他似乎是有备而来,又好像站在那里观察了她许久,眼神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兰姻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向谢昭投去求救的视线。 然而,谢昭却幸灾乐祸地看着兰姻,说道:“接你的人来了,你该走了。” 兰姻脸色沉了下来,“是你将我在柳州的消息告诉了他?” 谢昭一边逗着鸟,一边笑着说道:“你别怪我出卖你——如今这个世道兵荒马乱,你一个人孤立无援。他可以做你的靠山,毕竟我也护不了你多久了。” 说完,谢昭意味深长地看了兰姻一眼,悠闲自若地抛下她,转身离开了。 兰姻僵硬地站在原地,自嘲了一声。 谢昭本就是个自私无情的人,她怎么会蠢到将希冀寄托在谢昭身上。 他带她离开国都,只是想进一步拉深她和阿蛮之间的嫌隙罢了。 兰姻看了一眼对面的阿蛮,不带一丝犹豫,转身就要走。 然而身前突然闪出一个魁梧的身影,拦住了她的去路,“兰姑娘,走错路了,将军和马车在那边等着。” 兰姻抬眼看向来人——是顺子。 顺子腰间带刀,小声道:“将军说要是兰姑娘不肯回去,就让俺用武力解决,俺不想伤你,还是请兰姑娘主动移步马车吧。” 兰姻微蹙眉头,硬气道:“那你就杀了我吧。” “这、这......”顺子僵持在原地,显然没想到先前那般乖顺的兰姻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果然,家猫急了也咬人。 顺子无措地回头朝着阿蛮示意了一眼。 紧接着,阿蛮就走了过来,他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将兰姻拽进怀里。 兰姻抗拒着想要脱离他,却被他强行固在怀里动弹不得。 只见远处的马车朝着兰姻缓缓驶来,马车行驶到她跟前停了下来,顺子连忙识趣地掀开了车帘子。 阿蛮将她拉上了马车,帘子一放下,就隔绝了外面街道上的嘈杂声。 兰姻企图挣脱阿蛮的束缚,冷声道:“我要下车,放我走。” 阿蛮却俯下身子,越发用力将她压制在坐榻上,“阿姐,你逃不掉的。” 第四十八章 心疾难愈 此时,马车突然向前驶出,阿蛮的身子因为惯性不由自主地朝着兰姻倾倒而来。 两人靠得很近,一股强烈的男子气息瞬间充斥着她的鼻腔,如同烈酒一般醇厚凛冽。 兰姻屏息凝神,侧过脑袋呵斥道:“放开我!” 与此同时,阿蛮却忽然注意到了她脖间的掐痕,那道红痕的位置很暧昧,不知内情的人只会以为是吻痕。 阿蛮声音低哑愤恨地问道:“这是谁做的?是谢昭吗?” 当下,兰姻根本没意识到阿蛮所指之事,只见得到了片刻的喘息机会,趁机将他一把推开,“你要是再敢动我一下,我就一头碰死在车里!” 话罢,兰姻抓紧衣领,往后缩了缩。 阿蛮将兰姻的小动作收入眼中,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不愿让他靠近她,更令人火大的是,她还与谢昭行了亲密之事。 阿蛮眼底染上了一抹自嘲,“我逼你离开谢昭,你一定恨透我了吧?” 兰姻脸色稍稍有些不自然,“事到如今,我的想法于你而言还重要吗?” 阿蛮瞳孔猩红,单手捏住了兰姻的下颌,逼迫她仰头直视他,阴沉地说道:“阿姐,自始至终你都在骗我!你喜欢谢昭,你宁愿跟着他,也不愿意与我在一起!是吗?” 兰姻不知怒从何来,咬牙说道:“是!因为与他在一起,我可以自由地做自己;可是与你在一起,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痛苦!” 阿蛮眼神从皮到骨都渗透着一股难以自控的恨意。 三年前,他离开国都,投身军营搏功名,只是想让兰姻过上不再受冻挨饿的生活。 他想成为她的靠山,而不是她强加给自己的罪孽。 如今,兰姻回到了他的身边,可是一切都变了。 他心心念念的阿姐不再愿意做他的阿姐,他成了拆散一对有情人的恶人。 没错,他本来就是一个恶人。 阿蛮阴鸷地笑了笑,“好,既然如此,今后未经我的允许,你不准再离开我半步,否则我就打断你的腿!” 兰姻不愿再被他拿捏掌控,大胆道:“你不必一次又一次地提醒我,你要是真想这么做,那现在就把我这条腿折了吧!” 阿蛮气得发颤,“你这是在逼我。” 兰姻直视着阿蛮的眼睛,说道:“是你先逼我的,兰将军!” 此话一出,阿蛮的举止变得更加失控。 他突然用生茧的手掌紧紧抓住兰姻纤细的大腿,力量之大仿佛要把她的骨骼捏碎。 “咔嚓——” 随着一道骨头折断的声音,兰姻的左腿大腿至膝盖内侧传来剧烈的痛感,冷汗瞬间湿透了她的额头。 “啊啊啊啊啊啊——”马车内传来了凄声惨叫。 无法抑制的疼痛席卷了兰姻的思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痛痛痛痛痛痛,好痛好痛,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每一片皮肤,每一根骨头都在叫嚣着:好痛! 这种痛觉是撕心裂肺的,仿佛不是从腿上蔓延出来,而是从心里蔓延出来…… 阿蛮发狠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感情,“阿姐,你记住——不要再妄图离开我,就算化成灰,我也能找到你。” ...... 数月后,南越国国都。 冬雪如同碎玉般在空中旋转着悠然落地,在院子里悄然堆积了一地的白色。 “吱呀”一道推窗声,轻轻划破了这份寂静。 兰姻抬眼望向窗外银装素裹的世界,她的目光在这片初雪中流连忘返。 她已有数月未曾踏出这方小院半步,仿佛与外界隔绝了许久,如今见了初雪才恍然醒悟过来,原来她的腿骨已经断了这么久...... 兰姻坐着轮椅上,静静地守在窗边,目光时不时投向小院门口的方向。 直到时色渐暗之际,才终于等到顺子的身影出现。 顺子瞥见兰姻静坐在窗口等他,疾步进了屋。 他一边将怀里的食盒放下,一边关上了窗户,关切道:“天气冷了,兰姑娘快别坐在窗口吹风了,否则腿伤更加好不了了......” 话音刚落,顺子看见兰姻眼底掠过一抹阴云,方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急忙闭上了嘴。 “今天吃什么?”兰姻面无表情地询问,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顺子笑盈盈地打开了食盒,从中拿出了一个烤得熟透的红薯递给兰姻,“这是将军去平山村的地里挖的,可甜了!兰姑娘快尝尝!” 兰姻双手捧着烤红薯,温暖传递到了掌心,她却只是垂眸看了一眼,没有吃。 “眼下国都有什么新鲜事吗?” “好像也没听说有什么大事,不过是东宫那位太子爷为了哄宠妃开心,天天在都城里整些新花样——听说太子妃喜欢吃柳州螺蛳粉,太子就不惜重金请来了柳州的庖厨,在街上开了好几家米粉铺子,害得这段时间整个都城里都是一股屎臭味......” 话罢,顺子的视线下意识落到了兰姻的左腿上,瞬间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心中感到痛惜,好好的一条腿就这么废了。 要是这腿好不了,兰姑娘就要一辈子困在轮椅里了。 想到这里,顺子又补充道:“现在入冬天气冷了,大家也不乐意去街上逛。兰姑娘安心在府里养伤,说不定开春之后,你的腿伤就养好了,到时候出去玩也不迟。” 兰姻拉拢眼角,闷声道:“即便我的腿好了,他也不会允许我出门的。” 顺子知道兰姻所指的“他”是谁,唏嘘道:“兰姑娘别胡思乱想了,将军这几个月到处寻医,想要治好你的腿,他其实一直为先前那件事情懊悔不已呢!” “你不必再为他开脱了,就算他治好了我的腿,我也不会再原谅他......” 顺子闻言,重重叹了一口气,“兰姑娘,你与将军再怎么过不去,也是连着血脉的至亲。只要你放下成见,与他好好相处,到时候你想做什么,他都会依着你的。” 兰姻转过头,眉宇间夹杂着几分执拗:“顺子,你说错了,血脉之亲又如何?如今他心生恶念,至亲挚爱皆可伤。我和他落得这四分五裂的局面,全是他一手造成的。” 话罢,兰姻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腿,接续道:“腿伤总会好起来的,可是心里的伤又该怎么抚平?” “兰姑娘......”顺子走近她身旁,说道:“你和将军之间的误会,只要彼此坦诚地谈一谈就能解开了,何不再给他一个说话的机会?” 兰姻将手中的红薯放回了食盒里,冷声道:“红薯冷了,拿出去扔了吧。” 顺子急道:“兰姑娘别急着扔,俺去给你热一热。” “我不想吃,别再逼我了。”兰姻微微蹙眉,闭上了双眸。 顺子已无话可说,只好拿着食盒走出了屋子,轻轻合上了门。 天色昏暗,屋子里没有掌灯。 兰姻孤零零地坐在轮椅上,耳畔仍然回荡着那日在马车里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这时,她忽然觉得有点冷,转眸一看,发现是屋外的大雪吹开了后窗。 兰姻转动轮椅挪到窗前,费力地直起身子,准备关窗。 然而视线一扫,她的眸光不由一滞,只见积了一层薄雪的院子里不止有一串脚印。 顺子的脚印仅进出门口,而还有一串更深的脚印却从院子门口一直延伸到了窗下,看来那人应当是在窗外站了很久。 整个兰府有谁能自由进出她的院子,答案不言而喻。 ...... 第四十九章 温泉疗伤 五皇子在桐山有一处温泉别院。 群山环绕,四季葱郁。 别院内的温泉大大小小,形态各异,有能容纳数十人的大池子,供宾客共浴之乐;也有密林深处的露天泡池,可聆听自然之声;最为难得的是,有一处隐藏在岩石间的小洞窟,适合一人独享温泉汤浴。 此时,这处洞穴温泉内水汽氤氲。 一名婢女推着轮椅,将兰姻送进了洞穴,“兰小姐,这处是别院内最私密的温泉地,不会有他人过来,奴婢给您在这里泡药浴,可好?” 兰姻坐在雾气里,偏过脸说道:“有劳了。” “兰小姐不必客气,您和兰将军是五皇子殿下的贵客,奴婢自当尽心尽力服侍。” 话罢,婢女搀扶着兰姻坐到一张红木躺椅上,接续道:“桐山的天然温泍可以促使血管扩张,达到舒缓筋骨及祛除湿冷的功效,兰小姐多泡一泡,您左腿的断伤很快就能好的。” 兰姻身子虚,没什么力气说话,只是轻轻颔首。 婢女蹲下来,缓缓解开了兰姻的衣衫,露出了她白皙而微微泛红的皮肤。 待褪至只剩一件肚兜时,兰姻忽然止住了她的手,说道:“这件留着吧。” 婢女注意到兰姻细微的表情波动,浅浅一笑道:“兰小姐是不习惯身边有人服侍吧?奴婢听说兰将军府上没有丫鬟,您平日怕是也多有不便。” 兰姻摇了摇头,说道:“我一个人可以,就是行动会有些慢罢了,一会儿你去外面候着,我有事再叫你。” “好,奴婢先出去给您备药。”婢女说完,恭敬地弯腰退了出去。 洞穴内,温泉药汤的热气升腾而起,使得周围的空气变得温馨而舒适。 兰姻费力地撑起身子,本想躺椅就在池边,只要一步距离就能坐进温泉里,奈何池边太滑,她一抬脚就摔在了平地上。 后腰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顿时令她疼得直不起身子来。 “外面有人么?”兰姻被自己这副无用的身体整得败下阵来,只能开口唤人。 然而外头的婢女似乎离开去备药了,兰姻等了很久也没见她进来。 兰姻只好用一侧手肘撑起半个身子,试着挪动到躺椅旁,可即便是如此微小的距离,她也感到无能为力。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还没等兰姻反应过来,来人连门都不敲就走了进来。 隔着一层朦胧的水雾,兰姻看清了阿蛮的脸。 阿蛮看到兰姻躺在地上,立刻皱了皱眉,“伺候你的婢女去哪了?” 兰姻见他满脸杀意,不由得呼吸一滞,“你别怪她,我让她帮我去备药了。” 阿蛮朝着兰姻走了过来,二话不说去挪兰姻的腿,让她的双腿乖乖挂在他的臂弯里,又以另外一手穿过她的腋下,将她整个人打横抱起。 兰姻突然身子悬空,脑子懵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自己的手应该遮住春光,还是应该攀扶他的肩膀。 阿蛮抱着兰姻走了两步,将她放入了热水里。 水波轻轻晃动,水面上漂浮着一些药材,一片不知名的药叶随着水流缓缓贴到了阿蛮的手背上。 兰姻吃力地转过身,背对着阿蛮,“你还不走吗?“ “等你泡好。” “那我不泡了。”兰姻在水里扑腾了几下,突然想到自己此时要是离开池子,必然会暴露春光,便立刻停下了动作。 阿蛮掀了掀眼皮,掠过兰姻潮红的耳根,说道:“听话,我不碰你。” 兰姻顿了顿,艰涩地开口道:“那你离我远一点。” “好。” “......”兰姻想不明白,原先她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原谅他,却在和他对上话的那一瞬间,她的心又软了下来。 片刻后,身后的脚步声渐渐走远了一些,兰姻便放心将自己的脊背靠向了池边。 只是没想到这个温泉池子的坡度倾斜得有些厉害,她一坐下就往下滑,纯靠一条腿根本无法稳住身体。 她只能拼命地挥动着双手,企图寻找平衡点。 水慢慢地没到了她的颈部以上,随着她的动作,水下的石砾还摩擦起了她的皮肤,带来阵阵刺痛感。 阿蛮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怎么了?” “没事......”兰姻使劲仰着头,说话间还是呛了一口水进嘴里。 下一秒,一双有力的臂弯就把她从热水里捞了起来。 兰姻偏过头,对上了阿蛮那双微怒的眸子,只听他在她耳边阴沉地说道:“再逞强,我就把你另外一条腿也折断,看你服不服软。” 兰姻双肩瑟缩了一下,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阿蛮从池边地架子上取来了一条长巾,一手扶着她,一手将长巾对折垫到了她的身下,“坐稳了没?” 兰姻垂眸,点了点头,小声道:“嗯。” 话罢,她忍不住偷偷看了他一眼,只见他已经退到一边的躺椅上坐了下来。 温泉药浴伴随着水温抚触着肌肤深处,无声无息中修复着肌理间的疲惫,也不知不觉抚平了兰姻心底的不安。 不过一会儿,婢女拿着研磨好的药膏回到了汤池外,她轻轻叩门道:“兰小姐,奴婢进来给您敷药了?” 兰姻刚想回话,却被阿蛮截了话—— “把药放在外面。” 婢女听到里头传来了男声,不由一惊,但又很快恢复镇定,“奴婢遵命,奴婢先告退了。” 婢女先前就听说过兰将军与其胞姐有不伦之情,姐弟两人常常共处一室,兰将军还曾无视东宫权威,在东宫新婚之夜闯洞房把自家胞姐从龙子的榻上劫了出来…… 此时两人温泉共浴,更是让人觉得道德沦丧——总之这些秘闻不可往外说,她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什么没看到、什么也没听见。 ...... 阿蛮将门外的药膏拿了进来,兰姻的心弦也跟随着他靠近的脚步,再次紧绷起来。 兰姻上半身微微避开,阻拦道:“我自己可以涂药。” “别乱动。“阿蛮将兰姻抱出了水面,让她坐在了池边。 温热的手掌不经意抚过她潮湿的肌肤,引起一阵战栗。 兰姻立刻抓起池子里的长巾,遮挡在胸前,“你别看我。” 长巾吸上池子里的水,滴滴答答地流淌在兰姻的身上,遮了比不遮还要平添诱惑。 阿蛮欲言又止,将目光移开了一瞬,又定定盯着兰姻的眼睛,说道:“你以前也为我上过药,一寸寸给我擦拭伤口......” 兰姻连忙打断道:“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阿蛮眸色一沉,“现在有什么不同?” “现在......应当要有男女之别......” 阿蛮听完这个回答之后,神色稍霁,“这里没有别人。” 兰姻一阵恍惚,还没来得及接话,只感觉大腿上传来一阵冰凉。 阿蛮半蹲在她身侧,用两指从药盒里抠出了一抹晶莹的药膏,细致地涂抹在她的断伤处,指尖微微施力为她按摩。 自从她的腿骨断了之后,她就特别抗拒别人看见她的腿伤,平日涂药都是亲历亲为。 此时,阿蛮不光看了她的腿,还碰了她的伤处...... 兰姻不住地绷紧了脊背,她身后悬空无可依靠,只能斜倚在阿蛮的膝上。 “还疼吗?”阿蛮突然开口问。 兰姻抿着唇,轻轻摇了摇头。 阿蛮见状,手指悄悄加大了一些力度,同时侧眸去看兰姻的表情,“有感觉吗?” 视线被雾气遮乱,兰姻的心口砰砰地快跳了两下。 “别......”她深深喘了一口气,面色潮红,鼻息间隐隐闻到了一丝苦涩的药味和暧昧的香味。 第五十章 越陷越深 阿蛮动作一滞,察觉到了她话中所指的意思,解释道:“我是问你,腿有知觉吗?” 兰姻脑子一懵,整张脸变得更加透红,又急又结结巴巴地说道:“我知道,我是说,别试了,没有知觉......“ 阿蛮又在兰姻的腿上抹了一层药膏,一遍一遍地替她按摩伤处,突然开口道:“阿姐,谢昭见过你这副模样吗?“ “什么?”这和谢昭有什么关系? 还没等兰姻反应过来,阿蛮就抬起了她修长的腿,将她圈进了怀里,“谢昭也这样抱过你吗?” “啊!”兰姻猝不及防地向后倒,下意识反手扯住了他的衣衫,将那几片衣衫瞬间被扯出了一丝褶皱。 与此同时,用来遮身的长巾从她掌中滑落,她在他面前暴露无余。 阿蛮低下头,覆着茧的指腹缓缓偏离了腿伤之处,轻轻掠过她的锁骨和面颊......被温泉泡得通红而熟烂的肌肤在他的指尖下变得吹弹可破。 兰姻感到一阵灼热,眼神不自觉地躲闪起来。 阿蛮却并未停止动作,他的指腹继续沿着她的下颌勾勒完美的轮廓,轻声呢喃:“阿姐,你在害怕吗?明明只有呆在我的身边才是最安全的,你为什么一直往谢昭身边跑?是因为他能让你欢愉吗?可我也能让你欢愉......” 听到这暧昧却又带着一丝霸道的声音,兰姻在一瞬间的错愕后,心跳猛烈地跳动了起来,“我......我不需要这种欢愉......” 温泉的水汽似乎随着他们的对话变得更加氤氲朦胧,在空气中镀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 阿蛮恍若未闻,俯下身子将头靠在兰姻的肩颈处,轻轻撕磨啃咬着她的脖子。 兰姻反应剧烈地弓起腰身,膝弯架在他的手臂上不得动弹,“停下......拜托你......不要沉溺于私欲,做出这种不伦之事......” “是人就会有欲望,阿姐真当自己是谪仙吗?”阿蛮定定地看着兰姻的眼睛,一边用手揉着她的唇瓣,摁了摁她的下唇,一边低声道:“而且阿姐明明喜欢我......对你这么做......你说是不是?” “不......不是......”兰姻因为没有了底气而弱了音量,“不要让我恨你......” 无论他们之间是爱还是恨,这份纠缠不清的情感都已经深埋于复杂的关系之下。 “阿姐,你明明已经开始恨我了,我不介意让恨意更加浓烈一点。”说着,阿蛮单手托着她的腿弯将她抱起,缓缓起身走到躺椅边上。 兰姻失了平衡,天旋地转之间,已经被阿蛮挪到了椅子上躺平。 阿蛮的唇埋在她的锁骨里,他微眯着眼,稍稍抬头,将视线落在兰姻的脖颈上。 她的脖子又细又白,细腻光滑,此刻带着丝丝水汽平添诱人之色。 看到这里,阿蛮狠狠将头压下去,两瓣薄唇从她脖子上用力地撕咬了起来。 异样的滋味无孔不入地钻进了兰姻的四肢百骸,激活了她的心泉,耳边仿佛能听到旁边的温泉正在汩汩作响...... 兰姻浑身一抖,“阿、阿蛮!” 阿蛮听出她声音里的颤抖,唇离了半寸,眼睛盯着她脖颈间的红痕,轻轻吐出温热的气息:“阿姐,告诉我,谢昭还碰过你哪里?” 他会一点一点全部覆盖掉,那人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 兰姻的心率被冲撞得支离破碎,“没有,真的没有,他没有碰过我。” 阿蛮阴沉道:“阿姐说谎,那次在柳州,我明明看到你脖子上有他给你种下的痕迹......” 电光火石之间,兰姻忽然想到了什么,急道:“那个不是......那个是谢昭母亲掐我脖子留下的掐痕,你误会了......“ 听了兰姻的解释,阿蛮一阵恍惚,也停下了手头的动作。 兰姻顺势挣脱了他的牵制,仓促地捡起地上的长巾遮住自己的身子。 她又懊悔又气恼,原来阿蛮那般动怒,是因为误认为她脖子上的掐痕是吻痕?! 她真是太冤了,竟因为这种事情白白受了这断腿之痛! 隔了很久,一道低低的自责声悬空打断了兰姻的思绪,“阿姐,对不起。” 阿蛮,认错了? 他这么嘴硬又嘴毒的人,居然也会认错? 兰姻偷偷觑了他一眼,心里隐隐得出了一个结论——一定是她在温泉池子里泡糊涂了。 ...... 后来,阿蛮什么也没说,将她抱回了客房。 兰姻换了一个新地方,睡得不安稳,半夜醒了好几次。 睡着的时候也皱着眉头,脑海里全是温泉里那些场景。 半夜,震天的雷鸣声突然将兰姻惊醒,她睁开眼睛,只见屋外耀来一道白芒,下起了瓢泼大雨。 桐山的天气怪得很,入冬了还打这么大的雷,下这么大的雨。 兰姻下意识收紧被褥,将手缩进被窝里取暖。 谁知下一秒,她的余光忽然扫到门外有道黑影快速闪了过去。 兰姻背脊发凉,顿时睡意全无。 轰隆隆—— 屋外再次传来一记惊雷,那道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屋子里黑黢黢的,兰姻什么也看不见,又无法靠自己下床出门查看。 外面雨幕浩大,兰姻心想也许是自己看错了,于是静静合上了眼睛。 然而就在她闭上眼的瞬间,忽然听到一道弱弱的惊呼声——“啊......奴......” 那道声音短暂又急促,像是被什么情况生生掐断了,后又被雷声盖了过去。 兰姻心口一惊,脱口道:“谁在外面?" 等了很久,门外无人回应。 兰姻加了几分力气和胆子,撑着身子坐了起来,花了好久终于爬上了轮椅。 她披上衣服,慢慢转动轮椅往外走,可是门外并没有人,只有一棵被风吹得七倒八歪的树。 兰姻定了定心,估计是压力太大,产生了幻觉。 回到房间之间,兰姻沉沉地睡了过去。 次日清晨,一个婢女叩响了房门,怯生生地叫醒了兰姻,“兰、兰小姐,您醒了吗?” 兰姻睡眠浅,一听到声响就清醒了,“醒了,进来吧。” 婢女胆怯地弯着腰,手里端着洗漱用的铜盆,“兰小姐,小、小奴为您,洗漱更衣。” 兰姻的视线落到这名陌生的婢女脸上,“昨日服侍我的,好像不是你吧?” 婢女闻言,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无光,“是、是的......昨日那个是翠竹......小奴叫若梅......” “翠竹去哪了?怎么换成你了?” 若梅低垂着头,眼眶有些红肿,“翠竹、翠竹她已经......” 还没等若梅说完话,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兰姻就看见阿蛮走了进来。 阿蛮淡淡扫了若梅一眼,若梅瞬间像见了鬼一样惊慌失色。 “兰、兰将军!” “你先去出去。”阿蛮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并从若梅手中取走了铜盆。 “是、是!”若梅怯生生地应声,弯着腰退了出去,顺带将房门关得死死的。 沉寂片刻后,兰姻开口问道:“你杀了翠竹?” 阿蛮端着铜盆朝床榻边走了过来,“阿姐,一会儿我带你出去透透气。” 兰姻心口一沉,她已经从他拒绝回答问题的态度中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此时听到他说要带她出去透透气,她的脸上也不见半分喜色。 “阿姐。”阿蛮掀开了兰姻的被子,兰姻下意识后缩了一下。 阿蛮看了她一眼,径自取了一方新帕子,放进铜盆里用热水浸泡、拧干,一点点擦拭着她憔悴苍白的脸。 兰姻冷静地转过脸,“为何杀她?” “她会和人说阿姐的坏话。” “因为这种小事,你就杀了她?” “阿姐的事,不是小事。”阿蛮的指尖隔着一方软帕触碰到了兰姻的嘴角。 兰姻悲戚道:“阿蛮,你明明答应过我,不会再杀人了!你为何会变得如此残忍?” 如今的阿蛮变得比以往更加没有人性,他最终还是向着命簿里的死局越陷越深了。 阿蛮放下了手中东西,指腹在兰姻的唇边摩挲,“阿姐,我是你教出来的。” 兰姻呼吸一滞,“我没教过你杀人。” 阿蛮定定地看着兰姻,沉声道:“不是所有人生来都有资格做个好人的,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总会有黑暗,而我从小就生活在黑暗里。阿姐,如果你想好好活下去,就势必要学着接受我的黑暗。” 兰姻闭上了沉重的眼皮。 话已经说到头了,多说无益,只会徒增怨念。 第五十一章 婚期已定 阿蛮与五皇子呈请,让兰姻在桐山别院借住了下来。 兰姻的腿在温泉里泡养了大半年,终于能下床走路了。 只是她还是落下了病根,每每受风寒之后,腿伤处就会隐隐作痛。 不过这种小伤小痛,远远比不上体内毒药发作时的痛。 几番睁眼闭眼之间,兰姻觉得日子过得很快,快到好像能看见自己的死期了。 数九寒天,山河冻结。 这日下着雪,国都的街道上皓然一色,行人稀少,只有几个不怕冷的孩子在雪地里打闹嬉戏。 兰姻坐在窗边,收回了目光,将视线落到了桌子对面的谢韵庭身上。 “我与昭哥哥的婚期定下来了,大婚之日就在半月之后,昭哥哥说希望你能来喝一杯喜酒。” 谢韵庭说完,将一封精致的红色喜帖递了过来。 兰姻没有立刻伸手去接,而是问道:“既是他想邀请我,为何他不亲自来?” “他近来事务繁忙,分身乏术。” 兰姻点破道:“他是不敢来见我吧?” 谢韵庭垂下眼眸,避免与兰姻那直视的目光相碰,声音也变得有些低沉:“虽然他以前对你们姐弟伤害颇深,也有些避讳兰将军,但他确实希望你能来,这份邀请也是出自他的真心。” “那他娶你,也是出自真心吗?” 谢韵庭睫毛一颤,说道:“我与昭哥哥的婚约原本只是儿时的玩笑话,我知道他对我从未有过儿女私情,也知道他同意娶我只是为了报答昔日恩情,可我并不在乎。我已经等了他十五年,不介意再继续等下去。无论他心中是否真正有我,我都愿意用一生去等他。” 有人喜欢荒野,爱他之人便植荒十五年,终于换得一时春生。 兰姻的目光如冬雪般寒凉,她静静地凝视着谢韵庭,突然说道:“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痴情的女子。” 谢韵庭笑了笑,说道:“兰姻,若你有了喜欢的男子,也会像我一样痴情的。” 窗外的光洒进室内,恰好落在谢韵庭的脸上,让她的面容变得有些模糊。 光影斑驳间,兰姻仿佛看到了谢韵庭与谢昭之间那命中注定的结局。 凡人的姻缘,都是被月老的红线精心编织的网。 即便曾经有过偏离、有过错步,但他们最终还是会在红线的牵引下,走到那条既定的轨道上。 兰姻并没有感到意外,她看着谢韵庭将喜帖轻轻放在桌上,然后目送着她离开了酒楼。 谢韵庭离开后,兰姻独自坐在偌大的厢房里。 她的手中紧握着那份喜帖,仿佛想要从中感受一丝温暖。 顺子在外面敲了敲门,催促道:“兰姑娘,时间差不多了。再不回去,将军就要责罚俺了!” 兰姻将喜帖收进怀里,应声道:“你去备好马车,我马上出来。” 顺子闻言立刻下楼安排马车,准备回程。 兰姻又静坐了一会儿,方才走出厢房。 走至转角处,兰姻看到一个翎冠朱袍的男子摇着折扇朝她迎面走来,她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东宫太子。 兰姻本想装作没看到他,闪身走人,却不料他也认出了她,还抢先和她打起了招呼。 “兰小姐,没成想能在这里遇到你。” 兰姻只好赶忙行礼,“见过殿——” 太子的扇柄挡住兰姻的动作,“兰小姐,不必多礼。” 太子纨绔,并非仁君之选。 明年开春之后,这位太子殿下的大限也快走到头了。 兰姻了解这些,是因为她在阿蛮的命簿中看到了太子的结局。 太子见兰姻杵在原地发呆,忽然笑了一声,调侃道:“孤还记得洞房花烛夜那晚,你在床上也是这般看着孤。” 这话虽然说的是事实,但是在太子口中说出来却显得相当暧昧。 兰姻面部表情地后退一步,划清界线道:“殿下真会说笑。” 太子继续笑着,若有所思地说道:“孤一直在想,若是那晚孤将错就错,把你也纳入东宫,该有多好。” 兰姻一愣,她凝视着太子的眼睛,那双眼眸此刻却没有任何真情流露,更多的是一种权力的冷漠与算计。 兰姻立刻洞悉了太子的真实意图,只怕太子所看重的并非是她,而是她背后所代表的兰府军权。 想到这里,兰姻缓缓开口,诚恳道:“殿下怕是要失望了,即便殿下真的纳了我,家弟也不会为了我而参与皇室斗争。” 兰姻把话说得很直白,直白到太子没法接话。 他大笑两声,将信将疑道:“希望如你所言,皆是事实。” 话音刚落,顺子匆匆朝着这边走过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兰姻借机称家中有事,先行告辞了。 回府之后,兰姻来到阿蛮的书房外。 此时,书房的门半开半掩,她隐约听见一阵轻微的风声,伴随着纸张翻动的声音。 她靠近门边,目光透过门缝,只见一只白色的传信鸽从屋内轻盈地飞出,朝着远方的天空疾驰而去。 兰姻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方才走进书房,她看见阿蛮站在桌案前,背影修长而挺拔。 阿蛮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到来,垂首研究着铺展在桌案上的边境地形图。 兰姻走到他的身边,才看清了那张地图上复杂的线条和标注,那是南越国和北燕国的边境线。 这时,阿蛮似乎察觉到了兰姻的存在,他将地图折叠收了起来,然后转过身面对着她,说道:“你回来了。” “嗯。”兰姻点了点头,她的目光却停留在那张被他收拢的地图上,“我刚看到一只传信鸽从这里飞出去。” 阿蛮也不隐瞒,“是镇南将军传信,北燕国恐有意图突袭边境关隘,明年开春,我就得回战场去了。” 兰姻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说道:“此去一路小心。” 阿蛮看了她一眼,补充道:“我会带你一起走。” 兰姻只觉得头顶被一个焦雷劈中,“我一个女子......随你去军营?” 阿蛮不容置疑地说道:“是。” 一旦阿蛮决定的事情,没人敢违背和质疑,于是兰姻只能说了一声,“好。” 见兰姻站在桌前还不走,阿蛮就问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兰姻试探道:“谢韵庭要结亲了。” “我知道。”阿蛮的脸上并没有露出太多的情绪,仿佛这个消息对他来说并不意外。 兰姻见阿蛮的反应如此平静,心中不禁有些失望,她本以为阿蛮会有些情绪波动。 毕竟,按照命簿所写:阿蛮应该恋慕着谢韵庭才对。 兰姻继续说道:“其实,我想问问……你先前为她买下的那套首饰还在吗?若是还在的话,我想代你转交给她,就算是我们一起送她的新婚贺礼。” 阿蛮抬头凝着兰姻的眼睛,沉默片刻后,他缓缓说道:“让顺子带你去库房里取。” 兰姻闻言,低头轻声道:“多谢。” 就在她即将转身离开时,阿蛮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不必谢我,那套首饰原本就是为你准备的,既然你想把它送给别人,那就随你吧。” 兰姻脚步一顿,有些诧异地回头望向阿蛮。 她从未想过那套头面竟是阿蛮为她准备的,她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能将心中的疑问说出口。 兰姻转身离开,留下阿蛮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桌前。 ...... 半个月弹指一挥间。 下了一夜的雪,大地仿佛披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色绒毯。 清晨,院中老树的枯枝上积满了落雪,树上的秋千架也被大雪掩埋。 原本应是悲凉的底色,此刻却被突然响起的礼炮声打破了寂静。 兰姻坐在屋内的窗边,听着那热闹的声响,不知不觉地走出了院子。 “顺子,外头是什么声音?” 顺子见状,连忙给兰姻披上了一件狐裘,将她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的,说道:“可能是谢府在抬嫁妆进门吧。” 兰姻望着空寂的院落说道:“陪我去看看热闹吧?” 顺子犹豫道:“这么突然?俺得先去通禀一下将军。” 兰姻眼神悲戚,求道:“我只在兰府门口望一眼,不出门可不可以?” 顺子看着兰姻,不由有些心软。 他知道这一年来,兰姻过得很苦。 他在她身边伺候,也实为替将军监视她,他看着她日日消沉,终日不见笑容,他的心里也很难受。 可是将军的命令就是军令,他不能违背。 顺子刚想到这里,却见院门外走来一道身影,“将、将军?” 兰姻一怔,慌忙避开视线,也不知他有没有听见她刚才说的话。 阿蛮朝着兰姻走来,缓缓拉过她的手,说道:“谢昭明日大婚,阿姐理应去祝贺他,我陪阿姐去。” 兰姻心口起伏,紧张地抬眸望向阿蛮,“我没有别的意思。” 阿蛮不经意揉捏地兰姻纤细的手指头,说道:“阿姐,我也没有别的意思。” 第五十二章 谢家事变 谢府。 谢昭正在屋子里试穿明日大婚的吉服,突然听到门外传来管事的声音—— “主子,门外有人来贺喜,要接见吗?” 谢昭面无表情,隔着门,悠悠道:“明日才办席,今日来贺什么喜?来了也没酒招待,你去回了吧。” “是,那老奴去回了兰姑娘。” 谢昭脸色一变,“等等,来的是谁?” 管事见房门突然由内打开,顿了顿,回禀道:“是对门的兰姑娘。” 谢昭闻言,理了理冠发,问道:“人在哪?” “兰姑娘怕寒,坐轿子来的,还在府门外候着。” 谢昭听完,快步往外走去。 此时,兰府的轿子停在谢府门口。 兰姻听到谢昭走近的脚步声,将轿子窗口的垂帘掀开了一点点望了出去,正好对上了谢昭的视线。 “那个小奴隶准你出门来见我?”谢昭四下张望了一下,不见轿夫和侍卫,“就只有你一个人?” “轿夫去小解了,过会儿就来接我......”兰姻说了谎。 她不是一个人来的,阿蛮就在她身侧坐着,可是阿蛮不准她告诉谢昭。 兰姻的目光穿过飘落的雪花,落在了谢昭一身喜气的吉服上,与这雪天的景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忽然想到了什么,兰姻问道:“我送过去的首饰,谢韵庭收到了吗?” 谢昭点了点头,“收到了,谢韵庭很喜欢。” 话罢,他又接续道:“明日是我的大喜之日,记得过来喝杯喜酒。” 兰姻想到自己现在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经过阿蛮的允许,于是摇了摇头,淡淡拒绝道:“还是不了。” 谢昭凑近一步,眼中闪过一丝玩味,“为什么不?你是不是不舍得看我娶亲?” 兰姻心里疯狂打鼓,朝着谢昭使眼色,让他不要说这种暧昧的话。 然而还没等谢昭会意,坐在轿子一侧的阿蛮突然摁住了兰姻的腰身。 兰姻忙放下了垂帘,遮住了窗外的事物。 轿内,阿蛮手臂收紧,瞬间将兰姻抱进了怀里。 兰姻惊魂未定地睁大了眼睛,只见阿蛮俯下头,含住了她的唇,恶意用舌尖抵了抵她的嘴角,轻松撬开了她的贝齿。 谢昭半天没听见兰姻的回音,疑惑道:“为什么不说话了?哦,我知道了,不说话就是承认了。” 心跳在这一刻失去了拍子,她感到一阵微妙的震颤从心口缓缓升起。 阿蛮的气息霸道而炙热,侵占了她的唇舌,堵住了她所有想说的话。 谢昭就站在轿外,而轿内封闭的空间里却没有一丝风声透入。 唯一的声音便是唇齿相碰时,微弱且暧昧的声响和缓缓加深呼吸的节奏。 与此同时,谢昭戏谑的声音再次从外面传来,“如果你来抢亲的话,我说不定会考虑一下跟你走。” 阿蛮听完,更加用力含着兰姻的舌尖,沿着她的齿缝一点一点地舔咬,辗转流连不放松,横冲直撞地掠夺。 兰姻调整不了气息,被他吻得天旋地转。 她的脑海中不敢有任何逃开的念头或遮掩的愿望,一旦她这么做了,必然会被外面的谢昭听出端倪。 谢昭还在外面站着,蹙了蹙眉,“怎么了?哪句话惹到你了?还是你体内的毒又发作了?“ 听到最后一句话,阿蛮皱了下眉,动作也停了下来。 兰姻趁机偏过头,结束了这个吻,朝着外头冷声道:“谢昭,别说了,我只是过来与你道喜的,没有别的意思,你也别再拿我开玩笑了。” 谢昭轻笑一声,“那可真是太遗憾了。” 兰姻不敢再多说,截了话,“我准备回府了......今后,还望珍重。” 外头沉寂了很久,冷冷传来一句:“自然。” 片刻后,谢昭的脚步声渐渐走远,轿夫掐着时间回来,将轿子抬回了兰府。 回到兰府之后,阿蛮脸色阴沉地独自下了轿,离开前冷冷抛下了一句话,“明天不准出门。” 兰姻见他这样也不敢去招惹,只好默默回了自己的院子。 当天半夜。 兰姻辗转反侧睡不着觉,于是披上了衣服在府里来回踱步。 走到后院的一处院落,忽然隔墙听到马厩里传来兵甲之声,细听之下好像有两人在谈论着什么。 “将军已经出发了吗?” “是的,等天亮之后,你们再带一队人马过去接应。” “好啊,这下终于能把那座地下斗兽场清理干净了!” “这件事情要速战速决,不能节外生枝。” “我知道,谢氏狡猾得很,要是让他提前知道将军的计划,他恐怕会销毁掉对他不利的证据。” ...... 声音渐渐消失,兰姻蹲在墙角,心里惶惶不安。 从那几人的只言片语中,兰姻大概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在阿蛮的命簿中得知:这些年,谢昭在国都经营赌场、斗兽场等灰色产业,游刃有余地穿梭在达官贵人之间,构建了一个庞大的情报网络,赚了不少不义之财。 只因谢昭背后有太子撑腰,所以无人敢动他分毫,但是招风揽火总有引火烧身的这一天。 五皇子为了积累自身谋权之路上的重要一步棋,利用阿蛮可以在国都城中调动兵吏的权利,企图将谢昭手中的产业一网打尽,以此来削弱太子的势力。 原本她一直想找机会告诉谢昭这件事,好让他谨慎提防,不要为此丧命。 奈何阿蛮将她看得很紧,她根本没有机会与谢昭单独议事。 而且,她没想到阿蛮这么快就行动了,甚至比命簿里的安排还提前了两个月。 夜色愈发深沉,兰姻的心情也愈发沉重,她支起蹲得发麻的腿脚,匆匆离开了原地。 黎明的曙光还未完全驱散夜幕的最后一丝阴霾,兰姻已经换上了一身骑装铠甲,悄无声息地混入了那支准备出动的兵队之中。 在兵队整装的间隙,兰姻小心翼翼地跟在队伍的末尾,巧妙地避开了府中的耳目,悄然离开了兰府。 为了避免引人注意,兰姻特意选择了偏僻的路线,绕道至谢府的后门。 此刻,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找到谢昭,把阿蛮的所有计划都告诉他,以免他陷入险境。 兰姻在厚雪覆盖的小巷中穿行,脚踩在雪地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她的目光突然在屋檐的尽头定格。 一个模糊的身影静静地伫立着,仿佛与周围的雪景融为一体。 兰姻的心头微微一颤,她停下脚步,目光紧紧锁定在那个身影上。 只见那个身影穿着一件白色的斗篷,帽檐低垂,遮住了大半张脸。 尽管如此,兰姻还是认出了他——是阿蛮。 阿蛮死死地盯着兰姻的眼睛,好像一眼洞穿了她的心思。 他朝着她走来,在她面前停下,声音冷冽而尖锐,带着一丝质问,“阿姐,天寒地冻,你不在屋里睡觉,来这里干什么?” 兰姻攥紧拳头,沉声问道:“一定要杀谢昭吗?” 听到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安,阿蛮随即冷笑一声,“谢昭勾结太子,借采购皇室所需之便,贪污官银;建地下斗兽场,欺压百姓,逼民为奴,每一条都是死罪。他这样的人,难道不应该死吗?” 兰姻听着阿蛮的话,心中不禁一阵颤栗。 她知道阿蛮说的是事实,谢昭的确犯下了重罪。 可是,兰姻并不希望谢昭死在阿蛮的手中。 兰姻咬了咬牙,看向阿蛮说道:“古往今来,说清君侧的都是造反,你与五皇子合谋夺权篡位,又何尝不是死罪?” 阿蛮闻言喉结微动,目光变得更加阴鸷,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道:“那你是希望我死,还是谢昭死?” 兰姻被阿蛮问得哑口无言,“我没法回答你这个问题,也无法做出这样的选择。” “阿姐,你心里,还是放不下谢昭。” 她眼眸微颤,默默地低下头,任由阿蛮的目光在她身上游走。 就在这时,一阵寒风吹过,兰姻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 再抬眼时,阿蛮已经伸出手掌狠狠朝她脑后一劈。 兰姻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与此同时,阿蛮在地下斗兽场已经安排好了内应,打开了奴隶营的牢笼大门。 奴隶们获得了自由,积压已久的愤怒化作仇恨的种子,开始肆意虐杀场上的权贵。 紧接着,不知是谁打开了兽笼,数十头凶猛的猛兽被齐齐放出,毫无顾忌地扑向了人群。它们不分人兽,肆意撕咬,一时间整个地下斗兽场血流成河,变成了一片人间烈狱。 次日,那些或死或伤的权贵家属闹到了皇城门口,状告谢昭在国都地下私设斗兽场,害人性命。 五皇子一党在朝堂上大做文章,指出多年前失窃的皇室贡品——狏狼,其实是被谢昭占为己有、私藏在地下以供人博乐,称其藐视皇权、大逆不道。 再者,还有人在斗兽场的地牢之中发现了被做成人彘的谢昭的亲舅舅——更是给谢昭定下了六亲不认,不仁不孝的罪名。 陛下大怒,在朝堂之上就给谢昭定了死罪,并抄没谢家所有财产充盈国库。 一夜之间,谢昭沦为了阶下囚,谢昭的罪行被昭告天下,谢氏一族也因此成为了百姓口中的笑柄和谈资。 而太子一党却在这场风波中,选择了明哲保身,弃车保帅。 兰姻醒来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 第五十三章 结草衔环 谢昭与谢韵庭的大婚还差最后一步,尚未礼成,官兵就冲进了谢府将谢昭当场押走。 数日后。 兰姻得知谢昭被押入了诏狱,第一时间给太子妃送了一封信。 太子妃收到信后,托人将兰姻偷偷接入东宫。 兰姻跪在东宫正殿,仰头望着那一袭宫装加身的女子,无形的威严让她觉得眼前人已经今非昔比。 兰姻抱着一丝微不可见的希望,向太子妃说出了自己所求之事,“求太子妃伸出援手,保谢昭一条命。” 太子妃神情淡漠,说道:“谢昭之罪已成定局......他是你什么人,你为何要救他?” 兰姻心里咯噔一下,“他......” 兰姻回答不出来,她也很难说清自己与谢昭的关系,并非朋友,或曾是主仆,甚至说是仇敌也不为过。 太子妃见状,缓缓说道:“若非血脉亲情、总角之交,那本宫劝你还是莫要插手此事了——救他无异于害自己。” 兰姻顿了顿,磕头道:“即便如此,我也要救。” 太子妃神色一黯,问道:“救了他,于你有什么好处?即便你帮他脱了死刑,他也依旧是戴罪之身。你这样做,值得吗?” 兰姻没有抬头,声音顺着大殿的地板传至上位者的耳中,“您问我救他值不值得,可我只知道,救人就是不问值不值得。即便今天是一个将死的陌生人倒在我面前,我也会救他,无条件地救他。” 世人之爱皆是索求,可是于兰姻而言,爱就是救赎。 太子妃动容道:“世人读得了圣贤书,却管不了窗外事。兰姻,你是本宫见过最特别的女子。” 说到此处,太子妃仿佛想到了过去,良久的沉默过后,她才继续说道:“可惜如今本宫也无暇自保,陛下查到了谢家背后的势力,太子被陛下传去御书房,跪了三天三夜还未曾归来,东宫之位岌岌可危——本宫想帮你,也帮不了你。” 兰姻不肯放弃,跪地恳求道:“宫墙之下、牢笼之中,昔日那个渴望自由的小宫女,如今变成了持重隐忍的太子妃,不知她是否还能记得当年那句‘倾尽所有,结草衔环’的承诺。” 太子妃苦笑了一声,微微恼道:“你这是在逼本宫么?” 兰姻仰头看着她,“求太子妃成全!兰姻亦是寂寞之人,兰姻害怕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离我而去,而我却什么也做不了。我想保下谢昭,至少……让我再见他最后一面!” 太子妃看着兰姻眼中的执着,心中不禁升起一股莫名的情感。 东宫大殿的墙柱之上挂着一只鸟笼,鸟笼里的鹦鹉扑腾着自己的翅膀,重复着几句模糊不清的人话,“傻瓜!傻瓜!” 太子妃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次睁开时,眼中已有了决然之色:“好,你若执意如此。本宫可以尽量想办法带你去见谢昭,只是你要做好心理准备,现在的情况比你想象的还要糟糕。凭你一己之力,不可能救出他来。” 得到了太子妃的应诺,兰姻连忙跪下磕头,动作恭敬而虔诚,如同朝圣一般,将当年的恩情都融入这一跪之中。 诏狱里关押的都是当今圣上亲自下诏书定罪的犯人,如果没有圣上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提审或接见犯人。 当兰姻进到诏狱的时候,谢昭也怔住了,“你犯了什么罪?该不会也被那小奴隶算计进来了吧?” 兰姻隔着牢笼蹲了下来,看着身穿囚衣的谢昭,说道:“我是来看视你的。” 谢昭嗤笑了一声,“呵,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我还以为......你是来陪我一起走黄泉路的。” 兰姻一言不发,隔着牢门的柱子看向谢昭,却见他头发散乱,眼神里已经没有了光。 “谢昭。”兰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凝视着他的眸子。 谢昭抬起头,目光冷冽如刃,却透出一丝难以掩饰的自嘲,他凝视着兰姻,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意:“怎么?你费尽心机来诏狱看我狼狈的样子,心里一定颇为得意吧?” 兰姻眉头紧皱,心中窒闷难以纾解,“谢昭,我从未想过要看到你如今这副模样。” 谢昭扭过头,换了一个坐姿,说道:“别这样看着我,我不需要你的可怜。” 他这么一个骄傲要强的人,如今即便是败了,也不愿认输,也不需要别人的怜悯。 兰姻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听耳边传来谢昭的声音—— “有酒吗?我想喝酒......” 兰姻说道:“狱卒只给了我半个时辰看你,我现在去哪里给你找酒喝?” “门口的狱卒经常半夜偷酒喝,这两天看得我酒瘾犯了,你就算是帮我完成死前最后一个心愿,帮我去讨杯酒喝,好不好?”这是谢昭第一次好脾气地求她办事。 兰姻见他这样,便心下一软。 没过一会儿,她就去狱卒那里要来了一坛酒。 谢昭拿起了地上的破碗凑到牢门边,说道:“给我满上。” 兰姻隔着牢门给他倒酒,心里泛起一阵苦涩。 谢昭斜倚在牢门上,独自嘬了一口酒,眼中微微露出诧异之色,“这是……九曲罂酒……呵呵呵……他们该不会是把我家的藏酒都私吞了吧?没想到临死之前,还能喝到自己酿的酒……” 兰姻蹙眉道:“谢昭,我会想办法救你的。” 恍惚间,谢昭神情一变,说道:“不必了。” 兰姻还想坚持,却被谢昭打断道:“这九曲罂酒还有另外一个名字,你知道叫什么吗?” “叫什么?” “渡兰舟。”谢昭一边喝酒,一边说道:“山高自有客行路,水深自有渡人舟。人的生死都有命数,我以前‘死’过一回,所以现在只想把这条命捏在自己手里。你不用救我,也救不了我——这个道理,我早就教过你了,可惜六年了,你还是不懂。” 兰姻被谢昭的话刺中了痛处,“我不是不懂,我能看到的事情远比你想象得多,我只是不认同天命......人的命数,从来都不是用来固守的枷锁。” 她能从命簿中看到身边人的命运,他们都是被天命所驱使走向痛苦的可怜人,她想解救他们,救他们脱离苦海。 不论是阿蛮,还是谢昭,都是一样的。 谢昭失笑道:“你太天真了,当年你不顾一切救下了那个小奴隶,可如今你已经看到了结果。你的力量不足以解救他,也不足以解救这个世道。” “即便没有力量,我也要救。如果不试一试,怎知行不行。” “你真是太蠢了。”谢昭半分动容,半分讥讽,“若是你每一回都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上去挑战天命,即便是再坚硬的心,也会裂痕丛生。” 兰姻望着谢昭那双深如古井的眼睛,喉咙干涩至极,说不出话来。 沉寂良久之后,谢昭扬起酒碗,话锋一转,说道:“那天你没来喝我的喜酒,今日也算是可以补上了——来,陪我碰一杯。” 兰姻看着谢昭的侧脸,捧着酒坛子猛灌了一口酒,“可惜现在没法对你说‘恭喜’了。” “人一旦被困久了,就会觉得死也是一种解脱,所以你该恭喜我。”谢昭故作轻松地说道:“儿时的我,不想当什么家主,也不喜欢被困在大宅之内,成天与人算计来算计去,着实没劲。可惜七岁之后,我所做一切皆为别人,这辈子从未为自己活过一回。即便今日去死,也是为东宫抵命……我不服......我死也不服......” 兰姻耐心地听着谢昭讲述心事,一言不发。 谢昭手中的破碗盛着所剩无几的浊酒,他端起碗一饮而尽,仿佛想要借此浇灭内心的痛苦。 放下碗,他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望着牢房的顶部,声音中带着无尽的疲惫与迷茫:“兰姻,你说,人死后会不会有来生?” 兰姻微微点头,声音平静而坚定:“六道轮回,皆有来生。” 然而,谢昭却并未因此得到安慰,他侧过头,凝视着兰姻那双明亮的眸子,仿佛想要从中寻找到什么答案:“你又没死过,你怎么知道?” 兰姻心中一滞,她深知生死之事,非三言两语能解释清楚。 她沉默了片刻,最终只得轻叹一声,摇了摇头。 谢昭见状反而笑了起来,带着几分自嘲和无奈,“若来生可以选择,我不愿再做人了……做人太累了……” 谢昭的声音越来越低,他深深凝着兰姻的脸,眼睛缓缓失去了光彩,“其实这辈子,我也遇见过开心的事情……可惜……可惜……” 话没有说完,只见谢昭的身子突然一软,朝着地面斜倾。 兰姻见状大惊,慌忙隔着牢门扶住了他,声音中带着焦急与恐惧:“谢昭!你怎么了?” 诏狱之内,光线昏暗。 兰姻紧紧抓着谢昭的衣袖,试图将他拉回现实。然而,她却看到谢昭紧闭双眼,脸色苍白如纸,嘴角溢出了一行黑血。 她心中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涌上心头:“你竟然藏了毒!谢昭!” 兰姻的声音在牢狱中回荡,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来人啊!快来人!谢昭!求你别死......求你......谢昭......”她看着谢昭逐渐失去生机的身体,心中充满了绝望与无助。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谢昭的名字,希望他能听到她的呼唤,希望他能重新睁开眼睛看看她。 可惜,谢昭最终还是没能救回来。 他在指甲里藏了毒药,他不愿死在刽子手的刀下,也不愿把自己的命交托在别人手上,所以他问兰姻要了一碗酒,用自己喜欢的方式了结了这一生。 他死前最后一句话未能说完整,他其实想告诉兰姻——此生能遇见她,就是他唯一欢喜的事。 他这一生见识过很多人,也知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 二十三岁以前,他以为所有人都是那般自私、贪婪、无耻......就连他自己也是如此。 可是二十三岁那年,他遇见了兰姻,看见她天不怕地不怕,没有能力也要在他手中救出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奴隶......她太高尚了,高尚到显得他竟如此卑劣。 他不信世上会有绝对的好人,人总是会趋利避害,只要在她身上施以惩罚,让她加倍痛苦,她就会暴露潜藏在人心深处的恶。 可是他失败了。 在这些年与她朝夕相处的过程中,他从她身上看到了一种不同的生存方式,还有对生命的尊重以及一颗忽略得失的心...... 即便他死前最后一眼,他在她的眼神中也没有看到丝毫杂念与偏见。 呵呵......她,竟然就这么原谅了他。 她真的太好了,太好了...... 第五十四章 故人凋零 兰姻跌跌撞撞地从诏狱里走了出来,身上的衣物沾满了灰尘。 凛冽的寒风吹过兰姻的脸颊,泪水渐渐模糊了她的视线,使得眼前的世界都变得扭曲起来。 清晓时分,街道上除了偶尔飘过的几片雪花之外,空无一人。 兰姻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一片混沌,瞬间映出了她的孤独。 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地从她体内抽离了出来,留下一个巨大的空洞让她难以承受。 她一步一顿地走回了南苑街,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刀尖之上,疼得厉害。 谢府被抄家,谢家男丁奴仆被流放,谢氏女子皆被放入教坊司。 此刻,谢府大门已经被贴上了封条,官兵们押送着谢韵庭和谢昭的母亲走了出来,迎接她们的是一辆肮脏老旧的牢车。 谢韵庭身上仍然穿着那日的红色吉服,她扶着年迈的谢昭母亲,步履艰难地向前走着。 谢昭母亲疯疯癫癫的,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如孩童般抓着谢韵庭的手腕,笑着嚷嚷道:“我们是要出去玩吗?哈哈哈!昭儿......我们要去哪里玩?” 一个官兵见状,不耐烦地喊道,“走快点!慢的像老牛一样,半天都动不了一步!” 说完,他走上前来,粗鲁地推了谢韵庭一把。 谢韵庭瞬间失去了平衡,踉跄着往前跌了两步。 那官兵趁机抓下了她头上的金簪子,贪婪地笑道:“这首饰看着值不少钱,充公了!” 簪子尖锐的边角缠绕住了谢韵庭的头发,瞬间就划破了她的头皮。 一阵吃痛传来,谢韵庭却死命地拉扯着簪子,不顾以往的温柔形象,大声喊道:“这是我的!这是昭哥哥给我的!” 她的声音中带着无尽的哀伤和愤怒,企图留住谢昭这辈子送给她的第一件礼物,亦是最后一件礼物。 官兵变本加厉,狠狠地踹了谢韵庭一脚,瞬间将她踹倒在地,不屑地骂道:“去你的昭哥哥!姓谢的那个孙子都死在大牢里了,你下地狱找他去吧!” 谢昭母亲见状急忙上前,将谢韵庭紧紧地抱在怀里,眼中充满了恐惧和无助,痴傻地呢喃道:“昭儿......昭儿别怕!娘亲护着你,快站到娘亲身后来......昭儿别怕......” 谢韵庭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 过了很久,官兵的斥责声没有再次传来,谢韵庭抬起眼眸小心翼翼地探看了一下,只见兰姻俯身将她扶了起来。 就在这一刹那,谢韵庭突然目光狠厉,朝着兰姻冲了过来。 她的脸上写满了绝望,她疯狂地掐着兰姻的脖子,歇斯底里地喊道:“兰姻!是你害死了昭哥哥!我要你偿命!” 兰姻被谢韵庭猝不及防地掐住了脖子,空气瞬间变得沉重而稀薄,几乎快要使她窒息。 然而这时,兰姻眼前刀光一闪,一把长刀割破了谢韵庭的手筋。 “啊啊啊啊啊啊——”谢韵庭瞬间松开了手,痛得尖叫起来。 阿蛮走到兰姻身侧,迅速将刀尖指向谢韵庭,用阴郁的眼神警告她,“你是在找死。” 谢韵庭已经被痛苦和愤怒所吞噬,她挣扎着爬起来,指着阿蛮疯狂地咒骂道:“死?死又有何惧?!可怕的是这个世道!是你这个恶人!”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怨毒和仇恨,仿佛要一次性将所有的痛苦都发泄出来。 “当年昭哥哥不曾杀你们,他给你们留了一条活路,如今你们何故容不下他?举头三尺有神明,我谢韵庭在此诅咒你们,生生世世不得善果,日日夜夜梦魇缠身!诸事不顺,众叛亲离,百福不享,长命百岁!哈哈哈哈哈!” 谢韵庭凄厉地大笑着,冲向了阿蛮手中的长刀。 刀锋无情地刺入了她的身体,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洒了兰姻一脸。 一切发生得太快,兰姻不知所措地杵在原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只有那刀尖上的血迹和谢韵庭身上的嫁衣显得尤其刺眼而凄厉。 阿蛮没有说话,慢慢地将刀刃从谢韵庭的身体里拔了出来。 “昭儿!啊啊啊啊啊啊——”谢昭母亲发疯一般跑了过来,抱着谢韵庭的尸首,失声痛哭道:“昭儿!昭儿你醒醒啊……不要丢下娘亲一个人啊——” 谢昭母亲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颗颗滚落下来,她的哭泣声撕心裂肺,在冷寂的空气中传出很远很远。 她或许是真的疯了,哭着哭着突然又笑了起来,痴傻地喊道:“哈哈哈哈哈!昭儿,昭儿死了,真好,真好……死了就能脱离苦海了……娘亲马上就来陪昭儿,昭儿等等我!等等我……” 说完,谢昭母亲垂下头颅,猛然朝着雪地里撞去,然而厚厚的积雪阻挡了她往下撞的力道,没能一头撞死。 一旁的官兵也没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连忙制住谢昭母亲,瑟瑟发抖地朝着阿蛮作了一揖,“兰将军……眼下小的该怎么向上头交代啊?” “不必交代,就说人是我杀的。”阿蛮冷漠地将长刀收回鞘中。 官兵见状只好作罢,用力拖拽着谢昭母亲朝囚车走去。 谢昭母亲却死死地抓着谢韵庭的手臂,将她的尸体在雪地里拉拽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兰姻看着眼前的一切,目力所及之处皆是绝望。 待官兵走后,空荡荡的街道上只剩下兰姻和阿蛮。 阿蛮俯下身,用干净的一角衣袖小心翼翼地擦去了兰姻脸上溅到的血迹,“下次保证不会再弄脏你的脸了,阿姐。” 浓重的血腥味涌入兰姻的胸腔,她死死地抓住阿蛮微凉的手,声音带着哭腔质问道:“谢韵庭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要杀她?她没有害过你,她没有害过任何人!” 阿蛮浑身戾气,面无表情地说道:“她是自杀的,谢昭也是。” 命簿所书,全都一一应验。 即便她改变了开头,也无法改变结尾。 耳边仿佛有个声音正在嘲笑兰姻,嘲笑她的无能和滑稽,嘲笑她试图篡改天命,却最终还是被天命玩弄于股掌......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她救不了他们! 兰姻无力地跪倒在地,瞳孔中映照出阿蛮无情的灵魂,他的冷漠须臾间便揉碎了她坚硬的外壳,弥漫的雾气晕湿了她的眼眶。 这一刻,经年流转,兰姻仿佛看到了那年夜肆市上横照国都的灯火,通明不灭的火焰恍惚间好像通向黄泉的长明灯。 朦胧间,一个翩翩公子和一个秀丽女子并肩立于酒楼窗前。 他们和兰姻立于两个世界的分割线,那公子幸灾乐祸地望向人群里的兰姻,嘴唇微张好似在对她说什么话。 兰姻想要试图靠近一些,然而崩裂的记忆无情地撕扯着她的身体,扯得她好疼好疼,疼得她落下了泪。 眼前的一切逐渐消失殆尽,最后变成了一个模糊的点,随着她的眼泪滚落在雪地里,融化了一地的悲伤。 第五十五章 尘嚣渐远 故人陆续凋零,好似风中落雪。 大雪下了一个月,将整个国都埋在了森寒之下。 谢昭和谢韵庭死后,兰姻每日每夜睡不着觉,她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他们死在她眼前的那一幕。 是她间接害死了谢昭和谢韵庭,也是她让阿蛮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她知道所有人的命运和结局,但依然无能为力。 她想保住所有人,可最后却连自己也快要保不住了。 兰姻日渐消沉,心里的愧疚如同枷锁紧紧束缚着她,让她不得安生。她时常掐着手指,推算着阿蛮命簿上的死期,以及自己的死期。 她害怕那一天的到来,害怕看到阿蛮离她而去,也害怕自己失去在这世上仅剩的牵挂。 随着时间慢慢推移,兰姻无法再忍受这种日复一日的等待和折磨,她多次生出了寻死的心。 阿蛮看穿了她的心思,在每日给她送去的饭菜中放了软筋散,收走了她房中所有的利器,让她想死却死不了,只能行尸走肉地活着。 开春之后,兰姻被阿蛮带到了边关军营。 军中的日子不知如何计数,兰姻只记得冬去春来,夏去秋来,又过了两个四季轮回。 南越皇室喋血,圣上病逝,五皇子杀死宦官、改写遗诏,夺位登基。 为了不留祸患,五皇子封锁东宫,挟制太子妃,用一杯毒酒逼死了太子,太子最终因为自己所爱之人而死。 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兰姻心情久久不能平复,累倒在营帐里的坐榻上闭目休息。 帐帘被人轻轻掀开,一阵冷风袭来,兰姻身子微颤,背对着来人,没有睁开眼睛。 阿蛮缓步入内,倾身将兰姻横抱了起来,准备将她从榻上移到床上去。 兰姻身子腾空,害怕掉下去,本能地将头靠在了阿蛮肩上,继续闭着眼睛装睡。 就在这时,只听耳朵传来“叮”得一声清响。 兰姻的袖子里滑落出了一根簪钗,簪钗顶端已经被她花了几天几夜磨得十分尖锐。 这声音在沉寂的营帐中清晰可闻,阿蛮顿住脚步,看了一眼落在脚边的利器,沉声道:“就因为谢昭死了,所以你也不想活了?” 兰姻原本紧闭的双眼微微颤抖,她知道自己装不下去了,于是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月白色的衣角,“与他无关,你不要再提起他了。” 阿蛮穿着一套崭新的白袍,眼眸深邃如潭,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如果死的是我,你也会记我一辈子吗?” 兰姻心里咯噔一下,感觉胸口有块巨石压得她有些透不过气。 阿蛮见兰姻一声不吭,便将她稳稳安置于床上,顺带捡起了地上的簪钗收入囊中。 阿蛮靠近兰姻,他抬手想要抚平她额角的乱发,兰姻却本能地向后缩了缩脖子。 阿蛮的手停在半空中,良久他缓缓收回手,目光深深地看了兰姻一眼,仿佛在试图探寻她内心的深处,“你怕我?” 兰姻没有回应。 她低垂着眼,不愿意面对他的目光,她害怕自己一旦对上那双眼睛就会彻底失去抵抗。 阿蛮坐在床边,伸出手臂将兰姻的身子揽入怀中,他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仿佛在抵抗着这份突如其来的身体接触。 “我知道你在害怕,但是......”阿蛮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兰姻,“阿姐,你一辈子也别想离开我。” 兰姻的眼角不由自主地滑下一滴泪,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难过,难过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沉寂良久,阿蛮用衣角拭去了兰姻眼角的泪痕,声音突然变得温柔起来,“阿姐,你的头发乱了......我帮你绾发......” 说完,阿蛮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把木雕的梳子,梳子样式简单,上面的纹路却精致异常,像是匠人一道道精心雕琢的。 阿蛮用梳子顺开了兰姻凌乱打结的长发,一如当年那样,给她绾了一个整齐的发髻。 兰姻全程如同提线木偶,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地任由他做完了一切。 “阿姐......”阿蛮出神地抚摸着兰姻的耳后根,原本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营帐外的响动声打断。 “兰将军!大事不好,北燕军奇袭狼崖关,镇南将军快要守不住了!”顺子突然闯了进来,看见眼前两人的亲密之举,瞬间尴尬地顿住脚步。 拔营在即,阿蛮心知不能逗留,他将木雕的梳子塞进兰姻的手里,简单地说道:“等我回来。” 阿蛮走后,兰姻才从木然的状态中解脱出来,她一把扯开了刚被阿蛮绾好的头发,散乱的发丝挂在肩头,显出几分决绝。 ...... 十七日后。 天地一片肃杀,寒雾笼罩在旷野之上。 营地的夜晚静得可怕,似乎连风都屏住了呼吸,不愿打破那逐渐逼近的未知。 兰姻睡不着觉,突然听到营外传来士兵归来的兵甲之声,无端端心慌起来。 她迅速走出营帐,眼前的一幕让她震惊得几乎无法呼吸。 夜幕下,火把摇曳,映照出一张张疲惫而痛苦的面孔——一批批受伤的战士被抬进营地,他们身上血迹斑斑,伤口触目惊心。 顷刻间,整个军营都被血腥味充斥着,兰姻忍住呼之欲出的反胃,突然看到顺子躺在担架上被人抬了回来。 只见顺子脸色苍白,曾经健壮的身躯此刻却少了一条胳膊,那血肉模糊的断伤处还在往外渗血。 兰姻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紧紧地揪住了,她快步走上前去,颤抖着唤了一声,“顺子……” 顺子双眼紧闭,嘴唇干裂,口中不断地呢喃着,“水......” 兰姻听清了他的话,慌忙从营帐中取出水囊,将清凉的水滴在顺子的唇上。 良久,顺子终于睁开了眼皮,在看到兰姻的那一刻,他失神的眼里仿佛又找到了一丝希望,“兰、兰姑娘......” “顺子......怎么了?你想说什么?我听着......” 顺子停顿了一下,眼眶中瞬间涌出了泪水,他哽咽着,声音微弱且充满痛苦:“将军……将军他……战死了。” 兰姻动作一滞,手中的水囊从指间滑落在地,里面的水瞬间倾溅而出,打湿了她的绣花鞋。 隔了一会儿,她脸色惨白,艰难地开口:“将军......死了?” 顺子瞳孔微缩,仿佛不愿再回忆起那个惨烈的场景,“就发生在两天前......北燕军踏破狼崖关,俺们败了,镇南将军被斩于马下......将军一死......俺们只能......” “等等。”兰姻急促地打断顺子的话,“你说的将军是镇南将军?” “是啊,镇南将军死了,这里已经不安全了,俺们得马上撤军......” 兰姻神色一变,真的吓死她了......她还以为死的是阿蛮...... 想到这里,兰姻环顾营地,却没有看到阿蛮的身影,她朝着顺子接续问道:“阿蛮,人呢?” “狼崖关一破......兰将军就率领一批散兵退守至飞水谷,引开了北燕军......他、他让俺带着兵符先回来......护送你从后路撤兵......” 兰姻心里咯噔一下,激动道:“飞水谷......是哪个飞水谷?!” 顺子被兰姻的反应惊了一下,随即回道:“是......浮图城附近的飞水谷......” 兰姻面色骤然惨白,突然想到了什么—— 命簿所书:阿蛮,时年二十四岁,在南越国与北燕国的决战中,兵粮寸断,死守飞水谷。彼时,浮图城守军为抢夺南越兵符,临阵倒戈,将其生擒并虐杀于浮图城箭楼之下...... “顺子,兵符在哪里?” “在这里......”顺子颤颤巍巍地从铠甲中取出兵符,“兰姑娘问兵符,做什么?” “传令下去,调齐营中所有还能站起来的将士,随我一起去飞水谷!” “兰姑娘要去飞水谷?可是......兰将军叫俺护送你离开......” 顺子还没说完,兰姻就打断道:“绝对不能离开,我怎么能丢下阿蛮,独自一个人离开......” 顺子惊诧地对上了兰姻的视线,那双黑色的眼眸柔弱却坚韧,再如何遮掩也无法掩盖隐匿于深处的力量。 营地里的火光明明灭灭,兰姻穿着一身素衣,仅仅是以蒲柳之姿站在那里,便显得挺拔而刚硬。 她要去救阿蛮。 即便前方是刀山火海、万丈寒崖,她也要坚定不移地选择去救他。 顺子强撑着残破的身躯,捂着断臂处的伤口,咬牙道:“好!兰姑娘,俺随你一起去!” 第五十六章 难辨敌我 飞水谷距离浮图城有三十里的路程,阿蛮被困飞水谷的消息不出半日就传到了浮图城。 浮图城守军得知镇南将军已死,军心大乱。 城中守军以郭臻为首叛变,企图抢夺阿蛮手中的兵符,以此作为投诚之礼献给北燕军。 此时,天色渐暗,夜幕浩大。 兰姻骑在马上紧紧攥着缰绳,身子被颠得东摇西摆。 由于这是她第一次单独骑马,再加上这副身体原本就虚弱无力,整个人显得有些疲惫。 顺子在前方举着火把引路,借着微弱摇曳的火光,隐隐可见黑黢黢的山脉从遥远的天际线缓缓铺展开来。 飞水谷两侧的峭壁高耸入云,刺骨的山风呼啸而过,如利刃穿透骨骼般的尖锐刺耳之音在狭谷间回响不绝。 兰姻的脸色越发沉重起来,漆黑空洞的目光穿梭在周围的士兵身上,没有一个人脸上展示出必胜的信念和决心。 这一仗,已成败局。 即便他们现在赶去谷中支援,也已经是杯水车薪,于事无补。 不久前,他们在谷中逃出来的散兵口中得知,阿蛮中了北燕军的调虎离山之计,身边仅剩三百骑兵和步兵,被陷制于飞水谷中迷失了方向。 与此同时,郭臻已经开始率领叛军与北燕军一起包围飞水谷。 听着种种叫人揪心的消息,兰姻的内心愈发翻滚激荡。 她不能让阿蛮死,她一定要救下阿蛮,一定...... 就在她出神之际,前方的顺子忽然惊呼道:“兰姑娘!前面走不过去了!” 马匹突然停了下来,兰姻朝着顺子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只见远处的山道上闪过点点火光—— 那火光绵延数里,不知道是叛军的伏兵还是北燕军的伏兵。 顺子急道:“敌军在此处围守,那就意味着兰将军应该也在附近!就是不知道兰将军的准确位置,俺们到底该怎么和他会合?” 天黑不易行军,更无法分辨敌我。 兰姻所带的这支队伍又都是些残兵,根本没办法和敌军正面冲突,更不要说打持久战。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如何才能在短时间内,从敌军的包围圈中救出阿蛮? ...... 黑沉沉的天幕上没有一颗星星,山谷中一片死寂,杀机暗藏。 阿蛮行军在漆黑的深谷之中,看不到一丝光亮。 他身边只剩下不到三百人了,而且大多都已经负伤累累,行军沿途偶尔可见零星的士兵疲惫地趴在马背上,所有人的脸上都挂满了忧虑与迷茫。 阿蛮的肩膀也中了两箭,拔掉箭头之后简单包扎了一下,未及上药,此时伤处还在流着血。 可他脸上却没有一丝战败后的颓靡,仿佛早就知道这场仗必败无疑,向死而归。 他故意带兵深入飞水谷,就是为了引开敌军,能够拖延时间,让顺子赶回营地带兰姻离开。 只要熬过今夜,兰姻就可以抵达安全的地方。 只要撑过今夜,他就能用自己的命换兰姻平安无虞。 可是,他没有机会与他的阿姐好好告别了。 这是他拔营的第十七日,他快守不住了,他好想再见兰姻一面,好想将心里的话都告诉她——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前些年,他在军中以身养蛊,每每想念兰姻的时候,蛊虫就会发作,疼痛难忍。 军医建议他用蛊血制毒,以毒攻毒。虽是个很险的法子,但若是成功了,就可以大大增加活命的机会。 后来,法子真的成功了,他克服了蛊虫反噬之痛。 军医说这叫苦尽甘来,可是当他回到国都之后,才知道所谓的苦尽甘来,都是谎言,明明是毒入肺腑,生不如死。 他的阿姐变了...... 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阿姐曾说过,他们都是亲缘断绝之人,在这世上无依无靠。可是为什么,当他凯旋之时,阿姐却不再愿意依靠他。 阿姐还说过,世间灯火总有一盏会为他停留。可是为什么,阿姐却亲手熄灭了他心中的那盏灯。 阿姐还说过,如果心中无爱,每行一步都将是苦果。可是为什么,他心中有了爱,却变得更苦了。 像他这样的人,手上沾染了无数人的血,一生杀戮,一生无情,恐怕永远也得不到阿姐的爱。 他时常想,要是他死在六年前的雨夜就好了,要是他死在了谢府门口,阿姐是否会记他一辈子? 可惜,他盼了阿姐六年,结果只有他一个人停留在六年前。 ...... 忽然,士兵队伍中传来一阵躁动声,阿蛮身下的战马也不安地抬着蹄子,原地踌躇不肯向前。 阿蛮瞬间将自己从思绪中抽离出来,抬眼一看,目光骤变,只见上方的山谷中隐约有星星点点的萤光闪烁生辉。 漫漫长夜之中,那些流萤犹如轻盈跳动的神灵,在幽深而寂静的黑暗中搭起了一座仙桥,周围的枯木植被似乎也被复活了一般,在萤光的照亮下摇曳生姿。 “兰将军?!”身后的士兵们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对劲,纷纷朝着阿蛮汇聚过来。 阿蛮呼吸一滞,遥遥望着那座仙桥的方向,“传令下去......全军往萤火的方向走!” ...... 漆黑的山谷中,兰姻无法确定阿蛮身处何地,只能用萤虫的光来给阿蛮指明方向。 “兰姑娘,抓这些萤虫有用吗?兰将军真的会循着萤光过来跟俺们汇合吗?”顺子朝着兰姻走了过来,手里握着一个用绢纱扎成的布袋子,里面关着四五只飞旋的流萤。 那绢纱是用兰姻身上的衣物裁剪下来的,她让顺子率军将这些绢纱扎成的流萤袋子挂在了树杈上,为的就是让阿蛮找到他们。 “顺子,我们再等一等。”兰姻坐在马背上如坐针毡,她不知道阿蛮会不会看到这些流萤,但是只要他看到了,就一定会往这边过来。 就在兰姻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树林里忽然传来了细微的窸窣声。 兰姻欣然望向前方的草丛,“阿蛮?” 只听一道“嗖”地破空声传来,站在她身边的顺子应声倒地。 “兰、兰姑娘......”顺子被一支箭矢贯穿了心脏,一身破损的战甲瞬间被染成了刺眼的血色。 兰姻未及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翻下马背,扶起了顺子的残躯,双手用力地摁压在伤口处为他止血,“顺子!” 转瞬间,风卷残云般的箭雨如洪水般倾泻而下,在夜空中划过无数道摄人心魄的痕迹,周围的士兵一个接着一个倒下。 兰姻错了!大错特错!她怎么会异想天开用这么蠢的办法! 这些流萤不光能让阿蛮看到,还能让敌军看到。 这么做,暴露了行踪,无异于自杀。 ...... 兰姻面色惨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俺今天......原来可以不怕死......”顺子口中不断涌出鲜血,嗓音沙哑地说道:“兰姑娘......一定......找到兰将军......跟他说......” 顺子顿了顿,终是没能把最后一句话说完。 他的衣兜里还装着一块半热的麦饼,他想着要是能再见到兰将军,一定要把这块亲手做的麦饼送到兰将军的手上。 他死前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找到兰将军...... “顺子,你再等一等,我们马上就能找到阿蛮了!顺子!”兰姻抓着顺子的手,痛苦地呐喊着,“顺子,不要死!” 可是顺子已经断了气,他的瞳孔瞪得很大,他在咽气之前都未能合上眼,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今天会死在这里。 顺子打小就生活在边关,边关的难民尤其多,熬过了干旱又是雪灾,熬过了雪灾就是沙暴。 这里的人一出生,就知道自己的结局是一个死字。 顺子也不例外,他讨厌边关、讨厌战场、讨厌打仗。因为胆小怕死,所以这么多年来,他只敢做一个火头军,不敢往前线冲。 可是他不讨厌镇南将军,不讨厌兰将军,也不讨厌军中那些陪他在生与死的界线上走过数十载的将士们。 那些蒙尘的记忆仿佛一股劲地涌进了顺子的脑海里,他想起每回点兵拔营时,那群将士们的呼喊声—— “老子的命不值钱!死了就死了,要是能用一条命换来太平,老子就算下了黄泉,也可以有颜面去见那些死去的战友了!” “以一敌十,我绝不后悔!” “将军!家小皆已不在人世,我心无旁骛,誓死保我南越边境!” “将军,出兵吧!请信任我们!” ...... 今天,顺子终于也像他们一样勇敢了一回,他不怕死了,他不怕死了! 当年,烽烟滚滚里的婴儿啼哭仿佛就在耳边回响,顺子最终听着那个声音,长眠在了这片生他养他的荒芜之地。 巨大的无力感袭上了兰姻的心头,痛苦与绝望如同漩涡一般将她紧紧揪住不得动弹。 下一秒,兰姻只觉得脖子上忽然一凉,耳边传来一道冰冷的威胁声,“别动!” 兰姻被一把锃亮的长刀抵住了脖子,只听身后那人又补了一句话:“怎么是个女的?” 第五十七章 舍命奔赴 兰姻被郭臻率领的叛军活抓。 与此同时,叛军没能在飞水谷中生擒阿蛮,郭臻不愿恋战,下令举兵撤退,连夜将兰姻抓回了浮图城。 在得知兰姻是阿蛮的胞姐之后,郭臻便想以退为进,以兰姻为饵,诱阿蛮前来浮图城主动交出兵符。 可是郭臻并不知道,兵符其实就在兰姻的手中。 不过,兰姻不会蠢到直接交出兵符。 只要郭臻还没得到兵符,她和阿蛮就还有一线生机。 黑云压了半边浮图城,城门斑驳,黄土和巨石砌成的城楼上布满了精兵守军。 高耸的箭楼之上站着一排弓箭兵,弓箭兵们拉开半人高的劲弩,对准城外滚滚而来的三百骑兵。 仅仅来了三百骑兵,这是阿蛮手中能调动的全部兵马。 郭臻站在城楼上,眯着眼睛看向远处的那名年轻将领。 只见他身上的铠甲早已残破,不堪抵御刀光剑刃,干脆直接丢盔弃甲,仅着一身素衣白袍上阵。 郭臻不理解,明明这是一场必败的战局,镇南将军已死,留下这群残兵部队根本无法与实力强劲的北燕军抗衡。 他们完全可以和他一样临阵倒戈,投靠北燕军,为什么还要不顾性命地坚持一战? 毕竟皇城动荡,新帝即位,这个世道已经崩坏到奄奄一息,已经烂掉了,坏透了,早就没得救了......只能靠着他们这群边关战士的流血和牺牲而苟延残喘。 还有什么值得好守护的? 呵呵......他来此一战,难道只是为了救一个女人吗? 郭臻的疑问在心里翻腾,几乎要脱口而出之时,他转头对上了另外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来自一个女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却让他隐隐有些生寒的女人。 这个女人能够忍受在军营里与男人们同吃同住,还能在没有丝毫武学根基的情况下,孤身率兵闯入危险重重的飞水谷救人......甚至在被他抓回浮图城之后,她竟然不哭不闹不自戕。 即便现在赶来救她的人已经登足城楼下,她也只是抬了抬眼皮,望向那一抹遥不可及的希望。 黄沙地里扬起的尘土缓缓平寂下去,阿蛮拽紧缰绳,打马停在了城门外。 “郭臻,把她给我!” 城楼上万箭俱静,万军中兵刃无声。 只有阿蛮一人的声音穿透厚重的城门,落入了兰姻的耳朵里。 郭臻扫了一眼城下的寥寥残兵,笑道:“兰长留,你怕不是以为只凭这些人就能攻下浮图城?你要是识趣的话,交出兵符,与我一同向北燕投诚,或可保你姐弟二人不死。” 与此同时,阿蛮突然从军阵之中带出一个被五花大绑着的少年,阴恻恻地说道:“郭臻,你先看看这是谁?看清楚了,再和我谈条件!” 郭臻在看清那名少年之后,不由得呼吸一滞,他跨步向前,双手死死地搭在城楼上,怒斥道:“你竟抓我儿要挟我!” “郭臻,若还要你儿子的命,就立刻开城门,放人!” 阿蛮的目光让人寒得彻骨,郭臻看了片刻就败下阵来,狼狈开口道:“你不要伤他!我可以放......” 然而没等郭臻说完,一直缄默的少年突然开口打断道:“父亲!不要为我耽误战机!成王败寇,他只有三百人不足为惧!我愿用我的命,成就父亲的道!” 话罢,只见少年狠狠朝着阿蛮手中的长刀撞了上去—— 霎那间,血流如注,城楼之下蔓延出浓浓的血腥味。 “啊啊啊——”郭臻踉跄着退了两步,双目因极度愤怒而泛红,“还我儿性命!” 一切发生得太快,兰姻未及反应过来,心口如被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得喘不过气来。 人质没了......更激怒了郭臻...... 原本只要交出兵符,或许还可保命,可如今郭臻之子没了,即便交出兵符,郭臻也未必会放过他们。 而且城内还有五千守军......他们已经彻底完了。 “兰长留!”郭臻暴怒地厉吼一声,目光带着铺天盖地地仇恨席卷在兰姻的身上,“速速交出兵符!否则我立刻杀了这个女人!” 风沙太大,兰姻站在城楼上看不到阿蛮的神情,只听他的声音顺着凛冽的风席卷而来,“让她出城,我就把兵符给你!” 兰姻一阵心悸,兵符明明不在阿蛮身上,他究竟想做什么? 郭臻越过风沙看向阿蛮,怒道:“你别想再耍花样!让我放人可以,不过,你要拿兵符进城来换她,你一个人进来!” “可以!”阿蛮没有任何迟疑。 郭臻闻言,怒目朝兰姻扫了一眼,随之召来守军,命令道:“把她押下去!没有我的命令不准放人!” 兰姻被两名守军用长刀押着走到了城楼下面。 随着耳边响起一道沉重的钝音,城门口的吊桥轰然落地,扬起阵阵黄沙尘土。 待漫漫黄沙散尽,她看见一匹熟悉的黑马从城外区区三百军阵中疾驰而出。 马背上那人面目憔悴,十七日未见,他消瘦了不少,身上还穿着那日离营时的素白骑装,肩头缠着带血的绷带,丝丝血色在白衣之上分外扎眼。 黑马停在了距离她十六步之遥的地方,一个在城内,一个在城外。 仅仅是十六步,阿蛮与她遥遥相望,不敢再前进。 他看见了她满脸泪痕的脸,也看清了这数年来他朝思暮想、心心念念的那张脸。 那是他的阿姐,他的阿姐在为他流泪。 兰姻打破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沉默,“阿蛮......明明已经逃出了飞水谷,为什么还要来送死?” “因为阿姐在这里,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也是要舍命奔赴的......“ 兰姻的心跳忽然跳漏了一拍,“阿蛮......六年前我就让你离开国都、离开平山村、离开我,再也不要回来了!你为什么不听阿姐的话......“ 阿蛮笑着告诉兰姻:“十八岁以前,我全听阿姐的,十八岁以后,我想自己做主,求阿姐成全。” 这是这么多年来,兰姻第一次看见阿蛮笑,笑得很好看,可是兰姻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阿蛮,别进城......你会死的。” “我早就对阿姐说过了,我不怕死。” “不可以......阿蛮!你不能死......“ “阿姐还记不记得,你曾问过我此生有何惧,我说此生无所畏惧,其实是我说了谎......我害怕失去阿姐,所以我想叫你活着,我想看你好好活着,阿姐!” 阿蛮一步步靠近城楼内的兰姻,兰姻却一步步摇着头后退。 “停下,快停下!”兰姻几近失控,无力地跪在地上,劝道:“求你了,阿蛮,不要进来送死......” 阿蛮的身影在她的泪光之下变得逐渐扭曲,她看着他翻身下马,手里牵着黑马,脚步执拗地走向了她。 阿蛮扫向兰姻身后的一排排守军,冷肃道:“放了她。” 守军面面相觑,只听城楼上传来郭臻的号令,“你丢掉手中的武器,我就放她走!” 兰姻的悲伤已经浸透到了骨头里,哭道:“不要听他的,阿蛮,你快走!你快走!” 阿蛮没有听兰姻的话,他卸下了腰间的长刀,随手丢在了地上。 他稳稳地走向她,将她从守军的刀下拉了出来,轻轻拭去了她眼角的泪,说道:“阿姐别难过,我记得你说过,将军死战场,天经地义......这是阿姐教我的......“ 兰姻无力地摇着头,未及回应,整个人就被阿蛮扶上了马背。 只见他将缰绳塞进了她的手中,嘴角微微一弯,手拿到唇边,吹了一个响亮的呼哨。 呼哨一响,黑马瞬间四蹄撒开疯跑了起来,它背上驮着兰姻,夹带着劲风,迅捷而有力闯出了城门。 马蹄飞溅起阵阵黄沙,兰姻抓着缰绳的手渐渐用力,扣紧的指节发白,任凭她死命地扯缰也无法调转马头。 “阿姐!跑吧!跑得越远越好!从今日起,你自由了——” 风沙迷住了眼睛,让兰姻再也看不清城内那道身影,泪水止也止不住,顺着干裂的皮肤不断地往下滑落。 兰姻只能侧过头用余光看着那道越来越远的身影,她原本以为早已忘光的陈年旧事,此时此刻却如走马灯一般闪过眼前,前所未有的清晰。 飞沙扬砾,黄尘掀天。 三百残军护送着兰姻急速撤退,而身后的城楼之上却传来了一道暴怒的命令声—— “兰长留,你胆敢诓骗我!箭楼张弓——放箭!” 死寂的战场被一道锐利的怒吼声划破,军令瞬间传遍了十个箭楼,银灰色的箭矢从每个箭楼一抹射出,漫天的箭雨朝着城楼下的那道白衣身影飕飕袭去。 战场之上,烽火翻涌,乌云压城。 那道白影凭一己之力逆行于兵戈箭雨之中,为后方的人拨开了一条逃生的路。 残旗被狂风刮走,极目之处皆是鲜红,那人即便被万箭穿心,也仍是岿然不动,白衣、草木、黄沙都被血色浸染...... 阿蛮在死前才知道,原来一个人可以流出那么多血。 这些年,他以蛊血制毒耗了很多血,他原以为自己身上的血、身上的泪早就已经流尽了,不会再有了。 可是,没想到人的血和泪是流不尽的。 就像人的感情一样,你以为抽干净了,却还是会在某个时刻、某个地点、遇见某个人之后,源源不断地生长出来。 好讨厌啊......他的血竟然弄脏了他的衣服...... 阿姐曾经说过,他穿白衣好看,所以他特意穿了一身白衣,他想穿成她喜欢的样子死去。 这样一来,阿姐来忘川河畔找他的时候,就能一眼认出他了。 可惜......衣服弄脏了...... 第五十八章 阿蛮番外 战事平息之后,兰姻跑去战场为阿蛮收尸。 可惜他的尸首已经被敌军的马蹄碾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 她在尸山血海之中翻找了六天五夜,无法辨认出阿蛮的残骸,只能将他永远留在了肃杀的万人堆里。 兰姻好恨自己,她竟然找不到阿蛮、认不出阿蛮,甚至没能留下一丝关于阿蛮在这世上存在过的痕迹。 最后,兰姻捧着一抔黄土,在平山村的山谷中,为阿蛮立了一座衣冠冢。 她在阿蛮的衣冠冢前跪了三天两夜,对着空坟独自说话,世人都觉得她疯了。 后来,豆豆拿着一个布包袱过来找她,说:“这是兰将军……是阿蛮托付给我,让我一定要交给你的东西——” 豆豆还记得六年前的那个雨夜,阿蛮浑身湿透地闯进了她的家门。 她当时吓了一跳,记不清阿蛮具体说了什么。 只记得他求她帮忙——说是他要去从军了,若有朝一日,他死在战场上,拜托她一定要将这布包袱里的物件交到兰姻的手中。 交代完之后,阿蛮就一把火烧掉了草屋,离开了平山村。 时过境迁,豆豆已经记不清阿蛮的模样。 她站在阿蛮的墓碑前,为其敬了一杯往生酒,“阿蛮,你交代我的事情,我做到了——你安心去吧......” 说罢,豆豆将布包袱放到兰姻手里,转身离开了。 兰姻背靠着坟,她轻轻抚摸着冰冷的墓碑,仿佛能感受到阿蛮生前的温度和气息。 很久之后,兰姻才敢打开那个布包袱—— 里面是一个个精致的木雕,有花、飞鸟、鱼虫、小猫和野狼……这些都是阿蛮亲手雕刻出来的东西。 那年初见之时,兰姻劝阿蛮放下仇恨,放下手中的木剑,“学着削些花雕、鱼雕之类的小玩意”,他便记了一辈子。 兰姻不知道,于阿蛮来说,她的出现就像是一捧黯然的清雪等来了令他甘心融化的春天。 十八岁那年,他真的雕出了她口中所谓的“花锦世界”,可惜后来又是她亲手毁了他的美梦。 其实,阿蛮为兰姻做了很多事情,兰姻都不知道。 譬如阿蛮出征前给她梳头的木梳,就是他六年前亲手为她做的; 譬如阿蛮曾经答应过兰姻,以后要赚很多很多钱给她花,他真的实现了承诺; 譬如阿蛮一直保存着兰姻赠予他的东西,保命的匕首、竹编的流萤灯、穿旧的白袍以及“兰长留”这个名字; 譬如阿蛮一直都知道体内的蛊虫是催情蛊,他自始至终都知道自己喜欢“阿姐”; 譬如阿蛮在凯旋前就偷偷回了一趟平山村,他看到了阿姐为他新葺的草屋,他知道阿姐没有忘记过他。 譬如阿蛮起初并未想过伤害兰姻,兰姻中毒是个意外,他一直在寻找解毒的方法,甚至故意放她去柳州找谢元医治……只是一切都于事无补了。 还有那年,兰姻赶走阿蛮之后,阿蛮跌跌撞撞地跑去破庙,拜在观音神像面前求了七天六夜,许了一个愿望——希望兰姻回到他的身边。 好笑的是,他本不信神,却为了兰姻去求神佛悲悯。 相识八年,相处五年。 除了那缺失的三年,阿蛮记住了兰姻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只是花锦世界芸芸众生,兰姻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阿蛮”这般心心念念都是她的人了。 兰姻抱着那些木雕,失声痛哭,终于将积压已久的难过和遗憾全都宣泄了出来,“阿蛮......对不起,是阿姐错了,是阿姐没用,阿姐明明答应过阿蛮的......可是阿姐一件事情也没做到......对不起......阿蛮,求你回来......阿蛮,你听到了吗?求你回来......” 年少不可得之人,终将会困其一生。 阿蛮结束了葬送整个人生的复仇去往地府投胎,只留下兰姻孤独地站在原地茫然若失。 那天,兰姻在阿蛮的坟头哭了一整夜。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 兰姻醒来之后,发现自己竟然哭死了,如愿返回了天界。 她回到姻缘山之后,告知了月老这一世渡劫失败的消息。 不过月老似乎早就预料到了结果,“这一世,渡生劫,便是要在劫难中出生。人生皆有定数,万不可刻意强求。长留神君因为贪爱一人而心生恶念,所以才会渡劫失败。下一世,你一定要谨记教训,助他避开劫难。” 兰姻蹙眉道:“助他渡劫这件事,我不想干了,也干不了。” 她不想再次站在命簿的开头,见证他必死的结局。 月老伸了个懒腰,了然于胸道:“你要是真的下定了决心,也不会回到老夫这儿来了。” 兰姻丧着脸,不说话。 月老却含笑道:“成神之路举步维艰,你与长留神君错牵了红线,注定要纠缠三生。下一世,你需助长留神君渡情劫。” “如何渡?” “生劫难渡,情劫亦难了。大道无情,唯有忘情方能渡劫。” 兰姻尚未从上一世的经历中脱离出来,悲戚道:“成神必须忘情,做神又有何益?” 月老似笑非笑道:“忘情并非无情,而是不为情所困。” “太绕了,我听不太懂。” 月老笑着问:“那老夫换个角度问你,此去人间走了一遭,你学会了什么?” 兰姻思索了许久,说道:“长生之外,皆是虚无。” 月老指点道:“错,大错特错。” 兰姻蹙眉道:“有何错?” 月老拍了拍兰姻的肩膀,留下一句话,“你去忘川河畔看一眼,就知道错在哪了。” 兰姻虽然嘴上说着不情愿,但是身体还是很诚实。 通界桥下面有一处深不见底的虚空,是连通阴曹地府的忘川河。 兰姻看见忘川河的第一眼,差点没有吐出来。 只见忘川河内,漂浮着无数腐尸的头颅,它们或紧闭双眼,或张着空洞的眼眶,仿佛在诉说着生前的无尽哀怨。 这些头颅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生气,被河水浸泡得苍白而肿胀,宛如一张张恐怖的面具。 更加恶心的是,这些头颅之间还蠕动着密密麻麻的虫子。这些虫子如同蛆虫般扭动着肥胖的身躯,贪婪地啃食着头颅上的腐肉,发出令人作呕的咀嚼声。 河面上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恶臭,混合着死亡与腐败的气息,令人闻之欲呕。 兰姻紧紧捂住口鼻,努力不让这股气味侵入自己的肺腑。 这时,孟婆悠闲地磕着葵花籽走到了兰姻身边,指着虚空之下的一个人,说道:“我从未见过如此痴情的人,他在忘川河畔站了二十年,说是要等他的阿姐来找他,要等她一起入轮回。” 孟婆说完,又转头问兰姻,“要不要去见见他?” 阴曹地府的时间和人界的时间不可一概而论,兰姻死后才能回到天界,彼时阿蛮已经在忘川河畔等了她二十年。 整整二十年,对于一个凡人来说,何其孤独。 兰姻看着那道模糊的身影,心里一阵荒凉,“不必了,他只是长留神君的一个劫,这一世喝了忘川水,前程往事皆不记得......就算我去见了他,又有什么用呢?” 孟婆说:“你倒是想得通透......我且问你,你知道为什么人转世之前一定要喝忘川水吗?” 兰姻问道:“为什么?” 孟婆笑一笑,说道:“因为世间情缘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往事不灭,必将成劫。可惜有的人就是不肯喝下忘川水,若是过不了忘川,就会慢慢变成忘川河里的一具腐尸。” 兰姻皱了皱眉,思索道:“实在不行,你就一脚把他踹晕,喂他喝下忘川水,直接丢到人界去。” 孟婆眼前一亮,“好主意!” 孟婆抖落了一地的葵花子壳,正兴冲冲地准备过去执行任务。 “等等。”兰姻忽然想到了什么,拦住她问道:“你知不知道一个叫做谢昭的人,他去往何处投胎了?” “谢昭?”孟婆想了想说:“印象深刻!那人自愿堕入畜生道,投胎做狗去了。” 兰姻:“蛤?” 孟婆见状,八卦道:“这人原来和你也有渊源?没想到你在人界欠了不少风流债嘛?” 兰姻干笑两声,不知如何作答,“......” 待孟婆送走忘川河畔的那尊大神之后,兰姻也跟着入了人世。 临走时,孟婆问她要不要也喝一碗忘川水。 兰姻看了一眼令人作呕的忘川水,回道:“算了,不用了。” 兰姻觉得记住前程也好,至少下一世能长个记性。 再者,兰姻也有私心,她想记住阿蛮,毕竟要是连她也忘了他,这世上就没有人会念着他了。 第五十九章 风流君子 兰姻正端着酒壶,站在天香阁内最贵的厢房外候着。 按照命簿所写,今日她就能见到长留神君第二世的化身。 这一世,长留神君叫公仪斐,是武林正派第一门“御剑山庄”的二公子。 公仪斐的一生,以二十五岁为界,前半段都是幸福,后半段全是痛苦。 二十五岁以前,公仪斐锦衣玉食、无忧无愁。 他在千人服侍、万人羡慕的环境中长大,又生了一张俊美至极的脸,成了武林中赫赫有名的风流公子。 虽然他的父母死得早,但是他有一个通明达理的掌门爷爷和一个靠谱能干的“扶弟魔”表哥。 原本他可以逍遥自由一辈子,可惜在他二十五岁那年,红月教教徒血洗御剑山庄,告破了公仪斐的真实身世——公仪斐的亲生父亲是红月教已故的教主屠殊,而那个对他视如己出的掌门爷爷却是他不共戴天的杀父仇人。 一夜之间,公仪斐从万人敬仰的名门正派,沦落为人人喊打的魔教之子。 自此,公仪斐背负了“不忠不义不孝”的骂名,他否认身世,拒绝承袭红月教教主之位,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浪荡子。 兰姻看到这里,感慨公仪斐不愿回魔教应该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他若认屠殊作父,那他的名字就得改叫......屠斐。 这名字取的——是个人都想离家出走。 言归正传,公仪斐在被灭门之后,遇上了此生挚爱——翠竹山庄的大小姐,聂仙谣。 两人一见钟情,私定终身。 他们的爱情本该是纯粹热烈而无条件的,一切都很美好,可惜半路杀出来一个“劫”。 这个劫的源头是聂仙谣的倒霉弟弟,聂千臣。 聂千臣这小子坏得很,他想要做武林霸主,奈何没什么本事。 于是,聂千臣就走上了歪门邪道,偷练禁术——《天罡移魂功》。 他利用公仪斐杀害了红月教的“三大司主”,并以天罡移魂功吸走了三大司主的毕生功力。 那夜,月色如血,苍茫大地一片寂静,公仪斐手持长剑,立于破庙之中,除掉了走火入魔的聂千臣。 可公仪斐的行径却被江湖正派误解成——因私怨而杀人。 穷途末路的他终于看透人心伪善,回到红月教成为魔教新主。 彼时,聂仙谣得知自己的亲弟弟被心上人杀害,孤身前往红月教寻找公仪斐,想要讨个说法,结果被魔教教徒虐杀。 公仪斐知讯已晚,爱人已逝。 爱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 千帆过尽,他再也无法苟活于世,最终自戕而亡,为聂仙谣殉了情。 总之,这一世狗血至极,每个人都癫得三观稀碎。 兰姻读完命簿之后,两眼一黑,一度觉得这是司命神君梦游写出来的本子。 上一世,兰姻人人都想救,结果谁都没救下;这一世,兰姻只为公仪斐而来,立誓为他扫清“桃花劫”,帮助他破除情执、坚守道义。 ...... 自从屠殊死后,红月教教主之位空缺了二十四年,“三大司主”各掌一司,共同维系着红月教的稳定。 这三大司主性格各异,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忠于红月教,一心想要复辟魔教,卷土重来。 收服敌人最有效的方法无非两种:要么把他们打服,要么就直接加入他们。 很显然,兰姻做不到前者。 于是,兰姻过忘川,入轮回,以胎生之体降生于人界。 在四岁那年,她成功打入了红月教内部当卧底。 往后二十年,她死乞白赖穷追猛打,拜三大司主为师,成了他们最衷心的“狗腿徒儿”。 其中故事,一把辛酸泪,不提也罢。 筹谋了这么久,兰姻终于能在此时此地见到公仪斐了。 如今,公仪斐年方二十四,再过一年就是他命中大劫的开始。 公仪斐生性风流,自从及冠之后就更加放纵自由。 这些年,他到处游山玩水,每逢一处新地界,就会找歌楼乐坊饮酒作乐。 天香阁是临安城内最负盛名的乐坊。 这座乐坊里的乐伎大多出自教坊,歌舞技艺数一数二,不过她们一般只接待官吏,卖艺不卖身。 公仪斐虽是武林人士,但行走江湖结识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其中就有临安知府宋时覃的独子,宋景云。 这次,公仪斐到了临安地界,必然会和宋景云一起来天香阁寻乐子。 此时,兰姻已经混入天香阁扮作了侍女。 她站在二楼厢房外的栏杆边上,目光穿越喧闹的人群,聚焦在厅堂中央的环形舞台上。 舞台美轮美奂,宛如一朵盛开的莲花,身姿曼妙的舞伎们在台子上伴随着靡靡之音扭动腰肢。 舞台两边的红色绸幔被夜风吹动,与舞伎共舞。 纵然人界朝代更替、盛衰兴废,距离上一世已经过去了百年,也无法改变隐藏在纸醉金迷之下的虚无的内核。 上一世的纷繁景象,在兰姻脑海中如同走马观花一般掠过,唯独阿蛮的死,却像一颗钉子扎进了她的心中,让她记忆犹新。 “要是阿蛮也能看到这番光景就好了。”兰姻低喃一声。 话音刚落,她透过层层叠叠的绸幔缓缓看去,只见两个男子正朝着她这边走来。 看清了其中一人,兰姻一时发怔,差点将手里的托盘摔落。 那人长身玉立,轻裘缓带,手执一柄白玉骨扇,沿着步梯往回廊这边缓缓走来。 他身着赤色里衣外罩朱湛色外袍,腰间系着一条玉带,勾勒出宽肩窄腰的体态,白玉冠束起一头青丝,随风飞扬,潇洒自然。 随着他的靠近,兰姻隐隐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袭来,那味道就像是从他骨子里透出来的,很好闻。 他与她擦身而过,目光交汇,匆匆一眼,就像春雨一般润物无声。 是他。 兰姻认出了公仪斐——阿蛮的转世。 等到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公仪斐已经转身走进了隔壁的厢房,兰姻下意识迈步跟着走了进去。 厢房内燃着淡淡的熏香,窗户紧闭着,光线昏黄,内里靠墙置放着两张坐榻,铺着锦缎绒毯。 一名乐伎已经在屏风后等候多时,看到客人到访,便立刻抱起琵琶拨弄琴弦,房里瞬间响起了靡靡之乐。 宋景云径自坐在了榻上,正待享受片刻的安愉,却发现了一个不速之客。 他盯着兰姻问道:“你跟着进来做什么?” 兰姻厚着脸皮说道:“小奴给二位公子倒酒。” “你不知道本公子不喜欢陌生人服侍么?”宋景云略显不耐地挥了挥手,朝着兰姻吩咐道:“把酒留下,你出去。” 好不容易混进来,岂能你让我走就走? 兰姻站在原地不动,下意识看向公仪斐,想要再多看他几眼,却正巧撞上了他的视线。 公仪斐拿着空空的酒盏,斜靠在榻上,眼神悠闲地朝着她看来,缓缓说道:“站得那么远,你想给谁倒酒呢?过来我这里。” 他的眸子里透着一股子认真,但是嘴角的弧度以及他淡淡的嗓音,反倒让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在开玩笑。 公仪斐的样貌和阿蛮实在是太像了。 兰姻一瞬间看得有些失神,被蛊惑着朝他走了过去。 等到她走近之后,公仪斐却一把扣住了她手腕的脉门,将她揽进怀里,慵懒而随意地问道:“我很好看么?为何一直盯着我看?” 兰姻心跳一滞,目光流转在这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上,却发现近在咫尺的这双眼眸恣意散漫,风流旖旎,十分陌生。 兰姻立刻清醒过来,意识到眼前人已经不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了。 她连忙起身后退了两步,垂眸恭敬道:“公仪公子天人之姿,自然好看。” 公仪斐凝着兰姻的眸子,“哦?你认识我?” 第六十章 想勾引我? 兰姻心里咯噔一下,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连忙找补道:“小奴曾在集市上见过有人贩卖公仪公子的画像,那画像惟妙惟肖……而且公仪公子的长相极为出众,小奴一下就认出来了。” 公仪斐原本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宋景云突然打断。 宋景云不耐烦道:“天香阁什么时候来了个这么不懂规矩的丫头?叫你出去不出去,叫你倒酒不倒酒,磨磨蹭蹭讨人烦……” 被宋景云这么一骂,兰姻反倒得了空档。 她连忙转身凑到宋景云身边,为他斟了一杯酒,殷勤道:“公子,请用酒。” 宋景云像是吞了火药,不满地“哼”了一声,接过酒盏,猛灌了一口酒。 公仪斐侧目看着他,问道:“今日又是谁惹你发这么大火?” “还不是因为——”宋景云停顿了一下,扫了一眼身旁的兰姻,收低音量说道:“我爹逼我去科考,可你知道我的性子,让我去科考当官,还不如直接杀了我!” 宋景云今年方才十八,性子直率、脾气又急,叛逆期总是想和家里人对着干。 他尚且不知道自己的家底有多好,他的知府老爹本想给他铺平一条通官大道,他偏偏觉得官场没意思,想要和公仪斐一样做个逍遥快活的江湖人。 公仪斐虽然比宋景云年长六岁,但是从未把宋景云当成小孩来看,相反他很能理解宋景云的想法。 两人臭味相投,便称知己。 公仪斐斜靠在美人榻上,悠哉地笑了笑:“江湖确实比官场自由,不过身在江湖也不全然尽兴,难免会被仇家惦记。” 兰姻听完这话,用余光扫了公仪斐一眼,不由觉得他话中有话。 “斐,也有仇家吗?”宋景云好奇。 公仪斐似笑非笑,说道:“有许多,不过大多都是追着要我还情债的姑娘。” 还真是风流而自知,不要脸到极致。 要是换作别人说出这话,宋景云好歹要吐槽这人太会装腔,但是这话从公仪斐嘴里说出来,宋景云真是深信不移。 “斐这么多年难道没有遇到过心仪的姑娘吗?” 兰姻默不做声地偷听着二人的谈话。 只见公仪斐摇了摇头,目光却落在屏风后正在弹琵琶的乐伎身上,缓缓说道:“美人很多,能入我眼的屈指可数。” 宋景云看出来了公仪斐的心思,“她叫怀玉,是云香阁里最会弹琵琶的乐伎。” 公仪斐漫不经心地放下茶盏,紧盯着屏风后的美人,说道:“被褐怀玉——极好听的名字......怀玉姑娘谈了这么久的曲子,手一定酸了吧?过来与我同饮一杯,如何?” 琵琶声蓦然停下,怀玉一手从琵琶弦上滑落,一手抱着琵琶,缓缓走了出来。 宋景云见状探起身子,目光炯炯地凝着怀玉。 只见怀玉脸上覆着一块面纱,遮住了大半张脸,她缓缓挪步至公仪斐身前,有礼道:“怀玉见过公子。” 公仪斐斜靠在榻上,伸手扶住了怀玉的手,将她带到身边,幽幽道:“怀玉姑娘素手纤细修长,可惜手掌心都是茧子……看来是不光勤勉于琴技,还深谙武功吧?” 怀玉闻言脸色突变,眼眸里透出一丝杀气。 刹那间,她从琵琶后面抽出一把匕首,冷不丁地朝着公仪斐的咽喉刺去,喊道:“公仪斐,拿命来!” 公仪斐神色自若地偏过头,手执白玉骨扇快速格挡住了怀玉手中的匕首。 宋景云见状连忙躲至墙角,惊喊道:“怀玉!你、你在做什么!” 怀玉步步杀招,斜手紧握着匕首往公仪斐的心口刺去,怒道:“公仪斐!你爷爷公仪肃害死我爹爹!今日,我要拿你来偿命!” 公仪斐身形如风闪身避过,正准备反手制住怀玉,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动手,只听“叮”一声,怀玉手中的匕首冷不防地滚落在地。 怀玉面目狰狞地瞪大了双眼,身子忽然僵硬地倒在了地上,失去了最后一丝生气。 宋景云捂着嘴,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公仪斐也有些错愕地抬眸看向身前的兰姻。 不经意间,兰姻收回手中的花瓶抱在怀中,试图掩饰住花瓶底部的血迹,磕磕绊绊地说道:“小奴……也不知道,她这么不经打......” 公仪斐连忙去探怀玉的鼻息,“她死了......” 任人满腹想象,也难以相信一个“弱女子”竟然徒手用花瓶砸死了另一个“弱女子”。 花瓶自然没办法瞬间砸死一个人,不过是兰姻在砸下去的时候,偷偷使用了内力,震碎了怀玉的经脉,使得她死于无形之中…… 为了不让公仪斐看出端倪,兰姻只好演一出戏了。 只见兰姻面露惊恐之色,尖叫道:“死、死了?啊啊啊啊啊——” 公仪斐耳膜一震,霎时有被兰姻刺耳的尖叫声吵到。 兰姻随之甩手将花瓶摔到地上,颤颤巍巍地说道:“她、她死了……小奴不是故意的!” 公仪斐坐回榻上,神色不明地盯着兰姻看。 兰姻慌忙前进两步,吓得躲到了公仪斐的脚边,身子紧紧蜷缩起来,头也不敢抬,低声呜咽道:“小奴只是想、想救公仪公子……这人死了,小奴可怎么办呀……呜呜呜……” 兰姻泪流满面秋水盈盈,公仪斐却无动于衷。 反倒是宋景云怜香惜玉,他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看着兰姻安抚道:“没事没事,刺客已死,你功不可没。” 兰姻控制不住泪水往下流,一边发抖,一边哽咽,紧紧抓着公仪斐的衣袖,试探道:“公仪公子……小奴为您杀了人……您可不能丢下小奴不管了……” 公仪斐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纵着兰姻肆意哭泣,一言不发。 宋景云朝着兰姻说道:“你放心,斐是有恩必报的君子,他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公仪斐闻言,眼尾微微上翘,终于开口道:“嗯,你放心......我会帮你报官的。过失杀人……最多判个十几二十年吧?” 兰姻闻言“哇呀”一声,哭得更大声了。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她特意跑来天香阁帮公仪斐避劫,他不感恩戴德就算了,竟然还想把她送去官府? 兰姻真该放任怀玉捅他那么一刀,让他疼上十天半个月。 想到这里,兰姻抱住了公仪斐的大腿,委屈道:“小奴怎么那么命苦哇!上无老下无小,尚未成亲,孤身一人在勾栏瓦舍讨生活……银两还没赚到,就把自己的后半辈子搭进牢里去了……这世道太苦了,活不下去了,小奴倒不如死了算了……” 兰姻哭得口干舌燥,却也没见她有勇气往墙根上一头撞死。 宋景云心思单纯,没看出有什么不对,反而心疼地劝说道:“刚才这事我看得清清楚楚——你这不叫过失杀人,叫作正当防卫……顶多赔几个收尸费,倒不必真的坐牢……而且这临安城里最大的官就是我爹,只要我让他出面说两句,这事儿就好解决。” 兰姻听到这里方才止了闹,她用公仪斐的裤角擦了擦眼泪,看了一眼宋景云,低声问道:“公子说的话可算数?” “算数!”宋景云猛点头道:“我这就回去找我爹帮忙。” 与此同时,公仪斐略带疲色地歪坐在榻上,挪了挪麻木的腿脚,“结束了吗?结束了就松开我的腿。今日没了兴致,我要先走了。” 兰姻怔然松开了手。 公仪斐起身走了两步,低头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转眼又将视线落到兰姻身上,一番打量之后说道:“她要是没死,我倒是还能问清楚,她死前说的那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兰姻装蒙道:“她、她死前说了什么吗?” 公仪斐脸上笑意尽失,转身欲走。 兰姻紧跟其后。 公仪斐往外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来,沉声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兰姻揉了揉红肿的眼睛,仰头看着公仪斐,“小奴以后就是公仪公子的人了,公子去哪,小奴就去哪。” “你什么时候成我的人了?我同意了吗?” “就等公仪公子同意了。” “哦?”公仪斐神色流转,骤然换了一副脸色,俯身欺近兰姻,挑起她的下巴,慵懒一笑道:“你这么弱不经风,做我的人,能抗得住么?嗯?别一个晚上就折腾坏了……” 公仪斐凑得很近,温热而暧昧的气息倾吐在兰姻的唇边,使得她这个活了几百岁的人都忍不住害了臊。 兰姻一时间不知怎么回话。 公仪斐却退了两步,笑道:“还以为你脸皮有多厚,原来这么不经撩。” 兰姻顿了顿,佯装娇羞之色,“小奴说到底还是个女子,脸皮再厚也会脸红的。” “呵呵,巧舌如簧。”公仪斐笑了笑,收回手,转身而去。 兰姻仍是没有停下脚步,跟着公仪斐走出了云香阁,佯装无害地说道:“公仪公子收了小奴,只需管吃管住,小奴任凭公仪公子采撷。” 俗话说得好,做人没必要太正常,死缠烂打不失为一种招数。 公仪斐不回头,问道:“你图什么?” 只见一辆赤壁红绸的马车停在路边,车夫看到公仪斐走了出来,便立刻掀开了帘子。 兰姻见他要走,立刻说道:“我图你好看。” 公仪斐已经踏上了马车,却在听到这句话之后转过身来。 他低头看着兰姻,轻笑了一声,“想勾引我?你还差了一点。” 先前更害臊的话都说出来了,兰姻也没了羞耻心,直白道:“只是差了一点,不是两点。公仪公子告诉小奴差在哪一点,小奴可以改。” 公仪斐怔了一下,随后轻笑一声:“差在太呱噪。” 话罢,他整了整丝毫未曾凌乱的衣襟,掀开车帘步入马车之中。 兰姻见他进去之后没了动静,有些失望地站在原地。 公仪斐不喜约束,这些年在外游历期间,除了马夫之外,身边从来没有小厮和丫鬟跟随。 想来公仪斐是不吃这种死缠烂打的招数,看来得换个法子接近他了。 刚这么想着,只听一道温润的声音透过马车车窗传出来,“站在外面做什么,不是说要跟着我么?” 他同意收下她了?! 兰姻呼吸一滞,连忙跨上了马车,说道: “多谢公仪公子收留!” 兰姻在马车里拣了个软榻坐下,七上八下的心总算是落了地。 公仪斐见兰姻没规没矩地坐进了马车内,面上也不恼,只是静静地盯着她看。 只见她靠在车窗边上,两只眼睛兀自朝着外面看,不论看到什么都是一副纯真至极的模样。 要不是刚才发现她用内力杀人的手段,只怕他第一眼也会以为她是个柔弱纯美的小白花。 第六十一章 笔墨丹青 临安已经进入初春时节,暖潮浮动,春分和煦。 公仪斐在临安相中了一间别院,租下来准备小住半年。 这间别院是个一进院落,四方格局,南北通透。 统共三间屋舍一览无余,主屋、庖屋和仆屋围成一圈,院子里设有几张石桌石椅。 石桌旁还有一棵与屋比肩的杏花树,叶嫩花初,再等几个月,就能看到花开满枝头的盛景。 兰姻追随公仪斐在临安城游历了几日之后,才知道原来做人可以这么快乐。 公仪斐总是能在一些看似不起眼的事情上,寻找到常人不曾察觉的乐子。 譬如,他热衷于制作各种味道的香膏香料,租下这间别院就是为了采集杏花制香;他会留意女子的胭脂,深入研究这些配色有什么不同之处,还会在兰姻的唇上试色;他能在巷弄间找到连当地人都未曾听过的手工摊子,甚至说服手艺人把绝门技艺传授给他…… 好像除了干正事,吃喝玩乐他什么都干。 当然,有时他的乐子也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譬如他能在街头买走最后一个小童哭喊着要买的糖葫芦,然后在小童震惊的目光下还朝着人微笑。 而最近,公仪斐异乎常人地执着上了作画,兰姻就莫名其妙地成了他的陪练。 起因是他在市集上看到了一幅自己的画像,虽然画师的手法娴熟,但是公仪斐总觉得那幅画像没能完美地呈现出他的风采。 于是,他决定亲自动手画一幅自画像。 此时,兰姻正捧着一面铜镜站在杏花树下,阳光如金丝般洒在院子里,斑驳的树影随着微风轻轻摇曳。 公仪斐坐在石桌旁,手持画笔,全神贯注地照着铜镜描绘画纸。 兰姻已经连续做了三个时辰的人体支架,腰酸腿疼,好不难受,她动了动身子试图舒展了一下筋骨。 公仪斐见状,苛刻地提醒道:“别动,镜子歪了。” 兰姻发觉公仪斐最近跟她说话越发不客气。 可偏偏她先前放话说愿意当他的人,任凭他差遣。即便她现在满腹怨言,也无从说出口。 想到这里,兰姻只好顺从地摆好站位。 然而,公仪斐再次指点道:“镜子抬高一点......往左一点......” “不对,不是往你的左手边,是往我的左手边......再下来一点......不对......” 兰姻照做了几回,公仪斐还是不满意。 她算是明白了,他不是对她不客气,而是在故意刁难她。 既然如此,兰姻只好破罐子破摔。 她干脆利落地放下铜镜,朝着公仪斐说道:“公仪公子这是在拿小奴当猴儿耍么?” 公仪斐不做回答,隔了一会儿终于落下了笔,他勾了勾手指示意兰姻上前,“你过来帮我看看,这幅画好不好看?” 兰姻不知道公仪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将信将疑地走了过去。 只见宣纸上画得根本不是他自己,而是一个女子。 那女子站在杏花树下,薄粉敷面、腰若约素,纤纤玉手扯着半解的衣带,双瞳剪水、雾里看花,尽是一副媚态。 兰姻品鉴了一番,觉得这画里的女子美虽美,但是怎么看怎么眼熟—— “这女子......该不会是小奴吧?” 公仪斐似笑非笑地说道:“不是你,但确实是以你为模子描的。” 兰姻一听,顿时觉得被他言语侮辱了,一时间忘了使用敬语,微微怒道:“你竟然照着我的样子画艳图?” “这叫在合理范围内发挥想象力。”公仪斐收起画纸,缓缓说道:“这幅画我要拿出去卖,卖出去的银子我七你三。” 兰姻知道公仪斐是想故意试探她的底线。 她自然不能如此轻易被他激怒,只好忍下这口气,抬手比划了一个数字,正色道:“小奴六,公子四。” 公仪斐眉角微扬,语气不容置疑道:“五五分成,不准还价。” 兰姻抓紧拳头,阴恻恻地咬牙道:“成交!” 令兰姻没想到的是,当时她这一句无心又愚蠢的话,竟然让她......狂赚一百两白银! 谁能想到,公仪斐竟然把这幅艳图卖给了临安城的画铺,并让画师临摹了整整一百份拿去各地买卖。 由于御剑山庄二公子公仪斐的名号原本就声名远扬,他的画作一经入市,就被人抢售一空。 一方面,兰姻不得不佩服公仪斐的商业头脑。 另一方面,她也从中探出了一些端倪——公仪斐看似轻浮风流,实则心思藏得很深,他这是在变着法子查她的身份。 这些画散播出去之后,江湖上都在猜测画上的女子究竟是谁,又是哪个女子能入得了公仪斐的眼。 不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兰姻笃定:任凭公仪斐怎么查,都不可能查出她的身份。 这些年,兰姻习得一手神乎其神的易容术,每次离开红月教都不会以真面目示人。 江湖人只知道红月教三大司主有个徒儿,好做梁上君子,专门在道上接一些窃夺财物的脏活,却不知道她是男是女,多大岁数,更无一人真正见过她的真容。 而这次,兰姻为了接近公仪斐,日日腻在一起不方便易容,只能以真容相见。 因此,公仪斐绝不可能以她这副面孔查出她的真实底细。 兰姻赚到钱之后,尝到了甜头。 这几日,她一直跟在公仪斐身边打旋磨儿,求他再多画几幅艳图拿去卖。 可惜公仪斐没能靠卖画查出兰姻的身份,只好撩撩袖子收手不干了。 是夜,月白如雪,皎皎月辉洒落在窗前。 兰姻正在自己的屋里清点私房钱,突然一支铁箭如白虹贯日,自高处俯冲而下,直直朝着兰姻眼前袭来。 兰姻低垂眉眼,不动声色地侧身走开,铁箭不偏不倚地避过了兰姻的肩头,“铮”得一声,扎进了地板之中。 她用余光扫了一眼窗外,只见一道黑影匆匆从房梁上掠过,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兰姻不慌不忙地关上了窗户,拔出了地板上的铁箭。 只见铁箭的箭羽是用极为普通的白鸽翅羽制成,唯一不同寻常的地方是,箭羽羽毛的根管部分涂抹着赤红色的染料。 红羽传信,这是红月教发送任务信息的秘密路径。 未经一丝犹豫,兰姻娴熟地将箭羽摘下,从羽毛根管里抽出一页绵纸,只见上面小字写着——临安知府,斩渊剑谱。 红月教教徒平日除了练功修行之外,还会出教做任务,小到寻宝、劫狱,大到杀人、夺财......基本都是一些“得人钱财,与人消灾”的活儿。 每次红羽传信的任务,都会经由红月教执事司的大司主“罗姬”拣选之后,指派给距离任务点最近的教徒执行。 而这次兰姻接收到的任务,就是前往临安知府的府邸盗取《斩渊剑谱》。 第六十二章 斩渊剑谱 《斩渊剑谱》是江湖已经失传多年的武功秘籍,分为上下两册。 江湖人口耳相传:《斩渊剑谱》是红月教的前教主屠殊之遗着,传言此秘籍所写剑式分阴阳两极,可叫习得此剑法之人功法大增,出剑可裂山断流、神鬼难测...... 虽然传说是夸张了些,但是新一辈都没真正见过这册剑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这么厉害。 据兰姻所知,《斩渊剑谱》早就在二十四年前的武林正邪大战之中被毁。 而这次红羽传信却放出消息:近日,临安知府的独子宋景云在黑市重金买下了《斩渊剑谱》的上册。 虽然不知真假,但是红月教找了《斩渊剑谱》整整二十四年,自然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兰姻迅速把屋子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收拾好,换了一套夜行衣,易容乔装成男子模样,悄无声息地跃上了屋顶,往临安知府府邸的方向飞去。 知府府邸不比寻常百姓住宅,必须由府衙大门穿过仪门、大堂、二堂,才能进入知府内宅。 而宋景云的居所位于内宅西厢房,刚巧是在府邸最里面的位置。 不过,兰姻是临安知府家的常客,她曾出入府衙两次,分别从死牢劫人、从知事堂偷证……知府府邸内的守卫像是一群饭桶,丝毫没有察觉到她的动向。 前两次作案,她来去自如。 第三次作案,熟门熟路,就像在逛自己家的花园。 兰姻干脆利落地穿梭在府衙的檐顶,四下望去,零散的守卫果然还是没有注意到她。 月色皎皎,兰姻隐匿于暗处,身形如电,纵跃如飞。 很快,她就找到了宋景云的卧房位置。 夜风吹过阵阵凉意,兰姻屏息掀开了屋顶的一块瓦片,并从腰间取出一支迷香点燃,沿着屋顶漏出的洞口放了下去。 等待片刻过后,只听屋子里传出了均匀的鼾声。 兰姻施以轻功,小心跃下屋顶,见院中四下无人,迅速跳窗而入。 屋内一片漆黑,兰姻的眼睛快速适应了黑暗。 她环顾四周,翻找着房中的书桌、书架、箱子、柜子......然而,并没有找到传言中的那本《斩渊剑谱》。 兰姻踌躇了一番,转身看向床榻的位置,心道:这小子该不会睡觉也抱着那本剑谱吧? 兰姻拨开床帘凑近一看,果不其然,只见宋景云脑后的软枕下藏着一本剑谱,剑谱的一角微微露了出来。 兰姻蹑手蹑脚地提起软枕,试图将宋景云的脑袋往侧面移开。 与此同时,宋景云突然翻了个身,面向兰姻,摁住了她的手腕。 兰姻动作一滞,差点就要从腰间抽出武器,只见宋景云贴实安稳地闭着双眼,口中低低吟喃道:“好吃好吃,昂……多来点……” 宋景云一边念叨着梦话,一边将枕头捂得更加严实。 兰姻摇头暗道:没出息的家伙,睡着了还想着吃。 宋景云头脑简单、满脑浆糊,要是让他持有《斩渊剑谱》,恐怕他还没练成斩渊剑式,就被江湖人哄骗得连脑浆也不剩了。 想到这里,兰姻毫不含糊地往他的脑门上狠狠捶了一下,直接将他敲晕。 兰姻见宋景云昏死了过去,快速从枕头底下掏出剑谱,放入怀中。 不多驻足,兰姻准备翻窗离开,只见一道银光突然朝她射来——是暗器! 兰姻飞速侧身避过,转头看向来人。 与此同时,一个黑影突然从房梁上一跃而下,那黑影飞走的姿势透着些女气,乍一看便可以看出那人是个女子。 “小贼,快把《斩渊剑谱》交出来!”那黑影开口说话,果真是个女子。 兰姻轻笑一声,刻意压低声线幻作男音,说道:“呵呵,还真是小偷遇上贼,谁也别说谁。” 那女子带着面纱,月光映照出了她的上半张脸,娇俏的鼻梁下是一双不怒自嗔的眼睛,“你是有眼不识泰山!要是你知道了本姑娘是谁,保管你吓得跪地求饶。” 兰姻见这蒙面女子口出狂言,不由觉得有些好玩,随口挑逗道:“本来不想与你痴缠,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瞧瞧你这面纱之下,究竟是何模样~” 话音未落,兰姻便伸手向蒙面女子脸上的面纱抓去。 女子反应迅速,身形一晃,轻巧地躲开了兰姻的攻击。 她的眼神中闪过一抹不屑,也带了几分怒意,“哼!想知道本姑娘是谁,不妨先胜过我再说!” 话音落下,那女子就急不可待地反手回击一掌。 一袭黑衣猎猎翻卷开来,只见她腰间的银白腰带上勾着几片竹叶状的配饰。 兰姻气定神闲地观察着蒙面女子,并未使出全力与之交手,拳风掌影交错间,只想试探对方的路数。 几回合的缠斗下来,兰姻心中暗自琢磨,这蒙面女子虽然身手敏捷,但是内功不足,所出招数也看不出是哪门哪派的武功,倒像是个三流的杂学弟子。 想到这里,兰姻仅用两成功力就压制住了女子,还趁机摸了摸她的耳垂,低声暧昧地说道:“若是今晚不能分个胜负出来,我怕是得和你在这里缠到天明了呢!” 蒙面女子眼中闪过一丝怒意,“可恶,登徒子!” 说完,蒙面女子用力一抖手腕,三根银针如同流星划过夜空一般,向兰姻激射而来。 银针速度极快,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道白色的轨迹。 兰姻心中一凛,连忙拿起桌上的酒壶猛地一挥,“想不到你还是个玩花招的主儿!” 只听“铿”的一道金属碰撞声在屋内回荡开来,兰姻手中的酒壶准确无误地挡住了蒙面女子飞来的暗器。 兰姻后退两步,立刻辨认出了扎在酒壶上的那三根银针,“水袖梨花针?翠竹山庄的暗器,你是……聂仙谣?” “哼!小贼!猜出了本姑娘的身份,你就只有死路一条了!”话罢,聂仙谣又从袖中掏出暗器。 在短暂停顿之际,兰姻巧妙地使出了一个分筋错骨手,在半空中折了个角度,直扑聂仙谣的侧脸而去。 犀利的掌风掀开了聂仙谣脸上的面纱——兰姻如遭晴天霹雳,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聂仙谣的长相居然和上一世的谢韵庭一模一样! 世上不可能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可惜偏偏被兰姻遇上了——难不成聂仙谣是谢韵庭的转世? 可明明她上一世还温温柔柔、手无缚鸡之力,这一世居然刚见面就喊打喊杀。 想到这里,门外骤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少爷房中有声音,快去看看!” 不好,被人发现了。 兰姻闻声而动,顾不得与聂仙谣“叙旧”,猛然加力逼退了她半步,并迅速拉开距离,“小美人,不和你玩了,我先走一步!” 话罢,兰姻抛下聂仙谣,闪身跃窗而逃。 第六十三章 掉马现场 兰姻回到房中之后,快速卸下易容,换了一身常服。 收拾好了一切,兰姻躺在床榻上,正准备细细品读《斩渊剑谱》,然而刚翻开第一页,差点没把眼珠子闪瞎。 只见纸上绘着三男一女,袒胸露体,半似含羞半推托,情景质朴生动…… 兰姻怀疑自己学识浅薄,没见过世面,不信邪地继续往后翻,只见画上各种交欢姿势层出不穷,甚至还有各种辅助道具…… 丫的!这根本不是剑谱!是春宫图啊! 兰姻气得发颤,一把将春宫话本扔了出去。 与此同时,房门忽然被人推开,话本顺势砸向了来人,并顺着来人的步伐反弹到了地面上。 兰姻看清了来人,连滚带爬地下了床,“公仪公子?” 真该死,别的时候不来,偏偏选这个时候来。 公仪斐脚步停顿,低头看向了脚边翻开的春宫话本。 兰姻急忙阻拦,奈何他已经眼疾手快地捡起了话本。 公仪斐翻了两页,脸不红心不跳地看着兰姻,打诨道:“哦?看不出你原来还有这种爱好?” 兰姻顿时无地自容,尴尬得站在原地,无处安放的脚趾恐怕能把姻缘山上未开发的地都给抠出来。 她讪笑了两声,说道:“上回小奴见公子画艳图的技艺出神入化,所以买了本教材回来研究学习。” “我不是现成的教材么?你怎么不直接找我讨教?”公仪斐一边说着话,一边朝兰姻走了过来。 兰姻莫名感受到了他身上微末可察的暧昧气息,不由得后退了几步,退到床边无路可退,方才停下。 兰姻如芒在背,警惕道:“公仪公子想做什么?” 公仪斐突然俯身凑近她,呼吸落在她白皙细嫩的耳根,轻笑道:“与你讨教房中术。” 兰姻撞上了公仪斐的胸膛,鼻端嗅着他的体香,定了定神说道:“公仪公子身边的美人多到可以扩建两三房了,难道还缺小奴一人么?” 公仪斐亲昵地笑道:“缺一个能‘上房揭瓦’的。” 兰姻露出三分笑意,皮笑肉不笑地回道:“小奴要是有本事上房揭瓦,就不会给公仪公子端茶倒水了。” 公仪斐闻言不动声色地握紧了兰姻的手,细细摩挲着说道:“初次遇见之时,我就发现你这双手细嫩得很,不像是常做粗活的人。” 公仪斐惯会识人辨物,他曾凭怀玉手上的茧,就察觉出了怀玉是练武之人;而兰姻向来爱惜自己的手,不常使用硬兵器,所以手上几乎无茧。 可恰恰就是这双干净的手,使得她塑造的身份产生了漏洞。 兰姻不知如何解释,只听公仪斐在她耳边连问三个问题,“你究竟是什么人?刚才干什么去了?又是谁派你来杀我的?” 兰姻闻言眼眸微颤,眼眶瞬间红了一圈,低声委屈道:“实在是冤枉……小奴是公仪公子的头号追随者。公子在小奴心中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小奴怎会是来杀公子的呢?” 见兰姻避重就轻地回答问题,公仪斐弯下腰,更近一步道:“你还真是左脸皮撕右脸皮,一半不要脸,一半厚脸皮。” 兰姻继续狡辩道:“小奴跟公子这么久了,若小奴真的想杀公子,早就动手了,何须再演呢?” 公仪斐眸色流转,轻轻松开了手,说道:“你的戏确实演得好,不过时间久了就会露出马脚,我不介意再留你一些时日,看你究竟想演哪一出。” 话罢,公仪斐将春宫话本还给兰姻,转身离开了房间。 兰姻听觉门外没有了人息声,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公仪斐已经对她起了疑心,他迟早会追查出她的身份。 她再呆下去也无用,得先离开他避一避风头,至于为他渡劫的事情,只能在暗中执行了。 次日一早。 兰姻收拾好了包袱行囊,正准备一走了之。 院子里忽然传来人声,兰姻隔着门缝偷偷看了一眼,竟然是宋景云找上了门。 与此同时,公仪斐正坐在院中制香,石桌上整齐划一地放着白檀、沉香、甘松、白芷等原料。 宋景云揉着额头上的红肿部位,朝着公仪斐大吐苦水道:“昨天我家遭了贼,那贼人趁我熟睡,居然打了我一拳,可真是疼死我了!” 公仪斐用木杵捣磨着石臼里的香料,见怪不怪地说道:“你家不是经常遭贼人惦记么?” 宋景云拣了张石凳坐下,纳闷道:“之前那些贼来我家,要么就是来偷卷宗物证,要么就是来劫死囚,可是这次来的贼人不一样!” 公仪斐不甚在意,轻飘飘地接话道:“哦?有什么不一样?” 宋景云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道:“这贼人惦记的东西应该是我。” 公仪斐抬眸,略感兴趣地问道:“何以见得?” 宋景云信誓旦旦地说道:“昨夜那贼人来我的房间翻得一团乱,金银财宝都没偷,就趁我熟睡揍了我一拳。若不是冲着我来的,那还能怎么解释?” 听到这里,兰姻收紧了下巴,差点失去表情管理。 宋景云还真是仗着自己有嘴就到处乱说。 公仪斐失笑一声,“临安有谁敢闯知府府邸来揍你?” “谁知道啊......我家的守卫成天只会浪费米饭,连我也保护不好。”宋景云撅了撅嘴,四下张望了一阵,话锋一转,突然朝着公仪斐问道:“对了,你先前不是收了一个丫鬟吗?她怎么不在?” 公仪斐眼皮也没抬一下,轻飘飘地说道:“她在门后偷听我们讲话呢~” 兰姻心里打了个寒噤,原来他一早就发现她在偷听了。 正想着要不要现身给个说法,只听公仪斐不露形色地吩咐道:“既然睡醒了,就别闲着了,出来看茶吧。” 此话一出,兰姻没辙了,只好将包袱扔回床榻,走出了房间。 三月春风轻拂,院中的杏花树刚结出花苞,树梢在微风轻拂下微微拂动,扰乱了兰姻的心神。 兰姻一边站在石桌旁添茶倒水,一边细听着两人的闲谈。 宋景云紧接着刚才的话题,说道:“这事儿搁在谁身上都得思虑几天,我平时也没得罪什么人,怎么会有贼人专门来揍我一拳就跑了。” 公仪斐漫不经心地往石臼里添了几片白芷,一边磨香,一边问道:“你房里什么东西都没少么?” “唔......”宋景云回想了一阵,说道:“对了!确实少了个东西!可是贼人也没必要偷那个东西啊?” “是什么东西?” “春宫话本!” 公仪斐似是想到了什么,将手中的木杵搁在桌面上,定睛看向宋景云,复述道:“春宫话本?” 完了,要露了馅。 兰姻汗流浃背地蜷起了脚尖,梗着脖子往公仪斐的身后退了一步。 “对啊。”宋景云有些生气,说道:“偷什么不好,偏偏把我珍藏多年的仙品给偷了!想来这贼人还是个色中恶鬼,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趁我睡着的时候,对我做些什么……” 兰姻两眼一晕,真想把宋景云的脑浆摇匀了,再让他开口说话。 公仪斐瞥了兰姻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道:“这么巧,我身边这个丫头也喜欢研究春宫图。昨夜我还看见她拿着话本在读,你们倒是可以好好讨教一下。” 第六十四章 将错就错 兰姻看着公仪斐呵呵干笑了两声,连忙接话道:“小奴学艺不精,上不了台面,还是不和两位公子讨教了。” 宋景云像是耳朵脱了窗,公仪斐这般明显的“暗示”竟是一点也没听懂,开口截了兰姻的话,说道:“不聊这个了,斐,我来找你其实是想请你帮个忙。” 话罢,宋景云从锦囊中取出几根银针,交到公仪斐手中。 “昨夜虽然没有抓住贼人,但是我府上的家丁在地上捡到了这几根银针。我猜应该是那贼人留下的,你能不能帮我认认这是什么?” 公仪斐只看了一眼,便放了下来。 宋景云见状,追问道:“认出来了吗?” 公仪斐摇了摇头,但笑不语。 宋景云纳闷道:“连你也看不出这是什么?” “许是普通的绣花针吧?”公仪斐继续拿起棋谱翻看。 宋景云叹了一口气,将银针收回锦囊之中,纳闷道:“好吧,那我再去问问别人。”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一阵儿。 不过多久,宋景云就被自己的亲爹逮回家读书习字去了。 与此同时,不大不小的院子里只剩下兰姻和公仪斐两人。 “……”死一般的寂静。 兰姻想着要不要开口解释一下春宫话本的事情,但是又怕这样会暴露得更加明显,最后干脆开始装聋作哑起来。 良久的沉默过后,公仪斐突然意味深长地说道:“平时一张小嘴挺能说,今天怎么成哑巴了?” 兰姻扯了扯嘴角,回道:“刚才宋公子在这儿,小奴不是插不上话么......” 公仪斐起身,垂首凝着兰姻的眸子,说道:“你和他倒是棋逢对手,一个装傻,一个真傻。” 兰姻故作懵懂,“公仪公子此话何意?” 公仪斐无声地揽过她的肩膀,抬手摘下了缠在兰姻发髻上的落花,缓缓说道:“其实我已经大概猜到你是谁了,不过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知道了?他如何知道的?莫非只是在试探她? 兰姻定了定神,打着圈圈说道:“小奴叫什么名字不重要,小奴只想追随公仪公子。” 公仪斐的手缓缓下移,拨弄了一下兰姻散乱在耳边的发丝,问道:“你为什么想要追随我?” 吐息之间,兰姻闻到公仪斐的指尖沾染了些许花粉的香气,转瞬间,她小脸一红,娇羞道:“小奴若说小奴爱慕公仪公子,公仪公子会信吗?” 公仪斐眉眼带笑,压低嗓音说道:“你都好意思骗我了,我哪敢好意思不信。” 高手过招,顶级拉扯。 兰姻抬起眸子与他对视,恍惚间,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了另外一个人,“小奴不曾骗你。” 公仪斐负手而立,缓缓说道:“其实你原本隐藏得很好,我曾探过你的脉门,未见真气运行。观察你平日作为,无论是走路还是吐息,都看不出你有半点武学根基。可惜你那日过于急躁,用内力杀死了怀玉,叫我看出了破绽。” 兰姻额冒冷汗,警惕地盯着他。 原来她早就露馅了。 半晌的沉默过后,兰姻终于卸下了伪装,正色道:“公仪公子细致入微,是我疏忽了……只是我不明白,你既然早就察觉到了我的身份,那为何还放任我跟着你?” 公仪斐眼角带笑,目光犀利,“因为我想知道你杀怀玉的理由,以及她想杀我的理由。” “我杀她,是不想看见你受伤。”兰姻无害而诚恳地说道:“至于怀玉为何要杀你,我确实不知道。” 兰姻当然不能告诉公仪斐,若她那时不杀了怀玉,日后怀玉就会带领红月教教徒血洗御剑山庄。 这段故事说起来也是又臭又长,不讲也罢。 反正怀玉已死,威胁已除。 公仪斐无奈地摇了摇头,眼底莫名浮上了一丝宠溺的笑意,“我认输了,从你的嘴里套不出一丝真话,聂姑娘。” 等等,他刚才叫她什么?聂姑娘? 兰姻瞳孔骤然微缩,“公仪公子是在和我说话么?” 公仪斐却了然于胸道:“聂姑娘不必再演了,翠竹山庄以暗器之术闻名江湖,水袖梨花针更是翠竹山庄的秘传。此技不传外人,唯传聂氏嫡系子孙。想必你就是传闻中那位‘野性难驯,惯常离家出走’的聂氏大小姐——聂仙谣吧?” 兰姻哭笑不得,真是闹了一个大乌龙。 原来公仪斐错以为她是聂仙谣,那事情就好办了。 至少魔教的身份没有败露,她还可以在公仪斐身边再隐藏一段时间。 兰姻顺势推波助澜地说道:“公仪公子聪慧过人,本姑娘确实是聂仙谣,只是此番离家未经爹娘准许,还请公仪公子替我保密,不要将我的身份告诉其他人。” 公仪斐应道:“可以,不过你得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去夜袭宋景云?” 要是说谎话骗骗宋景云还行,但是想要糊弄公仪斐却门都没有。 兰姻暗自盘算,清了清嗓子说道:“本姑娘听闻宋景云在黑市上买了一本武功秘籍,不过是有些好奇,故而想借来看一看。” 公仪斐和宋景云相熟,或许能借此机会从他口中探听出关于《斩渊剑谱》的消息。 公仪斐眸光流转,问道:“你想要《斩渊剑谱》?” 兰姻追问道:“公仪公子也听说过《斩渊剑谱》吗?” 公仪斐双眼微眯,说道:“唔,那本剑谱其实是我借宋景云的名号在黑市上买下来的。” 兰姻诧异地看向公仪斐,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坦白地交代了出来,不由得怀疑道:“《斩渊剑谱》真的在公仪公子手上?” 公仪斐答道:“在,也不在。” 兰姻继续追问:“公仪公子何意?” 公仪斐淡笑一声,说道:“那本剑谱是假的,已经被我烧了。” 兰姻眉心蹙了蹙,不再说话。 公仪斐身子微微一探,近距离瞧着她,莞尔一笑道:“聂姑娘若无其他诘问,便请自行离开,好走不送。” 兰姻被他说得一愣,眼眶瞬间泛红,低声委屈道:“公仪公子要赶走小奴么?” 又来了。 公仪斐将她微妙的表情转化尽收眼底,牵唇道:“聂姑娘一介名门之后,莫要耍无赖。” 兰姻哭得稀碎,大喊道:“日月昭昭,天地可鉴。昨天公仪公子还夜闯小奴香闺,说要与小奴阴阳双修,论道房中术,今日公仪公子就翻脸不认人了!” 公仪斐寻思着昨夜自己真有这么说过么? ——不记得了。 总之,比起谁更无赖,肯定是公仪斐更胜一筹。 紧接着,只听公仪斐嘴毒道:“狗掀门帘子,全凭一张嘴,聂姑娘信口胡诌也得有个度。” 兰姻眼泪哗哗往下掉,激动地抓住公仪斐的肩膀,大喝一声:“小奴清誉全毁,这世上已经没有小奴容身之处,小奴这就一头碰死在杏花树下!” 真不知道兰姻眼睛里是不是藏了两口泉眼,竟然能说哭就哭。 公仪斐淡淡地看着兰姻表演,温柔恭谦道:“请便。” “......” 兰姻用余光扫了一眼旁边的杏花树,压抑住哭声,改口道:“有没有吃的?小奴想吃饱了再上路。” 公仪斐适时被逗笑,说道:“庖屋里有糍团,自己去拿。” 兰姻见了台阶就顺着往下走,然后拔腿跑进了庖屋里。 兰姻吃完了东西就回到仆屋里一躺,权当刚才的事情没有发生过。 公仪斐虽然腹黑嘴毒,但是尚且还算君子,做不出动手赶人这种行为。 因此,兰姻又在公仪斐的宅子里赖着住了半个月。 每当公仪斐动了想要赶走她的念头,她就死不要脸地往那杏花树底下一站,公仪斐见状就捂起耳朵往房间里躲。 兰姻还是那句话,做人没必要太正常,与其言听计从,不如发疯做主人。 第六十五章 御剑山庄 临安四月,春光无限,万象新生。 长街上人头攒动,西陵湖畔垂柳依依,距离湖畔数丈之外是临安赏景最佳地——九霄阁。 这座酒阁伫立在湖心之上,飞檐翘角流线古朴,酒阁共有九层,每一层都设有观景台,凭栏远眺,尽览湖光山色。 坐于九霄阁内,放眼望去,四周尽是碧绿的湖水和远处连绵不绝的青山。 阳光洒在水面上,泛起层层金色的涟漪,四面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 “如今江湖上声名藉甚的四大山庄,指的正是御剑山庄、翠竹山庄、沙河山庄、飞燕山庄。这四大山庄各有千秋,御剑山庄以剑法卓绝着称,其老庄主‘公仪肃’更是武林中的传奇人物,一剑破万法,威震天下。翠竹山庄则以精通暗器闻名,庄内高手如云,尤以聂氏嫡系二公子‘聂千臣’为首,其巧铸机关暗器,可杀人于无形。沙河山庄则自成一派,建庄已有百年,现任庄主‘刘铁手’年轻时曾上过战场,不光武学造诣高超,还精通兵法指挥。而飞燕山庄则以轻功柔术闻名遐迩,庄主‘白眉师太’只收女弟子,功法以柔克刚,层出不穷。” 说书人讲得铿锵有力,酒客们听得心驰神往。 “二十四年前,由这四大山庄和红月教掀起的正邪大战是一次武林浩劫,亦是一代江湖人的噩梦。这场浩劫,其实源于一个叫作‘青女’的女子。” 听到这里,酒客们纷纷交头接耳,有年轻一辈的不解道:“青女?这个青女莫非是御剑山庄二公子公仪斐的生母?” 说书人点头称道:“没错,就是御剑山庄那位已故的少庄主夫人。青女,师从御剑山庄,精通铸剑术。当年,她倾注心血打造了一把名震天下的‘斩渊剑’,所有江湖英雄皆想获得这把名剑。于是,青女定下了一道规矩——只有赢得她芳心的人,才能获得这把斩渊剑。” 茶客们兴致勃勃地大声叫嚷着,让说书人继续往下说。 而热闹声传到了酒阁的雅间内。 兰姻一边竖起耳朵细听,一边瞥向对座的公仪斐。 此时,公仪斐正悠哉游哉地斜靠在窗边,一边把玩着白玉骨扇,一边远眺着湖景,似乎并没有被酒阁内的嚷嚷声打乱心神。 外头,说书人吊足了众人的胃口,继续说道:“这桩事情也不是什么秘闻,只不过年轻一辈兴许不知道——当年,红月教大魔头屠殊从青女手中骗取了斩渊剑,妄图统一江湖。四大山庄为了维护正道,结成同盟。最终,这场正邪大战,以御剑山庄老庄主公仪肃杀死大魔头屠殊并夺回斩渊剑,画上了句点。” 说书人啧啧叹气,惋惜道:“只可惜,四大山庄在这场大战中损失惨重,御剑山庄少庄主‘公仪茠’与其爱妻‘青女’也在此战中双双殒命,只留下了一名尚在襁褓中的男婴——也就是如今御剑山庄的二公子‘公仪斐’。” 底下有年长的听过一些传闻,年轻的大多听得摸不着头脑,乍舌道:“这人物关系怎么听着这么乱啊?不是说只有获得青女芳心的人,才能获得斩渊剑吗?青女既是公仪茠的妻子,又怎么会把斩渊剑送给屠殊,他们三人之间有什么端倪吗?” 说书人挑眉,抚须道:“你们有所不知,这三人原本是从小一起练功学武的同门。御剑山庄老庄主‘公仪肃’年轻时收养了许多孤儿,其中青女和大魔头屠殊就是这群孤儿中出类拔萃的武学奇才。当年,公仪肃老庄主可是把屠殊当作亲生儿子在养,可惜他竟然叛离正道,建立了红月教,成了魔教之首。” 有个酒客插话道:“没错没错!我听说过这事儿!据说起初,青女是爱过屠殊的,所以才会把斩渊剑送给他。可惜屠殊叛逃之后,青女才知道这一切都是屠殊的骗局!公仪茠后来者居上,求娶青女,青女才嫁给了公仪茠。” 也有酒客持反对意见,“不对不对!我听到的故事怎么不是这个版本,分明是青女和公仪茠情投意合。屠殊这个大魔头以公仪茠的性命相要挟,才让青女交出了斩渊剑。” 还有酒客话走偏锋,说道:“你们都在争论青女究竟爱谁,可是不管她到底爱谁,都至少给公仪茠生了个孩子。” 底下闹哄哄得一片,不知是谁别具意味的讪笑道:“可惜青女所生的儿子却是个风流胚子,从来不问武林正事,到处游山玩水,如何能承袭御剑山庄庄主之位?我看老庄主的外孙——御剑山庄大公子‘公仪律’知礼能干,才是承袭庄主之位的不二人选!” 此话一出,酒客们纷纷争论起来。 有人看重血脉而支持公仪斐,有人看重能力而支持公仪律,各执一词,争得面红耳赤。 雅间之内。 兰姻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朝着当事人调侃道:“虽然你表哥能力出众,但是我瞧着还是有很多人支持你的,公仪公子真的不考虑回家承袭庄主之位么?” 公仪斐一派闲散地靠在窗边看风景,缓缓说道:“人只会对自己认为最有价值的东西感兴趣,于我而言,眼前的一山一水一江一湖,都要比庄主之位有价值。” 兰姻听后,不禁感慨赞同道:“天地之大,皆为囚牢,可得解脱处,唯有江湖间。” 公仪斐一时被兰姻的话吸引,转过头凝望着她的眸子,却见她眼中盛着一汪春水波澜四起。 “聂姑娘是翠竹山庄的继承人,却也坦然抛掷权力,醉心于江湖,畅游天地间,你我本是同类人。” 兰姻与公仪斐对视一眼,两人目光交汇的那一刻,她有些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要是哪天公仪斐发现她不是聂仙瑶,一定会气得跳脚吧? 默了半响,兰姻话锋一转,“话说回来,与山水相伴固然潇洒,不过要是有一天——我说如果,公仪公子失去了现在拥有的一切,你又会如何选择?” 并未多想,公仪斐眼中浮上一层不羁的笑意,“如果你这个问题本身就存在问题,那我可以选择不回答。” 兰姻见公仪斐不以为意,于是预见性地提醒道:“我只知道,若是在失去的东西中寻找价值,只会让人在痛苦中循环往复。若真有一日,再无良木可栖,愿公仪公子仍能孤身而去,初心不改……” 兰姻的话尚未说完,公仪斐突然合起折扇,用扇骨轻戳了一下兰姻的眉心。 他调谑道:“你还真是有意思,一面天真无邪涉世未深,一面揣着八百个心眼子,现在又饱经沧桑来教育我……到底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你?” 兰姻若有所思,回道:“人都是有很多副面孔的,无论你看到哪一面,都是真实的我。” 与此同时,雅间外面突然传来一道惊堂木拍响之声。 说书人朗声问道:“说完武林旧闻,接下来讲一桩武林趣事!我先问问诸位,你们可知如今江湖上最厉害的贼是谁?” 酒客中立刻有人抢答道:“百面千相,‘无名’!” 说书人当即赞道:“不错!正是‘无名’! 此贼行踪神秘莫测,每一次作案都不留痕迹,让人防不胜防。而且他的易容术出神入化,每次作案都变换不同的面貌,可谓是百面千相。天下无一人见识过他的真容,更不知道他是男是女,姓甚名谁。” “因此,江湖人就给此贼取了一个代号——无名。此贼尤其狂妄嚣张,每次作案得手后的第二日,都会回到现场附近留下一幅‘自己的画像’,如今他在江湖上流传的画像已经足有厚厚一摞!” 兰姻目光游离,倾耳细听着说书人的话。 “就在三个月前,飞燕山庄的白眉师太特意准备了一枚化息丹为翠竹山庄的庄主聂卫良贺寿。这枚化息丹是以精纯内功炼制而成的神丹妙药,可叫将死之人起死回生,白眉师太耗时二十年才炼成一颗,结果在进献前两日夜里被无名盗走。白眉师太大怒,在江湖上重金悬赏通缉无名,可惜过去这么久了,此贼还是逍遥法外。” 底下的酒客们哄堂大笑,“不过是一个小贼,江湖上这么多能人异士,居然没有一个能将他抓住吗?” 说书人提高音量,将嘈杂的议论声压了下来,说道:“你们别小瞧了无名!他师从何处,你们可知道吗?” 酒客们话音零落,明显不清楚其中答案。 说书人兴致高涨,说道:“无名,师从红月教的三大司主,位列江湖恶人榜——第十位!” 听到这里,全场哗然,纷纷争论了起来。 杂音一层盖过一层,扰得公仪斐无心赏景。 他侧目看向兰姻,却发现她正竖着耳朵意兴盎然地听着热闹,不由得说道:“你对这个小贼感兴趣?” 兰姻刹那间回过神来,迟疑了一下,自夸道:“此人来无影去无踪,百面千相不留名,实乃江湖一流人物。” 公仪斐神色微暗,当下执扇起身往外走去。 兰姻不解道:“你去哪儿?” 公仪斐淡淡回道:“出去凑热闹。” 兰姻徒生压力,连忙追了上去。 第六十六章 百面千相 与此同时,说书人正被一群酒客围着,面前案几上数枚钱币零落而下,众人催促着说书人细讲接下来的故事。 说书人胸有成算地抿了一口茶水,缓缓道来,“红月教有三司,执事司执行任务、执情司收集情报、执权司管理内部。教中三司各有一名主事司主,分别是鬼眼‘罗姬’,锁魂‘商灭’,不老‘白皮’。” “传闻大司主罗姬鬼魅独眼,凶名最盛,修罗双刀快如闪电,刀下无一活口。二司主商灭则阴谋纵横,天罗地网无所不知。而三司主白皮最为神秘,练就不老神功,年近百岁却有一副童颜。这三人都是大魔头屠殊的信徒,屠殊死后,他们就是红月教最大的掌权人......” “而你们口中的‘小贼’无名,却是他们唯一的亲传弟子,集三人武功绝学于一身,无疑是当今武林正派的一个巨大威胁。” 兰姻听到这里,顿觉说书人把她夸得过于神乎其神了,简直是捧杀。 她虽然师从三大司主,但是她在他们身上没学到什么真本事,不然也不会成天干一些偷鸡摸狗的脏活了。 她要是个巨大的威胁,那老母猪都会上树了。 公仪斐若有所思,忽然顺着话头,朝着说书人问道:“无名在通缉榜上值多少钱?”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传到周围一圈酒客的耳中。 说书人看向公仪斐,似是觉得他有点眼熟,但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下意识回答道:“据我所知,如今无名在江湖恶人榜上累计的悬赏金,已经高达三千万两白银!” 公仪斐闻言一笑,朝着案几上丢了一锭白银,“多谢告知。” 话罢,公仪斐便手执白玉骨扇,挑开了垂纱门帘,径自往外走去。 兰姻紧随其后,“公仪公子问无名的悬赏金想做什么?” 公仪斐似笑非笑地说道:“自然是要去抓他~” “蛤?”兰姻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大声道。 公仪斐轻瞥了一眼,“怎么?你不想我抓到他?” 兰姻汗颜,“倒也不是,只是公仪公子平日不是素来不爱管江湖上的事情么?怎么想到大义灭亲了?” “别乱用词汇——”公仪斐指出了兰姻话中的纰漏,“我这不叫大义灭亲,这叫为民除害。” 害,害你个鬼。 兰姻心里嘀咕:公仪斐这种被锦衣玉食滋润长大的名门公子,到底还是头脑简单,思维天真。 他想抓的人就在他面前晃悠,他还口口声声说要抓人。 兰姻揉了揉太阳穴,朝着公仪斐说道:“公仪公子,那我祝你成功吧。” 三日后。 午夜时分,更深人静。 春雨如珠,滴滴答答砸落在青石板铺就的巷道上。 狭窄的巷子里没有灯火,迷蒙一片,只有雨水在黑暗中泛起微弱的光点。 夜色之中,只见一道人影悄然出现。 是名女子。 她穿着夜行衣隐匿在黑暗之中,手中撑着一把玄铁伞,在雨中缓缓前行,让人难以察觉她的存在。 伞面之下,她的面容被阴影遮住,只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睛。她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前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 猝然之间,巷口闪出两道锋利的刀光,直冲这名女子袭来。 随着刀光逼近,女子的身影猛地一晃,以难以置信的速度躲避开来。 然而来者下手狠辣决绝,随着刀锋落下,女子手中的铁伞瞬间崩裂出一道细小的缝。 女子见状眼中闪过一丝不快,顺势反手从铁伞的伞柄之中抽出一把双刃刺,器身颀长,剑头和柄尾皆为尖刃,在月色下泛着幽蓝的煞气。 雨幕中,来者如鬼魅般缠绕了上来,那身影手持两把短刀寒光再至。 这一次,女子已不再避让,扬起双刃刺迎敌而上,刃尖与刀锋在空中激烈交锋,金属撞击声如同雨打芭蕉般密集而急促。 暗巷中的对峙愈发紧张,空气中弥漫着危险的气息。 来者步步紧逼,下手快准狠,勾勒出一圈圈杀人无形的气浪。 几圈下来,女子明显处于弱势,仅凭敏捷的反应,在雨幕中移动着位置躲避对方,堪堪在猛烈而混乱的攻势下稳住了阵脚。 电光石火之间,来者使出致命一击,双刀在雨夜中划出银光,狠厉无比地朝着女子的喉咙割去。 然而,那女子并未惊慌失措。 相反,在面对突如其来且无从躲避的攻击之时,她似乎早已预料到了这般结果。 生死攸关的时刻,女子忽然放下了手中的双刃刺,放弃了抵抗。 下一秒,刀光却未曾触及她的肌肤,血光也未曾喷溅迸现。 “兰姻,你变慢了。”一道诡艳的女声传入兰姻耳中。 声音中隐隐带着一丝指责的意味。 兰姻不动声色地将双刃刺插回伞骨之中,转过身,笑嘻嘻地狗腿道:“不是我变慢了,是大师父又变快了~” 只见兰姻身后站着一个面容成熟妩媚的女人,长发卷曲,唇如罂粟,一身紫衣更显妖冶。 这女人年近四十,脸上却看不出一丝岁月的痕迹,唯独那只练达世事的独眼,让人看得有些心慌—— 鬼眼罗姬,不负盛名。 此刻,罗姬的脸上还挂着没有消退的戾气,朝着兰姻教训道:“记住,永远不要放下你手中的武器。若非是我,你在刚才就已经死了。” 兰姻不以为意地说道:“正因为我知道大师父不会杀我,所以我才敢放下武器。” “这个世上没有绝对的安全和信任。”罗姬盯着兰姻,阴恻恻地说道:“只有你自己足够强大,才能在任何时候保护自己。” “我明白了,大师父。”兰姻轻轻握紧了手中的伞柄,心疼地抚摸着上面的划痕,说道:“可怜我这把玄机伞又要拿回去修理修理了。” 话罢,兰姻想起了正事,朝着罗姬问道:“这次是什么任务?大师父为何亲自前来?” 罗姬不答反问,“你对‘斩渊剑’了解多少?” 兰姻心里咯噔一下。 这个问题真的问对人了。 兰姻来来回回翻了公仪斐的命簿八百多遍,无数次研究公仪斐生平的点滴,从字里行间的记载中窥见了那把剑的秘密。 不过,兰姻自然不能对罗姬说实话。 “一刃斩渊,神鬼难测。江湖名剑排行第一的斩渊剑,曾是前教主的佩剑,如今藏于御剑山庄——”兰姻说到这里,看了罗姬半晌,问道:“大师父该不会想让我去御剑山庄偷斩渊剑吧?!” “不错。”罗姬开口道:“斩渊剑原本就是我们红月教的圣器,公仪肃那个老匹夫霸占了它二十四年,也是时候该物归原主了。” 兰姻蹙起眉,“这个任务我接不了。” 罗姬见兰姻回绝得如此干脆,有些意外。 毕竟兰姻从来没有拒绝过执事司的任何一件任务。 “理由?” 面对疑问,兰姻巧舌如簧道:“教中每次都派给我一些偷盗剪镖的活儿,吃力不讨好,我不想干了。大师父能不能盘一点清人的任务给我?” “杀人没你想得那么好玩。”罗姬声音沉沉,看出了一丝端倪,“你不愿去偷斩渊剑,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 兰姻沉默了一下,含糊地说道:“我刚盗了白眉师太的化息丹,江湖人都正愁没地方抓我呢......而且御剑山庄壁垒森严,对我来说太危险。” 兰姻不怕危险,她对自己的遁逃之术素来有信心。 只是斩渊剑真的偷不得,这把剑就是个祸害。 二十四年前,青女铸成此剑赠予屠殊,掀起武林浩劫;现在,斩渊剑若再次现世,也将会带出二十四年前的一桩秘密,即公仪斐的身世之谜。 兰姻的三位师父如今还不知道公仪斐是屠殊的血脉。 原命簿中,怀玉的父亲和公仪肃是唯一知道公仪斐身世的人。 而怀玉在得知自己的父亲当年是被公仪肃灭口之后,处心积虑想要报复御剑山庄。 后来,怀玉混入御剑山庄盗取斩渊剑,发现剑内暗藏机关,且藏有一页青女的遗书,遗书中写有公仪斐的真实身世。 而怀玉得此遗书后,与红月教交易,红月教为夺回屠殊血脉,血洗御剑山庄。 可惜,命簿中的红月教不光没能接回公仪斐,反倒将公仪斐陷入了“不忠不义不孝”的境地。 总之,为了防患于未然,兰姻必不可能去偷这把剑。 罗姬深深睨了兰姻一眼,不再深问,改口道:“你若不愿行此差事,那我便找其他人去。不过,你也别闲着,我这里还有一道任务要交给你。” 兰姻心想:此间除了她,也没有其他人能偷出斩渊剑。 于是,她舒了一口气,问道:“大师父还有什么任务?” 第六十七章 分道扬镳 罗姬看着兰姻,说道:“近日,商灭搜罗消息得知沙河山庄找到了《斩渊剑谱》上册秘籍,刘铁手声称要在沙河山庄内举办相剑大会,公开比武。谁能赢下头筹,就能得到他手中的《斩渊剑谱》。” “又来了一本《斩渊剑谱》?”兰姻眉间微蹙,接续道:“上回黑市那本不是个假货么,这回该不会也是个假的吧?” 罗姬正色道:“江湖上关于《斩渊剑谱》的消息从未断过,《斩渊剑谱》是屠教主生前的毕生所学,不论真假,必不能落于他人之手。” 兰姻点头如捣蒜,说道:“好,徒儿还没去过沙河山庄,正好借任务之便,去会一会他们。” 罗姬提醒道:“此次相剑大会鱼龙混杂,你务必要谨慎行事。” 兰姻细想片刻,说道:“确实有些奇怪......沙河山庄以内功心法为学,拙于硬兵器之术,怎么会突然想到举办相剑大会?”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了一下,罗姬率先打破了沉默,说道:“我会让商灭继续探查消息传递给你,若情况有异,记得先保全自己。另外,你务必要记住——任务之外,他人之事绝不出手、绝不干涉。” 兰姻忽然觉得罗姬话中有话,窥视着她细微的表情变化,问道:“师父何意?” 罗姬的视线如利剑一般锋利,直言道:“你最近和御剑山庄的人走得太近了。” 兰姻怔忡地解释道:“大师父误会了,我——” 话未说完,罗姬立刻截断她的话,“我不管你想做什么,只是你做任何事之前,都别忘了——御剑山庄是我们的宿敌。” 兰姻嘴唇干涩地动了一下,欲言又止。 半响之后,罗姬交代了几句其他的事情,便闪身离去,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次日,天未亮。 兰姻在桌子上留下了一封字条,趁公仪斐尚未睡醒,准备告辞前往沙河山庄。 就在这时,院子里突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兰姻打起精神,又察觉到有细微的脚步声正在缓缓靠近她的屋子。 她迅速将桌子上的纸条收起,躺回了床上。 紧接着,公仪斐的声音随着一阵敲门声传来—— “聂姑娘,醒了么?” 兰姻心里默数了五个数,装作刚睡醒的样子,嗓音喑哑地回应道:“刚醒......公仪公子有何事?” 公仪斐没有进来,隔着门直接说道:“家中有急事,我需要离开临安一段时间。” 居然这么巧? 刚好公仪斐回家这段时间,兰姻可以出去办事。 兰姻故作关切的态度,掩盖住心里的喜悦之色,问道:“公仪公子家中发生什么事了?要离开几天?” 门外的公仪斐坦诚地回答道:“一些私事,不便告知外人。处理快的话,十五日就回来了。” 兰姻心知公仪斐对她有所保留,也不甚在意。 她在心底默默盘算着——十五日完全足够她前往沙河山庄,并且在公仪斐回来之前回到临安。 于是,兰姻不假思索地朝着外面说道:“既然如此,请公子放心去忙吧,我会安顿好自己,等你回来。” 不久之后,外面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人声也消失殆尽了。 时间紧迫,兰姻麻溜地从床上爬起来,她透过门缝确认院中无人之后,迅速卷起包袱,从窗户悄然离开了别院。 沙河山庄坐落于中原,九龙沟。 九龙沟地形险峻,四周山峦环抱,中间一条沙河蜿蜒汹涌,峡谷之上瀑布飞泻,气势磅礴。 兰姻风餐露宿赶了三天的路,终于在第三日天黑之前来到了九龙沟的地界。 不过,沙河山庄建于群山峰峦之上,爬上去还得消耗半日功夫。 因此,兰姻在九龙沟附近的龙台镇找了一家客栈落脚。 ——“公子,实在是不巧,最后一间客房已经被前面那位客官订走了。不过那是间双人客房,你倒是可以去问问那位客官,是否愿意同住一间。” 兰姻刚拿上客房钥匙,准备往楼上走,只听后头传来掌柜的声音。 想必是她刚才订走了最后一间房,有后来者住不上店了。 兰姻不想招惹麻烦,权当没听见,头也不回地径自往楼梯上走。 “阁下,请留步。” 奈何这一道熟悉的声音突然传入兰姻的耳中,使得她为之一惊。 怎么会是他?怎么会在这儿碰上公仪斐! 兰姻不敢回头。 然而此时,公仪斐已经走上前来,恭敬拱手道:“在下因误了时间,未能提前预订客房。不才恳请与阁下共住一晚,以解我的燃眉之急。” 公仪斐并没有发现兰姻使用了易容术,也没有发现她是女子。 现在兰姻顶着一张约莫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男子的脸,但归根结底她是个女子,男女同房有所不妥。 而且要是同住一个屋檐下,公仪斐多半会发现她易容的端倪。 想到这里,兰姻变换嗓音,斩钉截铁地说道:“抱歉,不行。” 公仪斐也不恼,依旧客气道:“在下无意打扰阁下清净,但奈何此镇只有这一家客栈。若是阁下不愿让出一榻,在下只能露宿乡野了。” 公仪斐练得一手道德绑架的好功夫,可惜兰姻道德缺失,岂会被他绑住? “抱歉,你我非亲非故,我为何要担心你是否会露宿乡野?” 话罢,兰姻绕过公仪斐,快步走进了自己的客房,并将其反锁上。 进入客房后,房间里静悄悄的。 只剩下兰姻的呼吸声和窗外风吹叶摇的声音。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微妙的气息——或许是紧张、或许是警惕、又或者是突如其来的百思莫解? 公仪斐出现在这里只有一个可能性——他也是为了《斩渊剑谱》而来。 可他居然骗她说自己要回家,果然世间男子的嘴,最为靠不住。 兰姻阴测测地磨牙,自言自语道:“真是晦气。” 说完,兰姻随手将包袱往桌案上一丢,径自走向一张靠窗的床榻合衣躺下。 这一夜,兰姻睡得极为不安稳,她甚至还做了一个噩梦。 她梦到自己前往沙河山庄盗取剑谱,结果被公仪斐抓了个正着。 公仪斐把她踩在脚底下,幸灾乐祸地大笑:“无名小贼,不过如此!” 梦中那诡异的笑声如同魔咒一般萦绕在兰姻的耳边,随着场景百般变换,公仪斐居然化成了一条通体银白的巨蟒,周身散发着剧毒的雾气,还不断朝着她吐出蛇信子。 紧接着,她的脖子被巨蟒的身躯牢牢锁住,使得她透不过气来。 半梦半醒之间,兰姻忽然感觉到唇角有些温热黏腻,好像真的被蛇信子舔了几下。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只见一团毛茸茸的漆黑生物趴在她的胸口,伸着舌头狂舔她的嘴唇…… 那坨漆黑生物见兰姻清醒了过来,随即慵懒地眨了两下眼睛,兴奋地叫了一声:“汪~” 哪来的狗! 兰姻吓了一跳,从床榻上翻身而起,“你、你怎么进来的?!” 那只浑身脏兮兮的黑狗顺势跳到窗边,脑袋一歪,用嘴叼开了窗子,得意地摇着尾巴,叫唤道:“汪汪!” 兰姻瞥了一眼被狗打开的窗子,两眼一黑,“这年头,狗都成精了么?” 黑狗似乎有些不满兰姻的语气,尾巴垂直竖起,接连叫唤了几声:“汪!汪!汪汪! 兰姻睡得有些懵,她连忙用手背擦了擦自己的唇角,将狗舔的口水擦干净,气闷地催赶道:“脏东西,扰我清梦,快走开!” 黑狗好似能听懂人话,鼓着腮帮子再次叫唤了一声。 兰姻见黑狗还是赖着不走,连忙从床榻上拣起一个软枕,朝着黑狗丢了过去,“起开!” 黑狗见状,快速闪身跳窗而逃。 与此同时,软枕砸落在窗框上,掀起了一阵细碎的尘埃。 第六十八章 迷阵石林 沙河山庄建庄已有数百余年。 据说,沙河山庄的第一任庄主师承鬼谷子的得意门生孙氏后人,通晓纵横捭阖之术,纵横兵法七十二术,其弟子门生遍布天下。 可惜历经百年之后,鬼谷绝学已然失传,留下来的只是一些只言片语的记载。 即便是现任庄主刘铁手,也只领略了其中皮毛。 如今的沙河山庄虽然已经没有了百年前的辉煌,但是依然有无数仰慕者远道而来,不少武林世家、中原士族也将后人送到沙河山庄来修身学艺。 如今,庄中弟子数千,各个魁梧彪悍,内力深厚。 不过,沙河山庄一直秉承着开庄祖师的训令,唯有通过九龙沟内“迷阵石林”的人,方可收为真传弟子。 通俗的讲:只有通过迷阵石林的人,才能找到沙河山庄的庄门入口。 此时此刻,兰姻已经在这座迷阵石林里被困了两个时辰。 更令人崩溃的是,兰姻居然在这个时候遇上了公仪斐。 只见公仪斐身穿一袭绯色长袍,腰悬一把白玉骨扇,朝着兰姻缓缓走来。 他的嘴角噙着一丝心照不宣的笑意,不紧不慢地问候道:“巧遇,阁下也迷路了吗?” 兰姻的视线掠过公仪斐手中的司南,清了清嗓子说道:“区区一座迷阵石林,岂会难倒我?我也才刚刚进入石林而已。” 公仪斐恰到好处地笑了笑,未曾直接说破兰姻的谎话,“那在下就先告辞了。” 说完,公仪斐径自绕过兰姻,往另一条小径走去。 兰姻收起了心中的情绪,急道:“等等!这林中石芽丛生,曲折迂回,恐有疑阵。兄台不妨与我同行,两人一道寻路想必会更快。” 公仪斐转过头看了兰姻一眼,眼底凉薄一笑,“抱歉,你我非亲非故,在下为何要与阁下同行?” 说完,公仪斐头也不回地走了。 兰姻气得差点呕血。 报复!公仪斐绝对是在报复她昨夜没有和他拼房的事情。 想到这里,兰姻赶紧追了上去,保持着一段距离跟在公仪斐身后。 山路起伏不平,乱石纵横,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隔了一会儿,公仪斐停下脚步,隔着几步外转身望向兰姻,问道:“阁下跟着在下做什么?” 兰姻耸了耸肩,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样子,“我走我的路,你走你的路,各不打扰。” 公仪斐闲闲散散地笑着,也不说话,转身继续往前走。 然而接下来,兰姻跟着公仪斐硬是在石林里转了半个时辰,仍是没有走出石林,甚至还有好几次又绕回了同一个地方。 兰姻察觉不对劲,连忙快步走到公仪斐身前,质问道:“兄台为何故意带着我在林中绕路?” 公仪斐放下手中的司南,微微挑起眉梢说道:“在下不曾说过自己认识路呀~” 兰姻两眼一黑,“难不成你手里的司南是个摆设?” 公仪斐正正经经地回复道:“石林里地磁场异常,司南也不尽管用。” 兰姻彻底认栽,阴恻恻地咬牙说道:“告辞!” 话罢,兰姻面色肃然地转头走向了另外一条道。 方向感是一种很悬的东西,兰姻在上一世就经常走错路。 而这座迷阵石林又称鬼谷兵盘,石林里纵横交错的小径似乎通向不同的方向,但实际上只有一条可以安全地穿越整个石林。 若是有人不慎迷失其中,就只能饿死在石林之中。 兰姻又独自绕了几圈,实在是累得有些腿软,于是找了一块石墩子坐了下来。 正想着从包袱里取出干粮充饥,只听得身后的灌木丛中传来了一阵响动声。 兰姻静默了一会儿,忽然身形一折如同闪电般掠出,隔着数步之外打出一掌,内力瞬间将身后的灌木劈开。 “大侠饶命!”一道清丽的女声又惊又急地从灌木丛中传来。 只见树影映在那女子的脸上,蛾眉轻扫,目若秋水,如皎皎新月般醉人。 “怎么是你?!”兰姻脱口而出道。 那女子缩在灌木丛后面,迟疑道:“大、大侠认识我?” 兰姻脊背僵直,心道真是冤家路窄。 怎么会在这里遇到聂仙谣? 兰姻叹了一口气,解释道:“不认识,看错了。” 聂仙谣见兰姻不再出手,方才哧溜一下从灌木丛里爬了出来,站直了说话,“大侠是不是也要去沙河山庄参与相剑大会?不如我们一起同行吧?” 兰姻皱了皱眉,好生为难。 其一,她现在走不出迷阵石林,带着聂仙谣也是个累赘;其二,她若是不带着聂仙谣,万一聂仙谣遇上了公仪斐,两人互相介绍之下,必定会暴露兰姻在临安借用了聂仙谣的身份。 细想片刻,兰姻还是觉得其二的后果更严重。 于是,她看着聂仙谣说道:“一起走也行,不过你莫要给我添乱。” 聂仙谣欣然一笑,骄傲道:“我功夫不差,绝对不会给大侠添乱!” 兰姻眸光微眯,她能不知道聂仙谣是什么路数么? 聂仙谣是翠竹山庄嫡系一脉中最出名的草包,堪称:优势全长在脸上,武学头脑几乎全无。 她作为家中长姐,武功比上自家弟弟聂千臣就算了,还不知从哪里学了一些野路子武功,天天背着家里人离家出走。 作为失败的典型,聂仙谣真的很成功。 兰姻不指望她能帮上忙,但也不信她“功夫不差”这句话。 与此同时,聂仙谣盯着兰姻手中的干粮,咽了咽口水,“大侠,你手里的饼能分我一块吗?半块也行!” 兰姻上下打量着聂仙谣,只见她的衣裙沾满了泥土和灰尘,粉嫩嫩的脸庞也染上了些许薄汗,显得楚楚可怜。 兰姻犹豫了一下,从腰间掏出了一个干粮袋,取出一块饼递给聂仙谣。 聂仙谣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 她迅速接过饼子,感激地看了兰姻一眼,随即撕下一小口放入嘴里细细咀嚼。 久违的食物滋味让她的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她边吃边说:“大侠真是仗义慷慨!不瞒你说,我已经在这石林里转了一整天没吃东西了,还好遇到了大侠。不知大侠尊姓大名?日后我必定登门致谢!” 兰姻重新坐回了石墩子上,说道:“无名无姓,随便怎么叫我都行。” 聂仙谣见兰姻不肯透露半点,便也不再深问,说道:“那我叫你饼兄如何?” 听到“饼兄”二字,兰姻终是没憋住,瞬间被嘴里的饼屑呛到,猛咳了几声,“咳咳!你还是、咳咳!叫我大侠吧!” 聂仙谣连声应道:“好的,好的。” ...... 休整片刻过后,兰姻准备继续找路。 正当她准备起身之时,一袭绯色身影掠过她的余光缓缓走来。 兰姻倒吸一口冷气,错愕地看向来人——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公仪斐似乎也有些诧异,不咸不淡地朝着兰姻说道:“阁下,天下之大,我们能遇见三次也真是不容易~” 兰姻满脸黑线,往后退了一步,幽幽地说道:“事不过三,想必不会再见了,告辞!” 说完,兰姻赶紧拉上聂仙谣准备要走。 公仪斐却快步追了上来,“且慢,如此有缘不如交个朋友,我们结伴一起找路吧?” 聂仙谣闻言,赞同道:“太好了!多一个人,多一分力!” 兰姻唇角绷直,视线在公仪斐和聂仙谣脸上来回穿梭,改口道:“行吧。” 三人行,必有一个是摆设。 如今,兰姻就是公仪斐和聂仙谣两人中间的那个摆设。 兰姻心中纳闷:司命神君写的命簿太不靠谱了,明明这两人在一年后才会结识,怎么在这个时间点就提前碰上了? 一路上,公仪斐时不时说上几句话,兰姻胆战心惊地堵在两人中间,竖着耳朵细听他的话。 一旦他快要聊到涉及身份问题的对话时,兰姻就会适时插上一两句话打断他。 没走多远,兰姻就已经累得背脊直冒冷汗,根本没有心思找路。 就在这时,公仪斐忽然打断了兰姻的思绪,“对了,在下公仪斐,还不知道阁下和这位姑娘的名讳?” 此话一出,兰姻两只耳朵瞬间支棱了起来,正想打断话题。 却见聂仙谣眼眸流转,面色鄙夷道:“什么?你就是公仪斐?那个成日混迹在胭脂堆里不干正事的流痞?” 公仪斐的话噎在半道,“姑娘对在下是有什么误解么?” 聂仙谣没好气地撇开眼眸,“本姑娘不屑与你这浪荡子说话。” 话音未落,聂仙谣迈开大步径自往前走,试图和公仪斐扯开距离。 公仪斐看向一旁的兰姻,问道:“她什么情况?” 兰姻茫然地摇头道:“别问我,我和她也才刚认识。” 兰姻确实不理解眼前这是什么情况。 命簿里明明说聂仙谣和公仪斐会一见钟情、私定终身,如今看来却是全都乱套了。 第六十九章 高端敌人 随着夜幕降临,石林中弥漫起了层层浓雾。 兰姻三人的视线越来越模糊,行动也越来越缓慢,甚至在雾气之中难以分辨彼此,稍有不慎就容易走失。 他们试图寻找出路,却仿佛被一种神秘的力量牵引着,在原地打转。 倒挂在树梢上的乌鸦在雾海中若隐若现,给整座石林增添了几分阴森之气。 与此同时,远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靠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安的氛围。 兰姻耳尖一动,忽然察觉到头顶的树杈上枝叶轻响,至少来了四人,且都内力深厚。 有趣。 正愁被困在这座石林里没事干,乐子自己送上门来了。 兰姻不动声色,双手悄悄攀上身旁的两人,示意两人警惕敌人。 然而,兰姻才刚刚碰到聂仙谣的衣袖,聂仙谣就警觉地甩开了她的手,大声喊道:“谁摸了本姑娘的手?!公仪斐,定是你这个好色之徒!” 说完,聂仙谣对着空气打出一掌,犀利的掌风朝着兰姻袭来。 果不其然,最高端的敌人,往往以队友的形式出现。 兰姻倍感无奈,闪身避开。 而站在兰姻身侧的公仪斐顺势迎上了聂仙谣的攻击,反扣住她的手腕,提气朝着树上的枝杈,施以一道纯阳之力。 掌风震空,劈开一阵破风嘶鸣声。 随着枝叶间的窸窣声响逐渐变得清晰可辨,四条身影如同夜色中的幽灵般悄无声息地降落在了他们面前。 聂仙谣吓了一跳,连忙后退数步,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情形,“我的功力变强了?居然一口气打下来四个人……” 只见那四人的脸上都戴着恶鬼面具,面具之下皆露出冷冽而充满杀气的眼睛,似乎在审视着场中的局势。 为首的一个鬼面人冷哼一声,威胁道:“蠢货!识趣的话,就把你们身上的食物交出来,可饶你们不死!” 兰姻抬眼看清了那四人,顿觉兴趣全无。 鬼冢盟的魑魅魍魉,这四人原本是琉球死士,后来从琉球叛逃,现在隐匿在中原以偷盗为生。 前阵子,兰姻在执行“化息丹”任务的时候就和他们交过手,不过是她的手下败将。 与此同时,聂仙谣被鬼面人激怒,当即气血翻涌,恨不得和他们大战八百回合。 “有本事你们就一起上!区区你们四个,本姑娘一个人就能干翻!” 公仪斐好似看傻子一般,瞥了眼聂仙谣,冷声道:“闪一边去,免得被当成垃圾收走。” “你!”聂仙谣瞬间气懵,扬起袖子就要使用暗器。 兰姻眼疾手快,一把将聂仙谣拽住自己身后,凑在她耳边仅用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传话警告道:“聂小姐莫要暴露身份,否则别怪我告诉你爹爹,把你抓回翠竹山庄。” 聂仙谣一脸不可置信地凝着兰姻的眸子,“你怎么会知道我……” 兰姻拍了怕她的肩膀,舒然一笑,打断道:“乖~躲到石头后面去,这里交给我们就行。” 前有强敌,后有施压,聂仙谣不甘心地咬着牙,灰溜溜地躲到了石头后面。 兰姻看着最大的“威胁”躲起来之后,拔出了藏身于腰间的双刃刺,与公仪斐并肩而立。 此刻,公仪斐手持白玉骨扇,扇骨开刃,锋如短刀微微反光。 两人默契地对视了一眼,二话不说便同时朝着魑魅魍魉展开攻击。 魑鬼见状怒道:“不识好歹!上!” 随着一声令下,四人手执鬼爪钩,如同四道鬼影般扑来。 兰姻和公仪斐被魑魅魍魉团团包围,两人却将后背交给对方。 兰姻挥舞着双刃刺迎面而上,寒光划破浓雾,每一次出击都准确无误地切断了鬼面人攻击的轨迹。 公仪斐手中的白玉骨扇宛如一轮弯月旋转翻飞,在魑魅魍魉之间穿梭自如。 战斗愈演愈烈,魑魅魍魉虽然在数量上占据优势,却难以找到突破口。 几番来回之后,兰姻与公仪斐已然看穿了魑魅魍魉的攻防漏洞。 突然间,兰姻吹响一声轻哨,“魑魅魍魉,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把你们打服,你们还真是一点也学不乖!” 魑魅魍魉闻言自乱阵脚,随即快速变换阵型。 兰姻猛地向前一跃,双刃刺如龙卷风般席卷而出,公仪斐与兰姻同时移动脚步,在鬼影的包围圈上撕开了一个缺口,原本密不透风的包围圈被拆得七零八落。 两人趁机联手朝着同一道鬼影发起致命一击。 “啊啊啊啊啊——” 浓雾中传来一阵凄厉的惨叫声。 “四弟!”其余三个鬼面人异口同声地喊了一声,朝着魉鬼奔去。 只见魉鬼的胸口被一刃穿透,鲜血如同涌泉般喷薄而出,瞬间染红了四周的雾气。 魅鬼见状目眦欲裂,愤怒地咆哮起来,“该死!拿命来!” 三个鬼面人齐声怒吼着,身形暴动如电,伸出尖锐的鬼爪,如同狂风暴雨一般向着兰姻和公仪斐猛扑过来。 然而,这三人已经破绽百出。 兰姻和公仪斐身形一晃,如两道流光灵巧地躲避着爪击。 兰姻负责吸引魑鬼、魍鬼的注意力,而公仪斐则负责攻击魅鬼,白玉骨扇韧如游龙,几番缠斗之下,瞬间就割断了魅鬼的喉咙。 魅鬼还想喊,可惜嗓子眼只挤出了一道粗哑的闷哼,喉头如泉眼一般涌出鲜血,死状凄惨。 四个鬼面人只剩下魑鬼和魍鬼。 魑鬼见形势不妙,愤怒地低喝一声,“不得恋战!先撤!” 说完,他的鬼爪钩带着破空之声猛地击出,在浓雾中形成重重爪影。 兰姻和公仪斐齐齐后退,待爪影散尽,却见“两道鬼影”已经退散而去。 兰姻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稀罕道:“啧啧,公仪公子看起来人面桃花,下起手来还真是凶残。” 公仪斐适时一笑,擦了擦扇骨尖刃上的血迹,说道:“彼此彼此。” 与此同时,兰姻忽然想起了聂仙谣,随即朝着那头唤了一声,“危险已除,姑娘出来吧。” 石头后面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聂仙谣艰难地撑起上半身,“我腿麻了,谁来扶一下我!” 兰姻揉了揉太阳穴,顺势看向公仪斐暗示了一眼。 公仪斐当作没看到,立刻背过身去,负手而立。 兰姻叹了一口气,朝着聂仙谣走去。 然而还没等兰姻靠近,只听聂仙谣大声尖叫道:“啊啊啊——有狗!” “汪!汪汪!” 随着犬吠声由远及近,一团黑乎乎的影子朝着兰姻飞驰而来。 兰姻下意识停住了脚步,目光紧紧盯着那团黑影。 下一秒,那黑团子扑上来缠住了兰姻的小腿,使劲地朝她摇着尾巴,“汪汪!” 兰姻觉得有点眼熟,“怎么是你?” 话罢,她看着脚下的黑狗,弯腰提着它的后脖子,将它一把拎起来,指责道:“你这只好色的狗子,一直缠着我干什么?” 这条黑狗,正是早上在兰姻房间里吃她豆腐的那只狗。 黑狗扑腾了几下,没能挣脱兰姻的束缚,激动地叫唤道:“汪!汪!” 聂仙谣躲在石头后面不敢出来,慌慌张张地恳求道:“我最怕狗了!大侠——快把它赶走!” “汪汪汪!”黑狗又叫唤了起来。 兰姻观察着黑狗的意图,良久说道:“这只狗好像想带我们去哪儿?” 公仪斐不动声色地走了过来,看了一眼黑狗,朝着兰姻问道:“阁下能听懂狗叫?” 他还真是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的嘴毒。 兰姻绷直唇线,不说话。 公仪斐讪笑一声,“在下没有侮辱阁下的意思。” 话音刚落,黑狗突然从兰姻手中挣脱而出,跃到了一旁的石块上叫唤了两声,便蹲坐在上面摇起了尾巴。 兰姻双手环抱放于胸前,垂首看着它,问道:“你莫非是想告诉我们,这石头有问题?” 黑狗像是听懂人话一般点了点脑袋,然后抬起前爪在石头上刨了起来。 兰姻见状,抬手提气,朝着石块临空打出一掌。 伴随着强烈的掌风,瓦砾飘散,沙尘四起,原本静止不动的石块发出了沉闷的挪动声。 紧接着,整个石阵仿佛被激活了一般,开始缓缓移动变阵、重新排列。 兰姻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四周的变化。 不久后,周围的浓雾逐渐散去,只见原本散乱无序的石阵排列形成了一条曲折的石径,径直向上通往一条山路。 “汪汪汪!”黑狗兴奋地摇着尾巴,指引着兰姻往前走。 兰姻和公仪斐对视一眼,欣然报复道:“看来这世上,有的人连狗都不如。” 公仪斐眼尾微挑,唇角依然勾着一抹笑意,意味不明。 聂仙谣躲在石头后面看着这一幕,心中惊疑不定却也不由得好奇起来。 她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慢慢走了出来,“这难道就是迷阵石林的出口?” 兰姻肯定道:“没错,走吧。相剑大会快开始了,晚了就赶不上了。” 第七十章 沙河山庄 沙河山庄内共有九座学宫,学宫沿着九龙沟的山崖层叠而建,最上面一座学宫是通天宫,为庄主居所,以及沙河亲传弟子的练功之所。 此次相剑大会将设在通天宫举行,而《斩渊剑谱》也可能藏于这座学宫之内。 两名沙河弟子领着兰姻一行人来到通天宫的客房,“还请三位先在此处稍作休息,相剑大会将在明日午时举行,届时弟子们会提前来通知诸位。” 兰姻环顾院落,见院中还有几间房里燃着烛灯,于是追问道:“住在这里的除了我们,还有其他人吗?” 沙河弟子恭敬回答道:“本次通过迷阵石林考核的除了您三位,还有其余六名武林人士,他们也都在这处院落里休息。” 聂仙谣倍感好奇,插话道:“这六人出自哪门哪派?都是谁?厉害么?” 沙河弟子谨慎道:“本次相剑大会不设门派限制,也不设正邪限制,秉承着不问姓名只问道的规矩。因此我们不能对外透露他人隐私,还请姑娘也不要再问了。” 聂仙谣闻言只好作罢。 与此同时,兰姻的视线在不经意间轻轻掠过角落里的一扇窗户,余光捕捉到了一抹苍青色的衣袂悄然闪过。 然而当她转头看过去的时候,窗户已然关上了。 兰姻不动声色地准备进屋休息,只听身后传来几道犬吠声,黑狗呲溜一下跟了上来。 沙河弟子连忙退了两步,诧异地看着兰姻问道:“山庄内怎么会有狗?这条狗是这位侠士带来的吗?” 兰姻耸了耸肩,说道:“不是我带来的,尽管赶走即可。” 黑狗闻言用鼻子哼哧了几声,朝着兰姻呲牙叫唤,似是在宣泄不满。 兰姻充耳不闻,用力关上了房门。 公仪斐似笑非笑地看了兰姻一眼,随后进入了她隔壁的客房。 ...... 夜深人静,院中灯火依次熄灭。 薄云浓雾穿透漆黑的夜空,夜风轻轻拂过树梢,带起一阵“沙沙”的声响,偶尔有一两声夜虫的鸣叫打破寂静,却又很快被无边的沉寂所吞没。 兰姻悄无声息地融于黑暗之中,犹如一只夜行的猫,在房顶之间跳跃穿行如履平地,起落无影。 今夜无月无星,露深雾重,正是行动的最佳时机。 凭借执情司暗中传递给她的消息,兰姻轻而易举地避开了沙河山庄的暗哨与防守。 在夜色掩映下,兰姻无声无息地靠近了藏书殿的位置。 她置身于屋顶,翻开两块瓦片并拨开了一道洞口。 紧接着,她从腰间抽出一把精巧无比的盗钩,顺着洞口轻轻一放。 盗钩准确无误地勾住了窗闩并迅速拉动,开窗动作流畅,如同行云流水。 随着兰姻足尖落地,藏书殿内传出几不可闻的声响,她轻手轻脚地将窗户恢复至原状以掩饰入侵的痕迹。 一切就绪之后,兰姻如同夜行动物,在黑暗中仔细寻找着《斩渊剑谱》。 兰姻目光锐利地扫过一排排整齐摆放的书架,书架上分类密布着各种各样的古籍和珍本。 忽然间,她注意到一方暗格,抬手轻轻一推,只见身后的门板缓缓移动开来——竟然有道暗门。 暗门之内漆黑一片,沾附于暗门上的灰尘悬浮在半空中,无风而动。 兰姻意识到这个暗室可能是个密闭空间,脚步停顿略微有些迟疑,但凭好奇心驱使,最终还是走了进去。 然而她刚踏入暗室,身后的门板便迅速合上。 下一秒,兰姻忽然感受到一阵凉风吹过脖颈——是暗器! 该死,她中了陷阱! 兰姻心中一凛,全速后退。 黑暗之中,她无法视物,只能闻声辨位。 兰姻以直觉判断出了暗器射出的方向,猛地拔出腰间的双刃刺进行格挡。可是随着她的脚步移动,居然再次触发了数道机关暗器。 在生死边缘的较量中,每一秒都显得尤其漫长。 兰姻在黑暗中闪身腾挪,额头渗出了细微的汗珠。 她屏住呼吸,闭上双眼,仅用双耳警惕四周,试图通过风声的变化来预判下一发暗器射来的轨迹。 一次次闪避、一次次格挡,暗室之中的暗器却仍然源源不断地朝她射出,就像一张无形的死亡之网逐渐收紧,笼罩着整个暗室。 与此同时,暗门之外有人点燃了藏书殿的油灯,照亮了藏书殿内的事物。 只见数十名沙河弟子聚集在暗门的入口处,手执武器严阵以待,他们身后缓缓走出三人—— 为首之人年近五旬,身形健硕,一套沙河正统袍服加身,更显威严。 这人身旁跟着一名满头银霜、眉毛斑白的八旬老太,只见她步履稳健、行走如飞,毫无龙钟老态。 另外还有一个青年男子,眉目盛气凛然,一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十分醒目,他身穿一袭苍青色衣袍,腰间系着一枚竹叶状玉佩。 “这次,无名小贼绝对逃不出翠竹山庄的独门机关‘绝杀阵’,聂二公子真是帮了贫尼一个大忙!”白眉师太朝着聂千臣笑道。 聂千臣神色傲然,“此贼诡计多端,防不胜防,还需多加防备。” 沙河山庄庄主刘铁手闻言,趋近聂千臣身侧,说道:“聂二公子多虑了,我已安排弟子们在山庄内层层布防!何况沙河山庄地势险峻,就算他今日逃得出藏书殿,也绝对逃不出九龙沟!” 话音未落,一道巨大的破空声传来,暗门门板轰然倒下。 一道敏捷的身影如电般掠出,“可笑~就凭你们一盘散沙,还想拦我去路?” 兰姻足尖落地,抬起眼眸扫过众人,眸中冷淡无匹。 众人见兰姻毫发无伤地从暗室之中脱身,瞬间都被惊住。 兰姻看向为首的刘铁手,嗤笑一声道:“老头儿,你自诩名门正派,却假借《斩渊剑谱》以举办相剑大会为名,设下陷阱来诱杀我,真是脸都不要了!” 刘铁手脸色异常难看,话语力持镇定道:“荒唐!无名小贼莫要颠倒黑白,义之所至,我们设计杀你一个宵小之徒,何错之有!” 白眉师太紧随其后补充道:“无名,你数月前盗走了贫尼的化息丹,若不速速交出你盗走之物,贫尼今日便要叫你葬身于此!” 兰姻冷笑一声,“你们先抓住我再说吧!” 聂千臣傲眉一剔,环视场中,视线落在兰姻脸上,“无名,你已经没有退路了,立刻认输,或许还可留你一条性命。” 兰姻眸光一闪,记下了聂千臣的模样,“你当我是酒囊饭袋么?认输?呵,认输才是死路一条。” 说完,兰姻从袖中弹出一枚雾弹,朝着众人袭去。 爆炸声顿然响起,众人纷纷后退避让。 伴随着扩散而来的烟雾和众人的慌乱声,另有一道银光从兰姻手中掠出,锋利的盗钩精准无比地勾住了房梁。 她提起内力飞身而上,迅速穿越梁柱,跃窗而逃。 暗夜之中,暗中埋伏在藏书殿外的沙河弟子步步紧追。 而兰姻如一只敏捷的夜枭穿梭于重重学宫之间,被夜色投下的长影绰约可见,却又难以捉摸其轨迹行踪。 兰姻逃走后并没有立即离开沙河山庄,而是绕回原先居住的院子里躲了起来。 正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她知道刘铁手一定已经派人封死了沙河山庄的所有出入口,若她想要离开,硬碰硬并不是明智的选择。 她需要找到合适的时机,才能安全离开这里。 就在这时,院子深处突然传来一阵微弱的声音,吸引了兰姻的注意力。 随着声音距离越来越近, 一个模糊的身影浮现在她的视野之中。 只见聂仙谣穿着夜行衣,鬼鬼祟祟地从房中走了出来,像是要偷偷摸摸去什么地方。 兰姻见状心生一计,身形如电,迅疾飞掠至聂仙谣的身后,朝着她的后颈猛劈一掌。 聂仙谣毫无防备,两眼一黑,身子招架不住倒在了地上。 兰姻顺势将她拖入房中,缓缓关上了房门。 片刻后,院子里又恢复了寂静一片。 第七十一章 一群流氓 “找到了没有?一个房间也别放过!”门外传来低沉而急促的命令声。 阵阵凌乱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尤为刺耳,附着在脚步声之上的危险也距离兰姻的所在之处越来越近。 骤然间,一道没有任何防备的破门声传来。 兰姻顿时尖叫道:“啊啊啊——你们要干什么!快滚出去!” 四五名沙河弟子齐齐闯入,只见床榻上的女子全身上下仅着一件肚腰,紧紧缩在床角,略显狼狈地催赶着众人。 沙河弟子到底是脸皮薄,见此情形各个都红了脸,连忙避开目光。 为首的弟子气息慌乱地解释道:“姑娘,请、请多多见谅!我和我的师弟们正在寻找盗贼,不是有意闯入,只是例行检查!” 兰姻气急败坏道:“本小姐这屋子就这么大!你们一眼就看光了,若是有贼人,还能藏身在何处!难不成你们还想来我床榻上搜吗?” “不不不!我们没有那个意思!”为首的弟子徒增惶恐,拉着一众人快步退至房外,补充道:“姑娘房中确实没有贼人!我们这就去别的房间搜查。” “快滚!” “还请姑娘勿要怪责!”为首的弟子一边道歉,一边将房门关上。 随着人声走远,兰姻脸上的情绪瞬间流转变化。 她眸色沉沉,抬眼朝着房梁扫了一眼,此时真正的聂仙谣正昏睡在房梁之上。 兰姻长舒了一口气,迅速换上聂仙谣的衣物,并顶着一张聂仙谣的脸走出了院子。 此时,院中已经聚集了一大批人,其余房中住着的人也都依次走了出来。 人群中,所有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争吵了起来。 有人骂道:“这是唱什么戏码?不是说明日才是相剑大会吗!这么晚把我们叫起来干什么!” “老子听说相剑大会就是假的,《斩渊剑谱》也是假的!他们就是为了抓一个小贼才把我们骗过来!” 有人附和道:“真是吃饱了撑的!赶快把我们放了!” 兰姻闻言,添油加醋道:“没错,我们都是为了相剑大会而来,如今却告诉我们《斩渊剑谱》压根就不在沙河山庄!我提议,刘庄主不光要立刻放我们出山,还要给全武林一个说法。” 兰姻的话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哗然,众人的愤怒情绪瞬间被点燃。 他们从天南海北远道而来,却没想到最后竟然上了这样一个天大的当。 就在这时,一道倨傲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一众争吵声,“大家稍安勿躁,此次沙河山庄并非故意愚弄诸位武林人士,而是刘庄主想要联合飞燕山庄、翠竹山庄一起捉拿盗贼无名。” 此话一出,有人倒吸一口冷气,稀罕道:“什么?江湖恶人榜上的那个无名也在沙河山庄?赏金三千万两的无名?!” “没错,此贼善于易容换面,恐怕现在就藏身于我们之中。”说完,聂千臣走到众人之中,目光一一掠过,仔细观察着他们的面容。 兰姻眉关紧锁,隐于众人身后,一步步后退,企图避开聂千臣的视线。 要知道她现在这副面孔可是聂千臣的亲姐姐聂仙谣的,即便她的易容术再强,也不可能在这么近的距离下毫无破绽。 退无可退之际,兰姻已经条件反射地按上了藏于腰间的双刃刺。 就在兰姻将要出手之时,她的身侧突然闪出一道绯色身影,将她护到了身后。 兰姻顺势转过身,背对着众人,将自己隐匿了起来。 与此同时,公仪斐幽幽地看着聂千臣,语气不咸不淡,隐隐带着一丝质问,“你怎么能确定无名一定在我们之中?他既然可以易容成我们的模样,当然也可以易容成你的模样。我们如何确定,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聂千臣看向公仪斐许久,眸底的诧色一闪而过,方才将他认了出来,“公仪斐!你怎么会在这里?” 公仪斐勾唇一笑,眉眼微翘,眼底漾开一丝作弄之色,“这么多年未见,小师弟开口第一句话,竟敢直呼师兄名讳了?” 年幼时,聂千臣和公仪斐曾拜师于儒学大圣——明真子的门下。 究其根本,公仪斐确实算得上是聂千臣的学长师兄。 不过公仪斐在明真子的书院内仅读了一年书就退学了。 至于公仪斐退学的原因,是因为他从小就猎奇贪玩,入学之后他经常逃课也就罢了,还总是扰乱课堂、给同窗取绰号、与夫子斗嘴…… 而聂千臣和公仪斐的恩怨那就更深了,当年两人不光是同窗,还是同席。 那时,公仪斐给聂千臣取了一个绰号,叫做“小镊子”,害得聂千臣被同窗们笑话了整整六年。 不仅如此,公仪斐还总是会在学堂上故意作弄聂千臣,譬如往他的后衣襟里放蟑螂,譬如把他锁在茅房里一整夜,再譬如莫名其妙绊他一脚而害他摔断了腿…… 这么多年未见,聂千臣还是没能忘怀当年公仪斐带给他的心理阴影。 如今一见到公仪斐,他整个后背都发凉。 与此同时,众人听完公仪斐的言论无一不认同,他们将聂千臣紧紧围了起来,纷纷争论不休。 “公仪公子说得对!凭什么只检查我们的身份,不检查你的!” “聂公子若是偏要这么蛮横,那就休怪我们一起扒了聂公子的皮,看看到底是真皮还是假皮!” 聂千臣被众人逼得接连败退,声音也气得发颤,“你、你们!真是一群流氓!” 说完,聂千臣带着一众沙河弟子拂袖而去,生怕多呆一秒,就会被公仪斐气死。 兰姻看着这一幕,终于明白为什么之前聂仙谣会对公仪斐这么有意见了。 自家弟弟小时候被公仪斐欺负成这样,她要是对公仪斐一见钟情,那就真是奇了怪了。 等到众人三三两两的散去,院子里只剩下了兰姻和公仪斐。 兰姻蹑手蹑脚地转身,企图遁逃。 公仪斐却一把按住了兰姻的肩膀,小声说道:“在下帮了阁下,阁下连句谢谢都不说就要走,可真是太不厚道了。” 一刹那的触碰令人肌肤起栗,兰姻转头看向公仪斐,学着聂仙谣的语气,厉喝道:“放开本姑娘!浪荡子!” 公仪斐似笑非笑道:“阁下学得还真有点像~就是不知道房梁上的那位姑娘,要是看到阁下这副模样,会不会吓一跳?” 兰姻抑住心跳,默了片刻,声音微哑道:“你既已经认出我,又为何要帮我?” 公仪斐漫不经心地收回手,说道:“在下只是不想阁下被聂千臣抓住,他这人惯会使阴招,做事虚伪不光彩。在下也想抓住阁下,想和阁下玩一场正大光明的猫捉老鼠~” 兰姻微眯双眼,轻笑一声,“可惜,你小瞧我了,这天下还没有人能够抓住我。” 话音未落,兰姻足尖轻点,身形如燕腾空跃起,霎那间拔高数尺,轻飘飘地落于树冠之处。 她嘴角一勾,幽幽说道:“世间大路万千,我来去自由!” 话音未落,只见她的身影藏匿于树枝之间,与夜色融为一体,无声无息地从公仪斐的视野中消失了。 公仪斐静静望着兰姻离开的地方,勾唇笑了笑,意味不明。 第七十二章 “故友”重逢 兰姻离开沙河山庄之后,卸下了聂仙谣的易容,重新捏了一副不引人瞩目的面容乔装。 天亮之后,兰姻回到了龙台镇,发现三三两两的沙河弟子在街市盯梢,她原先住过的客栈也被众多江湖人士所包围。 想必昨天晚上的事情已经引起了江湖人的注意,他们都想抓住“无名”立功一件。 要是贸然回客栈,她的行踪很可能会被暴露。 想到这里,兰姻悄悄改变路线,绕过客栈和人群密集处,走向了骡马市场。 兰姻穿梭在马棚里仔细挑选着马匹,这些马或低头吃草,或原地踏步,各个精神熠熠。 忽然间,她的视线落到一匹纯黑的河曲马身上。 她侧身轻轻靠近这匹马,只见它身姿挺拔壮硕,毛色如同夜色般深沉,漆黑的鬃毛在日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 这匹马好像前世阿蛮的坐骑。 兰姻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滑过那柔顺的马鬃,这匹马似乎能感受到兰姻的情感变化,微微低头十分乖巧地将脑袋贴了过来。 兰姻看着它,心中感慨万分。 在上一世记忆里,她被命运束缚,畏缩着做人,桩桩件件的事情都身不由己。还记得当年在浮图城下,不会驭马的她尽管抓住了缰绳,也还是无法让马回头,只能看着阿蛮命丧于箭楼之下。 而这一世,她终于有机会掌握自己的人生,学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骑马...... 想到这里,马市老板突然殷勤地凑过来,介绍道:“姑娘是行家啊,姑娘看中的这匹马可是草原赛马,名叫黄金舟,可以说是千里马中的千里马。” 兰姻听完老板的话,自是不信他的吹嘘,问道:“既然是优质赛马,那它怎么会沦落到马市?” 老板笑眯眯地说道:“姑娘有所不知,这匹马极有天赋、跑得又快,可惜性格有些难驯。它心情好的时候,在赛马场上可以一穿十五,勇夺桂冠;心情不好的时候,被人摸了一下马屁,比赛就直接开摆......所以赛马场的庄家都不敢压它,才流入马市买卖交易了。” 兰姻思索了片刻,点评道:“看来它除了脑子,其他地方都是顶配。” “非也非也——”老板忙接续道:“别的不说,就单看它无伤病退休,它脑子绝对没问题,还超乎寻常的好使!” 兰姻“啧“了一声,还在犹豫之时,似乎有什么惊扰到了马群,周遭忽然传来阵阵嘶叫声。 兰姻转头看去,只见一只毛发乌黑、全身脏污的狗突然从马群中窜了出来,它似乎被兰姻的气味所吸引,兴奋地朝着她扑了过来。 兰姻后退两步,蹙眉道:“怎么又是你?” “汪汪!”黑狗兴致勃勃地停在兰姻面前,尾巴摇晃得好似一把热情的小扇子。 这只狗真是奇怪,好像认识她一样,一直跟着她,甚至还在迷阵石林帮了她。 兰姻朝着马市老板问道:“这条狗是你们养的么?” 老板微微诧异地看着这只突然出现的黑狗,似是也不清楚它的来历,“大概是从哪里来的流浪狗吧?” 说罢,他挥手驱赶道:“去你的!快走开,这儿不是你蹭吃蹭喝的地方!” 奈何黑狗不为所动,它在老板的催赶之下反而更加兴奋地上跳下跃。 兰姻看着黑狗那双狡黠精亮的金色眸子,恍惚间想起了一个人。 那人前世曾对她说过:做人太累了,下辈子不想再做人了。 又想到孟婆对她说,那人自愿堕入畜生道,投胎做狗去了。 兰姻连忙阻拦老板,说道:“这狗我要了。” 老板闻言一愣,不解道:“姑娘要一条流浪狗做什么?” 兰姻微微笑道:“认识的人多了,突然觉得狗也很可爱。” 说罢,兰姻蹲下身道:“嘬嘬嘬,谢昭儿!过来,叫主人!” 黑狗闻言十分听话地扑了过来。 老板见状也笑出了声,心道:这姑娘也是顶顶有趣的人,好端端的居然给条狗取个人名。 ...... 浮云飘渺,春末的风夹杂着初夏即将来临的躁意,吹得官道上的树叶沙沙作响。 兰姻骑着新买的马离开了龙台镇,谢昭儿在快马后面跟着跑,她刻意放缓驭马的速度,让谢昭儿能刚好不远不近地跟上她。 不过狗的体能始终无法跟马相提并论,不过跑了半个时辰,谢昭儿就已经累得半死,一边哼哧哼哧地吐着舌头,一边继续执着地跟着兰姻。 兰姻见谢昭儿这般狼狈,方才适可而止,回头将它拎到马背上,一人一马一狗就这样回到了临安。 此时,公仪斐尚未回来。 兰姻就将谢昭儿安顿在宅子附近的巷子里,给它安置了一处狗窝,每日出门给它喂食。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院子里的杏花树开得极为茂盛。 奈何公仪斐过了原定承诺的十五日还未回来。 兰姻紧接着又等了十五日,公仪斐还是没有回来。 这天,乌云密布的天空骤然电闪雷鸣,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袭击了院子,雨点猛烈地击打在那些脆弱的花瓣上,原本花开满枝头的杏花树变得无比光秃和落寞。 风停雨歇后,兰姻看着院子里散落了一地的杏花,仰头看着天空,阴恻恻地喊道:“公仪斐,你这个骗子!” 然而院子里死寂寂的,没有了往常与她斗嘴之人的回应。 想必公仪斐从离开之时,就已经做好了不再回临安的打算。 毕竟他前阵子一直想要赶走她,所以才用一个家中有事的理由骗她,现在他恐怕已经前往别的地界找乐子去了。 兰姻气得直跺脚,正想着要往何处寻他,突然收到了一封红羽传信,信中指令——速回红月教。 兰姻只得收拾行囊,抱上谢昭儿,火速前往红月教。 然而,这头兰姻前脚刚离开,一辆马车就停在了宅子门前。 马匹哒哒哒踩在积水里的声响,在这个静谧的雨后显得尤为清晰。 车夫勒停马车,探出身子看了一眼敞开着的宅门,朝着马车里头的人说道:“公子,那姑娘好像已经离开了。” 此话一出,公仪斐原本略带喜色的眼眸瞬间变得平静下来。 他掀开窗帘子,望向空荡荡的宅子,沉默了半晌,“终不是一路人,走了也好……我们赶去下一座城吧。” 车夫应了一声,调转车头朝着城门的方向缓缓驶去。 …… 第七十三章 红月勾魂 若有人问起“红月教是什么?” 江湖人会告诉你,它是魔道第一教,与武林正派敌对,更与当今朝廷对立。 可是红月教真的是魔教么?兰姻心里有着不一样的答案。 红月教自创立之初就隐居勾魂山,专门收留那些遭人背叛、无家可归的江湖人。若不是红月教传授他们武功,帮他们报仇雪恨,他们或许也无法活到现在。 红月勾魂,入教者断弃前尘,出卖灵魂,叛教者尸骨无痕,身死道销。 每一个入教的教徒皆有所求,他们与红月教达成生死契约以换取一个愿望。 一旦红月教帮入教者实现了愿望,入教者就必须永远效忠红月教,不得违背誓言,否则天涯海角无处葬身。 兰姻入教之时才四岁,没有明确的愿望。 因为她入教的目的与他人不同,他人皆是为了实现己身欲望,而兰姻只是为了帮公仪斐渡劫,来红月教做卧底的。 因此,那年她跪拜在罗姬、商灭、白皮三人的脚下,许了一个愿望—— “我的愿望是……希望三位师父可以收我为徒!” 师父二字已经喊出口了,奈何他们就是不认她这个徒儿。 毕竟,一个年仅四岁的小屁孩连门牙都没长齐,竟然妄想让三大司主收她为徒。 笑话。 罗姬心肠最狠、不留情面,听到兰姻的话,全当她是来闹事的。 罗姬当即派手下把兰姻打了个半死,丢出了勾魂山。 本以为这小屁孩不敢再来闹事,万万没想到兰姻竟然拼了命爬回红月教,再次跪拜在三人脚下,恳求道:“只要师父收我为徒,我愿永远效忠师父。师父所念即我所愿,师父所恨即我所恶,师父所爱即我所喜。若违此誓,我必不得善终!” 不由分说,兰姻又被打了一顿丢下了山。 俗话说得好,事不过三。 最后一次,兰姻抱着必死的决心爬上了勾魂山,站在三位师父的面前,说道:“我的愿望是变强,我要成为红月教里最强的人!” 白皮听完这句话,阴幽幽地大笑,朝着罗姬说:“这小东西和年轻时的你,有三分相像。” 罗姬听完这句话,不光没有动容,反而变得更加狠厉,想要将她一刀斩尽。 兰姻吓得腿软,瞬间滑跪在地,原以为这辈子就这样结束了。 没想到,白皮在关键时刻出手拦住了罗姬,说:“红月教里管事的人是我,你得听我的,这个小东西我收了。” 凭借这一句话,兰姻就留在了红月教。 二十年朝夕相处,兰姻终于说服三位师父认她作亲传弟子,教授她武功本领。 如今,兰姻在红月教里被奉为小司主,拥有了一些“狗仗人势”的话语权。 回到红月教的当天,兰姻就被罗姬唤到执事司密谈。 只见堂中除了罗姬,还有两人。 那两人脸上戴着恶鬼面具,双手佩戴鬼爪钩,满身戾气。 兰姻的视线掠过两人,神色一暗,“魑、魍二鬼?” 他们来红月教做什么? 魍鬼瞥见兰姻腰间的双刃刺,神情悚然道:“是你!那日在迷阵石林里杀了四弟和二哥的人是你! 兰姻有些看不懂如今局势,莫非他们是来红月教寻仇的? 不过,且看二人的神情,好像也才刚知道她是红月教的人。 罗姬扫了一眼兰姻,不慌不忙地朝着二人解释道:“她就是无名。” 魑魍二鬼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兰姻。 魑鬼沉默了片刻,眼中神色骤然变换,朝着兰姻走来,拱手道:“我等兄弟二人有求于无名前辈,还请前辈出山!” 魍鬼性子傲然,听到这话顿生不快,“大哥!你难道没看出来吗?这个家伙杀了我们的兄弟,早知如此我们就不来红月教了!为什么还要求她?” 魑鬼厉声道:“安静!那件事情光靠我们二人绝不可能成事,必须要靠红月教帮忙!” 魍鬼闻言,猛地闭上了嘴巴。 兰姻见状疑惑更重,她看着罗姬开口问道:“师父召我回教,究竟所为何事?” 罗姬看向魑鬼示意道:“你跟她解释吧。” 魑鬼颔首,看着兰姻说道:“恳请无名前辈与我们一同去琉球鬼狱救一个人。” 没等魑鬼说完话,兰姻就截口道:“我不与鬼冢盟的人合作。” 鬼冢盟是由琉球人建立的江湖盟派,这个盟派是专门为窃取他国情报和执行刺杀任务而生的,当属于政敌。 兰姻虽是魔教中人,但是敌是友,心中自有分辨。 魑鬼侃侃解释道:“我兄弟几人早就从鬼冢盟叛逃,已经不是鬼冢盟的人了!当年我们原本是魑魅魍魉魁五个兄弟,可惜逃亡之时,我们的五弟魁鬼被鬼冢盟的人抓了回去,如今被关押在琉球鬼狱里受尽折磨!我与魍鬼想要救出五弟,若无名前辈为我兄弟二人实现愿望,我兄弟二人今后愿意效忠红月教,为红月教所驱使!” 琉球鬼狱原是琉球海域内的一座荒岛,与世隔绝,寸草不生。 后来,这座荒岛成了琉球流放犯人和恶人的地方,被流放到这座荒岛的人自相残杀,以人为食。 数十年下来,整座荒岛上骷髅遍布、危险丛生,活活变成了一座“鬼狱”。 兰姻眉头微蹙,“琉球鬼狱里关押着的犯人,各个都十恶不赦、杀人盈野,我凭什么要拼上性命帮你们?再说红月教也不缺你们两人效忠。” 魍鬼闻言脾气瞬间上来,“大哥!既然她不愿帮我们,那就别再跟她废话了!我也不屑与她为伍!” 魑鬼狠狠瞪了一眼魍鬼,阻拦住他,并朝着兰姻继续说道:“我知道红月教一直在寻找《斩渊剑谱》,无名前辈有所不知,其实我们兄弟五人也暗中收集了许多关于《斩渊剑谱》的情报,而且《斩渊剑谱》下册其实一直在我五弟手中。” 说罢,魑鬼又补充了一句:“只要无名前辈帮我们救出五弟,我们就把《斩渊剑谱》双手奉上。” 兰姻的眼眸乍然收缩,道出心中疑虑,“我怎知你说的是真是假,怕不是以《斩渊剑谱》为诱饵,哄骗我帮你们去救人?” 魑鬼直接明了地回答道:“若我们食言,无名前辈可以当场杀了我们。” 兰姻沉默不语,心中仍有些怀疑,毕竟她已经在寻找《斩渊剑谱》这件事情上栽了两回跟头。 要是再栽第三回,她就真成冤大头了。 然而下一秒,兰姻对上了一道不容置疑的目光,只听罗姬说道:“半月后,临安有一批官货要运往琉球交易,届时我会暗中安排你们登上商船前往琉球。” 兰姻闻言暗自叹息,缓缓拱手道:“师父之命,徒儿自当遵行。” 第七十四章 琉球鬼狱 一艘巨大的商船漂浮在海面之上。 海风徐徐,带着咸咸的潮气扑面而来,兰姻身穿一套粗麻长衫,倚栏而坐。 商船上除了朝廷编内的运军之外,还有许多从江湖上招募而来的短工。 此时,魑鬼和魍鬼已经摘下了恶鬼面具,扮作船工模样,两人刚踩完点回来。 兰姻打量着两人的长相,面目平庸,不易招眼。 只是两人长得一模一样,细看之下也分辨不出谁是谁。 难怪他们兄弟要戴面具,五个孪生兄弟长着同一张面孔,要是同时出现也怪吓人的。 魑鬼凑近兰姻,眸中露出贪婪之色,轻声传话道:“商船共有三层,我们所在这层都是船工和运军的住处;地下一层最大,用来囤放官货;最上层住的是朝廷派来的使臣——各层绝缘,隔音不错。” 兰姻心中明了,接话道:“我劝你们别想打这些官货的主意,这次的任务是去鬼狱救人,万不可提前打草惊蛇。” 一语落地,场面沉寂了下来。 魑鬼不再接茬儿。 而魍鬼则目露几分不屑,暗暗轻讽道:“胆小怕事!真不知道罗姬大人到底看上你这黄毛丫头些什么,竟然会收你为徒!” 兰姻不甚在意,勾唇笑道:“自然是因为我足够强咯~尔等不过是我的手下败将,也敢在我面前叫嚣?” 魍鬼咬牙说道:“臭丫头,你别太嚣张!要不是罗姬大人曾经是我们鬼冢盟的老前辈,我和大哥才会给你几分面子,不然怎会留你性命到今日!” 兰姻眉弓一挑,“师父以前是鬼冢盟的人?” 魍鬼闻言,难掩厌恶之色,“呵呵,看来罗姬大人也没把你当作自己人,这事儿竟然没告诉过你?” 兰姻满心怨念发作不得,追问道:“你又知道些什么?” 魍鬼得意一笑,说道:“二十六年前,罗姬大人可是第一个从鬼冢盟叛逃出来的死士。不过,她当时被鬼冢盟抓回了琉球,流放到鬼狱。后来,她在鬼狱之中习得修罗双刀至高境界,凭一己之力逃出鬼狱之后,屠尽了半个鬼冢盟,还砍下了鬼冢盟老盟主的人头,投靠了红月教……” 听完魍鬼的描述,兰姻方才知道罗姬原来有过这样一段往事,可惜她居然从来没听罗姬说起过这件事。 魑鬼性子沉稳,见魍鬼口无遮拦,于是干咳了两声,说道:“这些事情是鬼冢盟的秘闻,少说几句,免得惹火烧身。” 魍鬼随即收敛神色,不再说话。 兰姻却生出了兴致,还想再探听一些关于鬼狱的情况。 她正欲开口,忽然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从甲板上缓缓走了下来。 一人稚气未脱,一人成竹在胸。 前者一身华贵锦袍,大摇大摆;后者锦衣狐裘,矜贵出尘,俊逸的侧脸在海面的光辉折射下透着一层薄薄的绒光。 兰姻呼吸一滞,差点忘了这艘商船是由临安知府押运的,自然有可能会遇上宋景云和公仪斐。 就在这时,公仪斐似乎是感受到了兰姻的注视,忽然转头看了过来。 两道视线对上的一瞬间,兰姻心口骤然紧张,慌忙侧身回避视线,假装看海。 她今日没有易容,要是被他认出来就麻烦了。 隔了一会儿,兰姻用余光偷偷瞥了一眼,扫见公仪斐正朝着她缓缓走来。 还没反应过来,耳边已经后面传来他的声音,“聂姑娘的营生可真多,一会儿在酒楼当丫鬟,一会儿又来船上做短工。” 听完这句话,兰姻无处可躲,只好转过身来,先发制人。 她红着眼睛看向公仪斐,神色流转,低声哭骂道:“还不是因为公仪公子一去不回,小奴眼看着临安宅子的租期就快到了,无处可去,所以才来这艘商船上找了一份苦差......” 魑魍二鬼瞠目结舌地目睹了兰姻变脸的过程,只见她低眉顺眼、嘤嘤哭泣的姿态与前一刻迥然不同,不由得心生佩服。 公仪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演,沉默片刻后,他忽然注意到兰姻身旁的两人,问道:“二位是?” 兰姻肌肤起栗,条件反射地干咳了两声,指着两人介绍道:“他们是我的师弟。” 魑鬼镇定地朝着公仪斐拱手以示参见,而魍鬼则有些不太满意“师弟”这个身份,转头看着海面不做声响。 公仪斐不甚在意,笑眯眯地看了一眼兰姻,说道:“那我就不打扰三位看海了,先走一步。” “且慢,公仪公子。”兰姻跟上公仪斐的步伐,一边走一边说:“你我二人不期而会,在此重逢也是缘分。公仪公子要去哪?不知我们是否同路?” 公仪斐接话道:“若我记得没错,这艘船是开往同一个地方吧?” 兰姻见他绕着弯子不肯透露半点,于是追问道:“那公仪公子要去琉球游历多久?准备何时回程?” 公仪斐但笑不语。 此时,站在不远处的宋景云见到了两人,随即迎上来插话道:“斐,这不是你那个落跑许久的小侍女么,怎么找回来了?” 兰姻指了一下自己,委屈道:“我何时落跑了,难道不是公仪公子丢下我一去不回了么?” 公仪斐脚步一顿,停下来看着兰姻,不带情绪,语气和煦地解释道:“上月月末,我回临安的时候,你已经不在了。” 仿佛被他一语牵动心神,兰姻怔了片刻,说道:“可公仪公子明明说是十五日就回来,小奴等了你整整三十日不见你回来......” 公仪斐无词以对,毕竟他确实食言了。 原本他去沙河山庄十五日足以来回,可惜他回程当天收到了御剑山庄的传信。 因此,他紧急回了一趟家,等处理完事情回到临安的时候,兰姻已经走了。 宋景云见两人闹变扭,适时插话道:“哎呀,你们俩也别争论了。斐是因为他爷爷旧疾复发,所以耽搁了一些时日。不过,既是有突发情况,斐就应该写封信回临安,好让小侍女安心等你回来。要是两人都没嘴,岂不是就错过了么!” 公仪斐面上挂笑,朝着宋景云打趣道:“敢情就你有嘴。” 兰姻从宋景云的话中抓住了重点,顺势问道:“公仪庄主病了?” 宋景云话语无忌,说道:“是啊,斐此去琉球,就是准备前往鬼狱,给他爷爷找药材治病。” 兰姻心中一凛,若有所思地追问:“什么药材必须要去琉球鬼狱找?” 公仪斐见两人越聊越深入,想着打断话题,没料到宋景云嘴快道:“听说是一株叫作明日草的药材。” 公仪斐徒然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连咳两声,阻拦道:“宋景云。” 宋景云方才止住话语,“怎么了?” 公仪斐笑眯眯道:“把嘴闭上,晃一晃脑袋,听听看有没有海浪的声音?” 公仪斐变着法子骂宋景云脑子进水了。 宋景云不明所以地照做,沉默半晌后,诚挚地回答道:“好像真的听到了!” 兰姻见状哑然失笑,随后又与公仪斐对视一眼,正色道:“公仪公子要去琉球鬼狱寻药,可否带小奴一起去?” 公仪斐不假思索地回道:“不可。” “为何不可?”兰姻盯着公仪斐瞧了一会儿,可惜着实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公仪斐欺近她笑了笑,柔声道:“太危险,怕你受伤。” 不知是真话假话,至少看着有五分真情。 兰姻微微有些动容,满眼笃定道:“有公仪公子在,小奴不怕危险。” 毕竟琉球鬼狱算不上什么危险,要是公仪斐出了什么岔子,才是对兰姻来说最大的危险。 第七十五章 亲我一口 午夜的海面死寂一片。 低层船舱之内,魑魍二鬼睡得鼾声四起。 兰姻被两人吵得睡不着觉,翻身起床,走出了船舱。 兰姻站在甲板上,冰冷咸湿的海风扑面而来,猛地灌入她的衣襟之中。 兰姻不禁瑟缩了一下脖子,抬头望向黑暗无垠的海面,心底油然升起一股恐惧和空缺。 “聂姑娘,在看什么呢?”一声清润的声音随着海风灌入兰姻耳中。 兰姻顺着声音仰头望去,只见公仪斐半披狐裘,倚在横杆上垂首看着她。 兰姻登时诧然,反问道:“你坐在那儿做什么?” 公仪斐闻言抬眸,望向远方,“看风景。” 兰姻踮起双足飞身而上,坐到了公仪斐身边,朝着他的视线方向望去,“乌漆嘛黑的,有什么风景可看?” 公仪斐目不转睛地回道:“无风无景,亦是风景。” “故作高深。”兰姻笑了一声,“若你一人在黑暗中呆久了,便不会觉得这是风景,反而会心生恐惧。” 公仪斐侧头看着兰姻,俊美得不可直视的眉宇间透露出一丝好奇,“聂姑娘因何恐惧?” 兰姻语气清淡道:“孤独、死亡还有失去。” 公仪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孤独和失去都有法可解,死亡确实是天命难违。不过人终有一死,若是天天想着自己的结局,恐怕一生都会在恐惧和不安中度过。” 兰姻心中的愁绪并未消解,“若你能算到他人的死期,却算不到自己的死期,你当如何感受?” 公仪斐说道:“若是能算到仇人的死期,何乐而不为。不过,若是算到了爱人的死期,或许会成为一种折磨吧......” 兰姻看着公仪斐,眼神中透出一丝复杂的情绪,“你说得对。” 公仪斐似乎想到了什么,又继续说道:“不过,人不可能逆天而行,即便真能算中死期,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至少在有限的时间里,可以去做更多想做的事情,亦能更加珍惜所爱之人的存在。” 兰姻闻言一愣,这番话如同晨钟暮鼓般敲击在她心上。 不待兰姻开口,公仪斐似笑非笑地盯着兰姻,突然问道:“聂姑娘有心仪的男子么?” 兰姻回过神来,“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公仪斐欺身凑近兰姻,凝着她的眸子说道:“我总觉得你每次看着我的时候,都在试图从我的眼睛里寻找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兰姻动作一滞,一言不发。 公仪斐见状摇头笑了笑,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他缓缓说道:“看来被我说中了——是我自讨没趣了。” 兰姻沉默了片刻,将目光从公仪斐身上移走,投向了黑暗的海面,说道:“我曾经遇到过一个男子,他将我放在他心中的第一顺位,可惜我辜负了他对我的爱意。” “我和那个男子长得很像?” “嗯......”何止是像,本质上就是同一个人。 公仪斐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难怪你我初次见面之时,你一直盯着我看。” 不知为何,公仪斐突然想到那日兰姻满脸纯真地站在马车旁仰头看着他,对他说“我图你好看”...... 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心里酸酸的,问道:“是我好看,还是他好看?” 兰姻怔愣片刻,恍惚间觉得这个问题有些似曾相识,像是以前阿蛮也问过同样的话。 想了一下,她转头去看公仪斐,对上了那道熟悉的目光,“他没你会打扮。” 公仪斐挑了挑眉,认真道:“那就是我好看。” 兰姻登时被他的表情逗笑,心道:哪有人会和自己比谁好看? 与此同时,公仪斐靠近兰姻,又问道:“那你喜欢他吗?” 兰姻收敛笑意,迟疑了片刻,“我没经历过情爱之事,也说不上那种感情是不是情爱,只知道在他离开人世之后,我很难过,就像天塌了一样......” 公仪斐听到这里,眉角微微一抬,“他已经死了?那可真是遗憾呢~” 兰姻静静地望着海面不再说话。 她本以为上一世只是黄粱一梦,却总会在夜深人静之时,无来由地想起阿蛮,满心都是愧疚和遗憾。 凛冽的海风扑面而来,寒气入体,兰姻忍不住低咳了两声。 公仪斐看着兰姻略微被冻红的鼻尖,解下了自己身上的狐裘,披在了她的肩上,正色道:“人望海,鱼窥船,所念之人求不得。你看着我的眼睛,却心心念念皆是他,这对我来说,不太公平。” 兰姻看向公仪斐深情的眸子,瞬时怔仲地避开视线,说道:“公仪公子生性风流,看似处处留情,实际却处处无情,不要再拿我取笑了。” 话音未落,公仪斐一把握住了兰姻的手,说道:“你如何看出我生性无情?” “世间情爱,如朝露如尘土,公仪公子纵情江湖,与山川萍水相逢,与我也是。“ “要是我说,我不想与你萍水相逢,我想在你心中掀起滔天巨浪,你愿意回应我么?” 兰姻沉默半晌,笑道:“小奴是公仪公子的人,公仪公子要小奴如何回应,小奴就如何回应。” 公仪斐神色一顿,呵呵笑道:“那我要你,亲我一口。” 兰姻闻言,缓缓贴近公仪斐,两片红唇不着痕迹地扫过公仪斐的脸颊,“是这样么?” 公仪斐稍感意外,瞳孔微微眯起,“你的胆子可真大,不知道这样容易引火烧身么?” 兰姻不以为意,故作轻漫道:“明明是公仪公子的要求,小奴照做了,公仪公子却先退缩了?” 公仪斐的眸子里氤氲着炽热,“我没有退缩,不过......你刚才做错了,我来教你应该怎么做。” 话罢,公仪斐的手掌温柔地扶上了兰姻的后脑。 下一秒,他倾身而来,微凉的薄唇轻轻覆在了她的嘴角之上,开始攻城掠地。 兰姻缓缓闭上了眼睛,在公仪斐刻意地撩拨之下,她原本就睡眠不足的头脑开始发昏。 海浪一波接着一波拍打在船头,船帆在海风侵袭之下摇摆不定。 兰姻坐在横杆之上,身后无处倚靠。 意乱情迷之间,她感受到公仪斐的胳膊渐渐收紧,她顺势将后背抵在了他有力的臂弯之中。 公仪斐温柔地吮吸轻磨着兰姻的唇瓣,他微微睁开迷离的双眼,痴痴地望着眼前人。 不论他如何撩拨她,她的呼吸都保持均匀稳定,似乎不为情所动。 两人的姿势亲密无间,不知过了多久,公仪斐轻轻放开了兰姻,嘴角勾起一个苦涩的笑意,“聂姑娘,失礼了,是我自作多情了。” 话音未落,公仪斐轻拂衣袖,起身一跃而下。 兰姻目送着他缓缓走进了船舱,待他的身影消失不见之后,方才急促地喘了起来。 那心跳声时而急促,时而低缓,节奏不明地掩藏于无尽的夜里。 方才两人的对话,兰姻已经差不多忘得一干二净,惟情欲作祟,记住了那一句——自作多情。 公仪斐对她有情? 兰姻摇了摇头,不可全信,不可当真。 趁着夜色迷蒙,兰姻赶紧回到了船舱之内,她缓缓褪下肩头的狐裘,找了个角落里的床榻躺下。 她正欲合眼睡觉,却听魑鬼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你为何鬼鬼祟祟地回来,方才可是出去偷盗了?” 兰姻眉间一蹙,冷冷回道:“不是。” 魑鬼起身看了一眼,视线落到兰姻身侧的狐裘之上,明了道:“不是去偷盗,那就是去偷情了。” 兰姻绷直嘴唇,不再说话。 魑鬼倍感无趣,翻了个身子,面向此时熟睡的魍鬼,低声说道:“鬼冢盟的一大禁忌就是心中有情,无论是亲情还是爱情,都是忌讳中的忌讳。因此,成为鬼冢盟死士的最后一项任务,就是要杀死自己的亲人和爱人——而我们兄弟五人最后一致选择了叛逃......” 兰姻在黑暗中瞥了一眼魑鬼的身影,“你们倒还算是有人性。” “人性?”魑鬼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有哪个进入过鬼冢盟的人敢说自己配做人?” 话罢,他又接续道:“其实我的四个弟弟并不知道,当年我面对鬼冢盟的考验,也曾对他们起过杀心。” 听到这里,兰姻心中唏嘘,“那你后来为何没有选择动手?” “因为我还不够强,只有足够强才能斩断情执。” 兰姻沉默半晌,动容道:“我很抱歉。” 魑鬼问道:“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兰姻回道:“我杀了你的兄弟。” 魑鬼忍不住嗤笑出声。 兰姻蹙眉道:“你笑什么?” 魑鬼的声音骤然变冷,“笑你名列江湖恶人榜,却不像个恶人。” 兰姻翻了个身,说道:“我本来就不是恶人,不过确实也不算什么好人——你不也是一样么?” 魑鬼不敢苟同,露出鄙夷之色,说道:“别对我仁慈,否则你必定会栽跟头。” 仁慈的下场,兰姻早在上一世就已经见识过了。 想到这里,她闭上了双眼,面无表情地说道:“多谢提醒。” 魍鬼的鼾声一浪高过一浪,他在熟睡中舒展了一下腿脚,四仰朝天地占了大半张床榻。 魑鬼被挤到一边,却静静地看着魍鬼,并未吵醒他的美梦。 第七十六章 一剑望春 十三日后,商船抵达了琉球。 商船停靠在岸边,负责押运官货的临安镖师和运军正在船舱中清点物资。 公仪斐身着一袭绯袍,负手立于船头,肩披白色薄绒斗篷,衣袂临风翻飞,远远望去仿若天人。 与此同时,兰姻和魑魍二鬼从船舱里走了出来。 公仪斐闻声转头看向兰姻,面目淡然,勾唇一笑,似是已经把先前的事情都抛到了脑后。 兰姻默默地走到他面前,正欲开口,却见宋景云晃晃悠悠地凑了过来。 宋景云面色惨淡地抱怨道:“可算是着陆了,这海上真不是人住的地方!” 公仪斐抬眼瞧他,说道:“你先下船歇着去吧。” 宋景云眼神迷茫地扫过公仪斐和兰姻两人,突然一个激灵道:“行,你们俩先聊,我闪一边去。” 话罢,宋景云扶着舷梯缓缓走下了船。 魑魍二鬼见状,也十分自觉地站到一边。 兰姻上前一步,看向公仪斐问道:“公仪公子,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公仪斐神色如常,坦白道:“去鬼狱寻药。” 兰姻继续试探道:“鬼狱凶险难以估量,公仪公子准备孤身一人前往么?” 公仪斐语气轻缓,“一人前往自能视险如夷,若有旁人在侧,反倒会瞻前顾后。” 他话中有话,直接堵住了她的口。 兰姻想了想,还是说道:“我的两位师弟曾经去过鬼狱,他们可做向导,公仪公子不如与我们同去,此行或可安然无恙。” 公仪斐远远看了一眼魑魍二鬼,趋近兰姻身侧,揭穿道:“恕我直言,他们两个是琉球人,可信任么?” 兰姻点头,随之说道:“公仪公子不必担心,至少他们在目的达成之前不会轻举妄动。” 魑魍二鬼耳力非同常人,虽然相隔甚远,但还是听到了两人的谈话。 魍鬼一直瞧着兰姻不顺眼,此刻听到她的后半句话,明显是对他们有所防范,脸上顿生不快。 公仪斐不动声色地观察,将三人之间的关联嫌隙收入眼底,“聂姑娘此去鬼狱是何缘由?” 兰姻思虑片刻,回答道:“去救人。” 反正迟早都会在鬼狱碰上,与其说谎骗他,不如坦白相告,省得到时候再花时间解释。 公仪斐的目光牢牢地锁定在兰姻身上,心中激生诸多疑问,他禁不住笑叹道:“聂姑娘,你总是不按常理出牌,让人猜不透你到底想做什么。” 兰姻随即回道:“公仪公子也不为常理所拘,我也猜不透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微微俯首,欺近她耳畔,稍显暧昧地笑道:“你真是越来越令我着迷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兰姻走开了几步距离,冷静道:“大庭广众之下,还请公仪公子慎言慎行。” 公仪斐歪着头低笑几声,嘴角带着一丝促狭和挑逗,说道:“情之所至,言行同步。私下无人的时候,你可不像这般严肃~” 兰姻干咳了两声,缓解尴尬,扯开话题说道:“若公仪公子没有其他疑问,明日辰时一刻,我们在渡口不见不散。” 公仪斐但笑不语,算是同意了。 众人在驿馆歇了一宿。 次日一早,兰姻检查了一遍随行物品,确保一切俱全后,便提着玄机伞,赶到了渡口。 此时,魑魍二鬼已经置备好了一艘前往鬼狱的海船,魑鬼在船头等候,魍鬼则在船舱内掌舵。 晨曦微露,海面波光粼粼,海船点缀在岸边,船内不时传来阵阵琉球渔歌。 兰姻细听半晌,朝着魑鬼问道:“他唱的是什么歌?” 魑鬼跟着哼唱,解释道:“这是由你们汉人的乐府诗传入琉球之后,以琉球语演化而来的渔歌。用你们的官话翻译过来,意思就是——所念隔远乡,海滨风煦煦。 岂奈无巢鸟,长空语冥冥。” 兰姻听着耳边的歌声,凝滞片刻,嘴里默念重复道:“所念隔远乡,海滨风煦煦。岂奈无巢鸟,长空语冥冥......” 视线梭巡之间,兰姻远远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朝着渡口走来——是公仪斐无疑了。 今日公仪斐整饰一新,换了一套兰姻从未见他穿过的玄色骑装,折领窄袖,修身束腰,相较于平日里的打扮多了一份干练。 随着公仪斐登上海船,魍鬼随即舵转方向滑入主航道。 海船轻轻一颤,开始往下游航行,船桨翻搅着海水铿锵作响。 公仪斐不紧不慢地掀开帘子,走进船舱之中。 兰姻方才注意到他的身后还背了一把长剑,面色微微一变,诧异道:“原来公仪公子会使剑?” 公仪斐笑了笑,显然对兰姻的反应并不意外,“御剑山庄的人自幼便会握剑,只不过我不喜剑道,所以不常用它。” 兰姻紧盯着公仪斐身后的剑,不客气地问道:“这该不会就是传闻中江湖排名第一的斩渊剑吧?” “不是,斩渊剑仍藏于御剑山庄,这把剑叫作"望春",曾是我母亲的佩剑。” 兰姻神色稍霁,又疑惑道:“我听说望春剑早在二十四年前就被斩渊剑一刃斩断,怎么现在还能使用?” 公仪斐长眉一挑,“聂姑娘对这两把剑很是了解么?” 兰姻轻咳一声,掩饰道:“都是从说书人口中了解的。” 公仪斐也不在意,坦然道:“当年望春剑确实被斩渊剑斩断了,不过后来经我爷爷熔断之后重新打造,如今承袭到了我的手中。” “我能不能看下公仪公子的佩剑?” “自然可以。”公仪斐随意地摘下望春剑,递给兰姻观赏。 兰姻接过了这把沉重的望春剑,细细端详着剑身。 只见这把剑的剑身通体银白,唯有一条纹理清晰的断痕横在剑刃之上,犹如一条银蛇盘绕交织,散发着微妙的寒光。 剑鞘和剑柄皆由上等的汉白玉制成,质地润泽透亮,纹路间隐约可见春色烟云。 而剑柄的剑格处巧妙地做了一个暗扣,轻轻一按,剑柄内部便弹出一把白玉骨扇。 原来公仪斐常执于手中的那把白玉骨扇,是与望春剑同为一体。 兰姻叹道:“你娘真是个妙人,不光铸成天下第一名剑‘斩渊’,还能设计出这么有意思的佩剑。” “世人都说一剑破万法,实际上根本无人能做到这般境界。”公仪斐淡淡一笑,“剑相较其他兵器而言,劈不如刀,砍不如斧、砸不如棍,刺不如枪,是最不像兵器的兵器。” 兰姻有不同的见解,“我反而觉得剑集成了所有兵器的优点,它既不像刀那般霸道、斧那般狂野,又不像棍那般沉重、枪那般直来直往——是最侠义的兵器。” 公仪斐看向兰姻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欣赏,他微微扬起嘴角,说道:“这话倒也令人耳目一新。” 兰姻轻轻摩挲着望春剑的银辉表面,只见剑柄上还有一行刻纹“望春惊雪,清风明月”。 看到这里,兰姻挑眉说道:“剑之道,在于内外兼修,形随意转。御剑山庄藏剑无数,公仪老庄主将这把望春剑交由你继承,想必其中定有深意。” 公仪斐将望春剑收回剑鞘之中,含情脉脉地看着兰姻,说道:“不管有什么剑中深意、云霄之志,于我而言,剑终究是死物,永远也比不上眼前人、心上人。” 兰姻早已习惯了公仪斐这般风流轻佻的作态,脸上并无半分女儿家的娇羞:“公仪公子的情话顺手拈来,想必对许多姑娘都说过这句话。” 公仪斐似笑非笑道:“非也,这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说过,今后也不会对其他人说。” 兰姻纳罕地看看公仪斐,竟有一刻的失语。 就在这时,船舱角落里忽然传来一道细微的响动。 兰姻骤然转头,“谁?出来!” 此话一出,角落里那人便慌慌张张地爬了出来,“是、是我!” 只见宋景云蹭得一下出现在眼前,兰姻和公仪斐对视一眼,脸上双双露出诧异之色,似是都没有预料到宋景云竟然会在船上。 公仪斐见状,肃然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宋景云咧嘴一笑,回道:“我爹处理完海运交易的公事就出去应酬了,我趁他不注意就偷溜了出来,想着跟你们一起去鬼狱玩儿。” 公仪斐此时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你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鬼狱是什么地方,你要上赶着去送死么?” 还没等宋景云反应过来,兰姻就朝着掌舵舱内的魍鬼喊道:“把船靠岸停一停,送宋公子回去。” 然而,魍鬼却仿若未闻,驾驶着海船径自朝着深邃的海道一路直下。 兰姻转头看向站在舱门口的魑鬼,眸色冷淡森寒,略有威胁之意,“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魑魍二鬼的武功何等高超,又怎么会没发现藏身于船内的宋景云? 想必他们是故意放宋景云上船,好让兰姻身边多个“拖油瓶”,以此来拿捏她。 魑鬼不动声色地解释道:“船一旦出海,就不能走回头路,这是行规。” 一言落地,宋景云的脸霎时一红,“该不会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吧?” 公仪斐略显无奈,将宋景云拉到身旁,朝着兰姻说道:“抱歉,他是跟着我来的。聂姑娘尽可放心,此行我会保护好他,不会给你们徒增麻烦。” 兰姻这颗心已经提到嗓子眼了,还如何能放得下来? 原本兰姻劝说公仪斐与她同行的目的,只是想要暗中保护他,免他遭遇劫难。 现在又来了一个金尊玉贵的知府公子,宋景云不会武功还满脑浆糊,简直是麻烦加倍,危险重重。 第七十七章 荒岛求生 琉球鬼狱是一座海上荒岛,岛上崖壁陡峻,积雪终年不化,寸草不生。 传说就是这样的环境中,生长着一种草药。 因今天摘了叶子,明天就能冒出新叶而被江湖人称作明日叶。 明日叶味甘、性温,可治疗心悸之症。 公仪斐的爷爷公仪肃自正邪之战中受伤未愈,落下病根,每逢春末夏初换季之时总会心悸发作。 公仪斐游历各地寻遍名医而不得良药,前阵子听说明日叶可以治愈心悸。 因此,他才会来鬼狱冒险寻找草药。 彼时,一行五人在海上漂流了一天一夜,终于抵达了鬼狱。 越往深海航行,越是寒冷。 兰姻披着狐裘极目眺望,只见不远处有座平地突起的雪岛,莽莽群峰环海耸立,乌灰色的云雾覆在厚厚的雪山峭壁之上,仿佛僵滞了岛上的所有活物。 海船缓缓驶入一座岛中洞穴,黑暗瞬间笼罩了整艘海船,寒冷彻骨的风透过缝隙渗透进了船舱里。 宋景云被冻得浑身发抖,“这、这洞里好冷……我们为什么不从岸边走,非要进山洞?” 耳边响起魑鬼的声音,“琉球鬼狱关押着数百个死囚恶徒,四处都是他们的藏身之地。你们要是不想一上岛就被当成猎物,最好不要太招摇。” 兰姻刚想拿出火折子点燃油灯,听到这里又快速打消了这个念头,“这座洞穴通向哪里?” “等到了地方,你就会知道了。”魑鬼的回答十分含糊。 兰姻闻言不再深问。 海船缓缓向前行驶着,似乎在摸索着前进的方向。 船下的水面不时泛起轻微的水波声,在寂静的洞穴里显得尤为响亮。 随着时间的推移,兰姻开始觉察到四周的环境正在发生变化:空气变得更加潮湿、黏稠,岩壁上滴落的水珠逐渐增多,甚至隐约可以听到某种鸟兽的低鸣声…… 船舱里的气氛愈发凝重。 兰姻屏息凝神,缓缓卸下了背上的玄机伞,将其握在手中。 与此同时,魑鬼拿出火折子一吹,说道:“到了。” 海船停在了岸坡边,魑魍二鬼先行从船头一跃而下。 火折子微弱的光勉强照亮了四周的石壁,魑魍二鬼径直往前,开始搬挪着石壁上凹凸不平的乱石。 片刻后,魑鬼回头看向兰姻等人,不客气地吩咐道:“快过来帮忙。” 兰姻和公仪斐默默对视一眼,紧随其后。 经几人合力挪开乱石之后,石壁上兀然露出了一个秘密通道。 通道向上延展,一线天光从高深的出口处灌射而入,通道十分狭窄,仅能单独容一人通过。 魑鬼搓了搓手掌,率先攀附岩壁,登入了通道,“走吧!” 魍鬼继而跟上,两人娴熟地攀登而上,很快就将底下的三人甩开一大段距离。 宋景云迟疑道:“我、我该怎么上去?” 整条通道纵向高深数百米,如同一座高耸入云的屏障,直插天际。石壁表面裸露着嶙峋尖锐的岩石,经流水长期冲刷而长满了湿滑的苔藓。 即便身怀武功的人也不易攀爬,更别说没有任何内力的宋景云了。 魍鬼爬至一半,发现底下的人没有跟上,不耐烦地吼了一声,“磨磨蹭蹭什么呢!” 话罢,魍鬼掌心一放,瞬间落下一条鬼爪钩,精准地勾住了宋景云的衣领。 鬼爪钩用力一提,顺势将人带到了半空中。 宋景云身子腾空,悚然尖叫道:“慢、慢点!我还没抓稳!” “闭嘴!”魍鬼不耐烦地斥责道,“你这小兔崽子不想死就给我安静点儿!” 宋景云在半空中摇摇晃晃,魍鬼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惊恐,而是继续拉扯着鬼爪钩,把他往高处提。 宋景云只能紧闭双眼,双手紧紧抓住魍鬼的钩子,不敢再有丝毫犹豫。 公仪斐沉默着,仰头瞧了一会儿,随后朝着兰姻说道:“聂姑娘先上,我来断后。” 兰姻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提气跃上石壁。 随着石壁愈加往上靠近出口,通道内的空气便愈加森寒。 兰姻额间冒汗,呼吸间吐出的热气瞬间化作白雾弥漫在眼前,使得她的行动受到了极大的阻碍。 突然,兰姻脚下一滑,险些失足。 她急忙稳住身形,可双脚却在光滑如镜的石壁上难以找到着力点。 就在此时,公仪斐似乎察觉到了兰姻的处境。 他快速跟上,右手紧紧抓着石壁,左掌则轻轻抵在兰姻腰侧,内力流转间迅速形成一道气场。 只听公仪斐在兰姻身下低声提醒道:“别怕,把你的内力分散到全身各个角落,在气流中寻找平衡点。” 话罢,公仪斐又用自己的内力形成了一道无形的绳索,牢牢托举起了兰姻的身体。 兰姻心口一暖,在公仪斐的帮助下,慢慢找回了重心,并学着他的方法将内力分散于全身各处。 越过了这段险要之地,兰姻阔大步子,径直迈向出口。 随着泠冽的霜雪扑面而来,兰姻的眼前顿然开阔,只见百丈峰上劲风呼啸、冰雪层叠,雪地里反射出刺目的白光,惹得她的眼睛有些不适。 险恶的山道,狂暴的天气,这处峰顶俨然是一片死亡之地。 兰姻看着站在雪峰之上的魑魍二鬼,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魑鬼的眸子里映着百丈峰下的重岩叠嶂,兴奋贪婪地说道:“这里是鬼狱峰顶,是整个鬼狱的制高点。” 话罢,魑鬼从怀中掏出一枚特质的鸣镝,朝着无际的天空放出,尖锐的嘶鸣声瞬间响彻整个鬼狱。 兰姻见状急道:“你做什么?” 魑鬼笑道:“放出这枚信号,魁鬼就会知道我们回来救他了。只需在这里等一等,魁鬼很快就会来找我们。” 兰姻转念一想,说道:“信号一响,也变相暴露了我们的位置,万一有其他人寻来此处,该怎么办?” 魑鬼不以为然地说道:“放心,这里不是谁都能爬上来的,就算他们能上来,我们四个人也足以对付他们。” 兰姻点了点人数,一共五个人,没算上宋景云。 宋景云裹着厚厚的衣服,冻得脸色铁青,小声抱怨道:“难道我们要陪你们在这儿干等着吗?万一你们等的人早就死了呢?等也是白等。” 魍鬼闻言勃然大怒,用鬼爪钩狠狠勒住了宋景云的脖子,威胁道:“你再敢胡说八道,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从峰顶丢下去!” 宋景云面色更加难看,无奈命悬一线,只得吞下口中的怨气。 此时,公仪斐手执望春剑,横在魍鬼和宋景云中间,打破了僵局,说道:“你们在此地等人,我还要去寻明日草,先告辞一步。” 话罢,公仪斐拉上宋景云往外围的山道走去。 兰姻眉间微蹙,阻拦道:“且慢!前路凶险,我跟你一起去。” 一方面,兰姻不能看着公仪斐深陷危险不管不顾;另一方面,魑魍二鬼行迹难以捉摸,那道鸣镝很快会引来无数恶徒,她自然不会留在这里被魑魍二鬼当成活靶子使唤。 魑鬼见兰姻要走,戾气横生地说道:“我们只有一艘船,你们要是不能在六个时辰内回到此处,休怪我们开船走人。” 兰姻冷眸一肃,仅用魑魍二鬼能听到的音量,低声威胁道:“就算你们有本事离开鬼狱,回到琉球也还是戴罪之身,要想完全逃脱鬼冢盟的追捕,还得靠红月教帮你们——我劝你们最好别干这种背信弃义的蠢事。” 话罢,兰姻不动声色地撑开玄机伞,障蔽住漫天肆虐的风雪,朝着公仪斐和宋景云的方向追去。 第七十八章 明日一叶 兰姻一行人在厚雪中跋涉,脚下便是百丈深渊。 山道狭窄陡峭,越往下走,山壁上的积雪就越厚。 他们每走一步,崖壁上积雪便伴随着他们的动作簌簌落下。 此时,一团积雪砸落到兰姻手中的伞面上,发出一阵清响。 兰姻顺势扬手抖落了伞顶的积雪,细如微芥的碎雪坠入深渊,听不到落地之声,唯有死寂的风声传入耳中。 宋景云第一次入江湖,便来了这么一个鬼地方,不过才走了半柱香的功夫,他的体能就已经到达了极限。 “我不行了......斐,咱们能不能歇一歇?” 公仪斐停下脚步看了宋景云一眼,只见他鬓发散乱,面容憔悴,已经被严寒天气熬得疲惫不堪。 公仪斐又看向一旁的兰姻,她虽不曾抱怨,但眉目间也露出了几分疲色。 公仪斐于是说道:“明日草不耐强光,常长于腐殖土中,想要找到它,恐怕还要再往山下深入。聂姑娘,不如你先带景云回洞口去休息,等我找到明日草,再来与你们汇合。” 兰姻言辞拒绝道:“一起来就一起回,我岂能抛下你不管?” 公仪斐与兰姻对视一眼,登时被她眼眸里的决心所触动。 宋景云在一旁看着此间情形,也不敢再叫苦,毕竟是他自己嚷嚷着要来鬼狱玩的。 想到这里,宋景云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扒着山壁继续往前走。 突然,他脚下的石块发出一道断裂声,山壁上的雪层顿时与山体分离。 顷刻间,巨大的雪块以摧枯拉朽之势,朝着三人的位置砸落而下。 兰姻距离宋景云最近,随即反应过来,大喊道:“雪崩了!快躲开!” 公仪斐神色一紧,望春剑出鞘一挥,强大的内力瞬间将砸落的雪块劈开。 宋景云见状,脚步跌跌撞撞,几近失去平衡。 下一秒,他竟一脚踩空,往山崖下面坠去:“啊啊啊!救命啊!” 兰姻眼疾手快,紧紧扣住了宋景云的手,试图将他往上拉。 奈何宋景云太重,天旋地转之间,两人竟双双往下坠落。 千钧一发之际,兰姻一手抓着宋景云,一手将玄机伞垂直扎入山壁之中,堪堪挂在了山壁的边缘。 宋景云身体悬空,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声,双臂死命地挂在兰姻的腰上。 这场突如其来的雪崩让原本就难以跨越的雪山变得更加危险,冷风裹挟着细碎的雪粒抽打在兰姻的脸上,融化后的雪水使她的视线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与此同时,还在雪坡上的公仪斐紧张地俯下身子,一手攀附在上面的岩壁上,另一手朝着兰姻伸了出来,“抓住我,快上来!” 兰姻凝视着公仪斐的双眼,蓦地扣住宋景云的衣领,将他往上托举起来,喝道:“先把这个麻烦精送上去!” 在兰姻的一声令下,宋景云的心跳顿时加快。 公仪斐不敢懈怠,紧紧抓住宋景云的手臂,将他往上拉。 生死攸关之际,宋景云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顺着公仪斐的胳膊往上攀爬。 当宋景云终于爬上雪坡之后,他几乎虚脱地瘫倒在地,大口地喘着气,痛哭流涕道:“吓死了!吓死我了!我要回家!我再也不想入江湖了,一点也不好玩!” 公仪斐顾不上管宋景云,把他安顿好之后,立刻回到原位,试图用手去牵兰姻。 然而兰姻由于刚才托举的动作,使得她的身体已经下坠了数尺。 玄机伞扎在碎裂的山壁之中摇摇欲坠,兰姻望了一眼头顶的公仪斐,又用余光瞥了眼身下的百丈深渊。 风雪肆虐的声音被山下的呼啸风声所掩盖,只留下她的喘息声和心跳声。 兰姻屏气凝神,与公仪斐交换了一下互相信任的眼神。 蓦地,她手臂一甩,凌空扣住了公仪斐的手指。 随着“咔嚓”一道手骨折断的声音,兰姻猛然感受到公仪斐的指尖突然失去了作用力—— 两人尚未握紧的手瞬间分离,紧接着铺天盖地的失重感朝着兰姻侵袭而来。 公仪斐的脸色刷得一下变得惨白,他断喝一声:“聂仙谣!” 兰姻在身体飞速下坠的同时,无限惊骇地望着那个从雪坡上朝着她纵身跃下的男子。 公仪斐,他是疯了吗!! 只见公仪斐用上内功,捷如流星般地跳入山崖,将兰姻牢牢护在怀里。 两人齐齐往崖底坠落,凛冽的寒流灌入耳膜,一瞬间使得兰姻失去了听觉。 她隐隐约约看着公仪斐张了张口,却没听见他说了什么。 下一秒,兰姻感到背心一沉,如同重锤敲打在全身的疼痛从四面八方压垮了她的神经。 紧接着,她眼前一黑,瞬间失去了意识。 等到兰姻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周身寒冷的感觉消散而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暖意。 她吃力地睁开疲惫的眼皮,只见身前有一堆柴火正在燃烧,幽幽的火光不仅驱散了寒冷,还在黑暗中带来了些许光明。 兰姻此时卧趴在地上,半身只着一件湖青色的肚兜,背上裹着白布,隐隐有些见红。 她微微撑起身子,奈何引起后背一阵刺痛,忍不出轻轻“嘶——”了一声。 “你醒了?”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身侧传来。 兰姻猛然侧头看去,只见公仪斐手执望春剑,静静守在山洞口,正转头看向她。 兰姻下意识安分地趴了下来,掩盖住胸前春光,“我们现在在哪里?” 公仪斐收回目光,缓缓说道:“崖底的山洞。” 兰姻此刻才注意到山洞口还有两具新鲜的尸体,看来是公仪斐占了那两具尸体的老巢。 兰姻紧接着问道:“我睡多久了?” “咳咳!”公仪斐轻咳了两声,虚弱道:“近三个时辰。” 兰姻眉间微蹙,“你受伤了?伤到哪儿了?” 虽然兰姻在坠崖的时候处于下位,但是她在落地的那一刻,明确感受到公仪斐施以内力缓冲,他用自己的手臂死死护住了她的脑袋。 想必他身上所受的伤也不会太轻。 公仪斐轻描淡写地说道:“右臂有些骨折,裂伤不算深,已经被我接好了,回去休息两月应该就能养好。” 兰姻倒吸一口冷气,心里不是滋味,“你原本不必跳下来,为什么不顾自己受伤也要救我?” 公仪斐轻笑一声,言语温润诚挚,“我若是连自己喜欢的女子都保护不好,还算什么男子?” 兰姻睫毛微颤,嘴角顺势紧绷起来。 良久的沉默过后,兰姻耳边忽然传来了公仪斐的脚步声。 他缓缓蹲下身子,将一本册子递到兰姻跟前,“你随身带了一本无字天书,里头一个字都没有,我差点当作废本丢了。” 兰姻见到命簿神情微变,不过片刻就收敛起情绪,看似不经意地说道:“这是我买来练画用的,你先放地上吧。” 话罢,兰姻忍着背上的伤痛,再次试图支起上半身,说道:“我的衣裳呢?公仪公子能否帮我取一下?” 公仪斐不动声色地避开视线,回道:“你背上受了伤,为了给你包扎伤口,我便未经你同意解了你的衣服。不过那身衣服沾了血,有些脏。你若不嫌弃,可以先披上我的衣服。” 公仪斐一边说着,一边解开了外袍,露出了里衣。 火堆里燃耀着的火光透过公仪斐轻薄的衣衫,隐隐映照出他宽硕的肩膀和精壮的腰身。 空气里缓缓浸透出旖旎之色,流淌在公仪斐的身上,从他柔和的脸部轮廓,淌过感性的颈骨和喉结,再到肌理分明的脊背,一点点往下,再往下。 正当兰姻失神之际,公仪斐已将外袍递到了她的面前。 “怎么?看呆了?”公仪斐轻笑一声,颇有几分风流勾引之态。 兰姻的视线不由得错开,脸颊微微被火光烫红,“你都把我看光了,我才看了你几眼,怎么说都算我吃亏。” 公仪斐一本正经地解释道:“为你包扎伤口的时候,我是闭着眼的。” 兰姻干咳一声,顺势穿上了公仪斐的衣服遮掩住身上的伤口与此刻的尴尬处境,扯开话题说道:“这里不安全,我的伤不碍事,还是赶紧出去寻草药吧。” 公仪斐轻轻按住了兰姻的肩膀,阻拦道:“不必着急。多亏那时的雪崩,我已经在摔下来的地方找到了明日草。” 话罢,公仪斐笑眯眯地拿出一把草药展示给兰姻看。 兰姻不由得感叹命运的安排,她垂下眼帘,视线却缓缓转移到了公仪斐的身上。 只见他的右臂无力地下垂在身侧,修长的手指也有些扭曲变形。 兰姻呼吸一滞,弱弱地问道:“疼么?” 公仪斐感受到兰姻愧疚的情绪,笑了笑说道:“有一点疼,不过你要是亲我一口,说不定就不疼了。” “那你还是继续疼着吧。”兰姻无视了公仪斐的佻逗,注意到了放在一旁的命簿。 她不明白为什么现在所发生的事情和命簿里写的内容大相径庭。 不论是迷阵石林、鬼狱之行,还是公仪斐突如其来的示好,都偏离了原来的命轨。 难道是因为兰姻之前杀掉了怀玉,所以改变了其中因果?又或者是因为红线的牵引,这一世长留神君的姻缘又和她绑在了一起? 想到这里,兰姻不作声响地将命簿收入怀中,藏了起来。 第七十九章 五弟魁鬼 兰姻和公仪斐休整片刻后,便整装离开了山洞。 魑魍二鬼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宋景云也不知所踪,山崖之下又危机四伏,他们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此时,兰姻和公仪斐正沿着山路往上走,搜寻来时的地方。 山下的积雪虽然不足以覆盖整个山道,但雪水与泥土的混合使得地面变得湿滑且粘稠。 兰姻每每往前走出一步,双脚就会被深及脚踝的烂泥禁锢住,难以动弹。 突然,走在前面的公仪斐停下了脚步。 兰姻紧随其后,只见不远处的泥地里散乱分布着大大小小杂沓难辨的脚印。 兰姻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之处:“这里似乎刚刚结束了一场打斗?” 话音未落,只见公仪斐已经朝着前方走去。 他蹲下身子仔细观察泥地,几经搜寻之后,从肮脏的泥潭里捡起了一块玉佩。 在抹掉玉佩表面的泥水之后,玉佩的质地和纹理逐渐清晰可辨。 公仪斐认出了这枚玉佩,神色凝重地说道:“这是宋景云的东西,他一定在附近。” 话罢,他不作多想,单手握紧望春剑,循着脚印离开的方向找了过去。 兰姻见状,只得紧紧跟随其后。 暮色模糊,夜幕即将降临,无边的死寂笼罩在山头之上。 凌乱无序的脚印引导着两人进入了一处天然的溶洞,溶洞深处又黑又冷,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两人并肩而行,脚步声与碎石摩擦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略显古怪诡异。 兰姻点燃了火折子,用微弱的光线探照着地上的脚印,只见原本七零八落的脚印在进入溶洞深处之后,竟然整齐划一地分散往各处。 兰姻突然意识到这是个陷阱,肃然喊道:“我们中计了!” 此话一出,一道鬼魅般的声音在空旷的洞窟之中反复回荡。 “哈哈哈哈哈哈!现在发现已经晚了!你们就在这里为我死去的哥哥们陪葬吧!” 黑眸寒光乍现,顷刻之间兰姻看清了来人——那是一副与魑魍二鬼长得一模一样的面孔,只是那双眼睛里多了几分残忍和嗜杀。 魁鬼身形快如闪电,兰姻刚想躲避的瞬间,他的鬼爪已经扫至她的眼前。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凌厉的剑风劈开了魁鬼的爪子,将魁鬼震开数米之外。 兰姻面前的空气似乎都被那道剑风撕裂开来,留下了一道整齐的切口。 公仪斐凑在兰姻耳侧低声说道:“把火折子吹灭。” 兰姻来不及多想,立刻听从公仪斐的指令。 黑暗中,他又问道:“你惯用左手还是右手?” 兰姻快速回答:“右手。” 下一秒,兰姻的左手就被公仪斐牵了起来,他用一根绳带将她的左手和自己的右手牢牢系在了一块。 兰姻瞬间意识到了公仪斐想要做什么。 黑暗中,他们无法分辨彼此,只有将手系在一起,才能有效区分敌我。 只是这样一来,两人的行动就必须相互配合,要是没有极强的默契,反而会扰乱双方的出招节奏。 兰姻和公仪斐背对背相靠,只听公仪斐在她身后说道:“现在,你就是我的右手了。” 话罢,三道涌动着敌意的影子悄悄逼近,将二人团团包围。 兰姻瞬间拔出玄机伞护在胸前,警惕地目视着前方。 她隐隐约约地感受到了三道影子的压迫感,按捺不住心底的愤怒。 魑魍二鬼竟然言而无信,他们在救出魁鬼之后,反倒设下陷阱,要取她性命! 双方对峙良久,公仪斐开口逼问道:“宋景云在哪里?” 魍鬼冷笑一声,“你说那该死的黄毛小子?呵呵!他已经被我丢入深海,喂鲨鱼去了!” 话音未落,公仪斐已经闻声辩位,“往左!” 兰姻听到公仪斐的指令,身形如离弦之箭,配合他行动。 望春剑在半空中划过一道银白色的剑光,朝着魍鬼的方向迅猛刺去。 魍鬼毫无防备,吓得后退数步。 与此同时,面前突然响起铮铮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魁鬼双臂肌肉紧绷,双手握紧鬼爪钩,为魍鬼挡下了公仪斐的致命一击。 “三哥,后退!我来对付他!” 魁鬼凝聚全身力量汇于指尖,猛然挥出凌空一爪。 兰姻见状素手一弹,打开手中的玄机伞格挡而出。 玄机伞瞬间拦截下了魁鬼的攻击,魁鬼怒吼一声,一股强烈的邪气从他体内喷涌而出,使得周围的空气都凝滞下来。 兰姻眉头一皱,感觉到了来自魁鬼急速逼近的压力。 “右侧,两步!”公仪斐再次出声。 兰姻顺势跟着他的步伐挪动两步。 一剑一伞,一攻一防,两人的动作流畅而有力,仿佛融为一体。 望春剑所到之处,剑光四起,“铿然”金属碰撞声不断响起,剑光与邪气交织缠斗。 一时间,分不出输赢。 魍鬼见状立刻加入其中,“五弟,我来帮你!” 魁鬼与魍鬼联手,凶悍异常。 他们不断压制着公仪斐的望春剑,甚至看出了他的右手有伤,并不断攻击他的右侧,使得他招架不急。 随着战斗愈发激烈,空气中充满了肃杀之气,每一次兵刃相接都让人心跳加速、紧张万分。 兰姻面对步步紧逼的敌人,终于从玄机伞中抽出了双刃刺。 她原本不想在公仪斐面前使用双刃刺,毕竟她上次在迷阵石林用过这个武器,若是被他发现,必定会暴露她就是无名的身份。 然而情况危急,此间又一片黑暗,兰姻抱着不会被他察觉的侥幸心理,发动了攻击。 “左侧!四步!”公仪斐简练而精准地指挥着攻防动作。 兰姻于毫秒之间做出反应,身形灵活地避开了魁鬼和魍鬼的夹击。 她的目光如炬般锐利,在剑光闪烁之间不断寻找着那一丝破绽。 就在这时,公仪斐突然大喝一声,“一起上!” “来了!” 兰姻猛然发力跃起半空之中,双刃刺和望春剑同时穿过黑暗,狠狠地刺向魍鬼的心口要害之处。 此时,魍鬼似乎意识到形势不妙,想要后退躲避却已经为时已晚。 只听“噗呲”一声,望春剑瞬间贯穿了魍鬼的身体。 “魍鬼!!”一直隐匿于暗处观战的魑鬼大喊一声,快速冲上前来,接住了魍鬼僵硬的身体。 与此同时,稍显势弱的魁鬼也反应了过来,一个转身,使出诡异身法突袭过来! 就在这紧要关头,公仪斐急道一声:“右侧三步!快步走位!” 兰姻紧急遵循着他的指挥, 向右侧移动了三步。 然而,在接连不断的缠斗中,魁鬼的身法更加诡异莫测,他如同一道无形的影子,在兰姻的视野里忽隐忽现。 兰姻警惕地移动着步伐,短暂的僵持过后,魁鬼手中的鬼爪钩如同流动的水银一样沿着兰姻的脖颈游走,稍有一丝偏差,那爪子就能割断兰姻的喉咙。 “往右!”公仪斐的声音再次响起。 正当兰姻准备朝着右侧进攻之时,手腕上的绳结突然被人暗中解开,一股力量拉着她往左侧倾倒。 她深吸一口气,立刻明白这是公仪斐在使诈。 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回响和沉重的剑气波动,“哗啦”一声巨响划过空旷的溶洞。 魁鬼被望春剑重重击中并迅速倒飞出去,在地面上滑动了数丈才停了下来。 魑鬼看着这一幕愣住了几秒,发出了愤怒而悲凉的怒吼声:“魁鬼,快走!不可再战!” 然而此时,魁鬼已经杀红了眼,“我要为哥哥们报仇!” 话罢,他重新握起鬼爪钩,纵身一跃,如同猎豹扑食般朝着公仪斐和兰姻袭来。 与此同时,他的背后悄然升起另一道黑影…… 修罗双刀在黑暗中划出两道细长的裂痕,前后夹击,瞬间砍断了魁鬼的头颅。 公仪斐握紧剑柄,耳尖微动,只听魁鬼的攻击戛然而止,不知道黑暗中发生了什么。 “聂姑娘?”公仪斐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然而他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良久的沉寂过后,公仪斐拿出火折子照亮了溶洞,却见空空荡荡的溶洞之内,只剩下他一人。 地上的两具尸体触目惊心,一具被贯穿了心脏,一具被砍断了头颅,鲜血四溅。 见此情形,公仪斐眸色一暗,唇线绷直,面上隐隐约约显露出几分古怪不明的情绪。 第八十章 无巢鸟语 兰姻被罗姬带出了溶洞。 此时,魑鬼正双目无神地跪在罗姬脚下,像是被夺走了魂魄,一言不发。 罗姬惟用一只独眼瞪着他,嘲讽道:“我原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也是个蠢货!” 魑鬼的手上沾满了魍鬼的鲜血,他痴愣愣地盯着那些血迹,仿若一具傀儡,再无留恋般地哀求道:“我的四个兄弟已经命丧黄泉,求大司主也把我杀了吧。” 罗姬冷漠地盯着魑鬼,逼问道:“《斩渊剑谱》呢?” 魑鬼不敢懈怠,从怀中掏出一本泛黄褶皱的书册,递交到罗姬手中。 兰姻茫然瞪大双眼,竟然真的有《斩渊剑谱》! 明明公仪斐的命簿里根本没有出现过这本剑谱,难道这又是命簿之外的走向? 想到这里,兰姻还想再多看一眼这本剑谱,却见罗姬拿着剑谱翻看了两页,辨明真伪之后,就立刻将《斩渊剑谱》小心收入囊中。 看来是真迹。 罗姬得手之后,便转身离开。 兰姻见魑鬼跪在原地不动,迟疑片刻,小声劝道:“你在溶洞内没有与我们动手,这不算叛教,所以大师父不会杀你,你快起来吧。” 然而魑鬼恍若未闻,双眼呆滞不动,眼角氤氲出湿润的雾气。 良久的沉寂之后,魑鬼缓缓张口唱起了那首琉球渔歌,“所念隔远乡,海滨风煦煦。岂奈无巢鸟,长空语冥冥……” 气氛诡异又悲戚,兰姻听着歌声失神片刻,此刻却有一道凌厉的眸光远远朝着她扫视过来。 罗姬上下打量着兰姻身上的男式衣袍,冷声说道:“兰姻,这次你也失职了,跟我回红月教领罚。” 兰姻心头一颤,心知罗姬是指她擅离职守而去帮公仪斐的事情。 她连忙追上罗姬的步伐,语气僵硬又快速反应道:“大师父,徒儿还有事情没有办完,等我处理完私事,徒儿自愿回教领罚。” 公仪斐还留在溶洞之内,他伤势未愈,不知还能不能独自离开鬼狱。 罗姬停下脚步,看穿了兰姻的想法,厉声问道:“你所谓的私事就是为了御剑山庄那个男人?你喜欢他?” 听着罗姬的质问,兰姻头皮麻了半边,摸着心口自问——她喜欢公仪斐吗? 兰姻没有寻到答案,顺势解释道:“大师父误会了,徒儿接近公仪斐,只是想借机打听御剑山庄的情况,徐徐图之,逐一击垮御剑山庄......” 罗姬眸中带着一丝探究,冷冷地威胁道:“你知道若是违背入教时的誓言,会是什么下场。” 兰姻刚想回话,却听见身后的歌声奄然停止。 一阵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兰姻瞬间回过头望去,只见魑鬼已经自戕于血泊之中。 兰姻檀口微张,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罗姬却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面上毫无情绪波动,“兰姻,莫要生出多余的悲悯心。” 兰姻卷翘的睫毛微微一动,低头道:“徒儿知道。” 慈悲看,世间尽是可怜人;因果看,世间没有可怜人。 若她还像上一世那样,人人都要可怜,人人都要救,必然无法成事。 罗姬转眼看着兰姻,继续刚才的话题,说道:“临安知府已经派遣船队过来援救那两个人,他们现在恐怕已经登船离开了,你要是想一个人留在鬼狱,我也不会强求你随我一起离开。” 兰姻抓住了罗姬话中的重点,巧言问道:“宋景云还活着?” 罗姬冷眼看着兰姻,一言不发。 沉默即是默认。 兰姻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 春末将尽,新夏依始。 自从琉球鬼狱回来之后,兰姻在红月教养伤已有足月,背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可惜屁股又挨了一顿毒打。 罗姬对兰姻施刑的时候,下手依旧十分狠辣。 这会儿,兰姻正疼得趴在床榻上哭得死去活来。 与此同时,她的床榻边上坐着一个身材恍若十岁儿童,面目和善可亲的“男娃娃”。 他手执烟袋抽着旱烟,朝着兰姻笑盈盈地说道:“惹谁不好,非要惹罗姬生气,自讨苦吃~” 兰姻侧目看向白皮,郁闷地擦干眼泪,说道:“大师父下手太狠了,整个红月教也就三师父对我最好了......徒儿想下山,您能不能帮我偷溜出去?” 白皮看着兰姻楚楚可怜的模样,无动于衷道:“想在为师的眼皮子底下耍心眼儿,你还嫩着呢。” 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 兰姻登时不哭不闹,神色平静地威胁道:“三师父要是不帮我,以后就别再嚷嚷着让我给您偷偷买烟了。” “不买就不买,我还少你一个跑腿的吗?” 兰姻无可奈何,找茬道:“那您能不能别躲在病患的屋子里抽大烟?” 说完,她还是不够解气,大声朝着外头喊道:“大师父——三师父又背着你抽烟!” 白皮被猛呛了几口烟,连忙捂住兰姻的嘴巴,小声呵斥道:“你这个没良心的丫头!为师一个活了近百岁的人,如今连抽个烟都要被你教训了不成?” 兰姻扭过头,说道:“您可不能倚老卖老,欺负病患。” 白皮拿兰姻没辙,叹了口气说道:“你就那么想下山去见你那情郎?” 兰姻睫毛微颤,说道:“什么情郎?三师父,您瞎说什么?” 白皮一脸老成,“别以为为师看不出来,你那点小心思就像倒进水里的油渍,浑得一清二楚的。” 兰姻急着撇开关系,“总之不是您想的那样,我对公仪斐不是那种感情。” 白皮呵呵一笑,点破道:“为师有说你那情郎叫什么名字么?你自己倒是透露得明明白白,不加一丝掩饰。” 兰姻心口一颤,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白皮抽了一口旱烟,幽幽地睨了兰姻一眼,说道:“为师倒是不反对你有心上人,情窦初开,总归会爱上一两个清风明月般的少年郎。人之常情,合情合理。不过,为师还是要提醒你一句,若是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到头来只会自讨苦吃~” 兰姻还没来得及回话,白皮却絮絮叨叨地继续说道:“为情多苦,难言如意。跟你说个秘密,别看罗姬现在做事狠绝、不留情面,她年轻的时候,也是个为情奋不顾身、为爱赴汤蹈火的人呢~” 兰姻柳眉微挑,感兴趣地追问:“大师父也有喜欢的男子?我还以为她生来就绝情绝爱、不通人情呢?” “怎么可能会有人生来就无情无爱?那不就真成行尸走肉了吗?” “那您给我讲讲大师父以前的情事呗?” “那你还给为师买烟么?” “买买买!” 白皮笑盈盈地点了点头,随后眯着眼,慢慢回忆道:“罗姬本是琉球人,她在十六岁的时候,就已经成为鬼冢盟里最炙手可热的死士。那年,她接到了一个任务——刺杀我朝赴琉球的使臣......” 兰姻没有打断白皮,只听他继续讲述道—— “作为一个合格的死士,罗姬早就抛却情爱,可命运却偏偏让她爱上了那个使臣......后来,罗姬为了那个男人叛离了鬼冢盟,将家国道义、生死荣辱都置之度外。” 兰姻托着腮帮子,嗟叹道:“原来大师父年轻时也是至情至性之人,可她现在怎么会这般绝情?” 白皮吐出一口白烟,徐徐说道:“因为世间情动,到头来都是一场空。罗姬为了所爱之人虚掷半生,被流放到鬼狱受尽苦楚,可当她逃出鬼狱之后,才知道那个使臣早已娶了别的女子......心上人变成了负心人,罗姬自此断弃前尘、背离故土,加入了红月教。而她入教时的愿望,便是寻那负心人复仇......她啊,亲手斩断了自己的最后一丝情执。” 兰姻共情道:“人间情爱因缘际会,自是无常,难以长久。” 白皮手倾烟杆子,斜点兰姻脑门,说道:“年纪轻轻,脑子里莫要思考这些深沉的问题。人呐,爱就爱了,爱的时候就别想着长不长久,而且你大师父也未见得后悔爱过那个男人。” 兰姻继续追问道:“那个男子究竟是何人物,竟然会让大师父生出情执?” 白皮挑了挑眉,说道:“五袋金丝云香烟。” 兰姻讨价还价道:“三袋。” 白皮比划道:“三袋,外加一袋九霄阁的蜂蜜葵花子。” 兰姻拍板道:“成交。” 白皮心满意足地笑了笑,良久的沉默后,转而正色道:“二十多年前,我曾见过他一面,那少年一身官服正义凌然,文人风骨,气质出尘。可惜脑子有点单纯,准确得说是有点傻。当时罗姬为任务接近他,他却看不出罗姬想杀他,甚至还觉得罗姬和他一样,也是个需要被保护的人......恐怕就是他那股傻劲儿,打动了通谙世事的罗姬,使得他成了她的任务中唯一的纰漏。” 兰姻眸中弥漫起悲戚之色,脑海中想象出了那少年绝世的模样,“这样的男子死了也蛮可惜的。” 白皮猛咳两声,纳闷道:“谁跟你说他死了?” 兰姻不解道:“您不是说大师父后来寻他复仇了么?难道他还活着?” 白皮侧目冷哼一声,说道:“他不仅还活着,还生了一个跟他年轻时一般愚蠢的儿子。” 兰姻若有所思,这话听着有点耳熟,偏偏让她联想到了一个人。 兰姻大胆揣测道:“您说的这个男人......该不会是临安知府——宋时覃吧?” 白皮眼眸接连闪烁道:“这可是你自己猜出来的,你可别跟罗姬告状说是我讲的。” “蛤?”兰姻双眼放大,不可置信地验证了自己的猜想。 罗姬和宋时覃,一个江湖人,一个朝廷臣,怎么想都不可能沾边的两个人,居然是对旧情人! 第八十一章 人非故人 九霄阁内宾客满座,说书人洋洋洒洒地讲述着前阵子的江湖趣事。 “话说这临安知府家的公子宋景云去了一趟琉球鬼狱之后,终于见识到江湖险恶,发誓永不入江湖,在家奋发读书、准备科考。知府大人喜上眉梢,因祸得福,终于将这个不争气的儿子送上了正道。” 底下的宾客们将这件事情当作笑谈,纷纷问道:“不是说宋公子被两个琉球恶人挟持上岛了么?那他后来又是怎么得救的呢?” 说书人侃侃而谈道:“据我所知,那两个挟持宋景云的恶人为了毁尸灭迹,直接将他从山崖上抛入了海中。命悬一线之际,有一个紫衣侠女将他救下,彼时临安知府宋时覃正好派遣船队赶来救援,将早已吓晕的宋景云平安接回。” 话罢,说书人又继续说道:“传言与宋景云同去鬼狱的还有一人,那就是御剑山庄的二公子公仪斐。而公仪斐就没有宋景云那么幸运了,听说他在鬼狱之中受了重伤,右臂骨裂严重,恐怕会落下隐疾,如今他已经回到御剑山庄养伤。 底下有人插话道:“江湖中本来也没多少人指望公仪斐继承御剑山庄,他那手臂废了就废了吧!反正又不妨碍他混迹酒楼歌坊、吃女人胭脂!哈哈哈哈!” 此话一出,全场哗笑。 说书人扬起惊堂木一拍,又起了一个新的话头。 “说完了趣事,再说一件江湖诡事——黔州界内有个叫做良缘谷的地方,前阵子大雨频繁,一场山洪冲垮了良缘谷内的一处岩堆,当地人在岩堆中发现了一座天然形成的仙像。当地人觉得这是天降祥瑞,立刻将这座仙像供奉起来。因为这座仙像是在良缘谷内发现的,所以他们就将其拜称为良缘仙像。据说,有善男信女在这座仙像面前求缘问卜,仙像给出的卦象都一一应验了!” 说书人谈起江湖诡事之后就滔滔不绝,兴致高昂,堂下的宾客们听着也是滋滋有味。 此时,一个满脸麻子的少年正坐在角落里嗑着葵花子,他的脚边还蹲着一条凶相毕露的黑狗。 一人一狗静静地听着说书人讲故事。 “然而不久前,一对有情人在良缘仙像面前求签问卦,良缘仙却给出了大凶的卦象。那对有情人不听劝,还是订了婚。结果在订婚后的第二日,那名女子烧焦的尸体就横陈在了家门口。更诡异的是,在她的尸体旁边,还放了一张卦条。卦条上的内容批判谴责了那名女子品行不端、背叛爱人,因此遭受了天谴。” 说书人捋了捋胡须,留下悬念道:“此等奇事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究竟是天谴还是另有隐情?听说这件事已经引起了不少武林人士的关注,大家都想去良缘谷一探究竟呢!” 众人的议论声渐渐升高。 与此同时,坐在角落里的那名麻子少年却站了起来,不动声色地带着黑狗走出了九霄阁。 当天晚上,弯月中天,夜色融融。 兰姻隐匿在临安知府府邸内的一角,透过书房屋顶瓦片间的细小空间,悄无声息地窥视着室内的情景。 书房内陈设精致考究,古朴典雅的书柜、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茶香混合的气息。 桌案上的烛灯柔和而昏黄,细微的波光闪烁着掠过那名中年男子的脸颊。 他的面容沉稳,眼角悄然生出的细纹透露出岁月的痕迹,耳鬓微微泛白,头发整齐地盘起在头顶上,几乎没有一丝碎发。 他身着一袭绣有金线的官袍,坐在书桌前沉浸地处理着公务,笔尖轻触宣纸发出沙沙声,在昏黄烛火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静谧。 兰姻伏在屋顶观察着宋时覃,怎么看都很普通,不明白罗姬到底看上了他什么地方? 倍感无趣,兰姻正欲离开,书房内悠悠传来宋时覃的声音。 “既然来了,就下来聊聊吧。” 书房里没有其他人,他在和谁说话? 片刻的沉寂之后,宋时覃再次开口道:“想必你这回不是来我家偷东西,是专门来见我的吧?” 兰姻眸光一沉,迟疑半晌后,她翻身跃下书房,光明正大地推窗入内。 此时的她尚未卸下乔装易容,仍是一脸麻子的少年模样。 月色透过雕花窗棂洒在檀香木桌上,映出一片斑驳的光影。 宋时覃轻轻放下手中的羊毫笔,笔尖还带有未干的墨迹。 他慢慢站起身来,走到室内一角的茶几前,轻轻取下一只精美的瓷杯。 茶壶中的热水正冒着腾腾热气,倒了一杯清茶之后,热气袅袅上升,在空气中绘出了淡淡的茶叶香气。 宋时覃转身看向站在窗前的兰姻,微笑着向她伸出邀请的手势。 兰姻不曾动作,戒备地凝视着宋时覃。 宋时覃见状,轻声说道:“我不会武功,碰不到你的半片衣角,你不必对我如此忌惮,过来喝杯茶吧。” 兰姻见他似乎并没有恶意,于是步入内室,“正好我也有事情想要问你。” 两人相对而坐,宋时覃将手中的茶杯递给兰姻,举手投足之间尽是优雅和从容,“你想问什么,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兰姻上来就问了一个大的,“你当年为什么背叛我师父?你可知她为了你背离故乡,永失所爱?” 宋时覃眸光一滞,显然没料到兰姻说话这么直接。 片刻后,他垂下眸子静静地看着杯中飘浮的茶叶,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我和她初遇之时,她是琉球死士,而我是本朝使臣。她爱上我,本就是一场错误。她可以为了我放弃一切,但我不能。” 兰姻脸色一沉,听着宋时覃继续说道—— “她是个有胆魄、有能力的女子,我很欣赏她。当年她为我所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可惜我和她,道不同,参不破世俗,终归等不来一场圆满。” 兰姻略显不快,面无表情地说道:“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你权衡利弊,不够真心。” 宋时覃出乎意料地接口,“你说得对,是我权衡利弊,是我负了她。” 话罢,宋时覃苦笑一声,“当年,我本该死在她的刀下,可她留了我一命,而我的侍卫却射伤了她的一只眼,我一直为此耿耿于怀。” 兰姻听到这里,不再接话。 宋时覃抬眼看向兰姻,又说道:“前阵子,她救了景云,你若回去,还请替我多谢她。” 兰姻开口道:“你为什么不自己去谢?” 宋时覃摇了摇头,淡淡道:“人非故人,若再相见,已是失宜。” 隔了很久,兰姻静静掠过他的眸子,问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爱过我师父吗?” 宋时覃沉默半晌,说道:“这个的问题是不会有答案的。爱这个词本来就有失偏颇、欲盖弥彰,爱又何妨,不爱又何妨,如今再去讨论爱与不爱,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桌上的茶凉了,翠绿的新茶已经沉入水底。 兰姻仿佛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默默起身离开,走至窗边又转过头说道:“对了,你府上的护卫都太弱了,万一有人要来取你性命,简直轻而易举,你还是加强防备吧。” 宋时覃却温柔地笑道:“没必要,只要是你想来,临安知府永远为你打开一扇窗。” 兰姻脚步微顿,最终一言不发地跃窗离开。 数日后。 江宁,御剑山庄。 风雨欲来,团团乌云宛如厚重的帘幕悬挂在天际。 蜻蜓振翅,煽动者空气中湿热的雨息,让人不禁感到一丝噪郁与憋闷。 山庄外守门的弟子无所适从地打了个哈欠。 这日子就应该躲在凉快的地方小憩一觉,奈何昨天他和小师弟比武输了,这才轮班到他来此守门。 就在这时,他忽然远远见到一个身材姣好的女子朝着山庄门口缓缓走来。 那女子单手打着一把玄铁的伞,伞下的面容若隐若现,看不太清晰,惟见一双素手骨节分明,如凝脂润玉般干净。 随着女子的脚步越来越近,守门弟子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那是一张清秀脱俗的容颜,眉目弯弯似初月的光华。 “请问公仪二公子在贵庄吗?”女子的声线清清冷冷,说起话来有种沁人心脾的舒服。 她的出现仿佛给这沉闷的天气带来了一丝清新,让原本郁郁寡欢的守门弟子精神为之一振。 “在的,二公子在山庄,请问姑娘为何而来?” 女子从囊中取出一个药瓶,递到守门弟子手中,说道:“这是制骨散,对骨裂骨折伤有奇效。” 守门弟子立刻明白过来,想必这女子是来给二公子送药的。 “我这就去通报二公子,姑娘请先随我进山庄里歇息片刻。” 女子阻拦道:“不必麻烦,你把药转交到他手中即可......风雨将至,我得走了。” 守门弟子挠了挠头,急道:“那姑娘的名讳是?” 女子顿了顿,留下一句话,“翠竹山庄,聂仙谣。” 第八十二章 良缘仙像 这一世,兰姻的出现改变了公仪斐原本的命轨,不光扰乱了他的行动线,还打乱了他最重要的感情线。 要是他的情缘乱了,未来的情劫也必定会发展成不可控的走向——那兰姻这么多年在红月教忍辱负重,所作一切铺垫就全都白费了。 为了把公仪斐拉回到原来的命轨上,兰姻必须要把公仪斐和聂仙谣凑成一对,锁死这对苦命鸳鸯。 这天是个好天气。 马蹄在空旷的良缘谷中响起踢踏声,一个绯衣男子怀里抱着一条黑狗,驭马飞驰在山岭之中。 男子身影卓然,颜如冠玉,薄唇上凝着一点光,眼眸流转之间腻着浅浅的笑意。 此人正是兰姻。 不过,此时的她已经易容成了公仪斐的模样,全身上下寻不到一丝破绽。 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斑驳地洒在幽深的谷地之上。 一座巨大的石像伫立在良缘谷的背阴之处,石像表面被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风化出无数深浅不一的天然痕迹,宛如仙人遗世独立般的神秘超然。 蜿蜒曲折的溪水潺潺流过石像脚下的岩石,清澈见底的水波在阳光下闪烁着点点银光,偶尔有几只彩蝶翩翩起舞于石像面前。 兰姻勒马停在了溪边,谷中的景象一览无余。 只见溪边摆满了各种供奉之物,一对对有情人手挽着手跪在溪边,面向石像虔诚地朝拜。 兰姻翻身下马,缓缓走至溪边,谢昭儿则紧跟在她脚边。 眼前有一对男女正在卜卦,其中那名女子身着湖蓝色素衣,紧闭双眼,双手合十捧着杯筊,嘴里默默念叨着:“信女苏秀秀,己丑年正月十五午时出生,愿与情郎周明生结缘,请良缘仙赐福。” 苏秀秀念完祈愿后,缓缓睁开眼睛,将手中的杯筊轻轻往上一抛。 只见她脸上露出期待而又紧张的表情,等待着卜卦的结果。 下一秒,杯筊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周明生看到卦象之后,瞬间变了脸,“大凶!是大凶之兆!” 苏秀秀见状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一把抓住周明生的手,眼中满是不敢置信之色,“周郎,或许这只是一次失误,我们可以再卜一卦试试!” 周明生踉跄地后退几步,甩开苏秀秀的手,决然道: “天意如此!良缘仙不会有错!我们、我们还是一刀两断吧!” 苏秀秀声音逐渐哽咽,“不,不可以,周郎,我们再试试好不好?” 周明生满脸恐惧地说道:“秀秀,我也不想这样,可是违逆良缘仙的指示是会遭天谴的!这个月已经死了好几个女子了,我不能让你陷入死境!” 两人断断续续地对话传入兰姻耳中,兰姻眸色微动,不动声色地记下了两人的面孔。 与此同时,兰姻的视线穿越稀稀落落的人群,定在了一个熟悉的背影上。 终于找到她了。 兰姻嘴角一勾,快步朝着跪在溪边的那人走去。 “聂姑娘,巧遇。”兰姻轻拍聂仙谣的肩膀,顺势跪在了她的身侧。 聂仙谣吓得一个激灵,猛地抖落了手中的杯筊,她定神看向身侧的兰姻,立刻认出了她的面容,“公仪斐!你怎么会在这里?” 兰姻拂袖笑了笑,变作公仪斐的声线,回道:“自是与聂姑娘一样,来此求缘。” 话罢,兰姻看向聂仙谣刚才掷出的卦象,故作诧异道:“哎呀,是大吉~看来你我此番相遇,是天定良缘!” 聂仙谣刚才向良缘仙许下的愿望,偏偏就是求个有缘人。 她哪能想到公仪斐居然会刚巧出现,于是慌乱掩饰道:“本姑娘才没有向良缘仙许愿,我来这里是来查案的!” 兰姻也不说破,云淡风轻地笑道:“如此良辰美景,查案的事情先放一放,聂姑娘难道不好奇自己此生的姻缘如何么?” 聂仙谣原本就对公仪斐心有芥蒂,没什么好印象,此间听到他这么说,只当是在调戏她。 聂仙谣没好气地扭过头,冷漠道:“不好奇。” 兰姻循循引导道:“聂姑娘不好奇,可在下却想知道——在下与聂姑娘有没有缘分。” 这话听着有些暧昧,聂仙谣脸皮薄,从来没被男子如此撩拨过,脸颊不经意就泛起了一片红晕。 兰姻见状,不慌不忙地捡起聂仙谣身前的两枚杯筊,虔诚地捧在手里,祈祷道:“在下公仪斐,愿与身边人聂仙谣,结成永世之好。此意已决,不容更改,请良缘仙赐福。” 话罢,杯筊在半空中掷出,落在地上——大吉。 聂仙谣呼吸一滞。 听闻公仪斐生性风流,平日里结交无数红粉知己,怎么可能会真心实意地求缘呢? 聂仙谣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心绪,“你投的不算,我要重新投一次。” 话罢,聂仙谣连忙将地上的杯筊收回手中,闭上眼睛,郑重其事地默念了几句,随之将杯筊往上一抛。 与此同时,兰姻在聂仙谣睁眼的瞬间,凝聚内力以掌风翻动了杯筊。 “怎么还是大吉?!”聂仙谣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卦象。 兰姻微微一笑,“天命不可违,看来在下与聂姑娘注定有一段缘。” 聂仙谣撅着嘴,说道:“不行,我还要再投一次!我就不信三次都是大吉!” 兰姻闻言,不偏不倚地握住聂仙谣的手,轻声说道:“那聂姑娘不妨与在下一起,再卜一次卦。若这次还是大吉,那就能说明我们之间是天定良缘。” 说罢,她拿起两枚玉筊递给聂仙谣一枚,并随即自己也掷下了另一枚。 只见两枚玉筊在石板上轻轻旋转了几圈后,稳稳当当地落下。 还是大吉。 聂仙谣看着卦象鄂然失色,呆立不动。 兰姻却胜券在握,十分有分寸地收回了手。 良久的震惊之后,聂仙谣稍稍变了脸,站起身说道:“我还是不信,姻缘之事,信神佛不如信自己。我对你这个浪荡子,没有兴趣。” 兰姻追上聂仙谣,找补道:“聂姑娘,若前生不曾亏欠,那今生也不会再见。你我今生能相见,定是冥冥之中早有安排。若你百般推脱,说不定我们就此错过了。” 话到这里,谢昭儿突然从旁边窜了出来,扑到了聂仙谣的身上用力地蹭了蹭。 “啊啊啊啊——哪儿来的狗!” 聂仙谣登时吓得脚步一拐,跌倒在地,连忙喊道:“好疼!我的脚!” 兰姻及时反应过来,连忙将她搀扶起来,却见她的脚踝已经青紫了一大块儿。 兰姻心中暗笑,面上却露出担忧之色,“聂姑娘受伤了,若不及时治疗,恐怕会落下隐疾。在下的马就在附近,聂姑娘要是不嫌弃的话,在下可以带你去谷外的医馆治疗。” 聂仙谣疼得眼角含泪:“疼死我了,快点带本姑娘走!” 兰姻扫过她凄惨的模样,一把将她横抱起来,闷哼一声,“聂姑娘有点超重了,得少吃点。” 这口毒舌,兰姻深得公仪斐真传。 聂仙谣在兰姻怀中挣扎了几下,怒道:“我才不重,明明是你虚!” 做戏就要做全套。 兰姻凑得极近,贴在她耳边卖惨道:“聂姑娘说的是,在下的右臂先前在琉球鬼狱受了伤,现在还没好全呢~你可轻点动,要是不小心把你摔到地上,在下恐怕要负一辈子的责任了。” 聂仙谣登时红透了半边脸,说道:“谁要你这个浪荡子负责了!” 兰姻胸有成竹地笑了笑,不再接话。 要是一早就按照这个剧情发展,公仪斐和聂仙谣现在恐怕连娃都已经生了。 归根结底,还是司命神君的命簿太不靠谱! 第八十三章 盗洞摸金 已近入夜,峡谷里幽黑一片。 兰姻和聂仙谣共骑一马,在昏暗的密林之中绕了好几圈,最终迷了路。 聂仙谣坐在马背上,哀嚎道:“还要走多久啊,你到底能不能找到路?要是再走不出去,本姑娘的伤都快好了!” 与此同时,兰姻身下的马匹也有些不耐地踢着蹄子,不愿往前走。 黑暗中,兰姻牵着缰绳,瞥了一眼身前的聂仙谣,叹气道:“看来今夜走不出良缘谷了,为了安全起见,我们还是先找个山洞休息一宿,等明日天亮再找路。” 聂仙谣顿了一下,“本姑娘才不要和你同住一宿!” 兰姻见状,立刻凑近聂仙谣耳边,阴幽幽地恐吓道:“好啊,那聂姑娘一个人留在这里吧?在下可是听说这良缘谷里不光有野狗野狼,每逢月圆之夜还会出现食人的恶鬼,专挑像你这种长得细皮嫩肉的小美人吃~” 聂仙谣浑身一抖,放大嗓音掩饰恐惧,“不是说要找个山洞吗?愣着干什么?快走啊!” 兰姻眼底带笑,手抖缰绳,双腿夹了一下马腹,厉喝一声:“驾!” 只听一声响亮的嘶鸣过后,两人一马扬尘而去。 兰姻在林中走了许久,也没找着可以落脚的山洞,倒是发现了一个被摸金者盗空的墓穴。 墓穴高逾十数丈,外围长满青苔杂草,东南侧掘开了一个盗洞,洞口幽黑,往里深入豁然开阔。 兰姻在盗洞口生了一堆火,火光映照出聂仙谣疲惫的脸庞。 聂仙谣一边揉着脚踝,一边小声怨怼道:“本姑娘总算发现了,只要遇到你准没好事发生。上回在沙河山庄遇到你,我就被贼人敲晕了绑在房梁上;这回遇到你,又被困在这鬼都不愿意呆的地方!” 话罢,聂仙谣突然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说道:“不对!你怎么会知道我姓聂?我不是没跟你说过我的名讳么?” 兰姻眼皮一跳,差点露馅,随之语气平静道:“聂姑娘怕不是忘了,你的同胞弟弟聂千臣曾是在下儿时的同窗,你与他眉目之间有几分相似,在下一眼就猜出你是谁了。” 为了让聂仙谣更加相信这番解释,兰姻又补充道:“而且聂姑娘行侠好义、不拘小节,如今江湖又有哪个女子有这般魄力和气骨?” 兰姻说完又有些后悔,毕竟这话吹得太过头,听起来有点太假了。 奈何聂仙谣丝毫没有怀疑,此刻脸上露出欣慰得意之色,“没想到江湖上第一个认可本姑娘的人,竟然是你这个浪荡子。” 聂仙谣和上一世的谢韵庭个性全然不同,可这自恋的基因却一点也没变。 兰姻顺势扬起笑颜,颔首道:“这正好能说明聂姑娘与在下是同频共振之人。” 听到这里,聂仙谣面色稍稍缓和,竟友好地点评道:“你虽然人品不怎么样,但是看人的眼光还不错。” 兰姻呵呵干笑两声,“聂姑娘谬赞了,在下还有很多优点,日后你可以慢慢发掘。” 聂仙谣扭过头,撅嘴嘀咕道:“谁要和你有日后?” 话音落下,聂仙谣的肚子忽然咕噜叫了一声。 兰姻旋即打量了一眼此刻面色窘迫的聂仙谣,轻笑道:“聂姑娘肚子饿了?” 聂仙谣闷闷不乐,“都怪你在谷中迷路,害得我半天没吃东西了。” 兰姻闻言站起身来,往盗洞外面走去。 聂仙谣急道:“你要去哪儿?” 兰姻转头说道:“在下去附近找点野味,去去就回。你在这里不要乱走,野兽畏火,不会有危险。” 聂仙谣乖乖地点了点头。 兰姻走出了盗洞,夜风拂过入口带来阵阵冷意,吹散了些许白天的闷热。 半柱香之后,兰姻在周遭的林中猎得两只野兔回到了盗洞。 洞内的火堆仍燃着稀稀寥寥的火光,原本坐在火堆旁的人却已经不见了。 火堆旁的泥地上只留下一道长长的拖痕,直直延伸进了幽深无底的盗洞深处。 兰姻看着地上那处不似人为的痕迹,心中不禁一凛。 随着一阵犬吠声由远及近,谢昭儿从洞外扑进来,朝着兰姻狂叫几声,似乎试图告诉她刚才发生了什么。 兰姻眸色一暗,麻利地从衣袖上撕下一块布条,又从火堆中抽出一根炭木,火速在布条上写下一行字。 她将布条绑在谢昭儿的脖子上,正色吩咐道:“谢昭儿,翻越这座山再向西南方向走十里官道,就是翠竹山庄的地界。你速速去传信,一定要在天亮之前,带着翠竹山庄的人过来!” 谢昭儿通人话,听懂了兰姻的意思,不待片刻犹豫,它就撒开腿奔了出去。 送走了谢昭儿,兰姻手执火把,缓缓朝着盗洞深处走去。 这是一座前后双室的夫妻合葬墓,兰姻在进来之前就检查过墓室,没有任何异常之处。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聂仙谣又去了哪里? 心中的疑惑像藤蔓一样在兰姻心头蔓延开来。 只见泥地上的拖痕忽然消失在了后室里的一口彩绘木棺旁。 兰姻停下脚步,“真是活见鬼了。” 聂仙谣该不会是被什么脏东西劫去了吧? 兰姻想到这里,全身毛发悚然立了起来。 她紧握手中火把,壮着胆子靠近那口彩绘木棺,只见木棺的周围有些许碎石和泥土散落,似乎不久前有人触碰过这里。 兰姻蹲下身子,捡起一粒碎石捏在手中细细摩挲。 这碎石带着潮气,与干燥的墓室格格不入。 她眉尖微蹙,随即起身朝着木棺拜了拜,说道:“在下的朋友或恐不慎入内,不得已破棺寻人,还请鬼爷爷和鬼奶奶多多见谅。” 话罢,兰姻抬起手掌按在了棺盖之上,正欲施力,一阵寒气突然从背后袭来。 兰姻猛地回头,只见一道白影快速在她眼前飘过,吹灭了她手中的火把。 兰姻急忙后退几步,试图适应这突如其来的黑暗,“什么人在装神弄鬼?” 然而,墓室内空旷得只传来她的回音,沉寂半晌之后又陷入了死一样的诡异。 兰姻把心一横,骤然抬手用内力震开了棺盖。 棺盖打开的瞬间,一道微弱的光线从棺内透出,木棺之中竟有一条长梯通入地底。 原来这是个假墓,外面故意营造成墓穴被盗的样子,只是为了掩藏地底下真正的空间。 兰姻顺着长梯,一跃而下。 地下的空间比地上的空间更加开阔,甬道以砖砌仿木结构建成,墙壁两侧镶嵌着几颗夜明珠,亮度足以让人看清路线。 根据夜明珠的指引,兰姻隐隐看见甬道尽头伫立着一座石门。 兰姻的目光在石门上稍作停留,忽觉有阵杀气从头顶灌落而下。 意识到情况不妙,兰姻果断闪身躲避,余光瞥到一道白影从她身侧掠过,但未触及到她的衣角就消失不见了。 “误闯贵地,多有得罪,还请尊者现身说话,不要再装神弄鬼了。”兰姻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环境,试图找到对方的藏身之处。 然而,四周空空荡荡,还有任何人迹。 兰姻环顾整个空间,蓦然注意到石门之上有一块砖石光滑凹陷,与其他部分略显不同,似乎有一些古怪之处。 兰姻疾步走去,正想按下那块砖石,突然一道锐利的光从她身后急遽飞来。 转瞬间,那道光便化作无数锋利如剑的金线密网,在甬道内四处张扬,如同天罗地网,意图将她困锁其中。 兰姻足尖借力,在躲避陷阱的瞬间,她灵机一动,脚步微微停顿下来,准备以身诱敌。 下一秒,兰姻如同鸟入樊笼,被一张特质的绳网牢牢捆住,不得脱身。 第八十四章 墓底秘密 兰姻倒在地上,握紧拳头试图挣开绳网。 然而绳网却不断收缩,将她的身子捆得越来越紧。 与此同时,甬道里幽幽地传来一句话:“没用的,别挣扎了。这是老夫特制的金刚捆仙网,就算是大罗神仙来了也解不开它!” 赶巧了,兰姻就是大罗神仙,这小小暗器又怎么会轻易困住她。 兰姻准备继续装下去,装作吃力地抬起头,说道:“暗中使诈,不是君子所为。在下的朋友在哪里?快将她还给在下!” 话音落下,只见晃晃悠悠的光线下,显现出了一张干瘦如柴的脸庞。 那是一个年近百岁的白发老头,眼窝深陷、颧骨高耸,面无血色,瞳孔里透露着一股死气。 奈何这个白发老头又穿了一身白衣,活脱脱像是一个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死人。 实话实说,这张脸突然出现的时候,兰姻被吓了一跳,“你是谁?” 白发老头轻蔑地看了兰姻一眼,傲气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虚弱,“没礼貌的后辈!” 兰姻定了定神,稍显和气道:“请问前辈何许人也?” 白发老头抓住绳网的一端,将兰姻拖行至石门前,然后按下石门的机关。 “老夫姓聂,排行老九——他们都叫我聂老九。” 听到这个称谓,兰姻眸色一闪,心中似乎已有定数,不再说话,任凭聂老九将她带进了石门。 随着石门缓缓开启,里头的景象让兰姻心头一震。 这是一座诡异的大殿,四周墙壁上刻满了古老的经文和壁画,墙边放有一排排整齐排列的器物架,器物架上摆满了数以千计的蜡烛,蜡烛的红光照亮了整个大殿,使得殿内每个死角都亮如白昼。 而大殿中央摆放着一座巨大的炼丹炉,炉内此时燃着熊熊火光,浑浊的热气扑面而来。 兰姻呼吸一滞,下意识问道:“这、这是什么地方?” 聂老九将兰姻绑在一根巨大的石柱上,骄溢地说道:“这是老夫的祭坛。” 兰姻环顾四周,这才注意到祭坛周围的石柱上还绑了两个人。 一个是聂仙谣,另一个是兰姻白天在良缘仙像下,有过一面之缘的苏秀秀。 这两人都闭着双眼,处于昏迷,不省人事。 兰姻瞬间有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质问道:“最近良缘谷被烧死的女尸都是前辈干的?” 聂老九对于兰姻那尖锐的追问充满了厌烦,他的眼底隐约露出一丝嫌恶,厉声反驳道:“她们怎么会是被老夫烧死了呢!她们明明是得到了永生!” 聂老九的语气里仿佛透露出一股对死亡的迷恋,“这些女子都是阴年阴月阴日出生的极阴之体,她们是最适合用来炼丹的体质。老夫将她们投入丹炉之内,提炼她们的极阴之气,让她们与长生丹凝为一体,她们应当感谢老夫!” 兰姻看着聂老九错乱癫狂的模样,不禁感到心寒,“前辈真是丧心病狂,竟然为了一己私欲害死了那么多条无辜的性命,还将这些女子的尸体横陈在她们的家门前,假借天谴之词毁坏她们的清誉。我看最应该遭受天谴的人,是你才对!” 聂老九冷笑一声,“天谴?可笑!自古以来,成神者为尊,只要老夫成功获得长生,谁还敢说我分毫不是?” 话罢,聂老九抚摸着祭坛外围的九具彩绘石雕像,幽幽地说道:“今日是八月十五,一年中的极阴之日。只要今夜子时之前,老夫将最后一名极阴之体投入丹炉,老夫的长生大计就能成功!” 兰姻的视线落到那九具石像之上,只见石像雕刻女子样貌栩栩如生。 她当即认出了其中一具雕像,分明就是苏秀秀的面容。 兰姻悚然道:“你利用良缘仙像,布局寻找生辰是阴年阴月阴日的女子?是谁跟你说用这些女子炼丹就能获得长生?” 这不是鬼扯么! 聂老九仿若没有听到兰姻的话,不做回答,整个人已然着魔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他一步一顿地走向绑着苏秀秀的石柱。 与此同时,聂仙谣被绑在苏秀秀旁边的石柱上,昏惑地清醒了过来。 睁开眼的瞬间,她就看到了朝着自己缓缓走来的聂老九。 那张隐约有些熟悉的面孔,加上周遭这般修罗地狱似的环境,让她不由得惊呼一声,“我是死了吗?我怎么见到太爷爷了!” 兰姻见状,厉声大喊道:“聂姑娘,快阻止他,他要杀了苏秀秀!” 聂仙谣听到这话,恍惚间反应过来,恐惧地看着聂老九,“什么?太爷爷你怎么还活着?你为什么绑着我?你想做什么呀?” 聂仙谣不可置信地看着早已死在十三年前的太爷爷,居然活生生地站在了她的面前。 可惜此时的聂老九已经杀红了眼,一心想要长生不老,听不进任何人的话。 “谣儿,你等等太爷爷!太爷爷马上就能炼出长生不老丹,等太爷爷成了神,便带你一起回翠竹山庄!太爷爷要叫全武林的人都拜在我足下,供我做武林之主!” 聂老九一边说着,一边将苏秀秀的捆绳解下来,拖着她往祭坛中央的炼丹炉走去。 兰姻冷眸一凛,手腕发力瞬间挣断了身上的绳网,她足尖跃起,身形如电,朝着聂老九的颈后横劈一掌。 “你居然能破开老夫的金刚捆仙网!”聂老九旋即反应过来,扯着苏秀秀的头发,将她的身体格挡在兰姻面前。 兰姻见状及时收回手,却在掌风偏移的瞬间,被聂老九暗算,打中小腹挨了一拳。 格的一响,兰姻摔在其中一个雕像上,顿时石屑横飞,雕像毁了半边。 聂老九阴恻恻地威胁道:“臭小子,要是你敢破坏老夫的大计,就算你是谣儿的情郎,老夫也绝不饶你!” 话罢,聂老九就将苏秀秀扔进了炼丹炉内,登时火星四溅而出,焦味扑鼻。 “太爷爷!不要啊啊啊——”聂仙谣惊叫出声,然而为时已晚。 兰姻捂着隐隐作痛的小腹从地上爬起来,头皮发麻地瞧着苏秀秀被活活烧成了焦炭。 聂仙谣被绑在柱子上不得动弹,她满眼通红地望着聂老九,呐喊道:“太爷爷,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为什么你要杀人?为什么!” 聂老九凑近炼丹炉,使劲嗅着人骨烧化的气味,诡秘地大笑道:“九千九百九十九日,老夫从二十七年前就开始炼制仙丹!成了!终于成了!” 聂老九贪婪地从炼丹炉的丹匣内取出一颗乌黑的丹药,“哈哈哈哈哈哈!只要吃了这颗由九名纯阴之女为药引的长生不老丹,老夫就能不死不灭,得道升天!” 兰姻眉间紧蹙,看着聂老九将那颗丹药吞入腹中,斟字酌句地问道:“到底是谁告诉你这个方法能长生不老的?” 聂老九吃了丹药,顿感心旷神怡,飘飘然地讲述道:“二十七年前,老夫患了绝症,药王谷的神医柳素问也无从根治。当年,老夫听说红月教的白皮修炼成了长生不老、不死不病之身,老夫便去勾魂山找他。他告诉老夫,只要炼丹九千九百九十九日,再找九个纯阴之女做药引,就能炼出长生不老丹!果不其然,老夫的绝症在十三年前不治痊愈了。自那年开始,老夫便设计假死,功成隐退,在这墓里虔心炼丹!” 聂老九滔滔不绝地朝着兰姻和聂仙谣一顿输出,将整个故事讲完之后,他又开始到处寻找镜子,“你们快帮老夫看看,老夫现在是不是已经反老还童,修成不死之身了?” 兰姻看着聂老九毫无变化的外貌,讥讽道:“魔教之人说的话,你也能信?白皮身形如童、相貌不变是因为他从小练就不老童子功,除此以外,他和普通人一样会病会死。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长生之法,你被他骗了。” 兰姻真是没想到:原来搞了半天,这老头子居然是被三师父骗了,而且这一骗就骗了二十七年。 真是可怜。 聂老九反复翻看着自己满是皱纹的双手,发狂道:“不可能!他不可能骗老夫!一定是有什么环节出错了!老夫不信!老夫一定能修成长生不老之身!” 聂老九神魂颠倒的间隙,兰姻已经走到聂仙谣身边,偷偷帮她解开了绳网的束缚。 聂仙谣中了软筋散,浑身瘫软地靠在兰姻怀里,带着哭腔劝道:“太爷爷,不要再错下去了!求求你清醒一点!” 聂老九面如死灰地盯着聂仙谣,眼底暗藏汹涌,“一定是数量不对!谣儿,你也是极阴之体对不对?太爷爷记得你的生辰,你也是阴年阴月阴日出生的!谣儿帮帮太爷爷!” 话罢,聂老九癫狂地朝着聂仙谣奔来,眼里贪婪的欲望泛滥成灾,好像要把人吸进去。 兰姻将聂仙谣护到身后,正欲朝聂老九迎击一掌,却见聂老九跑了几步便七窍流血,摔倒在地。 “太爷爷!”聂仙谣跌跌撞撞地走了两步,想要过去扶他。 兰姻却将聂仙谣一把拦住,随之看着瘫倒在地上的聂老九,说道:“白皮那个老顽童最爱骗人。二十七年前,他拿炼丹九千九百九十九日的谎话骗完你之后,恐怕都没想到你能活这么久。原本你的绝症不药痊愈已是奇迹,你偏要固执炼丹,奈何这些年你体内的丹毒已经浸入骨髓……聂老九,你已经无力回天了。” 聂老九的脸庞由于丹毒反噬变得青紫而肿胀,他瞳孔深陷死死地瞪着兰姻,眼窝处透着一圈圈明显的尸癍。 “老、老夫……不会死……老夫……还要、要做武林之主……主……” 聂老九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一句话未曾说完就撒手人寰了。 他的身体像是一座被风化的雕塑,静静地躺在祭台上,瞳孔充血放大,眼角仍流着血泪,惨不忍睹。 聂仙谣似是经受了巨大的惊吓和痛苦,埋首在兰姻怀中泣不成声。 兰姻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深深叹了一口气。 翠竹山庄聂氏一家,老的疯,小的痴,最癫的还不是聂老九。 比之更甚的莫过于聂千臣。 一想到命簿里聂千臣的结局,兰姻的脸色登时一沉,决心要把这些劫数从根源上解决。 第八十五章 我心悦你 次日破晓,晨光熹微。 良缘谷中出现了一个诡异的画面:一条大汗淋漓的黑狗迎着朝霞在谷中狂奔,而它身后则跟着一群手持刀枪剑刃的江湖客正策马而来。 兰姻带着聂仙谣走出墓穴,此刻墓穴之外刚好传来阵阵马蹄踢踏之声。 只见聂千臣翻身下马,朝着聂仙谣疾步而来,紧张地问道:“师姐!你没事吧?” 聂仙谣见到亲人之后,双眸猝然一红,将压抑在心中的情绪一下宣泄了出来,“千臣,太爷爷……太爷爷死了!” 聂千臣怔住,不明所以道:“太爷爷不是早就死了吗?” 聂仙谣噎了一下,不知从何开始讲起,囫囵地比划道:“你、你自己去墓穴里面看!我跟你讲不清楚……” 聂千臣一边安抚着聂仙谣,一边准备去探看墓穴里面的情况。 可他刚走没两步,就注意到了站在洞口边上的公仪斐。 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神色几度变化,“公仪斐,你为何在这儿!” 兰姻直视着聂千臣的眸子,正思索着该如何回话才不会被他看出破绽,却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道严厉的呵斥声。 “千臣,不得无礼!” 兰姻看向来人,正是聂仙谣的父亲聂卫良。 此人是翠竹山庄现任家主,作风端正,品行严厉,是老一辈中难得让兰姻觉得佩服的人。 兰姻见到聂卫良之后,眼神一亮,恭敬拱手道:“晚辈公仪斐见过聂庄主。” 聂卫良平视着眼前的公仪斐,忽觉这位传闻中的风流浪子气宇轩昂、张弛有度,不像江湖人所说那般无赖流痞。 他不禁另眼相看,随之蔼然道:“不必客气,老夫还得多谢公仪公子护小女安危。” 兰姻微微一笑,回道:“聂庄主言重了,聂姑娘机智过人,若非她临危不惧,在下也无法如此顺利地将她救出。”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皆是一怔。 “机智过人”和“临危不惧”这两个词,明显就和聂仙谣格格不入。 聂卫良眼神中闪过一抹惊讶与赞赏,“小女自小任性妄为,这次她又背着我偷偷溜出山庄,一定给公仪公子添了许多麻烦,还请公仪公子莫要放在心上。” 兰姻看了一眼聂卫良,又将视线落到聂仙谣身上,挚情道:“聂姑娘是世间难得的奇女子,她行事不拘一格,内心却是至真至纯。晚辈对她欣赏还不及,又怎会怪她?” 聂仙谣闻言顺势转过头,对上了那道温柔含情的视线,竟变得有些无措起来,“公仪斐,你瞎说什么!” 阳光透过林中枝头落在“公仪斐”的脸上,将他的眉目映在光里,如同润玉般清澈干净。 这一刻,聂仙谣心神一滞,竟对眼前人生出了一丝情愫。 聂卫良将两人之间的情意看得一清二楚,暗自笑了笑,看破却不说破。 与此同时,兰姻也用余光将聂卫良的神情纳入眼中,便知此事已经成了一半。 ...... 一个月后。 九霄阁内纱帘半卷,日光掠过窗子的缝隙投进雅间内。 兰姻身着一袭淡青色长裙,坐在窗边等人。 日光映出了她朦胧的侧颜,皮肤通透白皙,鼻尖小巧挺翘,下颌轮廓柔和优美。半明半暗之间,她的面容仿佛被雕琢得更加细致入微,眉眼间有种淡然自若、不与世俗争宠的美。 兰姻面前的桌案上摆放着一盏香炉和几件精致的茶具,香炉中燃起烟雾袅袅缭绕在房间内,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随着午后的阳光慢慢变得柔和之际,门外响起了一阵轻缓的脚步声。 兰姻随即起身,平静的神色骤然变换,笑脸迎接那位久违的故人——公仪斐。 公仪斐身着一袭绛红色长袍走进雅间内,一如先前那般风流姿态。 只是当他的视线落在兰姻身上的时候,眼中忽而闪过一丝不快。 兰姻见状,随即哄道:“公仪公子怎么了?见到我不开心么?” 公仪斐扫了一眼兰姻,并不言语,反而径自在窗边坐下,翻开倒扣在桌面上的茶盏。 兰姻随即凑到他身侧,从他手中夺过茶壶,忙将杯中茶水添上:“我哪里教你不开心了?告诉我好么?哪怕提示一下。” 公仪斐凑近兰姻,眼神相擒,“聂姑娘,那日在鬼狱为何不打一声招呼就突然离开了?” 兰姻倒是没想到惹他不快的原因竟然是这个,转念问道:“公仪公子是因为担心我的安危,所以才不开心么?” 公仪斐不放过兰姻脸上的一丝表情,“别想转移话题,先回答我的问题。” 兰姻必须要编一个合理的解释,教他不再怀疑,于是说道:“那日我不是自己离开的,是那个琉球人将我掳走了,我拼尽全力才从他手中逃走了......后来我还回溶洞找你了,可惜你已经不在了。” 公仪斐有些动容,继续追问道:“你和那几个琉球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你一开始跟我说他们是你的师弟,我当时没有拆穿你的谎言,现在我只想知道你究竟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兰姻气定神闲,将早就想好的谎话说了出来:“我知道公仪公子一直想要《斩渊剑谱》,那两个琉球人跟我说《斩渊剑谱》在鬼狱。中间有很多波折很难细说,总之我跟他们一起上了去往琉球的船,只是没想到他们竟然骗了我,最后还不知为何想杀我们灭口……” 说罢,兰姻心怀鬼胎地补充道:“我只是想设法找到《斩渊剑谱》让你开心,没想到会弄巧成拙。我错了,以后我再也不做这些蠢事了。” 公仪斐听了兰姻的解释,惊诧中又带着一丝欢喜,“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 兰姻点头会意,诚然道:“先前我在临安吃你的、住你的,你也不曾管我要过债,还带我卖画赚钱。我总不能得了好处,什么也不回报给你吧?” 听完兰姻的话,公仪斐似是想到了什么哭笑不得的事情,嘴角噙着一丝笑意说道:“卖画这事儿已经翻篇了,你就不要再提了。可你要是真想回报我,也不必瞒着我做这些事情……” 兰姻甜甜一笑,打断道:“我就知道公仪公子最是大度,不求回报。” 公仪斐薄唇含笑,倚靠在窗边,声音慵懒地反驳道:“我话还没说完,你先别这么使劲捧我。我可不是你口中的正人君子,也不是不求回报。” 兰姻看着公仪斐极尽轻佻的眸子,心知他不会说出什么好话来,却明知故问道:“那公仪公子想要什么回报?” 公仪斐再也不装了,好似如愿以偿地笑道:“我从琉球回来之后,日日夜夜都在回想海上那吻,要是你能像那晚一样亲我一下,你予我之回报,即可一笔勾销。” 他温润的嗓音尽数传入兰姻耳中,一丝一缕撩拨蛊惑着她的心神。 兰姻不甘被他拿捏,随之走近一步,用自己的膝盖轻轻抵开他的双腿。 公仪斐双眼微眯起来,似是被她这个大胆的动作,惹得有些诧异又有些期待。 紧接着,兰姻双臂一括撑在窗框之上,再俯下身子,将公仪斐的脑袋圈在自己双臂之间,飞快地在他的唇上嘬了一下,“这样,你满意么?” 公仪斐没什么反应,沉默了半晌,说道:“你该不会以为就这样嘬我一下,就能让我高兴了吧?” 糊弄谁呢? 兰姻轻咳一声,辩解道:“我还没结束,你急什么?” 公仪斐静静等待,“好,那你继续。” 兰姻攀扶着公仪斐的肩膀,硬着头皮吻了上去,她磨着他的唇开口说话,语气越发柔和,“这样,够不够?” 还没等到公仪斐的回应,兰姻就被他一把抱进怀里,温热的气息划过她的耳,“上次教你的还没学会?看来我还得再教你一遍。” 话罢,公仪斐骤然箍住了兰姻的腰,让她紧紧贴向自己,两片湿润温软的唇瓣顺势落在了兰姻的嘴角,开始慢条斯理地深吻。 兰姻怔怔地闭上了双眼,仿佛也在享受着这一吻。 舌津厮磨之间,他的手掌从她腰上缓缓下移,找准一个穴位轻柔地按了一下,使得她一阵燥热难忍,忍不住呻吟出声。 公仪斐得逞一笑,故意离开她的唇,细细说道:“记住了,这个穴位叫做承扶穴,位于后臀横纹线的中下方。这是人的身体上性感带最密集的部位,可做调情之乐。” 兰姻被他撩拨得耳鬓一热,生怕自己陷进去,急忙从他怀中脱身:“什么臣服穴?我若不臣服于你,你还想强要了我不成?” 公仪斐微微一愣,心知她会错了意,误解了他。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替兰姻整了整衣襟,正色道:“我虽非君子,却也不是小人。我心悦你,便不会强要了你。” 兰姻心里咯噔一下,忘记了思考,“我总是分辨不清你说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 公仪斐笑了笑,神情柔软道:“我何曾假意骗过你?我唯一对你说过的谎话,就是那次我离开临安时与你说要回家,实际却是去了一趟沙河山庄。” 话罢,公仪斐又补充道:“可当我回到临安发现你已经离开了宅子,才知道人若说谎是会得报应的。” 兰姻不解,“你何时开始对我有意的?” 公仪斐认真道:“情之一字,哪能说得清楚......也许是那次在海上再次见到你的时候,失而复得的喜悦,让我知晓了自己对你的心意。那一刻,我便暗暗发誓——今后不会再对你食言。若有食言,便叫我再也找不到你。” “你这誓言,怎么听着反倒是在咒我呢?”兰姻不合时宜地插话,破坏了美好的气氛。 公仪斐也不恼,继续说道:“我对你是真心,若你也对我有意,我便三书六礼去翠竹山庄提亲。若你对我无意,我便投其所好继续纠缠你,直到你也心悦我为止。” 这才发现,原来公仪斐耍无赖的功底与兰姻相比更胜一筹。 兰姻的眸光柔柔地落在公仪斐的脸颊上,像是接住了他眼中所有的温暖。 可惜,公仪斐的真心用错了地方。 他的情缘线本该连着聂仙谣才对,他喜欢上兰姻就是一个错误。 好在兰姻提前意识到了这一点,现在一切还来得及挽救。 毕竟感情么,真的假的分辨不清。时间一长,真的可能会发现是假的,假的也可能变成是真的。 因此,她要促成公仪斐和聂仙谣的婚事,把假的变成真的。 第八十六章 无名真容 季节轮转,晃眼间已经过去了一年。 烟花三月,陇西的香罗城内热闹非凡。 自古以来,胡汉文化迥异难以交融,而香罗城却是一座胡汉文化相互包容的城池。 香罗城地处汉室的版图,但这里却聚集了众多胡人。 开春时节,来自西域辽疆的商人都汇聚在香罗城内,带来珍稀罕见的异域货物在街头交易。 街道两旁摆满了临时搭建的摊位,胡人们热情地推销着特色小吃和手工艺品,还有异族艺人在街道上表演着杂技,吸引众多中原人驻足观看。 除此以外,香罗城内还有一处热闹的地方——位于城东繁华地段的胡姬馆。 香罗城的胡姬馆是整个陇西最大的胡人销金窟,一天二十四个时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曾歇业。 此时胡姬馆内灯火通明,笑语喧哗。 随着拍板、筚篥等异族乐器的靡靡之音,胡人舞伎们腰悬弦鼓,舞姿雄健奔放,她们时而双袖高举,时而搭袖额前,时而旋转顿挫,尽显异族风情。 来自各地的胡人席地围坐,觥筹交错之间,几个江湖人正在谈论一件趣事。 “你们听说了吗?前阵子御剑山庄和翠竹山庄差点因为一桩婚事打起来!” “我听说了!据说是新婚当天,新娘和新郎拜完堂、入洞房之后,两人掀开红头盖一看,才发现一个嫁错了郎,一个娶错了娘!” “哈哈哈哈哈哈哈!怎么会有这种荒唐事?难道这对新人成婚前都没见过面吗?怎么会弄错呢?” “我知道内情,我来解释给你们听!这新郎公仪斐和新娘聂仙谣原本素不相识,而红月教的无名却从中作梗,使用易容术分饰两角,玩弄了公仪斐和聂仙谣的感情。无名让这两人同时爱上了他,还骗两人签下了一纸婚书。谁曾想这个骗局居然在两人大婚当日才告破,彼时无名小贼已经遁逃了!而这对新人成婚不到几个时辰就签了合离书,简直成了这几年江湖中最大的笑话。” “是啊是啊!我还听说御剑山庄和翠竹山庄因为这件事情生了嫌隙,两家人从去年年尾吵到今年年初,闹得不可开交!红月教还真是手段阴险,居然凭一个小贼就让江湖两大名门正派分崩离析,妙哉妙哉!” “那你们说这个无名小贼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他是更喜欢公仪斐还是聂仙谣啊?哈哈哈哈哈!” “我觉得无名肯定谁都不喜欢,他纯粹就是为了搅乱江湖、以此为乐!” “总之,现在御剑山庄和翠竹山庄都想抓住无名小贼,无名在江湖恶人榜上的悬赏金已经从原来的三千万两累计到了八千万两!你们要不要来猜猜看,到底是公仪斐先抓到无名,还是聂仙谣先抓住无名!” 众人聊着聊着开始下注,有人押公仪斐会赢,也有人押聂仙谣会赢。 此时,一个身着绯袍锦衣、腰悬佩剑的中原男子走了过来。 他细听着众人的谈话,往桌案上丢了一锭白银,轻飘飘地说道:“在下押公仪斐会赢。” 话罢,那名男子便执手撩开竹帘,朝着胡姬馆的二楼走去。 在胡姬馆里看到汉人的情况不是很常见,毕竟中原男子独爱柔美娇弱的女子,而馆里的胡姬大多丰腴豪放,不合他们的胃口。 而这中原男子的样貌又生得十分好看,与那些肤色黝黑、狮鼻阔耳的胡人男子相比,简直是格格不入。 一时间,那名中原男子成了胡姬馆内的焦点观察对象。 一众胡人宾客纷纷仰头看去,好奇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进入了楼梯。 与此同时,躲藏在二楼角落里的一道身影突然转身闪进了雅室之内。 ...... 片刻后,公仪斐循着踪迹,脚步停在了胡姬馆二楼的一间雅室门口。 未打一声招呼,他就推门而入。 雅室之内歌乐淫靡,只见一个肥唇厚耳、身材臃肿的胡商正闭眼躺在一群胡姬之中,那胡商随着节奏摇摆身体,时不时哼上两句歌词,一口纯正的契丹口音。 胡商满身酒气,丝毫没有察觉到室内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公仪斐缓缓靠近胡商,胡姬们见来了新的客人,纷纷缠身依偎过来。 公仪斐长眸一肃,拔出腰间的望春剑,锋利的剑尖直指胡商的喉咙。 胡姬们哪里见过这等场面,纷纷惊叫着跑出了雅间。 胡商终于被这阵尖叫声惊醒,睁开眼睛的瞬间,吓得直接抖落了手中的酒盏,“好、好汉饶命!” “我、我有钱、还有金子,都给、给你!”胡商嘴里讲着不太利索的中原官话,慌忙摘下手上的大金镯子,小心翼翼地挂在了公仪斐的剑身之上。. 公仪斐看了胡商半天,方才开口道:“你的易容术已臻化境,可惜你蒙蔽不了我的眼睛。” 兰姻心里咯噔一下,心道:他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明明她的五官容貌、身高身材和嗓音口音都变了,他怎么还能一路从临安追杀她到陇西呢! 兰姻不敢懈怠,继续伪装道:“我、我是索木耶,我不认识好汉!别、别杀我,好汉要、要几多钱,我拿钱给你!” 公仪斐凝着兰姻的眸子半晌,忽然放下望春剑,席地坐于兰姻跟前,轻笑一声道:“索木耶,好名字。可我不要你的钱,我要的是你的人。” 兰姻脸色难掩紧张,慌乱道:“好汉,我知道你们汉人有、有龙阳之好,可是我、我是纯爷们,我不喜欢男人啊!” 公仪斐凑近兰姻,掀起她的衣摆拿来擦剑,“男的也好,女的也罢,你今天必须给我一个交代,否则你今天就得交代在这儿了。” 兰姻急道:“什么交代这、交代那的?你们汉人说话怎么、这么喜欢绕弯子?” 公仪斐盈盈笑道:“现在说话怎么不结巴了?” 兰姻脑壳激出嗡得一声轻响,气氛瞬间凝滞下来。 公仪斐将望春剑擦了一遍又一遍, “那年春月初见,你在临安的杏花树下说爱慕我,说要追随我,我便拿假话当作真话听。如今你我重逢于春生时节,可是你现在的模样,却让我觉得好陌生。” 明明是句情话,听在兰姻的耳朵里,却是实实在在的威胁。 兰姻寒毛悚栗,继续演:“好汉,你、你一定是认错人了!我、我真的、真的不是你的、你的老相好啊!” 公仪斐明眸眯起,将望春剑收回剑鞘之内:“放心,我不是来杀你的。我纠缠你这么久,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聊到这里,兰姻也不想再装了。 良久的沉默过后,她轻轻叹了口气,柔唇一动,恢复真声说道:“你想要什么答案?” 公仪斐正色道:“我想知道,你对我有没有展露过真容?” 兰姻动作一滞,凝着他诚挚的眼眸,一瞬间晃了神,“若我的真容不似你想象的那般美好,你会后悔吗?” 兰姻话中有话。 公仪斐从容道:“我喜欢你的所有,唯独讲话拧巴这一点不太喜欢。你总是在我的问题之上附加另外一个问题,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兰姻沉默不语,不可置否。 公仪斐顺手捡起地上的酒坛,添满两盏酒碗,一盏给兰姻,一盏留给自己,“今日我们敞开来聊一聊,划拳赌酒,输的人要回答赢的人的问题,且必须说真心话。” 兰姻犹豫了片刻。 公仪斐戏谑道:“纵横江湖来去自由的无名,也会害怕与我赌酒么?” 兰姻被他说动,挑眉道:“谁怕谁?” 第八十七章 划拳赌酒 赌酒自此开始。 第一局,公仪斐败了。 他也不推脱,仰头灌下一碗酒,没有一丝酒液溢出唇边,全部喝完。 喝完之后,他慵懒地将酒盏轻轻放在地上,绝伦逸群的面孔上眸光流动,春意郁郁。 公仪斐微微开口,薄唇染着清凉的酒迹呈现出浅浅的绯色,“什么问题,你问吧。” 兰姻迎着公仪斐的视线,有一瞬间的失神。 她原本没有问题想问他,毕竟她将他看得很透彻。 为了应局,兰姻问了一个心中早有答案的问题,“你为什么要与聂仙谣合离?” 公仪斐答得很简单,“因为我心中无她,她心中无我,所以决议合离。” 话罢,公仪斐又补充道:“我再送你一个答案,因为我心悦你,所以伴我枕侧之人只能是你,不会有其他人。” 兰姻面色毫无波澜,继续与他划拳。 第二局,兰姻输了。 公仪斐问道:“刚才我问的问题,给我一个答案。” 兰姻迟疑一瞬,想到他方才说过——他来找她,只为这个答案。 百面千相,无名真容,她藏了二十余年的面貌,真要透露给他知晓吗? 兰姻自问一声,随之诚然答道:“与你初见之时,我用的就是真容。” 听到这个回答,公仪斐眸光微动,继续往酒盏中倒酒,提醒道:“别忘了输的人不光要回答问题,还要把酒喝了。” 兰姻动作一滞,举起酒盏,酒水缓缓见了底,“再来。” 两人席地对坐,中间摆着酒坛和酒盏,继续划拳。 然而接下来几局都是兰姻败了,公仪斐攒了三个问题问她。 “第一个问题,为什么要诓骗我与聂仙谣签下婚书? 兰姻漫不经心地嘬了一口酒,半醉半醒地开口道:“我能算到你的命,能算到你与聂仙谣是正缘。我这么做,是希望你能与她共白首、不相离,希望你此生无灾无劫、逍遥江湖、自由一世。我这么说,你会信吗?” 公仪斐并没有觉得兰姻在说笑,反而眼神异常坚定:“我信你的理由,但我不信命。我之情爱不由天命,而应随我心意。你擅自做主,颠倒我意,看似渡我红尘劫,却也困我三分情。” 兰姻的眸子骤然僵滞,沉默一瞬,连舌头都钝了,“你总是这么能说会道,把复杂的事情说的如此轻巧,我说不过你。” 公仪斐姿态随意,举着酒盏倾倒半边,“从简入繁易,易在放纵;从繁入简难,难在克制。我之所以能说的如此轻巧,是因为我把你放在第一顺位,其他事物之于我,皆可弃之如履。” 兰姻意乱心慌地撇开视线,此间心动,无处遁形。 公仪斐见状,继续问道:“第二个问题——你的真实名讳是什么?” 兰姻仰头灌酒,腹中有浊酒似火在燃烧,“我叫兰姻。” 公仪斐又问:“哪个兰?哪个因?” 兰姻答:“兰花的兰,姻缘的姻。” 公仪斐追问:“可有乳名?” 兰姻反问:“这是第三个问题吗?” “不是。”公仪斐凝着兰姻的眸子,郑重问道:“第三个问题是,你心里有我吗?” 兰姻脸色微醺,凝滞许久后放下了酒盏,呆呆地说道:“我真是晕了头......怎么会想到与你赌酒?” 公仪斐却一把按住了兰姻的手背,说道:“不许赖酒。” 兰姻因酒醉的缘故,头脑有些昏沉,她眼神迷离地与他对视,不再说话。 公仪斐好似在兰姻的眼底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他的嘴角噙着一丝笑意,悠悠开口道:“你若是不想回答,也可以不答。不过你要做一件事情,补上赖酒的筹码。” 兰姻于是问道:“什么事情?” 公仪斐凑近兰姻,长眸一亮:“你亲我一下,让我瞧瞧你这一年有没有长进。” 兰姻琥珀色的眸子里泛出迷离的醉意,“你确定要我现在这个样子亲你么?你能下得去嘴?” 公仪斐看着眼前这张胡人男子的面孔,霎时觉得有些败了兴致。 兰姻见他的表情,不由得被逗笑。 然而还没等她缓过劲儿来,公仪斐已经捏住了她的下颚,又温柔又强势地说道:“那你就用真容视我吧。” 话罢,他摸索着她耳后的假面皮边缘,轻轻一撕,登时将她的易容卸得一干二净。 兰姻露出真容,心跳得厉害。 下一秒,只见公仪斐那张好看无瑕的脸毫无迟疑地朝她压了下来。 他的唇没有触及她的唇,而是冲着她敏感的耳垂而来。 唇舌温热柔软,灵活而富有技巧地撕咬研磨着,仿佛带着一股电流,一下一下地撩拨着她的神经。 兰姻惊呼一声,“等等......” 她的长发凌乱地散乱在公仪斐的臂弯之中,挠得他心间痒痒的,“怎么?还没进入正题就缴械投降了?” 兰姻听着他暧昧的话语,不禁脸颊微烫。 与此同时,公仪斐的吻带着汹汹的情欲和丝丝的埋怨,朝着她的唇角宣泄而下。 在一片狂乱的情绪中,兰姻眼露微愠,轻轻合上了双眼,回应着公仪斐的吻。 恍惚间,她燃起了一股不愿在他面前示弱的火焰,主动贴上他的唇,轻巧地牵引着内里的余温。 一下往上勾引,三下轻点吸取。 在唇齿交替诱引之间,两人的双唇渐渐染上了迷人的红润,并泛起了一抹晶莹透彻的光泽。 公仪斐目光专注地看着兰姻,声音暗哑地问道:“哪里学来的勾人法子?” 兰姻眼尾薄红,隐忍着低细的呼吸声,怕被他听见她无处安放的心跳,只得故作镇定道:“向你学的。” 公仪斐仰面瞧着她,说道:“我可没有教过你这些。” 兰姻抬起素手环住了公仪斐,默默比划着记忆里的位置,修长的指尖施以半成内力,轻点了一下他的承扶穴,“那这可是你教的吧?” 公仪斐喉结微动,唇线绷直,单手攀住了她的肩膀,另一手反扣住了她肆意的双手。 兰姻还想挣扎几下,耳边却传来他沉闷变调的声音,“别再乱动,否则我真要旗靡辙乱了。” 兰姻和公仪斐贴得很近,反应了半秒,蓦地感受到了公仪斐的变化,登时血脉贲张,不知所措。 她不敢动弹,生怕再动一下,两人就会被情欲冲垮防线。 公仪斐放开了兰姻,君子的持重姗姗来迟,回到了他的脑海中,他有些后悔,发觉刚才的举动似乎有些逾矩了。 可转念一想,她骗了他这么多回,若是这顿教训不送出去,这只小野猫日后不知还要怎么张牙舞爪。 于是,公仪斐又快速倾身贴近兰姻,张口在她盈白的颈侧狠狠咬了一口。 兰姻吃痛地叫了一声,泪珠子都从眼眶里浸了出来,“你是属蛇的么!怎么还咬人呢?” 公仪斐满意地凝着她布上红色咬痕的肌肤,盈盈笑道:“你之前欠我的,我要一并追回。兰姻,这次你跑不掉了。” 第八十八章 名画失窃 日落西山。 兰姻和公仪斐双双从胡姬馆里走了出来,此时两人已经大变活人。 兰姻化作西域舞伎的模样,身披轻纱,酥胸半露,面容掩去清冷,多了半分艳俗;而公仪斐则化作胡人糙汉的模样,络腮胡子,耳带金环,面目深邃而有性张力。 两人如此打扮是因为兰姻连输公仪斐数轮,公仪斐连问好几个兰姻答不上来的问题,兰姻想要赖账,却奈何公仪斐不给她机会。 兰姻好说歹说、讨价还价,才以帮他乔装易容为筹码,躲过了赌斗。 兰姻脚步虚浮跌跌撞撞地走在香罗城的街道上。 公仪斐一搭一扶地跟在她身旁,说道:“你是真的有些醉了,我带你找间客栈休息一下。” 兰姻眼底恍惚,“我没醉,今日也不算你赢,改日我们再接着比。” 公仪斐见她这幅模样,登时宠溺道:“你非要赢我做什么?你想赢的话,我可以直接认输,算你赢。” 兰姻喝多了酒,胃里有些难受,蹙着眉头说道:“胜之不武,不是我的风格。” 公仪斐扶着兰姻的肩膀,轻慢地笑了笑:“酒量不大,口气倒是不小。在喝酒博乐这方面,我是行家。你要是想拿真本事赢过我,还得再多练几年。” 兰姻顺势昏昏然地靠在公仪斐的臂弯里,一跌一晃地往前走,嚼字含糊道:“那你再等我几年,我一定赢你。” 话音刚落,两人的身后忽然传来阵阵震耳欲聋的马蹄声。 那声音从城外由远及近,踏得大地都在颤动。 兰姻微微侧过头,用余光扫到一大群官军踏马而来,军马的铁蹄在黄土地上发出巨大的回响,空气中顿时掀起阵阵浊黄的尘土,犹如汹涌的江潮,朝着拥挤的街道袭来。 街道两侧摆摊的胡人们见状,纷纷收摊避让,众口相传道:“那是晋王的军队!快、快让开!” 胡商们谈虎色变,喊道:“晋军怎么会来香罗城!?难不成要和北边打起来了?” 人群中顿时一阵引起骚乱,“这世道乱得很,时不时就打仗,看来香罗城也不安全了!” “谁和谁打?晋军难不成要攻进皇城了?” “哎!晋军盘踞河东已久,别说是皇城,恐怕燕云十六州在他们眼里也都是一片觊觎之地呢!” “燕云十六州如今被契丹人收入囊中,契丹八部又被耶律格木尔统一,兵强马壮,利刃在手,南下发动战争也是迟早的事,总之我们还是要早做打算,另谋他路。” “就是啊!不管是谁和谁打,遭殃的都是我们老百姓。” “别说了,别说了!晋军过来了!” 顷刻之间,震天的声浪停在了街道之上。 马上的将领身披银甲,气势汹汹地厉喝一声,“街道上的人都听着!晋王府于半月前失窃一幅燕云江山图,据悉贼人已经逃至香罗城!从今夜开始,凡香罗城内所有人、所有牲畜不得出,速速回家等待接受我军例行检查。若有违令者,杀无赦!” 此话一出,街道上怨声四起。 晋军的要求很直白: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不论汉人还是胡人,甚至是香罗城里的一条狗都不准私自出城。 兰姻耳尖微动,似醉非醉的眼眸里划过一丝警惕,然后又恢复平静。 她自觉没露出什么破绽,公仪斐却把这小小的细节纳入眼中。 待尘沙平息,晋军分散开来之后,兰姻醉意熏熏地引公仪斐走进了街角的一间客栈。 客栈掌柜是个汉人男子,年近五旬,却依旧精神矍铄。 只见门口来了两个穿金戴银的胡人,掌柜便殷勤地迎了上来,一双鼠目上下打量,闪烁出精明狡黠的光:“两位贵客打尖还是住店?” 公仪斐扫了掌柜一眼,淡淡地说道:“住店。” 掌柜爽朗开口道:“好嘞!我给两位贵客安排一间上等房,二十两。” 兰姻眼眸微抬,打断道:“要两间房。” 掌柜打量着兰姻和公仪斐,迟疑道:“原来二位不是相好?” 公仪斐截了话,“是相好,她喝醉了与我吵架,说胡话呢。” 兰姻呆了呆,用眼神示意公仪斐,问他意欲何为。 公仪斐抬臂将兰姻圈在怀中,内力传音,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短促道:“我能帮你。” 兰姻心中一凛,不再抗拒。 公仪斐随即丢下二十两银子,朝着掌柜说道:“我们不喜欢被打扰,安排一间安静点的房间。” 掌柜见这胡人出手如此大方,一时间有些后悔,早知就再大胆一点宰客了,“我这客栈隔音好得很,好多外来客都喜欢来我家住店!两位客官夜间不管发出多大声响,保证外头的人一点都听不见。” 掌柜带着两人上楼,挤眉弄眼地介绍着自家客栈的好处。 将两人送进厢房之后,掌柜还赖着不走,转头就开始推销自家的安神香。 兰姻被他吵得头疼,于是花了五两买了一盒不知是什么制成的安神香,随即打发他走人。 掌柜如愿拿了钱,兴致勃勃地退出厢房,还给两人带上了房门。 兰姻终于获得了片刻的平静,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径自坐靠在美人榻上休息。 然而她刚刚安顿下来,就听到了隔壁传来了节奏分明的响声,还伴随着断断续续的呢喃声。 男人的声音沉闷而响亮,毫无怜香惜玉之意;女人的声音则是急切而炙热,仿佛正服从着野性的驱使。 朦胧间,那些靡靡旖旎的声音隐约可辨—— “好郎君~收着点儿......别叫人听见了......” “叫人听见了又怎样?爷就是要所有人都听见!” 眇眇忽忽之间,墙后的声响几乎无法分辨是撞击还是交叠,如同澎湃波浪拍打着耳鼓,引得兰姻一阵害臊。 忽然间,女人的声线像是被熨烫过一样,变得更加诱人,“好郎君~快快入奴家的道,以解奴身心之渴。” “小娘子!快快接住,爷要来了!” …… 公仪斐耳力也极好,听到这里也不拘谨,似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点评道:“这男子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登至极乐,似乎不太行~” 兰姻窘迫尴尬地清了清喉咙,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论脸皮厚的程度,公仪公子可谓是登峰造极。” 公仪斐笑了笑,似是想到了什么,脱口道:“说起来,当时与我签下婚书的人是你,就算是我尚未过门的夫人,不知你打算何时让我也尝尝入道的滋味?” 兰姻一开始未解其意,后来联想到隔壁人的那番话,耳际飞快地染上了两朵红云,仿佛能滴出血来,“公仪公子真会开玩笑,照你这么说,我和聂姑娘也签了婚书,难不成我和她也要入道?” 公仪斐坐在榻沿,抬手理了理兰姻额前的碎发,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她入不了你的道,只有我能入。” 兰姻一口气噎在喉头,干咳两声说道:“你再这样没羞没臊,我就出去睡了。” 公仪斐凝着兰姻的脸,神色流转,忽而正色道:“你一个人出去睡,莫不是想被晋军抓住?” 兰姻眼神中闪过一丝警惕,明知故问:“我又没有犯错,晋军为何要抓我?” 公仪斐压低声音道:“我知道晋王府失窃是你所为,你也不必瞒我。” “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为什么还要帮我?直接抓我去见晋军,你就能立大功一件。”昏黄微弱的烛光照亮了兰姻平静的脸。 此时两人的易容尚未卸下,公仪斐看着兰姻,忽而觉得眼前的她有些陌生,“我才刚与你重逢,温存不到半天,怎么舍得把你交给别人呢?” 兰姻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多谢公仪公子慷慨仗义。” 公仪斐话锋一转,肃然说道:“现在晋军封城,你的处境很危险。我会尽量帮你,但你要坦白告诉我实情——你究竟偷了晋王何物?” 第八十九章 误扯情思 兰姻避开公仪斐,起身站了起来,走路姿态与刚进来的时候截然不同,脸上也醉意全无。 她方才就是在装醉。 公仪斐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兰姻,只见她先是走至窗边,确认窗外无人之后,锁紧了窗户。 然后她又看似不经意地抬手打开了桌案上的紫金浮雕香炉,点燃了一支安神香。 香炉之中燃起袅袅青烟,散发出淡淡的檀香。 兰姻拣了张椅子,开诚布公地坐在公仪斐对面,“你刚才问我什么?” 公仪斐凝着兰姻的眸子,重复问道:“你在晋王府里偷了什么东西?” 兰姻答道:“晋军不是说了吗?燕云江山图。” 公仪斐觉察到兰姻在说谎,“晋王没必要为了一幅画大动干戈,告诉我,你究竟偷了什么?” 公仪斐何其聪明,兰姻又怎么能瞒得了他? 即便她现在不说,他过两天也会查到线索。 想到这里,兰姻平静地说道:“燕云十六州的兵防作战图。” 公仪斐眉尖一凛,“江湖人不入庙堂,买家是谁?” 兰姻看了公仪斐一眼,回道:“盗寇不得供出雇主的身份,这是行规。” 公仪斐站起身来,凑近她问道:“你们要在香罗城交易?” 兰姻的脸庞笼在他投下的阴影之中,微微点了点头。 公仪斐继续追问:“东西现在藏在哪儿?” 兰姻有些心不在焉地说道:“公仪公子,知道太多会对你不利。” 公仪斐眸子微微变暗,心中思量。 燕云十六州处于太行山两翼,从地理方面来说,它是整个中原抵抗北境异族南侵的一道天然防线。 二十多年前,少帝登基,宦官当道。 朝廷一边承袭前朝官制,一边推行新政章法,导致各部官员乱用职权,节度使拥兵自重,造成了天下大乱、藩镇割据的局面。 当权者轮番上阵,有的只当了几个月的皇帝就被干掉,有的为了当皇帝,不惜通敌卖国...... 而数年前,少帝苦于兵力不足,为了巩固自己的势力,派人向契丹部落的耶律格木尔求援,许诺割让燕云十六州给契丹,以此借兵平息了起义军的造反。 自此之后,燕云十六州就落入了契丹人之手,北境异族南下没有了屏障,契丹军可以直抵中原腹地。 就在几个月前,耶律格木尔统治的契丹八部在燕云十六州蠢蠢欲动。 彼时,长期割据河东的晋王李羡安,自父亲病逝之后即位,年仅二十六岁。 办完父亲丧事之后,李羡安杀伐果断,设计捕杀了妄图谋反的叔父,并率军直取陇西,打着匡扶少帝的旗号继续往北深入,势在收复燕云十六州。 这个时候,兰姻却偷走了李羡安的兵防作战图,她的雇主可想而知,就是耶律格木尔。 公仪斐想到这里,冷声开口道:“兰姻,你是要赚国难财吗?” 兰姻闻言起身,视线与他追平:“我若说是的,你还会愿意帮我吗?” 公仪斐怔然,带着一丝探究看向兰姻,可惜他在她的眼中没有看出一丝破绽,“契丹王狼子野心,若中原防线失守,江湖、百姓、朝廷都要完蛋,你这么做,就不怕累及自身吗?” 兰姻轻笑一声,“中原和契丹必有一战,当朝天子怯懦,自他将燕云十六州拱手送给耶律格木尔的那日起,江山就已经易主了。乱世之中,谁为胜者,谁就是正统。更何况我只是一个江湖人,收人钱财替人办事。这个天下之主由谁来当,都与我无关。” 公仪斐的眸子在黑暗中涌动着意味不明的情绪,“我原以为你明辨大义、逍遥物外,可……我好像看错你了。” 兰姻嗤笑道:“我早就告诫过你,若你见了真实的我,定然会后悔.....什么将我放在第一顺位、什么除我之外皆可抛弃,你这些情话说早了,就显得一文不值。” 公仪斐的一颗真心仿佛被兰姻死死揪住,然后生挖出来,丢进了深渊里。 兰姻决绝而清醒地说道:“我是红月教教徒,而你是名门正派公子,正邪不两立,原本就是两条道上的人。你心中有家国道义,而我只效忠红月教,所谋之事相抵,注定会兵戈相向。” 兰姻的话说到这里,想必公仪斐就不会再痴缠她了。 然而,她却低估了公仪斐的道德底线,只听他不退反近道:“纵然道不同,心意也难为。我知道你心里有我,只是碍于身份不得叛教,所以故意说这些话激我离开,那我就更不能让你一个人去涉险。” 话罢,公仪斐又补充道:“你要做的事情,非我认为之正义,不过我也不会插手干预。你尽管去做你的任务,是成是败,我都会在暗处护你周全。” 兰姻怔然看着公仪斐—— 他到底有多喜欢她,竟然可以说出“是成是败都护你周全”这样的话。 她不遗余力地将自己的卑劣和阴暗剖开给他看,说尽狠话使劲推开他,他也不曾动摇对她的真心。 他清楚地知道她站在了他的对立面,却还是尊重她的每一个选择。 思及此处,兰姻又想起了那些陈年旧事—— 公仪斐似乎从未因盗痞之身而轻视兰姻,反而还在沙河山庄放她自由。 即便在知道她设局骗他之后,他也未曾想过报复,千里追寻只求一个答案...... 世上不会有这么宽容大度的人,除非他足够喜欢她。 春风误扯情思,一眼成劫。 不经意间,兰姻心跳漏跳了一拍,她凝着他的眸子,豁然笑道:“公仪斐,你赢了......” 兰姻认输了,她本不想再与他纠缠,可是春风无痕却悄悄将她的心满盈。 她不想再像上一世那样错过所爱之人,她想大胆妄为一次。 想到这里,兰姻凑近公仪斐,仰头吻上了他的唇。 与此同时,公仪斐的双眼却不由自主地合拢,身子瞬间失去平衡,面朝兰姻瘫倒而下。 兰姻从容不迫地抬手扶着他,将他平放在美人榻上,随之拣起一条绒毯给他披上。 她沉默地坐在榻沿,注视着公仪斐的睡颜,低声说道:“公仪斐,作为输给你的报酬,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也喜欢你……早在你喜欢我之前,我就喜欢你了。” 兰姻的嗓音里蕴着一股清凌凌的温柔,好似花瓣顺着流水划过,一点点隔断了理性的弦。 她在悄寂的厢房内呆了一会儿,直到听到公仪斐平稳规律的吐息之后,方才轻轻吹灭烛灯,走出了厢房。 楼梯的转角处有一人正在等候,是掌柜。 只见他凝着鼠目,笑意盈盈地看着兰姻朝自己走来,“怎么样?‘安神香’用上了吗?” “用上了,二师父。”兰姻恭敬地看着商灭,“还请二师父帮忙,把他送出城。” 商灭收敛笑意,漫不经心道:“迷晕他简单,送他出城,得加钱。” 商灭爱财,铁定会趁机敲她一笔竹杠。 兰姻早猜到七八分,习以为常道:“先欠着,等小徒干完手头这一单,立马折现给您。” 商灭眯着眼睛,眼神将她从头到尾地扫了一遍,“小丫头片子,你可别再赖账,上个月你去烟雨楼盗翡翠冰玉珠欠我三十两;上上个月你为了对付翠竹山庄的人,叫我给你献计又欠我五十两;上上上个月你的玄机伞又弄坏了,叫我给你修......这些账都得连本带利地结清。” “二师父,这些芝麻绿豆的小事,您都要找我算账?”兰姻听了开始紧张,算了算自己的积蓄,头皮一阵发麻。 商灭眼珠黑亮,荡漾着痞气,“没有记账的实力,你以为我敢做生意?” 兰姻忙打着哈哈跟商灭闲扯了几句,话锋一转,聊回正题:“我这几日要去和线人接头,顾不上二师父的生意。等我回了红月教,再好好孝敬您!” 说完,兰姻一溜烟地跑出了客栈,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九十章 晋军巡查 香罗城封城的第三日,紧张而肃杀的气氛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自封城令下达以来,往日车水马龙的街道变得冷清无比,只剩下为数不多的行人匆匆而过,脸上写满了担忧与不安。 胡姬馆成了晋军的重点搜查地点。 这日,原本人声鼎沸的胡姬馆被全面封锁,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 三十多名全副武装的官兵挺立门前,目光如电般扫视着过往的人群和车辆。 门口聚集着三三两两的人影,正在等待胡姬馆解封,他们或是看热闹的路人,或是里面人的亲友,但无一例外地被这道大门阻隔在外头。 胡姬馆内更是一片混乱,晋军们手持长矛刀刃,在厢房内翻箱倒柜、搜查每一个角落。 馆内的人也因被晋军封锁而陷入恐慌之中,不知所措地相互张望着门外的情形。 “听说这回的事情闹得很大,晋王为了那幅燕云江山图还亲自来了香罗城。” “为了找一幅破画,这么兴兵动众!害得我们连生意都做不了了。” 零散的只言片语从馆内传到馆外。 此时,胡姬馆十丈开外的巷子口,跪着一个不起眼的盲女,一身乞丐装束。 盲女五官普通,汉人模样。 她衣着破烂肮脏,露出来的肌肤偏黑,透着一股不健康的蜡黄。她的双目被一条粗劣的棉麻宽布勒着,身前的破碗里放有几枚铜钱。 盲女的脚边还伏着一条黑狗,病恹恹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从他们身旁经过的人或恐好奇地瞥一眼,但大多数都没有停留太久。 日渐高升,街头缓缓驶来一辆金顶锦绸的马车,四匹强壮气派的军马拉着马车,前后各跟着二十名晋军护送而至。 马车窗扇被一帘素锦绉纱遮挡,车帷上用金线绣着锦绣山河图,熏风吹开绉纱,阳光透过窗扇,斑驳地洒在马车内部的红木椅上。 椅子上坐着的年轻男子面容硬朗,鼻梁高挺,剑眉凌厉,肌肤呈古铜色。 不同于南方男子的长相,这个男子浑身透着一股北境的强健。 他一身劲装,背部直立,长腿垂坐,双膝略微分开,双手自然放置在膝盖两侧。 他的目光透过车窗,凌厉地凝视着窗外缓缓倒退的街道。 盲女脚下的黑狗似乎是嗅到了一丝危险,金色的瞳孔警惕地遛着远远驶来的马车。 忽然间,人群中传来一阵骚乱。 不知从哪里射来一支暗箭,如旋风掠过,呼啸着向马车内的男子射去。 与此同时,马车内的男子昂然端坐,丝毫没有惊慌。 千钧一发之际,他利落地拔出腰间的大刀,将横穿马车而来的箭矢一刀劈断。 顿时,箭头调转了一个方向,扎进了窗框边缘。 “有刺客!保护晋王殿下。”随着领头护卫厉喝一声,胡姬馆门口的晋军们也顾不得守门,纷纷赶来戒备森严地围在马车四周。 这时,车头的马匹却受到了惊吓,尖锐地嘶叫一声,四匹马同时扬首奋蹄,横冲直撞地沿着街道的一侧奔进。 突如其来的暴动,使得整条街都炸开了锅,胡姬馆失了防守,里面的人四散而逃,互相挤撞踩踏。 有人踢翻了盲女身前的破碗,铜钱叮当滚了出去。 黑狗顺势“汪汪汪!”犬吠三声,盲女似乎听懂了黑狗的提示,双手撑着地面,身形轻巧地摸索着铜钱掉落的位置。 哄闹嘈杂之际,有人捡起了盲女身前的一枚铜钱,好心地递到了她的手中。 盲女看不到那人,却触握到了那人手上的硬茧。 下一秒,盲女的手中多了一枚铜钱和一封信条。 盲女不动声色地将信条叠起来塞进袖中,举止娴熟地躬身致谢。 随着人群哄闹混乱的脚步声,已经无法辨明那人的去处。 盲女也不再逗留,执起身边的竹杖,支撑着颤颤巍巍的身子,从地上爬起来。 跪久了的膝盖传来阵阵酸楚,她一手揉着腿,一手竹杖点地,混进了人群里。 黑狗尾巴高高翘起,在她脚边灵活地穿梭引路。 就在这时,阵阵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划破人群。 “快闪开!马受惊了!” “马车撞过来了啊啊啊啊啊——” 女子虽然目盲,但耳力极好。 她耳尖微动,断测出那四匹马正朝着自己的方向冲撞而来。 她随即足尖点地准备闪避,结果足下突然被人一拌,竹杖瞬间折断,身不由己地朝着地面扑跌下去。 咫尺之间,尘沙四起,马蹄踢踏。 眼看着马匹就要踩到盲女的身上,人群里突然闪出一个绯衣身影,拔剑出鞘,一斩如流,瞬间割断了四匹马的前蹄,下手极快极狠。 拉车的马失去了前蹄,嘶吼着栽倒在地,连带着将后面的车厢整个翻覆在侧。 马车里的男子在剧烈的颠簸中快速脱身而出,他踩着散架的车轴,跃到平地上,冷眼注视着马车前的绯袍男子和盲女。 匆匆追来的晋军们将绯袍男子团团围住,大喊道:“抓刺客!” 然而绯袍男子收剑立于原地,没有反抗的动作。 晋王李羡安挥了挥手,示意晋军退下。 他凑近一步,双目冷肃地锁定在了绯袍男子身上,“你是何人,为何劫车?” “御剑山庄公仪斐,见过晋王殿下。在下只为救人,无意冲撞殿下。” 盲女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怔然伏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李羡安冷眸微眯,扫了一眼公仪斐身后的盲女,视线流转又回到公仪斐的脸上,问道:“你认识她?” “不认识。” 李羡安冷声道:“不认识为何救?” 公仪斐答得很简单:“凑巧看到就救了。” 李羡安又看向地上那名面黄肌瘦的盲女,说道:“你知本王是谁,为救一个不认识的盲女,得罪本王,值得么?” 公仪斐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斩马腿,救盲女,制停马车,殿下毫发无伤。双方得益,在下觉得值得。” 此话一出,围观的人群议论纷纷。 众目之下,公仪斐的话毫无破绽,李羡安不得发作。 李羡安凝眸注意到公仪斐腰间的剑,说道:“本王听说御剑山庄有把江湖名剑,一刃斩渊,可断川流,一剑定江湖,可否就是这把剑?” 公仪斐从容道:“回殿下,此剑并非斩渊,此剑名为望春。不过,剑与剑之间本身没有什么区别,不同之处在于用剑的人。” 李羡安眸色微变,肃然起敬,继续说道:“这话说得不错,江湖多英雄,心中有道义,执掌利刃方能得当。” 话罢,李羡安又打量了一番公仪斐,话中有话地问道:“若有朝一日,本王是否有机会看到望春剑在江湖上占有一席之地?” 公仪斐不是傻子,听出了李羡安话中暗含招纳之意,只不过他是江湖客,从不沾惹朝廷事。 正想着如何回绝李羡安,公仪斐却见眼前这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子虽然一身戎装,但是周身毫无杀气。 这一点在侯爵王孙的身上,实在难得。 毕竟,哪个王侯身居高位不会觊觎天子宝座,哪个国家兵马强盛不对弱国动武。 可是李羡安不一样,他的眼里似乎并没有这些贪欲。 公仪斐忽然生出一丝敬意,沉默片刻后,他还是做出了选择,“在下无意争春,只想独行于心中的江湖。” 公仪斐拒绝了李羡安的招纳。 李羡安听出公仪斐的话外之意,也不强求,“本王在香罗城中有一别院,你若改变心意,随时到天问阁来找本王。” 话罢,李羡安迈开长腿朝着街道另一头走去。 围观的人群不约而同地让出一条路,晋军恭敬地护在李羡安身侧,浩浩荡荡地追随他离开。 人群散去之后,盲女才从地上爬了起来。 黑狗在她身侧轻吠了两声,她忽然察觉到公仪斐的脚步缓缓贴近。 只听他在她耳侧,小声开口道:“借一步说话。” 兰姻心中一凛,居然还是被他认出来了。 第九十一章 尺度太大 公仪斐带着兰姻从街道上离开。 兰姻眼上缠着布带,看不清事物,只能任由公仪斐牵着走。 与此同时,谢昭儿寸步不离地跟在兰姻脚边,不时往兰姻和公仪斐中间乱窜,试图将他们之间的距离分开一些。 公仪斐见状,不动声色地往它的屁股上踹了一脚,将它踢到一边。 谢昭儿紧接着像是宣誓主权一样,朝着公仪斐龇牙咧嘴地哈气。 公仪斐不理睬它,径自靠得兰姻更近一步。 一盏茶过后。 公仪斐扶着兰姻绕过人群密集之处,走进一间隐蔽的屋舍,将她送入房中坐下。 他轻轻扯下了兰姻头上束缚双眼的布条。 只见兰姻的眼皮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青紫色刀疤,每一个伤口和腐肉都触目惊心,由于做得过于逼真,使得公仪斐也愣了一下。 “这易容术是谁教你的?连伤口都能做得这么真,让人看不出破绽。” 兰姻的眼皮被厚胶黏住,无法清楚视物,只能凭着细小的眼缝,看到眼前有个模糊的人影。 她抬头望着他的方向,从简答道:“是我二师父教的。” “你二师父可是商灭?” “嗯,你识得他?” 公仪斐的目光瞬间聚凝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说道:“三十年前,他可是淮南义军的军师,纵横奇策,诡计算尽......那日在客栈的掌柜就是商灭吧?” 兰姻微微一愣,点了点头。 她的二师父不光是个狡兔三窟的商人,还曾是个深藏不露的谋士。 三十年前,商灭跟随淮南义军北伐,参与对抗契丹南侵之战,用尽奇袭之术,曾令契丹军闻风丧胆。 只是后来战事平息之后,朝廷忌惮起义军势力,用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将淮南义军尽数剿灭。 当年,商灭通过易容乔装逃出了军营,后被屠殊所救而隐退江湖,转而投身商海,暗中搜罗天下事,此后更立誓绝不为朝廷做事。 如今,谁都不知道这个其貌不扬、吊儿郎当的贪财老头,曾是叱咤沙场的义军军师。 思及此处,兰姻突然感受到公仪斐的指尖轻轻描摹着她眼角的伤口,敏感的肌肤瞬间感到有些酥麻。 她慌忙避开脑袋,嗓音有些迷蒙道:“公仪公子能否帮我弄盆清水来,我想洗掉眼前的妆。” 公仪斐收回手,看着兰姻肃然说道:“我去给你接水,你别走开。” 兰姻顺从地点了点头,只听公仪斐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紧接着,兰姻默数了几声,直到完全确认他已经离开房间之后,她快速起身摸索着靠近窗户的位置,然后悄无声息地推窗而逃。 她一路轻功飞驰,回到了商灭的客栈。 此时,商灭正在柜台前算账。 他看见兰姻去而复返,面色不善,便知道情况不对。 他随即收起账本,将她拉进屋内。 刚关上门,只听兰姻质问道:“二师父没有把公仪斐送出城吗?为什么他还在香罗城?” 商灭早就猜到兰姻回来的原因。 “哼,别提了,你那老相好可是个人精儿!”他拿着一块蘸满药水的软布,一边擦拭着兰姻眼皮上的胶水,一边不紧不慢地说道:“那日你走之后,我就进了屋子,发现香炉里的迷香早就已经灭了!而且屋子里窗户大开,人也不见了。想必他根本就没有昏迷,而是在装睡骗你。” 兰姻心里咯噔一下,低喃道:“难怪......” 说完,商灭又转头严肃地问道:“契丹的线人对接上了吗?” 兰姻揭开了双目上的假痂,顿见光明,“对接上了,那人给了我一封信条。” 话罢,她伸手去掏袖袋中的信条,可惜掏了个空。 她倒吸一口冷气,仔仔细细检查全身上下,却还是一无所获,“糟了,信条不见了。” 商灭仿佛被雷得外焦里嫩,头冒青烟,“你做任务从来没有出过岔子,你想想有没有可能在哪儿弄丢了?或者有没有接触过什么人?” 兰姻眸子一凛,想到了公仪斐,“难道是他?!” ..... 一刻钟之后。 兰姻紧赶慢赶地回到了那间屋舍,她在门前踌躇片刻,缓缓推门进入。 此时,屋内的窗户已经被掩上,光线并不强烈。 屋内燃着熏香,是公仪斐平日最喜欢点的白芷香,暖意融融,丝丝雾风只是浅浅吸上一口,那香气就能在人的肺腑之间化开。 兰姻缓缓走进内室,只见公仪斐坐在竹制屏风后面的一把交椅上,椅子旁边的桌案上还放着一盆已经半凉的热水。 他面色不善地看了她一眼,明显是生气了:“怎么回来了?” 兰姻已经换回了真容,由于跑得太快,她呼吸急促,还在喘着气:“我的信条呢?” 公仪斐冷声道:“什么信条?” 兰姻凑近他,掏出怀中的双刃刺架在他的脖子上,强势道:“明知故问,我知道是你拿走的。除了你,没人能近得了我的身。” 公仪斐看着兰姻的动作,微微蹙眉:“你要杀我吗?兰姻。” 兰姻并没有真的想跟他动手,只是不想与他废话,“把信条交出来,我就不杀你。” 公仪斐唇角向下绷直,眼里也没了一丝情意,“你想杀我,那我帮你。” 话罢,公仪斐扣住兰姻的手腕,将双刃刺用力捅向自己的喉咙。 “你疯了吗!公仪斐!”兰姻急道一声,眼疾手快地丢掉了手中的武器。 双刃刺“铛”得一声,重重砸在地上。 公仪斐见状翻了个身,凶狠地将兰姻摁坐在交椅之上。 兰姻身子腾空,下意识后仰,脊背顺势紧贴在椅背上,急道:“公仪斐!你想做什么!” 公仪斐又将她的双手锁住、双腿压住,“我想做什么,你这么聪明,怎么会猜不到?” 兰姻挣扎了几下,奈何公仪斐力气大得很,即便她使用内力,也挣不开他的束缚。 她整个人被挤压在椅子的狭小空间内,无处逃生,“你放开我,有话好好说。” 公仪斐紧锁眉头,看着兰姻说道:“你不请自来,我总不该让你继续为难,可我若是放开你,你准会再次逃走。” “我不逃了,真的。” “不信。” “这样说话,不累吗?” “不累。” “......”僵持了许久,兰姻放弃了挣扎。 至少她知道公仪斐不会伤她,顶多被他轻薄几下,他就能解气。 果不其然,公仪斐俯下身吻了吻她,他的唇瓣绞紧了她的舌尖,发狠地啃咬研磨着她口腔里的每一个角落。 唇齿涎液媾缠,唇瓣与唇瓣之间像是黏连在一起,细微的吸吮吞咽声清晰可闻。 一吻结束,两人额头相抵,喘息着平复呼吸。 兰姻不合时宜地开口说道:“公仪公子,你要是解气了,能不能把信条还给我?” 公仪斐闻言,恶劣地对着她的下唇咬了一口,露出他了睚眦必报的本性,“耐心点,还没结束。” 一阵天地倒置,兰姻被公仪斐翻了个面,摆弄成奇怪的姿势,腰肢被他紧紧地钳制住,只听他喑哑的嗓音低低响起,“身子再伏低一点,腰肢压下去。” 这话听着极为暧昧,羞耻感像海浪般扑面而来,填满了兰姻全身上下每个细胞。 紧接着,公仪斐又将她的身子扶正,单手箍住了她的双手悬至头顶,然后抬起她的一条腿,架在他的臂弯里。 兰姻只感觉自己的身体克制不住地向一侧软软栽去,未及倒下,就被公仪斐轻轻地扶住搂向了粗野的怀抱之中。 兰姻半个身子腾空,顿时失去了平衡,惊呼道:“等等,这尺度会不会有点太大了……” “怎么,害怕了?”公仪斐的话不断拨弄着兰姻的理智。 “没有……就是感觉太刺激了……嗯……有点惊讶……” 兰姻刚说完话,只听公仪斐在她的耳际吐出一阵湿热的气息,“还有更刺激的,想试试吗?” 第九十二章 谁是猎物 公仪斐的大胆程度完全超过了兰姻的认知,但哭叫求饶尚堵在喉咙口,兰姻突然感受后背一阵酸胀—— 霎那间,兰姻整个人以一种奇形怪状的投降姿势固定在椅子上,丝毫不得动弹。 可恶,她中计了!公仪斐竟然点住了她的穴道! 兰姻颅内震荡,将一丝理智从酥麻的情欲中拖拽了出来。 只见公仪斐迅速起身撤离了半步距离,看着兰姻气得潮红的脸色,他满意地笑了笑,说道:“你三番两次弃我而逃,这下你总算逃不掉了,我们可以好好谈一谈了。” 兰姻欲哭无泪地说道:“你就算不点我的穴道,我也不会逃。” 公仪斐神色淡淡:“小骗子,谎话说多了,就会失去信任......你就不怕我有一天不再信你了吗?” 兰姻微微一愣,不做回答,只是叹了一口气,“公仪斐,你何时变得这般狡诈了?既假装昏迷,又偷我信条,现在还这样取笑我。” 他径自在她面前蹲了下来,静静欣赏着她的姿势,“兵不厌诈,我都是跟你学的,你说我是不是出师了?小师父?” 兰姻听到“小师父”这个词,顿时头皮发麻,低声嘀咕道:“我也没教过你偷人东西啊。” 公仪斐拨了拨兰姻额前的碎发,“可你骗了我好几回,让我好寒心呐......” 话罢,他又补充道:“你对我撒谎就是在赌,赌我不够聪明,听不出漏洞;赌我对你感情够深,可以原谅。你说是撒谎的人傻,还是听的人傻?” 兰姻狡黠地笑道:“骗你,我是认真的,其他人我都不屑去骗。” 公仪斐又被兰姻的话气笑了,他伸出食指点了点她的眉心,“说谎的人,死了会下拔舌地狱,你怕不怕?” 兰姻不以为意,扯开话题说道:“是我错了,我下回再也不骗你了,日后离开之前,我一定跟你汇报——还有,我也不曾偷过你任何东西,你能不能把信条还给我?” 公仪斐不满道:“你偷了我最重要的东西,别想赖账。” 兰姻想了想,她还没去偷他家的斩渊剑呢,怎么就算上帐了? “我偷你什么了?” 公仪斐一点也不害臊,甚至有些肉麻地说道:“你偷了我的心。” 兰姻听到这里,登时卸下了平日的克制,放肆道:“那我就把我的心掏出来,还给你就是了。” 公仪斐面色稍纾,“你先前总是在我面前装深沉,如今总算愿意说真心话了?明明是只狸猫,还偏偏要伪装成老虎。” 兰姻故作委屈又娇气地说道:“那我不装了,求你解了我的穴道吧。” 公仪斐俯下身凑近兰姻,唇角不自觉地微微弯起:“若是你能说点好话哄我开心,我就帮你解开穴道。” 兰姻阴恻恻地咬牙道:“公仪斐,你可真有本事!” 公仪斐凝着兰姻的眸子:“这可不是什么好话。” 兰姻无法动弹,只能被迫与他直视,半晌沉默过后,她终于服软道:“公仪斐,我……我喜欢你,这样行了吧?” 那天晚上他铁定已经听到了她说过的话,她喜欢他这件事情早就已经不攻自破了。 如今当着他的面说出来,竟还觉得有些羞耻。 公仪斐贴近兰姻,宠溺地揉了揉她的脑袋,笑着说:“这样才对,在我面前,你不必伪装,做你自己就好。” 话罢,公仪斐一手扶着兰姻的背,一手解开了她身上的穴道。 兰姻维持同一个动作太久,腿脚变得有些僵硬酸软,顺势软软地侧倒在了公仪斐的怀里。 然而,还没等公仪斐反应过来,她就手疾眼快地控住他的穴道,同时从他的怀中脱身。 兰姻反客为主,得意一笑:“风水轮流转,现在你变成我的猎物了。” 公仪斐一动不动,但笑道:“看来我漏算了一点,你还是一只会咬人的猫......不过你这样,反倒让我更喜欢你了。” 兰姻环顾四周,问道:“你把信条藏在哪了?” 公仪斐笑道:“你自己找。” 兰姻不待思考,快速翻找着屋子里的每个角落,没有发现信条的踪迹。 最后,只能将线索锁定在了公仪斐的身上,“你把信条藏身上了?” 公仪斐眼底露出一丝笑意,不说话。 兰姻十分确信,于是隔着衣物摸索着公仪斐身上所有能藏东西的地方,可惜找了许久,都没有触到那张信条的藏匿处。 不一会儿,兰姻已经热出了一身汗,逼问道:“你到底藏在哪了?” 公仪斐看似十分享受着兰姻指尖的触碰,斜睨了她一眼,说道:“就在我身上,你再仔细找找。” 兰姻蹙紧了眉头,不信邪地又找了一遍。 公仪斐戏谑道:“你隔着衣服,好找么?” 兰姻回想起他刚才的挑衅,不由得生出了报复心。 她抬起双臂勾环住他的脖颈,凑近他的耳畔说道:“哦~原来公仪公子喜欢这么玩?” 她像是坏事得逞的野猫儿露出了尖牙,伸手探进了他的衣襟里,一点点往下朝着他的胸口摸去。 兰姻先前的情欲还未完全消退,此刻她的指尖带着一丝滚烫,控制不住地想要挑逗公仪斐的理智,“哦?公仪公子,你的身体很有感觉呢~” 公仪斐腰腹之间的燥热上下翻涌,欲望像是能吞噬一切,奈何他被点了穴道不得动弹,只能克制地闷哼一声。 兰姻见他连嗓音都变了调,不由得低笑道:“公仪公子一定忍得很辛苦吧?让我看看,你哪里最舒服?” 公仪斐不在意地说道:“你解开我,我有的是力气对付你这只小野猫,到时候你别哭着求饶才好。” 兰姻笑道:“下一次吧,今日我还有正事要做。” 公仪斐说道:“难道与我谈情,不算正事么?” 兰姻没有继续接话,素手上下摸索了许久,终于在他的里衣和腰腹之间夹到那张信条,“你真是坏得很,藏得那么深,让我好找。” 公仪斐宠溺地笑了笑,不说话。 兰姻打开信条,确认了一下里面的内容。 随后,她复又弯下腰,在公仪斐的嘴边嘬了一口,故作调戏道:“公仪公子,我真得走了,等我回来再宠幸你。” 话音刚落,兰姻便理了理稍显凌乱的衣襟,大大方方地走出了房间,并反手为里面的人带上了门。 随着房门关上,房间内没了一丝声响。 间隔了一阵之后,公仪斐抬了抬手臂,缓缓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他望着紧闭的房门,不由得摇头笑了笑。 公仪斐明明早就自己用内功解了穴,还偏偏任由兰姻上下其手。 这种行径叫什么呢? 高端的猎手,往往以猎物的形式出现。 第九十三章 一副寿棺 四日后。 棺材铺里充斥着朽木和死亡的味道,昏暗的烛光之下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棺材和寿木,铺子里只有一个干瘦的外族老者正在洒扫地面。 随着兰姻进入棺材铺,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般在兰姻身上扫过。 兰姻根据信条中的提示,找到了这个与契丹线人会面的地方。 她四下观望了一阵,朝着老者说道:“掌柜,我要定制一副寿棺。” 老者盯着兰姻,盘话道:“姑娘想要什么样式的寿棺?” 兰姻回道:“全长七尺三,用十页松木订做,盖为三页,底为三页,邦各两页,档用六页金丝楠木,外用红绿色丝绸装饰。” 老者随即放在手头的东西,缓缓走到兰姻面前,小声问道:“姑娘,‘银子’带齐了吗?” “放心,带了。” 对完暗号之后,老者微微点头说道:“姑娘,请随我来。” 话罢,老者领着兰姻穿过一排排沉重的棺材,推开后墙之中的一扇隐蔽小门,进入了一个隐藏的空间内。 里面没有窗户,也没有光线直射进来的痕迹,只有微弱烛火闪烁着微弱的光芒照亮这个秘密会面地点。 黑暗中,兰姻入目所见,只有一张简单的木桌、两条长凳以及墙上挂着一幅略显陈旧的地图。 “东西呢?”一道带有契丹口音的年轻女声忽然从兰姻身后传来。 兰姻转头看去,只见一个长相耀眼、风姿绝俗的契丹女子朝她走了过来。 这契丹女子衣着外族服饰,身姿飒爽,投向她的目光里不经意夹杂着一丝侵略和攻击性。 兰姻没想到,此次与红月教交易的线人竟然是个这般年轻漂亮的女子。 “在这里。”话罢,兰姻从怀中取出一卷牛皮图纸。 契丹女子见了图纸,便伸手来取。 兰姻随即收回手,阻拦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契丹女子也不着急,打着圈圈说道:“我要先验一下货,谁知道你偷来的是不是真的兵防作战图。” 兰姻环顾四周封闭的密室,挑眉道:“照你的意思是,你现在想要硬抢了?” 契丹女子脸色一沉,说道:“我们契丹人说话算话,绝不会失信。只是现在晋王封了城,银两不在我身上,我要你护送我出城,等我带着作战图安全回到契丹之后,大王自然会把报酬结清。” 兰姻微眯双眼,随即说道:“一码归一码,偷作战图简单,护送你出城有点难度,那是另外的价钱。” 契丹女子蹙眉道:“奸商!” 兰姻不以为意,说道:“这生意只有我能做,别人也不敢做,你要是真想离开香罗城,还得求着我做这个生意。” 契丹女子未作迟疑,干脆利落地说道:“你开个价吧!” 兰姻见她如此爽快,比划了一个数字,说道:“五十金,外加二十头烈马。” 契丹女子思索片刻,说道:“成交。” 兰姻恐怕她会使诈,又问道:“你说的话算数吗?” 契丹女子不屑道:“你们汉人有句老话,叫做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们契丹人也有句类似的话,叫做一处失信,处处受限。我断然不会为了区区五十金和二十匹牲口,就失信于你。” “瞧你这么说,看来是我的条件开得太少了。” 契丹女子双手抱胸,仰头道:“交易已成,不可再改条件。” 兰姻笑笑,不再说话。 两个时辰之后。 一个年纪不大的汉人书生驾着一辆驴车堵在了香罗城的北城门口,只见驴车上拉了一口棺材,棺材内隐隐散发出一股尸体腐烂的气味。 城门守军头领见状,立刻拦住书生,喝令道:“来者何人?” 书生眼圈红肿,嗓音沙哑地回道:“守军大哥,小生乃淮南一代人士,前阵子带着家父来香罗城求医,不料家父重病难治,最终还是驾鹤西去了……家父临终前嘱托,一定要把他的尸首带回故土安葬,如今家父头七已过,小生不得不来此闯城门,恳求守军大哥放小生出城。” 守军头领已初露不耐之色,连忙催赶道:“此城已封,闲杂人等不得出入!你快速度离开,否则别怪我们兵刃相向!” 书生身姿坚挺,不退半步,他的声音在城楼下显得格外坚定:“还请守军大哥体谅!家父临终之际所托遗志重如泰山,即便尔等兵刃相向,小生不顾生死也要为家父完成遗愿!” 不顾生死,完成遗愿——这八个字,他说得很重。 守军头领闻言,扬起长枪威胁道:“放肆!你胆敢把晋王殿下的命令当作耳旁风吗!” 书生生怕激怒了守军,随即语调变得缓和了一些,哀求着说道:“小生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都说晋王殿下的先父生前爱民如子,若他老人家在天有灵,看到晋王殿下为了一幅画而封锁整座城,不顾百姓叫苦不迭,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恐怕也会不得安息吧!” “放肆!晋王殿下也是你这等庶民可以置喙的吗?” 话罢,守军头领长枪一甩,冲着书生的喉咙刺了过来。 书生露出惊恐之色,瞬间从驴车上连滚带爬地摔了下来。 “住手!”正当守军头领怒目而斥之时,一道严肃的声音从城楼上传来。 守军头领闻声,连忙收回了长枪。 与此同时,书生颤颤巍巍地寻着声音的来源处仰头望去,只见晋王李羡安身姿笔直地站在城楼的平台上俯视着他。 书生顿了顿,连忙行了一个大礼,扬声道:“晋王殿下,小生无意冒犯!只求能够完成亡父临终遗志,将他送回故土!求晋王殿下成全!” 李羡安面色凝重,他的目光下意识落到了驴车上的棺材上。 守军头领似是看出了他的顾虑,随即喊话道:“你这不识好歹的草野小民,谁知道你这棺材里有没有夹带私货,想要偷偷运出城去?来人!开棺验尸!” 话罢,守军头领随即召来几个士兵一起强行撬开了棺材盖。 书生来不及阻止,带着哭腔惊呼一声,“不要啊!” 随着书生的哭声回荡在城门口,此时围观的人越聚越多。 众人亲眼所见,棺材里躺着一具泛着尸绿的老者遗体。 顿时,周围掀起了一阵唏嘘之声。 “爹!孩儿不孝!孩儿没能完成您的遗愿,还不慎让他人辱了您的尸首!孩儿心中有愧!孩儿这就一头撞死在这城墙上,赶赴黄泉找您谢罪!” 话罢,书生卷了卷袖子,朝着巨石堆砌的坚固城墙冲了过去。 “拦住他。”李羡安肃然命令了一声。 话音刚落,还没等守军拦住书生,书生自己就停下了脚步。 只见他用头轻轻抵着城墙,缓缓伏低身子,低声痛哭道:“孩儿不孝……孩儿不孝……孩儿没脸来九泉之下看您……呜呜呜……” 李羡安望着城楼下的人群中传来一波接着一波的议论和不满声,紧蹙眉头命令道:“开城门,放人!” 要是再不放人,怕是他的名声就要臭了。 守军将领登时愣了一下,随即遵从命令,派人拉开了城门。 “吱呀——”偌大沉重的城门缓缓打开,城外的风沙呼啸而过。 毛驴不安地打着响鼻,脚步踌躇着不敢往前走。 书生抹了抹眼眶的泪光,稍显震颤地仰头看向高处的李羡安,随后反应过来,连忙叩头致谢道:“多谢晋王殿下成全!晋王殿下仁善开明,小生在此拜谢晋王殿下!” 一番奉承之后,书生匆匆扶正棺材盖,驾着驴车驶出了香罗城。 第九十四章 契丹女子 两个时辰之后,天色渐暗,残阳如血。 驴车在黄土地上加速行驶,车轮转动之时发出沉闷的声响,并伴随着一阵阵细微的沙尘扬起。 驴车上装载着一口沉甸甸的棺材,在越发昏暗的光线中,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氛悄然弥漫开来。 突然,棺材内响起了一阵诡异而有节奏的敲击声,就像有人在里面挣扎着寻求逃生。 随着敲击声渐渐变得急促而有力,兰姻缓缓勒住缰绳,将驴车停在了无人的路边。 待驴车在夜色中颠簸停稳之后,兰姻不紧不慢地从驴车下面抽出了玄机伞,她轻松跃下驴车,转身走到车后,用伞柄撬开了眼前的棺材盖。 随着棺盖缓缓挪动,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弥漫开来。 兰姻稍显不适,一手捂着鼻子,一手将棺材里的尸体挪到路边,只见这具尸体已经僵硬冰冷,在月光下显得苍白而诡异。 与此同时,空荡荡的棺材内部再次传来猛烈的敲击声。 “别急,我这就放你出来。”兰姻丢下手里的尸体,朝着身后的棺材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话,棺材内的敲击声才停了下来。 话罢,兰姻回到棺材旁,手执玄铁伞朝着棺材底部的木页用力一戳。 棺材底部的木页原本就已经腐烂不堪,被玄铁伞的尖端一戳即透。 随后,兰姻将棺材底部的木页一片片撬开,慢慢露出了下面的空洞,空洞中突然探出了一双明亮的眼睛。 “你动作快点,这里面又闷又臭,实在是太遭罪了。”空洞下面传来一道埋怨声。 兰姻暗自偷笑,正色道:“咱们这是在逃命,不是出来游玩,条件简陋,你忍一忍吧。” “凭什么你可以易容成书生,我就只能呆在棺材底下?”一双柔荑紧紧抓住木页边缘,尝试着从棺材底部爬出来。 “易容不是神术,易形之外还须拟神,否则就会被人看出破绽。”兰姻抓住那双柔荑,将空洞内的契丹女子拉了出来。 契丹女子面带尘土,目光凌厉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说道:“我们真的成功出城了?为什么晋王会破例放我们出城?” 兰姻收起玄铁伞,并递给契丹女子一块布巾擦拭脸庞,不紧不慢地说道:“因为晋王是个孝子,他的父亲就是久病去世的,所以我伪装成送棺人,在他面前演了一出孝子戏码,赌他会感同身受。” 契丹女子微微点头示意明白了兰姻的用意,大喇喇地说道:“还是你们汉人诡计多端。” 兰姻不甚在意,她卷起衣袖舒展了一下肩膀,手指一敛,快速卸去了脸上的易容。 契丹女子纳罕地看着兰姻的变化,不由地看怔了,开口说道:“你长了一张这般好看的脸,为什么偏偏要做贼?” 兰姻转头望了一眼无垠的旷野,心无芥蒂地回应道:“因为做贼潇洒,来去都是自由风,世间无人再能困住我。” 契丹女子闻言,心里生出了一丝憧憬,“真羡慕你们江湖人,脚下山高路远,可谈儿女情长。” 兰姻收回目光,若有所思地看向契丹女子,问道:“说起来,我该怎么称呼你?” 契丹女子说道:“我叫夷离娜,这是契丹话,用你们汉人的话来理解就是蝴蝶的意思。” “夷离娜,很好听的名字。” 夷离娜骄傲道:“这个名字是我阿父取的,他说希望我能够像蝴蝶一样翩然于世间,不拘于世俗。” 兰姻看似不经意地继续问道:“看得出你的阿父很疼爱你,不过他怎么会放心你独自来香罗城做线人呢?” “因为我阿父已经率军......”夷离娜说到一半,语调一变,警惕地看着兰姻,“你是在套我的话?” 兰姻笑了笑,心中已然明了夷离娜的身份,“既然契丹王已经亲自帅兵行军,那么想必不日就会与晋王一战。你不必再瞒着我了,契丹公主,耶律夷离娜。” 夷离娜怔了一下,随即收敛神色,缓缓说道:“哼,就算你知道了我的身份又能如何?如今中原王朝已经日落西山,晋王又是我阿父最强劲的敌人,只要扳倒他,拿下河东,整个中原都将臣服于我阿父的脚下!” 只见夷离娜面露自信,她虽未明言,但兰姻已然能从其言语中窥见契丹人的野心。 兰姻轻启朱唇,似是随意地说道:“中原虽乱,但各路群雄割据一方,各方势力交错其间,晋王实力不容小觑。你为了图一时之利,假借契丹王的名义,让我帮你偷晋王的兵防作战图。要是让契丹王知道自己的女儿做了这般诡道之事,他该会怎么想?”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碰撞,彼此都在试探着对方的底线与真心。 夷离娜说道:“你想说我阴险就直说,不必拐着弯子骂我。再说,你们红月教不是也一样吗?只要有利可图,就能卖国求利。” 兰姻轻笑一声,说道:“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对于红月教而言,皇城里面住的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否从中取利。” 话罢,兰姻将藏于怀中的兵防作战图交到夷离娜的手中,接续道:“此处已经离开香罗城五十多里,不会再有追兵,一路往北走三日就能回到契丹统治境内,还请契丹公主信守承诺,七日之内补齐酬金送至红月教。” “我自然会信守承诺!”夷离娜紧紧收起兵防作战图,颔首道:“我们契丹人不论男女,都是草原上长大的勇士,并不懂得什么种族之分、地域之别;对于我们而言,只有朋友和敌人的区别。红月教若能助我阿父成就大业,日后红月教就是天下唯一的正教。” 兰姻轻巧地跃上了简陋的驴车,回眸一望,与夷离娜的目光交织在一起,意味深长地说道:“先等契丹王守住了燕云十六州,公主再说这些豪言壮志吧。” 一语落定,兰姻拉起缰绳轻轻一抖,驴车缓缓往前驶去。 然而还没等她离开夷离娜的视线,只见前方沙尘并起,千军万马映入眼帘,密密麻麻的铁骑直铺天边,恍如浩大的铁灰色潮水朝着兰姻的方向涌来。 兰姻怔愣片刻,定睛看清了一面红底滚黑边的军旗,上面用契丹文写着耶律二字。 转瞬间,兰姻脑海里轰的一声,当即掉转车头回到了夷离娜的身边。 夷离娜见兰姻去而复返,问道:“怎么回事?” 兰姻伸手将夷离娜拉上了驴车,脸色发青地说道:“没看见吗?你阿父打过来了。” 兰姻本想着“功成身退”回红月教交差,好巧不巧,竟然迎面撞上了耶律格木尔的军队。 前方是来自草原的豺狼虎豹,后方是香罗城内的乱臣逆子,兰姻被夹在道路中央进退两难,只能回头牢牢抱紧了夷离娜的大腿。 第九十五章 汗血宝马 要说对付江湖人,兰姻还有胜算;可如今摆在面前的可是数万大军,兰姻就算跑得再快,也多少有点进退两难。 原本兰姻指望契丹王能看在夷离娜的面子上放她一条去路,奈何契丹王竟然把她当成“座上宾”,“请”到了大营之中。 夜已渐深,契丹军找了一处树林就地驻扎,营地里一片静谧。 主帐外重兵环伺,兰姻被两名契丹军带进了营帐。 刚掀开帘子,兰姻突然感觉迎面一阵劲风袭来,什么东西从耳边蹿了过去。 兰姻身子一僵,只见耶律格木尔正面站在她眼前,手里拿着一把弓,面色不善。 兰姻清了清嗓子,嘴角强行扯出一丝难看的笑,“耶律大王,你的箭要是差半分,草民就要命丧于此了。” 耶律格木尔手指摩挲着弓声,桀骜地问道:“为什么不躲开?” 这话问的真是让人失语,谁能想到他上来就给她一箭呢? 兰姻看着眼前这个将近五旬的悍将,躬身讨好道:“草民为耶律大王献上了晋军的兵防作战图,乃有功之臣。草民心知耶律大王不会忘恩负义,要了草民的性命,因此没有躲开。” “哼,你这个小贼,倒是牙尖嘴利!” 营帐内气氛沉沉,兰姻抬起眼皮暗自打量了耶律格木尔一眼,只见他放下了手中的弓,从沙盘上拿起了一张牛皮图纸。 “这兵防作战图是怎么来的?”耶律格木尔的目光如闪电一般投到了兰姻的身上。 兰姻回过魂来,镇定道:“是夷离娜公主雇草民去晋王府中偷来的。” “你知道,本王问的不是这个。” 兰姻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心知耶律格木尔不好糊弄,于是诚然道:“草民乔装成晋王府的家丁,在晋王的亡父出殡当天,趁着府中防守松懈之际找到了兵防作战图,并将它放进了棺材里面......等到棺材下葬之后,草民挖土刨坑,才把兵防作战图取了出来。” 耶律格木尔眉头微微一皱,似乎对兰姻的行为有些不满。 他冷声道:“晋王府的家丁何其众多,你是如何混入其中的?” “草民擅长易容术,曾随师父学习多年。那天晋王府出殡之际,我特意挑选了一个身材与草民相似的家丁进行模仿,并趁机顶替了他的身份。” 耶律格木尔的目光如刀锋一般锐利,紧紧盯着兰姻:“那棺材下葬后,守卫森严,你又如何能轻易地挖土取图?” 这个问题直击要害,兰姻硬着头皮回答道:“草民在晋王府潜伏有数日之久,并熟知府中的布局与守卫轮班制度。出殡当日夜晚,草民趁守卫交接班之时潜入墓地,在月光掩映下挖掘坟墓并未引起他人注意。只是晋军许是发现了草民的行径,一路寻着踪迹追到了香罗城。” 话罢,兰姻继续补充道:“这张兵防作战图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此乃晋王妄图进军燕云十六州的机密所在。草民受夷离娜公主之诺,舍命偷盗,请耶律大王明鉴。” 耶律格木尔沉默了片刻后,缓缓开口:“夷离娜承诺给你多少酬金?” 兰姻目光一亮,说道:“八百两黄金!另外,草民还护送夷离娜公主逃出了香罗城,公主承诺会额外支付草民五十金和二十匹骏马。” 耶律格木尔面色铁青,浑身散发着一股怒意。 兰姻连忙识时务道:“耶律大王,咱们要是一时间拿不出那么多酬金,也是可以分期付款的。” 耶律格木尔握紧拳头,用力砸在了沙盘之上,肃然道:“不必!三日后,本王会派人把夷离娜欠你的酬金送到红月教。” 兰姻松了一口气,嘿嘿笑了一声,“耶律大王真大气!” 耶律格木尔神色一敛,但眉头还是紧皱着:“夷离娜雇你偷盗之事,要是传到外面,对你我皆不利。务必守口如瓶,再不可为他人所知。” 兰姻点头如捣蒜,说道:“请耶律大王放心,就算日后刀架颈侧,草民也绝不会供出雇主身份。” 耶律格木尔将信将疑地扫了兰姻一眼,不再说话。 兰姻试探道:“耶律大王,草民可以离开了吗?” 耶律格木尔不耐地摆了摆手,示意兰姻退下。 兰姻见状,连忙作揖告退。 兰姻走出了营帐,只见夷离娜正牵着一匹汗血宝马站在不远处的篝火旁张望着这头的动静。 兰姻和她对视一眼,朝她走了过去,“夷离娜公主,怎么不在帐中休息?” 夷离娜心虚地抬头望天,高傲地说道:“闲来无事,我就不能出来散散步吗?” “在军营里散步......你的爱好真是特别。”兰姻说完,仰头看了一眼天空。 夜黑风高,无星无月,为潜行的暗流提供了绝佳的掩护,正是最佳的可乘之机。 兰姻收回视线,出言规劝道:“战场终归不是女子该来的地方,等这场战局平息之后,你就回契丹好好做你的公主去吧。” “你怎么和我阿父说一样的话!”夷离娜不屑地嘀咕道:“你也是女人,凭什么你能来去自由,而我却不能?” “这不一样,你身份尊贵。”兰姻一边心不在焉地说着话,一边摸了摸夷离娜身旁的汗血宝马,“而且......” “而且什么?你是不是想说我太弱了,没你有本事?”夷离娜双手抱胸,不服气地说:“这世上所有的生命都是女人孕育出来的,你身为女人,却瞧不起同为女人的我,真是汉人骨子里透着压迫女性的陋俗!” 兰姻嘴角弯起笑了笑,“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你这个思想倒是先进得很。” 话罢,兰姻的手再次抚上了马鬃。 夷离娜凌厉霸道地说道:“你们汉人三妻四妾,女人只能委身于男人。而我们契丹人一夫一妻,契丹女子亦有野心,权力从来不是男人的专属!等我阿父一举拿下中原之后,我就让阿父废除你们汉人的陋习,将天命的种子撒到女人身上,开出平等的花朵!” 说到这里,夷离娜话锋一转,问道:“你有没有在听我讲话?还有,你一直摸着我的马做什么?” 兰姻眉眼弯弯,喃喃道:“这马养得真好啊......” 还是匹母马,要是能带回红月教给黄金舟做个伴就好了。 夷离娜深深看了兰姻一眼,牵着缰绳将汗血宝马往身后一拉,说道:“我欠你的二十匹马,阿父已经应允了送给你。不过,绝尘可是我从小养到大的,你别想打它的主意。” “好吧,那就算了。”话罢,兰姻恋恋不舍地收回手,从囊中掏出一块面饼,满脸纯善地喂到了绝尘的嘴边。 不料这马看见她手中那块干巴的碎饼,不屑地喷了一口气,扭开了头。 夷离娜见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紧不慢地朝着地上撒了一把豆子,说道:“我们契丹的烈马都是用熟豆子喂养的,嘴刁得很,你就算牵回去了也养不好。” 只见绝尘俯下头,用嘴捡起地上的豆子,吭哧吭哧地咀嚼了起来。 兰姻沉吟了一番,不再说话。 第九十六章 火攻敌营 是夜。 兰姻敲晕了一名巡防的卫兵,正躲在暗处易容乔装,准备寻找时机遁逃。 就在她刚换上玄甲的一瞬间,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喧嚣声。 兰姻连忙拿起玄机伞,绕到了营帐前面查探情况。 顷刻间,一股热浪迎面扫来。 只见契丹军的驻扎地火光冲天,粮草营和附近几个营帐都着了火,火势之大,以致于连夜空都映照得通红。 兰姻心头一震,心知是晋军攻过来了。 只是没想到,竟然是火攻。 她环顾四周,只见浓烟密布的营地中有一匹眼熟的高头大马正在无措地乱窜。 兰姻灵机一动,快步冲过去牵住马缰,轻松跃上了马背,双腿用力一夹,喝道:“绝尘!带我冲出去!” 滚滚浓烟之中,绝尘也没分清楚马背上的人是谁,当及嘶鸣一声,马蹄瞬间踏出了火圈,不顾一切地往营地外面冲。 马匹疾驰,两旁的景物急速后退,兰姻不由自主地抓紧了缰绳,只感觉马蹄下的大地仿佛都要裂开来,每一步都带着深深的震撼。 不愧是她看中的马,烈得很。 兰姻硬着头皮在马背上颠了一刻钟,终于远离了契丹军的营地。 就当她即将走出森林的时候,附近忽然响起了一声唿哨。 兰姻骤然察觉到不太对劲,好像——有杀气。 琅玉慌忙勒马,然而已经来不及了,草丛中忽然一阵响动,马蹄下不知何时拉起了一条绊马索。 正在疾驰的绝尘猝不及防地踩了上去,猛地向前倾倒,将兰姻整个人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紧接着,兰姻感到腹部一紧,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好像是中箭了。 她吃痛地爬起来,脖子上忽然架上了一把明晃晃的长刀,耳边传来一道邀功似的喊声,“晋王殿下!抓到一个契丹逃兵!” 兰姻悚然抬起头看了一眼,只见黑暗中站了一排身披戎装的晋军。 为首那人身高九尺,面目冷峻,正是晋王李羡安。 兰姻见状,忍着腹部的疼痛,扬声说道:“等等!晋王殿下,你抓错人了……” 执刀的晋军闻声一愣,惊道:“这、这男人怎么发出了女人的声音?“ 兰姻随手撕掉了脸上的易容,解释道:“我不是契丹军,我是无名……晋王殿下丢失的兵防作战图在我手上,若殿下还想要回图纸,就请留我一命!” 李羡安拉着马上前一步,在看清兰姻面容的瞬间,他神色流转,冷声命令道:“把人带回去!” 虽然隔得很远,但是兰姻依旧感到背脊发寒——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刚逃出了狼窝,又被抓进了虎窝。 不到一个时辰之后,兰姻已经被晋军押送回了五十里外的香罗城。 兰姻跪在天问阁内,腹部中箭的部位渗出大片大片的血红,痛得她浑身发抖。 李羡安站在兰姻面前,神色沉郁地看着刚才他射入她腹部的那支箭,冷声问道:“兵防作战图在哪里?” 兰姻顿了顿,轻启发白的唇,回道:“草民失血过多,还请晋王殿下先找军医替草民医治伤口,草民安全之后自会交出兵防作战图。” 李羡安脸色又差了一些,惕厉的目光扫过兰姻的脸,似乎在判断什么。 隔了一会儿,他召来士兵,吩咐道:“请军医!” 兰姻闻言,顿时松了一口气,身子瘫软地昏倒在了地上。 昏迷之前,兰姻隐隐听到有士兵来报,说是有人来闯天问阁。 …… 半盏茶后,公仪斐随着士兵走进了天问阁内。 李羡安原以为公仪斐是来投诚的,然而公仪斐一进门就径直冲向了倒在地上的兰姻,并将她揽进了怀里。 李羡安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质问道:“公仪公子认识这名叛国贼?” 公仪斐的目光落到兰姻的伤处,眼底闪过一丝痛色,说道:“她是在下尚未过门的夫人,还请晋王殿下将她交给我。” 李羡安眉头一皱,“据本王所知,这人是红月教的无名,她怎么会是你的夫人?” 公仪斐将兰姻紧紧护在怀里,“我与她,情投意合……已经私定终身。” 李羡安打断道:“那你也知道她偷了本王的兵防作战图?” “知道。” “可笑!”李羡安沉声道:“尔等都是叛国贼,你凭什么让本王放了她!” 兰姻在昏迷中似乎感受到了疼痛,不由得低吟出声,她流血不断的身子在公仪斐的怀里微微颤抖,呼吸越来越虚弱,恐怕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公仪斐见状,心脏如坠冰窟。 他轻轻将兰姻横抱而起,看向李羡安,强势地说道:“晋王殿下,在下不知家国天下孰轻孰重,只知道连家都守不住的人,更谈不上守护天下人。” 李羡安神色一顿,没有打断公仪斐的话。 公仪斐见状,接着说道:“恳请晋王殿下,先让在下带她回去疗伤,等她清醒之后,在下再带她过来领罪。” 李羡安听完了公仪斐的话,神情晦涩不明,一言不发。 与此同时,一名士兵领着军医匆匆而至。 李羡安方才开口道:“让她活着,本王还要从她口中问出兵防作战图的下落!” 公仪斐长出了一口气,“多谢晋王殿下!” 话罢,公仪斐顾不上向李羡安行礼,匆匆抱着兰姻朝门外走去,军医随即提着药箱紧随其后。 门外的士兵自动让出一条道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们身上。 当公仪斐快要步出院门之时,李羡安忽然冷声传来:“记住你的承诺,别想带着她逃走!” 公仪斐停下脚步,微微颔首表示应诺,“定不负殿下所托!” 随着两人的离开,天问阁内的气氛依旧压抑沉重,在李羡安的凛冽眸光下,在场的人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李羡安慢慢踱至一旁坐定后,闭上了眼睛沉吟良久——兵防作战图关系到晋军军力的部署及未来战局的成败,如今图纸丢失,究竟该如何处置这局势? 屋外夜色深沉,如墨染一般铺满了整个天空,伴随着香罗城内的灯火点缀其中,如同无数双明亮的眼睛窥视着这场权利斗争背后的复杂阴谋…… 公仪斐抱着昏迷的兰姻回到了住处落定,兰姻身上的血腥味溢满了他整个鼻腔,他头一遭觉得自己无能,没能保护好兰姻,心中不由得生起了杀意。 他自己,都舍不得伤的女孩子......竟然被他们伤得这么重。 与此同时,军医忙将公仪斐推到一边,说道:“老朽要给这位姑娘拔箭,见血不宜,还请公仪公子退到门外。” 公仪斐往后退了几步,却并未离开屋子,“我在一边候着,不妨碍先生拔箭。” 军医放下药箱,为难道:“这位姑娘伤中腹部,老朽要为姑娘宽衣,公子还是回避为好。” 公仪斐将拳头捏紧,身形也绷得发紧,“她是我夫人,有何看不得!” 军医闻言顿了顿,不再坚持,忙从药箱里取出尖刀,放在烛火上炙烤烧烫。 迷迷糊糊之际,兰姻只觉得下腹疼痛难忍,不由得动了动身子。 “姑娘别动!”军医急道一声。 兰姻痛得脸色发白,疼痛仿佛找到了一个出口,混合着泪水从她的眼眶中无声无息地涌出,沿着她脸颊的轮廓滑落,沾湿了身下凌乱的被褥。 公仪斐心口一阵钝痛,快步上前质问:“为何不给她喝麻沸散止疼?” 军医一边擦汗,一边制住兰姻的身子,说道:“煮麻沸散也要时间,姑娘中箭已久,不得再耽误拔箭时机。” 话罢,军医又道:“公仪公子,帮老朽制住她,老朽要拔箭了。” 公仪斐来不及去想,伸手点了兰姻的穴道,只见她顷刻间就仿若抽去了骨头,乖顺地躺在了床榻上。 军医卸去了兰姻的外衣,她的身子很瘦,又流了许多血,映衬得又白又瘦。 公仪斐不敢去看那些不能看的部位,只得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地方,定定地看着兰姻的脸。 忽然,兰姻卷翘的睫毛忽闪了一下,流下了两行清泪,几乎无意识地喊道:“疼......” 公仪斐稍显慌乱地蹲下身为她擦泪,在她耳边低哄:“别怕,兰姻,别怕......” 兰姻好像在昏迷中听到了他的声音,细细呢喃道:“斐......” 就这一声,公仪斐的手指顿住,心毫无征兆地软了半边。 ...... 半晌后,兰姻体内的铁箭完整地拔了出来。 待包扎好伤口之后,军医忽然将公仪斐拉到一旁,小声问道:“这位姑娘可有为公子诞下子嗣?” 公仪斐微微一愣,未作细想地说道:“尚未……有何不妥?’ 军医深深叹了一口气,摇头道:“她伤在小腹,恐怕再难孕育子嗣……公子还是早做打算才好。” 公仪斐闻言呼吸一滞,说不出话来。 …… 不知昏迷了多久,兰姻缓缓睁开了眼睛,意识从模糊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床榻,纱帐,山水画屏风……怎么有点像她先前和公仪斐会面的那个房间。 难道刚才发生的事情只是一场梦? 兰姻思绪迷茫地支起上身,腹部忽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看来并不是梦。 “躺下,小心伤口裂开。” 公仪斐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手里还端着一碗药。 兰姻心里微微一颤,“你怎么会……” 公仪斐神色阴郁,打断道:“你是想问我怎么会在这里?还是想问我怎么会解开了穴道?” 兰姻顿时有些心虚,小声说道:“这两个问题,你要是愿意回答的话,我都想知道。” 公仪斐眉间阴云密布,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真不该放任你离开,不过是几天没看住你,就害你受了这么重的伤。” 兰姻怔忪片刻,说道:“我受伤又不是你的错,你不必自责。” “兰姻……”公仪斐欲言又止,心里不是滋味地说道:“等你伤好之后,你不要再回红月教了,跟我回御剑山庄,我娶你。” “你怎么突然说这个?”兰姻怕是自己还没清醒过来,不由得揉了揉太阳穴。 公仪斐用勺子舀了汤药,堵到兰姻嘴里,缓缓说道:“我不希望再看你受伤……” 兰姻表情复杂地咽下了药液,“原以为你是个君子,没想到你还能干出压良逼婚的勾当来?” 公仪斐继续往兰姻嘴里送药,“你难道不想与我成亲吗?” 兰姻实在吃不准公仪斐的心思,也不知道他现在作何感想。 她偷摸用余光看了他一眼,说道:“公仪斐,我是不会叛离红月教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你是害怕叛教之后会被追杀?你尽管放心,御剑山庄能护着你。” “我不是怕这个……我从小在勾魂山长大,三位师父待我如子,我怎么能背叛他们?” “你真是着了魔,红月教在江湖中无恶不作,屡屡害你身处险境,这次又害你伤了……”公仪斐顿了顿,话锋一转,接续道:“红月教究竟有什么值得你如此卖命效忠?” 兰姻察觉自己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公仪斐就开始火大。 于是,她乖乖地收回了嘴边呼之欲出的真心话,改口佯装呻吟了一声,“唔……伤口好疼。” 公仪斐脸色微微有些不自然,忙道:“动到伤口了?” 兰姻点了点头,忽然真的牵动腹部引起一阵刺痛,额头瞬间沁出了一阵冷汗,“疼疼疼……” 公仪斐忙放下药碗,扶住了兰姻的腰肢,“别再说话了,好好躺着休息。” 兰姻顿感腰间传来了他掌心的体温,不禁安心地闭上了嘴巴。 第九十七章 真假图纸 兰姻吃完药之后就睡了过去,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 天蒙蒙亮,只听窗外传来刀兵之声。 听了半会儿,兰姻听出来是李羡安带兵来拿人了。 一门之隔,公仪斐持剑守在门外,死死盯着对面一排晋军,“想带她走,先问问我的剑。” 李羡安站在前面,目光森寒,凛然道:“再不让开,本王就杀你祭旗。” 四周晋军纷纷拿好武器,对准公仪斐,两边如同绷紧了的弓弦一触即发。 与此同时,房门突然由内打开,只见兰姻捂着伤处,缓缓走了出来。 公仪斐在看见兰姻出来的瞬间,神色稍有异变,走近两步扶住她,低声问道:“你出来做什么?” 沉寂片刻后,兰姻朝着他缓缓说道:“公仪斐,我想单独和晋王殿下谈一谈,你能不能先回避一下。” 公仪斐眉头蹙起,他看了兰姻一眼,似是在问她确定吗? 兰姻给了公仪斐一个眼神,随后朝着李羡安说道:“晋王殿下,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兵防作战图藏在何处了,还请您移步室内。” 李羡安将信将疑,手提长刀步步走近。 直到李羡安走进屋内,公仪斐终是没有把心里的疑虑说出口。 兰姻见状,朝公仪斐说道:“关门。” “好,我在外面候着,有什么事叫我。”话罢,公仪斐退出了房间,轻轻合上了门扉. ...... 兰姻小心挪动脚步,拣了张凳子坐了下来,企图与李羡安平视,奈何他长得太高,极目之处只有他那双大长腿。 兰姻吃力地仰头望着他,起唇道:“晋王殿下,请坐。” 李羡安眸色冷厉,静静地坐下,等待兰姻接下来的话。 兰姻正视李羡安,语调不轻不重,缓缓道来:“晋王殿下,我知道你心里想要什么。” 李羡安眉头微挑,径自问道:“兵防作战图在哪里?” 兰姻平静道:“殿下想要的不是作战图,而是天下。如今只是丢了一张图纸,也不会失了夺天下的心。” 李羡安听完兰姻的话,微有排斥,“晋军三代尽忠于皇室,并无谋反之心,你若再敢胡说造次,本王灭你三族!” 兰姻笑得胸腔发颤,“如此一来,岂不是坐实谣言?” 李羡安看着兰姻,竟也有几分失语。 兰姻收敛笑意,怕扯动伤口,徐徐道:“殿下,我可以实话告诉你——我确实去晋王府盗走了兵防作战图,不过我拓绘了一副假的图纸交给了耶律格木尔,真正的图纸其实还在令尊的棺材之内。” 听到最后一句话,李羡安的眼眸被怒火烧灼得血红,“你说什么?” 兰姻迟疑了片刻,压低声音说道:“殿下不知,其实我在盗取图纸之前就已经混入晋王府,令尊咽气当晚,我就在床榻旁边伺候,斗胆听见了令尊托付于晋王殿下的临终遗命。” 李羡安的父亲临死时,交给他三枚箭镞,嘱咐他要完成三件大事:一是讨伐妄图篡位夺权的叔父,攻克陇西;二是征讨契丹,驱逐外虏,收复燕云十六州,解除北方边境的威胁;而最后一件大事,就是要完成一统山河之大业。 后来,李羡安将三枚箭镞放在精制的锦囊里随身携带,每完成一件大事就派人送回家庙供奉,表示完成了父亲的遗命。 如今他已经完成了第一件事情。 “殿下举兵来此,不止是想追回兵防作战图,恐怕还想引蛇出洞,征讨契丹......完成令尊的第二件遗命吧?” 兰姻的视线不经意掠过他腰间鼓鼓的锦囊,说道:“因此,我斗胆绘制了一幅假的兵防作战图交予契丹王,助晋王殿下攻取燕云十六州。” 李羡安疑信参半地问道:“你为何帮本王?” 兰姻深深看了李羡安一眼,说道:“当今天子不正,天下很快就会改姓,李氏在河东兴民得道,乃是天下众望所归——我帮殿下不为别的,只为信你。” 李羡安有半分动容,“世人都说江湖人不入朝堂,你帮本王,是受红月教所托,还是个人意愿?” 兰姻见李羡安神色稍霁,动之以情道:“红月教拿钱办事,我帮殿下不是为钱。” “那你为什么?” “为江山一统,为百姓安居乐业。”话罢,兰姻接续道:“我曾经有个弟弟,可惜他死于边野,马革裹尸……他上战杀敌的时候只有十岁,那个年纪的他本该天真无邪,却被迫穿上了冰冷的铁甲赶赴战场,终其一生囿于苦难之中不得解脱。” 李羡安睫毛微颤,没有打断兰姻的话。 兰姻仍然陷在回忆里,说道:“滚滚洪流中,个人命运微不足道,而如今天下还有很多像他一样的人,因为战事流离失所、因为苦难不得善果……若是有朝一日,晋王殿下能开创一个太平盛世,就算牺牲万千英雄血,也在所不惜。” 李羡安神色稍有动容,卸下心防,缓缓说道:“先父曾教导本王,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则独行其道。虽然本王的志向从来不在皇权,但是先父遗命,本王必须要去完成。” 说到这里,李羡安停顿了一瞬,他看向兰姻的眼神里不再有敌意,“你口中的话是真是假,本王不得而知……不过,十年之内,本王定会让你看到你想要的太平盛世。” 话罢,李羡安不再多言,踱步离开了屋子。 兰姻唏嘘于李羡安的豪言,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直到看见公仪斐走了进来,兰姻才平复心绪。 “你方才和晋王说了什么,他竟然当作无事发生一般退兵离开了?” 兰姻不作他想,继而将刚才与李羡安说过的话复述给公仪斐听,只是特意略去了阿蛮的故事…… 公仪斐听完之后,问道:“你当真把兵防作战图留在了棺材里?” 兰姻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说道:“是真是假又如何?晋王不可能会开棺验明真假,也不可能在丢失图纸之后固步自封……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他和契丹王都想建立一个大一统的国家。可是不论谁输谁赢,于天下百姓而言都没有什么区别。” 公仪斐恍然,暗含深意地说道:“兰姻,原是我小看你了。” 兰姻低头装傻,“公仪公子说什么?我听不懂。” 公仪斐语气平淡,嘴角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缓缓说道:“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你不是寻常女子。你面对刺客杀伐果决、灵敏应变,闯入鬼狱身处险境却坐怀不乱,还能三番两次骗我上当……可怜我风流一世,第一次在女子身上栽跟头,而且还栽得这么彻底。” 兰姻轻咳一声,说道:“我不过就是个无赖小贼,没想到公仪公子这般过奖,真是让人受宠若惊。” 公仪斐见她装模做样,不由得笑了一声,“你这只小野猫真是一身反骨,刚夸你两句就跟我装不熟了。” 话罢,公仪斐便俯下身来,定定地看着她。 气息互闻之间,兰姻急忙拦住他,轻斥道:“公仪斐,我身上的伤还未好全呢!你休想趁火打劫,占我便宜!” 公仪斐挑了挑眉,说道:“这话的意思是……等你伤好了,我就能占你便宜了?” “你!”兰姻脸颊一红,气急道:“聂仙谣说的果真没错,你就是个浪荡子!” “这辈子,我就对你一个人浪荡。” “公仪斐,你究竟是如何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这种话的?”话罢,兰姻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公仪斐见状,登时摆正身子,正色道:“别生气,我不逗你了,你且好好休息。等你伤好了,我们再来清一清账。” 兰姻也不知自己究竟欠了公仪斐什么帐,他竟如此记仇,穷追不舍要她还债。 即便是前世债今生销,也不带这么玩的。 兰姻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口问道:“对了,谢昭儿呢?自从上次来你这儿之后,就一直没看见它?” 按照谢昭儿的尿性,它应该恨不得黏着兰姻寸步不离才对。 公仪斐蹙眉道:“谢昭儿是谁?” “就是我养的那条狗,黑色的那只。” “哦?”公仪斐微眯双眼,似是在思考什么事情,淡淡道:“哦。” 兰姻急道:“哦是什么意思?你把它怎么了?” “我还当是哪来的野狗呢,前几天嘴里没味,就把它煮来吃了。” “蛤!”兰姻吓得从床榻上坐了起来,结果动到了腹部的伤口,生生疼了起来,“啊......痛!” “你别动!这么激动做什么?”公仪斐扶着兰姻,将她揽进怀里。 兰姻眼底浸出了热泪,带着哭腔说道:“你为什么把谢昭儿吃了?你竟然把谢昭儿吃了......” 公仪斐歪着头,目光里掠过一丝狡黠,“你这么在意那条狗?” 兰姻低喃道:“它不是狗,它是谢昭儿。” 公仪斐看着兰姻的表情,失笑道:“我知道那是你养的狗,所以我没有吃它,逗你玩呢~” 话罢,他又补充道:“不过那家伙好像很讨厌我,逮着我就咬。于是我就买了个狗笼,把它关在后院。” 兰姻神色收敛,侧头揪着他看了眼,埋怨道:“公仪斐,你学坏了!你现在说谎都脸不红心不跳了,害我真的信了你的话!” 公仪斐咯咯咯笑了片刻,笑完之后又略带不满地说道:“你把一条狗都放在心上,心里还能腾出位置放下我么?” 兰姻有些笑不出来,说道:“你和它都不是一个物种,它的醋,你也能硬吃?” 公仪斐脸上堆着委屈,叹了一口气,说道:“就算是一条狗,都有疼它的主人,而我却没有。” 兰姻脸上一僵,“公仪斐,你别装......你这样,我害怕。” 公仪斐却装得更加起劲了,“小师父,怕什么?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话罢,公仪斐不知从哪里拿出一碗药,用勺子喂到兰姻嘴边,堵住了她的嘴,“喝了这碗‘拜师茶’,我就进你师门,你可得好好教教我。” 兰姻满脸黑线,夺过药碗一饮而尽,“我这师门可不敢收您这尊大神,你且退开,让我静一静。” 公仪斐笑了笑,收走了药碗,“行,你再睡会儿,过两个时辰,我喊你起来喝药。” 兰姻满脸苦相,“什么药啊,两个时辰喝一次?” 公仪斐正色道:“你伤得重,每日要喝三副药。” 兰姻下意识用手轻轻扶上小腹的伤处,迟疑了一下,这个位置......怕是再偏下几寸就会伤了要害,这辈子的性福生活就完了—— 想到这里,兰姻狠狠咬牙,暗道:这一箭之痛,她必定要找个机会让李羡安好好补偿回来! 第九十八章 拭身退烧 陇西萧瑟,黄沙漫天。 虽是春季,但是昼夜温差很大,当天晚上,兰姻不知怎么受了风寒,发起了高烧。 公仪斐端着汤药,在她床边坐下,沉声唤道:“兰姻?” 奈何他怎么喊她,她都不应。 兰姻脸色发白,眉心拧在一起,额头上的汗和眼泪混在一起,不断从脸颊边滑落下来,沾湿了整个软枕。 她一边哭,一边嘴里还断断续续地呓语着什么。 公仪斐俯下身,凑过去听,却什么也听不清楚。 此时此刻,兰姻正被困在前世的梦魇里,水深火热,不得脱身。 兵临城下,她孤身站在浮图城的城楼上,心里乱成一片。 自己的哭喊声、箭雨落下的兵戈声如同魔障一般包围着她羸弱颤栗的心。 而那挥之不去的声音里也都充斥着切肤之痛的回忆—— 她听到阿蛮突然哑着嗓子喊了出来:“跑吧!阿姐!跑得越远越好!从今日起,你自由了!” 薄沙似的呼唤声随风而逝,离她越来越远。 兰姻这一世的自由是用阿蛮的命换来的,而“自由”这二字对于如今的她来说,既是救赎,也是极刑。 她看着被万箭贯穿身体的那道身影,使劲拉动缰绳想要回头,奈何马匹还是纹丝不动地朝着远处跑去......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她已经学会骑马了,为什么还是回不了头? 为什么?! 兰姻挣扎着大口地喘着气,试图从梦魇中脱离出来,“阿蛮!” 在她大声喊出这句话的同时,睁开眼,突然看见了公仪斐的脸。 公仪斐前一秒还在用热巾帕给兰姻擦拭身体退热,后一秒就听见她在梦中大喊一个陌生的名字,不由得手中停顿了一下。 “你梦见谁了?” 兰姻一边喘息着平复情绪,一边望着公仪斐的脸微微发呆,“没有梦见谁。” 这明显就是谎话。 公仪斐盯着兰姻的眼睛好一会儿,方才将目光移开,落到热巾帕擦过的皮肤上,她身上的汗迹还是没能擦干净,在烛火的照耀下,残留着点点滴滴浅红的水珠。 沉默良久,公仪斐问道:“你是不是梦到那个和我长得很像的男人了?” 兰姻心口咯噔一下,突然想起自己曾与公仪斐谈起过阿蛮,可他并不知道阿蛮就是前世的他。 想到这里,兰姻迟疑了一下,诚然道:“是的......也许是因为香罗城和他葬身的那座城很像,所以才梦到他了......” 公仪斐听完没什么反应,掀了掀眼皮看她一眼,问道:“那你梦见过我没?” 兰姻抿了下唇,不说话。 她在这件事情上,并不想对他撒谎——她确实不曾梦见过公仪斐。 公仪斐皱了下眉,似是有些不开心,但也没有怨怪她什么,“没事,以往没梦见过,今后补上就行了。” 兰姻呆呆看着他,下意识说道:“做梦这种事......能说梦到就梦到么?” “怎么不能?”公仪斐有些强势道:“你只要心里一直想着我,就能梦到我——而且要想着我的好,不能想着我的坏,这样就能梦见美梦,而不是噩梦。” 这话说得兰姻无法反驳。 公仪斐见她躺着不动,于是探手伸到她的膝下,将她抱坐了起来,让她的后背靠在他的身前。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兰姻未及反应过来,身上的里衣就松松垮垮地从肩上滑落下来,她连忙将手抬起来拢了拢衣领。 “别乱动。”公仪斐制住了兰姻乱动的手,用热帕子重新擦去她颈后的汗痕,柔声解释道:“你还在发热,用热水擦身可以降温退烧。” “我是病了,不是废了......你不必这么贴心地照顾我,有些事我可以自己做的。” 公仪斐动作未停,说道:“少逞强,你现在伤势未愈,最好躺着别动,有什么事唤我做就行。” 兰姻憋红了脸,忍着不说话。 “害臊了?” “有些。” “那我闭上眼。” “哦。“ “嗯,已经闭上了。”公仪斐说着,在闭上双眼之前,忍不住用余光瞟了一眼兰姻的背。 莹白细润,像玉一样干净,目光移下一寸,腰窝纤细不堪一握,再往下......他就不敢再看了。 公仪斐闭上了眼睛,一寸寸擦拭她的背,只觉得巾帕贴着他的手掌有些微微发烫。 她的身子使不上力,只能靠着他,所以她离他很近,近得令他有些呼吸灼热,感觉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无法抑制...... 公仪斐捏紧毛巾,轻轻喘息出一口气——尽管先前他对她也曾产生过情欲,可是这般情动的模样,他还是第一次。 他想做些什么,但他知道现在还不可以......或许,以后可以,只要她同意。 想到这里,公仪斐顿时在脑海里暗骂自己混帐,尽想着这些腌臜的事情。 与此同时,兰姻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巾帕擦拭过她的后背和腰窝,柔软得像一片云,擦去了她身上得细汗,却引得她全身上下更加火热。 她安静地靠在公仪斐的身上,不敢动,生怕这具身子苏醒过来。 公仪斐喜爱用香,所以他身上常常带着一股说不上来的清香。 兰姻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那味道有些摄魂,即便隔着一层衣服,也完全能要了她的命。 喉间一阵烫意,她张了张嘴,唇上挂着水汽,清润道:“好了吗?” 公仪斐闻言,登时松开了手中的巾帕,为她整理好衣襟,小心扶着她躺了下来,说道:“差不多了,庖屋里还熬着姜汤,我去给你端来。” 兰姻眉眼低垂,整张脸像火烧云一样通红,乖顺地点了点头。 公仪斐没看出什么不对劲,只以为兰姻还发着烧,烧得有些糊涂,才变得如此乖巧。 他甚至还有一点小私心,想着要是她一直这么乖顺就好了——当然,按照她的性子来看,病好之后,她指不定又得上房揭瓦了。 ...... 是夜。 公仪斐为了方便照顾兰姻,从自己的屋子里卷了一床被褥,睡在了她床边的地上。 他刚沐浴过,身上裹着一件绯色的寝衣,垂披在肩头的墨发带着一丝潮气。 人懒懒散散地侧躺在被褥上,手里拿了一卷书在看。 兰姻喝碗姜汤之后就睡着了,半梦半醒之间,发现公仪斐竟然躺在了她的床下。 “公仪斐?” “嗯?怎么了?又发热了?”公仪斐紧张地放下书卷,正准备起身,只听兰姻细声说道—— “没有没有......我刚是想问你在看什么?” 公仪斐闻言,复又躺回了地上,简单回道:“医书。” 兰姻接腔道:“怎么来了兴致想学医?” 公仪斐看似若无其事地扫过兰姻的小腹,说道:“先学着,万一日后有用呢?“ 兰姻却看出了一丝不对劲,搭在身侧的手缓缓抚上小腹的伤处。 伤处虽然已经不再流血,但是白天换药时,她还是能明显感觉到内里有些疼痛。 想到这里,兰姻开口问:“我这伤有什么后遗症吗?” 公仪斐手一僵,随口道:“军医未说有什么后遗症,你放心养伤,不要多想。” 兰姻不信,追问道:“公仪斐,你跟我说实话。” 公仪斐沉默片刻,淡淡说道:“你的伤......难养......不过,说不准......顶多我不要子嗣便是。" 听完他模棱两可的话,兰姻一怔,耳根瞬间红了一圈,“你、等等......我的伤能不能好,和你要不要子嗣有什么关系?" 公仪斐抬眼盯着她好一会儿,微微有些失神。 隔了一会儿,他突然起身,平静道:“夜深了,该睡了。” 话罢,他熄灭了床头的烛灯,屋子里陷入了一片漆黑。 兰姻被公仪斐这番弄得有些莫名其妙,只见他的身影在夜色的掩映下回到了地铺,合衣睡下了。 他睡觉很安稳,不翻动一下,呼吸平稳,也没有鼾声。 不知不觉中,兰姻觉得有种很熟悉很安稳的感觉在身边,伴着一丝隐晦的情愫,她也很快安然入了梦。 具体梦见了什么,醒来之后也想不起来了......但她觉得应该是个好梦。 第九十九章 走为上计 兰姻休养了半月之后,伤口已经结痂。虽然身体还未好全,但尚且能下床走路。 这日午后。 兰姻收拾好行囊,从后院的狗笼里接出了谢昭儿,正准备牵狗跑路,只听身后传来冷冷一声干咳。 兰姻的脚在半空中转了个方向,斜眼看向身后的公仪斐,嘴角含笑道:“我、我出去遛狗......一会儿就回来。” 公仪斐肃然道:“耶律格木尔的军队还未撤退,他们扼住了离开陇西的咽喉要道,你走不了的,还是呆在香罗城静观其变吧。” 兰姻思索了片刻,说道:“两军对峙,必有一战。晋王驻军在香罗城,难免会引起城中百姓的恐慌,要是耶律格木尔此时来攻城,怕是呆在城中更危险。” 话音刚落,院子外面就传来阵阵喧哗声,“契丹军打过来了!契丹军要攻城了!” 兰姻和公仪斐对视一眼,脸色双双沉了下来。 她还真是个乌鸦嘴—— 此时战事胶着,契丹军已经兵临城下。 往南离开陇西的路被契丹军截断,北上则深入燕云十六州的军事要地——云州、朔州、应州,三州境内都是契丹驻军。 如今,八千晋军困守香罗城,毫无退路,只能拼死守城。 城中人心惶惶,口口相传此局必败无疑,城中商贾纷纷拖家带口,恐慌逃难...... 面对陷入僵局的战况,兰姻想到了一个人——商灭。 此时,商灭正躺在客栈柜台后面的摇椅上打着瞌睡,摇椅轻轻前后摆动着,他的鼾声随着摇椅的节奏起起伏伏。 “二师父!”兰姻风尘仆仆地从门外闯入,她的目光在四周快速扫视了一圈后,便定格在了柜台后熟睡的商灭身上。 商灭手中的算盘不自觉地滑落,发出清脆的声响。 “死丫头......天要塌下来了吗?扰我清梦!”商灭揉了揉眼睛,满身怒气地坐起身来。 “天还没塌,不过就快要塌了。”兰姻一把将商灭扶了起来,柔声求道:“契丹军在城外扎营,马上就要攻城了,您快想想有什么计策能够化险为夷?” 商灭扫了一眼兰姻,却见她身后跟着一个身高九尺的戎装男子——他一眼认出这人,晋王李羡安。 商灭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李羡安的身上,“天塌下来了,有个子高的顶着,你急什么?” 李羡安紧蹙眉头,看着眼前这个面貌猥琐鄙俗的老者,心中不禁生疑。 冷静下来后,李羡安沉声问道:“商先生,传闻您素有一计破万敌之名,不知面对眼下的战局,您可有良策退敌?” 商灭打了个哈欠,微眯鼠目,懒洋洋地说道:“小毛头,你老爹生前曾拿五千金都买不下我一计,你能拿什么来说动我出山?” 商灭是个狡猾无比的老狐狸,想要让他出手必须拿出足够的筹码。 李羡安不懂虚与委蛇之道,诚然说:“商先生,眼下面临的是抗击外敌大事。若能成功平定契丹叛乱,保天下江山稳固千秋万代,岂不是比五千金更有价值?” 商灭斜眼扫了李羡安一眼,不屑地笑出声:“我是个商人,商人重利,不赌人性之善,但赌人性之恶。助你赢了这一局,天下就能太平吗?天命去留,人心向背,皆不决于你个人。你老爹终其一生都没能完成的大业,就凭你一个小毛头还想继承他的遗志?我劝你还是别重蹈覆辙了。” 李羡安极其自负,听到商灭的话,脸色当即沉了下来。 兰姻站在旁边,试着想办法,但是满脑子除了“走为上计”,什么也没有。 商灭见李羡安僵持在原地,不耐道:“小鬼头,再不撤就来不及了,我劝你还是快逃吧。” 李羡安冷声道:“临阵脱逃,弃城中百姓不顾,这是不忠不义之举!” 话罢,李羡安不再多言,败兴离开了客栈。 商灭懒得与他计较,眼睛一闭,身子一歪,躺下继续睡觉。 兰姻站在原地踌躇了一下,还是跟着李羡安走了出去。 当天傍晚,李羡安带领小股精锐骑兵出城探查军情。 耶律格木尔有恃无恐地正面迎击,霎时间,香罗城外沙尘并起,煞气冲天。 李羡安见骑兵损失惨重,匆忙鸣金收兵,退回了香罗城内。 与此同时,契丹军士气大涨,准备等第二天天亮之后,举兵攻城。 ......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兰姻正在屋舍院子里喂马。 她曾在契丹军营里见识过契丹骑兵的勇悍,这场仗几乎已经成了败局。 又能如何破敌? 兰姻正在埋头苦想,忽然察觉到绝尘轻轻在她肩膀上蹭了蹭。 她不由得抬头摸了摸它的鬃毛,径自低喃道:“绝尘啊绝尘,你的老东家要打进来了,要是他们发现你叛变投靠了我,会不会砍下你的脑袋挂在城楼上吹西北风啊?” 绝尘仿佛听懂了兰姻的话,猛然轻嘶一声,后将脑袋挨近兰姻再次蹭了蹭。 见它这样,兰姻忙从兜里掏了一把熟豆子撒在地上,说道:“跟你开玩笑呢......你多吃点,吃饱了我们就上路,趁着天黑逃出城去......” 绝尘几天没吃东西饿极了,一看见豆子,它就兴奋地垂下脑袋捡地上的豆子吃。 兰姻看着绝尘狼吞虎咽的模样,不由得啧啧两声,“都怪夷离娜把你的嘴给养叼了,豆子有什么好吃的,竟然专吃豆子......以后跟我回红月教,我有啥你吃啥,也该学会换换口味了......” 等等......豆子? 话音未落,兰姻脑海里一个激灵,猛然想到了什么。 来不及细想,兰姻翻身跨上了马背,疾驰赶往城楼。 公仪斐正在屋内收拾行囊,却见原在院中的兰姻一溜烟就不见了身影,连忙搁下手中的东西,轻功跟了上去。 与此同时,李羡安正在城楼上排兵布阵,守军忽然来报称有人前来献计。 他原以为是商灭回心转意,连忙出来迎接,却见来的人是兰姻。 “怎么是你?”李羡安语气淡淡,似乎并没把兰姻的来意放在心上。 兰姻见状,谎称道:“二师父让我来告诉晋王殿下退敌之法。” 李羡安目光重新一亮,“是什么退敌之法?” 兰姻停顿片刻,趁火打劫道:“要是办法管用,等击退契丹军之后,殿下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殿下先答应我,我再说。” 李羡安毫不让步,冷声道:“不知你所求何事,本王不会先答应你的。” 兰姻不以为意,“敢问殿下现在还有其他退敌之法吗?” “......” 最终在兰姻的坚持之下,两人达成了约定。 兰姻将计策说完之后,李羡安立刻召集手下将领前来商讨对策。 大部分年轻的将领都觉得可行,唯有一些年迈古板的老将提出了反对意见——“这个法子简直儿戏!” 兰姻被几个老将怼到角落里,她实在说不过他们,只好把决定权留给李羡安。 “兵者诡道,阴谋阳谋都是谋。总之,退敌之法我已经说了,按不按我说的做,全由晋王殿下裁决。” 话罢,兰姻就撩撩袖子走下了城楼。 此时,公仪斐正牵着绝尘,站在城楼下等她。 “行囊收拾好了,你还逃吗?”公仪斐问了她一句。 兰姻轻松一笑,仰头看着渐渐变暗的天色,道:“逃什么逃?我看这天,是大捷啊......” 第一百章 退敌良策 随着最后一丝残阳隐没天际,天色昏暗,香罗城城门突然打开。 只见李羡安带领一千骑兵冲到契丹驻营前叫阵,耶律格木尔当即领兵迎敌。 然而还没等两军对上阵,李羡安竟然不战而逃,迅速带着骑兵部队撤退。 耶律格木尔瞬间有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茫然,立马率兵追击,结果李羡安躲在香罗城内不出来。 天黑不易攻城,耶律格木尔不敢贸然硬闯,又怕这是李羡安的诈术,最终契丹大军在城下观望片刻后,匆匆打马而回。 不到半个时辰,香罗城里又出来一批骑兵,朝着契丹驻营来势汹汹地杀了过来。 耶律格木尔刚合上眼准备休养生息,突然听见营帐外有晋军在叫阵,忙不迭提刀上阵,结果晋军居然再次撤退。 两军对峙,晋军来回叫阵,契丹军来回追赶。如此往复四个来回,契丹军已经精疲力尽。 耶律格木尔则气得发颤,“李羡安这个汉蛮小子竟敢戏弄本王!本王要去杀了他!” 话罢,耶律格木尔率领契丹军直冲城下,他骑马冲在最前面,身后紧随着契丹骑兵。 马蹄在大地上踏出沉闷的鼓点。 城楼上的李羡安目睹了这一切,嘴角泛起了一抹难以察觉的笑意。 兰姻的计策已然奏效,契丹军已经落入了圈套之中。 战马奔腾至城下之时,耶律格木尔忽然意识到形势有异——城楼上并无一人守御,晋军仿佛蒸发一般无影无踪。 他心头一沉,顿感不妙。 正当契丹军队准备攻城之际,突闻两边山间传来隆隆鼓声与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原来李羡安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在两边的山谷中暗中布置精锐部队待命。 契丹军陷入重重包围,耶律格木尔下令拼死一搏,然而此时城楼上忽然洒落下许多熟豆子。 契丹战马来回跑了一整晚,又累又饿,早就已经饥不遑食。 一看到地上的豆子,战马便无心战斗,纷纷争抢吃食,任由契丹军如何扯缰鞭打都没有用。 李羡安看准时机,一声令下:“杀——” 一时间,晋军如同猛虎下山,呈三面包围之势直扑契丹大军。 契丹军队本已疲惫不堪,又面对如此猛烈的攻势和意外的熟豆陷阱,瞬间陷入一片混乱。 战场上回荡着震天动地的战吼,每一次铁蹄践踏、长矛穿透、刀光剑影间,都是对契丹军士气的致命打击。 李羡安在城楼上俯瞰战场,大喜过望,他亲自带领支援部队开城出击。 随着坚固的城门缓缓打开,李羡安身披玄甲率领精锐之师,呐喊着冲入了战场,“擒贼先擒王!活抓耶律格木尔!” 契丹军逐渐失去抵抗之力,在四面楚歌中败退下去。 耶律格木尔虽然勇猛过人,但是在这种被围困的局面下,也显得力不从心。 他望向那些已倒在地上的契丹勇士,心中不禁升起深深的自责与悲痛。 而此时, 不远处的晋军之中突然传来了李羡安的声音: “耶律格木尔,予你生死皆由本王一念之间,你若愿臣服汉室, 今宵便可免死!” 耶律格木尔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甘与愤懑。 此刻如若屈服,那就意味着自己与契丹族群的尊严将被践踏,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可惜形势已经不容他选择,生死一线间,但见他紧握着手中的单刀,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之色,“我耶律格木尔与汉蛮势不两立!将士们,我们这一仗被阴谋诡计暗算了!但莫要怕!我耶律格木尔,绝不向汉蛮投降!听本将指挥,有序撤退!有朝一日,契丹的马蹄还将再次踏足中原!李羡安,你给我等着!下次战场对阵,我必灭你三军!” 话音刚落,耶律格木尔大喝一声,掉马疾退,契丹军则护着耶律格木尔在刀光剑影中杀出了重围。 李羡安见状,扬声道:“穷寇莫追!” 随着一声号令响起,晋军不再追杀,回撤城下收拾战场残局,并陆续将契丹俘虏押入城中。 兰姻也没想到,上一世阿蛮在猎屋中随口告诉她的“熟豆陷阱之计”竟然能在这一世派上用场。 或许,冥冥之中有些因果是早就注定好了的。 ...... 天问阁。 兰姻慢慢靠近那扇雕刻着复杂花纹的木门,在门后停留了一会儿。 透过门缝,她看到了李羡安正坐在桌案旁的紫檀木椅上,修长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 先前兰姻并从未有机会真正去仔细观察过他,论五官长相他不如公仪斐那般惊艳夺目,论性格他一板一眼略显严肃方正。 此刻兰姻却觉得他仪态很好,举手投足间又透露着一股非寻常百姓能有的气度——或者用“天子之相”来描述他,更为贴切。 公仪斐的命簿里并没有写到李羡安,兰姻也不知道帮助李羡安赢下这一局会不会改变这个凡人的命...... 想到这里,兰姻推门而入。 李羡安见她来了,也不说话,只拿一双幽黑的眼眸盯着她看,眼底含着一丝探究。 “......”兰姻站在他跟前,想着要不要行礼,但他没说,她也不想跪。 沉吟片刻,兰姻微微笑道:“我助殿下击退了耶律格木尔,将功抵过,也算有功之臣,这下就不拘礼了。” 话罢,她走到李羡安旁边的木椅上坐了下来。 李羡安神色不变,转头对一边的侍女吩咐道:“看茶。” 那侍女恭恭敬敬地端着茶壶,正欲走过来,兰姻抬手制止道:“不必了......” 她看着李羡安,接续道:“我说几句就走,不必白白浪费了殿下的一杯茶......而且,我此番过来,也远远不止是一杯茶就能满足的。” 听见如此开门见山的话,李羡安也不恼,他记得大战之前她说过的话——她说要他应下一个承诺。 “你想要本王做什么?” 兰姻嘴边挂着笑,“这事情对于晋王殿下来说轻而易举......” 顿了顿,她收敛笑意,正色道:“日后,若是公仪斐陷入走投无路之境,恳请晋王殿下能派人护他一命。” 李羡安微微抬头,看她,“这么简单?” “这么简单。”兰姻肯定地点了点头。 窗外夜色已浓,李羡安看着兰姻有些出神,忽然道:“看来公仪斐说的没错,你们当真是情投意合。” 兰姻的思绪突然被这句话打断,轻咳一声掩饰尴尬,“他何时对你说过这话?” “那日你被本王射伤之后,他就来天问阁要人了......劈山铺路,不惧上位者也要袒护自己的夫人,他是本王见过最痴情的男子。” 兰姻愣了一下,随即很快平复心绪,“倒也没有殿下说得那么夸张,再说我还不是他的夫人,这个词,还请殿下慎用。” “未过门的夫人,也是夫人。”李羡安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话,眉宇之间透露着一丝认真。 他这表情就好像盼着兰姻和公仪斐原地成亲,要是他们不成亲就很难收场一样。 兰姻揉了揉脑袋,干笑了两声。 后来,李羡安又和她聊了两句场面话。 具体说了些什么,兰姻也记不得了,只想着回去找公仪斐算账,忙结束话题道:“殿下,恕我箭伤未愈不得久坐,这下先告辞了,还请殿下铭记承诺。” 李羡安一脸肃然,点了点头,“日后有机会再见。” 兰姻下意识抚了抚小腹,心道:大可不必。 ...... 兰姻刚走出天问阁,就看见公仪斐提着一盏长柄的灯笼站在廊下。 暮霭昏沉的夜色落在他的身上,撒满了清凌凌的银辉,周围没有灯火,唯有他是亮的。 “公仪公子,站在这儿做什么?”兰姻缓缓走近他身边。 公仪斐顺势牵起了她的手腕,“等你。” 兰姻一愣,想到这些天公仪斐真是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边,生怕她又跑了似的,忽而觉得没了自由,“公仪公子没有别的事情做吗?在这儿等我做什么?” 一来一回的功夫,兰姻又变得疏离起来,公仪斐听完这话,免不得有些不开心了,却还是收敛了神色,道:“等你回家,就是头等大事。” 晚风浮动,万籁俱寂,他的话清楚地钻进了兰姻的耳朵里,“行啊,那就回家。” 说完,兰姻笑了笑,反手握住了公仪斐的手,“话说回来,我还要找你算账呢!” 公仪斐将兰姻揽在了怀里,一边往前方黑暗的巷子里走,一边问道:“算什么帐?” 兰姻顺着力道靠在他身侧,唇间嗫嚅道:“你先前在李羡安面前,都说我什么坏话了?我总觉得他好像占你的边,话里话外都想撮合我们俩......” 公仪斐偏过头,借着清冷的月色看向兰姻光洁的额头,勾唇道:“我们难道不是本来就是一对么,还需要他撮合什么?” 兰姻不带情绪起伏地说道:“嚯,我什么时候答应和你在一起了?” 公仪斐看着兰姻故作划清界限的模样,属实气笑,刻意重重咬字道:“唔......上回是谁说,任务回来之后就‘宠幸’我的?” 兰姻耍赖道:“我有说过么?” “说过。” “没有。” “有。”公仪斐又将兰姻抱紧了一些,接续道:“我说有就是有。” 兰姻见状立马停下脚步,佯装捂着小腹,娇气道:“呜呜呜......伤口又疼了......走不动路了......” 公仪斐也跟着停下脚步,宠溺道:“怎么?想要抱抱?” “嗯!”兰姻无害地笑了笑。 公仪斐嘴角也腻着一抹笑意,顺手将竹灯笼塞进兰姻手心里,然后轻轻将她横抱起来。 兰姻身体轻飘飘地离了地面,她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感受着他的体温带来的暖意。 夜风轻拂,他的身上隐隐透着一股淡淡的白芷香。 灯笼在兰姻手中轻轻摇曳,投下斑驳的光影在他们身上,两人的影子在月光下交织在一起,被拉得很长很长。 ...... 第一百零一章 药浴暖人 战事平息一个月后。 香罗城解封,街道上的商铺重新开张,孩童们在巷弄间嬉戏打闹,城中一派祥和。 兰姻腹部的箭伤也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不过她在公仪斐面前还装成伤势未愈的样子,留在他的宅子里赖着不走。 这段时日,公仪斐待兰姻好吃好喝好脾气地伺候着,日子过得实在是惬意,一时得意让她忘了形。 这天夜里,月明星稀。 兰姻悠哉哉地侧躺在床榻上,手中捧着一本话本子,聚精会神地在字里行间游走,不由得沉浸在曲折离奇的情节之中。 忽然,兰姻感觉床榻往下一沉,一只手臂从她身后轻轻搂上了她的腰际。 “叫你不要侧着睡,容易扯裂伤口,要说几遍才听?” 背后的声音含着一丝淡淡的愠怒,揽着她腰的手渐渐收紧,将她翻了个身。 兰姻被迫回过头看着公仪斐,随口找了个理由解释道:“这些天总是平躺着,害得我背痛。” 公仪斐打量了她片刻,抬手揉了揉她压红的半边脸,柔声道:“我备了水,泡完药浴之后再睡。” 兰姻的眼睫颤了颤,婉拒道:“我今天不想泡药浴了。” 这段时日,公仪斐不知从哪本医书上看来的法子,每隔几天就让她泡药浴,那药浴里放了几十种药材,难闻就算了,泡完之后整个人都热腾腾的——不是普通的热,而是燥热难耐。 而且她的外伤早就好得差不多了,根本没必要这个大费周章调理身子。 公仪斐一脸了然地看着兰姻,他知道她的心思,偏偏没有揭穿,道:“这是最后一个疗程了。” “最后一次了?今日泡完药浴,今后都不用泡了?”兰姻眼里闪过一丝窃喜。 “病好了就不用泡了,要是好不了就得重新起一个疗程。”话罢,公仪斐伸手一捞,手臂穿过她纤细的腿弯,将她从床榻上横抱起来。 兰姻身子腾空,下意识用双手环住了他的脖颈,顾不上反对,只得任由他抱着走了出去。 浴桶备在另外一间屋子里,因为药味升腾起来有些难闻,所以公仪斐特意没有放在兰姻的屋子里。 她知道他做这些都是为她好,不过还是有些本能地抗拒药浴。 公仪斐大步流星地穿过廊道,走进了那间布满药味和蒸汽弥漫的屋子内。 他轻轻松开手臂,让兰姻的足尖触到地面上站稳脚跟,两人靠得很近,鼻息之间,兰姻隐约闻到了他身上传来阵阵药香混合着熏香的味道。 公仪斐立在浴桶旁边,伸手探了探水面,“水温刚好,可以沐浴了。” 兰姻屏息,不去闻那药味,道:“我自己洗,你要不先出去吧?” 公仪斐垂目看了兰姻半晌,“好,洗完喊我。” 兰姻点头如捣蒜,佯装乖顺道:“嗯嗯。” 公仪斐临走前,还在炭火盆里添了两块银丝炭,火苗搅着炭块燃烧起来,让室内变得更加燥热了一些。 等公仪斐走后,兰姻迟疑了一下,并未褪去衣物,而是拿起旁边架子上的长巾放进浴桶的热水里搅了搅,佯装出自己已经入浴的声音。 兰姻浑水摸鱼了片刻,便觉得有些热得慌,浴桶里的热气蒸腾而上,身上发汗黏腻不舒服。 于是她放下了长巾,想着去开个后窗吹吹凉风。 刚一开窗,一张熟悉的俊脸就出现在了她的视野里—— “你平日沐浴都是这么混过来的?”公仪斐虽然早有预料,但还是有些愠色。 兰姻脸色一僵,哪能想到公仪斐会站在后窗外面。 她立马解释道:“没......就是屋子里有些闷,我开窗通个风。” “哦。”公仪斐打量着兰姻身上整整齐齐的衣物,“洗了这么久,你衣服还没脱?要不要我来帮你脱?” 兰姻后退了两步,连忙摇手道:“不麻烦,我自己来。” 公仪斐跃窗进入屋内,反手将窗子掩上,留了一点透风的缝隙,“不麻烦,我来帮你。” 兰姻被他逼退到浴桶边缘停了下来,脑子怕是热得糊涂了,嘴里含糊道:“麻烦,麻烦!” 公仪斐伸出手臂穿过兰姻的腰身,凑近道:“麻烦什么?” 兰姻抬手虚挡在自己身前,彷徨道:“麻烦回避一下,这回我不骗你了,我洗还不行么?” 公仪斐本来也不想去看她的身子,奈何兰姻如同防贼一样避讳他,惹得他有些不高兴。 于是他快速定住了她后背的穴道,道:“现在你动不了了,必须求我帮你了。” 未及反应,兰姻周身不得动弹,咬牙道:“公仪斐,你又耍流氓……” 公仪斐伸手去解兰姻腰带的时候停顿了一下,抬眼去看兰姻的眼神,才继续,“嗯,我故意的。” 紧接着,兰姻感到肩头微微一凉,她又羞又急,偏偏身子软软绵绵,好似一滩水般不受控制地为他所制。 兰姻身上的衣物很快被剥了个干净,只剩一条肚兜和外裤......惊诧,羞恼,抗拒都只有一瞬之间,紧接着,这些情绪便融化在了无边无际的燥热之中。 “公仪斐,抱、抱我入水......”兰姻低声急道。 “还没脱完。” 兰姻心口噗通跳了一下,脸颊也瞬间飞红一片,“让我穿着吧......穿着也能洗。” 公仪斐立在她身前观赏了片刻,弯腰指着她脚上的鞋履,说道:“鞋子也不脱了?” 兰姻一怔,闷声道:“你是说,鞋子啊......那还是脱了吧。” 公仪斐闻言,不动声色地蹲下身为兰姻除去了鞋履,然后他一手托着她的脚掌,一手慢悠悠地剥去了覆在她足上的白袜。 脱完鞋袜之后,他的手掌还是没有离开,他轻轻握着她的足尖,手指微拢,恶意地挠了挠她的足心。 兰姻惊住,胸腔里忍不住笑了出来,“公仪斐!呵呵呵......别挠......呵呵呵......好痒!” 公仪斐见她这般模样,顿时消了气,可手上的动作还未停,“什么事让你笑得这么开心?” 他当然知道她痒,就是故意问的。 兰姻躲不了,笑得胸腔发颤,“你明知故问!求你别挠了,呵呵呵,我受不住了......再笑就要岔气了!” 公仪斐勾唇笑着,眼神中带着一丝玩味,他看着兰姻被自己逗得气喘吁吁,不由得也笑出了声,“还敢不敢唬我了?” “不敢了......呵呵呵.......再也不敢了!”主动认错,这招对公仪斐屡试不爽。 果然,兰姻脸上一露出可怜之色,公仪斐的神情马上变得温和了起来。 他松开了手,也解开了兰姻的穴道,轻轻将她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她进入浴桶里。 浴桶内药香四溢,水面上浮动着一层层淡淡的雾气。 兰姻笑得彻底没了力气,在失去了支撑后整个人差点沉入水底,幸好公仪斐眼疾手快,一把勾住了她的双臂稳住了身形。 此刻的她,正趴在浴桶边沿处显得极为滑稽且无力。 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线了,还是睚眦必报的本性使然,又或许是长久以来积攒下来的顽皮劲儿突然作祟,一个狡黠的念头在兰姻的心头酝酿着。 在憋足了一口气之后,兰姻突然抬手圈住了公仪斐的脖子,迅猛果决地用力一带,瞬间将他的脑袋浸入了浴桶里。 公仪斐冷不丁被她偷袭,嘴里灌了一口药浴水——苦得发涩,好在他及时足尖点地,站稳脚步,才没整个人扑进浴桶里去。 与此同时,平静如镜的水面上荡起了汩汩水浪声,粼粼反光照映着公仪斐略微突变的表情。 兰姻笑看着公仪斐湿漉漉的脸庞,以及凌乱的发丝间缠着的药渣,得逞道:“叫你欺负我,这就是报应。” 公仪斐立在浴桶旁,湿发上的水珠还在不断滑落,几乎浸透了他的里衣,黏在身上很不舒服。 他看着她,也低声笑了笑,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兰姻,你这样容易出事儿,知道么?” 第一百零二章 春风吹帐 笑过之余,两人的关系变得更加微妙而亲密。 兰姻深吸一口气,空气中药香与木炭火的气息交缠在一起。 她对上了公仪斐那双温柔到极致的眸子,又快速避开,仿佛多看一眼就会深陷其中。 兰姻垂下眸子,轻轻地眨了下眼睛,有些心虚地说道:“难道不是你先勾我的么?” 卷翘的长睫颤动着,好似簌簌抚过公仪斐的心头,迫使他的整颗心都毫无征兆地软了个一塌糊涂。 不由她分说,公仪斐一手撑在浴桶边缘,一手抵着她的后颈,俯身吻住了她的唇,低声道:“刚才那不叫勾引,这才叫做勾引......” 兰姻被公仪斐吻得有些晕眩,但身体却不抗拒,甚至还有些欢喜和期待。 她搭在他胸前的双手渐渐软了下来,无力地攀附往上,扒在了他的宽肩之上。 一吻结束,两人喘息未定,额头相抵。 公仪斐的手掌自兰姻颈后下滑,温度滚烫,所过之处无不激起一阵微微的颤抖,“不够......” 兰姻喘息着,含糊地问:“不够什么?” “不够诱人......”公仪斐直勾勾地盯着兰姻刚刚被掠夺的红唇,拇指的指腹轻轻抚摸着柔软之处,“再来一次,我教你。” 话罢,他低头又送去一个更深的吻。 天旋地转之间,公仪斐托着兰姻的后脑,又靠近了些,“张嘴。” 温热的舌尖引领着节奏和方向,不让她有任何逃离的可能。 兰姻的鬓发有些凌乱,披散在她纤薄的肩背上,又有几缕轻垂下来缠绕在公仪斐的颈间。 一缕春风从窗缝溜进来,吹起了兰姻鬓边的发丝,缠进了两人相贴的唇间,沾了缱绻的湿热,分不开,理不断。 这一吻要比刚才更久,也更难忍。 结束后,公仪斐定定地看着兰姻,问道:“学会没?” 兰姻浑身被药浴包裹,从脚底到头顶热得发烫发晕,竟不由自主地圈住了公仪斐的脖子,点了点头。 “看看你学会的成果?”公仪斐目光灼灼望着兰姻的眼睛,眸底有一团火,那火焰在狭小的空间里无限升腾和壮大,似是有烧身自焚之意。 兰姻心口轻轻起伏着,仰头缓慢启口,模仿他的样子含住了他的唇珠和舌尖。 兰姻学会很快,也学得很好。 公仪斐看着兰姻晕红柔妩的脸庞,脑子里一片混乱,神志已经抛到了九霄云外。 心里只有——她好诱人,这四个字。 公仪斐忍得难受,轻轻推开了兰姻,他喉舌热烫,像是整整五日未曾饮过水一般,哑着嗓子道:“你太着急了。” “哪里是我着急了,明明是你自己着急了。”虽然是怨怪的话,说出来却不明不白地带上了一丝撒娇的意味。 公仪斐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兰姻,生怕自己失了理智,对她行小人之事,“你安心沐浴,我出去冲个凉......” 话罢,公仪斐便快步退出了屋子。 兰姻目送他的身影离开,浴桶里不断传来灼热之感,不知怎的,她的余光扫到了波荡的水面,烛火垂落,凝着旖旎绯红的碎光。 脑子里全是刚刚的画面,羞得她整个人都沉入了浴桶里,任由水面吞没了她的身子。 ...... 隔了许久,兰姻没心思沐浴,急急起身穿衣,奈何刚才进屋的时候太着急,没准备换洗的衣物。 而她刚褪下的衣服又被公仪斐随手置在了地上......有些脏。 兰姻想了想,总不能穿着脏衣服出去,只得裹着长巾虚掩着湿漉漉的身子跑回自己的屋子,而长巾还在滴着水,迤逦了一地。 与此同时,公仪斐和兰姻想到一块去了,他刚冲完凉,顺带从兰姻的屋子里取出了换洗的衣物,正准备给她送过去。 门一经打开,兰姻的身子就横冲直撞地栽进了公仪斐的胸膛—— 硬邦邦的。 公仪斐下意识扶住了兰姻的腰侧,像水豆腐一样,软绵绵的。 他的视线忍不住顺着她的腰侧移下一寸,呼吸微微颤抖,心口再次燥热了起来。 而后两人的视线对了上来,双双怔忪半晌。 兰姻徒然意识到气氛有些奇怪,脸上腾得一下红了起来,结结巴巴地急道:“借、借过一下。” 公仪斐神色晦涩不明,也不说话,直接弯腰将兰姻抱了进去。 屋子里熏了香,香风吹开了床帐,清清甜甜。 兰姻嗅着公仪斐身上带着水汽的香味,不由得神志恍惚起来。 就在他放下她,欲转身的一瞬间,他的衣袖被兰姻轻轻一扯。 她细长的手指揪着那一片衣角不放,指尖微微透红,似是在挽留他。 公仪斐转身,目光直直地看着她,“怎么了,不想我走?” “我好像病了,身子很热。” 轻纱垂落,暗香浮动,她的肌肤被药浴泡得透红。 “兰姻......”公仪斐嗓音带着些许沙哑。 他望着她,似是有话想说,但又没有说完,“其实,我也想要......” 兰姻脸上迅速升温,呼吸困难起来,“你想要......什么?” 他凑近她,声音依然沙哑,在她耳朵低低响起,“我想要娶你......你想不想?” 听完这句话,兰姻瞬间失神,心里的念想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嗯......想......” 是的,她想,很想。 这一刻,她不再顾及什么神君命簿,也不再顾及什么才是正确的命轨。 她只知道,她喜欢公仪斐,她想做他的妻子。 即便只有一世短暂的相伴,她也想要和他在一起。 床榻旁挂着两盏画纱灯,烛光透过绯色的纱画斑斓交织,打在床榻上的两道人影身上,映照出了暧昧不清交杂的光影。 公仪斐轻轻解开了兰姻的发髻,如瀑的青丝顺势铺散开来,缠绕在凌乱的被褥和罗枕之上。 公仪斐感受到了怀中人的无措,怜爱般地轻抚她的后颈,“兰姻……你要是害怕,我可以停下来……” 兰姻面色潮红地摇了摇头,素手轻轻环上了他的肩膀。 公仪斐最后的理智被这个小小的动作冲垮,压抑已久的情欲如潮水决堤一般袭来。 他的力道时轻时重,而她就像被食物引诱的小猫,一步步背叛自己,贴近他,欢迎他…… 兰姻感觉自己变得很奇怪,身体传来一阵异样的麻痒,心跳也无端端快了几分,手心更是出了一层薄汗。 忽然小腹微凉,是公仪斐的手搭上了她的伤疤处。 那疤痕有些突兀丑陋,她不愿让他看见,下意识扯过被子想要盖住,“别看......很丑。” 公仪斐却擒住了她欲遮掩的手,满眼疼惜地看着那条伤痕,目光里浮出丝丝爱怜,“不丑,一点也不丑。” 话音未落,一个温热的吻已经落到了那伤疤处—— 很轻,很柔,好似抚平了所有的伤痛。 兰姻浑身如触电般颤抖起来,低声唤道:“公仪斐?” 他轻声应道:“怎么?” “答应我......” “好。”公仪斐一边答应,一边加深这个吻。 “我还没说是什么......” “你说的,我都答应。” 兰姻娇软地应了一声,断断续续地说道:“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丢下我......” “好,我答应你。” “唔.....”兰姻还想说点什么,突然唇上一重,封住了她想说的话。 公仪斐恶劣地加重力度,好似在惩罚她做事不够专心。 细密的快感顺着兰姻的尾椎往上爬,搅得她天翻地覆。 夜色已浓,烛火低垂,春风吹动火光微微摇摆,虚影投射到床榻上,映照出两道黑影也随之摇曳。 陇西的夜很长,或许他们还可以在一起很久、很久...... 第一百零三章 择日拜堂 窗外传来阵阵鸟鸣声,晨光透过纱帐钻进了床榻。 兰姻半梦半醒之间翻了个身,奈何刚刚动身,环在腰间的手臂忽地收紧,身下传来一阵酸胀,瞬间将她从残存的睡意里拉了出来。 她缓缓睁开双眼,只见公仪斐静静地侧躺在她旁边,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作枕搁在她的脑后。 他气息平稳,尚未睡醒。 昨晚一幕幕旖旎的回忆忽然浮上了兰姻的脑海,里外又酸又疼的感觉隐隐提醒着她,昨夜她和公仪斐究竟干了什么荒唐事。 想到这里,兰姻满脸通红地将大半张脸埋进了被褥里。 她的动作惊扰了公仪斐,只见他呼吸一顿,双眼微微睁开,嗓音低沉沙哑地问道:“醒了?” 兰姻点了点头,把头更深地埋进了被褥里面。 公仪斐伸手轻轻将她揽得更近,垂下头缠绵一吻,轻声问道:“还想要吗?” 兰姻闻言,面上更是如火烧一般,不满地控诉道:“公仪斐,你成心逗我!” 公仪斐笑了笑,含糊道:“好,我们继续……” 这算什么,强买强卖吗? “……”还没等兰姻反应过来,她整个人就被公仪斐捞了过去…… “不要了,已经天亮了。”兰姻嘴上拒绝,奈何身体不争气地在他的攻势下软如春水。 “放松一点。” 兰姻伏趴在被褥上,感受到公仪斐的气息在她颈窝间流连,带着一股天然的清香。她身上每一处都有被他好好地照顾到,留下了点点绯红的印记。 “公仪斐……等等!”这一次的感觉来得比昨夜还要强烈,横冲直撞地搅乱她理智的海面,将她拖进了海潮的漩涡里。 “叫我什么?” “斐……” “换一个。” “公仪公子?” “叫我夫君。” “不行。” “为何不行?” “我们虽然圆房了,但是堂还没拜。” “嗯……”几乎是同一时刻,公仪斐的呼吸亦是微微一抖,嗓音沙哑道:“那就择日拜堂。” 哪有他这样的,不带给人一点喘息的机会,生怕她跑了似的。 “唔……”兰姻低哼一声,无力地闭目喘息。 ...... 就在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犬吠声。 兰姻顿时睁开眼睛,却见公仪斐动作一滞,面露不悦之色。 “外面好像有人来了……”兰姻耳力敏锐,听出了来者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公仪斐眉头皱得更深,“你先躺着休息,我出去应付来人。” 话罢,公仪斐快速起身穿好衣物,拿起桌上的望春剑走出了屋子。 此时,屋子里只剩下兰姻一人。 她本想任由公仪斐去处理外面的事情,累得刚准备合眼睡个回笼觉,外头的谈话就顺着敏锐的耳朵传了进来。 “公仪斐!听说你已经找到无名了!把他交给本小姐!” “聂姑娘,你想找无名做什么?” “当然是找他算账!他竟敢欺骗本姑娘的感情,本姑娘要抓他回去成亲!”聂仙谣的声音带着一丝怒意。 公仪斐的声音顿了顿,随之平静道:“对不住了,聂姑娘,在下已经捷足先登了。” “你!你说什么?”聂仙谣的声音稍显凌乱,“公仪斐,你就算再怎么饥渴难耐,也不能对本小姐的男人下手啊!” “男人?哦,你的男人已经同意与我成亲了,改日大婚,还请聂大小姐赏脸来喝杯喜酒。” “公仪斐!你疯了吧!无名现在是不是在房里?无名,你给我出来!你还我一个解释!” 兰姻听到此处,脑瓜子嗡嗡作响。 来不及细想,她连忙拣起衣物匆匆穿上,夹着尾巴从后窗遁逃了。 …… 片刻过后,聂仙谣不顾公仪斐的阻拦硬闯进了房门。 “咯吱——” 随着房门打开,只见屋内空空如也。 聂仙谣四下张望了一下,将目光定在了半开的窗户上,轻嘲一笑道:“哼!公仪斐,看来你还没抓住无名的心嘛!他又逃了!” 公仪斐见状,眸色瞬间沉了下来。 与此同时,院中的谢昭儿也不知怎么就破笼而出,往院外溜出去了。 ...... 兰姻这种吃干抹净之后就跑路的行径,真的有点不太厚道。 不过,她回想起昨天晚上迷迷糊糊之间,好像听见公仪斐说要带她回御剑山庄成亲…… 这事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要是被她的三位师父知道了,她就可以原地去世了。 刚想到这里,突然一支红羽传信从天而降。 罗姬传信,子时三刻,浮丘碑林。 兰姻收起信羽,微微一愣——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是夜。 月光穿透夜晚的迷雾,斑驳地洒在浮丘碑林之中。 由于兰姻离开香罗城的时候,来不及带走绝尘,只得轻功赶路。 此刻,她正踏着清冷的月色沿途跋涉,出了一身汗。 浮丘碑林距离香罗城不远。 不过这个地方地势险要,西临横山,东接高坡,南依荒岭,北濒绝涧,车不可方轨,马不可并辔。 罗姬的命令,兰姻不敢懈怠,紧赶慢赶,终于在子时三刻准时赶到了约定的地点。 兰姻曾听白皮提起过,浮丘碑林是由七个摩罗南陀打造而成的。 百年前,这七个摩罗南陀在此处修得武学至高真谛,他们将毕生所学刻在了三十六座石碑上,构筑成了一片通天彻地的灵境之地。 不过,百年来无人能参透浮丘碑林中的奥秘,甚至有很多人按照碑林上的道法修行后走火入魔。 兰姻缓缓走进碑林,只见眼前的密林中果真坐落着不可计数的巨大石碑,每一块石碑都由不同材质的石头雕刻而成,石碑上还刻满了如蝌蚪般的异族经文。 兰姻环顾四周,不敢细看,扬声朝着空荡荡的碑林喊话道:“大师父,约我前来此地,所为何事?” 然而周遭无人应答,只有她自己的回音从四面八方飘渺传来。 兰姻转念一想:难道罗姬还没来?可是罗姬以往有事找她,从来不会迟到。 正想到这里,四周的石碑突然发出轰隆巨响,数条巨型铁链从石碑外面朝着内里合拢,裹挟着石碑快速移动运转起来。 顷刻间,数座巨大的碑体聚成了一座密不透风的墙,生生将兰姻围困其中。 兰姻眸光一凛,“不好!中计了!” 她立刻足尖点地,试图施展轻功跃上石碑阵正上方的缺口之处,奈何碑林上空竟突然落下无数巨石,朝她砸了过来。 兰姻反应迅速,一边躲避飞来的巨石,一边逆着重力攀向上空的逃生出口。 与此同时,上空的飞石数量太多又渺无章法,如同吞天噬地般得朝她攻击而来。 兰姻躲避不及,被侧面飞来的一块石头砸中了腹部,瞬间从半空中摔到了地面上。 一时间,旧伤崩裂,疼痛难忍。 兰姻疲于应付暗器的攻击,冷声喝道:“是何人设此拙局?有胆子伤我,没胆子现身!” 下一秒,碑林巨石阵外突然传来一声清越如长啸之音,“无名,我终于抓到你了!” 兰姻眉头一皱,感觉这声音有些耳熟,正寻思着到底是谁,只见一抹苍青色的身影从碑林上方飘然而降。 “是你?”兰姻在看到聂千臣现身之后,虽然感到有些惊讶,但还是在意料之中。 江湖正派之中,只有聂千臣会设下如此阴险的暗器机关来抓捕她...... 第一百零四章 被困地牢 “无名!一年前,让你在沙河山庄逃走,是我的失误。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侥幸逃脱!”聂千臣手执带衣镖,气势汹汹地朝着兰姻俯冲而来,“来吧,让我们好好算算去年那笔旧账!” 兰姻见状,从背后抽出玄机伞,暗暗运起内劲准备迎战,“我原以为是聂仙谣派你来抓我,没成想你是为了私怨?” “你倒是提醒我了!你欺我师姐之事,今日我也要一并找你讨回来!”话罢,他紧握手中的带衣镖,破风之声如利刃割裂空气,凶狠地朝着兰姻杀来。 兰姻轻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不屑:“那就让我看看,你这一年有何长进!” 话音未落,兰姻单手弹开玄机伞,闪身避过了聂千臣的攻击。 伞面微转之间,隐隐藏着锋锐之气。 聂千臣步步紧逼,傲然道:“自从你在沙河山庄搅乱了我的计划之后,我就动用了整个江湖的情报网来搜索你的踪迹,今日我就要生擒你,为武林除害!” “计划?呵,你不会真以为抓住了我,就能在武林中名声鹊起了吧?” 兰姻早就看穿了聂千臣的心思,他的动机无非就是想当武林霸主,坐拥江湖第一的虚名。 不过,他如今想靠抓住她来提升自己的威望,简直就是小朋友过家家。 “今日若非生死之争,劝你最好还是不要大动干戈,否则惹我不快,小心我拿你小命!”话音刚落,兰姻抬起手臂施以一道形似御风决窒之术,没有片刻犹豫就向着聂千臣袭去。 聂千臣阻挡不及,瞬间被撞开数十步。 兰姻看了他一眼,无心恋战,立刻施展轻功沿着石壁攀岩而上,“走了,臭小子!下次再见!” 兰姻身轻如燕,闪形而逃。 然而就当她快要抵达破口处时,只听“嗖”一声轻响从旁传来,腿跟猝不及防传来一阵刺痛,像是有什么东西刺入了肌肤之中。 来不及细想,兰姻快速运功逃出了碑林巨石阵。 片刻后,兰姻的身影在玄机伞的掩护下融入了周围的夜色之中。 聂千臣冲出破口,稳稳落在了碑林巨石阵之上。 他拂袖将剩下的水袖梨花针收入掌中,嘴角隐隐划出了一道轻蔑的笑。 ...... 密林之中,夜色正浓。 兰姻顺着来时的路,轻功飞跃在树丛之间。 才一盏茶的功夫,她就额间冒汗,腿脚无力,这不像她平时的状态。 兰姻顿感不适,旋即停下脚步落到了平地上。 她施以内功调息,却好像有股阴寒之气从脚底蔓延至全身上下。 兰姻察觉到不对劲,连忙掀开裙角一看,只见脚跟处出现了一个细密的针眼,针眼周围泛出了一圈黑紫色的毒症。 聂千臣竟然对她下毒! 兰姻频频失误,居然没看出红羽传信有假,还中了聂千臣的毒计。 兰姻咬牙,恶狠狠地在心里骂了一句,随即抬手运功,企图将毒素从体内逼出来,却不料周身真气紊乱,猛然吐出一口黑血。 “没用的,这毒叫做十步散,十步之内即可遍通全身血液,强行运功只会让毒素运行更快。”聂千臣不紧不慢地从兰姻身后走来,接续道:“除非你自断经脉,废除武功,这毒才可解。” 兰姻盛怒,冷声道:“聂千臣,你真卑鄙,竟然走这些旁门左道,对我用毒!” “对付你这种魔教之人,自然要用些诡计了。” 兰姻咬牙道:“我虽为魔教之人,但也没害过你,你究竟想抓我做什么?” 聂千臣桀骜不驯地看着兰姻,说道:“有人想要你的命,我不过是和她做了一个交易罢了。” 兰姻闻言,蹙眉道:“是谁?” 兰姻寻思着她这些年在江湖上也没结下什么深仇大怨,究竟是什么人会绞尽脑汁想要她的命?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聂千臣言尽于此,朝着兰姻的脑后施力一拍。 兰姻瞬间眼前一黑,晕厥了过去。 …… 月光如银,带着丝丝寒意透过一方洞口照进阴暗、湿冷的地牢深处。 兰姻的身子被禁锢在一座巨大的刑架上,一条铁锁链从她的左肩胛骨穿进,又从她的右肩胛骨穿出,迫使她的身体保持着一种扭曲的姿态。 鲜红的血注无休止地沿着她的肌肤蜿蜒而下,在地面上汇聚成了一滩深色的血泊。 此时,兰姻的双手正无力地垂在身侧,整个人硬生生被摧残成了一具将死的活尸,不得动弹分毫。 而她的神志却因为痛苦而保持着清醒,只听地牢外忽然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 兰姻艰难地抬起眼皮,在看清来人之后,她瞬间毛骨悚然,“怎么……会是你?” 明明已经死掉的人,怎么会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 刹那间,兰姻有些怀疑这人使用了易容术,然而当这人开口之后,她全然打消了这个念头。 “呵!你看到我,是不是很惊讶?” 兰姻动了动手腕,铁链清脆撞击的声音伴随着她微弱的呻吟声响起,“我明明……当时、震碎了你的经脉……” 怀玉牵唇道:“你那一击杀招确实让人难以招架,换作是别人肯定早就死了……“ ——“可惜,你不知道我会屏息功,在你下死手之前,我就锁住了自己的一条经脉,保住了一条命……哈哈哈!” 怀玉突然大笑了起来,笑得有些令人生寒。 兰姻想要运功破除禁锢,奈何浑身上下却使不出一丝力气,“你……废了我的武功?!” “是啊~当年我苟且保下了一条命,可是我的武功被你废了!如今,我当然也要让你尝尝武功尽废的滋味!”说着,怀玉走近了一步,手执黑鞭挑起了兰姻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看着她。 那根黑鞭长满了锋利的倒刺,只要轻轻一下,就能让人皮开肉绽。 兰姻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怀玉见状,没有立刻对她动刑,只阴森森地笑了笑,继续说道:“我让聂千臣在暗器上涂了十步散,只有废了你的武功,才能让你保命。说起来,还是我不计前嫌救了你呢~你快谢谢我呀~” 兰姻压抑住内心的愤怒,质问道:“聂千臣……为何会与你做交易?” “呵呵,他是个极好哄的男人,我只用半本《天罡移魂功》和他作交换,他就勤快地为我办事了。” 怀玉的声音娇柔如情人耳语,却凄厉得好像能撕破兰姻的耳膜。 “天罡移魂功......”兰姻不可置信地默念着这五个字,声音里尽是颤音。 聂千臣最终会修炼天罡移魂功杀害三大司主,夺走他们的毕生功力......这害人的功法秘籍就是怀玉给他的。 命簿里写得清清楚楚!兰姻怎会不知? 可是谁能想到怀玉没死?兰姻明明已经“杀”了她,她为什么还能活着? 兰姻,竟然又被天意玩弄了一次! “你这么做,是为了找公仪肃复仇?”兰姻面色灰白,突然想到了什么,追问道:“难道你已经去过红月教了?” 怀玉挑了挑眉,笑道:“你真聪明啊~你怎么知道我已经和你们红月教达成了交易?哦,对了,我还问罗姬要来一支红羽箭......” 兰姻心口一震,没有截断怀玉的话。 怀玉满意地看着兰姻的表情,又自顾自地接续道:“没错,就是引你入浮丘碑林的那支箭,罗姬恐怕这辈子都想不到,我会把这支箭用在她最得意的徒儿身上吧?哈哈哈哈……” 兰姻双目赤红,眼底暴露出了无法调和的愤怒和悲哀,“怀玉,你已经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怀玉冷笑着,步子逼进兰姻几分,甩起黑鞭用力在兰姻肩头落下一记血痕,“你有什么资格来与我说教!” 兰姻疼得闷哼一声,脸色惨白无光,因为痛苦而说不出话来。 “当年公仪肃害死了我的爹爹,又害我沦落娼伎馆,这仇我如何能放下!” “还有聂千臣的所作所为,你也见到了!他们这些所谓名门正派,也不过就是一群虚有其表的卑鄙小人,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有何错!” “同样是人,凭什么公仪斐能逍遥自在、畅游天地!而我却家破人亡,受人轻贱!” ...... 不知是哪句话激怒了怀玉,使得她将所有的怨恨一齐发泄了出来。 她每说一句话,就朝着兰姻的肩头甩上一鞭子。 皮肉迸裂的痛苦无孔不入地钻进了兰姻的四肢百骸,再沿着她的神经注入了她的心口。 好疼,好疼......疼得兰姻眼眶里不由自主地落下了泪,疼得她一口气都不敢喘,生怕喘了一口气就没有下一口气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怀玉终于不再对她施刑,“无名啊无名……为了不能让你逃跑,我特意打造了这座地牢。你且放心,在你还有利用价值之前,我还不会让你死……” 兰姻的神志被怀玉的话又拉回了几分,她费力地抬眸,凝视着怀玉的眼睛,试图从她的目光中读出一些端倪。 她不懂,怀玉明明恨的是公仪肃,是御剑山庄......怀玉抓她,究竟想利用她做什么? 她想开口求一个答案,可是身体上的疼痛已经封住了她的口舌,使得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第一百零五章 空手而回 兰姻在地牢中被关了近一个月。 每隔三天,怀玉就会带来少许粗劣的食物吊着她残存的命。 锁住兰姻肩胛骨的铁链已经和她的血肉黏连在了一起,未经药物处理的伤口也被铁链磨得发炎化脓。 每当怀玉情绪失控之时,她还会用黑鞭恶意地撕开兰姻身上已经结痂却又易碎的皮肤,每一次撕扯都伴随着刻骨铭心的痛苦。 有一次,兰姻实在痛得忍不住,用手抓住了黑鞭试图反抗,却激起了怀玉更深层的恨意。 怀玉疯魔般的挑断了兰姻的手筋,使得兰姻完全成了一个废人。 不过,比起肉体的摧残,更加痛苦的是精神意志的消磨。 兰姻每日透过地牢上方的缝隙窥得一丝天光,意识在清醒和破碎之间僵持徘徊。 地牢里黑暗得好像兰姻化形之前所处的黑境之域——她的神识曾被困在黑境之域整整三百年,她拥有无尽的生命,却没有资格做自己想做的事,去想去的地方。 历经三百年的寂寞,原以为被天地灵气驯化成形之后,她便拥有了自由的权力,没成想到头来还是枷锁满身。 没有人问过她的感受,也没有人问她愿不愿成为她自己。 有时候,兰姻还挺恨自己的—— 她恨自己为什么会被假的红羽传信骗到; 她恨自己为什么不好好练功,要是她能再快一点,就不会被毒针放倒; 她恨自己为什么明明付出了这么多,做了二十五年的铺垫,最终还是空手而回...... 恨到最后,她都不知道自己在恨些什么。 好可笑,她为什么不恨别人,要恨自己? 是那天生的神性落在了人性欲望极深的命格之上,迫使她即便被人伤害了,也对这个残酷的世道恨不起来吗? 兰姻其实可以更加卑劣一点,做个像样的人。 这样,她或许就能逃出黑境之域、逃出姻缘山、逃出宿命的罗网...... 月光透过狭小的缝隙渗透进来,点点滴滴的回忆像潮水般涌来撞击着兰姻的心理防线。 她沉溺在这无尽的黑暗中,就连呼吸也变得压抑和艰难,一次次濒临崩溃边缘,却还在找寻一个个自我救赎的理由…… “汪!汪汪!”一阵犬吠声突然从地牢暗道内传来。 兰姻用尽力气抬起沉重的眼皮,只见一条浑身脏污的黑狗撒开腿朝着她跑来,嘴里还叼着一把钥匙—— 是谢昭儿。 微弱的光线照出了兰姻湿漉的眼睛,她长长的眼睫沾了泪,不清不楚地黏沾在一起,潆着水雾的目光像一个致幻的谎言,落到了那条黑狗的身上。 那一刻,兰姻恍惚间觉得是谢昭来救她了;是他明知救不了她却还是来救她了;是他翻越前世层层叠叠的爱憎来救她了。 是他在告诉她,她没有做错,错的是这个世道。 ...... “汪汪!” 刹那间,兰姻那颗几经沦没的心被一道道犬吠声填满。 兰姻试想抬起颤抖的手抚摸谢昭儿,可沉重的锁链却限制了她的动作。 谢昭儿见状,立刻用尖利的牙齿咬着钥匙插入了铁锁的锁孔之中。 只听“咔哒”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束缚她的铁链瞬间从刑架上脱落。 兰姻的身体被重力一带,整个人摔倒在地,强烈而真实的痛觉敲打在兰姻的意识深处,将她的神思狠狠地拉了回来。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铁链从肩胛骨中抽了出来,然后痛苦地喘息道:“谢昭儿,我们走......去,找公仪斐......” 谢昭儿听懂了兰姻的话,它一边用嘴扯着兰姻带血的衣角,一边发出压沉的鼻音,好似想要劝阻她。 然而心里的念头不断驱使着兰姻站起来,她拖着沉重的身体,一步步朝着地牢外艰难挪动。 ...... 出了地牢之后,兰姻才知道自己一直没有离开过浮丘碑林。 怀玉在碑林下面数十尺深的地方挖出了一条暗道,建了一座地牢——为了困住兰姻,怀玉可真是煞费苦心。 黑暗中,谢昭儿在前面引路,兰姻费力地跟在后面,浑身使不上力。 突然听到一阵马嘶声,谢昭儿咬着兰姻的裤腿朝前面拽了两步,“汪汪!” 兰姻朝着谢昭儿指明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匹通体黑色的烈马以惊人的速度从远方冲来。 马蹄踏起的每一粒沙石和尘屑,似乎都携带着冲破牢笼的力量。 兰姻在看见黄金舟的一瞬间,恍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怎么可能呢?这匹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明明离开红月教的时候,没有将它带来陇西......难道是谢昭儿回红月教将它带了出来? 可是谢昭儿为什么不找去香罗城找商灭或是找公仪斐来救她,反倒绕远回到红月教拉了一匹马过来? 她被困地牢的这一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 兰姻还沉浸在疑虑之中,黄金舟已经风驰电掣般来到了她的面前,只见它四蹄弯曲跪在了地上,轻嘶了一声,示意兰姻伏上马背。 兰姻不敢在原地久留,忙不迭地跨了一步趴在马背上,随着黄金舟缓缓挺身,兰姻不由地将脸贴紧在马鬃上。 不知为何,她心里有个不好的预感正在滋生—— “走......带我去、御剑山庄......越快越好!” 此话一出,马蹄瞬间跃动起来,好似在回应着兰姻的意求。 由于有伤在身、失血过多,兰姻倦得睁不开眼睛,竟不知不觉在马背上睡着了。 睡着之前,她看见身下的黑马正在疾驰,两边的景物飞速地往后划过,也不知道它听没听懂她的指令,而它又会带着她奔到哪里去?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过了很久,久到兰姻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耳边没有了风声,身体也不再有颠簸之感...... 她到了吗? 还未想明白,一股浓烈的腥风从身边刮过,兰姻忙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视线逐渐清晰,跃入眼帘的竟然是一座祠堂。 四面方正,光线昏暗中只见一束束燃着的香火,烟雾缭绕在祠堂内的每一个角落。 本该是供奉先祖的地方,此刻却充斥着血腥味。 兰姻顺着视线掠过祠堂内密密麻麻的牌位,看到了两个熟悉的名字——爱子公仪茠、爱徒青女。 这是......御剑山庄的祠堂? 兰姻强撑着一团乱麻的神思和疲惫不堪的身躯,从地上爬了起来,却在转身之际,看到了一个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 那女子站在高处,手里捧着一把寒铁森冷的长剑,那把剑的剑刃上还在滴着血。 兰姻只看了一眼,就觉得杀戮之气扑面而来,逼得人不能喘息。 与此同时,那女子似乎也察觉到了兰姻的注视,偏过头来看向兰姻。 她的目光隐约赤红,戾气横生,“你醒了?我等你很久了。” 那嗓音——竟然是怀玉! 第一百零六章 百口莫辩 兰姻看着那张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脸,不由得怔愣在原地。 怀玉易容成了兰姻的模样,她是何时学会易容的? 兰姻还没反应过来怀玉这般易容的端倪,只见她不紧不慢地单手拿起供桌上的供香燃了一支,“还有力气过来吗?有力气的话,就来给他们上柱香吧~” 本是听着虔诚的一句话,却在怀玉口中说出来,渗透了寒意和挑衅。 兰姻不知为何不敢过去,只是远远地看着。 最中央的供桌上摆着一个无名氏的牌位,牌位下面放着一个碗碟和一个酒樽。 碗碟上呈放着的不是熟肉,而是生肉,酒樽里的酒也不是酒,那液体色泽如血,好像就是血。 祭祀逝者不能用生肉,更不会用血代酒上桌。 这大不敬的做法,一看就是怀玉的杰作。 兰姻的目光从供桌移到了怀玉的身上,艰涩地问道:“你做了什么?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兰姻明明已经逃出地牢了,为什么还是落到了怀玉的手上? 难道谢昭儿来救她只是一场梦? 怀玉突然笑了起来,这笑里有几分嘲讽,“你养的那条狗可真是忠心,居然偷了钥匙想救你逃出去,可惜狗就是狗,怎么可能斗得过人呢?” 兰姻浑身一颤,知道原来那不是梦,可她又大致猜到了什么,心中锥痛不安,“你杀了它?” 怀玉眼波微扬,“嗯哼~” 话罢,她突然抬起手中沾血的长剑,指了指碗碟里的生肉,疯魔似的大笑着说道:“这么忠心的狗就应该杀了剥皮,割了它的肉来祭祀这群奸邪负义之徒!” 兰姻气得浑身发颤,好想冲过去把怀玉当场撕碎,可她如今却连腿都伸不直,只能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 “告诉我......”兰姻用尽力气,带着一丝恳求,沉声问道:“你还做了什么?” 怀玉提着手中的剑,将剑刃收回剑鞘之中,一边撕掉了脸上的易容,一边朝着兰姻走了过来。 兰姻静默地看着怀玉站在了她的面前,又看着怀玉将那把剑塞进了她的怀里。 怀玉根本不怕兰姻会反抗,因为她知道兰姻现在连拔剑的力气都没有,“我还为你们红月教盗来了斩渊剑,现在物归原主了,你可要收好了,这是你师父想要的东西。” 这把剑很重,杀伐也重,冰凉彻骨。 兰姻下意识收紧手臂,剑身的寒气仿佛能够隔着她的皮肤刺痛血液,“还有!你一定还做了什么?” 怀玉对上了兰姻的目光,满怀深意地笑了笑,“还有?哦,还有今日是你的大喜之日啊......你不知道么?无名?” 兰姻苍白干涩的嘴唇抿紧,“大喜之日?” 怀玉忽而笑道:“是啊,公仪斐爱你如斯,不顾公仪肃反对也要娶你为妻,他甚至还在临安摆了喜宴,只等你过去成亲……你说,你难道不该送个大礼给他吗?” 忽然肩上一紧,怀玉挟住了兰姻的手臂,兰姻招架不住她的力量,只能被迫看着怀玉将一件红袍套在了自己的身上。 红色......这颜色让兰姻的心脏剧烈颤动起来。 怀玉满脸阴谋,道:“你这么聪明,应该已经猜到我都干了什么吧?” 兰姻心里突地一跳:“最毒的计策,大都要自伤三分,才能伤人七分——怀玉,你会遭报应的!” 怀玉“嗤”地笑了一声,似是不以为意,径自说道:“我看过黄历了,今日宜婚嫁,忌动土,我要用御剑山庄满门的血为你们两人贺喜!” 怀玉一边大笑着,一边走到供桌旁掀翻了公仪氏列祖列宗的牌位和无数供烛香火,顷刻间祠堂内火苗四溅,怨毒的火焰吐着红信吞噬了整个祠堂,“烧吧!都烧了!以后也不会有人来供奉你们了!全都烧得干干净净!” 红光照得祠堂通明,怀玉笑得振震雷霆。 兰姻被烟尘所呛,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她脸色极差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并在怀玉面前退了好几步,依着斩渊剑落地才勉强站稳。 “父亲!家仇将报!请您等着看!今日开始,我就要将这恶心的江湖搅个天翻地覆!哈哈哈哈哈哈!”话罢,怀玉的眼睛里闪烁着焦灼而疯狂的光,紧紧抱着那个炽热发烫的无名氏牌位跑出了祠堂。 眼见怀玉疯了魔,兰姻知道自己也该逃了,她不能留在这里等死。 正待兰姻想要提气逃出去,却突然注意到祠堂高处的供桌下面似乎躺着一个人。 兰姻猛得收回脚步,朝着那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人影挪去。 只见倒在供桌下的那人银须白发,布满沧桑皱纹的脸此刻有些苍白狰狞,嘴唇发紫,似乎是中毒之症。 待兰姻靠近,她一下子就认出了他,是公仪肃! 她连忙过去扶起昏迷的公仪肃,却见他的腹部还中了一剑,剑伤看上去不是很深,但也流了不少血。 兰姻颤抖着抬起虚弱无力的手臂,探了探他的鼻息——竟然还有气! 怀玉没将他杀死,她想将他活活烧死! 兰姻来不及多想,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将公仪肃扛在了自己的背上,勉强站稳脚步,想要将他带出去。 然而她刚冒着浓烟走至门口,却听见源源不断的脚步声和兵刃声朝着祠堂而来。 接着,只见一群御剑弟子将祠堂团团包围,为首的男子剑眉虎目,睥睨之间威风凌凌——是公仪律。 公仪律恶狠狠地盯着兰姻,扬声喊道:“妖女!你冒犯我御剑山庄,刺伤我外爷,烧毁我祠堂,今日我定要取你性命!” 兰姻怎么也想不到阴谋来得如此快,脑海里出现了片刻的空白。 她应该解释一下,可是她大概已经预料到解释也没用。她如今怀里抱着染血的斩渊剑,背上扶着受伤的公仪肃,身后燃着火光冲天的灵堂——她还能如何解释? 兰姻心下微惊,警惕地打量四周形势,“这是一场误会,公仪庄主不是我伤的......” “妖女,休要再狡辩!”公仪律提着一把长剑,剑尖远远指向兰姻。 果然,解释没用。 兰姻百口莫辩,场面一下子紧张到了极点,她被怀玉废了武功和手筋,根本没有能力逃出重围,只能拿身后的公仪肃作人质保命,“等公仪庄主醒了,你们自然会知道真相,我不愿多辩......你们先放我出去,我不会伤他!”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若有若无的厮杀声。 “兰姻,还跟他们废什么话!今日红月教势必要灭了御剑山庄,以报当年屠教之仇!” 在听到这道声音的瞬间,即便隔得很远,兰姻还是浑身震颤了一下。 是罗姬! 不光是罗姬,还有商灭、白皮......他们领着红月教教徒冲进了御剑山庄,将御剑山庄的人杀了个措手不及。 兰姻的心跟着外头的厮杀声一阵猛跳,眼看着公仪肃还在昏迷中,她做出了一个决定—— “接着!”兰姻往前走了几步,一把将重伤的公仪肃推到了公仪律的怀里,传声道:“红月教是冲着公仪庄主来的,快带他逃出去避祸,御剑山庄或可留存一丝生机!” 公仪律微微变了脸,显然没想到兰姻在刺伤公仪肃之后,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他心存怀疑,虽然不敢轻信兰姻的片面之词,但还是将公仪肃交到了其他弟子手中,下令道:“保护庄主安全逃出去,这里交给我!” 在听到后半句话之后,兰姻顿感不妙—— 公仪律还是不肯放过她。 兰姻只得紧紧抱着斩渊剑防身,奈何她手筋皆断,连握剑都困难,更别提拔剑对抗公仪律了。 此时,公仪律已经提剑朝着兰姻杀来,“妖女!拿命来!” 剑光如虹,锋利无俦。 兰姻心如死灰,脸色一点点苍白—— 然而当剑锋即将触及兰姻要害的那一刻,公仪律顿觉周身一震,似乎有股无形而强大的内力将他的剑气逆转而回。 兰姻也被这股横见侧出的内力震得踉跄了两步,抬眸一看,竟然是罗姬突然出现,为她挡下了公仪律的致命一击,“大师父!” “兰姻,为师教过你,永远不要放下手中的武器!” 话罢,罗姬转身看向兰姻,却骤然注意到兰姻手腕上血肉模糊的伤口,声调微变道:“你受伤了?” 还没等兰姻开口解释,只见罗姬狠厉森寒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是谁竟敢伤我徒儿!你们一个也别想活着走出去!” 罗姬的声音如同寒冬里的冰霜,透着一股子凌厉的杀意,让她面前的御剑弟子不由自主地退让出一片空地。 兰姻的心猛然抽紧,没成想才迈出一步就踉跄欲倒。 第一百零七章 一律格杀 祠堂内的火越烧越旺,而祠堂外的气氛却宛如冰窖。 御剑山庄的弟子们将兰姻和罗姬围困在祠堂门口,突然间,公仪律厉声下令,“铲除魔教余孽,杀!” 刹那之间风起云涌,罗姬身边的空气中隐隐约约响起了一圈圈颤动的波纹。 御剑山庄众弟子得令后,纷纷怒吼着持剑冲上前来,朝着罗姬展开了血腥的博杀。 一时间,祠堂外杀气铺地、喊声震天。 罗姬夺人性命犹如探囊取物,一刀搅入了一人的胸骨,一刀砍断了又一人的手臂,惨叫声混合成了死亡的节律回响不息。 兰姻站在罗姬身后,瞬时被眼前血腥的场景催寒了身躯,惊惧之感难以名状。 只见惨烈的拼杀中,修罗双刀所溅之处血花四射,不停有断肢残腿飞出,目力所及之处皆是鲜血和绝望。 兰姻终于知道,为何世人都说修罗双刀快如闪电......只要罗姬出手,刀下之人顷刻间就能断送了性命。 片刻后,一批批红月教教徒从外头包围而来,人数占了上风,让罗姬这头的厮杀稍稍变缓。 漫天的血腥味投入鼻息之中,丝丝缕缕侵入肺腑深处。 即便兰姻已经在之前闻惯了血腥味,这一刻却忍不住地恶心想吐,她慌忙退到了一片空地处,大口呼吸着干净的空气。 与此同时,公仪律见御剑山庄已呈颓败之势,双目暴睁,激出了一声爆吼—— 杀了罪魁祸首! 公仪律心底只剩下这一个念头,顺势扬起手中雪亮的利刃,朝着战局之外的兰姻刺来。 兰姻敏锐地察觉到身后有杀气袭来,快速转身,却见一道寒光直冲眉心。 刹那间,一注鲜血喷射而出,溅了兰姻满脸。 兰姻站在那里呆立良久,不敢动弹一下,她的感官被狂风暴雨般的恶心侵袭着,致使思绪无法整理清晰。 与此同时,无数道声音同时响起。 “大公子!” “啊啊啊啊!大公子被妖女杀了!” “杀啊!为大公子报仇!” …… 兰姻瞳孔放大,反复回想着刚才那一幕。 修罗刀一刃斩断了公仪律的咽喉要害,一刀毙命...... 这么近的距离,兰姻清楚地看到那鲜血就像汩汩泉水般喷涌而出,染红了眼中的一切景致。 视线所及之处,尽是血红与悲怆,修罗刀锋余寒未散,公仪律的身体缓缓倒下,他死前最后的视线还恶狠狠地盯着兰姻。 兰姻垂眸看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公仪律,腹中翻江倒海,再也忍不住吐出了腥秽的胆汁。 “别愣着,拿着斩渊剑跟我走!”罗姬扫了兰姻一眼,冷漠地命令了一句,便再次进入混战之中。 事到如今,兰姻做什么都已经于事无补了,只能如同傀儡般听从罗姬的命令,将斩渊剑抱在怀里,跟从罗姬杀出的血路,朝着灵堂外走去。 离开祠堂之后,入眼可见亦是血光冲天。 整个御剑山庄腥风漫天,到处都是尸体。 练剑场上的泥土被浓稠的血液浸透,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腥味。 破碎的剑鞘、散落四周的残破剑刃,御剑山庄弟子几乎无一幸免地躺在尸山血海之中,昔日的武林圣地在转瞬间化为了血雨腥风的死斗场。 激战过后,一群秃鹫不畏疲惫地盘旋在练剑场上,争抢啄食着尸首的残渣和血肉。 天空渐渐沉降下来的暮光,给这里附上了一层更加死气沉沉的颜色。 兰姻跟随罗姬与其他两位师父汇合。 她的身体已然力不能支,而求生的本能却让她的意志勉强保持着清醒。 罗姬四顾空旷的练剑场,朝着一名红月教教徒问道:“公仪肃那个老匹夫呢?” 红月教教徒如实回禀道:“本来就要抓到他了,谁想突然被公仪斐劫走了。” “公仪斐?他倒是回来得挺准时!”罗姬擦了擦刀刃上的血,接续道:“传令下去,封死御剑山庄所有出口,不能放公仪肃和公仪斐踏出一步,要抓活的!” 兰姻倒吸一口冷气,刚要说话,白皮却一把按住了她的手臂,好似暗示了一眼,让她不要轻举妄动。 ...... 一盏茶后,有教徒来报—— “回禀大司主!山庄四面大门皆已派人封死!” 又一盏茶后,教徒来报—— “大司主,发现一处密道,有数名御剑山庄的余部藏在其中,请问如何处置?” 罗姬稳坐高处,反问:“一律格杀!” “是!” 又不知过去了多久,兰姻有些发昏,头疼得厉害,整个人像是裂开来,她闭着眼睛蜷缩在角落里,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 半柱香后,教徒带回了一个让她瞬间清醒的消息—— “报!大司主,公仪斐已经就俘!但公仪肃不知所踪!” “把他带过来!” 兰姻猛地睁开眼睛,只见公仪斐被绳捆就缚,数名红月教教徒将他带到了练剑场。 台阶上下,两道目光死死交锋。 一道卷着强烈翻涌的恨意,一道卷着波澜的悔意,犹如风雨中的池水,不能平。 练武场上血色炽地,公仪斐一袭红衣被粗糙的绳索紧缚着,他头戴金冠,鬓发微乱,却掩盖不住绝尘逸朗的俊颜。 今日,临安的杏花开了。 他精心装饰打扮,本该持着兰姻的手踏入那铺满红妆和春花的宅堂,却未曾想过最后竟然踏上了一条用同门铸成的血路。 公仪斐的视线缓缓落到兰姻怀中的斩渊剑上,黑眸里杀意如铁,“兰姻,你一直以来都在骗我。” 空气中腥风浮动,恶心反胃的感觉越加浓烈,兰姻不顾白皮阻拦,往台阶下冲了两步,在公仪斐面前几步的位置突然停了下来。 “我没有,我没有骗你。” 公仪斐红着眼,嗤笑道:“在香罗城,是你亲口对我说愿意嫁给我的,是与不是?” 兰姻扯了扯干涩的唇,没有开口。 那晚,她确实答应过他。 “你送来婚书,定下婚期,写着生同衾死同穴,你忘了吗?”公仪斐双手握紧成拳,讽刺道:“江湖之水,迸流天地,你我之约,万古长明......都是假的,是与不是!” “我满心欢喜在临安等你,可你再一次弃我而去!是你盗取斩渊剑伤我爷爷,是你害我表兄身首异处,是你带红月教杀我御剑山庄,是与不是!” 兰姻的内心深处涌动着一层层翻涌的苦水,“偷斩渊剑、刺伤公仪庄主的是怀玉,不是我......” “怀玉?我真快要忘记这个人了,她不是早就被你杀了吗?你如今还想用一个死人来掩饰什么?” “公仪斐......你信我。” “信?如何叫我再信你?兰姻,你为了红月教,不惜将自己捧到我面前......你真是好狠的心......” 随着这句话划过耳旁,兰姻的心仿佛被沉重的碾子无情地卷压了过去,一次次,反反复复,每一次挤压都释放出几分难以言表的辛辣和苦涩。 “公仪斐......我从未想过伤害你......”兰姻脚步虚浮地朝着他走近,“我对你是真心的,我想如你的意,可是今日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我所能控制的......我真的没有骗你......” 公仪斐没有再说话,漠然地看着兰姻一步步靠近。 就在她离他只有半臂距离之时,他突然手腕用力一挣,从袖中抖落一柄匕首瞬间割断了束缚他的绳索。 所有人都未及反应过来,就连靠两人最近的教徒都没能及时阻止,只见公仪斐从兰姻怀中夺过斩渊剑,剑光出鞘,锋利的剑刃顷刻就牢牢抵住了她的咽喉。 局势逆转。 一众红月教教徒猝不及防,只得将公仪斐团团围住。 “公仪斐!你想做什么!”罗姬远远地怒斥一声。 公仪斐则反手将兰姻的手腕扣进掌中,未料她的手腕竟丝毫没有反抗之力。 来不及盘察,他死死扼住她往后退了两步,朝着台阶上的三人威胁道:“别过来!我死无妨,要是拉上你们心爱的徒儿陪葬就不好了!” 白皮在台阶上看得触目惊心:“真是糊涂啊!” 罗姬觑见这一幕,冷厉的独眼中暴露出不悦,“公仪斐!你若敢动她一下,我必灭你九族!杀你鞭尸!” 公仪斐不怒反笑,放粗了嗓子吼道:“你们血洗御剑山庄,如今我哪里还有九族!快让他们退下!放我离开!” 剑尖划破了兰姻的颈侧,一注鲜血从颈侧沿着剑锋慢慢滑落,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公仪斐知道,若是差几寸就要戳进她的咽喉要害,可他还是没有放下手中的剑。 兰姻感到阵阵剧痛从肩胛骨、手腕、脖颈这三处迅速扩散至全身,仿佛有千万根针在皮肤下窜动。 痛,好痛......痛觉麻痹了兰姻的思绪,她几乎就要失去意识。 可是罗姬不曾下令让人退开,众教徒不敢轻举妄动,他们僵持在周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公仪斐......我好痛......”说完这句话,兰姻已经是强弩之末,整个人支撑不住瘫倒在公仪斐的怀里。 公仪斐浑身猛地一颤,被恨意浸染的眼眸里腾地闪过一丝动摇之色,颓然在她耳边低声道:“兰姻,今日若你我皆死,定要同葬一处。” 江湖之水,迸流天地,你我之约,万古长明......不知为何,兰姻的耳边反反复复都是这几句话。 公仪斐的声音如同潮水一般汹涌地灌进了兰姻的耳朵里,将她弥留的心志又挽回了半分。 兰姻望着高处的罗姬,恳求道:“大师父......求你,放他一条生路......徒儿,不想死,求你!” 罗姬不由得呼吸一滞,从她表情里看不出惊诧、愤怒还是怨恨,她站在高处,从上到下审视着兰姻和公仪斐。 “人间情爱层出不穷,但破烂却万变不离其中......”罗姬红着眼,质问道:“兰姻,他要杀你了,你为何还要救他?” 泪水悄然朦胧了兰姻的眼睛。 是啊,她为什么要救长留神君?只是为了帮他渡劫吗?其实换个仙者下界来助他,结局也是一样的。 如果没有遇到他,兰姻或许能在人界过上一段更逍遥的日子。 经天地之大,她来去自由,观春色之美,余舟一芥也不会寂寞。 可是,她偏偏主动找上了他,邀他一起赏花,看雪,观海。 为什么?答案只有“爱”一个字。 纵观这一世的命簿,是死局,无解。 她原本不想与他共情,却在百般翻阅他命簿的过程中,窥见了他痴似其人的赤诚。 她或许,在第一遍看完命簿的时候,就已经爱上了这个人。 爱他本是一件无意义的事情,可是哪怕虚无,哪怕瞬息,她也只是希望能与他再见一面。 他是她的苦难,也是她的福祉。当然他与她反过来,或许也是一样的。 隔了很久,罗姬没有听到兰姻的答案,不由得握紧修罗双刀,一步步走下台阶。 “兰姻,师父还有尚未走完的道......今日恐不能为了圆你口中易碎难续的情爱,背弃红月教的使命。” 话罢,罗姬扬声下令道:“红月教众听令,杀了公仪斐!不论挡道之人是谁,一律斩杀!” "遵命!"教众们异口同声地回应,声音震耳欲聋,荡漾开了浓烈的杀意。 话音落下之际,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一瞬。 只见红月教徒们手握武器朝着公仪斐杀来。 兰姻心口一凛,撑着最后一丝力气,狼狈地挡在公仪斐,突然拉长了一声尖锐的喊叫,分外刺耳、惊心动魄—— “不可以!不能杀他!公仪斐是屠殊之子!他是青女和教主的遗腹子!” 第一百零八章 屠殊之子 罗姬的脸色瞬间煞白,红月教众亦是一片哗然。 “遗腹子”三个字似沉重到压得众人喘不过气,纷纷将目光复杂地转向公仪斐。 场面一时间陷入僵局,压抑的氛围几乎要令人窒息。 罗姬扬手示意所有人停下,“兰姻,你将刚才的话再说一遍,仔细说!” 兰姻默了一下,内心挣扎万分,不忍道:“公仪斐是青女和屠教主所生……斩渊剑的剑柄中有个暗格,里面藏有青女遗书,遗书所写皆是当年真相,请师父明察……” 此时,斩渊剑正在公仪斐手中,无人能知真假。 可是,兰姻言辞激烈确凿,又无人敢怀疑她所言有假。 兰姻浑身疼得厉害,几乎要攀靠在公仪斐身上才能勉强站着,她不敢抬眼去看他的神情,只觉得他在听到她在说出这个秘密的时候,浑身剧烈震颤了一下。 似乎内心忍受着汹涌翻腾的情绪,几乎快要崩坏—— “你怎么知道剑柄中有暗格?” 公仪斐问出了所有人都想知道的问题。 兰姻自然不会告诉他们,她是从公仪斐的命簿上看到的,否则他们都会把她当成疯子。 她只能说了一个谎,“我打开看过了……” 近在咫尺的距离,兰姻听到了身后的公仪斐嘲讽了一句,“就算你不想死,也不必编出这么荒唐的理由!兰姻,你真是个说谎成性的骗子……” 森寒的事实透入剑刃,冷入了骨髓…… 兰姻满眼都是沉痛之色,她告破了公仪斐的身世,她成了令他变成“不忠不义不孝”的罪人。 即便他现在不愿承认,也终有一天会看到藏在斩渊剑里的秘密。 “公仪斐,打开剑柄中的暗格!”罗姬冷声对公仪斐道。 公仪斐垂下眼眸,沉默了片刻,看向身前的兰姻,只见她惨白无光的脸上落满了泪痕。 他是这个世上最了解她的人,她说的话是真是假,他一听便知。 可是,他不愿承认,也不愿去证实。 即便是死,他也要带着这个真相一起去死。 想到这里,公仪斐拿剑的手松了松。 兰姻差点失去依靠,堪堪靠在他臂弯里才能站稳。 公仪斐手臂一颤,最后看了一眼兰姻追寻过来的满含痛苦的眸子,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静无波,不像是诀别之言,更像是离人的嘱托—— “兰姻,你曾问过我,若我失去了拥有的一切,会如何选择?我现在告诉你答案——我若失去一切,便不会再苟活于世……” 兰姻心里狠狠一揪,懊悔和痛苦溢于言表,“公仪斐,不要!” 话罢,她几乎想都没想就抬起了已经被搅断手筋的手臂,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拉住了他的衣袖,才止住了他后退的脚步。 然而公仪斐心意已决,扬起手中的斩渊剑,森寒的剑光一闪而过,剑芒侵人,干脆利落地割断了袖子。 兰姻瞬间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破裂的丝帛犹如他们之间的感情那样,一刀两段了…… 原本以为早已摆脱掉了命簿的禁制,而惊人的巧合和重复却似乎在嘲笑试图改写命运的人。 就算她改写了故事的走向,也改不了隐藏其中的滑稽与荒诞。 练剑场上万籁俱寂,众教徒只等罗姬指令,一齐诛杀公仪斐。 然而,罗姬的指令迟迟未下达。 她静默了一阵,目光沉重地停留在公仪斐手中的斩渊剑上,质问道:“公仪肃呢!你将他藏在何处了?” 当年,是公仪肃杀了屠殊,夺回了斩渊剑,也是公仪肃见到了青女死前最后一面……只要找到公仪肃,一切真相都会大白。 闻言,公仪斐手中的剑不由自主地往下一沉,“他在安全的地方,我不会让你们找到他的。” 顿了顿,他又道:“你们想要我的命,尽管来拿!” 话音刚落,公仪斐便将手中的斩渊剑扔在了地上。 这把沾满鲜血和杀戮的不详之剑掷地有声,声震如雷,猛然击打着在场所有人的心扉。 商灭站在后头看着这一幕,语气黯然:“这小子是不想活了吗?” 白皮也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一言不发。 就连罗姬也不由一怔。 杀,还是不杀,就在一念之间。 可是她不敢轻易下决定,若错杀屠殊之子,她必定难辞其咎…… “来人!去把斩渊剑拿过来!” 罗姬的命令一出口,就有教众走出队列,捡起地上的斩渊剑给罗姬送了过去。 就在罗姬发现剑柄下果然有机关暗格之时,一道破空声渐渐远去,只见公仪斐已经找到突破口,单枪匹马地闯了出去。 众教徒正准备要围捕他,只听罗姬厉喝一声,“住手,放他去!” 这句话喊出来的同时,所有人都惊醒了—— 公仪斐,确实是屠殊之子。 兰姻侧躺在原地,一动也不动,收紧的手指上还挂着一片残帛。 她望着眼前颠覆倾倒的世界和那个渐渐远去的身影,心里一片荒凉。 只因公仪斐离开前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只有她一个人听见了那句话—— 他说:“兰姻,但愿你能如愿以偿,守好你效忠的红月教,至少别让它毁在我手里。” 兰姻看着公仪斐离开的地方,久久不能移目,直到意识越来越弱,她的眼前方才陷入了一片黑暗。 …… 五日后。 红月教内,死气沉沉一片。 白皮手里端着药,推开了兰姻的房门,看见兰姻正蜷在床榻角落里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 白皮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将药碗放在了桌案上,“兰姻,吃药了。” 兰姻一动不动,眼睛未睁开,语气还算正常,“三师父,有公仪斐的消息了吗?” 白皮稍微松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道:“你大师父派人搜遍了整个御剑山庄也没找到人,他可能已经带着公仪肃逃出去了。” 话罢,白皮又补充了一句,“你放心,他既是屠殊之子,红月教就不会再杀他。” 听到这里,兰姻的心情却一点也没有放松下来。 即便红月教不杀公仪斐,公仪斐也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理由。 如今他还活着,是因为公仪肃还有一口气。 正如命簿所写,他会在道义和情义之间做出选择。按照原本的命轨路线,在御剑山庄灭门之后,支撑公仪斐活下去的理由还有一个聂仙谣。 可是如今兰姻改变了命簿,使得公仪斐爱上了她,也害他斩断了心中的情义。 若是连公仪肃也死了,公仪斐背负世间骂名,又该失去了心中的道义。 情义和道义双双失去,恐怕他不愿再苟活于世,只能自戕谢罪。 死局难解,兰姻不知该如何是好。 第一百零九章 信任坍塌 白皮似乎看出了兰姻的心思,他知道兰姻和公仪斐之间情谊颇深,公仪斐与她决裂必定是伤透了她的心。 如今,她又被废了二十年的内功,手筋尽断,几乎成了一个废人。 白皮有些动容,凑近几步坐在榻沿。 往常兰姻挨了罗姬的体罚,白皮也会来给她送药,倒不是真的来体恤探望她,而是借着机会来她房中抽旱烟。 这回,他却连烟斗都没有带来。 “你啊,真是为师带过最不上道的徒弟。”白皮手指轻点兰姻的眉心,“别人都知道不该往火坑里跳,唯独你就每次都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是不是爱找虐?” 兰姻睁开眼睛,虚茫的目光逐渐聚了神,眼睫微微一颤,眼眶里就蓄满了泪,“我也不知会发展成这样,三师父,我觉得好无力啊......” 白皮微微一怔,显然被兰姻这副模样弄懵了。 他甚至努力回想了一下,这些年兰姻几乎都没有掉过眼泪......就算当年她刚入教时被罗姬打个半死,也没有哭成这样。 公仪斐那个死男人,居然害他的宝贝徒儿如此难过! “好了,别哭了。男人没了,可以再找。良心要是没了,那就还可以找得更多。” “......”听完他这一句话,兰姻的眼泪刚从她的眼角滚落,就被硬生生地截断,流进了鬓发里。 白皮瞥见了兰姻颈侧的剑伤,皱眉道:“再说,他竟然舍得拿你作人质,还真伤了你......为这样的男人哭,不值得。” 默了半晌,似是想到了什么,兰姻接话道:“我也没料到大师父竟会不顾我的安危,执意要杀他。” 白皮顿时被气笑,“嚯,为师就知道你抱着剑冲过去诉衷肠那一幕,是故意给公仪斐有机会挟住你......你以为罗姬那么聪明,会看不出来吗?” 兰姻收了收眼泪,“我只是想赌一把,赌大师父对我有义,赌公仪斐对我有情,结果两个都没有......最后倒是我成了一个笑话。” 白皮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兰姻,为者败之,执者失之。世人总是盼着万事万物都能圆满就好了,可是圆满本身就是一种执念和妄念。就算有过再美好的时光,也终究会过去,你要自己想开点。” 兰姻垂下眸子,默了半响,说道:“三师父,想求圆满有何错?我只想要所有人都好好的,所有人都不要互相伤害。” “一旦生出了仇恨,你不害别人,别人也会来害你。你若执意想让结局圆满,只会更加促成它的崩坏。只有像庖丁解牛般不在意结局,才能在硬骨里游刃有余。”语毕,白皮平静地盯着兰姻,见她情绪还算稳定,便话锋一转,开口道:“说起来,罗姬也不是对你无义,至少她抓到了怀玉,将怀玉丢进了万蛇窟……你的仇,她已经替你报了。” 白皮本想说点开心的事情让兰姻心情畅快一些,奈何兰姻听完这个消息之后,脸色骤然沉了下来。 “怀玉死了?” 白皮颔首,道:“死了。” 兰姻眉头紧皱,又问:“死绝了?” 白皮又回:“死绝了,尸首都被万蛇窟里的蛇给吞食干净了。” 兰姻眼眸里的光越来越暗。 白皮明显察觉出兰姻的不对劲,她似乎并不希望怀玉死,不由疑道:“怎么,有什么不对?” 兰姻默了片刻,像是在自言自语,低声喃喃道:“她要是死了,还有谁能证明我的清白?” 白皮微抬眼眸,看懂了她的顾虑,“兰姻,若你和公仪斐彼此信任,你无需自证清白,他也会信你;若彼此不信任,即便有人替你辩白,他也会怀疑你。” 兰姻平复了一下气息,“彼此信任,谈何容易?” “在所有关系里,只有经历了信任的坍塌才会发现,所谓的信任不过是一个安全的保护壳。真正的信任从何而来,正是从我们自己这里而来。” “三师父说得太深奥,徒儿不明白。” 白皮看着兰姻,一副童颜上挂着一丝老成的笑意,“为师给你举个例子吧......你知道为什么罗姬、商灭还有为师会如此忠于红月教吗?” “为什么?” “因为信任。”白皮看着兰姻,接续道:“只要你足够信任一个人,就会承他的意,循他的道。不论他做出何种选择,都会坚定不移地跟随他、信奉他。” “三师父指的他......是屠教主?” “是的。” 兰姻撑起上半身,倚靠在床沿,突然问道:“我从未听师父们说起过屠教主的故事,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白皮微微仰起头,似是沉入了久远的回忆里,半晌说道:“他是一个呆子,即便罔顾世间骂名,也要为天下叛亡者执剑。红月教中所有人都为天下所不容,亡命之徒死不足惜,可他却给了我们第二次生命。” 微顿,白皮又补充道:“可是那些名门正派满口仁义道德,实际多为伪善之辈。他们以匡扶正道为名,行不义之事,欲绝我等性命。当年,屠殊和青女本是真心相爱,他们一人铸出了名剑,一人谱出了剑法。而公仪肃为了得到斩渊剑和剑谱,设计离间拆散两人,害他们至死都无法相守……” 兰姻唏嘘一声,“可大师父也不至于为此血洗御剑山庄,杀害那些无辜的人......” “复仇的种子一旦种下,就没有人算得上无辜。” 说着,白皮去端床头桌案上的药,就在兰姻准备伸手去接的时候,白皮开口道:“为师来喂你。” 兰姻脑子空白了一瞬,方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已经废了。 白皮舀了一勺药,递到兰姻嘴边,接续刚才的话题说道:“有信就有道,若信不同,则道不同,反过来也是一样的。” 兰姻和公仪斐注定是两条道上的人,她早该有心理准备的。 想到这里,兰姻突然觉得有些恶心反胃,忍不住干呕了一下,竟把刚才喝下去的药都吐了出来。 白皮见兰姻不对劲,连忙为她把脉,检查了片刻,他突然惊诧道:“你什么时候怀上身孕的?怎么都不告诉为师?” 兰姻浑身一颤,下意识看了一眼小腹,一脸不可置信地说道:“我......怀孕了?” 她和公仪斐......有孩子了?还是一次就中了的那种? 白皮收回手,蹙眉道:“是公仪斐的?” 兰姻心虚地点了点头。 白皮不太开心,“你和他尚未拜堂就有了孩子,这事情要是被罗姬知道了,她指不定会大发雷霆,徒手撕了公仪斐。” 兰姻也是心绪未定,不由自主的说道:“虽然这事确实有些出格,但是大师父总该念及公仪斐是屠殊之子,不会伤害他的吧?” 听完兰姻的话,白皮眉头皱得更紧,“不管罗姬怎么想的,在为师眼里公仪斐就是个外人,你才是为师从小养到大的好徒儿。如今你和他有了孩子,为师说什么也要把他抓回来负责!” 兰姻睫毛颤了颤,本想说点什么,但腹中的恶心突然又涌了上来,只得咽下了想说的话。 ...... 一晃两个月过去了。 兰姻害喜难受,没有食欲,她的身子又因为在地牢受虐后失血过多,导致胎像不稳,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半睡半醒之中度过。 兰姻微微隆起的肚子被罗姬看出了端倪,罗姬果真如白皮所说“大发雷霆”,加派人手去寻找公仪斐。 奈何公仪斐就如人间蒸发一样,消失在了江湖之中。 这日半夜。 兰姻腹中坠痛难忍,额上布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汗,在旁守夜的教徒不敢耽误,连忙跑去禀报了白皮。 白皮赶来的时候,外袍都没有披,穿着睡袍单衣就给兰姻把脉。 迷迷糊糊之间,兰姻吃力地睁开眼睛,看见白皮深深蹙着眉头,“三师父,帮帮我......保住孩子......” 白皮看着兰姻那张比纸还要白的脸,心里无端端一阵刺痛,“胎像太险,我不敢冒险施针......” 后半句话,白皮没敢告诉兰姻—— 若兰姻执意保住这个孩子,日后生产之时恐怕也会耗掉她大半条命力。 兰姻疼得闭上了眼睛,痛苦不知又经历了多久,她那干裂的双唇微微启开,发出微弱的低唤声。 白皮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本能地俯身靠近她—— 只听兰姻在他耳边几乎低不可闻的喃喃,“公仪斐……我不逃了,你来找我好不好?” 白皮听完,眉头蹙得更紧,“公仪斐公仪斐,这个时候还想着公仪斐,那个狗男人现在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逍遥快活了!” 此话一出,兰姻的身体愈发痛了起来,沉重的梦魇将她的神思拉入了无尽的噩梦之中。 与此同时,罗姬听到消息大步赶来,一进门就看到兰姻被汗水濡湿、憔悴残败的身躯。 罗姬脸色一沉,朝着白皮冷声问道:“怎么样了?” 白皮忽然拉着罗姬往外走,等到了无人之处,才开口道:“胎像已险,看这样子怕是撑不过三天,只能保一个弃一个......而且我医术不精,不敢轻易下针,恐怕要去山外找名医来治。” 罗姬握紧拳头,盯着漆黑一片的屋内,对白皮说道:“先保住兰姻,三日之内,我带柳素问过来。” 听见“柳素问”这个名字,白皮的眸光明显顿了顿,“药王谷的柳素问?她不是......” 二十多年前,红月教为寻一株草药而冒然闯入药王谷,被谷主柳素问发现后,红月教就放火烧了大半个药王谷...... 如今,罗姬竟然要去请柳素问过来看脉? 光是这一串念头闪过脑海,白皮就觉得此举难上加难,刚想开口反驳,却见罗姬转头看着他,肯定道:“她要是不肯过来,我就再烧她一次药王谷!” 第一百一十章 人命关天 屋外倾盆的大雨不绝于耳。 沉魇梦中的兰姻被一道惊雷吓到,胸口心悸难受,加上腹中的剧痛将她的一丝意识扯了回来。 “兰姻别怕,罗姬去替你找神医了......”白皮坐在床头,不停地擦拭着兰姻额头上的冷汗。 这汗擦干了又冒出来,怎么擦拭也擦不干净。 似乎是疼得厉害,兰姻侧过来蜷缩着身体,失了手筋的双手无法收拢,只能无力地垂在胸前,想要抓住什么却又抓不住。 兰姻喉咙里带着一丝痛苦的呻吟,“斐......” 白皮听到那一声低唤,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正想着把她的身体扶正睡稳,她的脑袋就轻轻靠过来挨在他的手背上,恍如梦呓般地喃喃,“不是我......不是我的错......” 不一会儿,白皮的手背上就被兰姻的眼泪沾湿了一大片,“兰姻,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此时,药王谷。 夜幕如墨,铺天盖地的大雨在死寂的山谷中织成一道道帘幕。 一众红月教教徒将谷中的一座木屋团团围住,屋檐滴落的水珠连成一线倾泻而下,烛火隔窗映照出木屋之内的一道人影。 他们已经从傍晚一直对峙到了后半夜,屋里的人还是不愿出来。 罗姬手执修罗双刀,再也忍不住,隔窗放话道:“柳谷主,人命关天!我再给你半盏茶的时间,要是你还呆在里面不出来,休怪我冲进来绑人!” 雨幕中沉寂了片刻。 正待罗姬将要派人冲进屋里的时候,屋里终于传出响声,比起罗姬怒意冲天的气势,那声音要平静许多—— “你若执意要冲进来,老身一条命,你就当场拿去吧。” 话音刚落,几乎是同一时刻,罗姬挥了挥手,制止了身后的教徒。 她强压住怒意,咬牙冷声道:“柳谷主,你要怎样才肯跟我走?” “老身医术不精,不敢给红月教的人诊脉,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罗姬手中的修罗刀不由得握紧,“你为何记恨红月教?就因为当年我们烧了你半座山?” 话罢,隔了很久很久,罗姬再次艰难开口道:“若是因为那件事情,那我向你道歉!” 蜡黄的烛光照满整间屋子,原本投在窗上岿然不动的影子微微转了个身。 罗姬见柳素问有所动容,连忙往前快走两步,对着那道影子说道:“柳谷主,医者当慨然入世,兼济苍生。若你见死不救,今后还配再诊谁的脉!” 屋里的影子停在了窗边,却不再说话。 大雨里只剩下了无尽的沉默和等待。 此刻,商灭站在后面的一座木亭里,望着屋前淋雨的罗姬,终是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 他硬着头皮扔掉了手中的油纸伞,双膝跪在了木屋前,扬声道:“在下红月教执情司司主商灭,当年放火烧了药王谷的人是我,柳谷主要怪就怪我!我徒儿命悬一线,还请柳谷主医者仁心,出谷为其诊脉!” 说完,商灭又补充了一句,“若柳谷主能治好我徒儿,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罗姬没想到商灭会有此举,眉间微微一怔,随后怒意闪过,想说些什么,却还是没有开口。 而商灭这一举动,惹得身后所有教徒都不知所措。 他跪了,他们就没有不跪的道理。 顷刻间,刀剑落地,围在木屋一圈的众教徒全部跪在了泥地里。 罗姬双手紧握成拳,深吸一口气,独独一人站在雨中。 她紧锁眉头,忍受着手下的人在别人面前下跪。 这是红月教有史以来最大的耻辱,简直比当场凌迟她还要难受! 屋内和屋外的气氛已经紧绷到,随时都有可能破裂崩塌的程度。 良久之后,只听屋内传来了柳素问的声音,“老身不愿出谷,还有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 窗口的影子动了动,转而走到了门口。 “你自去问御剑山庄数千惨死于红月教刀下的无辜之人。”柳素问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悲悯,“老身与御剑山庄的公仪肃老先生乃是世交......月前,他却死在了老身的诊台上,他身中之毒就是你们红月教的人下的。” 接着,紧闭的木门终于缓缓打开。 柳素问一手提着药箱,一手拄着拐杖,缓缓走了出来,屋内燃着火星子,一只大肚壶内注满了正在沸腾的草药汤液,药味盈鼻,苦寒至极。 她远远看着屋外跪了一地的人,随之将目光落到了为首那人身上,只见那只独眸里隐约透着不怒自威的杀意。 鬼眼罗姬,凶名最盛——柳素问忽然想到了世人对此人的评价。 果然很贴切。 面对罗姬,柳素问眼睛未眨一下,平静地开口道:“谁下令屠杀的御剑山庄,就谁跪。” 柳素问的意思,是要罗姬跪下。 突然间,四周的喧嚣之声戛然而止,一片死寂弥漫开来,让人不禁感到一种超乎寻常的窒息。 无数红月教教徒屏住呼吸,不敢直视罗姬那愤怒而威严的眼神。 虽然这是一个雨夜,但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烈日当头的感觉,整个天地仿佛被拉到了极限点上的弓弦,在濒临断裂之时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商灭也未曾想到,柳素问这个老太婆胆敢挑战罗姬的尊严——要求罗姬亲自下跪! 他原本以为自己这一跪,好歹能给柳素问一个台阶下,奈何她这般不识好歹! 自负心高气傲如罗姬,又怎会接受这样的挑衅之举? 颜面扫地是小事,要她承认屠杀御剑山庄是错误之举,才是重中之重。 想到这里,商灭不禁有些害怕,怕罗姬忍不住杀了柳素问。 就在担心此事的同时,商灭却听罗姬大笑了起来。 “我这辈子从未跪过任何人,不跪天地、不跪英灵、不跪朝廷......” 商灭大气也不敢出,心道果然。 然而下一秒,商灭神色一滞,只见罗姬撒手将修罗双刀倒插在泥地里,单膝重重砸进了积水的地上,顿时泥浆飞溅,高迸三尺。 “今日,我罗姬借药王谷一跪,以谢御剑山庄无辜枉死之人,恳请柳素问谷主救我徒儿一命!” 说完这句话,罗姬便双手抱拳,缓缓低下了头。 两行晶莹的水珠顺着她紧皱的双眉滑落,悄无声息地沿着她的面颊流淌而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刹那停滞了很久,罗姬的目光投向门口的柳素问,“柳谷主若已准备好,就请随我移步红月教。” 柳素问一边拄着拐杖轻敲地面,一边提着药箱迈出门槛,“走吧。” 罗姬闻言松了一口气,弯腰拾起了泥地里的修罗刀。 就在她起身的同时,一道锋利的铁箭从屋内破空而来,直直刺入了罗姬的肩头。 众人大惊失色,纷纷弹起身来,手执武器对向藏在木屋内的人。 公仪斐走出木屋的时候,罗姬几乎同一时刻皱起了眉头。 柳素问下意识侧过身挡在了公仪斐面前,轻斥道:“稳不住性子!出来作甚?” 公仪斐手握望春剑,眼里带着一股狠辣诡谲的杀气,“我要为爷爷和兄长、为御剑山庄枉死之人,复仇!”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一尸两命 与此同时,谷中的雨越下越大,雨幕模糊了众人的视线,也不断冲刷着罗姬肩头流出的血水。 罗姬握紧修罗双刀的手往下一沉,心里苦笑一声。 她曾多次劝告兰姻“不要放下手中的武器”,这回她却自己破了例。 伤她之人,还是她誓死效忠的屠殊之子。 “当真是可笑至极!公仪斐,你可知道,你舍命救护的好爷爷是你不共戴天的杀父仇人!”罗姬大声开口,“而你拼死守护的御剑山庄,实是害你父母生不得相守、死不得同葬的罪魁祸首!” 公仪斐握在剑柄上的手紧了紧,拇指向上顶开了剑鞘,“妖言惑众!我自出生就是御剑山庄的人,即便血肉剐尽、骨骼皆断,我也当护其左右,誓要与红月教为敌!” “就算你的信仰真如你所言坚定不移,也改变不了任何事实真相!你所谓的道义在哪里?你可曾想过今日御剑山庄的荣光是建立在你生父的血肉之上得来的?” 轰然崩塌的情绪凝成了恨意,瞬间蔓延至公仪斐的四肢百骸,“你们这群邪魔歪道,今日一个都休想活着离开药王谷!” 话罢,剑光出鞘,杀气崩裂。 正当双方将要动手之时,商灭大喝一声—— “公仪斐,若明日子时之前,柳素问赶不到勾魂山,兰姻就没命了!”商灭顿了顿,补充道:“一尸两命!” 此话一出,公仪斐突然顿住脚步。 这个消息就像一把锋利的刀,直接捅穿了他的心,他几乎快要拿不稳手中的剑,身体里的每一条神经都在震颤,“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公仪斐的目光紧紧锁定在商灭身上,企图在对方的眼眸中搜寻出一丝欺骗的痕迹。 “兰姻已经怀有近三个月的身孕,孩子是你的,只是这几日有滑胎之像......你若还想要这个孩子,就让我们带柳谷主回去。” 面对商灭坦诚的目光交战,公仪斐的内心瞬间崩溃了壁垒。 一种难以言喻的喜悦伴随着深藏不露的忧虑,在胸腔间交织成一种复杂而炽烈的情绪波动,犹如初春河畔骤然涌动着融雪的大河一般翻涌不止。 只是“滑胎之像”这四个字狠狠压在了他的心头。 兰姻怀了他的孩子,是他的孩子,是军医曾说再难有子嗣的情况下怀上的孩子...... 一面是他此生挚爱,一面是灭门之仇。 他该怎么选?怎么选都是错! 思及此处,公仪斐心头的痛楚更是难以令人呼吸,眼前的雨幕瞬间就模糊了视线。 就在这时,木屋之内忽然响起了一阵行将就木的咳嗽声,公仪斐忍不住退了两步,回头去看屋里病榻上的公仪肃,“阿爷!” 罗姬清晰地听到了这道熟悉的声音,狠厉道:“柳素问,你敢骗我!公仪肃那个老匹夫竟然还活着!” 柳素问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她提着药箱走入雨中,“老身随你们去红月教,你们别伤他们!” 罗姬不答话,只是冷冷地盯着公仪斐和屋里那只正在沸腾燃烧的药壶。 商灭观此情景,知道罗姬陷入了两难,索性拉住罗姬的胳膊,替她作出了抉择,“公仪肃大限将至,不用你杀他,他也快死了......回去救兰姻要紧!” 似乎是被最后一句话刺痛,罗姬握紧拳头,终于做出了有史以来最难的决定,下令道:“撤!” ...... 公仪斐不语,也没有继续追杀红月教等人。 他看着暗潮汹涌的雨夜渐渐恢复了平静,心中却翻江倒海再难平静下来。 紧接着,屋里再次传来咳声,“斐儿。” 公仪斐的思绪瞬间被拉了回来,他快步走向病榻,病榻上那人脸上挂满了疲惫和憔悴,瞬间苍老了几十岁。 “阿爷,我在这里。”公仪斐紧紧握住了公仪肃青筋暴露的手掌。 “斐儿,扶我坐起来。” 指尖的颤抖透露出事态的严重,公仪肃到底是老了,不再像年轻时候那样有力。 公仪斐轻轻地将他扶起,又轻轻垫上了一只软枕让他靠着更舒服些。 “阿爷,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吗?”放下心中的不安和焦虑,公仪斐低头轻声询问道。 公仪肃的脸色在昏黄烛光下显得苍白无血色,咳嗽的声音好似能把空气撕裂出一丝丝不和谐的氛围来,“孩子……我这一去,将来的事情需要你来做决断了……重建御剑山庄的责任,你要担起来……” “阿爷,别说这些丧气话……你不会死的,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阿爷……” “我身体如何,我自己清楚。”公仪肃似乎积聚着自己生命中仅存的力量去讲述着某些重要事情,“人间道,周旋我已久。今日将死,方知我是我......我这辈子,作为公仪肃,一路行径至此,从未后悔过任何决定;可是作为你的阿爷,我有悔……我有悔啊!” 公仪肃的声音虽然微弱却异常猛烈地撞击着公仪斐的心扉。 “阿爷,别说了......”公仪斐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无论是对我的养育还是对庄门的责任,您都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只要有我在,就无人敢说您的不是。” 公仪肃沉重地喘息了一口气,空旷的木屋内仿佛回响着两代人的仇恨和羁绊,“斐儿,你知道我为何要将望春剑交予你继承,而非将天下最强之剑‘斩渊’赐予你吗?” “为何?” 公仪肃的目光落到了公仪斐腰悬的望春剑上,“因为斩渊是一把必杀之剑,手执此剑,必将永悬仇恨,所以我赐你望春,是想予你芬芳,予你晴朗……” 屋内的空气似乎凝固了几分重压和苍凉,公仪肃再次咳嗽了两声,随着咳嗽声的平息,他的目光渐转深邃。 “斐儿。”他转头望向窗外,浩大的雨幕之中隐约传来几声雁鸣,“还记得当年初握望春剑时,你的自信和潇洒吗?” 公仪斐的眼前闪过无数过往的画面,那些年幼时的记忆早已被岁月熨平,而此刻却如潮水般汹涌澎湃而来,“记得。” “好,你要记,就要记住一辈子。”公仪肃的言语中带着一丝回忆和惆怅,“可怜我公仪肃这辈子坐拥江湖剑客榜首,行至如今老朽之年才明白,剑道非关技艺本身的高下之辨,而在于承载其中的信念与道义能否经得起岁月荡涤。” 断续的话语将公仪斐拉回了现实,“斐儿,记住吧——武功再高也斗不过天命,不论你手中握的是望春剑还是斩渊剑、是要护芳华还是要杀宿仇,都不能让心蒙尘、执念妄深,只有这样你才不会被它拖入无法回头之境……” 话音未落,木屋之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公仪斐心中一紧,隐约察觉到了不祥的杀气。 门外的声音愈发逼近了木屋的每一寸角落—— “公仪肃,你这个老匹夫,死到临头还有这么多废话!”一声冷笑划破天际,只见罗姬去而复返,形如猎豹般矫健利落地出现在门口。 公仪斐瞬间拔剑出鞘,将公仪肃护在身后。 然而,公仪肃却突然伸手钳住了公仪斐的手,冰凉的指尖一直冷透了骨骼。 在那双干枯的手掌缠上他脉门的一瞬间,公仪斐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纯阳内力正在源源不断地纳入自己的体内,“阿爷,你这是做什么?!” 不仅是公仪斐惊讶于公仪肃的举动,就连罗姬也不敢贸然上前,稍有不慎打断,必将使二人经脉寸断。 “斐儿,前路未定,四时迭起,江湖大变将至!今日我把毕生功力全部传授给你,以我这条烂命,以御剑山庄枉死的数千条性命,助你永塑剑心,护御剑之道名扬千古!” 气劲流转之间,公仪肃额上青筋突显,他的神情中却带着决绝和坦然,他的双手牢牢地锁住了公仪斐的脉门,不容对方有丝毫反抗。 公仪斐看着眼前公仪肃逐渐衰老而惨白无色的脸庞,仿佛时间静止了似的,内心波澜起伏,“阿爷……” 当最后一缕真气缓缓进入体内之时,两人的手终于脱离了原本互缠的姿态。 那一刻,公仪斐反手扣住了那双干枯的手腕,紧紧抱着气息全无的公仪肃,一颗颗泪珠无意识地从眼眶滑落了下来…… “阿爷!!” 公仪斐的声音在罗姬的耳畔回响,如同洪钟大吕,声声震撼着她的灵魂—— 罗姬见他浑身氤氲着煞气,忽而不安忽而又渊渟的心海中激起了一丝难以名状的波动,“少主,公仪肃不是你的阿爷,红月教才是你的家。我等祈盼二十五年,承教主屠殊之意,还请少主归家!” 公仪斐缓缓抬起头来,目光如电划破苍穹的夜幕,定定地落在罗姬的身上,“回家?回哪个家?我的家,我的家人早就被你们毁了!” 话罢,公仪斐紧握剑柄将全身内力凝聚于剑尖,随着一声狂吼,剑刃如流光闪过,贯穿了罗姬的左心房。 转瞬间,罗姬只觉强大的气浪直逼胸口,一口鲜血忍不住从喉头喷涌而出。 气浪碰撞的瞬间,天地为之变色。 木屋之内尘土飞扬,火堆上的药壶伴随着内力震荡而爆裂四溅;木屋之外,半空中的雨幕仿佛也被这股力量分流斩断。 沉寂良久之后,公仪斐看着地上的一滩血污和罗姬的尸首,立誓道:“阿爷,放心!我定不负你此生所托!剑全人在,剑断人亡,八尺微躯不惜于天下正道鞠躬尽瘁!从今日起,我公仪斐与红月教不共戴天!!” 第一百一十二章 杀人诛心 梦中,是临安城里的那间小院,院中的杏花树开得正盛。 兰姻抱着铜镜站在树下,铺天盖地都是花雨,纷纷扬扬洒在兰姻的发间。 公仪斐手持画笔,还是那副眼带笑意、刻意刁难的模样,“别动,镜子歪了。” “再抬高一点......往左一点......” “不是往你的左手边......再下来一点......不对......” 那朦胧而温柔的感觉,上上下下,远远近近,不知道是越来越远,还是越来越近,最后都被一阵剧痛磨灭了。 屋内的床帐被高高掀起,仆童进进出出,端着干净的白布和水盆进来,又端着殷红的布巾和水盆出去。 屋里燃烧着数十个火盆,热气升腾起在空中,兰姻却觉得好冷好冷。 她的身子被火光镀上了一层阴郁的暗红色,满脸的汗浸湿了她的眼皮,模模糊糊看不清事物,只觉得眼前有一大片血色遥遥刺来。 “孩子保不住了。” “水!快点!” “老身要帮她排出淤血,过来帮忙!” “快!按住她,别动!” ...... 兰姻紧咬着唇,无力地躺在床榻上,她的呼吸急促而紊乱,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一滴地流失。 疼痛吞噬了她所有的意志,只能听见耳边有道声音不断地告诉她该怎么做。 屋里的火光映照着她苍白的脸庞,使她看起来愈发脆弱。 白皮站在屋外,听到“孩子保不住了”那句话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闭了闭眼,手指握成拳,咔嚓做响。 “不是说三天就回吗?为什么晚了?” 商灭站在白皮身后一丈远的地方,心里无端端生出一丝悔意,“我们在药王谷遇到了公仪斐,被他耽搁了一些时间。” 白皮张开眼睛,眉心微微蹙着,转头道:“你和罗姬一起去的,为什么只有你一人回来?” “她说要去把公仪斐带回来。” 白皮闻言,面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沉闷,“你放她一个人去?” 商灭此时此刻才被点醒,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罗姬还没回勾魂山,必定是出了什么事情。 商灭不语,白皮也不语。 两人对视了一眼,周围的一切都仿佛沉寂了下来。 ...... 两日后。 一道天光透过半卷的床帘,照在了兰姻的眼皮上,她条件反射地偏了偏头,试图避开这道刺眼不适的光线。 就在这时,耳边响起了细微的脚步声。 “小丫头片子,醒了?”商灭的声音里夹杂着些许倦意和深深的庆幸。 兰姻缓缓睁开眼睛,适应了一下久违的阳光,坦然而平静地看着商灭,启唇唤了一声:“二师父......” 话罢,兰姻抬手抚上了自己的小腹,那里还有些隐隐作痛,只是先前微微隆起的弧度已经消失不见。 顷刻间,兰姻的双手失去了力气,全身都像是溺水一般不断往下沉—— “孩子,没了?” “没了。”商灭不加任何掩饰地复述了这个事实。 兰姻眼底划过一抹沉痛,忽然想到了什么,又问道:“公仪斐找到了吗?” 听到这个名字之后,商灭的脸上露出了嫌恶之色,“以后不要再提他了。” 兰姻见商灭神色有异,立刻追问:“发生什么事了?” 商灭冷冷开口,话里带着一丝沙哑,“还不明白吗?让你怀孕的是他,害孩子没了的人也是他......他不肯回红月教,他选择了御剑山庄,弃了你和你腹中的骨肉。” 兰姻嗓音微弱,颤抖道:“不会的。” 商灭望向兰姻泛着泪光的双眼,微微皱眉,“你自己心里清楚,那日他与你割袍断袂,你们就注定是两条道上的人了。” 兰姻不再追问,只是不停地摇着头,执拗地说道:“不会的,一定还有方法补救......” 一切都在沿着命簿的轨迹慢慢进行,她又该拿什么补救?她明明知道结果亦会像上一世那样两败俱伤,可是她就是放不下...... “小丫头片子,你最好祈求不要让我再见到公仪斐。”商灭冷冷道:“若再见到他,我必会杀了他。” 兰姻眸光一滞,心中的不安如潮水般蔓延,“二师父?为什么?” 明明她出事之前,商灭还不是这个反应,为什么她醒来之后,好像有什么东西悄悄变了。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她意料之外的事情。 商灭凝望了兰姻好一会儿,息怒交替间,他语气中不难听出压抑的愤怒和无奈,“罗姬死了,公仪斐杀的。” 兰姻的心如坠冰窟,急切地开口想寻一个解释或者转折,“不可能,大师父怎么会死呢?她那么强,她怎么会死?” “公仪肃死前将毕生功力传给了公仪斐,是罗姬仁慈了,她对屠殊之子下不了手,才不慎让公仪斐得了杀她的机会。” 兰姻的心脏咚咚地跳着,似乎要跳出胸腔一般。 她紧咬下唇,渐渐尝到了一丝腥咸,泪水无声息地浸润了她的双眼,在眼眶中打了个转后,便如断线的珍珠般滚落而下。 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痛感在心底里蔓延开来,浸湿了空气的每一寸空间。 “不会的......” 商灭看着兰姻憔悴衰弱的脸色和不断滑落脸颊的泪珠,心底不禁涌起一股酸楚和无力,“小丫头片子,二师父只问你一个问题。” 说着,他凑近兰姻,冷声道:“若师父们和公仪斐打起来,你帮谁?” 兰姻抬起通红的眼圈,定定地看着商灭,不说话。 沉默了很久,商灭微微皱眉,逼问道:“你会帮谁?” 兰姻的眼睛里闪过迷茫和挣扎,大颗的泪珠积聚在下巴,一开口就抖落了无数泪水,“二师父,我自四岁起就拜入红月教,一直把三位师父当作家人......可是若真有这么一日,师父们要与公仪斐执剑相向,我或许......或许谁也不会帮。我会挡在你们中间,用我的命,殉你们的道。” 商灭闻言,眉宇间的愁云更深了一层,“蠢货,谁要你的命。” 看着兰姻满是泪痕的脸,商灭忍不住伸手抚上了她的脸颊,替她拭去了眼泪。 奈何她的眼睛就如同泉眼一样,关不住眼泪,她脸上的泪怎么也擦不尽。 隔了一会儿,商灭稍显不耐烦,“好了,别哭了,我不骗你了——罗姬没死。” 兰姻恍然怔住,空洞如深潭的眼睛里此刻突然出现了一丝光亮,“您说,什么?” 商灭收回手,扬唇笑了笑,“别人的心脏都在左边,罗姬的心脏偏偏长在右边,公仪斐不知道,所以罗姬捡回了一条命。” 兰姻眼波微闪,嗔怒道:“二师父,你什么时候跟三师父一样学会骗人了!” “怕你心里的郁结太深,帮你疏散疏散。” 话罢,商灭收敛了笑意,“怎么样?哭出来,好受很多了吧?” 兰姻闭眼缓了一缓,再睁眼,说道:“嗯......就是肚子有点饿了。” 话音刚落,只听耳边传来商灭微微带着笑意的声音:“等着,我去给你拿吃的。” 商灭轻轻合上房门,正好撞见匆匆赶来的白皮。 白皮满头是汗,焦急问:“兰姻醒了吗?” 商灭点了点头,“醒了。” “她状态如何?” “不算好,也不算坏。” 白皮在门外踌躇片刻,又退了回来,暗自嘀咕道:“那这件事情还是不要告诉她为好。” 商灭微眯双眼,“出什么事了?” 白皮将商灭拉到一旁,生怕屋里的人听到什么,小声道:“现在公仪斐的身世在武林中传开了......两日前,他抬棺回了御剑山庄,庄内仅剩的百名弟子以不仁不孝之名将他赶了出来……听说他现在还跪在庄门前不肯离开……事情就是这样。” 商灭抚了抚下巴,道:“这不是好事吗?身世之命摆在眼前,御剑山庄不要他也情有可原,要是真到了穷途末路,就算他不想回红月教也得回来。” 白皮却不认同他的观点,“真能有这么顺利吗?他都把罗姬伤成那样了……” 商灭胸有成竹地笑了笑:“你是怕他疯了杀上勾魂山?还是怕他想不开自戕?” “我看这两件事,那小子都能干得出来。” 商灭叹了口气,道:“那这样吧……你以兰姻的名义去给公仪斐送一封信,虽然不能确保他看完信之后就放下仇恨,但是至少能保他不去寻死。” “信?什么信?” “最普通的那种就行,信里就写十二个字。” “哪十二个字?” “孩子没了,从今以往,勿复相见。”商灭笑了笑,接续道:“为保证情真意切,你再在纸上弄两滴眼泪上去。” 此计一出,白皮登时皱紧眉头,“苦肉计,有用?你是想赌公仪斐对兰姻尚有感情在?” “不是赌,是有十足的把握。” 或许旁人看不明白,但商灭却看得很清楚—— 公仪斐这辈子就是个情种,什么家仇旧恨,什么以命殉道,在他心里都比不过兰姻来得重要。 他啊,就是嘴硬。 割袍断袂,诛的是人;一封家书,诛的是心。 且看公仪斐读完信之后会不会痛了。 当然,商灭不用想就知道:若真失去了兰姻,公仪斐铁定会痛,而且会痛得半死不活。 第一百一十三章 归去来兮 又一年春去秋来。 九霄阁外秋风习习,菊花黄了叶片满盈,月上柳梢头,清辉洒满了古朴的石阶。 而阁楼之内却是一番热闹景象。 酒炉正沸,还是那个说书人,饱满的声线穿透着每一个角落。 “话说临安知府宋时覃的独子宋景云可真是个鬼才,先前说到他自两年前从琉球鬼狱回来之后,就全身心地投入科考之中。听说他去年第一次参加科考,在卷子上画了幅春宫图,考了零分!今年他第二次取得了生员资格,你们猜结果怎么着?” “哈哈哈!怎么着?该不会又画了幅春宫图吧?” “非也非也~”说书人吊足了众人胃口,“这次的考卷题目是‘如此则安之动心否乎’,这个题目看上去没头没脑的,但实际大有文章!” “宋景云读书不多,却记得《公孙丑上》文章里是这样写的——公孙丑问孟子: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如此则动心否乎?孟子的回答是:否,我四十不动心。” “宋景云想啊,孟子说自己四十岁之后就不动心了,也就是说四十岁之前肯定动过心。于是,他提笔一挥,在卷子上写了三十九个动动动动动!” 此话一出,众人皆啼笑皆非。 说书人话锋一转,“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从前,宋景云和御剑山庄那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公仪斐经常混在一起,如今他这不着调的处事之风,怕就是从公仪斐身上学来的!” 听到“公仪斐”这个名字,众人颇有微词,纷纷吵了起来—— “公仪斐这个祸害怎么还活着!公仪肃老庄主养育栽培他二十五年,他却害得御剑山庄几乎被灭门,还和魔教妖女勾搭在一起生了个孩子!简直是不仁不孝之徒!” “就是啊!公仪斐这厮真不是个东西,听说他还夺了公仪肃的毕生功力!” “你从哪里道听途说来的消息?” “这可不是道听途说——“ “对了,我还听说公仪斐根本就不是公仪氏的血脉,而是红月教大魔头屠殊之子!” “没错!我还听说就在一年前,御剑山庄灭门惨案发生之后,公仪斐回到御剑山庄收拾残局,红月教却派人送来了一封信。公仪斐看完信之后,就将御剑山庄弃之不顾、公然叛逃了!如今御剑山庄群龙无首,一盘散沙啊!” ...... 楼下的酒客们讨论地热火朝天。 兰姻在楼上的厢房内,不紧不慢地给铜炉里的盛火添柴,一旁侍立的童子忙着上桌换了一壶新鲜的煮酒。 “上个月你出的计策帮本王顺利拿下了幽、镇二州,收复燕云十六州指日可待,你想要什么报酬,本王都可以应允你。”李羡安身着一袭常服坐在桌案对面,脸上仍是一幅严肃的模样。 兰姻用手中的木棍拨弄着铜炉内的火堆,斜眼看了他一眼,“什么报酬都可以?” 话罢,兰姻似笑非笑地补充道:“那晋王殿下去把公仪斐绑来见我吧。” 李羡安顿了顿,“这个不在本王的能力范畴之内。” 兰姻盯着火堆,抬头道:“他如今在殿下军中做事,殿下的命令就是军令,他敢不听殿下的吗?” 一年前,公仪斐得知孩子没了,走投无路,陷入两难,不论怎么选都是错...... 后来,李羡安应兰姻所托去游说公仪斐,公仪斐无颜置身于江湖,乐得投诚。而李羡安也乐得贤才,将公仪斐安排在军中,封了监军之职。 一年下来,平安无事。 李羡安想到这里,把话题拉了回来:“你如今也常替本王办事,却不尽然听本王命令,换做是他也一样。” 兰姻斩钉截铁道:“那不一样,我与殿下只是利益之交。” “本王看得出来,你帮本王的前提是本王可以帮公仪斐......” 兰姻笑了笑,扯开话题道:“还是掌权者多谋略,什么话都被殿下说得绕来绕去的。” 李羡安不被她带跑偏,继续说道:“你既然这么在乎他,为什么不亲自去找他,非要借本王来帮他?” 兰姻低下头,手里的木棍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火堆,嘴角不由得腾起一丝苦笑,“见他?他现在估计恨不得往我心窝子捅上几剑才痛快。” 兰姻说得轻描淡写,正想将话题扯开,却听李羡安默默地提醒道:“你再这样弄,火就要被你熄灭了。” “哦,抱歉。”兰姻讪笑着将木棍扔进了火炉里,拍了拍手,起身逃避道:“时间差不多了,我该回去了,今日就聊到这里吧,殿下。” “等等。”李羡安叫住兰姻,“你不想问问公仪斐的近况吗?” 兰姻下意识说道:“有什么可问的?” 李羡安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不说话。 兰姻却迟迟没有迈步,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了眼火堆,复又坐了回去,“火还没灭,殿下想说什么,我洗耳恭听。” 李羡安抬眼盯着她,破天荒地笑了笑。 兰姻一见他的表情,略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目光,“不是我主动要听的,是殿下求我听的。” 李羡安面色不改,摇了摇头,“能让本王求人听话,你还是独一份。” 兰姻给他添了一盏酒,语气稍缓道:“晋王殿下说吧,顺便讲讲你下一步准备攻克哪个据点?” 李羡安不紧不慢地说道:“这阵子朝中动荡,契丹依旧蠢蠢欲动,少帝有迁都之意,途径陇西,下令让晋军护送,本王已经派公仪斐领兵驻守在香罗城待命了。” “嗯。”兰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道:“少帝积弱,宦官当权......临时迁都十有八九会引来藩王篡位之祸,朝廷明知这么做会成为众矢之的,却还是下令让殿下护送——不是想自投罗网,就是在造谋布阱。” 李羡安听到这里,径自抿了一口酒,“本王在与你说公仪斐,你却与本王谈国事?” 兰姻看似不在意地说道:“这不是同一件事吗?” 李羡安顿了顿,说道:“故地重游,或能抚平旧伤之余,解开心中死结......你要不要跟本王一起去香罗城见见他?” 兰姻若有所思,猜到了李羡安想做什么,于是说道:“晋王殿下恐怕不是想让我去香罗城见他,而是想让我去帮你堵住悠悠众口吧?” 李羡安目光穿透窗外那片朦胧的月色,欲言又止。 兰姻见他如此,就知道自己猜对了,“这件事情有点危险,我如今被废了二十年功力,空有一副投机的头脑。而你这事关乎天下存亡,若是败了,跟着你的人可都是会掉脑袋的......” “既然要争,就必然要求胜。本王的亲兵会护你周全,而你此行只需要以易容示人即可。”李羡安转眼看向兰姻,复又问道:“还是说,你不愿帮本王?” 兰姻伸出一根食指左右摇了摇,勾唇笑道:“可以帮,不过得加钱。” “可以,你要多少。” 李羡安竟然破天荒地想也不想就答应了给钱,这可不符合他平时的作风。 兰姻想到这里,狮子大开口道:“那就......朝廷一品大官的俸禄,五十年起步吧?” 李羡安定定地看着兰姻,鬼使神差地伸出右手小拇指,勾上了兰姻的食指,“成交,拉钩。” 兰姻一愣,“拉钩?什么意思?” 李羡安手指头僵了一下,忙收回手,显得有些无措,但又很快恢复正常,肃然道:“这是本王年少时和先父做约定时的手势,代表达成盟约。” “哦。”兰姻淡淡地应了一声,突然想到眼前这个身高九尺的男人竟然还会有这么幼稚的一面——真的......好好笑啊! 兰姻忍不住捂着肚子笑了起来,笑得肚子疼。 李羡安满脸黑线,眼风斜过去看着兰姻,登时觉得有些无地自容。 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他怎么会想到和她拉钩呢? 自讨没趣。 木炭在铜炉中燃烧,袅袅热气裹挟着酒香在空气中飞舞盘旋,悠悠旋起一股惺惺相惜的暖意。 第一百一十四章 拜别师父 苦秋之际,红衰翠减,勾魂山上枯木丛生。 寒风入殿,覆灭了窗前的一支白烛。 兰姻双膝跪在殿前,罗姬坐在上首的宝座上,死死地盯着她。 白皮和商灭则站在两侧,一个握紧双拳,一个双手抱胸,脸上皆是无法掩饰内心的不安。 罗姬眉头紧锁,冷声道:“兰姻,你可知道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是要叛教的意思了?” 罗姬的语气里似乎还带着一丝疑问,想要从兰姻口中听到准确的答案。 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唯有兰姻那低沉的声音在空旷中回荡:“还请三位师父成全!徒儿......想离开红月教了。” 随着兰姻的话语落下,殿内的光线似乎变得微弱了一些。 白皮轻轻摇头,径自小声说道:“孩子大了,留不住咯......” 白皮双手环抱在胸前,亦是冷蹙着眼神,一言不发。 罗姬握紧拳头,冷厉的嗓音中压抑着怒气,似是没想到兰姻会不顾生死也要离开红月教,“你想清楚了?为了一个外人,你连师父都不要了吗?” “公仪斐不是外人,他是徒儿的......爱人。” 兰姻向来进退有度,极少做出违背红月教、违背罗姬的事情,可是这一次,她却要为了公仪斐破例了。 “若大师父不放徒儿离开,那徒儿只能杀出去了!” 罗姬眼神冷峻,眼底掠过一抹阴鸷之色,冷厉地盯着兰姻,似乎是被兰姻如此决绝的态度刺激,罗姬霎时变得目眦欲裂,透出令人悚然的狂怒和暴戾之色。 “兰姻,你可还记得自己入教时说过什么吗?” 兰姻默然垂首而跪,眼睛紧盯着地面,听到罗姬的话,她才缓缓抬起头来,“徒儿记得。” 罗姬狠狠地瞪着她,目光里带着责备之色,“你如今再当着我们三位师父的面,复述一遍!” 殿内沉寂了很久,兰姻启唇轻声道:“只要师父收我为徒,我愿永远效忠师父......” 说着,兰姻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一半就停顿了下来。 罗姬的脸色更加阴沉,她的目光如利剑一般直刺兰姻的心窝,催迫道:“还有下一句,大声点说!” 殿内的气氛压抑至极,仿佛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兰姻握紧双拳,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话语如同利刃般划破寂静,“师父所念,即我所愿;师父所恨,即我所恶;师父所爱,即我所喜......若违此誓,我必不得善终。” 话一说完,殿外瞬间冷了下来,窗外的枯枝在风中摇曳,似乎也在为她这句话而颤抖。 兰姻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知道,一旦说出了这些话,就再也无法回头了......可是说完这些话之后,她的心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罗姬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表情,她似乎在挣扎,在权衡,在思考。 最终,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兰姻,你可知道背叛红月教的后果?” 兰姻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跪在那里,等待着罗姬的裁决。 白皮和商灭对视一眼,他们的眼神中都流露出了一丝无奈和叹息。 这么多年来,一旦背叛了教义和誓言的人,都没能活着走出红月教。 可兰姻还是想赌一把,只听罗姬的声音如同冰冷的刀刃,划破了兰姻的耳膜—— “背叛者,将承受红月教最严厉的惩罚......”罗姬停顿了一下。 空气似乎凝固了,白皮和商灭站在一旁屏息凝神,等待着罗姬即将脱口的下一句话。 可是那一句“必死无疑”的命令并未出口,反而迎来了一句,“你若能活着逃出"三司搜杀阵’,今后你的生死就都与红月教无关。” 兰姻的心脏猛地一缩,她知道“三司搜杀阵”是红月教最为凶险的阵法。 此阵法需由教内九十名教徒共同组成,三层阵法,每一层由三十名列阵者每人一手执刀,一手执多棱铜镜,利用阳光折射造成奇特的幻觉,一人幻化为三,三人幻化为九。 入阵者虚实莫辨,四面八方受敌,就算是绝顶高手,几乎也毫无生还之机。 更何况兰姻二十多年的内功被废,即便这一年间,她勤学修补,功力也大不如以前。 但罗姬至少也给了她一线生机,只要能从这个阵中逃脱,就能获得自由。 兰姻深吸了一口气,眼神中闪过一丝决绝,“多谢大师父,还请大师父列阵!” 白皮和商灭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他们没想到罗姬会给出这样的条件。 他们心中清楚,“三司搜杀阵”的威力巨大,即便是他们也不敢轻易尝试。 然而罗姬的决定已经做出,他们只能默默退后几步,为即将开始的决斗让出空间。 罗姬从执事司唤来了九十名教徒,兰姻站在阵法中央环顾四周,九十名教徒各就各位。 兰姻依次扫过他们的脸,只见每一张脸都是熟面孔,他们都是与她共事过二十六年的教友。 兰姻心跳加速,她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也是她唯一的选择。 随着罗姬的一声令下,“三司搜杀阵”缓缓启动。 阳光被铜镜折射成无数道光线,在兰姻的周围形成了一道道光影交错的幻象,她必须在这些幻象中找到真正的敌人,并找到逃脱的机会。 兰姻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开始运用她的感知来辨别真伪。 刹那间,教徒们不断地变换着位置,身形如同幽灵般飘忽不定,在光影之间压缩着列阵之中的生存空间。 兰姻手执双刃刺在阵中穿梭和防守,突然一道刀光迎面袭来,她立刻扬起武器奋力反击。 然而,预想中的决斗却并未到来,几番轮回下来,兰姻恍惚觉得所有教徒都放了水——他们的招式虽然看着快准狠,但是没有打出全部的功力,甚至连两成功力都没有。 他们......是在帮她。 反应过来之后,兰姻内心变得更加坚定起来。 就在这时,兰姻发现了一丝破绽——一名教徒手中的铜镜反射的角度略有偏差,她抓住这个机会,迅速向那个方向冲去。 随着她的移动,其他教徒的攻击也随之而来,但她已经找到了逃脱的关键。 当她冲出阵法的那一刻,四周的空气似乎都为之一松。 逃出"三司搜杀阵’之后,兰姻站得笔直、呼吸不匀地走到罗姬面前单膝跪地,双手将手中的双刃刺奉到头顶,“不孝徒兰姻,有违师命,今日......拜别师父——请受徒儿一拜!” 语毕,兰姻硬生生朝着罗姬、商灭和白皮的位置磕了三个响头。 在场教徒皆屏气慑息,目光都放在了兰姻的身上。 罗姬缓缓起身,一时没有说话。 做人做事得有诚意,这是白皮常挂在嘴边告诉兰姻的话。 思及此处,兰姻便跪着往前挪了几步,毫不吝惜力气,再次面朝下狠狠地磕了三个头,整个大殿都被她磕得震了三下。 兰姻抬起来头,额头已然红了一大片。 罗姬见此情此景,眸光一闪,似有些动容,却最终还是收敛了神色。 她颇为冷厉地走了过来,拿起了兰姻手里的双刃刺,指尖握紧泛白,说道:“这把武器是我二十年前送给你的......如今,你却要把我还给我?呵......真是可笑!”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徒儿即便离教以后,也不敢忘记师恩。” “呵!虚伪!我罗姬从未教过你这种叛徒,他们不舍得杀你,可我舍得!” 话音刚落,只见寒光一闪,杀气顿现—— “小司主!” “兰姻!” “不要啊!” 一瞬间,周遭的教徒们接连大喊阻止。 兰姻的心跳在胸腔中剧烈地跳动着,原以为就要一刀毙命了,奈何一道明晃晃的身影挡在了她的面前。 兰姻抬起眼皮,呆滞地望向白皮的背影,只听一道笑盈盈的童音传来—— “罗姬,放了这个小东西吧。” 罗姬眸色暗沉,“白皮,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白皮神色不变,语气坚定道:“红月教里管事的人是我,当年是我收了她,今日也是我要放她走——你拦不住我的。” 话罢,白皮侧头回望了一眼兰姻,示意道:“你走吧,这里交给为师。” 兰姻眼眶氤氲,漂亮的眸子里印着白皮的影子。 迟疑了片刻,她最终还是朝着他郑重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快步走出了大殿。 离开勾魂山的这一路,再也无人拦住兰姻,而兰姻的身后也再无可以仰仗的人了。 ...... 直到兰姻下山之后,罗姬独自站在山间的悬崖上,视线落在空旷的山野间,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白皮静悄悄地走了过来,站在罗姬身侧,手执烟袋抽了一口烟,“兰姻离开了,你心里不好受吧?” 罗姬嗤笑一声,反驳道:“我为何要为她牵肠挂肚?我恨不得杀了这个不孝徒。” “可是,你刚才在殿上的那一刀分明慢了许多......你啊,就是在等我上来拦住你的刀。” 罗姬仍然望着远处,不说话。 白皮了悟,笑道:“你总是这样,看着心冷,却总是心软——面对当年的宋时覃,你下不了手;而如今面对咱们最好的徒儿,你又怎么忍心呢?” 沉默良久,罗姬沉声道:“我只是不希望她重蹈我的覆辙......公仪斐并非良人。” 白皮摇了摇头,认真道:“你可不要小看了兰姻和公仪斐之间的感情啊~此去一别,我们做长辈的,只有祝福他们了。” 天色欲晚,罗姬缓缓收回了视线,转过身却见商灭双手抱胸站在她身后的树下,似乎无声地说:这可是个亏本买卖啊。 他们三人,一如当年模样相视无言,却一切都在不言中。 第一百一十五章 陇西夜话 抵达香罗城的当天晚上,兰姻做了个亘长的噩梦。 她梦见自己回到了前世那个苍凉广袤的边关疆场。 公仪斐身穿铁甲,高居于骏马上俯瞰着她,眼神冰冷且漠然。 “斐......”明明公仪斐和阿蛮有着同样一幅面孔,但兰姻清楚地认出来,那是公仪斐,而不是阿蛮。 黄沙漫布、刀剑铮铮作响。 兰姻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酸楚和恐慌,她看见无数的战士们在眼前倒下,鲜血浸染了每一片土地。 就在她惊慌失措之时,一只温暖的手紧紧抓住她,将她带到了马背上。 回过头来,却是那张熟悉的脸庞。 刹那间,即使是恶梦也变得不再那么绝望与黑暗。 然而,这温暖并不持久,在一阵激烈的战鼓声中,梦境转瞬间颠簸而变模糊。 她仅着一件单薄的衣衫,身处于审讯战俘的秘密牢房,沉重的铁链和僵硬的手铐将她牢牢束缚住。 牢房里昏暗不明,她的目光穿越火盆里的幽暗光线,看到了一个若隐若现的身影。 他身披绯袍,外罩雪白狐裘,站在一排排带血的刑具前。 他卸去了腰间的剑,修长的手指仔细抚过每一样器械,似乎在思考用哪一件刑具来惩罚她。 半晌,他饶有兴致地把玩着一根玄黑色的军鞭,朝着她走来。 “斐……”她的口中轻吐出他的名字,眸中旋起的痛苦伴随着泪水滑落眼眶。 “兰姻。”公仪斐挺身而立,以军鞭轻抬她的下巴。 受限的动作迫使兰姻仰面承接他的目光,吞没着他满含恨意的眼神。 “这是你欠我的,你可清楚?”凌然又冷峻的声音在她耳边不断回荡。 “你前生欠我的债,用这辈子来偿还吧!” ...... 兰姻在梦中吓了一跳,双腿往前一蹬,不料却不小心踢到了马车坐凳,抽了筋疼得厉害,便瞬间惊醒了过来。 她自临安出发之时,就乔装成了李羡安的模样。 因为她和李羡安的体型有些差距,所以为了更加形似李羡安,她只能硬生生在鞋子里塞了几块垫高物。 此时,她正脚疼得厉害。 车夫似乎是听到了里面的动静声,忙问道:“晋王殿下,有何吩咐?” 兰姻靠在马车壁上,一边蜷着抽筋的腿,一边清嗓道:“无事。” 话罢,她又问道:“到香罗城还需多久?” “回殿下的话,约莫还需一刻。” 兰姻听完,抬手掀开车帘子,马车外北风寒凛,甫一伸手就感觉冷意浸透了肌理。 上一次来陇西还是春天,这次来已经是深秋,入眼之处尽是萧瑟景致。 天色已经渐暗,马上就要入夜。 一阵阵冷风逆着马车吹在兰姻的脸上,尖冷刺骨,“再快点,赶在入夜前进城。” 车夫闻言立刻抽了一马鞭,遵命道:“是!” 兰姻慢慢放下帘子,坐回到软垫上闭目养神,许多记忆就像飘落的枯叶一样,随着马车的嘎吱声在脑海里旋舞不停。 一刻后,马车行驶逐渐平缓,车外传来了几不可察的兵甲声。 兰姻耳尖微动,睁开眼睛的同时,听到车夫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殿下,咱们到天问阁了。” 兰姻长出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不曾凌乱的衣襟。 耳边恍惚间又回想起了临走时李羡安善意的嘱托——此计凶险,只能你我二人知晓,不可让第三人知道,尤其是不能告诉公仪斐,还望谨记...... 想着到这里,兰姻刚准备掀开车帘子,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却见面前的帘子已经被外面的人掀开。 兰姻的目光顺着外头的光线微微一抬,对上了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那眸子平静得如同冰冻三尺的古井,仿佛能够洞悉天地间的混沌初开。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空气似乎凝固了。 那眸子有一瞬间的停顿,只是这愣神一闪即逝,重又变作无法让人猜度的淡漠。 兰姻从马车内走出,若有似无地看向公仪斐。 只见他一袭墨色劲装,腰悬望春剑,他的长发整齐得高束在头顶,沉稳了许多,一改兰姻印象中的潇洒风流模样。 唯独靠近他的时候,他身上散发着淡淡的白芷香还是老味道。 兰姻收敛目光,朝着公仪斐询问道:“天子那边什么消息?” 公仪斐正色道:“八日前,天子已经自皇城秘密出发,王皇后和数十名妃嫔随行……探子今日午时来报,天子预计明日就会抵达香罗城。” “来了多少人?” “车架两千乘。” “比本王想象得多。”兰姻微微拧眉,简单地问道:“接尘宴安排了没?” 公仪斐也聪明得很,一点即通,反问:“殿下想接谁得尘?” 兰姻沉吟片刻,复又看了一下公仪斐的表情,说道:“天子足登陇西,我等自当为其接风洗尘。” 公仪斐忽略掉了兰姻异常的沉默,继续在脑海中搜罗着疑问,“殿下,当真觉得天子此行是要迁都吗?” 兰姻不动声色,一字一句地说道:“诏书已下,由不得本王信与不信。” 公仪斐没有了疑问,点头道:“明白了,在下派人去安排。” 兰姻见公仪斐神色晦暗不明,便不再多说,怕他察觉出什么端倪。 于是,她快步走进了天问阁,将公仪斐留在了原地。 不知为何,这次见到他,兰姻心里就像是被一块大石头压着。即便走进了天问阁,也没能从刚才的窒息里缓过劲儿来。 ...... 自从李羡安拿下幽州和镇州之后,陇西境内遍布晋军。 公仪斐也被破例封为监军,在此守城。 而在公仪斐的管辖之下,香罗城也不复往日的繁华热闹,外商几乎不得营生。 唯恐有奸细混入,城内驻军森严布阵,几乎每隔一个时辰就会有守军出现在街道上巡逻。 一到深夜,陇西境内风声呼啸,沙尘干燥,寒意深入骨髓,害得兰姻睡不着觉。 她知道这种感觉不仅仅源于这片萧瑟的土地,更多的是因为那停滞在天问阁门前的凝视。即便只有那么一瞥,却如同千年古木根深蒂固一般,在她的心头牢牢地扎根生长。 天空中无星,月光溶解在这辽阔而沉默的大地上,仿佛连天上神明也在默默窥视着这一场人间戏剧。 兰姻轻轻依窗而立,在微弱烛光映照下的身影显得愈发孤寂。 外面的风更加凌厉了几分,好似透过窗户直逼心灵的冰冷之刃。 此刻无人能知她的所思所想,但她心底的那道裂缝正逐渐被某种难以言说的痛楚悄然扩大着。 每一声风吼似乎都在提醒她那段无法回避的过往与未来可能走向何种结局的种种可能。 就在这时,一阵“沙沙”的衣袍翻吹声打破了夜幕下的孤寂。 兰姻寻声抬头,只见一个身影抱着一把长剑,屈膝坐在对面的屋顶上,悄然闯入了她的视线当中。 眼眸间交换了一瞬后,公仪斐隔得很远,朝着兰姻说道:“殿下这么晚站在窗边吹风,小心风寒。” 他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却如同破空而来的明媚驱散了笼罩已久的寒气。 兰姻站在原地不动,她轻轻拢了拢衣摆,不作回应,反问道:“屋顶上的风景好看吗?” “好看。”公仪斐望着兰姻,月光透过薄云洒在他身上,遮掩住了他的神情,使得兰姻有些看不清晰。 紧接着,兰姻又不由自主地问:“你在本王身边当差这一年间,可还适应?” 默了片刻,只听公仪斐平静地说道:“侠者以武犯江湖,兵者以策乱天下,走到哪里都是一样,没有什么非适应不可的地方。” 兰姻心里咯噔一下,沉声道:“你现在杀气很重,为什么?” 公仪斐抱着剑从屋顶跳跃而下,落在兰姻面前,与她对视道:“若殿下也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就会像我现在这样,杀气很重。” 听到这句话,兰姻心中一痛,好像是有无数细小的虫子顺着血管往心里钻,徒然生出难过之意,险些就要在公仪斐面前露了馅。 兰姻握紧了双手,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心情,却依旧感到心如刀割。 曾几何时,公仪斐的眼中也有着春山般的风景;然而现在,他的眼中只剩下了一片荒芜。 就像沉入了黑夜中巨变不息的大海,除了一片漆黑,就再也看不到别的了。 归根结底,是她害了他。 思及此处,兰姻突然想起了白皮曾对她说过的一句话,不由自主地把那句话说了出来,“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执着于过去,只会加速失去。公仪斐,当年御剑山庄被灭门之后,本王特意来寻你,就是想为你指一条明路。你若找不到道,便可以信本王。” 公仪斐沉默良久,他的脸色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冷峻,“殿下已经给了在下容身之地,这就足够了。至于足下的道,在下还是想自己走。” 似是话已经聊到了头,公仪斐行了一礼,便离开了。 待他走后,兰姻看着他抱剑离开的地方,那里空荡荡的,没有了当年直贯天地的海上清风,也没有了春山之上的高悬明月。 再不敢多看一眼,兰姻忙关上了窗户。 可是窗户明明已经关死了,却还是能感觉有风钻了进来。 兰姻闭上眼睛,背靠在冰冷的窗沿,坚硬的木板贴着不可抑制微微颤抖的背脊...... 她握紧双拳,手指紧紧攥在手心里,好像想抓住什么,却又什么也没抓住,只有指甲陷进肉里,硬生生得疼。 第一百一十六章 天子迁都 次日天还未亮,晋军探子来报:天子驾撵途径伏风坡被契丹军埋伏,少帝被耶律格木尔挟持到了耶律军大营,少帝身边的大太监何泗夜间脱逃,将这个消息带回了香罗城。 何泗要求晋军出兵去救驾,兰姻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刚睡下没多久,就被人叫起来换上了盔甲。 作战的盔甲有些笨重且压制着兰姻行动的脚步,当她踏出天问阁的时候,眼前的天已经蒙蒙亮,微光穿透薄薄的云层洒在荒芜的大地上。 此时,公仪斐率领着一支精兵已经在门外等候多时,他身披绛红铠袍、头戴银盔,朝着兰姻迎了上来,“在下请命与殿下同去。” 兰姻看向他,注意力却转到他身着的铠甲之上,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开口道:“香罗城不可无将,你得留下来守城。” 公仪斐继续道:“我对伏风坡更为熟悉,可以替殿下去伏风坡救驾,请殿下留下来守城。” 兰姻摇了摇头,道:“他们要的是本王......” 这次天子迁都是秘密进行的,耶律格木尔却不知从何得来的密报,竟能在半路截下了少帝的车驾。 而他没有立刻杀了少帝,定是忌惮香罗城中的“李羡安”。 若天子一死,天下群雄皆可逐之,李羡安又是藩王之中最有力的一股势力。 虽然李羡安表面上效忠天子,但是实际上他自从先父离世后,就早有了反叛的心思。 对于耶律格木尔来说,少帝怯懦好拿捏,进军吞并中原指日可待,但要是李羡安当了皇帝,耶律格木尔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因此,伏风坡这一战,耶律格木尔想要的不是少帝的命,而是李羡安的命。 可耶律格木尔怎么也想不到,此次来香罗城的人根本就不是李羡安,而是兰姻。 李羡安早就想到了耶律格木尔会来进犯,所以安排兰姻来此诱敌深入。 为了让这个局中局奏效,兰姻必须替李羡安挂帅出征。 想到这里,兰姻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焦急等待的大太监何泗,未免公仪斐多想,于是加了一句:“本王有信心可以救出天子,还请你放心替本王守好这座城。若败城,本王回来拿你是问。” 公仪斐皱了眉,似乎在思索什么,半天也不说话。 兰姻不见得自己说服了公仪斐,心有顾虑,急着出发。 正要下令行军,眼神一转却见到公仪斐身后牵着一匹熟悉的骏马。 那匹马周身漆黑,体态壮硕——竟然是黄金舟? 早在一年前,兰姻被怀玉设计抓回去之后,这匹马就失踪了。兰姻原以为它和谢昭儿一样被怀玉杀了,万万没想到它竟然还活着。 兰姻满眼狐疑,差点就要问出“黄金舟怎么会在公仪斐身边”,但突然想到自己现在还乔装成李羡安的模样,便立刻收住了嘴。 而此时,公仪斐的目光在兰姻脸上停留了一下,似是看出了她心里的疑惑,径自说道:“这匹马是我半年前行军至城外密林时,无意中发现的野马。起初它性子难驯,但极有天分,我耗了半年已经引它入正。殿下要是看得上此马,可以拿去使用。” 公仪斐边说边拍了拍马背,黄金舟轻嘶一声,桀骜地抬起脑袋。 黄金舟朝着兰姻看了一眼,许是没认出她来,对她稍有不服。 说是说被驯服了,但看样子它也只服公仪斐一个人。 兰姻不甚在意,说道:“既是你的战马,那本王也不与你争抢了。” 语毕,兰姻往前走向另外一匹战马,跃上马背,下令道:“三军听令,北征伏风坡,务必要将天子平安接回!” 前军将士们纷纷吹响号角,士卒们检查装备、准确排列队形,一字排开的队伍迅速凝聚成了一股不可阻挡的力量。 天地一片肃杀,战马嘶鸣,全军齐声高呼“北征伏风坡”,铁骑扬尘阔步而行,进发出了震动天地的声响。 清晨的寒雾笼罩在黄沙之上,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迎着晨光宣誓着此战必胜的信念。 ...... 香罗城中的守军加上公仪斐带的晋军亲兵,总共囤积了一万三千兵马。 此次兰姻北征伏风坡,点了八千军,只剩下五千镇守香罗城。 从香罗城行军至伏风坡近七个时辰,为了不被契丹军突袭,兰姻下令绕路行军,迂回至伏风坡后方。 一是伏风坡后方有一座密林,即是浮丘碑林,入夜之后大军藏于密林之中不易被发现。 二是绕道契丹军后方,可以断了耶律格木尔的后路。 这一战,兰姻是头一次挂帅,以往她都是在幕后给李羡安出谋划策,大多数时候用的还是求商灭点拨她的用兵之法,真正到了战场上,心里免不了还有一些忧虑。 此时,夕阳已经沉落至密林之后,群星覆拥着万顷绿野。 晋军就地扎营,兰姻在王帐中和一群将领议事。 众人围站在陇西地形图的周围,只听老将徐笠说道:“耶律格木尔统领的契丹军马驻扎在伏风坡北边,晋王殿下不如派兵让本将带几千轻骑夜袭他营,冲他个措手不及。” 徐笠此人,兰姻曾经见过。 当年契丹军围攻香罗城那一战中,兰姻为李羡安出谋划策,其中有不少老将不屑于用诡计,徐笠就是那些老将里面骂得最狠的人。 虽是李羡安钦点的大将,但是兰姻有些瞧不上这个老古董。 沉默了片刻,兰姻看着徐笠开口道:“虽然此计或可折损契丹兵卒,但是无法处决后患。况且天子还在耶律格木尔的手上,到时候把他逼急了,他一刀杀了天子,你我只能提头去见阎王了。” 徐笠思索了一瞬,被堵住了话语。 旁边一个年轻的将领见状,插话问道:“依殿下看,咱们该如何出兵?” 兰姻盯着地形图看了好一会儿,他们现在所处在浮丘碑林。 此地地势险要,西面是一座荒山,东面是伏风坡,南面又有荒岭,北边有一条绝涧。 若晋军贸然硬攻必然会造成腹背受敌的局面,但要是能将耶律格木尔引入浮丘碑林,在四面布兵切断他们的后路,或许可以一网打尽。 想到这里,兰姻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徐笠性子急,倚老卖老地指出了兰姻的不是,“此计也不妥,依殿下的意思,咱们现在只能窝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不动了?” 兰姻眼风扫了徐笠一眼,心道:这老头仗着自己曾是李羡安先父的老部下,胆敢这么嚣张。 看来她得替李羡安好好治一治徐笠的性子了! 兰姻冷哼一声,“徐将军好大的威风,本王倒是想看看这营中,若是没有本王的命令,谁敢动一下试试。” 这声音不大不小,气势刚好压倒了营帐内的所有人。 徐笠见眼前的“李羡安”不似往常那般肃然敬重自己,竟当着众人的面扬起了王威,不满道:“殿下若要当个软脚虾,我等也不愿打头阵了!” 在战场上锤炼出来的老将都有一股敏锐的杀气和孤勇,徐笠崇拜的是像老晋王那样的勇猛之将。 可自从老晋王死了,李羡安即位之后,徐笠就再难痛痛快快地打上一场硬仗——就连攻下幽、镇二州的那几场仗也不过是靠了一些阴谋诡计。 虽然那几仗确实打得巧,晋军伤亡也不多,但是徐笠想来想去都不能认同这种以退为进的战术。 与此同时,兰姻心里也泛起了不悦,看着徐笠的态度,几乎要让她误以为徐笠才是王,而李羡安才是臣。 “徐将军若不愿再听本王调遣,还请自行了断吧!” 徐笠闻言气急,连敬辞也不用了,扬须道:“小子!本将跟随晋王爷征战四十余年,志在天下,怎能让你这等言辞冲撞轻易动摇其心志。” “晋王爷临终前托付本将定要护你无虞!可怜本将为李氏勤勉一生,你等小辈却回咬背疼之犬,让本将落得个功高震主、反受诋毁的凄凉境遇!你既视本将无德,那便任我走开罢!”言毕,徐笠握紧了宝刀,挺胸腆肚准备迈出营帐。 营帐内的其他将领见此情形,也都有所动摇,纷纷劝说徐笠留下来。 但在此震慑之际,兰姻气势不弱,冷声道:“徐将军,将帅不和,乃兵家大忌。本王敬你是忠良之将,只是人活一世,为人一道,本王承袭先父遗命,从未忘记初心。今日一战,若徐将军能听命于本王,本王定会让你等到大捷之日!若徐将军非要固执己见,那就莫怪本王弃老将护军心!” 徐笠闻言顿足,转头却见此刻的“李羡安”傲气凛然,这番峥嵘凌厉的模样像极了他当年效忠的老晋王,没来由得生出了一股敬意。 怔忪片刻,徐笠忽然径直单膝跪在了兰姻的面前,恭然垂下头道:“是末将口无遮拦,还望殿下恕罪!殿下说得对,将为帅之从,鞍前马后不敢有半点懈怠!” 徐笠在沙场征战多年,早就磨成了一把利刃。 而如何驾驭利刃,便是李羡安夺取天下之际最大的挑战。 李羡安过于敬重自己先父的旧部,不敢驳斥这群老将,导致军中尚有人不服他这个新任的王帅。 可行军作战要的就是将帅同心,兰姻此番借李羡安的名义,也算是帮他制住了军心。 回去之后,她可得好好问李羡安多拿一笔酬劳。 想到这里,兰姻轻咳了一声,打破了王帐内的寂静,“徐将军请起,接下来本王还要靠你兵分两路,与本王一起上屋抽梯,生擒耶律格木尔!” “是!末将领命!” 徐笠一出声,其他各部将领也都纷纷跪下领命,一时间营帐内生出澎湃之意。 兰姻有些恍惚地看着他们,心里竟也不由得生出了小小的野心:能让徐笠这样的大将俯首称臣,这感觉还真不错呢......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上屋抽梯 所谓上屋抽梯之法,就是要故意放任一些弱点暴露出来诱敌深入。 夜半时分,兰姻拨出几路伏兵安插在密林四周,又派徐笠带着一队兵马前往契丹军的营地,佯装兵败撤退诱耶律格木尔深入密林。 趁着契丹军和徐笠打起来的同时,兰姻亲自带着一队骑兵绕到伏风坡后方。 一方面是想将契丹军的后路切断,另一方面是想去伏风坡把少帝救出来。 北风萧瑟,吹得层层黄沙弥漫,砂石卷落,迷乱视线。 此时,兰姻带领的人马已经伏兵于后方,哨兵来报契丹军已经入彀,耶律格木尔被徐笠带领的前军缠夹在密林中不得脱身。 留给兰姻的时间不多,她来不及多想,就立刻下了决断:“行动!” 晋军得令后,如幻影般闪电出动,一鼓作气直上伏风坡。 几路伏兵纷纷抵达预定位置后,耐心地等待着兰姻的下一步指挥,一股难以言喻的张力在伏风坡凝聚。 虽是暗夜之中不宜大动干戈的时刻,但兰姻相信唯有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才能率先占得先机。 兰姻伏于暗处,她静默地目视远处的契丹军营地,只见篝火丛丛之中,有一处帐子外巡逻的敌军尤其多。 她立马派人将随行带路的大太监何泗带了过来,问道:“天子被俘时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你还记得吗?” 何泗急得声音都发了颤:“是、是柘黄色......不对,不对,是玄黄色。” 兰姻蹙眉,“到底什么颜色?仔细想想!” 何泗额间冒汗,肯定道:“陛下此次是便装出行,上衣颜色尚玄,下裳颜色尚黄......” “确定?” “老奴不会记错。” 兰姻又看了何泗一眼,思索了许久,方才下了决策。 她传令三军,“半柱香后,火攻敌营,暗箭一律不得射杀身穿玄黄色衣袍的人。” 今夜北风吹得正盛,放火烧营乃是上上策。 然而火烧连营的景象还没有看到,哨兵就传来了一道令人意外的消息——不必放箭了。 契丹军不知道是得了什么消息,半柱香之内竟然全部从营地内撤走了......撤得干干净净,一兵一马都没有留下。 兰姻听完消息,立刻打马上坡远眺,却见面前横亘着一连空荡荡的军帐,只剩下三三两两熄灭的火堆还在冒着青烟。 难道是契丹军提前知道了兰姻的计划,于是连夜撤退了? 可是伏风坡只有两条出路,一条就是兰姻所在的位置,另一条则是前往浮丘碑林的路线。 还是说......耶律格木尔被困密林,传令营地兵前往支援? 那也不至于所有人都赶去支援,放下空无一人的营地不管...... 正当兰姻百思不得其解之时,何泗突然手忙脚乱地窜到兰姻身边,慌乱道:“怎么回事!陛下该不会也被他们带走了吧?他们去了哪里?晋王殿下,咱们该怎么办啊!” 兰姻心里还在迟疑,“他们不战而逃,恐怕有诈。” 兰姻的目光扫过四周,细细分析这突如其来的诡异战场。 草木皆兵,最忌讳自乱阵脚——她的耳边突然浮现了商灭教过她的话。 这些年,她跟着商灭学了不少识人心、策战机之术。 商灭曾告诉她,真正的智慧不是战场上凌厉无匹的冲突与较量,而是在未知的局面中找出潜藏规律的眼睛。 “能有啥诈呀!老奴看就是那群契丹军吓破了胆,不敢跟咱们正面硬打了!”何泗急不可待地催促着兰姻,“晋王,你不能弃陛下的安危于不顾!若是陛下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也......” 何泗说到一半,察觉到兰姻霍然眯起了眼睛盯着他看,顿觉气氛肃穆,强硬的语气立刻软了下来,补充道:“你也不好过,是不是?” 沉默片刻,兰姻的目光从何泗身上挪开,最终下了决定,“传令全军保持高度警戒......前往营地搜寻天子踪迹!” 兰姻将决策吩咐给队率之后,一把抓起何泗的衣襟,将他提上了马背,只听何泗大惊道:“晋王殿下,你这是要老奴干什么!” “你不是要去找陛下吗?本王带你一起去。” 何泗的脸色瞬间惨白,骇然道:“老奴不会打仗啊!万一遇到敌人......” 兰姻截断了何泗的话,冷声道:“全军都去营地,难道你想一个人留在这里?” 一语定音,不容何泗反驳,兰姻两腿一夹马腹,冷喝一声,“驾!” 战马瞬间奔驰而出,浩浩荡荡的队伍朝着契丹营地进击。 走出第一步的时候,兰姻还在犹豫......生怕耶律格木尔识破了她的上屋抽梯之术,故意退兵然后又杀个回马枪。 可是走出第二步之后,兰姻反倒不犹豫了。 既然这是一个局,那么不如大胆接受自己是一枚棋子的身份,以自身为饵,清醒入局。 她倒是想看看这幕后的掌局者,究竟是谁! 晋军在兰姻的率领下,沿着起伏的长坡跋涉。 天际昭告着黎明将至,苍茫大地上只剩下了马蹄声和金属铠甲碰撞的声响。 何泗抱紧马背,努力稳住自己的身子,但内心的翻涌却如同惊涛拍岸难以平息,在他耳畔飘过了无数江湖传言——割据河东的晋王李羡安在短短一年内收复幽州和镇州,百姓到处传扬着他的英勇事迹和用兵之才。 江湖中的传言如同风中飘散的柳絮,无根无据却足以引人遐想。 乱世缺英雄,也怕出英雄。 李羡安若是个辅佐江山社稷的忠臣也就罢了;若是野心勃勃的权谋者,则这风云变幻的政治舞台上又将会是一场腥风血雨。 ...... 夜色中的队伍犹如一条黑龙,在月光下蜿蜒穿行于敌营之间。 不久后,兰姻打马停在了契丹营地之中。 随着风吹草动的声音细微作响,晋军奉命在营地周围进行细致的搜索,一批先行的搜查兵来报—— “殿下,我等已经彻查所有军帐,没有找到陛下的踪迹!” 兰姻眼眸微眯,目光如炬,遥遥望向伏风坡西面的密林深处。 她相信契丹军不会走远,一定还隐藏在这处靠西之地。 只是不知契丹军是否按下埋伏,贸然前行必然会损失一定士卒。 劲风从密林中袭来,吹乱了兰姻露在盔甲外的细缕发丝,吹得她眼波微微动摇。 随行的队率也在戒备地观察着附近的情况,朝着兰姻问道:“殿下,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做?是追,还是守?” 此刻,何泗还被兰姻固定在马背上,见兰姻不回话反倒将目光投到自己身上,不由得后背发凉,“晋王殿下......看、看着老奴做什么?” 兰姻眼风一斜,竟露出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何公公觉得本王应该追,还是守?” 何泗打了个冷颤,如鲠在喉,刚想说点什么,却听兰姻再次截断了他的话,决断道:“何公公既要去救天子,那就不要畏畏缩缩的,你随本王冲锋陷阵吧!” 一语落定,兰姻下令道:“列阵!前进!” 一声命令后,营地内的晋军们纷纷点亮火把,形成半圆形包围之势进入密林深处。 第一百一十八章 局中有局 随着火把的光芒逐渐扩散,密林的轮廓变得清晰起来。 树影婆娑之中,火光跳跃着,映照在潮湿的地面上,形成一片片斑驳的光影。就像是夜行者的眼睛,窥探着这片幽静而危险的战场。 一批晋军行军至深处,将帅驭马作先锋,兰姻的坐骑哒哒作响,走在队伍最前面。 此间地势低洼,林间雾气尚浓,一阵疾风突然掠过林间径道,空气中传来了隐约可辨的细微声音。 晋军队率抬头一看,目光扫过两边的山坡,忽然注意到了什么,扬声高呼一声:“殿下小心!” 话音未落,高处突然响起隆隆巨响。 几块巨石顺着山坡应声滚落,震得大地摇晃,孤鸟惊鸣着四处乱飞,慌不择路地撞入晋军的阵列中。 晋军四散后退,匆忙躲避。 千钧一发之际,只见巨大的滚石朝着最前面那匹马上的人砸了过去,滚石速度之快,马上之人无法全身而退。 随着震耳的撞击声传遍整个山林,碎裂的小石块四散飞溅——那匹马、那个人瞬间被滚石压得不见了踪影。 “啊啊啊!殿下被砸死了!”前方的哨兵最先呼嚎出来。 顷刻间,全军呼号,军心若溃。 四下之间,只听山坡上传来了人声和马蹄相交的响动—— “是契丹军杀来了!快退!” 晋军们的惊恐与混乱瞬间蔓延开来,宛如一把巨斧劈开了沉睡的夜晚。 刹那间,所有晋军匆忙地握紧武器,整齐划一地朝着以东的伏风坡撤退。 ...... 与此同时,耶律格木尔站在密林间的山坡上,大笑着扬起手来,下令道:“哈哈哈哈!李羡安还是太年轻了!他以为能将本王骗到林中绞杀,不料本王早就布好埋伏,就等他来送死!如今晋军群龙无首,都给我听好了!全军追击,一个汉蛮也不能放过!” 绵延的高坡间暗藏杀机,马蹄声在夜空中编织着死亡的号角。 晋军沿着来时的路急速逃窜出了密林,契丹军则跟在后面乘胜追击。 就在此时,伏风坡上闪过一抹九尺劲装的身影,只见那身影挥了挥手,埋伏在暗处的弓弩手纷纷搭起了手中的弓箭。 一道命令传来:“动手!” 顷刻间,无数暗箭朝着契丹军的头顶袭来,耶律格木尔方才惊醒,“有埋伏!” 高坡之上,兰姻缓缓起身,嘴角挑起了一抹笑意,下令道:“谁先活捉耶律格木尔,赏金两百!” 战事一触即发—— 蓄势待发已久的精英步兵从四面汇集而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契丹军发动攻击。 稍稍来迟的徐笠驱马急呼,率领精兵做先锋,以矛突刺,将契丹军冲散,收合余众。 兰姻坐观战场,早已预料到了耶律格木尔可能想到的一切计谋。 在下令行军之时,她就藏匿下一棵种子,在极端不利的前提下布局了一场绝地反攻的局中局。 至于兰姻为什么没有死在滚石之下,是因为死的那个人另有其人—— 兰姻派人给何泗穿上了自己的铠甲,并将他绑在了马上,让他打马走在最前面。 当时,密林中浓雾弥漫,耶律格木尔站在暗处看不清最前面那人的面貌,只认出了那身铠甲,于是把何泗当成“李羡安”砸死了。 兰姻想到这里,觉得有些可惜......可惜那匹战马也葬身在了乱石之下。 局势逆转,契丹军很快被晋军包围,死伤无数。 耶律格木尔应接不暇,不慎被强弩乱箭射中,那支箭又猛又狠,直接贯穿了他的右臂。 随着他手中的单刀落地,他整个人受不住重重晋军的夹击,从马上摔落了下来。 兰姻见情况差不多了,又朝着下方的队率比划了一个手势。 队率奉了兰姻的旨意,将耶律格木尔生擒活捉,勒令契丹军不可轻举妄动。 兰姻下了高坡,走至被俘的耶律格木尔身前站定,直白而平静地说道:“耶律格木尔,若你交出少帝,本王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耶律格木尔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愤怒和不甘,深吸一口气后缓缓开口,“李羡安,你早有异心,何必在本王面前装模作样!” 兰姻眉头微挑,不怒反笑,语气依旧平淡,“耶律格木尔,本王敬你是条汉子!原本你守好你的契丹,我守好我的中原,各不相犯。你莫要因一时之念,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耶律格木尔脸上的愤怒骤然转化为决绝的坚毅,“天下不可有二主,少帝曾许诺将燕云十六州割让给本王,你却屡屡来犯州地,这祸端是你李羡安挑起来的,又何干本王的错!” 话音落下之际,兰姻冷着脸说道:“燕云十六州原本就不是你的属地,本王收复失地是天下万姓之福祉。” 耶律格木尔不屑一笑,笑声中略显阴沉,道:“你真当这天下是你李氏的天下了?” 兰姻不答话,看着束手就缚的耶律格木尔,反问:“你已经走到这步田地,何必再谈什么归属问题?本王只有一个问题——你是想体面投降,还是想被铁蹄踏平整个契丹?”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这股寒气逼人的杀意。 耶律格木尔低头思沉半晌,突然大笑了起来,笑声如雷贯耳,在空旷的战场上回响—— “李羡安,你以为杀了我,就算赢了吗?你恐怕还不知道引你来此的幕后之人究竟是谁吧!” “少帝早就忌惮你的势力!这次迁都就是他布的局......你不是想要本王交出少帝吗?哈哈哈哈!你不知道吧?少帝他根本就没有离开皇城!从皇城出发的两千车驾都是契丹军的伪装,如今伏风坡外面已经被本王的军队包围,谅你有九条命也不能活着走出去了!” 此话一出,兰姻不为所动,脸上反而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意,“你是说少帝与你合谋......杀我?” “没错!杀得就是你这个乱臣贼子!” 兰姻大笑,“耶律格木尔,没想到你这么好骗!” 耶律格木尔蹙眉,不解眼前的“李羡安”为何不怒反笑,“你什么意思?” 兰姻收敛笑意,道:“少帝大费周章勾通你布下此局......你猜他更想杀的人,是外敌,还是内臣?” 耶律格木尔的瞳孔骤然紧缩,兰姻的话仿佛是一记重锤击中心头,"你的意思是......少帝其实想要除掉我?" 兰姻语气不紧不慢,“你手握契丹重兵,数年前又逼得少帝将燕云十六州割让给你。而我虽然有野心,但终究势力不如你大,威胁不及你深......早在他联络你之前,他就与我合计借刀杀人,请我来清除你这个麻烦!” “不可能,你是在骗本王!” “信不信,由你。”兰姻笑了笑,冷声道:“不过,伏风坡外面不光有你的人,也有本王的人......他们现在应该已经杀得差不多了——我们不如再等一等,看看来的是你的人,还是本王的人。” 这种连番反间计说出来,真的很难让人信服,奈何眼前的“李羡安”冷笑连连,表情不像在作假。 念头一起,耶律格木尔不禁心生寒意,“若你没有说谎,那你为何不现在就杀了本王!” 兰姻继续道:“三方制衡,方可具存。本王若杀了你,下一个死的就是本王。再者,本王想要的不是你的命,而是燕云十六州。只要你愿意与本王签下盟约,将燕云十六州割还,本王就放你回契丹。” 耶律格木尔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 他自然明白“李羡安”的话中之意:李羡安此人有英雄之志,有英雄之气,有英雄之道,可就是没有英雄之地。若将燕云十六州割给他,便可避免此间一场血战,但终究会让他的势力更进一竿。 有利有弊,太难决策! 兰姻继续周旋道:“本王与你签订盟约,你只需将燕云十六州如数割还。往后十五年,三分天下,少帝若想杀你,必过我太衡山一脉。这个交易,你不会吃亏的!” 听到这里,耶律格木尔再三考虑过后,终于开口应道:“好!本王签此盟约!” 兰姻微微一笑,挥了挥手,立刻去派人草拟文书。 第一百一十九章 趁火打劫 在晨曦升起的那一刻,兰姻随军站在伏风坡上,遥遥望着已经撤出隘口的契丹军。 温和的阳光穿透出发丝间的缝隙,为她刚毅的脸庞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那双目光深处露出了一丝狡黠和庆幸。 兰姻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尽是凉风中所带来的泥土气息与草根味道。 “殿下......”徐笠站在兰姻身后,试探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与少帝合谋设下此局的?” 兰姻挑眉道:“谁说本王和少帝合谋了?” 徐笠一愣,追问道:“不是殿下自己和耶律格木尔这么说的吗?” “他信也就罢了,你怎么也能信这种话?”语毕,兰姻转身看向徐笠,勾唇笑了笑。 那笑意绝不可能出现在徐笠所认知的李羡安脸上。 眼前的这个人,不是李羡安! 此念一出,徐笠毛骨悚然,拔刀质问道:“你是何人!” 兰姻不紧不慢地卸下了脸上的易妆,良善无害地笑道:“是我,无名——一年前,我们在香罗城见过面的,徐将军。” “怎么会是你!”此刻徐笠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兰姻,目光里透着莫大的讽刺。 他也算熟悉无名此人,去年他和晋王被契丹军困在香罗城,就是她帮忙献计突围的......只是,万万没想到这几日,与他朝夕相处的“李羡安”竟然是这个女子易容伪装的! 而且这个女子竟然有这么大的本事,不费一兵一卒,就用一招反间计说服契丹王割让了燕云十六州。 想到这里,徐笠心里又生出一个疑问,“来陇西的人为何是你,那晋王殿下去了哪里?” 兰姻面色不改,偏头望向东面的天空,那里正有旭日冉冉升起,“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踏入皇城了吧......徐将军,等着看吧,江山就要易主了。” 话音刚落下,远方暗暗传来了马蹄声和刀剑磨砺声,对面的山林里竟有一波人马朝着这头奔驰而来。 兰姻微眯双眼,备战之心在这一刻再次燃了起来…… 然而,待那波人马逐渐靠近,兰姻却看清了为首的那匹马和马背上的那个人。 “公仪斐怎么来了?”兰姻心里咯噔一下,想着自己的易容已经卸下来了,怕是一会儿就要和他坦诚相见。 徐笠不知道兰姻和公仪斐之间的嫌隙,平静道:“应该是‘晋王被滚石砸死’的假消息传到了香罗城,他赶来救援了。” 只见晋军被公仪斐扯开了一大截距离,他快马加鞭,身下的黄金舟不知疲倦地朝着伏风坡奔来。 兰姻有些稳不住了,转身四顾却发现这坡上没有一处藏身之地。 随着黄金舟怒嘶一声,前蹄高抬,停在了兰姻面前,公仪斐匆匆勒紧缰绳,翻身下马。 他玄衣铠甲,风尘仆仆,目光肃然遥遥望了过来,深邃而锐利,猩红的眸子仿佛能将她的灵魂吸入其中。 “兰姻!”他那声音低沉得可怕,还带着一丝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糟糕——有杀气...... 兰姻心中一紧,仿佛被无形的气场所包围,连忙后退两步,却见公仪斐朝着她疾步而来...... 他一步步逼近,她一步步后退。 公仪斐见兰姻趋前退后的模样,不由得加快脚步迎到她眼前。 随着“扑”得一声,兰姻只觉得腰间一紧,整个人都被公仪斐紧紧拽进了怀里,“你没死......太好了。” 耳边突然传来了公仪斐又急又喜的声音,引来兰姻的心脏噗通跳了一下——原来他不是来杀她的。 兰姻敏锐地察觉到公仪斐的掌心在隐隐发颤。 没错,他是在害怕。 兰姻瞬间挣扎着想要推开公仪斐,却被他制止了,他将她的眉心深深抵进了自己的颈窝,声音微微颤抖道:“别瞎动,老实点。” 兰姻余光瞥到他有些泛红的眼尾,低声道:“怎么,吓哭啦?” 公仪斐虽然被兰姻的话惹得有些发闷,但是他的手还环抱在她的腰间,抱得死死的,根本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恍惚间,他避开了她的目光,嗓音有些沙哑,说道:“没有,我没哭过。” 人死了,嘴还是硬的。 “......”兰姻粗粗看了他一眼,不知该说什么,“你快放开我,我快呼吸不上来了。” 兰姻一阵窒息,直到他迟疑了片刻之后,才终于等到他稍稍松手。 兰姻吃力地退开一步,对上了一双深情的眸子,不由得问道:“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公仪斐闻言,又将她搂进了怀里,很久很久。 他缓缓将头埋进了兰姻的肩头,直奔主题,“兰姻,跟我和好吧......” 听到这句话,兰姻的心房被紧紧揪住。 她看着眼前这个曾经因误会而错失的男子,怎能不心动? 兰姻深吸一口气,眼眸中闪过复杂的情绪,“你,不怪我了吗?” 说完这句话之后,兰姻又显得有些后悔,生怕这话会引起那些理不清、剪不断的陈年旧事。 空气中静默了一瞬,只听公仪斐低声回应道:“嗯......我想通了。” “想通什么了?” “我不愿失去你独活,也不想让你一个人前往黑暗的地方。”说着,公仪斐又将兰姻抱紧了一些,接续道:“哪怕失去了所有,只要有你,我便能重头再来......跟我一起走吧,兰姻。” 此刻,晨光如水倾泻在两人交织的身影上,心中的犹豫渐渐消融成柔情似水的暖意。 兰姻顿了顿,抬起手臂怀住了公仪斐肩膀,轻轻抚摸他的背脊作为回应,“好,我答应你。” 公仪斐又喜又气,“你每次答应的话,都没有作数过。” 兰姻笑了笑,低声道:“这次,我不会再失言了。” 公仪斐柔声问道:“真的?” 兰姻十分确定,“真的。” 话罢,兰姻用小拇指勾起了公仪斐右手的中指,微微一收,道:“不信的话,我们就拉钩,拉钩了就谁也不许变了。” “......”公仪斐的手指头一僵,问道:“谁教你这么拉钩的?” 顿时,兰姻觉得此间气氛变得奇怪起来,不由地疑惑起来,“李羡安教我的......难道不对吗?” “不对。” “怎么不对?” 公仪斐的视线忽然落到兰姻微张的檀口之上,不由得说道:“拉钩之后,还要盖个章......才算生效。” 话罢,他单手捧起她的脸颊送至自己面前,轻轻吻了上来...... 这个吻是纠结的、沉默的、克制的,亦是无法抑制而不断溢出的...... 兰姻的小拇指勾着公仪斐的手指头蜷了起来,公仪斐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紧张,于是反握住她的手牢牢安在心口,隔着她怦然的心跳与自己的心跳。 公仪斐用舌尖抵了抵兰姻深藏内里的舌,然后又优雅地退了出去,最后再反复地温柔慢尝她的唇。 比起横冲直撞的掠吻和爱抚,兰姻更受不了公仪斐这样婉约又绵长的温柔细吻。 她宁愿公仪斐凶一点狠一点,那样就可以在不带犹豫与选择的时刻,将她的思绪完全占据。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这种无远弗界的温暖之中,将她心中最柔软的部分完全吞噬。 吻到一半,兰姻忽然意识到徐笠和大批晋军还在他们身后站着,心跳不禁又乱了几分。 她实在不好意思被人围观,于是微微偏过头截断了这个吻,低声道:“公仪斐,这里还有人在。” 公仪斐深吸一口气,凝滞片刻后,他凑到兰姻耳边低语:“那就等回去无人之处,我们再继续......盖章。” 温热的气息倾吐在兰姻耳际,不过几秒,她的耳根就微微透出了一丝红晕。 她能不答应吗?不能。 她这辈子......已经无法拒绝公仪斐了。 第一百二十章 春逗酥融 深秋,陇西的夜黑得很早,寒意渐渐浓烈。 方至酉时,天色就暗了下来。 残留的天光完全褪去,香风吹得帷帐微微摇曳,人影绰绰,香氲四弥。 浴桶里已经备好热水,氤氲的水雾随着每次呼吸变得更加浓烈,小桌上摆放着一块长巾和一个散发着清甜香气的香炉。 公仪斐站在浴桶旁边,试了试水温,刚刚好。 他正想转身去把兰姻叫过来,一回头,只见她已经脱下了战甲,仅着一袭单衣走了过来。 相对无言,他们已经一年多没见了,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公仪斐看了她许久,突然想起了自己备水的目的,忙走了过来,说道:“我备了热水,帮你卸个体妆。” 兰姻点了点头,任由公仪斐解开了她身上的衣袍。 为了易妆成李羡安,兰姻在身上黏了许多胶皮,加上几日没有沐浴,又去战场上卷了一身灰,现在浑身难受得很。 脱去衣袍之后,兰姻将整个身体浸入了水桶之中。 公仪斐则取来一块布巾沾了热水,仔细地卸掉了兰姻身上的胶皮,露出了她原本的面貌。 卸妆的过程很久,他一点点地擦拭她的脖颈和后背,她则像小猫一样乖乖地仰着头,闭着眼,任由毛巾掠过每一寸肌肤,柔软得像一片云。 公仪斐眸光微热,睫羽轻颤着,手执毛巾一寸寸滑下,擦拭过她的后背、手臂、前胸……露出了大片雪白的肌肤。 兰姻原本就纤瘦,而这一年不见,她变得更加消瘦了,整个背都平得看得见骨头。 隔了很久,他的视线突然落到了她的手腕上,不由得怔了怔。 他从水中抓起她的手腕,却见那上面有两道狰狞可怖的长疤,丝丝断裂重组的血管在扭曲变形的肉痕上清晰可见。 他还探了探她的脉门,发现内功全无…… 兰姻察觉到了公仪斐的动作,缓缓睁开眼睛,对上了一道痛惜的目光,只听他冷声问道:“这是谁伤的你?” 兰姻倒显得比较平静,不再愿意陷入当时的回忆中去,简单地说了一句:“是怀玉。” 听到这个名字,公仪斐心口一阵钝痛,“她,当真还活着?” 说完,他的眼里突然生起了杀意。 兰姻摇了摇头,说道:“她现在已经死了。” 公仪斐捏紧了手里的长巾,“她什么时候伤的你?” 兰姻安慰似的隔着长巾抚上了公仪斐的手,说道:“一年前。” “怎么伤的?” “她废了我的内功,然后把我关在地牢里,断了我的手筋……”兰姻轻描淡写地讲述着,中间省去了许多细节,包括聂千臣设计害她这件事。 公仪斐不敢再往下问,生怕会问出来当年御剑山庄被灭门的真相。 不过,即便他不问,他也能猜出几分隐匿的线索来。 他不是傻子,这一年,他反复地去想:若兰姻真的是为了盗取斩渊剑才接近他,那为何她偷了斩渊剑不跑,还故意烧了御剑山庄的灵堂,等着被众人发现? 他甚至怀疑那时他被红月教教众围捕之时,她抱着剑过来,就是故意给他机会要挟她为人质,从而放他离开…… “对不起,兰姻,是我没用,没能保护好你......” 沉寂了良久,兰姻见公仪斐眼神放空,便知道他想起了之前的事情。 她下意识收回手,怕他沉溺于过去的悔恨之中,忙打断道:“都过去了……别想了。” 公仪斐的神思瞬间被抽离了出来,突然问道:“你可怨我当时伤了你?” 兰姻摇了摇头,柔声道:“不怨......因为那时你说了,如若双死,便同葬一处......不过要是还有下次,你可不能再轻易赴死了。” 公仪斐颔首,“不会再有下次了,我们都要好好活着。” 话罢,公仪斐又从水中捞出了她的手,拿着热巾帕给她擦拭手腕,从关节一直擦到指尖,然后是指腹......最后他甚至丢掉了巾帕,俯下脑袋在她的旧伤处亲吻了起来。 兰姻呆呆地低下头,看着他。 他的唇轻轻摩挲着她狰狞的疤痕,阵阵酥麻的感觉让她瞬间忘记了那时的伤痛。 “公仪斐。” “嗯?”他应了一声,动作却未停下。 心中略微挣扎之后,兰姻小声道:“别亲了,你亲得我好痒。” “哪里痒?” “......”兰姻脸上一红,心思飞快流转,总觉得刚才那话怎么听着怪怪的。 默了片刻,公仪斐突然将手臂往水下一捞…… 一声惊呼之下,兰姻整个人已经被公仪斐横抱了出来,只听他在她耳边说道:“水凉了,我们去床上热一热。” 兰姻听着这羞人的话,顿时从头到脚红了一大片,急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们一年未见,你就不想我吗?”公仪斐将兰姻抱到了床榻里侧,绯红的香帐落了下来,宛如云间红霞潺潺流动。 食髓知味,人一旦开了荤,便哪有不想吃肉的道理。 兰姻自然是想的,只是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不合时宜地截断道:“我们这么久没见,你想我的时候都是怎么解决的?” 兰姻刚从浴桶中出来,未着寸缕,裹身的长巾并不牢靠,顺着凝脂般的肌肤滑下,一片春光隔着薄薄的布料在公仪斐眼前微微动荡,像在勾引他。 公仪斐伏在她身侧见此情形,喉舌干渴,从喉咙滑到心头,再冲到昏涨的头脑处,“你想我怎么解决?” 兰姻对他回避的回答稍有不满,从嗓子里挤出一声变了调的音,故意疏远道:“你这些年怕是背着我,偷吃了不少胭脂吧?” 公仪斐听着这句隐隐有些醋意又好似不信任他的问话,不由得生了坏心思,故意激道:“是啊,我吃别人胭脂,你就酸了?” 听到这里,兰姻当即甩开了公仪斐的手,侧身攀着他的肩头,将他放倒在一边,泄愤似地在他手臂上咬了一口。 公仪斐不由得轻嘶了一声,垂下眼睫扫过那泛红的牙印,又看向兰姻愠怒的眼睛,柔声道:“生气了?” 兰姻极力隐忍着,没吭声。 公仪斐抬手想要抚过她的面颊,她却扭头避开了他。 “生气了就说,憋坏了就不好了。”公仪斐俯身贴近她,接续着哄道:“是我不好,刚才那话是我欺你的,我没近过其他人的身……” 温柔的声音落在兰姻的耳畔,如有春风拂过,撩动得她心头发痒。 公仪斐见她还是不说话,便起身离开了床榻,“你若不愿接受我,那我就走了。” 床帐合拢,床榻上只剩下兰姻一个人,听着耳边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唤道:“别走……公仪斐。” 半晌,那脚步又走回了床边,公仪斐一脸宠溺又得逞似的,凝着兰姻的眸子,“想要我么?” 兰姻双手紧紧攥着裹身的长巾,低垂着脑袋往下微微点了点。 公仪斐见状呼吸不由得粗沉了几分,他往前迈出一步,手掌扶在兰姻纤妩的腰侧,将她揽在怀里。 他垂首望着她,认真地询问道:“兰姻,我有些生疏了......若是不舒服得话,就出声叫我停下......” 她低低应了一声:“嗯......” …… 这一夜,直到天明,他们也不曾分开。 第一百二十一章 红月倾倒 三日后,皇城传来消息:李羡安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杀入皇城,率领晋军进驻天子宝殿,杀贪官、灭佞臣...... 民间传言:少帝在混乱之中不慎被宦官杀害,满朝文武百官均信仰崩塌,人人自危。 而李羡安置皇帝尸骨未寒的告祭不计,名正言顺自称天子,朝中早已布下心腹信吏以策援新政令。 城中官绅与百姓议论纷纷,忧心忡忡;有恭贺他惩治奸邪、还天下以清明的民间英雄形象大行其道者;亦有深恶痛绝于这变局的做法不合正统之礼节者。 总之,李羡安是赤裸裸地造反了。 另外,天下改姓的同时,兰姻还令人将契丹的割地书送到了李羡安的手中。 兰姻没有亲眼见到李羡安,却也能大抵猜到他欣喜若狂的模样。 两人互通书信之后,李羡安应允了先前对兰姻的承诺,派人将一卷诏书送到了香罗城。 朝廷的诏书,绢面龙胶,一方大印,带着让人惊羡的天子之意。 兰姻看着诏书上的内容,心满意足地笑了笑。 公仪斐抬步进来,正巧看到她脸上挂着笑,便开口问道:“你与晋王究竟做了什么约定?” 公仪斐心里还是有些酸味的,毕竟兰姻易容成李羡安的模样来香罗城,并与李羡安合谋篡位......在此之前,两人都没有将这件事情告诉他,他反倒成了一个局外人。 “晋王?嗯,现在要改口了,我们得叫他陛下了。”兰姻笑了笑,将诏书放到了公仪斐的手里,接续道:“至于他许诺了我什么......你自己看吧。” 公仪斐接过诏书打开仔细读阅,看到一半,他竟然在明黄的诏书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陇西监军公仪斐护城有功,特封平北侯,食邑两万户,封地陇西...... 还没看完,公仪斐就握紧诏书,顿了顿说道:“这是你为我求来的?” 兰姻点了点头,认真地说道:“你若不喜欢陇西,我可以再让李羡安换个地方......以后你的封地就是我们的家,好不好?” 公仪斐眼波微微一动,在错愕的瞬间之后,尽是满心的感动,“是你说......我们要有家了?” 兰姻拉着公仪斐的手,说道:“嗯......早在来陇西之前,我就已经离开红月教了,师父们也同意了。从前过往恩怨全消,你我不再入江湖......天涯海角,任何地方都困不住我们。” 他的视线迅速从诏书转移到兰姻脸上,声音微颤,掩饰不住激动地问:“那你呢?天涯海角,你想去哪里?” 兰姻认真思考了一下,“我喜欢临安,因为那是我们初见的地方......” “好,那我们就去临安。”公仪斐反手抱住了兰姻,柔声道:“虽然朝堂比江湖窄了一些,但是有你在的地方就是家......兰姻,今后我一定会倾注所有,带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公仪斐的声音轻柔如水,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兰姻的心墙上。 两人目光交汇之间,眼中的情意浓郁得几乎都要溢出来。 ...... 当宋景云得知公仪斐要回临安之后,高兴之余,还忙不迭地跟宋时覃告假,出门去迎接公仪斐。 这几年,宋景云科考好几次都以落榜告终,宋时覃对他的态度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宋时覃考虑到时局动荡,本不想让宋景云和公仪斐有过多来往。 奈何这个逆子说了一句话,差点没把他气撅过去—— 宋景云是这样说的:“爹,你瞧公仪斐都封侯了,这不就证明了打进朝堂比考进朝堂更容易吗?从今以后,我再也不去科考了,我要去学武!” ...... 平静的日子过得超乎意料得快,醉生梦死之间,两个月如流水一般趟过。 兰姻总有一种错觉,她和公仪斐回到临安之后,一切都好像避开了命簿中的劫数。 公仪斐寻到了新的道心,不再入江湖,远离了武林正邪两派的纷争。 同时,他也没有像命簿中所写的那样,困于情执无法自拔,他和她的感情反而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这一世的劫难,或许可以就这样平淡地渡过了。 此时的临安,新冬可期,所有温柔都守在岁月深处。 修缮一新的宅邸几乎被耀眼热闹的红色所覆盖,街市大开,告示上以“平北侯”为落名,道是今日大喜,临安城广纳流民入城,分发粥饼、喜酒,来者皆可得。 公仪府附近也搭起了临时的施粥点,宋景云穿越热闹的人群,一脸喜气地跑进了喜宅。 此时,公仪斐正在整理身上的吉服和头冠,宋景云兴冲冲地来到跟前,对他说道:“斐,你快点!新娘子可要等不及了。” 公仪斐笑得开怀,“吉时还没到......怎么我去接亲,你比我还着急呢?” 宋景云嘿嘿一笑,“能不着急么?这可是你第三次成亲了,第一次娶错了人,第二次新娘子跑了,第三次可不得叫人担心又出什么岔子......” 公仪斐瞪了宋景云一眼,截断他的话,说道:“你可少说两句。” 宋景云不以为意道:“我就说说笑嘛~“ 公仪斐整好了装束,抬步往前欲走,只见一名守兵从外面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大喊:“大人,出事了!” 公仪斐脚步一顿,心里生出了一丝不好的预感,“什么事?长话短说!” 守兵连气都不敢喘一下,忙道:“兰姑娘,不对,是夫人......夫人刚收到一支箭信,好像是红月教出事了......夫人看完信之后,就、就走了。” 此话一出,公仪斐脸上的喜色顿时僵住,宋景云在旁边倒吸一口冷气,拍了拍脑门说道:“糟了,真被我说中了。” 沉默半晌,公仪斐紧皱眉头,神情严肃地朝着守兵问道:“她走时有留下什么话吗?” 守兵登时被点醒,忙点头说道:“夫人留了话,她让我跟您说——不必去寻她,七日之后她就会回来,请您再等一等她。” 公仪斐不说话,仰头望向屋檐上的大红灯笼,只见那鲜艳的红色在风中摇摆寻不到支点,好像他现在无处安放的心。 过了一会儿,公仪斐定了定神,转身回屋里取出了望春剑。 宋景云见他如此,急忙阻拦道:“斐,你要去哪?” 公仪斐仍是一言不发,推开了宋景云,径直往屋子外面走去。 原本喜庆的气氛就因这突如其来的事故,沉入了一片诡异而死寂的安静之中。 第一百二十二章 道义腐骨 聂千臣带领翠竹山庄、飞燕山庄、沙河山庄,打着为御剑山庄报仇雪耻的旗号,杀上了勾魂山。 三庄人马将勾魂山团团包围,铺在荒山之上的鲜血点燃了一场怒火燎原的大战。 剑光闪烁间,杀声震天响起,在空旷寂静的山谷间回荡不绝。 兰姻赶到勾魂山的时候,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满地都是乱箭残戟,连日来的雨水也洗不掉地上触目的殷红,整个勾魂山变成了一座空山。 兰姻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聂千臣练成了天罡移魂功,吸走了三大司主的毕生功力。 那日,兰姻望着红月教的残垣断壁,混沌不定的情绪犹如深渊漩涡将她卷进了黑洞里。 她看到罗姬被铁钉无情地定在冰冷的教座之上;看到商灭的心脏被生生挖出,用血污的链锁悬挂在了门墙上;还看到童颜尽失的白皮,变成了一个颤颤巍巍、连一支烟草斗都再也无力握持的老朽。 白皮最终还是撑到了兰姻回来的那一刻,他躲在暗房里,将斩渊剑交到了兰姻的怀中,并拿出了半册《斩渊剑谱》塞进了兰姻的手心里。 他说:“这把剑是用屠殊的命铸成的,如今也算沾了你三位师父的血......丫头,你一定要护好,护好它......” 兰姻紧握着那残缺的半册剑谱,指尖微微颤抖,“师父们为了一把剑争了二十六年,如今又断送了整个红月教......你们究竟在坚持什么?” 白皮背靠在冰冷的石墙上,费力地抬起烟斗猛吸了一口,却忘记烟斗里根本没有放烟草。 他吸了一口空烟,无措地笑了笑:“兰姻......这个世上人人都有心愿,却不是人人都能达成心愿......看到如今的结局,你也不必气馁......” 兰姻怎能不气馁? 明明她已经离开红月教了,明明已经逃开这一世的宿命了,却还是在看到那封沾血的红羽传信之后,义无反顾地回来救人了。 是啊,三位师父在这个乱世里给了她一个家,教会了她保命的本领,给了她敢作敢为的底气。 她怎么能长大了,就忘恩负义呢? 她看着白皮变得满是皱纹的面容,悲怆地说不出话来。 “二十六年前,屠殊只是想执剑守护叛亡人,却背负了一世的骂名......罗姬只是想要和所爱之人长相守,却终得叛逃家国的命运......商灭只是想在义军之中博取一等功名,他没有死在沙场上,却死在了当年朝廷给来的一封谋逆诏书上......而为师也有心愿,为师的心愿就是想守好红月教,守好你们每一个人的心愿......” “为其道而死者,无憾矣......可惜,可惜,我们都未尽其道。” “兰姻,为师知道你喜欢公仪斐,所以帮你说服了罗姬放你走......原以为,你这辈子可以和他好好过......可惜,红月教没人了......只剩下你了......” “兰姻,你要记住......人活一世,道义当头......道义......” 说着,白皮反手握住了兰姻的手,将弥留的所有力气全都集在了这一握上。 兰姻抱着失去力气的白皮,惊呼出声,“三师父!” 白皮皱着眉头,无力地阖上了双眼。 他或许还有话没有说完。 是道义终难守,还是道义腐入骨...... 只见白皮的身影昏暗地倒在了石板地上,在渐渐收拢的夜色笼罩下,兰姻的心里感觉失去了什么东西一样空落落的。 二十六年养育之恩,在这一夜之后无处可报。 最后,兰姻燃了一把火,那一簇簇火焰滚烫、炽烈,烧透了红月教的心愿与逝者未泯的道义。 复仇与毁灭的灰烬太多,也会让人迷失方向。 在这场火熊熊燃烧的同时,兰姻逆风执炬,心中烙下了痛彻心扉的印记——她不想再让悲剧重演。 其实,她本可以将斩渊剑和那本剑谱一起丢进罪恶的火海里烧了,可是她下不了手。 因为那上面存着师父们坚守的道义,恨也恨不尽,弃又弃不掉...... 只能豁出命去守护了。 ...... 公仪斐赶到勾魂山的时候,亦是晚了兰姻一步。 山中的火焰直窜起了几丈高,整个红月教已经变成滔天火海。 火舌烈烈,将整个夜空照得如同白日一般亮堂,也将他的眼睛灼得通红,可就是照不清他的心事。 他看到眼前这一幕,却不知是悲是喜。 其实,三大山庄密谋围攻红月教的事情,公仪斐早就知道了。可是他没有告诉兰姻,甚至将他们大婚之日定在了这一天。 一面是不想兰姻冒生命危险回红月教救人,一面是他心中也有报家仇的私欲。 红月教曾残杀他御剑山庄数千名弟子,他原以为自己会为宿仇的灭亡感到痛快淋漓,但现在心口却像是被什么重物压着喘不过气来。 经年的血海深仇都在这场火面前化作了灰烬......而他所爱之人却不知去了哪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真的失误了。 他怎么会蠢到以为兰姻会为了他,而放弃养育了她二十六年的红月教呢? 兰姻无论对谁都绝,一眨眼只怕有千百个心思。兴许她心里是有他的,可他也只是占了她心里的一小部分罢了。 兰姻的心里可以放下他,也可以放下红月教,甚至可以放下一条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流浪狗......唯独不能只放下他一个人。 即便兰姻为他弃了红月教,如了他的意,将朝廷的好处捧到了他的面前,也无法阻止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赶去救人。 也因如此,他才喜欢她,喜欢她的乐观、勇敢、善良和充满野性的那颗心。 思及此处,公仪斐心头痛得喘不过气来,只能加快了脚步,去寻她。 ...... 这一夜,月色如血,苍茫大地一片寂静。 破庙之中,蜘蛛网在月光下闪着微光,重重灰尘诉说着很久没有人踏足的秘密。 风吹过,在廊柱之间造成回旋的悲鸣声,为这死一般的平静注入了一丝阴冷的气息。 “呼——” 在这种不祥的氛围中,微弱地响起一道长长的呼吸声。 残旧神像背后的影子动了一下,“咔哒”,一颗石子般的响动突兀至极,仿佛在即将到来的死亡中掀起了一阵波澜。 下一刻,斑驳墙壁上映出一道人形轮廓若影若现,依稀可见那身影笼罩在一片浑浊的真气之间运功调息。 突然一道剑光闪过,红衣乍现。 刹那间,空气中弥漫着剑气与真气的交锋,兰姻手中斩渊剑悄无声息地掠过空气边缘,切割开一层空间的束缚,刺向了正在运功的聂千臣。 聂千臣似乎是感受到了威胁的气息逐渐逼近,骤然睁开眼睛,抬起手臂朝着兰姻打出一掌。 斩渊剑闪烁着凛冽的寒意,与聂千臣那浑厚的掌风相撞,产生了一声裂帛般的巨响。 兰姻没有了前半生的内功,仅凭蛮力使出斩渊剑术,打出一式“百川归海”,沙哑着嗓音喊道:“聂千臣,我要你的命!” 在缠斗之中,聂千臣看清了兰姻的脸,不屑地嗤笑道:“是你?如今凭你武功全废,还想杀我?” 话罢,聂千臣不由分说凝聚起全身内力,逼近兰姻打出一招功法。 那道真气如同浪潮一般涌动,瞬间将兰姻的攻势吞没化解,巨大的内力将她整个人震飞,狠狠砸到了庙中央的神像上。 聂千臣看着兰姻狼狈的模样大笑起来,“无名!这是你三位师父的内功,打在你身上的滋味想必不好受吧?” 兰姻从神像上滑落下来,带落了一圈纷纷扬扬的灰尘,胸口如同被巨石挤压,痛苦之中却蕴含着一种倔强的怒火。 她挣扎着抬起头,发丝贴在脸上掩盖不住那双充满恨意的眼睛,“聂千臣,你不是想要当武林霸主吗?我今日就要毁了你的心愿,让你一辈子也成不了事!” 聂千臣狂笑未歇,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睛中流露出了不容置疑的奸邪,“大话别说在前面!正好我练成了新的功法,在你身上试一试威力如何!” 话罢,他合身再次纵跃而起,全身筋骨发出一阵奇异的响声。 霎那间,空气中似乎传来狂风卷起黄沙的呼啸之声,每一股真气均凝成坚硬无比的砂砾形态,从四面八方向着兰姻包围绞杀而去。 兰姻眼神中射出决绝之色,只见她深吸一口气,紧握手中的斩渊剑,准备硬接这异常凌厉的攻势。 就在这瞬间生死攸关的时刻,一个声音突然穿透了紧张的气氛,“千臣!别杀她!” 一道凌空而来的身影,如同流星划破天际般掠向兰姻眼前,为她挡下了聂千臣的一击。 然而,两股力量收持不及,聂千臣的杀招和兰姻手中的剑刃同时贯穿了那道身影。 “师姐!!!”只见,聂千臣冲上前来紧紧抱住那渐渐倒下的身影。 聂仙谣浑身是血,伏在聂千臣怀里,狰狞着漂亮的脸庞,劝道:“千臣,别杀......无名......” 兰姻身形一震,仿佛时间停滞在这一瞬间,脸上血色全无,她的眼中涌现出复杂的情感——自责、懊悔以及不可思议。 她紧握剑柄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任剑“哐当”落下,在石板上溅起清冷声响。 这把剑从出世的那一刻起,就沾满了仇恨的鲜血,可是染血的人却都是些无辜的人。 兰姻还记得那个被清风吹拂的夜晚,她和聂仙谣的命运便开始交错互换。 良缘仙像之下尚未诉说完的故事和缘分,隐隐透露出一些无人能解的复杂情愫。 而此刻,走至生命的最后,却映照出了聂仙谣眼中的不悔与坦然。 是从什么时候,对无名产生了这种可以用命相护的感觉,她也不知道。 聂仙谣只知道这个世上唯有无名一个人理解她,唯有无名不会带着父权的压迫俯视她,唯有无名会对她说:聂姑娘是世间难得的奇女子。 她知道当年在临安知府遇到的小贼就是无名,她也知道在迷阵石林里送她吃饼的大侠就是无名。 世人都说无名是小贼,只有她觉得无名是大侠。 可是无名却不知道她的心意,甚至在她以命相护的瞬间,也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目光。 这些年,聂仙谣在江湖上搜藏了许多无名的画像,却始终没能亲眼见过无名的真容。 尽管被错综复杂的情义所困,在生命即将耗尽之际,她仍旧奋力地想要看一眼无名——原来,她心中的大侠是长这个模样。 恁好看的模样...... 第一百二十三章 生死之约 聂仙谣死了,聂千臣将所有愤怒和恨意聚集在周身,仿佛有什么洪荒巨力在破庙之中奔腾,下一刻就要破土而出。 兰姻勉强扶住身后的神像才能站稳脚步。 “无名!我要杀了你!啊啊啊啊!” 话罢,聂千臣扬起袖子,凛冽的恨意就像是从深渊中跃出的蛟龙,腾地跃到兰姻眼前,击出了愤怒的一掌。 兰姻躲避不及,后背硬生生地撞在了石刻的佛像之上,随着“咔嚓”一声,脊骨折断了。 她猛抽了一口气,力竭疼极地抬眸,费力地说道:“聂千臣,你仔细看看自己的手掌......” 经由这话一出口,聂千臣的动作一滞,他方才就察觉到自己的手掌有些胀痛,还没来得及查看,却突然感觉全身真气紊乱,还有一股阴寒之气从手中贯彻至经脉深处。 “是......十步散!你竟然给我下十步散!” 兰姻站稳身子,哼笑一声,“这是你曾经对付我用过的毒,最后又是这个毒断送了自己的前程,一定不好过吧……” “无名,你真该死!当年,我就不该留你活在这世上!!“ 兰姻满眼赤红,也顾不上身上的痛楚,一时间心绪叠起,讽刺道:“你啊,确确是个平庸者,不论怎么努力,也无法成为强者。就算你练了天罡移魂功,夺走了我师父们的功力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徒劳!” 这句话愈加激起了聂千臣的怒意,他陡然闪现到兰姻面前,“你给我闭嘴!闭嘴!闭嘴!” 他大吼着,依次朝着兰姻身上的三十六个致命死穴击出暗器,似乎要将一切愤懑化作不定的怒火把兰姻粉身碎骨。 兰姻被死死钉在了神像之上,面容却在极度的痛苦中扭曲变形,“刚极易折,你这人的性子,早就注定有此一天......你已经走火入魔了......即便杀了我,你也回不了头了......” “就算回不了头,我也要杀了你!无名!所有人都是你害死的!最该死的人就是你!” 哀嚎消散之际,寒风呼啸愈烈。 这一切难道都是她害的吗? 兰姻略显薄弱的身影颤动之际,她的意志却如同穿透风雪的蓬草般巍然不动,试图从模糊的记忆里拼凑出事实的全貌。 这一世,她带着自己的理由与心愿涉足入局,试图改变其中因果。 她以为杀了怀玉就能止息罪孽的开端,她以为让公仪斐走上不同的道就能重新开始。 可是面对宿命挖下的种种坑洞和尖刺陷阱,所有人都亲手绘制了那张通往深渊的罗网。 这一连串的不幸,并不是她一个人造成的。 她只是想求一个圆满的结局,她有何错!有何错! 空气中充满了血腥味和暗器交鸣的回响,兰姻的衣衫渐渐被暗器割裂,鲜血点点溅在了古老的神像上,仿若绽放出一朵朵鲜红的花朵,在月色之下愈加骇人。 身上的血越涌越多,她脸色发白,额间布满了冷汗,眉眼都湿润了—— 意识弥散之际,兰姻已经全然没有力气说话,她挨不住痛苦,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只觉得脸颊上一阵痒痒的凉。 她哭了,这一滴泪不是为别人流的,而是为自己流的,是不甘的、遗憾的、破碎的....... 她在来破庙之时,就做好了为红月教殉道的准备,她知道冲动解决不了问题,也知道毁了聂千臣也救不回师父们。 可是人不可能每一步都正确,她不想回头看,也不想批判当时的自己。 那咸咸的泪水顺着脸庞流下,混入自己的发梢,兰姻的眼前最终陷入了一片凌乱的黑暗之中。 她在黑暗中仿佛听到了无数人的痛哭,也仿佛看到了公仪斐的身影。 她想象着公仪斐的模样,在半空中无力地抓住了一抹虚无的光线。 可惜,那抹光很快就从她的手心里消失殆尽了。 次日。 夜色渐褪,晨光微稀。 新婚宅邸,原本喜庆的氛围全然沉入了一片诡异而尴尬的寂静里。 已经过去了整整数日,新娘子还没找到。 公仪斐也跟着一去不回,只留下宋景云在宅子里急得手忙脚乱,他派出家丁去找人,真怕大喜那日自己无意说出来的玩笑话变成了噩耗。 整个院子里的人都挤在一起,七嘴八舌地商量着喜堂布置该不该撤下来。 此时,公仪斐突然失魂落魄地出现在了宅子门口。 “平北侯!” “是主子回来了!” 随着主持大局的人终于出现,众人纷纷围了上来。 宋景云打眼一看,忙不迭上前把公仪斐扶进屋内,着急地问道:“斐!你总算回来了!新娘子呢?” 公仪斐心中难言复杂,眼神空洞地摇了摇头,不说话。 宋景云见状,不免安慰道:“没事,你别担心,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话音刚落,一阵凌乱仓促的脚步声骤然从远处传来,一名临安守军朝着宅邸跑来,嘴里大喊道:“不好了!平北侯!您快、快去城门口......夫人她......“ 听到“夫人”二字,公仪斐徒然转过身,眼底露出一丝喜色,“是她回来了?” “回......”临安守军脸色惨白,呼吸渐重,有话却不敢说出口,“算是回来了......只是......平北侯还是去城门口看看吧!” 闻他所言,公仪斐心里油然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毫不顾及仪容仪态地跑了出去。 此时的城门口已经乱成一团,远远地挤满了围观的人,喧闹声、嘈杂声、惊呼声交杂回荡着,叫人酸涩不已。 还没走出城门,公仪斐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有个小童跑在公仪斐前头,正想挤出人群去看看热闹,却被他的母亲一把捂住了眼睛—— “天呐!孩子别看!” 公仪斐一眼不错地仰头看向城门,脚步错落地踉跄了一下,转而停在了原地不再上前。 只见城门上方俨然挂着一颗人头,那头颅上原本乌黑发亮的长发此刻却沾满了血污、杂草和烂泥。 公仪斐的瞳孔骤然紧缩,心脏在胸腔中猛烈地跳动着,他的视线无法从那颗悬挂的人头上移开,尽管他试图辨认那血肉模糊的面容,但血迹和泥土已经遮掩了那面容上的所有特征。 四周的空气似乎凝固了,只剩下他沉重的呼吸声和远处群众的尖叫声。 “杀千刀的,是谁这么残忍啊!这人头看着是个姑娘啊!” “快看呐!城门上还贴着一张告示!” “快念念!上面写了什么?” “红月教无名已死,恶人自有天收......” 每一句话都如同重锤敲击在公仪斐的心上,摧心裂肺的悲痛如排山倒海般朝他压来,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兰姻?” 不......不是她。 真真假假的谎言,兰姻已经说了无数回。 他宁愿兰姻又骗了他,他宁愿兰姻弃他而逃、浪迹天涯去了。 只要她还活着,他宁愿今后只剩他自己一个人。 人人都道公仪斐是个风流浪子,可明明满口情话的他最是深情人。 兰姻无端闯入了他的世界,助他脱离纷争,为他铺平前路。 可惜她始终自由得好像一阵风,这样的一个人又怎么会独独为他停留呢? 公仪斐回望二人曾有的过去,试想着再也不故意逗弄她,再也不惹她生气了,再也不跟她斗嘴了......只要她能回来,回到他的身边......可是一切都是假的。 兰姻已经如一阵风,吹散在了人间的晨曦里。 痛苦与绝望交织在临界点,仿佛再逼一步,公仪斐的世界就要在下一刻彻底崩塌了。 他像是失了魂魄一样,无力地滑跪在了地上,泪水一下就模糊了视线,“兰姻,你这个骗子!你说让我等你回来!你答应了要跟我拜堂成亲!为什么!为什么要再一次弃了我!” 城门口的百姓见到公仪斐如此失态地跪在地上哭喊哀求,看在眼里竟有些不忍再看下去,纷纷退远了许多。 宋景云追上来的时候,就看到了这样一幅触目惊心的画面—— 公仪斐埋首跪在地上,怀里紧紧抱着一颗染血的头颅,仿佛在试图抓住那颗头颅最后的一丝温度。 可是他失败了,他丢失了平生中最大的珍宝……寻遍了天地,寻遍了江湖,也遍寻不到解救之法。 江湖之水奔流不息,天地归然不动。 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滚落下来,打湿了地面,也模糊了他眼前的世界。 公仪斐的眸子里剧烈地挣扎着,深沉地痛苦着,他握紧了拳,仰天长啸。 一声交杂着震怒与哀痛的悲泣,将他心中的悲愤和不平全部吼了出来,他想质问苍天—— “既生我,何必如此恣虐我!又为何要将我所爱之人全部收走!” 第一百二十四章 公仪斐番外 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这一天,公仪斐几乎将全身的眼泪都哭干了。 他整个人已经哭得神志不清,竟然抱着兰姻的头颅回到了喜堂。 院子里余下的家丁、宾客见状,各个都吓得说不出话来。 府里的管事胆子大,浑身颤抖地走过去,劝说公仪斐把人头放下来,“夫人已死,请主子节哀啊......” 公仪斐充耳不闻,倒是也没有再歇斯底里地哭喊了。 就当众人以为公仪斐缓过劲儿来的时候,却听他平静地吩咐说:“你们留下来,她最喜欢热闹了,若是拜堂的时候冷冷清清的,她铁定要怪我不周到了。“ 众人呼吸一震,全部都听懂了公仪斐的话。 兰姻都已经死了,公仪斐却还要抱着她的头颅,与她拜堂......真是魔怔了。 宋景云生平最怕这种血腥的场面了,可是眼见着公仪斐这样,心里头也不由得有些感同身受。 他连手带脚地张罗起来,催促大喊着:“快点!快去把参拜天地用的红烛点起来!锣鼓也吹打起来!一个个都别闲着!!” 宋景云的话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虽然心中惊惧,但见此情此景,也不敢不从。 家丁们开始忙碌起来,一切都按照正常的拜堂步骤进行。 喜堂内,红烛被点燃,通明的火光摇曳在每个人的脸庞上,映出了他们复杂难辨的神情。 锣鼓声渐渐响起,欢快的节奏却还是掩盖不住这场合的诡异和悲戚。 “一拜天地,祈求神明保佑——” 宋景云充当礼生,发颤发抖地唱起叩首词,却见公仪斐抱着兰姻的头颅,身体几乎要贴到地上,跪拜了下去。 那颗头颅上盖着一块殷红的锦绣盖头,好像在泣着血。 余下的众人或噤声不语,或面露难色,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止这场闹剧。 宋景云的眼神不时瞥向公仪斐,心中五味杂陈。 而公仪斐的脸上也没有一丝笑意,只有无尽的哀伤和麻木,他的动作机械而僵硬,仿佛一具失去了灵魂的木偶。 “二拜高堂,恭敬父母含辛——”宋景云的声音再次响起,但这一次更加微弱,几乎被喜堂内的死寂所淹没。 公仪斐缓缓转过身来,面对着喜堂正前方的一排木制灵位。 除了公仪肃、青女、公仪茠......还有四个新刻的灵位——罗姬、商灭、白皮,以及屠殊...... 换做是谁在场,都要崩溃了。 新人的长辈无一例外,全都死了。 喜堂也不像喜堂,更像是灵堂,那摇曳的红色烛光刺眼得让人眼眶发痛。 公仪斐的目光在那些灵位上缓缓移动,每看一个名字,他的心就仿佛被重锤击打一次。 “夫妻对......”宋景云涩然停顿了一下,接续道:“夫妻对拜,永祝新人百年好合——” 这一刻,喜堂内的空气似乎凝固了,每个人都能感受到那股沉重的气氛。 “兰姻......”公仪斐的双手紧紧包裹着那张失去温度的脸庞,他还记得兰姻生前总是浅笑盈盈,如今她却面目全非地躺在他的怀抱中,仿佛入梦了一般,再也不会醒来。 万念俱灰,生有何欢? 公仪斐死死地抱着兰姻的头,像是入了执念一般,反反复复地朝着地面磕头,“兰姻,我错了,是我没有护好你......” “我错了,求你回来......求你!我真的知道错了,你不要再骗我了,你一定还活着,对不对?” 那凶猛的磕头架势几下就磕破了头,公仪斐一抬脸,整个鲜血淋漓的模样瞬间就让宋景云看得心惊胆战。 他从未见过公仪斐如此失控的样子,简直是要把人往逼疯了去。 宋景云连手带脚地扑过去摁住了公仪斐,慌忙道:“斐!你不要吓我啊!” 奈何公仪斐的力气出奇地大,一下就把宋景云推开了。 然后他又继续麻木地朝着地面磕头,似是有种想要为兰姻殉情的架势,整个人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面,别人半点都拉不回来。 家丁们见状也纷纷上前拦着,“主子!您别再磕了!您就算磕死了,夫人也回不来了!” 他们一边劝着,一边不顾一切地扑向公仪斐,试图从他的手中夺走那颗头颅,让他离了此间的痛苦。 任凭公仪斐手指都掐得发了白,他都不愿放开兰姻。 尽管跪拜天地磕了无数次头,他所爱之人都不会再回来了。 “兰姻,我们生不能在一起,那就死在一起......来世我来做山、做海、做春花、做短命鬼,拿我的命来换,予你一世圆满!” 此话一出,宋景云眼皮狂跳,心头骇然明白公仪斐要做什么。 他当及扑了过去,一面猛地按住了公仪斐将要拔剑的手,一面扬手甩了公仪斐一巴掌,“公仪斐!你给我醒过来!” “我知道兰姻死了,你很痛苦!但是寻死改变不了结局!兰姻也救不回来了!” “你要是死了,平北侯府以后该怎么办!临安城里的百姓该怎么办!” 宋景云使出了生平最大的力气,试图骂醒公仪斐。 “我虽思虑蠢笨,却也知道食君之禄,尽其之道的道理!你不能因为兰姻死了,就毁了自己的道啊!” “而且是谁杀了兰姻,你可知道了吗?凶手还逍遥法外,只怕兰姻的冤魂还在游荡!大仇未报,你怎么能去寻死!” 公仪斐猛地停下了动作,呼吸艰难地闭上了眼睛。 他握着斩春剑不停地发抖,手背上的青筋也猛然暴起,整个人都在压抑着怒火。 默了片刻,宋景云见公仪斐不再拔剑寻死,便犹豫着松了松手。 本想着公仪斐是听进去了宋景云的话,却没想到他只听进去了最后一句话—— 只见公仪斐平缓地睁开了眼睛,眼底盛着一股没有人情的狠厉和嗜杀。 宋景云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公仪斐已经提剑运气,破门而出。 “斐!你要去哪里!” 前头那人没有任何回应,只是一味地朝着外头走远了。 ...... 半个月后。 里三圈外三圈的酒客将九霄阁围得水泄不通,众人脸上皆是露着八卦的精光。 “哎——”说书人先是长叹了一口气,思及接下来要讲的故事,不免感到有些沉重。 “话说御剑山庄的二公子公仪斐得知红月教的无名被翠竹山庄的聂千臣虐杀之后,便单枪匹马找上了门,一个人杀出一条血路,屠杀了翠竹山庄几百多条人命......千帆过境,公仪斐也在无名的墓前自刎殉了情,两人终得同葬一处......” “正所谓爱恨情仇一瞬间,醒来方知是一场空。” 酒客们七嘴八舌地呱噪道:“为了一个女人,杀了这么多人,我看公仪斐真是混账都不如啊!” “那聂千臣还不是也为了私欲害了人?我听说无名死无全尸,只剩下一颗头颅,她的身子丢在破庙里,都被野狗吃了!” “红月教的人死有余辜,死了也是要被千刀万剐的,你为她心疼什么?” ...... 说书人用力拍响惊堂木,止住了众人的喧闹声,“总而言之,人不可有害人之心,否则必会遭报应!如今武林动荡,天下不安。新帝登基,下令禁止江湖私立门派,各大门派武学兵器也都要上交朝廷——而那把被誉为天下第一的斩渊剑也被朝廷融进了铁炉之中......“ “这个由一把剑开始的故事,也随着这把剑的销毁而结束了。” ...... 第一百二十五章 司命神君 “兰姻......醒醒......” 一道声音像是穿越了漫长的黑暗才抵达兰姻的耳边。 兰姻缓缓地睁开朦胧的双眼,视线逐渐聚焦在那熟悉的面庞上。 月老的眉宇间写满了担忧和疲惫,而兰姻,则在这不经意间读懂了他所有的无声话语。 “月老......我回天界了?”她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刚醒来时的迷茫与虚弱。 “你可算醒了。”月老松了一口气,却仍旧紧握着兰姻的手不放。 “我好像……做了一个噩梦。”兰姻尝试抬手揉了揉脑袋,从殿内的玉床上笨拙吃力地坐了起来,“又好像不是梦。” 她努力地回想自己在人界的两世经历,想要证明那只是一个噩梦,可那真实的梦境却并未完全离开她的意识边缘。 兰姻看向月老,企图从他口中得到真相,“这一世,是不是又渡劫失败了?” 月老不住地点了点头,“这一世就是一个不断入道的过程,寻道达道行道布道,你虽有心为长留神君布道,可惜他心不在道上,难过情关,最终还是为你殉了情。” 沉默良久,兰姻的眼眶里不禁落出了泪珠,“为何我怎么做都是错的......为何我渡不了长留神君?月老,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月老看着兰姻,似有千言万语欲诉,但最终还是咽回了肚子里,“这不是你的错,长留神君心生欲念,此番下界历劫就是要让他重修神心......若他自己都不能悟道神心,就算你豁出性命,帮他破除了命簿的桎梏,也不可能助他重返天界。” “欲念?”兰姻顿了顿,“长留神君这样的神明也会心生欲念?他是因何动欲?” 思及此处,兰姻突然觉得月老似乎还有事情瞒着她。 月老神色流转,心知自己说多了,忙掩饰道:“这其中因果太复杂,一言两语说不清楚......总之第三世是长留神君重返天界的最后机会了。“ 兰姻顿了顿,问道:“要是长留神君再次渡劫失败,会有什么后果?” “他会肉身陨落,永不得入轮回。” 兰姻心念一动,说道:“月老,不论如何我都想再试一次。第三世历劫,我一定会将长留神君带回来。” 月老叹息一声,轻抚着手中的拐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光,“兰姻啊兰姻,你莫不是也被这股思凡之风蛊惑了神心?” 兰姻心里咯噔一下,低下头没有说话,却听月老接续道:“人神有别,人世的一切经历都只是一场云烟,你莫要被人性泯灭了神心......” “何为人性,何为神心?” “人性就是欲望,不论是爱欲、贪欲、权欲、性欲,神只要产生了欲望,就会使得三界不宁、苍生不平......因此,生而为神,就要抛却这些欲望,修得神心。” 兰姻蹙紧眉头,“神若动欲,真的这么可怕吗?” 月老再次叹了口气,似是想到了什么事情,眼中流露出些许的无奈,他道:“你是没见过千年前的混沌之劫......“ “混沌之劫?” 月老欲言又止,话锋一转,扯开话题说道:“你若真想帮长留神君渡最后一世的劫难,就赶快下界吧!你睡了整整二十八日,长留神君也已经投胎入世了二十八年......算算日子,他的大限之日就快要到了。” 听完月老的话,兰姻猛然惊醒,忙不迭地起身往外走,“您老怎么不早说!” ...... 兰姻急匆匆地抱着长留神君的命簿往通界桥跑去,却在半路忽然想到了什么事情,又转身迈步往司命神殿的方向跑去。 此时,司命神殿内明光摇曳,织满了书香之气,神案上堆满了各种书籍、卷轴和画符工具。 司命神君正趴在神案上,聚精会神地编写着命格簿,突然一名仙使冲了进来,“司命神君,大事不好了!” 司命神君猛地抬头,揉了揉眼睛:“何事如此慌张?” “禀告神君,姻缘山的那位......来了。” 仙使说话间,喘息声还未平复下来。 “月老来了?” “不是,不是月老......是另外那位......” 司命神君微微一愣,她的语气里夹杂着一丝责备却又掩藏不住的紧张,“你先将她带去偏殿,本君换身衣服再过来。” 仙使闻言点了点头,忙不迭地下去办事了。 一盏茶后,兰姻终于在偏殿见到传闻中的司命神君。 只见她身披一袭水蓝色的绸衣,裙摆上绣有繁复的云纹和星宿,举手投足间透露出一种超然物外的气质。 司命神君是九重天掌管命格、司相凡世众生之命数的天神。 原本也是千岁高龄的神明,却一点没有老态,反而长着一张二十多岁年轻女子的面容。 兰姻不禁看得有些呆住,她怎么就对长得好看的天神一点抵抗力都没有呢? 想到这里,兰姻连忙晃了晃脑袋,凑近几步,朝着司命神君恭敬行了一个礼,说起了正事,“小仙是姻缘山月老仙人座下的弟子兰姻,有事求见司命神君,还请司命神君帮忙!” 司命神君双眼微眯,上下打量审视着眼前伏低姿态的兰姻,默了片刻,方才说道:“你已经见到本君了,有事不妨直说。” 兰姻见司命神君像是个好说话的人儿,于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小仙想求司命神君改写长留神君的命簿,将我的命格分他一半,助他第三世渡劫成功......” 司命神君听完这话,脸色一黑,“你是认真的?” 兰姻点了点头,“小仙是认真的。” 司命神君凝着兰姻的眸子,又道:“第三世的命簿,你看了吗?” “小仙看了,已经都会背了。” 第三世,长留神君叫做宋祈年,回溯祖上十代都是朝廷重臣,其血脉连着上一世的宋景云。 自公仪斐死后,宋景云接替他并在宋时覃的领导下将临安治理得民生安稳。 而宋景云百年之后,朝代更迭,又过了数百来年,他的后世子孙之中出了长留神君第三世的胎生之体。 咸兴十年,宋祈年生于钟鸣鼎食之家,他在家里是老四,族中是老九。他的排行比较靠后,但论聪慧程度却是第一,而且是无人能及的天才之命。 他一岁会识字,三岁会写诗,六岁会论策,十岁就写出了一本十万言辞赋,盖压文坛往后数十年无人可破。 可惜宋祈年此人太聪明,夺尽天机,注定不长命。 咸兴三十八年,宋祈年时年二十八岁,本是只待金榜题名的簪花少年郎,却因为其父亲——当朝首辅宋明祯被冤入狱,宋祈年也被株连而剥夺了科考资格。 而后宋明祯誓死不屈,害得宋家被判满门抄斩,两百多条人命无一幸免,唯有宋祈年连夜出逃,寄身于僧庐之中才保全性命。 他本想重整旗鼓为父申冤,妄图扭转腐朽的山河,却最终在寒雨中患上肺病,不治而亡。 ...... 司命神君提点道:“本君必须得事先提点你,这一世长留神君的根性已定,寿元将尽。且此劫为死劫,还有十五日就是他的大限之日。你想用自己的命格救他,就是犯了天规......你可知道后果是什么?” 兰姻低头看着地面,缓缓开口道:“小仙自然知道后果——但我还是想救他。” 这一世是长留神君历劫的最后一次机会,若不能同时修成仁心、道心、信心,他便再也无法回到天界。 兰姻不希望长留神君被割去神格,永堕轮回......当然她也有私心,她想再见他一面,想要将上一世未完的心愿弥补回来。 司命神君看着兰姻若有所思,“凡人生命有限、抉择变异频繁,而神明若被凡心驾驭,失去了神心,则会动摇天道秩序的基础。长留神君是为天道而生的司刑煞神,为三界施行裁判,守护天地平衡。可他偏偏在成神之路上多生磨难,虚妄贪恋......你愿意舍身成全他,渡他一条生路......真是感天动地......” 说着说着,司命神君的声音突然变得颤抖悲怆起来。 恍惚间,兰姻抬起头来,只见司命神君眼眶含泪,便有些不知所措地问道:“司命神君,你、怎么哭了?” 司命神君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情绪,一边抹泪,一边说道:“没事、没事,本君就是想到又有新的素材可以写本子了......高兴地哭了。” “蛤?”兰姻眨了眨眼睛,却觉得司命神君为人似乎有些不太正经...... 司命神君抹干眼泪,默了片刻,似乎是下了决心,缓缓说道:“本君可以帮你点燃七星灯为长留神君续命,只是此灯开阵需用你的神血为灯油,在灯油耗尽之前,你必须从人界返回天界,否则你自身的性命也会有危险。” 兰姻慎重地点了点头,“小仙明白。” 紧接着,司命神君又反复交代了兰姻下界之后要注意的事项。 兰姻一边记,一边想到了什么,突然打岔道:“对了,司命神君,你可知长留神君前两世命簿中的谢韵庭和聂仙谣是何来历?为何这两人长着同一张脸,还与长留神君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司命神君收敛情绪,为兰姻解答道:“其实聂仙谣就是谢韵庭的转世,这女子本是个凡人,此前入道轮回做了九世好人,本君就想着把长留神君的姻缘与她牵在一起,让她耳熏目染地感化长留神君。只是没想到月老的红线牵错了人,害得命簿里的设定都乱了套......” 听到最后一句话,兰姻便有些理亏心虚,“都怪我放走了那只喜鹊,若不是它叼走了红线,就不会牵错长留神君的姻缘了。” “你也不必这般自责,归根结底这也不是你的错。”司命神君若有深意地凑近兰姻耳边,接续道:“而且那条红线的另一端,也不一定只连了长留神君一个人哦~” “这是何意?” 司命神君轻咳一声,故弄玄虚地说道:“说得太多便会泄露天机,日后若有机会本君再告诉你真相吧~” 司命神君不愧是批写三界命格的一把好手,吊足了兰姻的胃口,害得兰姻都没心思去想别的事情,一味追着她问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奈何司命神君就是不肯说,打死也不说——这耍无赖的性子倒是与兰姻有过之无不及。 聊了几轮下来,兰姻忽然对司命神君生出了一些相见恨晚的感觉,“司命神君,虽然今日是第一回见你,但小仙突然觉得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你一样。” 司命神君眸光一闪,顿了顿,笑道:“说不定咱们上辈子就是好知己呢?” “司命神君真是说笑了,神仙又不似凡人,也会有上辈子吗?” 司命神君摸了摸鼻子,避开目光说道:“说不定呢......毕竟再厉害的神明也是会陨落的......” 第一百二十六章 只杀不渡 自上一世,李羡安夺下皇城建立基业之后,一路南下收拾各地割据政权,统一江山,至此李氏天下一直持续了近百年。 然而李羡安死后,他的子孙后代们却一个比一个狠,兄弟相残,父子相杀,将整个天下再次弄得四分五裂。 时值这一世,天下版图被两个大国和数十个小国瓜分。 以刘氏为王的仓旻国,建都敦京,国号咸兴。与之并列而存的丰齐国,则由萧氏统治,吞并了草原契丹部落,国都位于西北部的平阳城。 自咸兴十年起,两国形成南北对峙的局面,边境小冲突不断。 尽管政治格局紧绷,仓旻民间却以和平为重、崇文抑武、通商互市蔚然成风。 咸兴三十八年,敦京。 二月启蛰,正值会试,敦京汇聚了不少进京赶考的书生。 潮涌般的人流在街道上穿梭,春寒仍闹,却抵挡不住赶考人的热情。市井的叫卖声、街坊的笑谈声以及书生的吟哦之声交织成一片繁华景象,为整座城添上了一笔新的生气。 此时,街边的茶肆里传来了熙熙攘攘的闲聊声—— “这国丧刚结束,满城却都是喜色,也是难得一见啊!” “哎!先帝三月前突然驾崩,虽在国丧期,但国不可一日无主,幼帝刘俾才九岁就被抬上来登基了。” “是啊,如今董太后垂帘听政,百废待兴......这次科考也不像从前那般严肃清高了,听说今年殿试的前三甲也会由董太后亲自敲定呢!” “你们都猜猜这次科考都会有谁金榜题名?” “要我说这次考生中最有可能登殿的,还得是当朝首辅宋明祯的四子,宋祈年。此子不仅天资聪颖、而且自幼便深受其父的薰陶,对于政事之见解独树一帜,令人刮目相看。再者说来,首辅大人又一向以严谨公正着称,在朝中极具影响力。宋祈年若博得状元之名,日后定是仕途坦荡啊!” ...... 百姓正讨论得热火朝天,对面的棋馆里突然疾步走出一个穿着布衣的小厮。 只见小厮抱着一摞棋谱,在一辆马车前停下。 他掀开车窗帘子,仰起头,朝着车内的人说道:“郎君,今日棋馆的先生外出了,他让人准备了这一摞棋谱送给郎君,说是让郎君独自消遣解闷。” 马车内端正坐着一名青袍儒生,他神情淡然,不动声色地看了小厮一眼,“知道了。” 小厮一面把棋谱从车窗口递了进去,一面嘴里小声嘟囔道:“小的看呐,许是因为郎君的棋艺太厉害,棋馆先生不敢再和郎君对弈了,所以才故意躲着不见人。” 宋祈年悠然接过棋谱,轻轻抚摩着封面上墨迹未干的题字,教训道:“棋道乃君子之道,先生闭门不见,是我错失一局,不可妄言诋毁。” 此话一出,小厮便不敢多言,躬身退下。 “回府吧。” “是。” 伴随着车轮滚落石板路的声音渐渐远去,茶肆里的热闹声也被隔绝开来。 与此同时,百姓们又开始谈起了新的话头。 “你们听说了吗?长公主不日就要回敦京了。” “什么?你是说那个七杀星?” “嘘——小声点!长公主可是董太后的亲生骨肉,董太后执政之后,下的第一则诏令就是要将她接回来,可见董太后有多重视她!你们这么议论长公主,小心犯了杀头之罪!” “我瞧着这位长公主也不见得受人重视,否则也不可能一出生就被送去了观和庵,一去就是二十年......如今就算这位长公主站在董太后面前,董太后恐怕也认不出自己女儿的模样来了。” 少数人不解道:“这长公主到底是什么来头,七杀星又是什么故事?” 有听过这段秘闻的人小声解释道:“传言长公主出生时,董太后胎位不正,在痛苦中挣扎了整整一夜才把她生下来。董太后也因此损害了身子,再也无法为先帝孕育子嗣。如今幼帝刘俾也不是嫡出,而是寄养在董太后身边的庶子......” “而长公主出生之后,就有星相师受命占卜星相,算得她是七杀命格。若将她留在皇城之内,必将抱虎而眠,有损国运。长公主一出生就背负了两重罪,先帝见此,只能下旨将她送到儋州的观和庵寄养......” “原是如此,若是七杀星的传言不假,那这位长公主回朝之后,怕是要变天了......” ...... 是夜,观和庵。 山中阴冷,晚风侵袭过干秃秃的树冠。 小女奴拉着一筐粗炭踩在刚下过雨的泥地上,走得有些着急。 走着走着,背后隐隐传来几声议论,又是庵里的老尼姑嘴碎讲闲话—— “听说董太后要把那七杀星接回敦京了?什么时候?” “官军明日就要过来接她。” “哎哟,这么快!那可不得了,要是让官军看到她那副病不拉几的模样,可得怪责我们苛待她了!” “怕什么,不过是个不受宠的煞星,还真以为是金枝玉叶呢!谅她回去了也不敢说我们的不是。” ...... 听到这里,小女奴加快了脚步逃离前院,她那脏兮兮的鞋子上沾满泥浆,心中却是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刚走进后院,便远远看到长公主站在门口等她,“长公主,风寒还没养好,您快回屋歇息!” 小女奴不禁担忧地轻声催促,而长公主则并未立即动身,她的目光柔和而深远,仿佛在思量着什么。 “不必担心我的身体,倒是你这般慌张无序的样子让我有些心忧。” 她缓步走到小女奴面前,轻轻擦去了小女奴鼻子上脏兮兮的泥点,“今儿个前院发生了什么事,让你如此惊慌?” 小女奴言行于色,深呼吸了一下,压制住身体里的颤抖,“长公主......小奴听前院的尼姑说,太后娘娘要将咱们接回去了......” 长公主眉目微低,浓密纤长的眉睫乖顺地垂着,闻听此话,眼睑处的阴翳瞬间颤动了一下,“消息当真?” “应当是真的,官军明日就会来观和庵。” 寒风灌进肺腑,长公主猛烈地咳嗽了两声,“不能回去......回去,就完了......” 小女奴心头一凛,连忙将长公主扶进了屋子里说话。 她当然知道长公主为何如此惧怕回京,因为长公主与儋州知州家的长公子沈碧君私自定了情。 如今长公主已非完璧之身,一旦回到京城,长公主的损身之实若被发现,无疑会成为皇室之耻。 此事牵连甚广,怕是涉及其中的所有人都不得幸免。 长公主紧紧靠坐在妆台前,她的手不住地抚摸着一支凤钗——那是董太后在她出宫时亲手置于她襁褓里的信物。 凤钗上细腻勾勒出的凤凰图样在月光下翔动,恰如其分地映衬着她眼中的忧思。 沉默片刻后,长公主将凤钗交到了小女奴的手中,连忙吩咐道:“你拿着这枚信物,速去知州府通知沈郎......” 小女奴声音颤抖,几乎要惊呼出来,“长公主,您、您莫不是要和沈郎君私奔?这万万不可啊!” 长公主冷着脸,执意道:“快去替我传话,再晚就来不及了!” 小女奴不敢多想,只得将凤钗收入怀中,慌慌忙忙地跑出了院子。 等到小女奴离开之后,长公主便开始收拾行囊。 没过多久,天际忽然暗了几分,院外隐隐约约传来脚步声。 长公主闻声抬头,却见门外有人影闪过,愕然道:“是谁?” 小女奴不可能这么快就去而复返,来人是谁? 然而门外并没有人声回应,迟疑了片刻,长公主挪步打开了房门。 就在开门的一刹那,一道刀光猛然闪过眼前。 长公主瞪大双眼,温热的血瞬间从喉咙口溢了出来,适才还说着话的美人,转瞬间就没了气。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不留活口 长公主死了,指尖还在抽搐。 几名黑衣人训练有素地将她的尸体移至麻袋中,动作迅捷且谨慎,仿佛连空气中的一丝涟漪都不曾惊动。 暗影之中,还有一名男子立于不远处,那男子身形颀长如鹤,眼眸阴柔而冰冷,完全无感于眼前的一切。 黑衣人搜遍了整间屋子,似是没有寻到要找的东西,忙出来汇报道:“主子,信物不见了。” “掘地三尺也要把信物找出来!若是找不到,你们就不必回来复命了。”话罢,男子睨了一眼为首的黑衣人,也许是那眸光过于阴毒,黑衣人不由得冷颤了一下。 黑衣人弯着腰,怯声道:“主子,属下刚才看到有个小女奴拿着什么东西去后山了......恐怕是她带走了信物。” 男子浑身散发着压迫感,不咸不淡地命令道:“去把人找回来,不必留活口。” “是!” 话一出口,周围的黑衣人接连退散。 随着一阵云雾遮住了高悬天空的明月,夜色彻底黯淡了下来。 半柱香之后,观和庵内燃起了滔天大火,那火焰将整个天地都笼罩在它无尽的愤怒和破坏之中。 四周的森林在夜风的助威下,也开始变得不安分起来,干枯的树枝燃烧发出恐怖的声音,将一阵又一阵尖叫和厮杀声淹没在了火海里。 与此同时,黑衣人终于在后山找到了小女奴,不过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成了一具僵硬的尸体。 而她的右手还紧紧地攥着空拳,似是生前拼死护着什么东西,却还是被人抢走了。 …… 次日一早,官军抵达了山下的驿站,却听闻昨夜起了山火,将整个观和庵都烧没了。 官军统领两眼一黑,叫苦不迭,“长公主......该不会也葬身火海了吧......” 话音刚落,人群里突然生出了一阵异动。 “统领大人!找到长公主了!长公主还活着!” 只见几名官军扶着一个身形孱弱的女子走了过来。 那女子帘目垂眉,模样乖顺。一头乌发如瀑般旖旎从她的鬓角垂落,晨光微熹,打在她白玉般的面容上......衬得她,像一只人畜无害的小猫。 看见此情此景,官军统领不由得深吸一口气,不敢正眼直视眼前之人,“您......您就是长公主?” 这女子不是长公主,而是兰姻。 兰姻微微抬起眼眸,点了点头,并从怀里取出了一支凤钗摆到官军统领面前,低声说道:“此乃本宫幼时离开敦京时,母后赠予的信物,军爷一验便知真假......” 官军统领也没见过长公主的模样,只知道此番董太后派遣他们过来接人时,确实提到了这个信物。 他仔细辨认凤钗之后,抬眼偷瞧了一下兰姻,却是认定了她就是长公主。 “长公主为何不在观和庵,而且昨夜山中大火又是怎么回事?”官军统领倒不是怀疑兰姻的身份,而是例行关怀,生怕回头董太后问起来,也能有个说法。 山火不是兰姻放的,她这次下界已经来迟。 为了帮宋祈年度过死劫,兰姻本想暗中救助长公主,以投靠长公主之名,从而借机进入皇城。 然而兰姻赶到观和庵的时候,发现长公主已经被害,似乎有一拨人抢在她之前要了长公主的命。 刚好兰姻又在后山撞上了拿着信物的小女奴,于是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杀了小女奴,抢了信物取而代之。 如今,观和庵里见过长公主真正模样的人全都死了,正好给了她狸猫换公主的机会。 想到这里,兰姻眼尾微红,染出一点点湿润的红晕,宛若靡靡盛开的桃花,看得叫人好生心疼。 她咬着下唇,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却又声音平静道:“昨夜天干物燥,许是观和庵前院的香火引燃桌子而走了水。好在本宫的侍女发现及时,带着本宫从火海中跑了出来......可惜,我们又在林中遇上了野兽,侍女也为此丧了命......” 听到这里,官军统领语气温和了些,忙不迭地将兰姻送上马车,“长公主莫怕,我等一定护您周全回到敦京。” 兰姻乖顺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钻进了马车里面。 帘子一放下,便隔绝了外界的景物,她的神色也在不经意间骤然变化如常——没想到这么容易就骗过了官军。 ...... 皇命急召,官军带着兰姻疾行回京。 三日后,马车终于赶在日落之前驶入了皇城。 整个皇城四方格局,统共东西十九宫,从午门进入皇城之后,便是太和门、乾清门、养心门......里面住着数不清的人。 兰姻坐在马车里,任由皇城内的禁卫军带着她穿过了数座金碧辉煌的殿宇楼阁。 宫道宽阔,两旁的巍峨宫殿竖起了数丈高的城墙,越往里走越深,彻底将外面隔绝开来。 此时,慈安宫内熏了暖香,一名女使正将新鲜采汲来的露水倒入茗具里,又将茗具放在烧得正旺的火炉上烹煮。 屋内火盆中的炭火映出了一室的暖光,将董太后肃穆严峻的脸庞染上了一层柔和的色泽。 兰姻被女使带进董太后寝殿的时候,映入眼帘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撩开层层厚重的蜜藕色帷幔,董太后端坐在内殿中央的大椅上翻阅奏折,而幼帝刘俾则趴在火盆旁边的榻上睡觉。 董太后模样端正,一双凤眼锐利如鹰隼,不怒自威,从面容上看是约莫五旬的样子,鬓边已经生出了几缕白发。 而刘俾时年九岁,穿着一件金色印有暗纹的宽袍,似有一种小孩偷穿大人衣服的拘束感。 兰姻轻手轻脚地走进内殿,打眼细瞧之下,却见刘俾长了一张娃娃脸,眉如新月,薄唇似蕊。 此时他正闭着眼睛,也不知道梦到了什么,脸上挂着一丝盈盈的笑意。 内殿中静默了许久,兰姻也在两人面前站了许久,没有得到董太后的任何指示,更不敢擅自说话。 原先兰姻还是有些担心的,毕竟她在官军面前蒙混过关只是侥幸,若真要蒙骗糊弄董太后还得费一些心思。 只是如今看来,董太后此人却是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女儿。 二十年未见,不赶上前来叙旧也就罢了,还将她晾在一边冷落至此。 沉寂片刻后,女使取过两盏绿釉茶杯,将茗具中烧开的露水悠悠沏入,茶香袅袅飘散开来。 董太后方才放下手中的奏折,一双凌厉而威严的眸子掠过兰姻,命令道:“过来,陪哀家品茶。” 兰姻略微转首,点了点头,恭敬道:“是。” 也不知道宫里有什么礼仪规矩,她便直接迈步走过去,在董太后跟前坐了下来。 随着兰姻凑近,董太后细看了她一眼,却见她衣襟上的褶皱和污渍透露出一丝狼狈,松散的发髻上并无任何妆饰,还有几缕未挽的发丝无力地垂落在肩头...... 董太后眉头微微蹙起,没好气地说道:“模样倒是出落得大方,怎么这般不修边幅?皇宫不比寻常人家,仪态更是重中之重。” 兰姻听完这话,莫名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硬着头皮说道:“臣女自小生长在乡野庵堂之间,不太懂得这宫廷里的繁文缛节......” 说着,她的手不自觉地抚过自己的发梢,试图将那些散乱的头发重新整理好。 然而,这个动作却显得她更加笨拙和无助。 董太后眉头越加锁紧,原是有责备的话要说,却在看到兰姻的窘态之后,她又改了口:“也罢,你初来乍到,许多事还不熟悉。哀家日后会安排宫人教导你宫中的礼仪规矩,莫要失了皇家的体面。” 兰姻顺从地点了点头,“臣女明白。” 半晌,董太后突然放下了欲取茶杯的手,问道:“哀家记得送你出宫的时候,曾在你的襁褓中塞了一支凤钗作为信物,怎么没看你戴着?” 兰姻面上还算平静,连忙将手揣进袖中,取出了那支凤纹图样的金钗,交还到董太后手里,装模做样地说道:“这支钗子太贵重,又是母后的信物。臣女不敢随意佩戴,恐失了母后的威仪。” 董太后接过凤钗,细细端详了一番,钗身以金线和玉石为底,钗头雕刻着一只双头凤凰,镶嵌罕见凤血珠作为凤眼,栩栩如生。 做工精细,不可能作假。 董太后并未有所怀疑,只将凤钗轻轻盘进了兰姻的发髻间,“这支双凤衔珠钗是哀家封后时,母家所赠之物。如今哀家早已年迈,这些妆饰不再适合戴上。从今往后,你便将它戴在头上吧。” 兰姻偷眼看了董太后一眼,见她神色稍缓,便也放下了戒备,“多谢母后赏赐。” 董太后上下打量着兰姻,目光不曾离开半分,“你离宫已有二十年,这些年在观和庵里受苦了吧?” 兰姻有些受宠若惊,“多谢母后惦念,如今儿臣回宫了,便也不再去想以前的苦日子了。” “你倒是心大。” 兰姻回道:“儿臣前半生命苦,若心不再大些,那怕是要把自己憋死了。” 董太后厉眸一颤,默了片刻,又问道:“你可怪哀家把你送去观和庵?” 兰姻尚未摸清董太后的心思,只得试探着回答道:“儿臣不怪母后。” 兰姻并不知道,如果此时坐在董太后面前的人是真正的长公主,她会如何回应? 试想一个尚在襁褓中,连话都不会说的孩子,一出生连名字都还没取,她的家人就将她扔到了皇城外的尼姑庵,不闻不问二十年。 要说她心无怨怪之意,那就是虚伪的场面话了。 两只绿釉茶杯并排放在身旁的小几上,董太后注视着手边莹润如玉质的杯体,嗓音提高了半分,“宫中人心隔肚皮算日子已经够累人了,你也不必像他们一样说好话来诓骗哀家,哀家知道你心中有怨言。” “......”兰姻自是对董太后没什么怨言的,不过说多了就是错,她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 董太后抿了一口茶,又道:“不过,你是哀家的亲身骨肉,哀家自然不会亏待了你。” 兰姻未敢多说,心里只道:董太后这是良心发现,想要弥补自己对女儿的亏欠了? 那何不借此机会,提出自己的诉求? 兰姻复杂的眸子不再躲闪,直直地望进董太后的眼里,“敢问母后......臣女想要什么都可以吗?” “你想要什么?” 兰姻垂首试探道:“臣女......想要求一门婚事,可好?” 董太后似乎有些出乎意料,但又可以理解,“嗯,你也该到了少女怀春的年纪......怎么,你看上哪家的公子了?” 兰姻正颜道:“母后觉得宋首辅家的四郎宋祈年如何?” 听到这个名字,董太后脸色徒然沉了下来,不做回答。 种种迹象告诉兰姻,董太后不同意这门婚事。 兰姻咬着牙,追问道:“母后,有何不妥?” 董太后沉默少顷,说道:“这个驸马谁都可以当,唯独不能是宋家的人。” 兰姻心间一凛,又问道:“这是为何?” 董太后眼锋凌厉地扫了一眼兰姻,肃然道:“因为半个月之后,宋家就只剩下死人了。” 语毕之际,沉闷的气氛压迫得整个宫殿静得吓人。 兰姻垂眸掩去了眼底难以言说的混乱,正欲说些什么,却见躺在榻上的刘俾稍有些不安分地翻了个身睡了过去...... 最终,她还是顿住了口风,硬生生将想说的话吞回了肚子里。 董太后见兰姻规规矩矩地坐着,也不多言,只道:“日后你就在玉芙宫住下,想要什么跟哀家说,只要不是摘天上的星星,哀家都可以满足你......至于择婿的事情,改日再谈。” 兰姻略微颔首,表面算是应了。 不过,她心里还在思谋着别的事情。 第一百二十八章 金纹游蟒 咸兴三十八年二月,兰姻取代了真正的长公主,足登皇庭,入住玉芙宫,封号昭宁。 董太后传幼帝口谕下旨大赦天下,还为她补办了一场盛大的及笄礼。 这日,春寒料峭,皇庙大开。 礼部的司礼官带领着仪仗队,穿过悠长的回廊和雄伟的庙堂,宫中的乐工随之高声奏起了庆典的乐曲。 凤箫齐鸣,编钟的敲击声回荡在整座皇庙之中。 兰姻穿着一身绘有玉兰花图案、绣满金丝银线的及笄服,缓缓地走在礼仪官们的身后,一步一个台阶,一级级地往上走。 金纹游蟒的皇庙内,后宫妃嫔、皇室姊妹齐聚,兰姻也认不清众人,只觉得那些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定在了她的身上。 那一瞬间,兰姻感觉自己就像戏团里被人观赏的动物,心里怪怪的。 迎着那些不知所以的视线,司礼官大呼“开礼”,董太后便起身代替先帝为兰姻祝辞。 一套繁复的礼仪之后,只听司礼官高声吟颂:“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董太后指引着兰姻在皇庙前跪下,兰姻随即朝着地上的蒲团靠近了些,奈何脚忽然踩到了自己的裙子,往前便是一个踉跄。 最后好歹还是站住了,兰姻仓皇地抬起头再看了董太后一眼,见她也在盯着自己,就有些不好意思——却不知道庙堂内的人都为她捏了一把冷汗。 三拜三加之后,又待聆训。 兰姻前一日没有睡好,耳边的训诫声又听得她昏昏欲睡,直至董太后说了一句—— “昭宁,你今年已有二十,女子许嫁,及笄而字,你可有喜欢的表字?” 此话一出,兰姻立刻打起了精神,说道:“母后可允臣女自己的想法?那......就叫兰姻吧。” 董太后蹙了眉头,说道:“兰因絮果,终得离异——这可不是个好名字。” 兰姻摇头解释道:“不是因果的,而是姻缘的姻。” 见兰姻坚持,董太后也不再多言,便颔首着应允了兰姻的主意。 ...... 及笄礼结束后。 兰姻回了玉芙宫,坐在云纹镜前,端详着镜中的自己。 满头秀发如墨,轻绾于后脑勺编织成一朵精致的凌云髻。莹白色妆粉均匀敷面,细密而整齐的眉形被石黛勾勒出了细腻的线条,眉下的那双眼睛冷中有艳,照人魂魄,隐约可见一抹早熟的灵慧。 这样的自己,她还是第一次见。 初入人世之时,她伏于人下,寄生权贵,满眼可见弱者的骨血被强者践踏。 她想救人,却发现在人吃人的世道里,自己根本没有上桌的权利,甚至成为了上位者口中的一道菜。 时值第二世,她想要尽力融入这个世道,想要一展拳脚、自由驰骋,却囿于困境,最终只能成为一个隐姓埋名的怪盗。 渡劫难,渡己更难。 前两世的失败,也让兰姻明白:与其被动接受天命的安排,不如在凡人的秩序里找寻一条生路。 ...... 兰姻正在镜前想着心事,忽然有女使上前细声禀道:“长公主,陛下来了。” 她闻言有些错愕,刘俾这么晚来找她做什么? 不过转念一想,整个仓旻皇室子嗣单薄,董太后所生的长皇子早夭,唯余下几位公主和如今只有九岁的刘俾。 刘俾从小寄养在董太后身边,又对她言听计从。 今晚他忽然来找兰姻,莫非是受了董太后的命令? 想到这里,兰姻忙吩咐道:“快请!” 女使得令,立马去外面将人接了进来。 “皇姐姐今日及笄,屋里头有没有什么好吃的?”刘俾一边高声嚷着,一边咋咋呼呼地小跑了过来。 只见眼前的九岁小童脸上带着些许婴儿般的圆嫩,眼睛也澄澈得不像是会虚伪作态的样子。 兰姻见了他,便唤他走近些。 刘俾也不推让,上前牵着她的手,靠着她的肩膀坐在了榻上,“皇姐姐身上好香~” 兰姻听得这突如其来的示好,有些反应不过来,忙理清了一些思绪,问道:“陛下,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刘俾有些不开心,噘着嘴说道:“皇姐姐不喜欢俾儿吗?为什么对我这么生疏,是不是因为我做了天子,所以皇姐姐也不愿亲近我了?” 兰姻接话道:“自然不是。” “那是为什么?” “......”孩童的心理总是如此微妙和捉摸不透,兰姻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应付,只得扯开话题,让女使备上了茶点和鲜果,“陛下不是想吃好吃的么?我让人备些点心好不好?” 刘俾明眸轻眨,顿扫先前的不快,笑道:“好!” 不一会儿,室内就摆满了各式的糕点和鲜果。 刘俾瞥见这些食物,俨然像是一只眼巴巴的小饿鬼,“这个荔枝看上去好新鲜!母后总是嫌我长蛀牙,不让我吃甜食,我就知道皇姐姐这里藏着这些好东西!” 刘俾一边剥着荔枝,一边嘟囔道:“可是怎么没有我最喜欢吃的桂花糕啊?” 兰姻漫不经意,像哄小孩一样说道:“我再让人去准备。” 刘俾高兴道:“好!” 话音刚落,女使突然隐晦地示意了一下,小声凑在兰姻耳边道:“长公主......太后娘娘不让陛下碰桂花糕......” 兰姻不解问:“为何?” “因为......”女使瞅了一眼刘俾,小声解释道:“因为陛下对桂花过敏,吃多了会胸闷咳嗽。” 刘俾耳尖,听到了女使的话,眼神突然变得狠戾起来。 只见他猛得抓起旁边装荔枝的盘子砸在女使的脸上,喝道:“贱婢!我是天子,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轮得到你们来管!” 女使吓得跌坐在地上,脸上的恐惧之色凝成了扭曲的诡异,“陛下,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 刘俾恶狠狠地剐了她一眼,命令道:“自己掌嘴!” “......”女使想求饶,可是整个人抖得不行,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抬起手掌一下一下地扇自己巴掌。 “使劲点!没吃饭吗!” 女使嘴巴都扇红了,都不敢停下手掌,不断求饶道:“奴婢错了......陛下,奴婢再也不敢了......” 刘俾眼里盛满了阴鸷,“闭嘴!再使劲点!两只手一起扇!” “......” 屋里一众宫人心惊胆战地低垂着脑袋,谁也不敢吭声劝阻。 兰姻迎面看着眼前暴怒无常的刘俾,竟有些后悔先前对他的评价。 帝王之家,怎么可能生出心思单纯的人? 更何况刘俾是坐在王位上的幸存者,若没有一些手段,他又怎么可能活到现在? 兰姻静默了片刻,摆了摆手,漠然吩咐道:“把人带出去扇,别在这里扰了清净。” 话音刚落,站在墙根的几名宫人就将刘俾跟前的女使拖了下去。 兰姻又瞥了一眼其余的人,提高了音量说道:“你们也下去,别在这碍眼。” 在兰姻的吩咐下,屋子里所剩无几的宫人也都十分自觉地退了出去。 少顷,屋子里只留下兰姻和刘俾两人。 “这群宫人都是废物!”刘俾转过身靠着兰姻,用刚刚剥过荔枝的手指轻捻着兰姻耳际的一缕秀发,漫不经心地说道:“回头我让母后把他们都杀了,这样就不会有人打扰我和皇姐姐说话了。” 兰姻坐直身子,下意识叹了一口气,直截了当地说道:“屋里没人了,陛下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跟我说了。” 刘俾眨了眨眼睛,一双眼看着她,忽而低低地笑了起来:“皇姐姐真是个聪明人。” 只是一瞬间,兰姻觉得刘俾用这样一副澄澈稚气的模样,说出这话实在有些瘆人。 快速回过神之后,兰姻淡然回道:“陛下与我虽非一母同胞,但好歹名义上确是陛下的姐姐。陛下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妨直言。我虽刚回敦京,对宫中之事不甚了解,但也会尽全力为陛下分忧。” 听完这句话,刘俾的笑意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算计的神色。 过了良久,刘俾斟酌了语句,朝着兰姻缓缓说道:“皇姐姐,可是真心待我?” 兰姻眸色一动,反问:“陛下何出此言?” 刘俾冷呵一声,“别看现在宫里所有人都叫我一声陛下,可他们背地里都说我是母后拴在皇位上的一条狗!” “......”兰姻心中一片清明,原来刘俾是不满自己被董太后操控了自由。 正想着怎么开解刘俾,只听他又接着说道:“皇姐姐,你又何尝不是母后养的狗?她想到你的时候,就把你接回来宠;不想你的时候,她连一次也没去观和庵里探望过你。” 兰姻若有所思,眼底浮过一层不明,“陛下说这些话,是有何指教?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刘俾方才接续道:“如今整个皇庭都是母后的人,只有皇姐姐和我是同命相连、心连着心......所以你可愿做我的同盟,一起摆脱母后的桎梏?” 兰姻微眯双眼,没有应答。 不过听到这里,她大致已经猜出了刘俾的异心,但她还是不敢轻易断定:这是刘俾的真心话,还是董太后派他来试探她的钩子。 在不知对方是敌是友之前,任何一句不慎的话都可能成为日后的把柄。 兰姻虚与委蛇,如是说道:“母后如今对我们是极好的,陛下何出此话?” 刘俾凝着兰姻虚假的眼眸,不屑地说道:“不过是一些衣帛食肉的赏赐,就让皇姐姐满足了?” 兰姻顿觉和刘俾说话有些吃力,只得绕着弯子应道:“陛下此言差矣,母后的恩情又岂是区区衣食所能比拟?她老人家对皇室的操劳,对天下的关怀,我做臣女的自当铭记于心。” 刘俾冷笑一声,“皇姐姐真是深得母后真传,这番话听起来冠冕堂皇,实则空洞无物。难道皇姐姐就甘心一辈子活在母后的阴影之下?” 他的话语中带着挑衅和试探。 兰姻微微一笑,她知道刘俾在激她露出破绽:“陛下这话可就过了。我虽为女子之身,但也明白家国天下的道理。若陛下真有摆脱桎梏之心,为天下百姓谋福祉,我自当全力支持。可若是别有用心之人挑拨离间,则恕我不能同流合污。” 只听兰姻的话语中透露出一丝警告的意味,刘俾闻言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最终,他缓缓开口:“皇姐姐果然心思缜密,不过说起来......我知道皇姐姐不为人知的秘密,皇姐姐就不怕这个秘密败露么?” 刘俾的目光如同利剑一般直刺兰姻的心房,使得她不由得心中一凛—— 难道刘俾知道她是假冒的假公主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宴杀太后 兰姻眸中顿生杀气,空握双拳,威胁道:“你如何知道我的秘密?” 刘俾见兰姻神色有异,便知道自己拿捏了她的把柄,呵笑道:“那日你在慈安宫与母后回话的时候,我就躺在边上......” 话没说完,兰姻一个激灵反应过来,眼底瞬间覆盖上一层阴霾,“那日你根本没有睡着?” 刘俾自说自话道:“要是皇姐姐在母后身边呆久了,也会像我一样不敢闭着眼睛安稳睡觉的。” 兰姻的脸色更加深沉了几分,“那你又是如何听出破绽的?” 连董太后都没有看出兰姻的漏洞,刘俾又怎么可能会看出来? 刘俾得意道:“皇姐姐亲口说想要宋祈年做驸马,这么明显的秘密,我怎得会听不出来?” 兰姻:“......” 没想到竟是虚惊一场,相比取代长公主的真相,喜欢宋祈年这种事情根本算不上什么秘密。 刘俾见兰姻不说话,随之凑近她耳边,接续道:“我不妨再偷偷告诉皇姐姐一个秘密~母后已经让我誊写宋首辅的罪状,宋家将要被判满门抄斩,皇姐姐喜欢的郎君不日就要被砍下首级挂在午门示众......啧啧,真是可怜~” 兰姻还是无话可说:”......“ 毕竟这是宋祈年命簿里写到的事情,对于兰姻来说,这也算不上什么秘密。 不过,刘俾的话倒是点醒了兰姻。 虽然她还不了解董太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是单论董太后长久以来对长公主不闻不问的态度来看,她定然是个对血缘亲情十分淡薄的人。 因此,兰姻确实没法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掀起风浪,更别提如何救出宋祈年了。 想到这里,兰姻启唇道:“陛下,究竟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刘俾见兰姻松了口,赶紧握住她的手,“皇姐姐想通了?” 兰姻装腔道:“陛下已经拿捏住了我的软肋,我又怎么敢不识趣呢?” 刘俾闻言,面色稍缓,“好,那我就告诉皇姐姐,我的谋划......” 说着,刘俾神神秘秘地凑到兰姻的耳边说了几句话。 密谈之声又低又细,迫使兰姻打起十万分的精神来接收他的话,虽然心中波涛汹涌,但是她的面上却不露分毫情绪的波动。 待刘俾终于结束了他的话之后,兰姻思索了片刻,问道:“陛下,有几成胜算?” “皇姐姐,若凡事都要考虑胜算,那就永远没有十成的把握。”刘俾歪着头,故作无害道:“事成之后,皇姐姐想要的人就可以保下来......这交易不亏,你说是不是?” 兰姻在心里哑然失笑,恍惚间觉得眼前这个九岁的孩童竟然比自己还要精明许多。 暂且不说他刚才的密谋之事,就单以他精准拿捏她的软肋来威胁她站队,他就已经胜过许多同龄人了。 ...... 次日。 董太后得知兰姻身边的女使犯了错,被刘俾打烂了嘴,大概是怕这女使一时半会儿也用不了了,于是派慈安宫的太监总管元祥送来了一批新人过来。 元祥也算是董太后身边说得上话的老人了,他看着倚靠在美人榻上的兰姻,细声禀道:“长公主,这些都是太后娘娘精挑细选的人儿,各个都机灵能干,您可以从中挑一个随身使唤~” 兰姻微微动身,隔着珠帘,打眼扫了下站在门前的五个女使。 远远一看,也没留意她们什么模样,看起来都是十六七岁的年纪,个个脸上带着恭顺讨巧的笑,倒是像同一个模子里训出来的。 “长得都一样,还让我选什么?就按母后的意思来吧。” 那五个女使一听,脸上还挂着讨巧的笑,只是暗地里掺入了些许惶恐。 元祥听到这话,赶紧充脸笑道:“既然长公主选不出来,那老奴斗胆出个主意。” 话罢,元祥拿出一个八宝锦盒,走到那五名女使面前打开,只见锦盒中放了五个绣工精致的锦囊。 五名女使面面相觑,都不清楚是什么意思。 紧接着,元祥解释道:“你们各取一个锦囊打开,要是所取锦囊里面有信物,就可以留在长公主跟前伺候,没抽中信物的人就去院子里做粗使。你们五人,从左往右开始取吧。” 说着,元祥便将那锦盒递到最左边的一名女使面前。 那女使看起来有些紧张,额间生出了几滴薄汗,被元祥再次催促了一句,她才伸手在八宝锦盒中掂量了一番,垂着眸子取了其中一个锦囊。 余下来的四个女使,见锦盒里的锦囊都是同样的款式,看不出什么不同,也都听天由命地取了。 “行了,都取完了吧?那就打开锦囊给长公主看一看吧~” 五名女使捧着手里的锦囊,迫不及待地打开。 中间三个女使打开后,见锦囊中空无一物,不由面露失落之色,纷纷偷眼看向左右两边。 紧接着,最右边的那名女使打开了锦囊,里面亦是什么也没有。 结果已经出来了,元祥朝着站在最左边的那名女使笑了笑,道:“赶快谢恩吧!” 那女使颤着手指头,都不敢打开锦囊,便迫不及待地跪了下来,“多谢长公主,还请长公主赐名......” 兰姻睇了她一眼,淡淡命道:“走近些。” 那女使赶紧站了起来,穿过珠帘,躬身立在兰姻的身前。 兰姻漫不经心地说道:“抬起头来。” 那女使不敢懈怠,怯怯地抬起头看向兰姻。 兰姻这才看清了这名女使的模样,长相秀丽,眉蹙春山,未施粉黛,却是那位故人的面容—— 没想到第三世,竟然还能遇见她。 第一世,她是谢韵庭;第二世,她是聂仙谣;这一世,她再次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兰姻的面前。 兰姻不由得呼吸一滞,默了片刻,只听元祥的话截断了她的思绪,“长公主,赏个名儿吧?” 兰姻微微颔首,定神地看着女使,说道:“仙谣。” 眼前的女使听清了这个名字,先是一怔,然后忐忑不安地垂首道:“奴婢不敢称仙,此字犯了忌讳......” 元祥也说:“长公主,还是换个名字吧?” 兰姻抿了抿唇,道:“那就叫云谣吧。” 腾云可见仙,这个名字寄予了兰姻前世对聂仙谣的亏欠。 当然,也希望这一世的云谣不要再重蹈覆辙,死在兰姻的眼前了。 云谣细眸流转,恭敬地跪下身子,承接了这个新生的名字,“云谣叩谢长公主赐名。” 后来,兰姻过了很久才知道,原来那时元祥准备的五个锦囊里都没有信物。 最后一个打开锦囊的人,就会留下来。 只是不知道这锦囊测得是人心,还是宿命。 ...... 几日后,初春的寒气渐渐褪去。 兰姻穿着轻薄的春衫倚靠在宫楼上,遥遥望着宫墙之外,却是什么景致也看不到。 难得的是云谣悟性极好,做事又细致谨慎,这几日她跟随在兰姻左右,时常能看出兰姻的心思。 “长公主是不是想去宫外玩儿?” 兰姻被她看出了心事,也不甚在意,点头道:“你可知如何才能出宫?” 云谣偷瞄了兰姻一眼,低声禀道:“长公主若是想出宫玩,必须得到陛下或者太后娘娘的口谕才行......不过,长公主也不必急于这一时,等日后出了阁,许了驸马爷,长公主就能离宫建府了。” 兰姻若有所思,转了个身看向云谣,又问:“最近宫外有没有什么新鲜事?” 云谣不紧不慢地回道:“听说最近敦京来了许多考生,都在贡院参与会试。” 兰姻一个激灵,问道:“会试何时放榜?” 云谣推算了一下,回禀道:“应该快了,若是算上往年的阅卷速度,大概不出十日。” 听到这里,兰姻仿若又开始失神发呆,陷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里,像是在谋划什么。 云谣也不奇怪,这些日子她见兰姻总是如此。 只听,兰姻又突然问了一句:“距离我回宫已经过去几日了?” 云谣掐着手指头,算道:“应该已经有八日了。” 兰姻垂了眼睑,沉默不语。 还有四天,就是宋祈年的命中大劫,死劫之日。 兰姻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所有希望都压在刘俾身上......想到那日刘俾在她耳边说的几句话,她就有些不寒而栗。 刘俾打算在明晚的家宴上,让兰姻助他毒杀董太后。 虽然是一招快刀斩乱麻的毒计,但是刘俾害怕落人口实,被外臣以不孝为名,趁机反了朝纲。 因此,不管此计是成是败,刘俾都要找个有利且亲近的幕后推手,帮他稳住朝纲。 这几日,兰姻看懂了仓旻朝堂的局势:先帝在世时宠妃灭后,董太后和先帝的夫妻关系一直很僵硬。 董太后自从嫡长皇子早夭之后,便只生下长公主一女,此后就再无所出。 九年前,刘俾的生母淑嫔刚巧在他出生不久后,失足掉进御花园的湖里溺死了,董太后就将刘俾过继到自己身边养育。 就在几个月前,先帝病逝,董太后趁机将刘俾抬上了皇位,自己则在幕后干权摄政。 可惜朝中老臣对董太后的举措颇有微词,阻碍了董太后巩固皇权,为了防止朝堂之内异议再起,董太后不得不暗中剔除异己。 而这些异己之中,首当其冲的就是当朝首辅宋明祯。 ...... 兰姻若想在这场死劫中救下宋祈年,最快捷的办法一定是拔掉董太后这枚硬钉子。 可是她还没有摸清董太后的底细,不敢轻易动手,要是此番宴杀之计被董太后识破,她恐怕就难逃一死了。 再者,董太后除了为人有些严刻之外,也并未苛待兰姻,相反这阵子,她在衣食住行上都十分依顺兰姻。 到底是杀,还是不杀? 思及此处,兰姻开始犯了难—— 第一百三十章 狼狐争食 次日早朝。 董太后以擅权挠政为名,将内阁首辅宋明帧打入大牢。 同时,她让刘俾草拟文书废除内阁,将权力分给六部并直隶于皇帝,欲将国柄集于一身。 内阁废除,阁臣即会下岗,一时间怨声再造。 朝堂之上,文官代表为谋划自保之法议论纷纷,恳请刘俾收回成命。 刘俾则假作牙疼,在朝堂上大哭不止,迟迟不肯在文书上披红,废除内阁之事就此再议。 不过,刘俾拗不过董太后,最终还是先将宋明帧押入了敦京大牢,等候问审。 得知此事的时候,兰姻正在屋里被几名尚衣监的宫人们围着尺量身段。 “长公主身段真好,这华服做出来定能衬得您超群绝代。” 老练的太监们交口称赞,兰姻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任由他们忙碌,而她的心思却不在这里。 云谣看出了兰姻心情不好,忙拿着几块缎料凑到她跟前,问道:“长公主,这些料子都是上好的,您看看喜欢哪个颜色?” 兰姻目不斜视地看了一眼,面上却敷衍地随手一指,“就这个吧。” 云谣看向兰姻所指的地方,是一块暗金色云纹的玄色缎料。 还没等她开口应声,旁边的老太监就抢话道:“这料子是谁拿来的?怎么能把这块缎料拿来给长公主!” 老太监声音尖锐而略带紧张,引起了兰姻的注意,“这块缎料怎么了?” 老太监支支吾吾,急忙解释道:“长公主有所不知,这块玄色缎料乃是宫中禁品,当年太后娘娘曾逢长皇子大丧时着此色之物,不慎为先帝所见深感不祥,此后便立令禁止宫内使用......” 兰姻听罢微微皱眉,“竟有此事?那你们怎会拿这么敏感的料子来?” 老太监仓皇下跪,称道:“想必是哪个新来的小太监不懂规矩,犯了混事,还请长公主恕罪。” 老太监一跪,旁边的小太监们也不敢不跪,一瞬间屋子里就跪了一地的人。 兰姻眼见如此,也没了试衣的心情,挥手道:“下去吧,这种错误日后不得再犯。” 老太监随即磕头谢恩,带着众人匆匆退了下去。 待屋里的人走空了之后,兰姻踱步几下,坐回了软榻上,朝着云谣问道:“云谣,你在宫中当差多久了?” 云谣被兰姻突如其来的问话弄得有些发懵,思索片刻,如实答道:“回长公主的话,已经有五年了。” “那你可曾听说过长皇子是如何死的?”兰姻说完,紧盯着云谣的反应。 只见云谣面露难色,声音微颤:“宫中之人对此议论甚多,口耳相传的无非是些捕风捉影之言,确切原因至今仍是谜团......” 这话说得含糊,说了又等于没说。 “你给我仔细讲讲,你知道的事情。” 云谣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兰姻的眼神,似乎是在试探着她的态度,小声说道:“当年宫内传出来,长皇子的死因是病逝......不过也有宫女太监间听到的小道消息说......长皇子并非得了寻常疾病......而是被人下了毒。” 兰姻轻轻垂下眸子,若有所思地追道:“哦?是何人下的毒?” 说话间,云瑶的眼神逐渐变得有些惶然,“这人......这人的名讳并不适合提及在嘴边。” 兰姻脸上平静无波,大抵已经猜到是谁了。 毕竟在这宫里只有三个人的名讳不可直言,其一是刘俾,不过长皇子死的时候,刘俾还没出生,自然不可能是他;其二是董太后,但是皇长子乃董太后的亲生子,自然不可能会有母亲毒杀自己的孩子...... 那么下毒之人,只剩最后一个人选——先帝。 兰姻联想到之前听闻先帝在世时忌惮董太后母家势力,宠妃灭后,迟迟不立太子,与董太后感情不合,怕是也有这层原因。 皇长子死后,先帝就再难孕育子嗣......太子之位空悬多年,直至董太后怀了第二胎,这一胎出生的长公主又被星相师以七杀为名,冠上了不详之兆。 究其根本,细思极恐。 兰姻透过窗棂看向外面的天色,起身说道:“快要天黑了,是时候去慈安宫请安了。” 云谣垂眉帘目地应了一声,忙提起一柄宫灯,追随兰姻走了出去。 夜幕初降,天空中闪烁着几颗若隐若现的星星,慈安宫在夜色的映衬下愈发肃穆。 在得到元祥的通传之后,兰姻随着几名女使步入了殿内。 虽说是家宴,但是前来入宴的只有兰姻和刘俾。 董太后不喜在后宫走动,先帝死后更是免了其他嫔妃和庶出公主们的晨昏定省,也省去了许多麻烦。 此时殿内尚未开宴,刘俾正趴在食桌旁边的交椅上,满面愁容地拆解着手里的孔明锁。 看见兰姻来了之后,刘俾忙从椅子上蹬了下来,一边小跑着过来,一边唤道:“皇姐姐,你怎么才来?” 兰姻未见今日的刘俾有什么不同,便也装作没事人,说道:“方才我让小厨房做了份点心,想带过来给母后尝尝,为了等点心出笼,所以才来晚了些。” 话罢,兰姻给云瑶使了一个眼色,云瑶会意,便提着食盒走上前来。 兰姻看着坐在上首的董太后,凑近几步,毕恭毕敬地行礼道:“臣女给母后请安,母后金安。” 董太后拂了拂手,严峻着一张脸,说道:“来晚了就不必行礼了,快来坐下吧。” “是。”兰姻接过云瑶手中的食盒,缓缓走到董太后身边坐下,又将食盒置于桌面上。 董太后有自己用膳的习惯,食前净面、沐手,食时少言或不语,食后饮茶漱口。 饮食大多以清淡为主,且不食猪肉,只因早年董太后听星相师所言:“猪乃浊气之畜生”,故而她深信食用猪肉会扰乱体内的清气,不宜运道。 诸多规矩,不仅是多年的习惯,也成了多年的枷锁。 今夜当值的女使为董太后沐手之后,便开始布菜,主食以瑶柱花胶粥为主,配菜有光明虾炙、八宝玲珑鸭、乳酿鱼,并以单笼金乳酥作开胃…… 闻着满桌佳肴的味道,兰姻的心思更沉寂了几分。 她窥见董太后食菜的动作,原本打算夹小菜的手转个弯儿,去把放在一旁的食盒打了开来,选了一块玉露团,轻轻落在董太后面前的金边盘碟中:“母后,这是臣女命宫里下人做的糕点,您尝尝?” “是吗?”董太后迎着兰姻的视线说道:“哀家老了,吃不了太甜的,你们吃吧。” 话罢,董太后抬了抬手,命女使将盘碟递到了兰姻的手边。 见董太后视线尚未离开自己,兰姻便拿起筷子,将盘碟里的玉露团送到了自己嘴里。 食了一小口,兰姻就搁下了筷子,余光之下,只见刘俾的眼神也若有似无地锁着她。 兰姻笑了笑,再看向刘俾说道:“确实是有些甜了,陛下喜食甜,要不要也尝尝?” 刘俾对上了兰姻的目光,满腹狐疑。 先前,刘俾给了兰姻一副鸠毒,此毒无色无味,貌似糖粉,却药性猛烈,使用半盏茶后就会腹痛剧烈,中毒身亡。 他原本是想让兰姻在餐后将此毒洒入董太后漱口的茶水中,却不想她在宴上突然带来了一盒糕点。 而这甜品糕点明显是冲着他来的。 刘俾眉头微蹙,眼神在食盒的糕点上徘徊,心中暗自思忖:兰姻此举,是什么意思? 思及此处,刘俾捂着半边面颊,推让道:“皇姐姐,我这几日牙疼得厉害,这玉露团就不尝了......” 话没说完,只听“啪!”得一声,筷子磕在案桌上的声音响起。 下一瞬,董太后若有深意的语调便响彻四周,“这话倒是新鲜,往日陛下想吃桂花糕,连命都可以不要,怎么到了哀家这里,连一块玉露团都不敢吃?” 第一百三十一章 分庭抗礼 兰姻坐在董太后身旁,对面坐着刘俾,势局已经看得十分明显了。 她将刘俾的神情全都映入眼帘,只见他脸色微微涨红,分明是心中憋了一口闷气,一双眼睛紧盯着兰姻不放,只等着她有任何动作,就能立马抓住她的错处,狠狠咬上一口。 兰姻与他对视一眼,笑了笑,心道:若是用稚童的标准来看刘俾,他也不过是个九岁孩童,不足为惧。 他以为用一服毒药就能杀死董太后,可惜兰姻身边的女使全都是董太后的人,无论兰姻做什么、说什么,第一时间都会传到董太后的耳朵里。 这宴杀之计,根本逃不过董太后的耳目。 刘俾想借刀杀人,以为拿捏住了兰姻的把柄,就能让兰姻做这个替罪羔羊,却不知兰姻另有打算——她根本没有在玉露团里下毒。 只是她想要在计划之外,让董太后看清刘俾的不良心思,以此来制衡两人。 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今日,这个渔人,兰姻是要当定了。 想到这里,兰姻凑近董太后,朝着刘俾说道:“俾儿怎么这般怨气地看着我?还是说,今日来母后这儿用晚膳,俾儿是有什么不高兴的?” 兰姻话中有话,刘俾也不是蠢人,一下子就听出了她的话中之意——她这是要背暗投明了。 刘俾胸口的怒火如同被恶意泼洒了烈油,猛然间熊熊燃烧了起来,他伸出一根手指,直指兰姻,声音中充满了暴怒:“别以为我叫你一声皇姐姐,你就真当自己是个东西了!你根本就是七杀星转世,祸害遗......” “够了!” 对面一声怒喝,迫使刘俾刚要说出来的话也硬生生被截断,只能忿然作色地看向董太后。 董太后颇有不满地蹙着眉头,挥手命令所有女使仆从都退了出去,方才说道:“你这皇帝的位置才坐了三个月,就被外臣三言两语就挑拨了性子,想要毒杀哀家不是?” 刘俾的身子抖了抖,呼哧呼哧地跪下磕头,期期艾艾地说道:“母后真是冤枉死俾儿了,俾儿巴不得母后长命百岁,怎敢毒杀母后?” 董太后呵笑一声,冲着刘俾说道:“你对哀家早有嫌怨,别以为哀家老糊涂,看不出你心里那点子事。” 话罢,她又斜看了一眼兰姻,接续道:“今日咱们三个就敞开天窗说亮话,把话说清楚了,日后也别互相猜忌对付。” 兰姻心里咯噔一下,“母后,这事还有臣女的份?” 董太后冷然道:“今日之事,若不是你从中斡旋,又怎会闹出这般僵局?” 兰姻闻言心中一紧,她知道董太后话中带刺,却也不敢反驳。 紧接着,只听董太后又朝着刘俾发难道:“刘俾,你别仗着自己是皇室唯一的子嗣,就可以恣意妄行。若没有哀家扶持你,这个皇位上栓条狗都比你强。” 此话一出,刘俾忙抬起头来,眼中带着一丝恳求,“母后明鉴,俾儿绝无二心!今日之事确是误会一场,请母后明察秋毫。” 不知是不是怒气所侵,董太后说话有些喘,眼里却透着干脆利落的光,“你想杀哀家,无非是以为哀家当年溺死了你的生母,可你大概不知道淑嫔究竟是为谁而死的吧!” 她顿了顿,抬手指着刘俾,喝道:“你的亲母,是为了守住一个秘密而死,为了守住你是私通子的秘密!” 听到这里,兰姻和刘俾皆是一惊,惊得说不出话来。 兰姻起初还以为是自己理解错了,奈何董太后又将这个秘密剖得干干净净摆在了台面上—— “淑嫔本是后宫里不受宠的妃嫔,经年无子的先帝又如何一夜雨露就让淑嫔怀上子嗣呢!” “刘俾,你啊,根本就不是先帝的骨肉,而是淑嫔和太医私通所出!淑嫔知道这个秘密一旦泄露,不仅她自己性命难保,连你也会被牵连。所以她选择了自溺于湖底,并求哀家收养你,以此来保护你。” 刘俾脸色苍白,任是不可置信,“不可能......母后,是在诓骗我?” 董太后呵笑道:“哀家诓骗你作甚?哀家不妨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先帝前些年之所以再无子嗣,就是因为哀家给他喂了绝子汤,灭了他精,断了他的根! ” 刘俾瞳孔猛地收缩,他那幼小的身体微微颤抖,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击垮。 兰姻在一旁默默听着,心中波澜起伏,心知董太后愿意将这些密辛坦白相告,便是她已经破罐子破摔,并留好了刘俾不会反抗的后路。 思及此处,只见董太后的目光转到兰姻身上停留了片刻,“至于你......哀家知道,你也对哀家颇有怨言。” 兰姻脸色一沉,扣紧了手心,吓得不敢说话——她刚刚差点以为董太后要说出一句:你也并非哀家的骨肉。 还好还好,董太后还没有发现她也是个假冒伪劣的。 “儿臣不敢有怨言,请母后明鉴。” 董太后见状,不由得嗤笑一声:“你们一个个都以为哀家是傻子,若哀家连你们什么心思都看不出来,那哀家这五十多年的米饭真算是白吃了!” 挨训的时候,最好不要说话,否则一说一个错。 想到这里,兰姻连忙垂下眼眸,闷声不再反驳。 “唯有大权在握,才能守护珍视之物。”董太后若有似无地瞥了一眼兰姻,如是说道:“哀家今日能与你们说这些话,就是要叫你们心里勿要存着灭了哀家的心思。这老刘家的天下早就名不副实了,若再没有了哀家的庇护,你们两个早晚会被那些外臣抬到绞刑架上!” “今后,你们不如遵循哀家铺好的路,乖乖做好你们分内的事情。”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兰姻也算是看明白了:董太后坐此“王位”,倒也不是真想争权夺势,而是想保住自己的性命。 兰姻自知培养势力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董太后大权在握,必定是手中有不少筹码......与其冒险除掉她,不如好好利用她。 识时务者为俊杰,兰姻犯不着和董太后硬冲,只得低低应了一声,“嗯,臣女会继续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董太后见状,怒意稍稍平度下来,直指兰姻说道:“你是哀家的骨肉,哀家十分清楚你心里想要什么。不过,哀家还是要劝你勿要在羽翼未丰之时,争做渔人,却不慎做成了愚人。” 兰姻冷汗直冒,知道董太后指的是宋祈年的事情。 被人看穿,任人摆布......这是兰姻最不喜欢的状态,偏偏她在董太后面前,既被看穿,又被摆布,无所遁形—— 而面对眼前的形势,又想到宋明帧如今还在大牢里关着,兰姻就有些犯愁。 按照第三世命簿所书:明日一早,宋祈年会试下场之后,得知了宋氏被查家的消息,便私自拿着宋明帧的官符入宫面圣,联合文官代表上奏请愿赦免宋氏之罪。然而,此事被董太后知道以后,就加剧了宋家的灭亡...... 这件事情的根源就在于董太后想要灭了宋家的势力,以剥除内阁,达到集权的目的。 既然毒杀董太后这条路走不通,那就只能让宋家主动让权,来换得一线生机了。 想到这里,兰姻突然开口道:“母后,可否听儿臣一句拙见?” “你想说什么?” “先帝驾崩半年未到,若此时试行新政、剥除内阁,未免会让朝中老臣不满,动摇国本。但是若能巧妙地引导宋家自愿放弃首辅之权、弃官还乡,不仅可以避免朝堂上的直接冲突,还能为新政改革铺平道路。” 兰姻顿了顿,见董太后并无打断她的意思,于是继续说道:“另外,正值春闱放榜,母后还可以从此次考生之中,寻找可以利用的棋子,培养自己的势力......母后,您认为如何?” 说完,兰姻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董太后的反应。 只见她并没有立刻同意,也没有立刻反对,却还是看穿了兰姻的心思,“哀家还真是有些好奇了,宋祈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能让你在他身上下这么多些功夫。” 兰姻深吸了一口气,扯开话题,恳求道:“还请母后给儿臣五天时间,儿臣定能不沾血腥,就让内阁覆灭!” 董太后眉心一动,沉思片刻,只见她霍然立起身来,拂了拂衣袖,说道:“三天,哀家只能等你三天。” 兰姻喟然长叹,加重了语调,道:“多谢母后恩准!” 与此同时,刘俾则在旁边阴恻恻地咬牙——原以为自己技高一筹,却反被兰姻得了利,还破天荒地得知了自己隐晦的身世,简直天都要塌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逼上贼船 翌日一早,拂晓的微光尚未穿透夜幕。 玉芙宫与勤政殿之间,隔着三道宫门。 兰姻正疾步走在一眼望不到头的宫道上,手里的宫灯闪烁着微弱昏黄的光,映照出她额上隐隐渗出的细汗。 她不熟悉宫中道路,只能凭着直觉往前走。 片刻后,她走到一处转角,便开始有些犯了难。 一回头,只见元祥离她老远,气喘吁吁地唤道:“长公主,您慢点呀~老奴这一把老骨头,跟不上咯~” 兰姻抬头看了眼天色,估摸了一下时间,忙往回踏了几步,一边拽着元祥往前走,一边问道:“元公公,接下来该往哪里走?” 元祥虚捂着胸口,只觉得累得喘不过气来,指路道:“出了前面这道门,往......往右过一处花园,后面就是勤政殿了~” 兰姻在脑子里记了记路线,随之吩咐道:“行,本宫先过去,你一会儿快点跟上来。” 话音未落,只见兰姻素手一抬,便提起长裙裙摆,健步如飞地往前门跑去。 “长公主!”元祥见状,惊得上气不接下气,扬声提醒道:“唉哟喂!我的小祖宗,小心摔着呀!” 元祥看着兰姻一溜烟就消失在了眼前,忙不迭地擦了擦脸上的汗。 好好的长公主不知是抽了什么风,今日天还没亮,她就来了慈安宫请安,后面跟董太后聊了一会儿,她就开口说要去勤政殿参观早朝。 勤政殿是什么地方?怎能让后宫女眷随意出入?奈何董太后居然没有反对,甚至还派元祥过来给长公主带路。 行吧,那就摆轿送长公主过去好了......谁知走到半路,长公主又嫌轿子太慢,想要自己走路过去——伺候这位长公主,可真是废了他半条老命。 这会儿,他只好奉陪到底了。 ...... 穿过了第一道宫门,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座静谧的宫中庭园映入眼帘,花木扶疏间隐约可见许多蜿蜒的小径。 兰姻心中焦急,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走出这座庭园之后,就看见了第二道宫门。 这道宫门连接着一条宽阔的汉白玉石阶,两旁侍卫肃立如林,石阶缓缓上升,一直通向高处那座浮光掠影的宫阙。 到了,这就是勤政殿——天子和内阁阁臣议事的地方。 卯时未到,宫门未开,可见稀稀两两的文官们正候在宫门外等待早朝。 仓旻崇文抑武,朝臣不得过重打扮,不得穿红着绿。官袍制式一律素简,缎面色彩按照官职高低略有不同,但也大多以沉稳暗色系为主。 此时,在一群身着暗色官袍的文官之中,有个儒生格外引人注目。 那儒生穿着非官袍制式的青衫立于群官之中,孤影绝然,似有神韵交织,天地亘生金莲。 兰姻躲在暗处打眼一看,那张熟悉的脸,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 那儒生就是长留神君第三世的化身——宋祈年。 兰姻瞳仁微微一颤,强迫自己安稳下心神,她的目光远远跟随着宋祈年的身影移动,却见他在一群文官中显得格外突兀,却又和谐地融入其中,如同一幅画的点睛之笔。 临到心跳加速之时,元祥突然气喘嘘嘘地跑了过来,打断了兰姻的思绪,“长公主,老奴就说不用这么着急嘛~您看早朝还没开始呢~” 兰姻收敛起了眼中的惊殊之色,转身看向元祥,似是想到了什么主意,连忙勾了勾手指,示意道:“元公公,把耳朵凑过来~” 元祥一愣,“长公主有何吩咐?” 兰姻双眼微微眯起,不容置疑地说道:“现在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任务,要安排你去办。” 元祥打起了十万分的精神,随即将脑袋凑近,“长公主请说,老奴自当听从。” 兰姻凑着元祥的耳朵,低声下达了一道简短的命令。 元祥听完之后脸色骤变,吓得不由自主地捂住了嘴巴,差点惊呼出声,“长公主殿下!此事......万万不可!若太后娘娘得知此事,必将严惩老奴啊!” 兰姻蹙起眉头,道:“你不说,我不说,没有人会知道的。” 话罢,她又不动声色地挥了挥手,催促道:“元公公快去快回,本宫在这儿等你的好消息。” 元祥的脸色由最初的惊愕逐渐转为惊颤,牵一发而动全身。 再三思虑之后,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震惊,向兰姻行了一个礼,低声道:“老奴,可真要去了?” “去吧。” 语毕,兰姻将元祥往宫门那头推了一把,硬生生将他逼上了贼船。 接着,元祥脚步踉跄了两下,心里琢磨着早死早超生,便硬着头皮朝宋祁年走了过去。 这一段路也不算特别长,元祥却觉得自己走了很久。 直到他的脚步在宋祈年面前戛然而止,元祥才如梦初醒,带着一丝迟疑和敬畏,细声问道:“这位郎君,您就是宋首辅府上的四公子吧?” 宋祁年闻言,微微侧过身子看向元祥,神色很淡,带着一丝疑问,“您是?” 元祥看清了对方的面容,不由得呼吸一滞—— 只见微曦的晨光之下,宋祈年身如玉树,容止可观,他那五官温润柔和,鼻梁又高又挺,衬得一双眉眼深邃而俊逸......一个男子能长成这样,也是天下少有。 难怪他会被长公主看上,真乃......绝色仙品! 饶是定了定神,元祥回道:“老奴是慈安宫的管事元祥......” 宋祈年挪了挪脚步,问道:“原来是元公公,不知元公公所问何事?” 元祥面露难色,按照兰姻的指示说明了来意:“宋四郎若是想为首辅说情,还请借一步说话。” 此话一出,宋祈年淡淡的眸子里突然闪过一丝光亮,忙恭敬一揖,说道:“好,还请元公公带路。” 元祥领命带路,两人一前一后,穿过了曲折的回廊,引到了一个偏僻的角落里。 走至无人的转角处,元祥的步子忽然一顿,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信号。 宋祈年察觉到了事有蹊跷,跟着停下了脚步,漠然问道:“元公公,为何在此停下了?” 然而还没得到元祥的回应,忽然有股暗香从他身后幽幽袭来。 宋祈年长睫微垂,只见自己的脚下突然多出了一道纤细的影子,俨然是来了个不速之客。 正欲回过身去看向未知的来人,前额猛地传来一声清脆的“嘣”响,宋祈年登时眼冒金星,失去了意识,身体软软地倒下。 元祥见状,手忙脚乱地扶住了昏倒的宋祈年,局蹐不安地看向兰姻,细声尖叫道:“唉哟!我的长公主殿下,快把您手里的棍子放下!私会外男也就罢了,您怎么还把人给打晕了呀!” “这叫绑架,不算私会。”话罢,兰姻顺势将木棍丢到了一边的草丛里,漫不经心地拍了拍手里的灰。 “绑架?那性质可就更加严重啦!” 兰姻从容不迫地扫了元祥一眼,吩咐道:“时间不多,你快帮本宫把他抬进玉芙宫。” 大抵是第一次干这种离谱的事情,元祥的舌头都被吓得顿住了,结结巴巴地问道:“等等,您、您说什么?” 兰姻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把、他、抬、进、玉、芙、宫。” 听完这话,元祥双眼瞪得滚圆,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啊?” 兰姻拍了拍元祥的肩膀,说道:“你若不帮,那本宫就只好自己来了。” 兰姻说着,便作势要弯腰去抬宋祈年。 元祥见状,急忙抢先一步,一边手忙脚乱地把宋祈年扛上肩头,一边苦着脸嘟囔:“长公主,您这可是要了老奴的命了!这要是被太后娘娘发现,咱们俩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兰姻轻笑一声,跟在元祥身后小声说道:“放心吧,本宫自有分寸。你只需记住一点——日后要是母后问起来,你就打死一个不知道、没看见、没听见就行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鄙人体弱 夜悄悄,月皎皎。 二月末,早春的寒气还是让人冷得直打哆嗦。 玉芙宫的侧屋内,冷风顺着窗棂缝隙溜进屋子里,吹散了熏炉内袅袅升起的柔甜奇香。 云谣正勤快地将床榻前的暖炉烧旺,炭火映着铜色的熏炉,燃起一抹橘红的光,迫使人不得不睁开眼睛。 此时,宋祁年的手脚皆被麻绳捆缠着,眼睛也被黑布蒙住,整个人虚弱无骨地躺在榻上。 云谣忽然注意到他那修长的眉微微皱起,似是有转醒的迹象,便连忙放下手头的活计,跑了出去喊兰姻。 “长公主,宋四郎好像快要醒了!” 兰姻正在院子里抬头望月,听到这个消息,忙不迭地朝着侧屋的内室走去,嘴里还碎碎念叨起来,“不过是被敲了一棍,就睡了整整六个时辰,他要是再不醒,我可真得拿冷水把他浇醒了。” 这句话刚好被昏昏沉沉的宋祁年收入耳中,一个激灵便让他清醒了过来。 宋祁年试图挪动身体,却发现自己的双手双脚都被绑得严严实实,视线也被蒙住看不见事物,只能隐隐察觉到周遭有暖光侵入。 尚未摸清楚情况,但听来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你醒了?”一道清冷如水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宋祁年看不见来人的模样,却觉得这人的声音只有近二十来岁的年纪,还是个小姑娘。 他闻声辨位看向她的方向,迟疑道:“姑娘是谁,为何绑我?” 虽然被人绑架了,但是该有的君子持度,他是一点也没少。 兰姻见宋祈年状态还好,心里稍安,便拣了张玉凳坐在软榻旁,凝眸细瞧着他,反问道:“绑架,需要理由吗?” 宋祁年身形丝毫未动,嗓音有些沙哑和虚弱,“不为行凶,便是劫财?” “不对。”兰姻指出了宋祁年话语中的遗漏,“还可以是劫色。” “……”宋祁年半张脸被黑布蒙住,面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却在听到这句引人遐思的话之后,印堂隐隐有些发黑。 兰姻见此情此景,忽然来了兴致,继续逗道:“怎么不说话了?不说话就是默许了……那我就上手咯?” 话罢,她轻轻地伸出手,指尖隔着黑布轻轻抚摸着他的双眼、鼻梁还有唇尖......柔荑盈盈触过之处,带着一丝挑衅的意味。 宋祁年脑中仿佛炸了一般,慌忙扭头避开,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男女有别,还请姑娘自重!” 兰姻心生得逞之意,紧接着又俯身凑近宋祁年,调皮的手缓缓绕到他的耳垂上画着圈圈儿,故意在他耳边戏弄道:“自重?没有啊,我看郎君也是一把火热呢!” 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耳畔,惹得宋祈年猛咳几声,从胸口泄出一股浊气,语速局促地阻拦道:“鄙人体弱,姑娘最好不要来硬的......” “硬的不行,那软的行不行呢?” 宋祈年急火攻心,咳得呼吸渐乱,脑袋也变得晕晕沉沉,“君子坦荡,姑娘如此折辱鄙人,倒不如直接索命来吧!” 此话一出,兰姻倒是不敢再惹火了,忙收回了手,正色道:“我不会要了你的命,你这病痨鬼也无需我耗费力气去周旋。” 命簿所书:宋祈年天生羸弱体虚,年少时又生了一场大病,外邪入侵,寝食不调......自那以后,他便与药石为伍,每每风寒入体便会咳嗽不止。 兰姻看着宋祁年这个样子,心里一软,连忙拿起床榻外侧的绒毯给他盖上,将他整个人捂得严严实实的。 “你冷不冷?” 突如其来的关心,使得宋祁年不由自主地恍惚了一下,沉默片刻后,他才回道:“还好。” “冷就是冷,不冷就是不冷,还好是什么意思?” 宋祁年又顿了一顿,如实道:“屋子里的暖炉烧得很旺,鄙人不冷。” 兰姻欣然宽慰下来,顺其自然地说道:“行,那你可得把身体养好,我可盼着你长命百岁呢。” 宋祁年没再说话,他历来话少,此间情景更不知该如何回话。 过了很久,屋子里只剩下暖炉内炭火燃烧的噼啪声。 隔着眼前的黑布,宋祈年感知到兰姻还坐在床榻边上不曾离开,他慢慢将脑袋偏向她,试图透过层层黑暗看清眼前的女子——不过,他失败了。 思虑再三后,宋祁年打破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沉默,“姑娘何时才能放了我?” 兰姻被他点醒,刚才光顾着戏弄他,却忘了正事,“等过了三日之后,我自然会毫发无伤地放了你。” 宋祁年眉间微微皱起,“姑娘,鄙人还有要事在身,不知……” “不准。”兰姻果断截了宋祁年的话,直言道:“你若硬闯朝堂,不光救不了令尊,怕是还会把自己也搭进去。” 听闻兰姻点破一切,宋祁年身子猛然僵住,“姑娘知道鄙人所求何事?” “嗯,我不光知道,还能帮你成事。” 宋祁年稍有迟疑,思及此事还有诸多不明,连忙问道:“姑娘究竟是何人?” 兰姻灵巧地略过了他的问题,反问道:“我有办法可以让宋家避过这一劫,你可愿听我的?” 宋祈年有一丝意外,接话道:“愿闻其详。” 兰姻缓缓而述:“说服令尊罢官还乡,并让其他内阁阁臣主动交出职权,或可保全宋家老小性命。” “不可。”宋祁年斩钉截铁地否决了兰姻的计划。 “为何不可?” 宋祈年心头沉坠,声音也厉了起来:“自古至今,内阁为天子参谋,制衡皇权,共治天下。若内阁废除,诸臣散尽,朝堂便再无人能抑制皇权。姑娘的办法虽可保宋家一时之安,却将天下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宋祁年的顾虑并无错处,如若皇权达到顶峰,一旦最高决策昏聩,方向错了,便会导致权力僵化,一溃千里。 “你说得不错,但如今令尊贵为内阁首辅,权柄过大,除了退位让贤,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兰姻冷肃道:“你莫要以侥幸之心,认为众臣上书请奏就能破局……此局生还之机不足百中一厘。” 宋祈年不为所动,说道:“生亦何求,死亦何惧。皇权无制,天下大乱,内阁之存亡关乎社稷安危。若能以宋家之牺牲,令百官破局定风波,那也算死得其所了。” “真是迂腐!”兰姻深吸了一口气,挑破虚词道:“好歹你也读了二十八年的圣贤书,竟不知这些道理都读到哪里去了!你私以为宋家忠义赴死就能换来天下安宁,却不知你们的牺牲不过是上位者攀爬权力的垫脚石!” 宋祈年不作解释,更不愿妥协,“姑娘不必再多说,我心如磐石无转移。” 兰姻被宋祁年这副固执己见的模样惹得不快,“你若决议赴死,那我就不帮你了!你最好连夜写好绝笔,打马去敦京大牢见你爹吧!” 宋祁年自有他的道理,却被一个小姑娘轻嘲暗骂了一通,心里自然是过意不去的,如是称道:“乐得如此,还请姑娘成全!” 兰姻闻言气得从玉凳上立了起来,轻斥道:“成全!我成全你姑奶奶!” 话罢,她便甩了甩袖子,快步走了出去。 宋祁年见她动怒,瞬间呆住,忙喊道:“姑娘别走,还请为鄙人松绑……” 兰姻仿若未闻,头也不回。 此时,云谣正候在门外,只见兰姻火冒三丈地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急忙迎上跟前,问道:“长公主怎么了?” 兰姻怒意不平,一边往自己屋里走,一边揉了揉太阳穴,说道:“气得我头疼。” 云谣神色流转,伸手扶着兰姻,主动出主意道:“若是宋四郎不从,长公主不如想想别的办法?” 兰姻深吸了一口气,“还能有什么办法?” “甘言美语拿不下他,那就生米煮成熟饭。” 兰姻脚步一顿,眸子斜睨着云谣,脸色古怪道:“咱们说的是一回事儿么?” 云谣歪了歪脑袋,不解道:“长公主说的难道不是如何降伏宋四郎,让他做驸马爷么?” “……” 第一百三十四章 你演人质 董太后予以兰姻的三日之期,就这么过去了一日。 第二日,晨光渐亮。 兰姻轻托着一方食盒,去开了侧屋的门,一股暖意迎面而来。 侧屋里的暖炉燃了一晚上,现在虽已熄灭,却留下了一室的余温。 兰姻在门前立了许久,方才轻轻关上门扉,将外间的晨寒之气隔绝开来。 走进屋里,她先是将食盒放在了外间的桌案上,然后倒了一杯温水走进里间,撩开半悬半垂的床幔,露出了里面的紫檀木雕花床榻。 “醒了么?”说话间,兰姻的眸子落到了宋祈年的身上。 只见他身子侧卧着躺在床榻里侧,被绑起的双手垂放在背后,脑袋也偏移了软枕,抵在床榻边沿上。 听到兰姻的问话之后,宋祈年动了动僵硬的脑袋,“醒了。” 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透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情绪上来看倒是比昨夜平静了许多。 兰姻凑过来坐在榻边,又问道:“昨晚睡得好吗?” 宋祈年毕恭毕敬地回应:“还好。” 其实一点也不好,他自小就喜欢平躺而眠,这样侧躺着是睡不着的,更何况还被绑了手脚,浑身动弹不得——这一夜,睡得极其煎熬。 兰姻沉默了片刻,轻轻地扶他坐了起来,说道:“心是硬的也就罢了,没想到嘴也还是这么硬。” 宋祈年在床榻边沿坐稳了身子,抬头望向兰姻,隔着一层黑布,看不见她的神情,却觉得她虽话里话外都是责备,但所作所为却都是关切。 正想说点什么,宋祈年忽然喉咙有些干涩,招架不住猛咳了两声。 兰姻见状,急忙将倒了温水的瓷杯递到他嘴边,说道:“先喝点水,别急着说话。” 宋祈年胸腔缓了缓,便用唇去接瓷杯,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温热的水顺着喉咙滑下,喉咙的干涩逐渐缓解,连带将他胸口的不适也一并冲淡。 “多谢。”他轻声道谢,尽管声音中仍旧带着些许的不自在。 兰姻收回瓷杯,看了一眼宋祈年,说道:“我给你准备了早膳,昨晚你都没有进食,一定饿了吧?” 她的声音柔和了许多,似乎在尽力缓和两人之间的气氛。 宋祈年停了一瞬,似乎不再反感她的靠近,点头道:“有劳。” 紧接着,兰姻便从食盒里端出了蛋花粥和蒸饺小食,一勺一勺地喂他进食。 宋祈年默默地咀嚼着食物,面上平静无波,心里却已经泛起了波澜。 昨天他想了一夜,心里大抵是已经猜到面前这个女子的身份了。 在偌大的皇宫里,谁能说动董太后身边的总管太监帮她布局绑架他?自然只有那位刚回敦京的长公主了。 而且这绑架的待遇也是极好的,暖香软榻,美人喂食......让人不禁怀疑她做这一切的目的究竟为何。 想到这里,宋祈年便直白地开口问道:“长公主殿下,你到底想做什么?” 兰姻端着粥碗的手微微一顿,她并没有预料到宋祈年会这么快得猜出她的身份,细想片刻之后,只得暗叹他颖异常人的头脑。 “我想做什么,昨夜已经说过了。”兰姻怕他还不明白,又补充了一句,“我想帮你......以及你们宋家。” 宋祈年陷入了思索,“鄙人与长公主非亲非故,长公主为何要伸出援手?” “......”兰姻垂下眸子,没有说话。 她静静地盯着宋祈年的下巴,只道是他已经没有了前两世的记忆才会说出这么伤人心的话来。 宋祈年候了一息,见兰姻不说话,于是又试探着问道:“长公主是什么时候认识鄙人的?”又是怎么能料到他那日会进宫,好巧不巧就把他给绑架了。 兰姻略带一丝苦笑,“也许是上辈子吧。” 说完,她又掩去了情绪,正色道:“至于你问我为什么要帮你,你就当我是看不惯世间不平事,也看不得你这般人物穷途落魄吧。” 在她心里,长留神君就应该如同当年在通界桥上的匆匆一眼,不惹尘埃,清风迎怀。 像他这样的神明,就应该高坐九重天,俯瞰着芸芸众生,而非在这无常的世道里受苦。 听完兰姻的回答,宋祈年滞了半晌,透过眼前的黑布看向她,“长公主帮鄙人,鄙人很感激,可鄙人不想受制于人。” “不想?”兰姻眉梢挑了挑,凑近宋祈年肃然道:“眼下由不得你想与不想,太后只给了我三日时间,只要说服宋首辅及其它内阁大臣交出职权,你们宋家就能幸免于难。否则,不光你们宋家被灭,内阁也还是会倾倒无余。” 宋祈年皱紧了眉头,没再像昨夜那样说出执意去送死的话,却还是不下决策。 兰姻心知他在犹豫,于是说道:“我知你少年心气,以文臣死谏为荣耀。不过要是做得好表面功夫,却改变不了实质,那么一切都是徒劳。你若真想为天下人做点什么,不如听我一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宋祈年的下巴稍稍动了动,却被身上的捆绳束缚得抬不起来,片刻后,他突然低声启唇道:“长公主不了解家父,就算鄙人认同你的说法,也无法说服家父从容罢官。” 兰姻看他有所松动,便继续游说,“所以我才要绑架你——我拟绑匪,你演人质,写一封‘求救信’给令尊。我就不信令尊在临狱之冤、亲身骨肉面前,还要逞这个无用英雄。” 兰姻的声音清甜而微哑,丝丝熨着宋祈年的耳际,酿出了一股异样的坚毅。 宋祈年听懂了兰姻的计划,再三踌躇之后,方才说道:“好,鄙人同长公主演这一出戏,只是......” 兰姻猜不出宋祈年究竟通晓了几分,问道:“只是什么?” 宋祈年觉得唇舌干燥,似是有些难以启齿,半晌才说道:“只是鄙人昨夜出了一身汗......长公主可否容许鄙人洗漱之后再写这封信?” 闻听此言,兰姻几不可察地笑了笑,她看着他被捆绳束缚住的身子,话语里盈出一丝轻谑:“哦?你想怎么洗?” 宋祈年也不打哑谜,回道:“长公主为鄙人松绑即可,鄙人自己洗。” 话音刚落,兰姻微眯双眼,决然拒绝道:“不行。” 宋祈年闻言,一股浊气骤然涌上心头,胸脯上下起伏着猛咳了两声。 兰姻定神看着他眉宇间晦涩的郁结,不禁有些怀疑他这副病弱的样子是不是故意装出来的。 “其实......你非要洗也不是不行。“ 宋祈年将兰姻说出的每个字都在脑中过了一遍,刚要说出一个“谢”字,就听见兰姻补充了一句—— “但是我得看着你洗。” “......”宋祈年默了片刻,竟然也不咳嗽了,含糊地说道:“其实......一天不洗也不会有事,鄙人还是不洗了。” 此情此景之下,兰姻眉梢微挑,伸手去勾了勾宋祈年耳鬓稍稍散乱的发丝,淡笑道:“还是洗吧?” 宋祈年身子一僵,声音粗哑,力持镇定道:“真的不洗了。” 兰姻的手缓缓下移,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他的衣襟,“宋祈年,好好一个俏郎君别不爱干净。” “......”宋祈年只字不提如今受制于人的狼狈,义正言辞道:“鄙人都已经上了贼船,长公主为何还不愿意为鄙人松绑?” “我怕你逃了。”也许是做贼心虚,兰姻上一世做惯了逃跑的贼,这一世就生怕宋祈年也像她一样不受控得逃跑。 宋祈年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鄙人逃不出长公主的手心,请长公主放心。” 兰姻迟疑片刻,却扫见宋祈年拧着眉头,短短一盏茶的功夫,他一会儿支起右腿抵着左腿,一会儿又换了个两膝并拢的姿势,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哦?”兰姻凑近一步,伸出一根食指在他腰腹处戳了戳,明知故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宋祈年耳根微微泛红,声音哑然制止道:“长公主!” 见状,兰姻掩唇笑了笑,“怎么?想要如厕就这么难以启齿吗?还要找这么多借口?” “......”君子的持度被兰姻瞬间撕得粉碎,宋祈年羞愧得几乎想要当场钻进地里面去。 第一百三十五章 当面如厕 净房里熏着香,弥漫着淡淡的沉香味道,化去了室内的浊气。 宋祁年揉了揉终于解放的双手,揭开了眼前的黑布。 一抹白日的光线迫使他的眼睛有些刺痛,他下意识抬手遮挡在眼前,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 此时,兰姻正隔着一道屏风,半侧着身子问宋祈年,“给你一盏茶的时间......够吗?” 宋祁年缓缓放下手,视线逐渐清晰,他的目光穿过屏风的格挡,落在兰姻身上。 她那窈窕的身影在朦胧的光线中若隐若现,站得倒还算端庄得体,偏偏做出来的事情有辱斯文。 “怎么没声音了?”兰姻脑袋一偏,水漾的眸子凝向屏风后的人,发簪下悬挂的三朵雕花流苏随之晃荡起来。 宋祈年微一动身,看了眼身前的恭椅,又看了眼身后的屏风,直言道:“长公主靠得太近......鄙人放不开。” 兰姻“哦”了一声,回道:“那我捂上耳朵,不听你尿尿就是了。” 嘶—— 兰姻的话让宋祈年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他本想维持着一贯的从容与优雅,却不料被这突如其来的粗野话语击破了防线。 他轻咳一声,试图掩饰自己的窘迫,但那声音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突兀。 兰姻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宋祈年的尴尬,隔了半晌,她耳尖微动,纳闷道:“怎么还没尿?” 宋祈年心中忐忑,越发觉得尴尬起来,“长公主不是说捂上耳朵吗?怎么还在偷听?” 兰姻顿了顿,若无其事地说道:“你别憋着,要是失禁了,我宫里可没有裤子给你换。” 此话一出,宋祈年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心中的波澜。 思虑再三之后,宋祈年缓缓解开了腰间的裤带子,无声不响地坐在了恭椅上,生怕惊扰了屏风后的佳人。 奈何恭椅正对着屏风,方一坐下,宋祈年的目光不经意间与屏风后的那道倩影重合,她的轮廓在半明半昧的日光下显得朦胧而神秘...... 随着铜制溺具内响起了水流声,宋祈年神色一沉,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态,但内心的羞耻却难以掩饰。 他只得闭上眼睛,反复深呼吸平复自己的情绪。 这二十八年来,宋祈年修身养性、不近女色,做事坦荡磊落,行君子之道。 平日,他若是无意碰到女子的袖子,都会立刻道歉并退避三舍,生怕自己的行为引起误会。 如今,他居然当着女子的面......如厕。 虽是迫不得已,被人胁迫,但思来想去还是太罪过了...... 屏风后的兰姻听见声响宁息,便立刻问道:“好了没?好了就重新把眼睛蒙上,我带你回去。” 宋祈年微微仰起头,收拾好了情绪,作势镇定道:“长公主稍等。” 等了片刻,只见宋祈年自觉地用黑布蒙上了眼睛,一步步扶着屏风走了出来,行走之间仍是一派清俊优雅,仿佛片刻之前的事情根本没有发生。 兰姻随即往前迈了过去,试想搀扶宋祈年,奈何她的指端还未触碰到他,他就快速地弹开了手。 兰姻气息微沉,蹙眉道:“怎的,讨厌我?不想让我碰你?” 宋祈年脸色变了变,将双手缩进了袖中,禀道:“长公主误会了,鄙人还未洗手,污秽粘身,不敢逾越。” 兰姻心知肚明,什么污秽粘身都是借口,他就是不想她碰他。 想到这里,兰姻殷红了眼,贴近宋祈年,语气中带着几分强势:“宋祈年,你是不敢逾越,还是讨厌本宫?” 她言辞冷了几分,似是在拿权势压他,逼他说出心里话。 宋祈年感受到她的靠近,余悸犹存,下意识回避道:“长公主言重了,鄙人并未......”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了下去,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借口,可惜他说服不了自己说谎,连一句“并未讨厌你”都说不出口。 兰姻见状,伸出手扣住了他的手腕,说道:“既然如此,那本宫亲自为你洗手,如何?” 宋祈年脸色突然一变,退后一步,疏远道:“不必劳烦长公主。” 兰姻却不容拒绝地继续逼近:“有何劳烦?你既要演好这个人质,难道连这点小小的恩赐都不愿接受?” 恩赐?这哪里是恩赐......说是十大酷刑也不为过。 无形的压力笼罩着宋祈年,他知道要是再拒绝下去,只会让她做出更加惊世骇俗的事情来。 于是,他不得不点了点头:“既然长公主坚持......那鄙人恭敬不如从命。” 兰姻听到这里才消了消气,转身将宋祈年带回了侧屋,并唤来云谣准备水盆和毛巾。 洗完手之后,宋祈年又被重新捆上了双手双脚,躺回了床榻上。 哪能想到这个人质这么难演,不光要受制于人,还要冒着被吃干抹净的风险。 宋祈年闭上了眼睛,盼着这度日如年的三日,可要快点结束才好。 ...... 时值晌午,玉芙宫侧屋的门又被推开。 原本正在补觉的宋祈年察觉到动静声,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随着一阵裙裾窸窣声靠近床榻,只听一道陌生的声音传来,“宋四郎睡得差不多了吧?该起来着笔写信了。” 宋祈年心念一动,这声音不是长公主的,听着恭敬温顺,应该是长公主身边的侍女。 正想着前来差他办事的人为何不是长公主,他身上的捆绳以及眼前的黑布就已经被那侍女解了下来。 重见光明之后,宋祈年先是四面环顾了一下整间屋子。 浮光投影在屋内,床榻前垂着重重绛红色的纱幔,春风透过小轩窗撩起半边纱。 一抬眼,纱幔之后,隐隐约约可见一个女子坐在黄花梨木椅上。 那女子长着一张巴掌大的脸,肌肤胜雪,眉如新月,柔婉的玉手懒散地托着一侧脸颊,慵懒地斜靠在椅背上,她发髻上的双头凤凰钗因在日光下晃悠出一阵霓光,流光溢彩间,好似有种夺人心魄的媚色。 惊鸿一瞥之间,宋祈年只扫到了兰姻的一个侧脸,未见全貌,便不敢再抬头直视她。 云谣敏锐地察觉到宋祈年愣了神,便从旁取来了小桌案和笔墨纸砚,上前挡住了他的视线,说道:“长公主吩咐了,若宋四郎想平安回家,那就按照长公主的命令写一封家书——长公主说一句,宋四郎写一句,不准篡改,不准遗漏。” 听到这里,宋祈年心里多少也明白了。 先前兰姻说要让他演人质,倒是没想到是真的要他在外人面前演戏。 不过此事涉及朝政,她与他合谋的事情,必然连她身边的侍女也要瞒着。 思及此处,宋祈年也不敢懈怠,上前提笔,说道:“还请长公主细说。” 纱幔随着微风轻摇,兰姻偏过头来,唇角动了动,缓缓道:“尊父在上,见信如晤。因父罪牵连,宋府暗律斩,唯东山高卧,可保全家人。” 言简意赅,没什么问题。 宋祈年垂首之间,飞笔疾书,笔下楷体端正大气,颇有沧桑豪迈之感。 写完这两句之后,墨迹尚未干透,宋祈年接着说道:“长公主继续。” 兰姻见他写完了,便又开口:“若尊父不屈,愚当幽于圜墙,甘为昭宁长公主浸淫之男宠。” 宋祈年听音落笔的速度极快,只是听到最后一句话,他执笔的手顿了顿,不再接着往下写,“长公主......最后一句话不妥,可否允许鄙人修改一二。” 兰姻预料到宋祈年会有此反应,所以早就已经提前安排云谣传话—— 只听云谣在旁边重复一句:“宋四郎,此信函不准篡改一个字,也不准遗漏一个字。” 宋祈年听完,执意搁下了手中的檀香木羊毫笔,斟字酌句地说道:“君子言而有信,落笔成诺,可信函所书并非君子之道......” 兰姻蹙眉道:“人若死到临头了,还要在乎什么君子之道?“ 宋祈年虚握双拳,俊容上露出淡薄的傲意,“君子死节,鄙人绝不会以色侍人,苟活于世。” 如春风般温润的嗓音停在兰姻耳中却是字字催命,默了片刻后,兰姻微叹了一口气,说道:“知道了,我不逼你了......既然你想当君子,那我就成全你。” 说罢,兰姻起身面向里间的宋祈年,隔着重重纱幔,又在外间停下了脚步,问道:“你有什么贴身信物可以拿出来,以便证明你的身份?” 宋祈年不解,“长公主所求信物作何用处?” 兰姻也不隐瞒,直言道:“你怕写信日后落人口实,有损自己清誉,那我就亲自来当这个小人——我会以你信物去大狱与宋首辅详谈,于你清誉不会有半分折损。” 兰姻本不想亲自露面,怕董太后怪她勾连外臣。可宋祈年执意要守住一纸底线,那她只好做出妥协了。 宋祈年想了想,迟疑一瞬,最终从衣襟里摸出了一件物什,“这是鄙人周岁礼时抓周得来的长命锁,从未离过身,家父一认便知。” 说着,宋祈年将长命锁置于掌中,隔着纱幔递了出去。 兰姻接过长命锁,细细端详。 只见这枚锁小巧精致,由纯银打造,表面雕刻着复杂的花纹和瑞兽图案,中央镶嵌着一颗小巧的红宝石。 她轻轻抚摸着锁上的纹理,还能感受到上面残余的体温,“等我见到令尊之后,这枚锁会物归原主,你且放心。” 清泠泠的声音落入宋祈年的耳中,似有氤氲入骨之意,晃神片刻,他才应声道:“好。” 第一百三十六章 敦京大牢 敦京大牢。 刚踏入大牢的门槛,兰姻的感官就被一股强烈的冲击所占据。 耳边是连绵不绝的惨叫声,夹杂着几声哭哭啼啼的喊冤声......这些声音在阴冷潮湿的牢房里回荡,如同鬼魅的哀嚎,让人不寒而栗。 她的目光穿过昏暗的光线,落在了最深处的那间牢房里。 那是个一丈见方的空间,四周墙壁由一块块粗糙的大石砌成,墙壁上爬满了蝼蚁小虫,地面上铺着同样冰冷的大石板,缝隙里夹杂着污秽的泥土和草灰。墙角落里放着一只秽桶上,远远就能闻到从那里散发出的臭气和霉气,一种混合了人类排泄物、腐烂食物和潮湿泥土的气息,令人作呕。 牢房门窗的柱子都是手臂粗细的生铁条,坚固不可摧,将里面的牢犯和外面的走道分隔开来。 “长公主殿下,那个姓宋的罪官就被看押在那间牢房里。”看守提着宫灯走在前面引路。 兰姻穿着狼绒斗篷跟在后面,缓步走到了那间牢房门外,“开门。” 看守忙道:“里面肮脏,长公主殿下还是不要进去了,若是您想和犯人说话,小的把他押到牢门边上就是。” 兰姻肃然扫了看守一眼,执意道:“本宫说开门。” 看守泄了气,不免提醒道:“小的遵命......不过也还请长公主殿下长话短说,莫要逗留......您在里头若有啥差池,小的人头不保啊......” 说完,看守便打开了牢门。 兰姻进入牢房之后,就看到宋明帧靠墙坐在角落里的干草铺上。 他的手腕上束着刑具,单薄的囚衣几乎无法抵御这牢房中的寒意。 “宋大人。”兰姻走近宋明帧,试图打破这沉重的气氛。 而宋明帧缓缓抬起头来,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和疑惑,“你是?” 兰姻语气中盛着一份敬意,必报身份道:“本宫是昭宁。” 宋明帧闻言肃然起身,奈何双腿坐麻,一时竟站立不稳,险些摔倒。 他强忍不适,稳住身形,缓解双腿的麻痹之感,目光如炬地望向兰姻,“长公主为何来此?” “宋大人不必紧张,本宫今日前来,是来帮你的。“ “帮我?”说完,宋明帧心中警觉顿生,隐约觉得今夜必有大事发生。 “时间不多,宋大人请恕本宫直言。”兰姻与宋明帧对视,直接说明来意,“宋大人获罪,牵连全族,本宫可保你一家无虞,而你只需要按照本宫说的去做即可。” 宋明帧闻言,当及放下心中的戒备,与兰姻共商对策,“长公主有何高见?” “宋大人明日早朝前上书一封辞官信,本宫会安排人代为奉上朝堂,为你请命。” 尚未听完兰姻的话,宋明帧便垮了脸,“本官究竟犯了何罪,董太后要灭我九族!在此之际,辞官不就是让本官弃君之禄,承认自己犯了谋权之罪!” 宋明帧是何等固执的人,兰姻让他辞官便是比直接要了他的命还要难。 “宋大人,你我皆知,我母后要的不是你的命,而是你的权。你若不辞官,避其锋芒,恐怕难逃一劫。”兰姻的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 宋明帧紧握着拳头,眉头紧锁,“我宋明帧年少可出征谓将帅,如今古稀入朝为首辅,几十年官场不结党不营私,上不贿要下不纳赂,赈济灾荒为民请命。如今先帝刚驾崩,朝政不稳,单凭董太后一句话,就要本官交出内阁职权,苟且偷生,这绝无可能!” 说罢,他更是烙下狠话,“长公主,你也莫要再劝说本官!横竖就两条路,要么董太后下令把本官杀了,要么本官自己选条痛快的。” 兰姻将宋明帧彻彻底底地扫了一圈,不知怎的,突然笑了出来,“宋大人,本宫敬你一身硬骨头,累及九族也不低头。你要争万世之名,可人死后留下的不过一把灰......更何况,你又怎知宋家死谏之后,当今朝堂能否重回正道!再者,你真当忍心看着自家上下老小被无辜牵连、处以极刑吗?!” 宋明帧一时消化不过来,不再说话。 毕竟兰姻说得没错,他一人之过,不得牵连家小。 见他沉默,兰姻从袖袋中取出一枚长命锁交予宋明帧手中,继续说道:“辞官并非认罪,而是以退为进之策。待到时机成熟,本宫自会助宋家重返朝堂,届时再行清君侧之举也不迟。” 宋明帧看到长命锁的瞬间,心念一动,紧张开口道:“这是子季的长命锁,怎么会在长公主手中?” 子季是宋祈年的表字,见宋明帧如此在乎,兰姻脸上隐隐含着笑意,说道:“宋祈年如今在本宫的玉芙宫。” “什么!” 兰姻忽略掉了宋明帧的惊诧,仰了仰下巴,感慨道:“宋大人有子如此貌美,要是宋大人死了,本宫可舍不得子季这等人物沉沦囹圄,定会将他留在本宫房中日夜浸淫......可惜了他一身才学满腹经纶,日后只能在后宫里以色侍人了......” 话音刚落,宋明帧的脸色便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乌云,“长公主,请你高抬贵手,不要为难子季!” 兰姻再抬眸,笑道:“该怎么救自己的家人,相信宋大人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话罢,兰姻便拢起斗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牢房。 ...... 次日一早,云谣奉兰姻的命令从敦京大牢带回了消息,宋明帧同意让步,上书一封辞官信。 兰姻转而将辞官信交予宋祈年,让宋祈年前往勤政殿上奏辞官之事。 董太后看完宋明帧手书,并听完宋祈年的陈词之后,最终还是放了宋家一马,且命刘俾写下诏书:废除内阁,改换新制。 至于其他内阁阁臣在宋明帧辞官之后,也开始动摇了坚守内阁的初心…… 所谓杀鸡儆猴就是这个道理,如今宋明帧都功成身退了,猴子后孙们又怎敢硬搏。 不出十日,内阁元老大臣散的散、走的走,董太后趁机收回了内阁职权,将裁决国家大事的权柄直接拿在了自己手里。 彼时,宋明帧回到宋府,正在准备举家收拾行囊,打算离开敦京、回乡归隐。 刚巧在离京前一天,春闱放榜,宋祁年高中榜首。 若是宋祈年能在半月后的殿试上获得前三甲,再谋个一官半职,宋家倒也算是后继有人。 这一好消息传来,又让宋明帧重新振作起了精神,原本要离开敦京的计划就此搁置。 奈何这几日,宋祁年一直将自己关在书房里闭门不出,宋明帧亲自去看他,他也是闭门不见。 宋明帧思及此事有异,又联想到先前长公主在大牢里说得那些引人遐思的话,这才反应过来—— “怕不是子季在长公主那里吃了亏!?” 宋明帧深知宋祁年心性高,若宋祈年真被长公主占了便宜,也肯定不会对任何人诉说,只能蒙头吃下这个亏。 思来想去,宋明帧最终还是在书房门口劝了一句:“子季,大丈夫能屈能伸......以色侍人……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你得想开点啊!” 书房里的宋祁年原本好好地正在研究棋谱,听到这句话,登时有了想要吞子自尽的念头。 …… 与此同时,兰姻这几日心情大好——距离宋祁年的死劫之日已经过去了许多天,这就意味着她让司命神君点燃的七星灯生效了。 兰姻为宋祁年延长了寿元,下一步就要在七星灯熄灭之前,帮助他修成仁心、道心和信心,方能算这一世历劫成功。 “听说宋四郎从小到大,从未染指血腥,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他的人品与性情堪称楷模……不过在情爱之事上,他似乎缺了那么一点火候,也从未听闻他对任何人动过心。”云谣轻声细语地复述着从宫墙之外打听来的消息,手指在兰姻的肩头轻柔地按摩着。 兰姻斜倚在美人榻上,随着筋骨的舒展,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叹:“唔......这倒是个好消息。” 她心中暗自思量:宋祈年不愿杀生,即为心存善念,只要她稍稍推波助澜,或许就能让宋祈年从善如流,生出仁爱之心。 “还有呢?你还打听到什么关于他的消息?” 云谣想了想,又说道:“对了,奴婢还打听到宋四郎六艺精通,但惟爱棋道,常常研究棋谱到茶饭不思的地步,可惜全敦京都找不出一个能与他对弈的棋道高手。” “棋道?”兰姻不急不缓地起身,单手支着下巴,说道:“他平日都去哪里下棋?” 云谣垂手回禀道:“应该是敦京城内最有名的棋馆——惠风堂。” 兰姻很快有了主意,突然吩咐道:“云谣,帮我净面梳妆,我要出宫一趟。” “长公主要出宫?去哪里?” “惠风堂!” 第一百三十七章 棋逢对手 两个时辰之后。 一辆金顶红稠的马车停在惠风堂门口。 云谣掀开了帘子,细声道:“长公主,惠风堂到了。” 兰姻从马车里探出了头,只见她换了一身简单的天青色便装,发髻间的首饰也换成了一支寡淡的碧玉簪子。 她缓缓走下马车,看着云谣提醒道:“一会儿进去了之后,记得不要唤我的名头。” 云谣垂了眸子,明了道:“是,小姐。” 话罢,她又拿出了一顶白纱帷帽为兰姻遮面。 兰姻没说什么,便由着云谣领路走了进去。 惠风堂平日里就是文人墨客齐聚之地,又正值春闱放榜,此时汇聚了不少年轻学子。 大堂开阔,摆了数十张精致的小桌和竹椅,年轻学子们三五成群,或对弈于棋盘之上,或低声讨论着各自的学问心得。 兰姻环顾四面,在一个较为僻静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宋祈年。 她本想过来碰碰运气,却没想到真的遇到了他。 只见宋祈年衣着素净清雅,端正地坐在竹椅上,手执白色棋子,等待着桌案对面的七旬老者落子,而那位老者专注地盯着棋盘,眉头微蹙,似乎在思索着下一步的走法。 旁边簇拥着不少学子正在围观两人对弈,兰姻远远看了一阵子,便不由自主地挤进了人堆里观战。 云谣见状,默默地站在她身后拦开了那些外男。 宋祈年正沉浸在棋局之中,并未察觉到兰姻的靠近。 而此时,兰姻也将视线从宋祈年身上移到了棋盘之上——四方的棋盘不大不小,刚好占了一张桌面,方寸之间可见黑白两色的棋子交错排列,纵横十九道。 随着棋盘上传来清脆的落子声,黑子占了最后一个空角星位,将自己的势力连成一片。 这局势让围观的人也不禁屏住了呼吸,此时白子已经占据了主动,若黑子成团便加剧了难以脱困的局面。 不少围观的棋友开始小声讨论起来,“棋馆先生造诣高明,没想到也会落了下风,这一子落下,怕是快要崩盘了。” “倒也不见得,我看棋馆先生的棋风还是很稳的,你们都学着点儿,看看宋四郎下一步怎么走吧!” 只见,宋祈年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一枚白子,落子拆边,继续限制黑子的动向。 “这步棋正妙啊!你们看宋四郎这几步落子,既不过分,也不退缩,堂堂正正,看起来他的心态真是不错啊!” 棋馆先生的眉头微微皱起,他知道这一步棋意味着什么——宋祈年那看似随意的落子实则暗藏玄机,每一步都像是在织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黑子逐渐困住。 他的目光紧紧锁定在棋盘上,试图从宋祈年的棋路中寻找破解之道。 而此时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兰姻被身侧的人推挤着往前迈了一步,好歹是云谣扶了她一把,否则就差点要撞到桌角上了。 “你这孩子的棋,老朽是一点都看不透啊。”棋馆先生拧着眉头苦笑,最终将手中的黑子放回了藤编棋罐里,说道:“老朽认输了。” 此话一出,周围的学子都惊了,纷纷小声议论起来—— “先生认输了?这局明明还有转机,怎么就认输了?” “你这就不懂了吧?你看双方的棋都撑得很满,单从当下来看,两子的回旋余地还是有的,但是白子已经冲击了黑子的薄弱之处,黑子的胜算几乎就只有十中之一的概率。若不认输,也无力回天了。” “想不到啊,宋四郎这么平平淡淡的招法,却没有什么破绽,竟然让先生都这般左右为难?” ...... 宋祈年起身朝着棋馆先生恭敬一揖,“先生承让了。” 棋馆先生抚须摇头,拍了拍宋祈年的肩膀,说道:“后生可畏,你的棋艺日益精进,将来必成大器。” 宋祈年微微一笑,谦虚地回应道:“先生过誉了,学生还有许多不足之处需要学习。” 几番来回之后,棋馆先生便先行离开了座位,周围的学子见棋局已定,也都接连散开。 正当宋祈年准备收子离开之时,兰姻缓缓走上前,说道:“久闻宋四郎棋高一着,不知可否与小女子对弈一局?” 宋祈年手指停顿一瞬,偏头看向兰姻,却见她已经在对面的棋位上坐了下来。 许是戴着帷帽,他没认出她来,语气和缓道:“好,那请姑娘执黑棋落子吧。” “行。”兰姻利落地撩起长袖,执一黑子落在了棋盘正中心的位置。 宋祈年愣了片刻,看了眼棋盘上黑子的位置,又抬眼看向兰姻,半晌不说话也不落子。 兰姻镇定自若,问道:“郎君怎么不落子?” 宋祈年平静地点破道:“姑娘是不会下棋吧?” 兰姻确实不会下棋,方才看宋祈年和棋馆先生对弈也都浑然不知棋局局势,她这会儿邀他下棋,不过是想找机会和他接触罢了。 兰姻不想让他这么快就知道她的意图,于是说道:“小女子,自是会下棋的。” 宋祈年看破不说破,手执白子落在星位,“围棋在角上走棋更有利于建立实地,也有利于下一步拆边,开局先占角挂角、再拆边、最后才向中腹发展。如果一开始就下在中间的天元位,就相当于放弃了角上的有利位置——姑娘,你若是真的懂得下棋之道,那这步棋便是在故意挑衅鄙人?” 兰姻干咳一声掩饰尴尬,目光随着他的手移动,接话道:“出其不意,才能百战百胜。” 宋祈年抚掌笑了笑,语气淡淡地说道:“人小,脾气倒不小。可惜你心太急,容易被人拿捏把柄。待有缘,等你修好了心性,我们再摆一盘棋吧。” 听他所言,兰姻不免心生傲气—— “我虽然学什么都比别人慢一步,但是从来不是会弃子认输的人。而且你还没跟我下完这局棋,就怎么能认定自己会赢呢?” 宋祈年摇了摇头,说道:“鄙人下棋不为输赢。” 兰姻不假思索地追问:“下棋不为赢,那有什么乐趣?” 宋祈年回道:“输赢常有,可是好的对手不常有,鄙人下棋的乐趣在于......与对手博弈的过程。” 兰姻反应慢了半拍,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他这是在说,她不配做他的对手吗? 待想明白的时候,宋祈年已经收拾东西离开了。 兰姻心中不平,倒也没赶着追上去。 远远地,云谣见宋祈年离开了棋馆,便从暗处走回了兰姻身边,不明所以地小声问道:“长公主,怎么才落了两子,棋局就下完了?” 兰姻满脸黑线,阴恻恻地咬牙道:“算了,他不愿与我下棋,随他吧!摆驾回宫!” 此话一出,云谣心中感慨:果不其然,宋四郎再次拒绝了长公主的示好。 想到这里,云谣便仗着这些天在兰姻身边生出的胆子,将心里话一股脑地说了出来:“宋四郎对情爱之事果然一窍不通,长公主能瞧得上他是他的造化,他倒像是躲瘟疫一般避之不及。” 一句话哽得兰姻无言以对,沉默了片刻,她也释然了。 这一世,长留神君的命簿里原本没有姻缘线。如今兰姻帮他续上了寿元,导致他后半生的命格已经脱离了命簿。 经由前两世的经验来看,长留神君最终一定会在姻缘红线的指引下爱上她,与其等着悲剧重演,不如迎面而上,投其所好。 奈何这一世的他竟然是个愣头青,对她的几番示好都无动于衷——此局,难解! 第一百三十八章 殿试结果 半个月转瞬即逝,春寒已尽,空气中带着和煦的暖意。 玉芙宫院子里的二乔玉兰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绯色。 廊檐下,兰姻一手支着头,一手执着棋谱,愁容满面地盯着桌上的玉棋盘。 只因宋祈年的一句话,兰姻这些天勤学棋道。 由于无人教她下棋,她就让云谣从宫外收了许多棋谱回来自己研究,渐渐领悟了棋道的深意。 棋盘对照穹苍天道而造,棋子是圆的,棋盘是方的,成天圆地方之势。棋盘上纵横十九路,犹如困住她的十九宫皇城,每一步都充满了未知与变数。 而下棋之人正是要在这错综复杂的棋局中,寻找着自己的道路。 谋定而后动,方能执掌全局。 “长公主,殿试、殿试结果出来了!”云谣紧赶慢赶地从院外跑进来,带回了从勤政殿打听来的消息。 兰姻闻声,忙放下手里的东西,问道:“宋祈年,可是夺了第一?” 云谣气喘吁吁地在兰姻面前站定,缓了一口气,摇头道:“今年的状元被东川侯的世子左荀夺去了,宋四郎......只得了个探花。” 兰姻手心一握,拧眉重复道:“左荀?” 说完,兰姻在脑海里搜索着左荀这个名字,突然觉得有些耳熟。 云谣提点道:“是啊,说起来左世子与长公主您还有些沾亲带故呢......” 听她所言,兰姻立刻反应过来:东川侯左允是董太后的娘家外戚,当年先帝打天下的时候,左允跟从先帝立下战功,特封侯爵。而董太后也是根据左允这层关系,才有机会入宫册封为后。 左允八旬有余,是董太后的舅舅,他老来得子,而左荀则是其正妻所生的嫡长子。 如今左荀年有三十,但是论资排辈,兰姻却应该叫他一声“小叔叔”。 不过,兰姻对左荀的了解,仅限于宋祈年的命簿中提及此人一二笔。 左荀,字文谦,但此人的表字和本人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据说左荀自幼性情无常,不喜与人交往。 平日里,他对经书八股毫无兴趣,反而对杂文情有独钟,将淫词艳曲奉为宝贝,还常常混迹戏苑伶人之中,算得上是离经叛道的典范。 虽然左荀行事荒唐,但是样貌长得不错,还十分注重养颜之道。 命簿上是这么写的:常有人叹左荀形貌“面如凝脂,眼如点漆,身姿濯濯如春月柳”,与宋祈年共坐一处,两人似神仙中人。 虽然两人相貌不相上下,但是宋祈年和左荀却是死对头,每逢相见必是唇枪舌剑,谁也瞧不上谁。 “听说这次考生的名次是太后娘娘钦点的,左世子还被封了工部侍郎一职。” 状元授封从二品官不是个例,只是左荀当官......就难评了。 让他任职礼部,怕是会礼乐崩坏;让他任职兵部,怕是会动摇军心;让他入职户部,怕是会财政溃败......思来想去,恐怕还是任职工部,掌管一些土木休憩的杂活儿更适合他。 想必董太后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势,硬是把自己娘家人塞进朝堂,除了左荀,也再无其他更好的人选了。 兰姻抬了抬眼皮,朝着云谣问道:“那宋祈年授封什么官职没有?” “宋四郎授封了国子监司业,下月初就会去国子监报道,协助祭酒大人主管教务训导之职。” 兰姻皱起眉头,修长的手指叩了叩扶手,追问:“国子监司业?是几品官?” 云谣回禀道:“从四品下。” 兰姻心中纳闷:一个国子监司业,不过是没有实权的虚衔。 宋祈年虽有才华,但终究是宋氏之子,董太后故意压了他的分,让他不得重用。 宋祈年心性之高,不知能不能咽下这口气。 想到这里,兰姻哀叹一声,吩咐道:“云谣,你从我房里拿八十两银子,去宫外挑件趁手的礼物送到宋府。” 云谣眸色微妙,很难分辨出意味,忽然大胆揶揄道:“长公主这是要给宋四郎送贺礼吗?” “他高中三甲,我必然要送上礼物祝贺他的。” 云谣迟疑了一下,接话道:“长公主有所不知,宫内用度都是要记录在册的。若长公主单独送宋四郎礼物,怕是会惹人嚼舌谣诼......” 兰姻听出了云谣的意思,点头道:“还是你想得周到,那你再抽五十两银子,给左荀和其他三甲考生都准备一份礼。不过,给他们的礼不得过重,要和宋祈年区分开来。” 云谣点头会意,“嗯,奴婢明白。” 话罢,云谣便抽身去置办兰姻吩咐的事情去了。 待云谣离开之后,兰姻摆乱了桌上的一盘棋子,思虑再三之后,她独自摆轿去了慈安宫。 此时,东川侯左允正在慈安宫与董太后私话家常。 兰姻被元祥拦在殿外等候传唤,闲来无事就和元祥聊起了天。 “元公公,近来还好吗?” 无事不登三宝殿,元祥被上次兰姻绑架宋祈年的事情惹怕了,生怕她又生出什么幺蛾子,赔笑道:“老奴近来这身子骨越来越不行了,怕是什么体力活、跑腿的活儿呀,都做不了咯~” 兰姻眯起双眼,拍了拍元祥的肩膀,小声道:“元公公放心,本宫这回不求您帮忙跑腿,就想和您打听一件事儿。” 元祥闻言,微微舒了一口气,“只要不让老奴再做那些折寿的事情,老奴绝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呀~” 兰姻笑了笑,直白地问道:“元公公,知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去国子监读书呢?” “长公主想去国子监读书?”元祥神色怪异地看了兰姻一眼。 兰姻欣然点头,“怎么?有何不妥?” “女子入学国子监倒是罕见,从前从未有过先例呀,说起来长公主怎么突然好学起来了……”说到一半,元祥突然想到宋祁年刚被封了国子监司业一职,便立刻知道了兰姻的目的。 “长公主,您该不会还想对宋四郎图谋不轨吧?” 兰姻挑了挑眉,“本宫用得着图谋不轨吗?” “呵呵呵……”元祥干笑两声,心道:确实不必图谋,按长公主的性子,那是正大光明的不轨。 兰姻的心思昭然若揭,可奈何宋祁年是个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 上回,兰姻本意是想拦住宋祈年去勤政殿送命,于是干脆利落地把他绑架了,也没想过他会不会对她心生怨念。 这些日子,兰姻在宫里做事受限,没法确保宋祁年的平安,就只能想办法去国子监接近他,借机解释一下先前的误会。 元祥见兰姻失神半晌,不知道她在捣鼓什么新花样,适时说道:“有句话老奴不知该不该说,长公主乃金枝玉叶,以长公主的凤仪,世间男子多是愿意跪倒在您的石榴裙下,倒也不必独恋一人。再者,长公主婚嫁之事恐怕太后娘娘也早有安排,您呀~若是想去国子监‘读书’,可千万别在太后娘娘面前表现得太明显了……” 元祥不愧是宫里的老人,审时度势,言简意赅,三两句就给兰姻提了个醒。 “那元公公觉得本宫该怎么在母后面前‘表现’?” 元祥躬身凑近兰姻,小声说道:“长公主有所不知,先帝在位时,往年春季至秋季,内阁侍读就会来宫里给陛下温习诗书六艺。如今内阁废除,侍读之位空悬,必然要有个人顶上。那谁来当这个侍读,还不是陛下一句话的事儿么~” 此话一出,兰姻忽地一敛细眸,“本宫明白了,多谢元公公指点。” 话罢,兰姻从腰间摘下一枚圆环玉佩丢给元祥,“若是不够,改日元公公来玉芙宫坐坐。” 元祥扬起笑脸,忙收了兰姻的玉佩,服了服身子,道:“那日后老奴还得多多仰仗长公主了~” 兰姻不多停留,趁着左允还在和董太后聊家常的间隙,转道去了刘俾的寝殿。 第一百三十九章 表里不一 天空中,厚重的乌云如同一块巨大的幕布缓缓压低,笼罩了整个皇城。 春雨不期而至,淅沥沥地敲打着古老的城墙和青石板路,雨滴密集而急促,仿佛无数细小的银针从天而降。 兰姻不熟悉宫中道路,从慈安宫出来之后,没有云谣在身边跟随,不料在这突如其来的春雨中迷失了方向。 她的脚步在湿滑的道路上变得迟疑不定,最终不得不在一处廊檐下暂时避雨。 廊檐下带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兰姻靠在柱子上,目光穿过雨帘,望着远处模糊的宫殿轮廓。 就在这时,一辆装饰华丽、金顶黑帘的马车从远处的宫门内缓缓驶来,车轮碾过积水的声音清晰可闻。 马车由两匹健壮的骏马拉着,在雨中显得格外醒目。 兰姻目光紧紧跟随着这辆马车,待马车走近之时,她冒雨上前截停了马车,自曝身份道:“本宫是昭宁长公主,适时下雨,大人的马车能不能载本宫一程,到养心殿去?” 马车外头是两名身着劲装的侍从,两人惊疑地看了兰姻一眼,只见她衣着被雨淋湿,额间的碎发也渗着雨珠黏黏糊糊地贴在脸上,好不狼狈。 那两名侍从快速对视一眼,正欲问询马车内的主人意见,只听一道慵懒又低醇的声音从车帘后面传了出来,“不方便,不顺路。” 里面那人腔调不急不缓,尾音上扬,带着一丝莫名的缱绻,偏偏说出来的话十分不近人情。 “你是什么人,胆敢不听从本宫的命令!”兰姻扬声开口,一方面是想用身份压他,另一方面是想知道这天底下还有什么人敢和皇亲贵族作对。 马车内沉寂了片刻,那人才再次懒洋洋地开口道:“小公主,我是你文谦叔叔,可别用你那刚长齐牙齿的小嘴儿来命令长辈,否则我不介意在这里给你上一课。” 兰姻闻言脸色一变,收敛道:“你是左荀?” 左荀纠正道:“是文谦叔叔。” 真是巧得很,兰姻半个时辰前刚和云谣聊到此人,没想到半个时辰后就遇上了他。 更令她没想到的是,左荀这人傲慢得很,竟然敢如此放肆地回应她,想来也是个难对付的刺头儿。 雨还在继续下,雨滴敲打在马车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兰姻微低头颅,走到靠近马车车窗的一边。 她一手虚挡在额前遮雨,一手垂在身侧,没好气地问道:“文谦叔叔,我叫你一声文谦叔叔,你就让我搭车么?” 兰姻实在是不想这么称呼他,毕竟左荀只是在辈分上算是她的长辈,而在实际年龄这块儿,让他叫她一声姑奶奶,都算是便宜他了。 这时,左荀的声音突然透过雨声和垂幔传了出来,打断了兰姻的思绪,“实在不巧,我赶着出宫,小公主还是去搭别人的车吧。” 此话一出,兰姻心道:这不是故意耍她玩吗? 正欲发作,车窗的垂幔后面突然丢出了一把油纸伞,落下的水花瞬间溅到兰姻的裙角上。 里面那人只探出了一只骨骼分明的手,兰姻还没反应过来,那只手就收了回去。 有伞总比淋雨强,兰姻识趣地从地上捡起了左荀丢出来的伞,想着好歹道谢一番。 奈何一个“谢”字还没说出口,左荀就隔着帘子不紧不慢地吩咐道:“这伞不是送给你的,下回见面记得还我。” 嘶,真是让人没来由得生气。 兰姻望着远远驶出宫道的马车,心里不痛快地暗自嘀咕道:“难怪连好脾气的宋祈年都能跟你是死对头,我看你这性子,谁遇上了都得骂你几句!” 说完,兰姻便撑着油纸伞,淌着宫道上的积水,快步往另外一头走去。 兰姻又凭着记忆在宫里转了一会儿,终于在养心门外头遇上了刘俾寝宫里的女使云芝。 云芝颇有眼力见,一下子就认出了兰姻,便忙不迭地将她带进了养心殿,给她换上了一套干净的宫服。 与此同时,刘俾还没从先前在慈安宫的晚宴中平复过来,连日来的憋闷藏在心底,阴阳怪气地朝着兰姻说道:“皇姐姐,怎么有闲心来我这儿?要来我这儿,也不带上几块玉露团,可还真是偏心。” “皇姐姐”、“玉露团”这两个词,他刻意加重了语调。 听他此言,兰姻整理了一下不太合身的干净衣裙,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径自坐在了刘俾身边的软榻上。 “俾儿不是牙疼吗?等你牙不疼了,我再准备点心送过来。”兰姻平静地回复了一句,倒也不是故意怨怼,反而是希望撕开两人表面一层相对和睦的遮羞布。 刘俾看着兰姻冷哼一声,随后招呼屋内的女使都退了出去,又看了一眼云芝,云芝心领神会,也退到了门外。 等人都走干净了之后,刘俾才道:“有什么事快说,别和我套近乎。” 兰姻淡淡地笑了笑,意会道:“你和我这层关系,也是可以坦诚相见的,谁也不必瞒着谁,那我就开口见心,直接挑明来意了——我想求俾儿将宋祈年定为今年的侍读。” 刘俾与兰姻对视一眼,似乎还未对她放下不满,说道:“皇姐姐凭什么觉得我会答应你?” 兰姻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徐徐说道:“我自然不会让俾儿做亏本买卖的。” 刘俾撅了噘嘴,稚嫩的脸上圆眼一瞪,“皇姐姐前徒倒戈、贯会使诈,我可再也不敢和你做交易了。” “这回不是搭上性命的交易,俾儿可以再考虑考虑。”兰姻慢慢收了笑意,认真地讨价还价道:“我听说俾儿不喜欢写功课,若是俾儿答应我的请求,日后宫中侍读布下的功课就都由我来为你代写。" 刘俾闻言,眼神中闪过一丝动摇。 他确实讨厌读书,尤其是那些枯燥乏味的宫中功课,总会耗掉他数日的时间去誊写。他常常幻想着能有一个不用亲自动手动脑写功课的法子,而眼前这个提议似乎正中他的下怀。 但同时,他也清楚兰姻的手段和心思,不想轻易被她牵着鼻子走。 刘俾沉默了片刻,装作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皇姐姐的提议确实有些吸引人,不过我看宋祈年这人不怎么顺眼,备选侍读之事还有待考虑。” 兰姻被刘俾呛声,下意识问道:“你为何看他不顺眼?” 刘俾睨了兰姻一眼,回想到殿试时见到宋祈年时的场景,不加掩饰地说道:“此人虽然皮囊不错,但是看着表里不一——我还听说他备读功课之时,可以每天只睡半个时辰,对自己狠的人,必然对别人更狠......” 说着说着,刘俾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仿佛已经想象到了宋祈年当侍读之后的日子。 兰姻见此情此景,不以为意地说道:“俾儿思虑过多了,宋祈年看起来一阵风都能吹跑的样子,再狠又能狠到哪里去?” 半个月后,兰姻在文殊阁挑灯夜读、熬了三天三夜没能合眼的时候,真是恨不得回来扇现在的自己两个大嘴巴...... 当然,这也是后话了。 第一百四十章 赏孤之俗 四月春色霏霏,细雨蒙蒙。 文殊阁的窗户没有关严实,书案前的风铃环佩被窗外泄来的微风轻拂,发出了“叮铃当啷”的清脆响声。 碎影绰绰,落在手执书卷的青衫人身上。 “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 “所谓六艺,指的就是六种技艺:礼、乐、射、御、书、数......”宋祈年说到一半,抬眼看向书案前的两人。 只见刘俾双膝交叠,歪歪扭扭地斜靠在椅背上,闷头玩着手里的孔明锁,心思全然不在学习上。 另外一边,兰姻双手支在书案上托着腮,仰头睁着明眸,凝着宋祈年的脸不经意地笑着,心思全然在宋祈年身上。 是了,这两人在某些方面真是如出一辙得荒唐。 想到这里,宋祈年重重敲了敲书案,说道:“六艺是修身养性的基础,更是培养君子之道的途径。” 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严厉,试图唤醒两人,“一旦失去君子之道,人们便不再以诚信、仁爱、礼义为行事准则,取而代之的是自私、欺骗和无序......还望陛下和长公主深刻理解这一点,将其内化于心、外化于行。” 刘俾恍若未闻,仍旧自顾自地摆弄着手里的锁具。 见此情此景,宋祈年顺势放下书卷,走到刘俾身边,随手夺过了他手里的孔明锁。 刘俾稚嫩的脸上瞬间露出不悦,“宋祈年,你胆敢——” 苛责的话还没说完,只听“咔嚓”一声,宋祈年单手一交,已然解开了孔明锁。 “陛下,微臣在你这般年纪的时候,早就不玩这些索然寡趣的玩物了。” 短短一眨眼的功夫,宋祈年就把刘俾玩了几个月都没解开的孔明锁打开了。 听完他的话之后,刘俾先是一怔,再是愧怍难当,最终语气颇有不屑地说道:“有什么了不起的?小小孔明锁还能难倒我?” 宋祈年并不与刘俾争辩,只是轻轻将孔明锁放回桌上,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天下万物,皆有其解。陛下若能将玩耍时的这份专注用于治国理政上,就能解开如今的困局。” 刘俾睫毛微颤,不再回话。 兰姻见气氛僵持,便想着扯开话题,插话道:“宋侍读,六艺该怎么学?” 宋祈年转首望向兰姻,四目相对,那双琥珀色的明眸里盛满笑意,如春水泛波......仅一眼,就令他回想起前阵子自己被绑入玉芙宫的事情。 顷刻间,他那堂堂正正的胸膛里,仿佛有一把火在烧,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宋祈年避开眼神,清了清嗓子,淡声道:“乐、射、御、书、数暂且不谈,微臣觉得陛下和长公主应当先学以礼待人——正所谓礼乃人之根本,无礼则无以立身,更无以治国。” 兰姻接着问:“礼教繁琐,多有约束,不过是束缚人的樊笼,这和治国有什么关系?” 宋祈年目光重新聚焦在兰姻身上,继续道:“仓旻开元年设置五礼,以祭祀之事为吉礼,丧葬之事为凶礼,军旅之事为军礼,宾客之事为宾礼,冠婚之事为嘉礼,合称五礼。上至神明、祖先,下至帝王、百姓,没有礼法,就没有统治。” 刘俾听到这里,截话道:“这个说得没错!礼部执掌司礼之务,以佐天子建邦安国——身为天子就当以礼教约束百姓,否则他们就会来争抢皇位!” 兰姻见刘俾的神色有些不自然,便轻笑一声,语气中带着一丝调侃:“你这会儿倒是开始担心自己的皇位了?刚才玩孔明锁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以礼律己?” 刘俾噎了一下,不屑地说道:“皇姐姐自然不明白,我已经是天子了,自然随心所欲便是!” 话音刚落,宋祈年便拿起戒尺,朝着刘俾的手背轻轻一敲,教训道:“越是上位者,就越要注重礼法!历代帝王推崇礼教,并非仅仅是为了约束百姓,更是为了克制欲望滋生......” 刘俾吃痛地收回手,“宋祈年,你敢打朕!“ 宋祈年面不改色,肃然道:“太后命臣教导陛下,臣自当认真对待......而陛下的第一课,便是尊师重道。” 见宋祈年搬出来董太后,刘俾刹时间咽下了这口气,闷声不再说话。 ...... 接着,宋祈年开始漫谈国之五礼。 刘俾听得双眼微闭、昏昏欲睡。 “吉礼是五礼之冠,以祭祀天地神明......” 听到这里,刘俾突然一个激灵,打断道:“说起来,祠春节是不是快要到了?” 兰姻抓住重点,顺着他的话,问道:“祠春节又是什么节日?” 宋祈年被两人打断思绪,压下了心绪,解释道:“古书有云:三月半,祠春到,鬼门开。每逢这一日,百姓们就会举行一系列的祭祀礼。家家户户都会点燃香烛,摆放供品,并在门前悬挂驱邪的符咒,以求得神灵的庇护和百鬼的安宁。” 兰姻沉吟道:“原来是这样。” 宋祈年接着说:“除此以外,民间还有放河灯、烧纸钱的习俗,名曰"赏孤"。” 兰姻似懂非懂,又问:“为何叫赏孤?” 宋祈年顿了顿,继续道:“孤即为无名、无后、无人祭祀的可怜人,他们生前孤独,死后也无人记得。赏孤之俗,就是为了让这些孤魂野鬼也能在阴间得到一丝温暖和慰藉。” 兰姻听得入神,似是想到了什么,眼神一阵放空,“人无法改变生死轮回的宿命,也只能靠着这虚无的信仰去祭奠故人了......” 此话一出,刘俾和宋祈年各有所思。 整个文殊阁忽然沉寂了下来,只剩下风铃“叮铃当啷”的碰撞声。 散学之后,宋祈年给两人布置了一摞功课,还严令他们要在下一次开课之前写完。 兰姻把功课叠起来用手指比划了一下,足足有大拇指盖那么高。 刘俾眼神暗示了一下,将自己的课业用手肘推到了兰姻的面前,好像在说:皇姐姐,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对自己狠的人,对别人更狠~ 兰姻两眼一黑,悔得脑仁生疼。 她一定是脑子抽了才尽给自己整事儿,好好的为什么要答应刘俾帮他写功课呢? ...... 文殊阁外的石径被雨滴打得光洁而氤氲,宋祈年撑着伞,顺着出宫的方向一路向前,走得很快。 兰姻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走远,连忙几步踏出回廊追了上去。 “宋祈年,你等等我。”兰姻直呼其名,叫停了他。 宋祈年回过身,目光远远落在兰姻身上,只见她并未打伞就朝他跑来,细细密密的雨滴如同绒毛一般,落在她那张格外白皙的脸上。 他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却是一丝未显,“臣是长公主的师长,还请莫要直呼臣的名讳。” 兰姻在宋祈年面前站稳,顺势躲进了他的伞下避雨,径自低语道:“课上我叫你一声宋侍读,课后为何不能叫你名讳?” 宋祈年视线下移,只见兰姻站在他身前,敷粉浅妆的容色一如那日在玉芙宫被纱幔吹开的春色,简直不敢让人多看一眼,唯恐一个不慎就心生了邪念。 思及此处,他下意识后退一步,忙道:“身份有别,有失礼数。” 兰姻随之走近一步,“若是宋祈年这个名字有失礼数,那我叫你子季如何?” 宋祈年言辞避讳道:“更可不!” 兰姻仰头凝着他的眸子半晌,无奈笑道:“你可真是记仇,就算前阵子我冒犯了你,现下也该消气了罢?不让我唤你名讳也就罢了,还故意给我布置这么多课业......” 宋祈年神色恍惚,目光落在了她被雨水打湿的发梢上,下意识将伞侧移,高举过她的头顶,硬是没让她淋湿一片衣角。 “这些课业不算多,臣一个晚上就能写完。” 兰姻纳闷道:“虽说勤能补拙,饶是课业写得再多,也不一定能及得上你的半分头脑。” 宋祈年眨了下眼睛,不再说话。 兰姻见状,切断了话题,转口问道:“我先前派人送去宋府的礼物,你喜欢吗?” 这没头没尾的一问,将宋祈年的神思拉了回来。 “长公主送来的玉棋盘过于贵重,还请日后莫要再送这些东西了。” 兰姻拧起眉头,褪去了脸上的笑意,问道:“你不喜欢?” 那日,云谣出宫挑了一些礼物回来,看完礼品清单之后,兰姻觉得那些礼物都配不上宋祈年。 于是,她将自己宫里的玉棋盘作为礼物送去了宋府。 那玉棋盘是用东陵玉和昆仑玉制成的,天然原石经由精雕细磨之后,表面光滑,触感细腻,是难得的珍品。 他居然不喜欢? “臣没有不喜欢,只是太贵重了。”宋祈年强调了一下,说道:“而且臣俸禄微薄,怕是要再攒半年月银......方能买到同价值的回礼。” 兰姻听完这话,突然笑道:“谁要你回礼了?若你真想礼尚往来,那就等祠春节的时候,你陪我出宫放河灯,如何?” 宋祈年顿了顿,没有说话。 兰姻见状,追问:“怎么?你有约了?” 宋祈年摇了摇头,回道:“祠春节还早,日后再说吧。” 兰姻眼角微微含笑,“也行,那你可别忙忘了,记得空出时间来陪我。” “......”宋祈年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他看着兰姻的脸,下意识偏过头不再看她,却不知自己的心已经被她搅得一团乱麻。 第一百四十一章 祠春失约 兰姻熬了三天三夜,终于把宋祁年布下的功课写完了。 为了再也不替刘俾做这份脏活,她故意把两份功课的答案写成了一模一样的。 宋祁年批完功课之后,追问兰姻和刘俾到底是谁抄了谁。 兰姻毫不犹豫地把刘俾出卖了,刘俾气得当场就跟兰姻撒泼厮打了起来。 宋祁年想着劝架,便加入了两人的混战,反倒被两人误伤,被砸碎的茶盏划伤了手指。 这事情很快就闹到了慈安宫,董太后将两人招到了跟前问话。 “一个是当今天子,一个是皇室长姐,你们这么闹成何体统!” 刘俾跪在董太后面前鼻青脸肿地争辩道:“母后你要给俾儿做主啊!这次是皇姐姐先动手的!” 兰姻的脸上也挂了彩,但是好歹没有刘俾那么严重,“恶人先告状,我都帮你做了功课,你还要打我……” “行了!都别在哀家跟前吵吵闹闹的了!你们都要受罚,刘俾罚抄功课二十遍,还有昭宁,罚你禁足三个月!” 兰姻直觉得自己冤枉得紧,“母后,哪有这样的?明明是刘俾犯了错,关我劳什子事,竟然还就关了我?要么我替他抄功课,罚他禁足行不行?” 董太后脸色一沉,“他禁足了,难道你替他去上朝?” 兰姻低声嘀咕,“反正做决策的都是母后,他上不上朝有什么影响……” 董太后全当没听见,冷声道:“你们两人真是浑身上下都是逆鳞,快别往哀家眼前搁儿了,惹人心烦。各自领了罚,都下去吧!” 兰姻还想再争取一下,细声试探着问道:“母后,那我禁足之后……还能去文殊阁上课吗?” 董太后瞥了她一眼,脸色极差,“上什么课?宋祁年被你们伤了手,跟哀家告了三个月的养伤假,这之后你也别盼着再见到他了。” “三个月的假?”兰姻的惊讶脱口而出。 她寻思着宋祁年也没伤得那么重,不过是破了一个小口子,他走的时候连血都干了,怎么就告了那么久的假? 刘俾幸灾乐祸地笑道:“哼!我看就是皇姐姐把宋侍读吓跑了,他故意躲着不想再看到你了呢!” 兰姻恶狠狠地瞪了刘俾一眼,却又说不出反驳的话,只得憋着一肚子火。 后来,元祥将兰姻送回了玉芙宫,临走时还好心提醒了她一句:“哎哟,长公主呀~您最近还是老老实实呆在宫里别出去了!陛下也是出了名的火药罐,您更别莫名其妙地触到陛下的那根引线儿,点着了就搁那儿炸那儿,不把人弄疯整残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兰姻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被刘俾坑害了一波,日后连宋祁年也见不上面了。 此时,她心里恨不得痛扁刘俾几顿,再狠狠捅个几刀把他踹下地府才能解气。 …… 十日后。 祠春节当日,兰姻和云谣背着其他宫人偷偷溜出了皇城。 兰姻本想着去宋府找宋祈年赴约,却不料宋府的管事回禀说宋祈年不在家中——他竟然失约了。 不想败了兴致,兰姻就拉着云谣去了街市游逛。 时值戌时,街市上人满为患,巷弄里灯笼高挂,河道两旁也站满了人,水面上映照着无数盏颜色各异的河灯。 兰姻目光透过头顶的帽帷,看向街市上的人群,惊异道:“原来祠春节这么热闹?” 云谣护着兰姻在拥挤的人群中挪步,急促道:“往年也没听说有这么多人,今日这是怎么了?” 旁边的人听到了兰姻主仆二人的对话,兴致高昂地说道:“你们不知道吗?茗生园今日搭台唱戏,免票入座,位置先到先得!” 兰姻来了兴致,问道:“免票入座,竟有这么好的事儿?” “是啊,茗生园可是达官显贵常爱玩的地方,班里的伶人个个都是贵人们捧上来的,平日里我们老百姓都听不上他们的戏呢!” 云谣也凑热闹,问道:“今日唱的是什么戏?” 那人一边往前走,一边回道:“听说是唱《目莲救母》!饰演目莲的伶人还是茗生园的头牌——冷方夷!快走快走,去晚了可就没位置了!” 兰姻和云谣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跟着那人朝着茗生园走去。 赶到茗生园的时候,戏班还未开唱。 戏园总共上下两层,楼下大堂中央是一个露天的戏台,没有屋顶的遮挡,月上中庭,温柔的月光如银纱轻轻将其覆盖。 二楼是专门为权贵准备的雅间,透过窗子就能清晰地看到戏台上的每一处细节,雅间也足够私密,楼下的人仰头也看不到楼上的人。 兰姻和云谣运气好,占了大堂里的最后一张桌子坐下。 此刻,楼下的大堂早已座无虚席,那些找不到座位的戏迷们只好站在走廊上,伸长脖子期待着演出的开始。 戏台之上,幕布缓缓拉开。 只听一道戏腔缓缓从后台拉了上来,“斋布善道,敬畏神明,三月半,鬼门开......愿汝等神游净土,莫落亡途。” 一阵锣鼓喧天,戏班主大喝一声:“好戏开场咯~” 台下戏迷们的窃窃私语渐渐平息,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戏台中央。 一众伶人扮作鬼差齐齐上台,一大鬼唱道:“ 酆都帝君命我作鬼头,十鬼见了九鬼愁。行善的人呐金桥走,作恶的人呐打不休......帝君去九重天朝拜天帝了,命我看守地府,不免在此伺候。” 话罢,只见冷方夷身着戏服,头戴冠冕,化身成了孝子目莲,抬步登场:“鬼差哥哥请留步~小生目莲,在仙山奉了师父之命,来丰都鬼城探望娘亲......” 随着竹板锣鼓敲击响起,冷方夷的声音清亮而富有穿透力,在整个戏台周围绕梁回荡。 兰姻双眼微眯,目光紧紧跟随着冷方夷的身影,只见他男生女相、容止可观,戏曲功底已臻化境。 入戏之时,他与角色合二为一,时而轻移莲步,时而挥洒长袖;一唱三叹,情绪变化多端,时而悲愤交加,时而柔情似水。 周围的看客沉浸在戏里,不免感慨道:“想不到冷方夷年纪轻轻,唱功竟然这么稳健呢!” “他冷方夷不光唱功极佳,面皮也生得极美。我还听说东川侯世子也为他的戏腔倾倒,隔三差五就来听他唱戏呢!” “是了,我也听说左世子出手阔绰,他高兴的时候挥金如土,连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的!而且茗生园里大部分当红的伶人都是左世子捧起来的......” 兰姻耳尖竖起,恍惚间听到有人在谈论“左荀”,不由得将心思从戏台上转移了下来,细听台下人的闲谈,插话道:“左荀常来茗生园看戏吗?” 一位老戏迷见兰姻直呼左荀名讳,不由得提醒道:“姑娘可千万别直呼左世子的名讳唷!” 兰姻默了默,追问:“这是为何?” “这左世子可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先不说他是东川侯的独子,就连年幼的天子也要叫他一声小叔叔。”那人压低了声音,透露秘闻道:“而且姑娘那是没见过左世子的手段,此人性子喜怒无常,偏爱圈养伶人消磨玩弄,折在他胯下的伶人不在少数......” “等等。”兰姻截断了那人的话,神色古怪道:“你是说左荀喜欢男人?” “是啊,要不然宋家的四公子怎么会对他避之不及呢?我听说左世子曾对宋四郎频频示好,奈何宋四郎比铁矿还直,硬是不从啊!” “哦?还有这等子事?”兰姻的脸上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带着几分戏谑。 没想到她的“文谦叔叔”竟然是她的情敌? 难以置信、耐人寻味......命簿上也没写这一茬啊? 与此同时,茗生园二楼的雅间内,一道身影懒洋洋地坐在阴影里,墨发披肩不曾束冠,容色如画,眉眼间阴柔而冷凛,一瞧就不是个善人相。 他轻掀眼帘,视线忽然从戏台上移到了戏台下,幽幽地定在了兰姻身上,意味不明的情绪直从眼底透了出来。 第一百四十二章 莫落亡途 一曲唱罢,兰姻大致看懂了《目莲救母》的故事,这个故事经由演义评书改写之后,极为有趣: 话说孝子目莲是木莲花转世,他的母亲刘四娘天生莲花心,本是个大善人。 酆都帝君听说后不信,让鬼差夜取莲花心一观,发现果真是莲花心。 奈何鬼差回人界送心时,半途累乏睡着了,竟然让一条恶狗吃了莲花心。鬼差害怕无法交差,只能杀了恶狗,取狗心换了莲花心。 结果换心之后,刘四娘就像换了一个人,饮酒开荤,好斗贪财,无恶不作。 刘四娘死后下了地府,历经刀山油锅,剥皮抽骨等十八种酷刑,受尽各种苦难。 目莲本是上仙,成神归位之后,得知自己的母亲在地府受苦。于是他大闹地府,让酆都帝君放出刘四娘,酆都帝君却说什么也不同意。 目莲一怒之下,用神器破开了鬼门关,放出了刘四娘,同时八百万恶鬼冤魂也逃出了地府,来到了人界。 这日正好就是三月半,八百万恶鬼霍乱人界。 目莲惹下大祸,无法收拾,就回到九重天找到了天帝求助。天帝想来想去,最后派出了自己的坐骑毕方鸟下界去收回八百万恶鬼。 毕方乃是上古神兽,又是兆火之鸟,翅膀一扇就能引起天火滔滔。 而且这家伙天生只有一足,性格古怪,乖张好斗,比恶鬼还要像鬼。不过,在下界收回这些恶鬼之后,毕方不慎身受重伤,失去了踪迹,往后数千年都再无音讯。 人们为了纪念毕方,便将三月半定为祠春节,家家户户供奉香烛以求毕方保佑。 ...... 散场之后,兰姻尤为清晰地记住了开戏时的那段唱词—— “斋布善道,敬畏神明,三月半,鬼门开......愿汝等神游净土,莫落亡途。”不知不觉,兰姻就唱了出来。 云谣走在兰姻身边,一面往前走,一面赞道:“这词写得真好,难怪他们都爱来戏园看戏。” 兰姻频频点头,“不错,改天咱们再出宫来看戏,可好?” 云谣闻言,瞬间被点醒,诚惶诚恐地喊道:“糟了,长公主!奴婢跟相熟的宫门禁军打了招呼,说是戌时三刻就回去,让他帮忙放行。现在已经快要戌时五刻,他怕是已经换岗了......咱们怕是回不去了,该怎么办呀?” 兰姻素手微抬,撩开了帽帷一边,看着云谣笑盈盈地说道:“既然回不去了,那咱们玩到明早再回去吧!” 话罢,兰姻放肆地拉起云谣的手,快步穿进了人群之中。 云谣脚步微顿,明显是被兰姻的大胆提议吓了一跳,但随之也被兰姻所感染,心中的忧虑渐渐被兴奋取代。 这阵子她跟在兰姻身边服侍,也摸清了兰姻的秉性——兰姻没有上位者的架子,也从来不会无故责骂下人,只是她本性不受宫规束缚,行事出人意料又故爱惹事。 遇到这样的主子,也不知是祸还是福。 想到这里,云谣迈开步子紧随其后,两人的身影在灯火通明的街市上穿梭,夜市的热闹也让她们暂时忘记了身份的限制。 吃糖串、捏泥人、看杂耍、放河灯......这个晚上,云谣仿佛做了整整一辈子的事情,又生怕这样的快乐很快就会结束,竟自私地想着要是就这样再也不回皇宫就好了。 兰姻带着云谣在街市上逛了一圈,不知不觉走进了一条穷巷,巷子里比外面的街市冷清许多。 行人三三两两地走过,兰姻突然在一家米粉铺子面前停了下来,有些似曾相识的味道拂面而过。 那味道还是一如既往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臭。 “这是......螺狮粉?”云谣轻垂的眉眼间闪过一丝喜色。 兰姻偏过头,试探着问道:“你喜欢这个?” 云谣眼儿睁得圆圆的,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兰姻见状,心道:原来一个人即便转世了这么多回,喜欢的东西也不会有太大变化。 “老板,来两碗螺狮粉,一份加辣,一份不加辣!” 兰姻点了两份螺狮粉,双手捧着一份加辣的碗递给了云谣,看着她有滋有味地唆着粉,不禁问道:“会不会太辣了?我看隔壁就是豆浆小铺,我去买两碗豆浆。” 云谣连忙摇头道:“奴婢不怕辣,奴婢的味觉从小就有些失灵,只有吃重麻重辣的食物才能尝出味道。” “你味觉失灵?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从未跟我说起过?” 兰姻追问了三个问题,惹得云谣沉默了片刻,接着才说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奴婢小时候被亲父毒哑了卖进窑子里......后来奴婢有幸逃了出来,遇到了一位好心人,那人为奴婢治好了嗓子,可惜自此之后味觉就失灵了。”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奴婢进宫之后,也从未跟人提起过......因为奴婢不想让这件事成为别人同情奴婢的借口。” 兰姻心里五味杂陈,她轻轻拍了拍云谣的手背,“没事,云谣。日后有我在一日,你就不会再受委屈一日。” 云谣眼圈微微泛红,不知是感动的,还是被辣的,“长公主......您的大恩,奴婢没齿难忘,此生愿意做牛做马报答您......” “等等。”兰姻霍然打断了云谣的话,调笑道:“下辈子再做牛马吧,这辈子你已经是人了。” 云谣破涕为笑,点了点头。 吃到一半,兰姻搅了搅自己碗里的米粉,突然说道:“我还是去隔壁买碗豆浆吧......这螺狮粉怎么不加辣的,也这么辣。” 说着,她放下了筷子,起身迈步出去。 “长公主,奴婢随你去。” 兰姻反手搭在了云谣的肩膀上拍了拍,将她摁回了座位上,小声说道:“你在这儿等我回来。” 片刻后,兰姻走进了隔壁的豆浆小铺,要了一碗豆浆。 就在老板将豆浆碗递到兰姻手中的瞬间,一支毒箭"嗖"得从窗外射入,直奔兰姻的胸口。 兰姻耳尖微动,没有丝毫惊慌,反应迅速地侧身一闪,毒箭擦过她的衣襟,钉在了墙上。 老板惊恐地退到柜台后面,大喊:“哪、哪来的暗箭!” 店内的顾客们尖叫着四处逃散,一片混乱中,只见三个黑衣蒙面人从人群中逆向而来,他们手持匕首直袭兰姻。 其实,兰姻刚才在米粉铺子就察觉到了外面有杀气,只是碍于云谣还在身边不方便动手,才故意转换阵地,吸引这群刺客的注意。 兰姻蹙眉细瞧,随手拿起桌子上的长筷,冷声警告道:“谁派你们来杀我的,也不打探清楚我的路数,就派了你们三个?实在是太小瞧我了!” 此话一出,三名刺客动作一滞,各自对视一眼,“你会武功?” “看招!”兰姻不多废话,将手中的长筷当作暗器袭向为首的刺客,只见寒光一闪,“唰”得一声,那根筷子直击刺客的胸口。 刺客冷眸一闪,慌忙后退数步,然后......僵住。 铺子里的四人同时僵住,场面一度凝滞。 只见那根普普通通的筷子从刺客的胸口弹落到了地面上,发出了清脆而尴尬的响声。 杀千刀的......兰姻差点忘记自己这一世没有了内功,仅凭着前世的肌肉记忆就使出了根本没有任何杀伤力的一击。 见此情此景,兰姻根本来不及多想,趁着刺客还未反应过来,立刻将手边的豆浆碗砸了出去,顺带利用桌椅作为障碍,飞速越窗而逃。 兰姻心跳如鼓,汗水顺着额头滑落,她不敢往后看,只能拼命地朝着巷子外面跑,不停地跑。 一边跑还一边尖叫大喊:“救命啊!杀人啦!救命啊!” 这毕竟是敦京天子脚下,怕是再大胆的杀手也不敢当街行凶——除非他们不要命了。 兰姻一鼓作气地跑出了巷子,街市上的人来来往往,奈何身后的杀手紧追不舍——还真是不要命的。 兰姻捶胸顿足,心里呐喊到底是谁要她的命啊! 绝望之际,兰姻余光突然扫到不远处的街道旁边停了一辆金顶黑帘的马车,颇为眼熟。 是左荀的马车! 兰姻当即反应过来,转头就朝着那辆救命的马车奔去。 “文谦叔叔,救我!”兰姻加快脚步跃上马车,雷轰电掣地掀开了车帘,直挺挺地闯进了马车里面,却由于跑得太快,扑通一声倒进了男子的怀里。 马车里的男子被兰姻的意外闯入惊了一瞬,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他的大掌轻慢地抚上了她的腰肢,呵笑一声:“小公主,投怀送抱也不用这么着急吧?” “嘶......好痛......”左荀的胸膛硬得很,兰姻被撞得头晕眼花,额头一阵钻骨疼。 兰姻一面揉着额头,一面支起身子,下意识仰头看向被她压在身下的左荀。 “!”背脊一阵发凉,恍惚间带起了她眼底的惊讶,就连呼吸都紊乱了,“谢......” 谢昭?怎么会是他! 第一百四十三章 男女通吃 兰姻双腿发软,缓了好久才接受了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不因别的,只因眼前的左荀,竟然和第一世的谢昭长了张一模一样的脸。 仅是那双熟悉的眼眸盯着兰姻看了片刻,就让她耳朵里“嗡嗡”作响,听不清了周遭的声音。 “怎么不说话了,被人毒哑了?” 兰姻听到这话,眉心一跳,自顾自地收回了视线,回道:“没有,我就是觉得文谦叔叔......还真是风韵犹存。” 左荀眼神疏离而敏锐地盯着兰姻,冷然笑出了声:“看够了就从我身上起来,车里还有其他人呢。” 兰姻愣了一下,方才偏过头注意到马车里还坐着一人——正是刚才在茗生园唱戏的冷方夷。 看见冷方夷之后,兰姻一个激灵地跟左荀拉开了距离,直直往后退至车壁角落,面露尴尬道:“对不住,看来是我打扰你们谈情了。” 此话一出,冷方夷神情呆呆地看了左荀一眼,许久才明白过来兰姻话中之意,脸上不由得露出绯色,柔声道:“长公主殿下误会了,小生与世子不是那种关系。” 这小眼神、这话说得更加引人误会了。 兰姻也不说穿,来回扫视着眼前的两人,似是想将两人之间的奸情看破。 冷方夷不甚习惯这样的凝视,静默了片刻,便起身告辞:“想来世子和长公主殿下还有话聊,那小生先告退了。” “且慢。”兰姻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忙阻拦道:“外面有刺客,怕是现在出去有危险。” 冷方夷一惊,“刺客?” 话罢,他微微勾起素手,小心翼翼地拂开了一角车窗帘子,“哪儿有刺客?” “你可看见三个黑衣蒙面的人?” 冷方夷定了定神,环顾四周又很快收回了目光,掩唇笑道:“长公主殿下是不是看错了,外面没有黑衣人呢。” 兰姻蹙眉凑到窗边一看,外面的刺客果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虽然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但是好歹她现在已经安全了。 正想着再多问几句,只见冷方夷抽身走下了马车。 来不及拦下他,马车内就只剩下兰姻和左荀二人。 气氛一阵尴尬,左荀眼里半点情绪也看不出来,突然打破平静问道:“我上回给你的伞呢?” “伞?”兰姻怔了一下,快速反应道:“今日没下雨,我也没料到会碰上文谦叔叔,所以没带伞。” 左荀睨了她一眼,简单说道:“下回出门让你的侍女随身带着,别给我弄丢了。” 兰姻着实不喜欢他用这种命令的口气说话,更不喜欢他顶着一张这样欠揍的脸与她说话,让人忍不住想要还嘴几句。 正想着怎么回怼过去,只听左荀又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对了,我喜欢美酒和美人,下回送礼的时候记得别送错了。” “送礼?我?给你?美酒美人?”兰姻送他一个嘴巴子还差不多,谁会吃饱了给他送礼? 见兰姻一副什么都不记得的表情,左荀看似善意地提醒道:“上个月前,殿试放榜。” 短短八个字,让兰姻想起来了。 殿试放榜那日,她听从了云谣的建议,给殿试前三甲的考生都送去了礼物。不过,除了送给宋祈年的礼物之外,她都没仔细看送给其他人的礼品清单。 “美酒喝多了伤身又上瘾,至于美人……你不是已经有冷方夷了吗?” 左荀眸色微动,睨了一眼兰姻,说道:“美人,多多益善。” 此话一出,兰姻的脑海里不禁浮现了宋祈年的脸,以及一些不太雅观的画面,吓得自己抖了三抖。 “有礼物收就很不错了,怎么还认真挑剔上了呢?再说你都已经一大把年纪了,多了你也吃不消啊......”兰姻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左荀,略显夷色地暗自嘀咕了一声。 “什么叫作一大把年纪?”三十岁,很老吗?左荀霎时黑了脸,“别仗着童言无忌,我就不敢打你。” 兰姻作势一笑,“你不敢打我,回宫里可是有人为我撑腰呢!” 左荀双眼一眯,“哦?小公主口气倒是不小......不过你出宫怎么没带几个随从?偷跑出来的吧?” 此话一出,兰姻突然一个激灵,“糟了!云谣还在米粉铺子里!” 左荀顺着话头,问道:“云谣?你是说......你那个侍女?” 兰姻点点头,连忙变换姿态,殷勤地恳求道:“文谦叔叔~可否借你的马车一用,陪我去接个人?” 她着实是担心那群刺客还没离开,要是她单独回去,那些不要命的刺客怕是会重新杀回来。 短短一瞬间,左荀就看清了兰姻随风转舵的样子,小声唾道:“有事就是文谦叔叔,没事就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你倒是会做人。” 兰姻干笑两声,“论起做人的精髓,文谦叔叔远比我更甚,可千万别在小辈面前谦虚。” 左荀翻了个白眼,不再说话。 ...... 兰姻回到米粉铺子的时候,云谣正急得焦头烂额,虚捂着胸口站在门口来回踱步。 “云谣!” 在看到兰姻的瞬间,云谣忙不迭地冲上前来,眼眶红了一圈,“长公主!您吓死奴婢了......隔壁铺子有人闹事,您又突然不见了......奴婢还以为、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别担心,我命大,可死不了。” 兰姻解释了一番,云谣还是有些后怕,只道:“长公主日后还是不要再偷跑出宫了......好歹身边要多配几个侍卫......“ 兰姻余光扫了一圈周围,带着几分警戒,说道:“你说得对,下回出宫一定得备足侍卫才行。” 云谣眼眶微红,“而且现在天色已晚,咱们今晚住在哪儿呀......若是再遇到刚才的事情......” 听完这话,兰姻抓住了问题的重点,沉吟片刻,她的视线幽幽地转向身后那辆马车,“这不是有现成的住处么。” ...... 左荀知道兰姻还会回来求他,于是坐在马车里等她。 果不其然,只见兰姻拉着云谣毫不客气地上了马车,笑眯眯地恳求道:“文谦叔叔,我刚回敦京还没来得及去拜会东川侯。今日刚巧遇上了你,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你带我们回你府上借宿一宿吧?” 左荀心知肚明,却还是打量了两人一番,言辞疏离道:“小公主有家不回,去我府上做什么?” 兰姻若是回得去,还用得着借宿东川侯府吗? 想到这里,兰姻认真调侃道:“送上门的美人你都不要,真是暴殄天物。” “美人?”左荀漫不经心地扫了兰姻一眼,视线又慢慢移到云谣脸上,最后回眸看着兰姻,说道:“你么,中庸之姿,你的侍女都比你长得精巧。” 兰姻眉头一蹙,徒然不爽快,她哪里长得不好看了? “真是没眼光。” 左荀慵懒地俯身一靠,凑近兰姻,说道:“这话倒是新鲜,不过你们两个都要跟我回府的话......我可得好好考虑一下谁今晚跟我同榻而眠了,还是说......你们两位一起上?” 听得左荀嘴里没个正行,兰姻更是瘫了脸,提着劲说道:“不知文谦叔叔是喜欢上置位还是下置位,要是下置位,那就实在有些为难小辈了——毕竟我也不能凭空长出把儿来。” 云谣在旁听着两人没羞没臊地聊了起来,羞得恨不得立马有个地洞钻进去。 而左荀倒是脸皮厚得不行,一本正经说起了黄腔,“有把儿还是没把儿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男女通吃,上下皆玩得开,小公主如何?” 兰姻脸色一沉,快速反应过来,言辞微讽道:“文谦叔叔注意身体,莫要过度玩乐,终究不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人了。” 左荀黑了脸:“......” 兰姻还不饶过他,继续道:“晚辈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文谦叔叔可千万别还没蹉跎在朝堂上,就操劳过度在了床榻上。” 左荀僵硬地扯了扯嘴角,“知道不该说,那就闭上嘴巴。” 这世上能让左荀感到无语的人几乎没有,直到兰姻出现之后,左荀才知道还是自己见识的人太少了。 “那文谦叔叔......” “行了。”左荀立马打断,睨了她一眼,说道:“让你借宿还不行吗?能不能别再人身攻击了?” 此话一出,兰姻立马狗腿一笑,“多谢文谦叔叔。” 说完,兰姻又忍不住补充道:“小辈也不是人身攻击,实话实说罢了。” 左荀险些吐出一口老血,“够了......建议小公主回宫之后去太医院看看,别是得了躁郁症,逮着谁都要嘴两句。” 兰姻认真道:“我也觉得必须请太医来看看了,我怕是被狗咬了,一见到同类就应激。” 左荀:“......” ...... 次日一早,宫里就派人来左府抓人了。 兰姻和云谣在宫外的行踪终究没能逃过董太后的耳目,她们偷偷出宫的事情东窗事发了——至于此事是谁告的密,不言而喻,肯定是左荀。 兰姻只能自认倒霉,暗暗发誓再也不和左荀来往了,遇到他总没好事发生。 另外,兰姻并没有将宫外遇刺之事告知董太后。 毕竟这件事情或许和真正的长公主被杀的真相有关,所以兰姻只能自己背地里去调查幕后之人。 祠春节之后,董太后显然认为禁足管不住兰姻,便罚兰姻和云谣各挨了二十杖棍刑,还训斥了云谣护主不利。 兰姻在玉芙宫躺了三个月,终于熬过了与宋祈年见不到面的日子,日日盼着他告假回来重新给她上课。 重回文殊阁的那日,兰姻张口便追问宋祈年:“祠春节为何失约了?” 宋祈年含糊地说了一句:“臣去城外祭奠母亲了。” 此话一出,便将话题带了过去,兰姻也不再细究他失约的真相,只道:“你欠我一个约,先记在账上,日后可要弥补回来。” 宋祈年亦是像上回那样,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 平静的日子如烟而过,却不知春日一过,风雨就要来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琴音旖旎 七月盛夏,瓦蓝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 文殊阁被高悬在半空的一轮太阳蒸晒着,空气里充满了令人窒息的闷热。 “六乐包括云门、咸池、大韶、大夏、大濩、大武,都是祭祀神明与先祖的重要礼乐,不过传世至今只有《大韶》和《大武》二乐比较完整,其他几部乐章都已残缺不全……” 宋祁年还是穿着春日那身青衫大袖袍,乌发束冠,文质彬彬。 虽然天气炎热,面上却丝毫未见不耐,他姿态笔直地盘腿坐在桌案前,桌案上分别放了一架五弦古琴和一架七弦古琴。 他弹指一拨,清泠泠的几个音从他修长的指尖渗出,如同潺潺水流淌入了兰姻的耳朵里。 “琴最初只有五根弦,内合五行,金木水火土;外合五音,宫商角徵羽。而后七弦琴则由文王加弦一根,是为文弦;武王加弦一根,是为武弦,合称文武七弦。” 宋祁年讲解完之后,抬眸看向兰姻和刘俾,“今日,我们先从七弦琴开始学起......” 此时,兰姻被屋内的燥热之气惹得有些难熬,不由地插话道:“不如宋侍读先教陛下,我去外头让人送些冰块过来降降温,这阁内实在太热了。” 此话一出,刘俾就知道兰姻想溜,嚷嚷道:“凭什么让我先学?皇姐姐先学,我去取冰也是一样的。” 兰姻争辩道:“我腿长,比你走得快,去去就回,不耽误时间。” 宋祁年见两人剑拔弩张,生怕他们又吵起来,竟独断道:“陛下先来吧……你坐到臣身边来,臣手把手教你。” 兰姻刚要得意,突然听到宋祁年最后一句话,脚步瞬间在半空中打了一个圈,柔声细语地说道:“俾儿,还是你出去取冰吧,我先跟宋侍读学琴。” 刘俾的视线瞬间聚焦到兰姻脸上,“你这叫什么?见风使舵,还是见色起意?” 兰姻睨了刘俾一眼,想也不想就将他推挪出门,顺带低耳吩咐道:“快去慢回,小心摔着。” 刘俾:“……” 送走了刘俾之后,兰姻靠近宋祁年坐了下来。 两人还没有交谈,宋祁年便先行侧身挪开了一臂距离。 兰姻知道他有些避讳男女之别,却还是明着问道:“不是说要手把手教吗?宋侍读坐得这么远,能碰到我的手吗?” 宋祈年不慌不忙地将手搭在琴弦上,正色道:“臣虽有心教授,但受礼教所限,男女授受不亲,臣还是先示范一遍,长公主跟着学即可。” 兰姻抬眸看他,理所当然地追问:“碰手就是授受不亲,那宋侍读先前还在玉芙宫里睡过我的床,这你又待如何解释?” 宋祈年指尖一顿,下意识回避,“望长公主莫要口无遮拦、颠倒黑白!” 兰姻轻描淡写地笑道:“这里没有其他人,宋侍读何须避嫌?再说就算宋侍读真的睡了我......的床又怎样?只要有我在,就没有人敢说三道四。” 说完,兰姻轻轻挽袖,想要搭上宋祈年的手,却搭了个空。 只见宋祈年紧蹙着眉头,抬手捂着口鼻猛咳了两声,整个人都咳得发颤,“长公主若是再敢妄语,今日下学后默抄《女诫》十五遍,抄不完不允离开文殊阁!” 兰姻见他咳得厉害,心中一软,搭在半空中的手转了个圈,从旁端上茶水递到他手心里,“好了,我不跟你开玩笑了,你若是真不想碰我,我也不为难你了。只是事先说好了,我这人学什么都慢,若不是手把手教,怕是要耗些功夫。” 宋祈年闻言,方才缓过气来,“长公主若有心向学,臣必定教你教到学会为止。” 兰姻勾唇一笑,轻声道:“既然如此,那就请宋侍读开始吧。” 宋祈年微微颔首,手指重新搭上琴弦,轻拨慢弹,淙淙琴声随即在室内绕梁回荡。 兰姻静静地坐在一旁,她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宋祈年的双手,他刻意弹得很慢,想让她记得更加清楚。 可惜她的眼睛跟不上脑子,记了后面的又忘记前面的,“宋侍读,这曲子太难了......” “曲乐之道非一朝一夕之功,长公主初涉此道,不急于学完整首曲子,可以先学习指法。” 一段终了,宋祈年缓缓停下来,眼中带着询问之意,“长公主试试看?” 兰姻轻轻点头,伸出手来尝试着模仿宋祈年的动作,将指尖摁压在琴弦之上,“是这样吗?” “长公主太用力了。”宋祈年提醒道:“手指轻一点弄弦。” 兰姻抬高手腕,再次尝试拨弄琴弦,只听琴音错落,却不曾成曲,“这样对了吗?” “手腕压低一点,使力点在于指尖,而非手腕。” 兰姻顺从地压低了手腕,只听宋祈年又纠正道:“再高一点,手腕压得太低,容易劳损。” “这样呢?” “不太对......” “那应该怎样?” “臣再试一遍,你看着。” “好。” 上上下下,高高低低,兰姻试了好几回都没找准正确的位置。 宋祈年教得也冒了汗,“再这么学下去,怕是长公主一辈子都学不会了。” 不知不觉,他竟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说完,宋祈年便有些后悔,生怕自己的无心之语让兰姻扫了兴致。 他小心侧目看了她一眼,正要说话,却见她眉宇间隐隐露出一丝委屈,娇软的声音在他耳边小声说道:“我是不是太笨了,宋侍读?你是不是不愿教我了?” “......”沉寂了片刻,宋祈年语气稍缓,回道:“许是臣的教法不对。” 兰姻垂眸看着宋祈年的手,涩声哀叹道:“宋侍读明明和陛下说要手把手教,怎么到了我这里就区别对待了?是不是我真的让你这么讨厌?” 宋祈年看着兰姻纯良无害又微微泛红的眼眸,心里咯噔一下,竟生出了一瞬间的心软。 紧接着,他仿佛被蛊惑了一样,不自觉地将自己的手覆上了她的手背,“长公主,得罪了。” 他的手指带了一些力度,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小心翼翼地摁着她的指尖搭上了琴弦。 兰姻感受到了他的触碰,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了几分,她微微低下头,长长的睫毛随着琴音一点一点颤动,掩盖了眼中的得逞之色。 琴音乍响,音律从两人的指尖流淌而出,起初还有些生涩和迟疑,但很快就变得流畅而从容。 “学会了吗?”温润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兰姻微微一顿,“嗯......好像会了一点。” “好,继续。” ...... 随着曲调愈演愈烈,手指拔弦的速度越来越快,撞得琴音一停一顿碎在空气里。 宋祈年握着兰姻的手,三上一下,九浅一深,也将曲子推进入了高潮部分。 两人靠得极近,气息互闻之间,宋祈年的手心莫名出了些许馨香的细汗,带着湿气和潮热与兰姻的手背相贴纠缠。 她能感受到宋祈年的体温透过他的手掌传递给自己,不禁让她的心跳更加狂乱。 突然间,琴弦“嗡”得震了一下,兰姻只觉得指腹一阵酥麻阵痛,下意识低吟出声:“啊!疼!” 琴音漏了一拍,宋祈年如梦初醒,连忙松开了兰姻的手,起身微微一欠,却见兰姻的指腹破了一块皮,很快就渗出了一层鲜血,“抱歉......臣有罪,请长公主责罚!” 兰姻弯曲着食指,轻嘶了一口气,“无妨,不过是一点小伤,不用大惊小怪。” 虽是这么说,但兰姻还是疼得眉头蹙起。 余光一扫,却见古琴断了一根弦,她又转口遗憾道:“可惜我把你的琴弄坏了......” 宋祈年怔了怔,显然没想到兰姻此时竟然不顾自己,还会担心一把琴的好坏。 他的心如同被琴弦所牵动,忙从怀中取出一方丝帕,裹在了兰姻受伤的手指上。 “琴坏了就坏了,可是害长公主受伤,臣难辞其咎。” 兰姻呼吸一滞,抬眸去看他,忽而笑了笑:“宋祈年,你是在担心我么?” 听了这话,宋祈年胸臆间微微发热。 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只好沉默着点了点头。 兰姻见此情景,反向握紧了他的手,问道:“宋祈年,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了?” 宋祈年颇有些惊诧和意外,当下正欲解释些什么,只听门外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知道是有人要进来了,他便快速抽回了手,后退几步,负手而立。 与此同时,刘俾取完冰块回到了文殊阁,立刻瞧出了兰姻和宋祈年之间不太对劲,锐利地说道:“你们俩背着我做什么呢?” 暧昧的气氛突然被打断,兰姻稍有不满,抬起下颌看向刘俾道:“大人的事情,小孩别管。” 语毕,她的目光转向宋祈年,眼神中似乎藏着一抹深意,“宋侍读,你说是吧?” 宋祈年稍显不自在地回道:“长公主所言有理。” “......”刘俾噎了一下,分明记得自己离开之前,宋祈年还是一副冷静理智的模样。 怎么他一回来,眼前两人的关系就变得这么暧昧了? 刘俾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最终停落在兰姻身上,小声蛐蛐道:“皇姐姐,你老实说......你刚才是不是给宋祈年下蛊了?” “......”兰姻和宋祈年双双失语。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为你铺路 天气热了,惠风堂里下棋的人也寥落了起来。 兰姻戴着白纱帷帽徐徐走进惠风堂——她听说宋祈年每逢国子监下学,就会到惠风堂来下一盘棋再回府。 果不其然,她一进门就看到宋祈年坐在老位置上,青衫白玉带,眉眼深远稍染恣意,手执棋谱独自破局。 兰姻站在原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默不作声地走到他面前,打招呼道:“宋四郎,我们又见面了。” 宋祈年闻言抬眸,却见眼前的女子戴着帷帽,看不见她的面容,却觉得她的嗓音有些熟悉。 想了片刻,还是想不起来这人是谁,于是他谦和地问道:“不知姑娘是?” 兰姻垂手而立,启唇回道:“贵人多忘事,先前小女子与你对弈过一局的,四郎忘记了?” 说到对弈,宋祈年就想起来了。 平日敢主动找他下棋对弈的人不多,而这个女子却是连下棋的规则都没整明白,就敢上来挑战他的人——宋祈年自然对她留有一些印象。 那次与其说是对弈,不如说是只落了两子的无效局。 “不知姑娘这回有何指教?” 言到正题,兰姻如是说道:“我最近棋艺进步不少,不知能否做你的对手?” 宋祁年想了想,正愁今日无人作陪,倒也有些闲工夫,便作了一个“请”的手势,“姑娘请坐。” 兰姻见状,心情大好,靠着椅扶坐在了宋祈年的对面。 只见他拨乱了刚才的一枰残棋,收回棋子,问道:“姑娘想执黑子,还是白子?” 兰姻也不推让,抬手揽过黑棋棋罐,说道:“我执黑子,我先走。” 话音刚落,宋祁年视线一扫,无意中掠过兰姻右手指腹上的一块小小的血痂,不由得愣住。 “怎么了?”兰姻察觉到宋祁年愣神,却不知所为何故。 宋祁年定了定神,收敛情绪,淡淡道:“没什么。” 话罢,他又接续道:“鄙人执白子,可作让子局。” “让子局?什么意思?” 宋祈年解释道:“你我实力悬殊,我让你九子,黑子先行,可任意布位。” “九子?”兰姻停顿了一下,说道:“这么让,说得好像你玩儿一样就能把我赢了。” 宋祈年正色道:“棋之道,不在......” “不在输赢——我都会抢答了。”兰姻挑了挑眉,兴致难抑道:“不过下棋也是一种博弈,没有赌注似乎有些无趣。不如这一局,输的人要回答赢的人三个问题,你觉得怎么样?” 不等宋祁年回应,兰姻快速拍板决定道:“就这么定了。” 宋祁年无奈失笑,嘴角不禁露出一丝宠溺,“好,那就按姑娘说的来。” 棋局开始。 虽说宋祈年让了兰姻九子,但是整个棋局的角部还是比较空虚。 宋祈年很快就将角部的范围守住了两个,腾出机会在边路守角拆二。 “啪”得一声,兰姻不紧不慢地落下一子。 看到这手,宋祈年终于认真把注意力集中到棋盘上。 黑子逼住了几个还没完全安定的白子,似是准备抢攻白子,这倒是很符合长公主的性子—— 宋祈年如是想着,脱口而出道:“姑娘这步棋,有些过分了。” 兰姻单手支在桌案上,托着腮反问:“有何不可?” 宋祈年寻思片刻,神色淡淡道:“倒也不是不可......只是搅乱了当下的局势,让鄙人有些为难。” “寻到可以博弈的对手,这不正好如了你的意?”兰姻笑笑说道:“要是三两下就让你赢了,未免也太无趣了。” 白子防守,黑子乱攻,明明是金手指的开局却被兰姻打得稀烂。 可是越往后面看,宋祈年就发现了一丝端倪。 黑子抢先出头,几步棋将断不断,步步走险,层层入局。虽然付出了一点代价,但是黑棋竟然破天荒地把自己的路走顺了。 与此同时,兰姻的每步棋几乎没有绝了宋祈年的后路,他的整块棋都还是活的。 宋祈年看不明白兰姻的意图,停下来问道:“你究竟是在攻我,还是在给我铺路?” 兰姻这点道行想要做什么,完全被宋祈年看得透透彻彻的,她也不隐瞒,直言道:“我虽有心为你铺路,但你却拆了我的路,这算不算白忙一场?” 两人各自藏着心思,话里有话,却还不曾真正表露心迹......或许只差一步,两人就能看透彼此的真心。 不过,宋祈年还是退让了,交换了几手之后,他的白棋败给了兰姻的黑棋。 兰姻看了眼棋盘上自寻死路的白棋,蹙眉道:“你为何故意输给我?” 宋祁年摇了摇头,“是姑娘赢了,这些时日你大有进步,姑娘想问什么问题,大可直言。” 兰姻虽有些胜之不武,但本着博弈的最终目的,开口道:“那我问咯?” “问吧。” “问题出口,不能拒绝回答。” “好的。” 兰姻见他如此爽快,于是直白地问道:“素闻宋四郎才学盖世,不知你可有所爱之人? 宋祁年指尖一顿,看向兰姻的眸子意味不明,似乎是想透过那层帽帷看穿她,“父母家人亲友,皆为我所爱之人。” 第一世时,兰姻也说过类似的话。再回首时,这句话却从宋祈年的口中说了出来。 “心中有爱,所行必能化坦途。”语毕,兰姻继续问道:“那宋四郎心中是否有道?” 宋祁年似乎并没有预料到兰姻会提出这么深的问题,细思片刻,他缓缓说道:“鄙人苦读圣贤书二十八载,现为天子近臣,又任国子监司业,官袍加身,必当以育人救世为道业。” 沉默片刻,兰姻回道:“救人难,救世更难。你可知人的寿元很短暂,十年可见婴孩长成,四十年可见白发丛生?世道太浊,风波不止,你想在自己短短几十年的寿数中育人救世,根本就是不可能成功的事情。” 宋祈年不可否置,却还是说道:“吾不知青天有多高,黄地有多厚,惟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如若神明能救世,也不会由人来自救。救世虽难,但千万人,吾往矣。” “你如是做,会死的。” “君子死节,臣子死国。即便他日身死魂灭,我的白骨也会立作丰碑,为乱世里的每个人守住一片家土。” 兰姻睫毛微颤,又说:“那你觉得什么样的世道才是正道?” 宋祁年似乎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平静道:“正道就是,没有刀兵杀戮,人人都得圆满,世人可以吟诗作赋、畅游天地,也可以吃饱了没事干,不用担心生老病死。” 曾几何时,宋祈年所说的话,也是兰姻最初的愿望......可是她试了两世都失败了。 她还记得阿蛮说过“人世本恶”,如今她也不得不承认阿蛮是正确的,如若没有阿蛮为前世的她劈山铺路,就不会有如今的她—— 同样的,或许长留神君也在这三世历劫的过程中受到了兰姻的感化,最终变成了兰姻最初的样子。 从头到尾,他们的心境一直在变化,他变成她的样子,她也变成了他的样子。 兰姻心中唏嘘,许久不曾说话。 宋祁年却突然反问:“姑娘可还有疑问?” 兰姻的神思被拉了回来,将手搭在棋盘边缘,反复摸索着手中的棋子,问道:“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姑娘请说。” “你可有信仰?” 宋祈年深思熟虑后,才说了一句:“有道即有信,鄙人自然是有信仰的。” “那你信什么?神明?” 宋祁年摇了摇头,说道:“神明救不了世人,能救世人的只有自己……所以我只信仰我自己。” 若他所言不假,仁心、道心、信心皆已齐全。只要不出什么意外,长留神君这一世必能渡劫成功。 而兰姻要做的事情就是帮长留神君把前路铺好,排除命簿之外的意外,剩下的就全靠他自己去完成了。 想到这里,兰姻眉间的愁绪欣然疏解,“如此一言,还望宋四郎莫失信仰,或许有一日,你的信仰即是救世之神明。”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丰齐和亲 十月,一场雷雨过后。 玉芙宫里的一棵玉兰树上,意外被风吹落了一个鸟巢。 云谣打扫院子的时候,刚好看见了,便从水潭里捧起了那残覆的鸟巢。 常言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可她偏偏发现里面竟然还有两颗完好无损的鸟蛋。 云谣将这事说给兰姻听了,兰姻觉得这是个好兆头,便让云谣将鸟蛋放回原位,又找来一些干草和树叶,重新为它们搭建了一个温暖的家。 数日后,兰姻和云谣再次经过玉兰树下,惊喜地发现鸟巢里传来了微弱的叽叽喳喳声。 “长公主,你听!是雏鸟新生了!” 兰姻让宫人取了一些鸟饲,爬上树放进了鸟窝里,却见鸟蛋里孵出来的是两只黑首白身的喜鹊。 人们都说喜鹊报喜,而它本质却是凶兽。不知为何,兰姻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那日之后,朝堂上就传来了消息—— 丰齐大军进犯仓旻边境,仓旻大败。 董太后命刘俾紧急召集了文武百官商议对策,大臣们各抒己见,有的主张立即调兵遣将,加强边境防御;有的建议寻求外援,联合周边小国共同抵御丰齐;还有的则认为应该通过外交手段解决争端,避免战火进一步蔓延。 董太后的决定还没下来,又接到了边关传来的谍报,说是丰齐意图和亲休战。 只要仓旻愿意派出一位和亲公主前往丰齐,双方便可签订两国休战的条约,且丰齐还指定和亲的人必须是嫡亲的公主。 这个消息对于兰姻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毕竟整个仓旻只有一位嫡亲的公主,丰齐倒不如直接指名道姓地要她过去和亲罢了。 “长公主,这可怎么办?奴婢听说丰齐王年过半百,残暴不仁,荒淫无度。几年前有个小国进贡了几个公主给丰齐王,丰齐王将这些公主脱光了衣服关进笼子里供朝臣观赏玩乐,没过几日就......” 云谣说到一半,眼前恍惚浮现了那可怕的场景,突然神色恐怖地捂住了嘴巴。 兰姻听罢,眉头紧锁。 就事论事,她虽仗着有一层虚假的长公主身份,但自始至终都是权力的傀儡。 “我的手伸不到朝堂上,事到如今只能去找母后了。” 话音刚落,外面的宫人匆匆来禀:“长公主!太后娘娘来了!” 兰姻心中一凛,忙不迭地将董太后迎进了屋子里,“母后——” “不必说了,哀家知道你想说什么。”董太后打断了兰姻的话,快速而又决断地说道:“丰齐真当仓旻朝堂无人可用,还妄想牺牲一个女子就能换来和平!” 兰姻止了步,没想到董太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母后的意思是?” 董太后眉头折起,眼底透着让人不可直视的威严,“你且放心,哀家不会让你去丰齐和亲的。” 在听完这句话之后,兰姻悬着的心终于松懈了下来,但总归事情还没解决,那颗心还是吊在半空。 “母后准备如何应对丰齐?还有那些外臣?”她大抵猜到朝野上下多数人都会赞成和亲之事,毕竟比起调兵遣将、争战不休,和亲的利益看似是最大化的。 董太后冷哼一声,“那些外臣不过是墙头草,风吹两边倒。他们看不得女人掌权,私以为女人就是软柿子,可哀家偏要让他们看看,谁才是真正的窝囊废!” 末了,董太后看了兰姻一眼,接续道:“昭宁,你是哀家的女儿,也是仓旻的长公主。你要记住,我们女人不是任人揉捏的面团。刘俾尚小,心思容易被外臣左右,而你比他聪明许多。倘若有朝一日哀家不在了,你要帮衬刘俾料理国事,你可明白?” 这话说得实在太像遗言了,害得兰姻怔忪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母后放心,臣女也不愿做那池中物,自然不甘在敌人的刀刃下赴死。” 董太后郑重地握紧了兰姻的手,第一次卸下上位者的身份,以一个母亲的姿态与兰姻相拥,柔声说道:“好,极好。” 兰姻生分疏离地合掌反握着她的手,不知道该以什么姿态回应董太后——这个长公主的身份是她偷来的......可她却希望这个秘密永远也不要败露。 次日,董太后命刘俾草拟旨意:仓旻拒绝和亲,令大将军秦广率兵十万前往边关征讨丰齐。 此事就这样暂告一段落,但兰姻的心里还是没有着落。若非手握大权,就总有一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白驹过隙,转眼两个月过去了,边关还没传来消息。 不过,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风雪压弯了窗外的枝丫,雪花在半空中旋转纷飞,一层又一层地堆积起来.......周围的树木被厚重的雪覆盖,只有偶尔露出的枝桠在风中轻轻摇曳。 这一日,文殊阁静静地伫立在风雪之中,屋檐下挂着长长的冰凌,锋利而尖锐。 文殊阁内,炉火正旺,隔绝了外界的寒冷。 兰姻坐在檐下心不在焉地拨弄着琴弦,琴音忽高忽低,有些凌乱。她的目光不时投向窗外,仿佛在期待着某个人的到来。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打破了平静,她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影撑着伞出现在门口。 宋祈年穿着一袭官袍,眉宇间带着几分疲惫,似乎是刚刚下朝之后,急着赶过来的样子。 兰姻的心跳加速了几分,她松开手中的琴弦,站起身来迎接他。 两人的目光交汇在一起,只听宋祈年没头没尾地突然开口道:“你的琴音乱了。” 这句话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层层涟漪。 兰姻微微一怔,邀他入内,说道:“那你教教我,该如何拨弦定音?” 宋祈年跟着兰姻在琴案前坐下,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在无形中缩短了,“若要定音,必先静心。” 兰姻蹙着眉,语调有些着急,“我的心定不下来。” 宋祈年抬眸看着她,忽而带着她的手摁上了琴弦,“那臣再手把手教长公主弹一遍。” 他掌心热得发烫,气息却光明磊落,琴音从他和她的指尖流淌出来,如同春水拂过化开了冰封的湖面。 兰姻心乱如麻,仍是定不下心,陡然启唇问道:“你在国子监是不是也这样教其他学子?” 宋祈年掌心一紧,似是在惩罚她不够专心,“师者,自当平等地教育每一个学子。” “也是手把手地教吗?”兰姻又问了一句。 宋祈年却不回答了。 一曲终了,兰姻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唇边不免绽出一抹苦涩的笑意。 宋祁年想要收回手,却骤然被兰姻反向握住。 他屏声敛息,静静地看着她,没有任何抗拒,甚至有一些期待她将要做什么。 兰姻侧过腰肢凑近宋祁年,情不自禁地挽着他的手,脸上染了红霞般得胭红,“宋祁年,你是个好师长,可我不是个好学子。” 语毕,兰姻心念斗转,闭上眼睛,仰着脸慢慢朝他吻了上去。 就在她的朱唇将要触及他的瞬间,他忽然抬起手掌覆住了她的唇。 兰姻停顿了一下,没有睁眼,她既而探出温热的舌尖贴着他的手心吻了吻。 宋祁年呼吸一滞,腰腹燃起一股火热,看着兰姻长而密的睫毛,感受着她的唇在自己的手心不安分地舔舐游走,酥麻而餍足的感觉慢慢从心底升起。 他整个人的身体都绷直了,一动也不敢动,甚至有了一刹那的冲动,想要将自己的手移开,换做自己的唇压上去,狠狠教训眼前这个辱师叛道的学子。 正当他心里的那根弦即将迸裂之时,兰姻忽然停下了动作,缓缓睁开了漂亮的双眼,“宋祁年,你娶了我,好不好?” 此话一出,宋祁年只觉得脑袋轰隆一声响,仿佛有什么炸开了,缓了很久,他才开口回道:“臣……做不到。” 兰姻闻言眼底徒然失意,一声冷笑道:“连你也觉得我应该去和亲吗?” 今日早朝时发生的事情,早就已经在宋祁年过来之前,就传到了兰姻的耳边——董太后派出去的十万大军败给了丰齐,十万士兵死伤惨重,只剩下两万活口退守瀛洲。 丰齐还是那个要求,只要仓旻派嫡长公主和亲即可休战,如若不然,丰齐必将攻打瀛洲…… 与此同时,瀛洲即将破防,战乱之中的难民得不到救济,一时之间抢粮结党斗殴,匪寇四起流窜,殃及周遭百姓。 瀛洲的现状传到了敦京,国子监一众学子群起闹事,以笔墨之力痛批董太后独断专权。更有甚者,他们将这一切祸事全都怪在兰姻身上,暗指她就是七杀星降世,害得民生缭乱。 董太后挡不住百姓们的闲言蜚语,也不敢再将国事命脉压在一群酒囊饭袋的朝臣身上,最终她还是在保骨肉和保江山之中,选择了后者…… 兰姻逃不过和亲的命,却不想认命。 她在文殊阁等宋祈年,她赌他会来找她,可惜她等来的那个人却站在了江山社稷的那一边。 “十日后,臣将作为和亲使臣,护送长公主出使仪仗,前往丰齐提交和谈国书……”宋祁年停顿了一下,语调沉重地补充道:“臣必当粉身碎骨保护长公主安全。” 兰姻削葱般的玉指掐着自己掌心里的肉,咬牙冷笑道:“宋侍读的身子骨这么弱,还是换个人来保护我吧!若是不慎死在了出使丰齐的路上,我可不敢受你这等大恩!” 宋祁年见兰姻的脸色越来越冷,心也如同刀绞一般莫名得痛了起来。 明明他是主动请缨作为和谈使臣出使丰齐的……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他却觉得有些后悔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出使和谈 离开文殊阁后,兰姻独自回了玉芙宫。 大雪洋洋洒洒倾覆了整个天地,宫道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车撵痕迹。 玉芙宫一片死寂,兰姻刚刚入内,就看见雪地里跪了一排的宫人。 元祥立在这群宫人们面前,正阴着脸打量着她们。 云谣跪在最前面,寒风凛冽瑟瑟发抖,看上去是跪了有一段时间了。 兰姻见状,薄唇抿得如同一把锐利的剑,冷声道:“元公公怎么来了?你这是在我宫里做什么呢?” 话罢,兰姻走到云谣身前,将她扶了起来,却见她脸上淌了满面的泪珠。 元祥梗着脖子,欠身道:“哎哟,长公主!老奴可算是把你等回来了,太后娘娘派老奴来传话……” “我知道是和亲的事情,你不必说了。”兰姻打断了元祥的话,显然是有些不耐烦。 “长公主,不是您想的那样——太后娘娘怎舍得您去和亲啊!太后娘娘说了,让您在这群宫人里头挑一位人选替您去和亲,反正丰齐那群人也不知道您长什么模样,就算咱们偷梁换柱,也谅他们不知道。”说着,元祥捏着嗓子,提高音调说道:“太后娘娘还说,这送过去的人选必须是要了解长公主衣食住行之人,老奴看呐,您身边这个云谣就很合适呢~” 兰姻目光一震,仿佛有一刻的茫然,随即目光锐利地盯着元祥说道:“不行,云谣是我的人,你们不能把她送走。” 元祥嘴里溢出一声低低的诧异,他看了一眼云谣,似是在说“你可真有福气”。 “那换个其他人也行,长公主您来挑选就是~” 兰姻眉头蹙起,冷淡而平和地说道:“和亲的人只能是我,不能换成别人。” 元祥大惊,“长公主,您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话?这和亲就是去送死啊!你可不能意气用事……” 兰姻扫了一眼身后跪着的宫人,各个都低眉胆小,怕是见了人就会露馅。 想到这里,兰姻的心思更加复杂起来,“要是偷梁换柱不成,前去和谈的使臣仪仗就都回不来了。” 元祥实在着急,劝阻道:“有句话老奴不知当讲不当讲,丰齐王居心不良,这场和谈本就是凶多吉少。派出去的使臣也都抱着有命去没命回的决心出使敌国,长公主要以大局为重,不该动辄前往啊!” 云谣也听了害怕,从旁透过眼帘望了一眼兰姻,细声道:“长公主……这事儿确实不安全,还请您三思。” 兰姻面色不改,正色道:“此去丰齐,未必就是坏事。” 闻言,元祥又苦口婆心地叨叨了几句,兰姻还是执意不肯退让。 双方僵持不下,元祥只好作罢,忙不迭地回去给董太后复命。 董太后听完元祥带回来的说法之后,默了片刻,只说了一句:“昭宁是何等聪明的人,她非要去,哀家也拦不住她……而且以她的性子是不会甘心前去送命的,哀家相信她有别的打算。” 元祥闻其言,倒是有些忐忑,“太后娘娘就这样放心让长公主如此胡闹?若是……出了什么意外?” 董太后扫了眼窗外肆虐的风雪,说道:“有些鸟儿注定是关不住的,哀家既能放她去,也能护她回。” 元祥豁然明白,“看来太后娘娘已经安排妥当了?” 董太后微微闭眸靠在榻上,不再说话。 …… 十日后,由宋祁年作为正使、礼部两位官员作为副使的使臣团,以及一队千人的卫兵护送着兰姻前往了丰齐。 与此同时,董太后还下旨派出东川侯跟随相护,以免此次出使有意外发生。 东川侯左允是开国武臣,对丰齐地理、兵防都极为了解。 不过,临行前出了一点意外,左允出门的时候不小心从马背上摔下来折断了腿。好歹是快要八十岁的老人了,董太后也没再为难他,便以腿脚不便不宜操劳,让世子左荀代替出行。 左允绘制了丰齐沿途地形交给左荀,千叮咛万嘱咐他要注意安全。 而左荀却没把这次和谈当作正事,携仆从侍女二十余人浩浩荡荡地跟着使团。 兰姻每每见到左荀,就想出言嘲讽几句。 左荀也不乐意与兰姻同处一撵,于是轻装驭马跟在大队伍的后面,自然而然跟着使团沿途巡游,潇洒快活赛神仙。 使团辗转数地,越往边关走就越荒凉贫瘠。 北地尚未开化完全,正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使团沿途遇到了好几批流民堵路而延误了行程。 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十几日前瀛洲境内闹了水灾,洪水淹没了几座城池,害得流民失所,山中恶霸横行,一不小心就可能丧了命。 “长公主!这是长公主御驾!” “求长公主开恩救救我们!” “长公主,还请帮草民们修护城池,还我等家园啊!” 使团的车撵被迫停在了山道中央,兰姻的马车周围也拥满了难民,吵吵嚷嚷的声音一层盖过一层。 兰姻掀开一角车帘,只见外面的难民有老有小,全都骨瘦如柴,还有七老八十、鬓角发白的老人拄着木拐颤颤巍巍地朝着她下跪磕头。 “长公主殿下,救救俺们吧!俺家孩子才十三岁就上了战场啊!可惜他就差那么一点,就能把丰齐那群杂碎的头砍下来了……可惜他就差那么一点就能回来和俺团聚了……可惜这个家就剩俺老头子一个人了……” 兰姻看着车外的难民,竟说不出话来。 宋祁年在外面主持大局,一面轻声安抚着难民,一面派人去将使团所带的食物分了一些给难民,这才平息了难民的情绪。 等兰姻回过神来的时候,使团已经驻扎在了山林里。 宋祁年掀开车帘,递给兰姻一份干粮,平缓地说道:“长公主委屈一下,附近的城池驿站都遭了殃,天色已晚不得冒险赶路,只能在此驻扎,明日一早再行出发。” 兰姻点了点头,与宋祁年说道:“陪我出去走走吧。” 宋祁年没有反对,扶着兰姻走下了马车,又回帐子里取了一件厚绒披风裹在了兰姻的肩上。 兰姻仰头看了看天色,无星无月,林立的灌木高耸天际,浓淡不一的寒雾飘荡在四野之间,极易让人迷失方向。 她突然问道:“还有几日才能到丰齐?” 宋祁年估算了一下,回道:“若是按现在的速度,大抵还要三日才能抵达丰齐边境。” “三日……”前路未知,兰姻和宋祈年亦是一路无话,如今她看着他,心里不免有些黯然。 “长公主......”宋祈年正想开口说话,却见礼部的两个副使在岩壁下面支起了几堆篝火,朝着他招手示意。 见状,宋祈年压下了想说的话,改口道:“他们在那边燃了火堆,我们也过去坐着歇歇吧?” 兰姻点了点头,跟着宋祈年走过去找了个火堆取暖。 兰姻正欲席地而坐,却被宋祈年拦了一下,“长公主且慢——” “怎么了?” 他像是例行公事一样,从行囊里翻出了一件外套铺在石头上,才扶着她坐了下来,“这样坐着就不会弄脏了。” 兰姻闻言淡淡地“嗯”了一声,她是知道他很讲究的。 即便来了这苦寒之地,也不愿沾惹一身泥秽。 ...... 此时,礼部的两个副使正坐在不远处的火堆旁闲聊,“这是我白天用干粮与流民换的,你猜猜这是什么?” 说着,那副使便将东西从包袱里挑了出来给另一个人看。 另一个副使看了眼,说道:“看着像是什么晒干的药材,干巴巴的有什么用处?” 那副使低笑了两声,道:“瞧你没见识的,这可是经年滋养的壮阳好物,晒干了放进酒里浸泡数月,滋味甚佳!” “要是真的能一展雄风,他们还能给了你?” “这你就不懂了,北地盛产这些药材,放在平时都是卖到南方那些烟花之地,一斤好几十两都有价无市。” “真有这么厉害?那你快分我点尝尝鲜?等回了敦京,我可得好好与我家娘子试试......” 两人聊到兴头处便俱笑了起来。 宋祈年听到两人的对话,又看到自己身旁正在默默烤火的兰姻,不免沉了脸色。 紧接着,他转头看着那两名副使,警告了一声:“长公主面前,莫要荤素不忌。” 两名副使这才反应过来,偷偷瞄了一眼兰姻,忙满脸尴尬地收了嘴。 兰姻装作没有听到,一言不发,径自往火堆里添柴。 第一百四十八章 莫要贪杯 夜风生寒,宋祈年朝着火堆里投了一根木柴,火芯噼啪发出了焦裂声。 左荀酒足饭饱,顿生困意,拎着一袋酒囊从旁边走了过来,饶有兴致地从那说话的副使手中拿过了物什。 细瞧片刻后,幽幽地说道:“这东西怕是有假,我先没收了,回去找机会再帮你验验货。” 那副使一口气噎在喉头,心知这位世子爷不是个好惹的货儿,争也争不过,只好作罢。 左荀毫不客气地将那物什收入囊中,转眼望去,只见兰姻正坐在火堆旁发呆,火光在她脸上忽明忽暗地跳跃着。 他伸了个懒腰,走了过去,径自调侃道:“这北地真是什么玩乐都没有,无趣得紧呢!” 话罢,左荀盘腿坐在了火堆旁,拿起手中的酒囊,咕咚一口烈酒下肚。 兰姻扫了他一眼,轻飘飘地说道:“文谦叔叔这一路好酒好肉不断还愁无趣,那什么样的生活才能让你满足?” 左荀喝得醉醺醺得,扫了一眼宋祈年,又看向兰姻,说道:“鸟在笼中,什么样的生活都不得快活。只有打破鸟笼,才能触到想过的生活。” 宋祈年不以为然,截断道:“鸟笼之内和鸟笼之外何尝不是同样的世界,日月乾坤皆是世人的鸟笼,世上总有人想要打破自己的鸟笼。但即便如此,他们最终也不过是从一个小笼子跳进了另一个更大的笼子里。” 此话一出,兰姻亦截了话:“或许逃出了鸟笼,会有更多险恶的危险在外面等着,但尽管如此,只要变得强大起来,强大到拥有足以对抗日月乾坤的力量,那么世间所有的鸟笼都困不住世人......” 左荀听完两人的话,大笑着说:“话不投机半句多,虽说的都是笼中鸟,但各个人都在说自己,哈哈哈!” 话罢,左荀将手中的酒囊扔给了身侧的兰姻,“喝点酒御寒吧,别冻风寒了——” 兰姻拿起酒囊,本想着左荀难得这么好心,正要道谢,又听他突然说道:“我可听说丰齐王年过五旬,体力还好得很,玩死的女人不计其数。你要是一身病体嫁去丰齐,怕是新婚夜,人就撑不住没了。” 果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兰姻径自拔开酒囊的盖子,仰头猛灌了两口,干脆道:“要是真病死在半路就好了,听说那个老不死的东西不忌男女,文谦叔叔替我嫁去丰齐也未尝不可,刚好门当户对、年纪相配。” 这酒跟往常的酒不一样,尤其辛辣,一经嗓子就呛住,烧得胸膛火辣辣的烫。 兰姻忍着辛辣说完话,而后猛烈地咳嗽起来。 左荀眯眼看着兰姻的架势,不禁呵笑一声:“小公主喝不了就别喝了,莫要浪费我的好酒。” 兰姻放下酒囊,慢腾腾地抬头,连眼风都懒得从左荀身上扫过,回道:“我酒量好得很!” 说着,兰姻的视线若有似无地落到了宋祁年的身上,“不过日后去了丰齐,想必我再也喝不上仓旻的酒了......” 宋祁年眼睫一闪,没有说话。 左荀看在眼里,轻描淡写地说道:“和亲的事情还没定论,小公主就已经演上伤怀悲秋的戏码了,倒是不知你这演技跟茗生园的冷方夷相比谁更甚一筹?” 兰姻见铺垫好的气氛全被左荀打乱了,莫名憋了一股气,闷声又灌了两口烈酒,酒气上涌,眼前朦朦胧胧地看见了两个宋祁年。 一个面不改色地坐在那里,一个面露愁绪地看着她,不知道哪一个是真的,哪一个是假的。 “冷酒伤身,长公主莫要贪杯。”宋祁年起身从兰姻手中取走了酒囊,说道:“臣扶你回马车休息。” 兰姻闻言,巴不得早早远离左荀,于是乖顺地点了点头。 不知怎么的,酒囊又从宋祈年的手中扔回给了左荀。 左荀瞅了眼走远的两人,暗自“啧啧”两声,神情自若地拆了酒盖,一口气喝尽了余下的残酒。 一席山风卷来,又冷又烈,吹得兰姻鼻子通红。 不远处的卫兵们扎着帐子席地而睡,宋祈年将兰姻扶上了马车。 四下黑暗,兰姻突然脚下一个不稳,差点从马车上往下摔。 刹那间,一只稳如磐石的手扣住她的腰,把她几乎要摔下去的身体拉了回来。 “长公主小心——”宋祈年贴在她的身后,低声道:“别摔了。” 他的手牢牢掐在她的腰间,隔着一身厚衣裳,她尤能感知到那手掌的力道。 兰姻神色迷离,带着满身酒气,攀上了宋祈年的手臂才堪堪站稳:“宋祈年......我好像脚崴了。” 她绵软无力的身子全都支撑在他的臂弯之间,丝丝敏锐的颤栗感从他箍着她腰肢的手掌心开始蔓延,迅速地爬满了他的全身。 宋祈年试图将兰姻推开了一些,急促道:“臣去找太医。” 兰姻牢牢缠着宋祈年,细白修长的小指捏着他的衣袖,低声说道:“你忘了,这次出行的使团里没有太医。” 两人站在车帘外头,宋祈年只怕他们靠得这般亲密会被别人看到,却又被兰姻缠着不得脱身。 直到一阵夜风吹来,拂起兰姻身上的酒气,把宋祈年的神思吹晕了,“长公主,得罪了。” 说着,宋祁年将兰姻横抱进了车厢内,帘子一放下就将外头的寒冷都格挡起来。 马车里头没有点油灯,一片漆黑目不能视,两人的呼吸声格外清晰。 宋祈年将兰姻抱到坐具上,正欲撤回,却被兰姻拉住了胳膊,“车里太黑了......我怕......你先别走,好不好?” 宋祈年脊背一凛,连忙去找案几上的油灯,“长公主稍等,臣点个灯。” 或许是马车里头太过漆黑了,宋祈年没能把握住距离,他的手似乎不经意地触碰到了兰姻的双腿。 那一刹那,宋祈年能感觉到兰姻的气息近在咫尺,他的心跳在黑暗中急促起来,而自己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僵直了。 兰姻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还明知故问道:“怎么了?找不到油灯吗?” 宋祈年连忙将身子往后倾了倾,“臣再找找。” 兰姻在黑暗中隐隐勾起了唇角,经由她第二世做贼昼伏夜出,她在黑暗中事物的能力好过常人。 油灯的位置早就被她移了位,论宋祈年怎么寻找,也不会想到去案几下面找油灯。 兰姻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她看到宋祈年眉头紧蹙地伏在坐榻边缘,双手小心翼翼地摸着案几表面。 在摸到空无一物的案几之后,他也没怀疑是兰姻取走了油灯。 只听他轻声说道:“许是他们忘了在马车里备油灯,臣出去拿一盏过来。” “啊!”兰姻佯作一声吃痛的惊呼,抬手精准地扣住了他的手腕,道:“宋祈年,我脚好疼,你别走......你能不能帮我揉一揉脚......” 说着,兰姻带着宋祈年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脚腕上。 宋祈年低垂着眼眸,指尖一僵,竟是鬼使神差地握住了她的脚腕。 他知道身份有别,长公主高不可攀,不论是在玉芙宫、惠风堂、文殊阁,还是在这郊野之地,他都不敢与她过于亲近,生怕碰了她一下都是玷污。 只是现在,他似是着了魔一般,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他的手掌微微发烫,不由自主地将她的脚从一堆落地的衣裙里抬了起来,问道:“长公主哪里疼?” “脚腕、脚跟的位置......隔着鞋子不好揉,你帮我把鞋子脱了......”兰姻的话语中带着一丝不容人置疑的蛊惑。 宋祈年脱下了兰姻的鞋子,修长的手指隔着她的白绫袜微微使劲,“这样的力度可以吗?” 兰姻能感受到宋祈年动作上的克制和隐忍,也能感受到他手掌心的柔软和滚烫,“嗯。” 隔了一会儿,兰姻见气氛恰到好处,忍不住将自己的脚抬起来放在了他的膝盖上,有意无意地勾了勾他的腿弯,小声说了句:“宋祈年,其实你可以再……放纵一点。” 此话一出,宋祈年霎那间清醒了过来,他下意识抬眸看向兰姻。 然而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到,只能感受到兰姻的脚尖在不断引诱靠近,而自己的呼吸也变得越来越急促。 兰姻这般行径,又说出了这种引人遐想的荤话,实在是大逆不道。 宋祈年自诩为风骨高洁之人,还是兰姻的师长,更不该任由她这般秽渎两人之间的关系。 想到这里,他双手紧握了她的腿弯,猛地施力把她拽向自己,“长公主想要的放纵是这样吗?” “嘶!”兰姻显然没想到平时正儿八经的宋祈年会做出这么逾矩的行为。 惊诧一声之后,她整个人都趴在了他的身上,而她的一条腿也已经被他牢牢箍在了掌心里。 宋祈年的手指修长而有力,捏住了她脚上的袜带,一圈一圈地往自己手心缠绕,在这辆马车狭小的空间里,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也被拉近了许多。 兰姻酒气未散,在黑暗中觑到了宋祈年不咸不淡的神色,定了定神说道:“宋祈年?” 这还是她认识的宋祈年吗? “别出声......集中一点......”一句略带命令的话自宋祈年的口中说出,让兰姻不由得呼吸一滞。 她问:“集中什么?” “感觉。”说着,宋祈年的手掌覆在她的足心,长指微拢,轻轻握住之后自上而下缓缓抚过,将挂在她足背上的白绫袜彻底脱去,露出了她细腻的皮肤。 两人的气息交织在一起,车内的气氛变得更加暧昧。 宋祈年的指腹在兰姻足心徐徐游移,惊得她浑身酥麻。 深吸一口气,兰姻双手撑在他的胸膛上,心底是一片火热,“你想......” 宋祈年不待兰姻说完,便截断道:“找到了。” 话音刚落,他的指尖突然寻到了足尖的一个穴位使劲摁住。 霎时间,一阵痛觉从那穴位蔓延至四肢百骸,兰姻咬牙嘶了一声,轻斥道:“好痛!宋祈年,你快放手。” “忍着。”宋祈年继续按着她的足心,惩罚似的更加用力,“这个穴位可治崴伤,多按几下,一劳永逸。” “我不疼了,已经好了,你别按了!”兰姻连手带脚地挣脱了他的牵制,坐倒在一侧,揉着痛得发麻的半条腿。 宋祈年退开了一步距离,明知故问道:“长公主,还想让臣放纵吗?” 兰姻知他是故意的,微微怒道:“宋祈年,不带你这么耍我的!” 宋祈年正色道:“长公主喝醉了,臣不过是想帮你醒醒酒。当然也请长公主记住——若是酒后犯浑行为越界,酒醒之后自有痛苦难以吞咽。” 兰姻皱起了眉头,见他一本正经又难以撩拨的样子,再也无心挑逗他,摆了摆手说道:“知道了,我已经醒酒了......我不该越界,我道歉。” 宋祈年闻言,似是不想再做纠缠,简单回道:“既然长公主已经安好,那还容许臣先行告退。” 语毕,他恭敬地欠了欠身,准备离开。 掀开帘子的前一刻,他又偏头补充了一句,“日后左荀给的酒,长公主也莫要再喝了。” 兰姻来不及分辨话中之意,宋祈年便快速掀帘出去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山贼横行 次日。 马车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颠簸前行,兰姻的身体随着车轮的节奏轻轻摇晃。 四周是一片苍凉的荒山,除了偶尔掠过的飞鸟,几乎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不知不觉,兰姻感到一阵难以抗拒的睡意袭来,她轻轻靠在软垫上,眼皮越来越沉重。 不久,她便陷入了沉沉的梦乡。 醒来的时候,她是被一阵尖锐的马匹嘶吼声惊醒的。 兰姻的心猛然一紧,她迅速坐直身子,朝外面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话音未落,还没听到回应声,马车突然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整个马车被震得几乎要散架,车厢木板嘎吱作响。 紧接着,外面传来了无数慌乱的惊呼声—— “小心乱石!” “保护长公主殿下!” 兰姻顿感不妙,随即掀开车帘,唤道:“宋祈年?!” 目力所及之处,无数滚石从山道上滑落,官军们紧握着缰绳驭马避险。 山风呼啸,马蹄声与碎石碰撞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在山谷中回响不绝。 与此同时,宋祈年伏在马背上,从列阵的前方远远地疾驰而来,身后扬起了一阵黄沙,“长公主,快躲开!”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块巨石就从山顶滚落下来,直冲向马车。 兰姻半个身子探出了车外,余光一扫,本能地侧身躲避。 然而还来不及躲闪,那块巨石就重重地撞在马车的车轴上,发出“轰”的一声巨响。 马车瞬间失去平衡,侧翻在地。 兰姻也被甩了出去,身体在空中翻滚了几圈。 落地的时候,兰姻顿感后背传来一阵剧痛,几乎要将她整个身子都撕裂开来。 惊神未定之际,一只大手突然抓住了她的腰肢,将她猛地提到了马背上。 紧接着,寒光乍现,一把长刀架在了兰姻的脖子上,身后又突然传来一道略带威胁的声音,“想活命的话,就别动!” 兰姻背脊发凉地趴伏在马背上,四下一探,只见一群将近两百人的山贼提着大刀,面色凶狠地向使团逼近。 这群山贼似乎并非寻常的劫匪,他们行动有素,已经集结初成官兵之势。 虽然人数上比之使团少了些,但是气势丝毫不低。 就在这时,领头的山贼紧紧扣着兰姻,大声喝道:“留下钱财和马匹,否则别怪老子不客气!” 兰姻深知北地民风彪悍,但也没想到这么不要命——竟然敢公然劫持皇室使团。 宋祈年狠狠勒马,马匹长嘶一声,抬起前蹄勉强停了下来。 数步之遥,宋祈年的目光颇有几分不怒自威地看向兰姻身后那名山贼,“我们乃是朝廷使团,奉命前往边境交涉重要事宜。若你们识相的话,速速交出你手中的人质!” 山贼们闻言一愣,显然没有料到会遇到朝廷的人马,但他们很快恢复了凶狠的模样,只待山贼头目发话。 兰姻顺势扭过头,用余光扫了一眼身后那名领头的山贼,只见他长着络腮胡子,肤色黝黑,年约三旬有余,身上穿着草轧的铠甲。 而他身后有人举着帅旗,旗上写着一个“程”字——好家伙,竟还是个自立为王的山贼。 兰姻思及此处,只听山贼头目在她身后傲然冷笑一声:“朝廷又如何?在这片山林里,老子才是王法!” 说罢,他挥舞着手中的大刀将兰姻摁得更紧。 宋祈年冷下脸来,“蔑视皇权劫持长公主,私造刀具自立成军......这几条罪怕是你有十个首级,都不够你来斩之!” 山贼头目皱了眉,忽而意识到了什么,凑在兰姻耳边低声问了一句,“你就是昭宁长公主?那个要去和亲的女人?” 兰姻心里咯噔一下,“你认识本宫?” 话音刚落,山贼头目抬手扣住了兰姻的下巴,硬生生把她的脸扭了过来,四目相对,只听他纳闷道:“原来这传闻中的长公主也没长得多好看,老子本来还想着抢回去做压寨夫人,这等姿色......倒是让老子犹豫了。” 兰姻听闻此言,怔了一下,随之一脸的不服气,“什么叫我这等姿色?我到底哪里长得不好看了!” 山贼头目见兰姻生气的表情甚是娇嗔可人,忍不住笑了一声,“姿色平平,不过老子还挺喜欢你这刁脾气的!继续保持!” 与此同时,宋祈年眼睁睁看着山贼头目正咬着兰姻的耳朵说话,不知怒从何来,满脸铁青地喝道:“尔等鼠辈若敢动长公主一个手指头,当斩杀无虞!” 山贼头目闻言,转过头,冷眸看着宋祈年,脸上露出桀骜之色,“哟呵!你这厮长着一张娘们唧唧的脸,还想和老子争女人?” 宋祈年握紧缰绳,指尖掐得泛白,黢黑的一双眼眸狠狠盯着山贼头目。 下一刻,他一言未发地从马背后顺手牵来一把长弓,拉弓放弦的一瞬间,杀气迎面袭来。 兰姻眨了下眼睛,只见那支冷箭便从她的耳边穿过,“铮”得一声闷响便射在了山贼头目的右臂上。 山贼头目显然没料到宋祈年看着像个病秧子,他的射艺却不输武将......更没料到自己拿了人质,对方还敢硬来,不免中了他的招,吃痛地松了松手。 兰姻惊诧之余,趁机脱逃,刺溜一下从马背上滚了下来。 她正欲往外突围,却又被一群山贼举着刀缠了上来。 山贼头目捂着伤处,怒意升腾而起,厉喝一声:“你这厮胆敢暗算老子!兄弟们一起上,男的全给老子杀了!女的留下带回寨子里玩儿!” 兰姻冷汗直冒,直给宋祈年打眼色,却见他根本没有撤退的打算——究竟是哪句话激起了他的不满,让他一反平日温润有礼的模样? 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姗姗来迟。 “且慢!”人还没到,声已先到。 只见左荀及其随从、侍女,一众人慢慢悠悠地打马赶来。 左荀扫了兰姻一眼,嗤笑一声:“瞧你们一个个都急不可耐,就算图新鲜,也该认真挑一挑——” 兰姻:“......” 山贼头目见半路插进来一个吊儿郎当的男人,长得比宋祈年还要娘们唧唧,刹那间脸色一沉,“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左荀自报家门道:“东川侯世子,左荀。” 说完,左荀若有似无地示意了兰姻一眼,又转头睨向山贼头目,说道:“这女人姿色平平,倒不如你把眼前这个女的杀了,我们男的来陪你玩,保证伺候得你舒舒服服的!” 闻听此言,山贼们愣了片刻,皆是面面相觑。 山贼头目也一时语塞,被左荀这套莫名其妙的说辞打乱了思绪,“滚一边去!老子没那个癖好!谁要和你玩!” 说话间,左荀分散了山贼们的注意力,兰姻见状迅速抽身逃脱,直往宋祈年身边跑去。 与此同时,宋祈年找准机会迎了上来,将兰姻接到马背上以身相护,后又拉着马转了个方向往后退。 “长公主可有被伤到?”一边退,他一边问,语气有些急。 兰姻被眼前的状况分了心,没头没尾地说道:“还以为文官学习六艺只是摆摆空架子,没想到你的射艺竟这么厉害。” 厉害到对方人质在手,他也能一击命中目标。 要是换做其他人,或许还会犹豫一会儿,怕是偏差一分就要射在兰姻的命门之上——真不知宋祈年是对自己的射艺过分自信,还是根本没有将兰姻的安危放在心上。 宋祈年听出了兰姻的顾虑,依言回道:“事出紧急,臣当时只是想救长公主,更不会让长公主置身险境。” 兰姻继续道:“你是怕我身处险境,还是怕我死了,你到丰齐交不了差?” 宋祈年停顿了一刻,尚未回话,只听身后兵刃之声响起—— “你们敢跟老子使诈!兄弟们,给老子上!杀了这群狗官!”山贼头目大喝一声。 双方对峙一触即发。 然而下一刻,高坡上突然响起一声尖锐的哨声。 只听一道神气十足的厉喝从高坡上传了下来,“程含!尔等山寨仓库已被我军收缴,速速投降,可保你们不死!” 山贼们闻声看去,脸色刹那间变得煞白,只见高坡上站了一排仓旻官军,铁甲银盔,足足有数千人。 “边关来人了!” “是秦广大将军!” “有救了!” ...... 稀稀疏疏的说话声中,兰姻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向高坡上的那道身影。 那是一名高大威猛,身着战袍的壮年男子,他头戴红缨冠,手持长枪,目光如炬——此人就是仓旻大将,秦广。 而他身旁的副将们个个英姿飒爽,士气高昂。 天光的照耀下,战阵前的帅旗在山风的吹拂下猎猎作响,高高扬起,仿佛在向所有人宣告着权威。 第一百五十章 舍她一人 秦广的军队一到,就把这群山贼们收拾得服服帖帖。 山贼头目叫做程含,原来是秦广麾下的一名逃兵,精通兵器铸造、奇巧机关之术。 耐不住程含为人桀骜不驯,不愿服从军令指挥,屡犯军纪。 四年前,他从军队中逃了出来,招募了一群山匪,在贲曲山一代称王称霸。 不过,程含这个人不算坏。 他虽干的是打家劫舍的活计,但从来不劫穷苦人的财路,也从不伤害无辜百姓的性命,反倒还从豪绅、官家手里抢了许多粮食济予流民。 这日,秦广将程含的山寨洗劫一空,收缴了上千把自制刀具充公,还欲将山贼驯服并收编至瀛洲。 程含气得上蹿下跳,大喊:“哪有官军打劫山贼的!” 不过,程含也只是一怒之下,怒了一下,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 要么接受官军收编,要么就是死路一条。 大部分山贼思及这两个路径,都选择了收编这条路。 毕竟识时务者为俊杰,做山贼一辈子也出不了头,往后只能躲在山里坐吃山空。不过,若是侥幸去战场上博个功名回来,那是下辈子都不用愁了。 可惜,程含不乐意了。 他本来就是从军队里逃出来的兵,哪能有吃回头草的道理。先不说回去之后还是以前那个老样子,就论那群旧同仁们看到他回了军营,岂不是要戳着他的脊梁骨嘲笑他一年半载。 秦广见程含死脾气不改,不如杀了一了百了,但又想到程含在铸造兵器这块颇有天赋,杀了实是有些可惜。 两难之际,秦广打算先以逃兵之罪将程含带回瀛洲,日后看他表现再决定他的生死。 与此同时,使团也收到了线报:丰齐王为迎接和亲使团,御驾亲临边关,打算在斛门关接见仓旻使团。 斛门关位于仓旻和丰齐交界之地,附近就是仓旻军事要地——瀛洲。 丰齐王此行究竟是意在和谈和亲,还是想以和谈和亲为借口,趁机举兵攻下瀛洲......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收到线报的时候,兰姻一行人已经在秦广的护送下,安全抵达了瀛洲。 ...... “丰齐王那个龟孙子定是已经布好了鸿门宴,就等我们把长公主送出去之后,再来一招出尔反尔!”秦广在军帐中如是说道。 秦广的副将闻言皱了眉,“将军所言也不无道理,只是现下瀛洲兵寡粮少,余下两万残兵死守城池......而丰齐还有五万兵马堵在边界线上,只待我们拒绝和谈,届时必然是一场血战——输赢未定,将军三思啊!” 秦广脸色变得更加沉重,厉喝道:“难道我们两万大好男儿怕死不成!竟想用一个女子的命来换取和平!” 那名副将四下一顾,见营帐里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太好,迟疑了片刻,他继续劝说道:“先前战败之后,瀛洲仓库中只剩粮草几千斛,钢刀万余把不到,铠甲也破损无数。虽然将军从山寨里收缴了一部分粮食兵器,但是这些余量完全不足以支撑我们苦战半个月……后方已无援军,此战要是败了,仓旻也将朝不保夕了!” 此话一出,赞成的声音越来越多,将秦广的声音都压了下去,纷纷复议道:“我等苦守瀛洲必成腹背受敌的僵局,副将说得对,我们不能再冒险应战了!” 秦广握着拳头,低沉道:“行了!战与不战,此事再议!现在更重要的是,我们也要听一听宋使臣的意见……” 话音刚落,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军帐角落里的宋祁年身上。 从他们开始商量对策之时,宋祁年就一直坐在旁边独自饮茶,没有说过一句话。 看似隔离在外,却将所有人的话都听了进去。 沉寂片刻后,只听宋祁年平静肃然地接口道:“使团既已出使至此,就没有退缩的道理。况且和亲可换一方水土安宁,可为天下万姓开太平,即便无法活着回来……也是值得去做的事情。” 秦广仍然有些犹疑,“长公主也愿意......去送死吗?” 宋祁年沉默了一下,将茶盏放回了桌案上,“舍她一人,保一国安,此事已成定局,无可置疑。” 话音刚落,军帐的帘子被人从外掀开,只见兰姻步伐缓缓地走了进来,看了一眼宋祁年,苦笑一声:“宋大人说得对,舍我一人,以我骨血喂饱天下万民——我愿意从容赴死。” 宋祁年没想到兰姻在帐外听到了他的话,他下意识拂袖起身,却不慎将桌案上的茶盏掀翻,茶水漫出来快速淹没了他的衣袖。 两道视线相撞,一道失落而惘然,一道苍白而无力。 一时之间两人无话可说,僵持般的缄默着。 兰姻从未想过所爱之人会将自己推上刀刃,还亲自护送她来边关,亲手将她奉送给丰齐...... 可是她对宋祁年的怨怼并不干脆,因为她知道宋祁年已非旧人,就算他如今对她没有半分情意,也不是他的错。 这几天,兰姻看清了一个事实:这一世,宋祈年心中看重的是家国,而非情爱。如今她痴缠着他,也不过是枉费真心。 不过,换个角度一想:这样也好,若非情爱难解难分,他们之间也不必再有瓜葛。 他要护这黎民万姓,那她就用命去换他想要的结局。 ...... 秦广走向兰姻,满脸惭愧,说道:“长公主是弱质女流,保家卫国的事情本该由末将手下这群男人来做,若不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境地,末将也万万不会将您推出去抵御刀箭。” 兰姻转头看向秦广,宽慰道:“在家国天下面前,男人和女人没有什么区别。更何况,丰齐打的什么主意,其实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得出来。” 说着,兰姻的目光又转向宋祈年,接续道:“他们想在彻底攻占仓旻之前,虚情假意地拿出和谈的筹码。若我不去和亲,他们便会制造恐慌,企图让仓旻百姓对皇室失去信心,从而不战而屈人之兵。” 宋祈年眼瞳颤动,从旁凝视着兰姻立在那里的单薄身影,心中如同战鼓在寂静中擂响。 兰姻说出了他心中所想——若非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他是万万不会将兰姻推出去送死的...... 这一刻,宋祈年竟然生出了一丝悔意——怪他妄读圣贤书,临到头来却是此等无用之人...... 只是如今说什么,也改变不了现状了。 兰姻对上了他的目光,忽然故作轻松地笑了一声,总结道:“所以我不光必须要去和亲,还要使尽全力哄得丰齐王开心,让他签下退战书......这样,才能保住仓旻。” 军帐内沉寂片刻,唯有茶壶在烧旺的烈火上发出细微的咕嘟声。 此间,帐内所有穿着铠甲的将士们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到了兰姻身上。 “长公主,大义!” 这一声不知从谁的口中喊出来,犹如冰水溅入了煮沸的茶壶之中,“刺啦啦”地炸出了阵阵爆响声。 所有人一个接着一个,一句接着一句,想不出其他话语,只能一遍遍地说道:“长公主,大义!” 兰姻心中平静无波,唯有目光落在了旁边的宋祈年身上,眼底划过一丝黯然。 ...... 第一百五十一章 宴上掀桌 “鸿门宴”设在斛门关附近的河边,临时搭起来的王帐外面一半由仓旻官军拱卫,一半由丰齐人马看守,双方派兵对等对峙。 仓旻使团本着呈交和亲国书和签订休战决议的目的而来赴宴,然而宴会的气氛并不像表面那般平静友好。 随着夜幕降临,王帐内灯火通明,丰齐王高坐主座,两方的使者在下方各坐一边,目光不时交错,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紧张感。 桌上摆满了各式精美佳肴和醇香美酒,但没有人真正有心思去品尝。 王帐的中央腾出了一大片空地,数名异族舞姬身着大胆香艳的纱衣,在摇曳的烛光中轻盈起舞,她们的腰肢随着靡靡鼓乐肆意地扭动着,如同夜色中绽放的花朵。 宋祈年眸光不咸不淡地落在那群舞姬身上,纵是这些女子再千娇百媚,也未能在他眼中激起一丝波澜。 他端坐如松,眼神深邃得有些发冷,仿佛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让人难以窥探他此刻内心的思绪。 与此同时,坐在上位的丰齐王体态圆润,满脸横肉。 他轻拈着酒杯,微微凸出的瞳仁里闪烁着奸滑和狡黠,他的目光穿透酒宴的喧嚣,直指宋祈年。 “听闻仓旻国有意献上和亲公主以示友好?”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戏谑,“美人何在?不妨让她现身一展芳容,与寡人共饮这美酒佳酿!” 宋祈年闻言起身,看向丰齐王的眼神晦暗不明,“和亲公主面见丰齐王自有其时宜,不过为表述本国诚意和诉求,还请臣先呈交仓旻国书,以求休战!” 说罢,他轻轻击掌,一名身着铠甲的士兵捧着一个金漆木匣步入大殿,步履沉稳地停在了中央的平地上。 舞姬们没有得到丰齐王的命令,不敢退下,便聚在那名士兵周围扭动腰肢。 丰齐王见状,脸上的戏谑之色并未收敛,“宴会刚开始你们就急着让寡人签休战书,真是败了兴致。” 他的话语中透露出对仓旻国的轻视,同时也在试探宋祈年的反应,“都说了寡人要先看看美人,你们是听不懂人话吗!” 此话一出,声如洪钟,整个王帐里的气氛都为之一凝。 宋祈年微侧着脸,眸光锐利如刀,仍不退让,正欲发话,却被坐在旁边的左荀截断了话语—— “既然丰齐王如此急切地想要见一见长公主,那不妨让长公主奉上国书,和和美美地签下两国盟约,如何?” 丰齐王单手撑在座椅扶手上,睨了宋祈年一眼,后又朝着左荀说道:“还是东川侯世子识人情趣,那就这么定了,快请美人出来吧!” “传昭宁长公主入帐——”忽而一道高昂的传唤声响彻王帐。 不久之后,就听到一阵鞋履轻点地面的声响徐徐而来。 周遭一下寂静无声,众人皆屏息凝神,望向从帐外缓步走来的女子。 只见兰姻身着一袭素雅的便装,肩上披着厚实的雪氅,遮住了曼妙的身形。乌发简单绾成云缨髻,并无过分贵重的装饰,仅在发间簪了一支凤纹图样的金钗。 她的步伐缓慢,每迈一步,裙裾便如同微微摆动的水波涟漪。 兰姻素纱蒙面,眼帘低垂,长长的睫毛在她那双深邃的眼睛上投下一抹淡淡的阴影,隐约掩映着她眼中阴霾和思量。 丰齐王的眼睛徒然亮了起来,他迫不及待地吩咐舞姬退下,“美人来了,快快来寡人身旁,让寡人一睹芳容!” 兰姻微微颔首,不发一言。 她先是从仓旻士兵手中取过了金漆木匣,然后捧着金漆木匣缓缓呈上。 而丰齐王根本等不及掩饰色心,竟亲自走下高台,将兰姻搂进了怀里,禁锢着她于主座上坐下,“美人快坐本王腿上,让本王仔细瞧瞧。“ 他的力道很重,满身浓重的酒气,但兰姻并未躲闪,低着头顺从地坐在了他的腿上,并将金漆木匣打开,取出了一封国书紧紧攥在手里,说道:“大王,还请签下休战书。” 丰齐王听得娇声软语,一下子就酥麻了半边身子,于是更加放肆地凑近兰姻,扯开了她掩面的素纱,“哈哈哈好!美人亲寡人一口,本王就立马签!” 兰姻没有回应,只觉得底下似乎有道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 那目光比丰齐王身上的酒气还要浓烈和灼热,好似点一把火就能燃烧起来。 宋祈年手指紧攥着盛着烈酒的金樽,骨节泛起了一道道青白之色。 就在丰齐王欲势强吻兰姻的那一刻,宋祈年重重地将金樽砸在了案上,溅出来的酒液险些就要将官袍弄脏。 “啪”得一声,响彻王帐。 须臾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唯独坐在一旁的左荀心知肚明地勾了勾唇角,似是早就预料到宋祈年会有这个反应。 丰齐王被打断了动作,备显不耐地厉喝道:“使臣怎么了?是丰齐的酒不合口味,还是你对寡人有什么意见!” 下一刻,兰姻的视线也投落在宋祈年的身上,神色很淡,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宋祈年只捏着金樽,冷言道:“大王若行轻薄之事,恐有损两国交好!”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让整个王帐内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丰齐王露出不满,“呵!你们送来美人,为的不就是与寡人交好吗!寡人莫非连亲她一口,都要被你们约束不成!” 兰姻明显感受到了丰齐王的怒意,低声开口缓和道:“大王息怒,我国使臣出言无忌,我代仓旻使团敬大王一杯。” 说罢,兰姻从席上取来酒壶,倒满一金樽,递到了丰齐王的嘴边,酒面倒映出了她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眸。 丰齐王搂紧兰姻,心情稍缓,满是横肉的一张脸抵着她的耳际,淫邪道:“还是美人识趣,来!你来喂寡人!” 兰姻低垂着眉眼,没有片刻犹豫,提起金樽,将酒液尽数抵入了丰齐王的口中。 接着,她柔声试探道:“大王喝了酒,是不是可以提笔签字了?” 丰齐王恍若未闻,似有些得寸进尺之意。 他一面意犹未尽地舔着嘴角的残酒,一面说着荤话,“美人真是个尤物......签字的事情不急,快先让寡人快活快活!” 话音刚落,丰齐王便强势地扒下了兰姻的外衣。 兰姻对此没有防备,亦是一惊,下意识攥紧了里衣,方才没有赤裸裸地暴露在众人的视野里。 丰齐王荒淫,在众人面前放纵淫欲已是常事,丰齐大臣对此见惯不怪,反而还迎合着拍手叫好,像是看好戏一般地聚笑了起来。 宴席之上,宋祈年的目光寸步不离地盯着上位者,在一排排低劣的目光之中,唯有他的眼里露出了屈辱和懊悔。 她是仓旻的长公主,本是那么骄傲光鲜的一个女子,如今却沦为了敌国的笑柄和玩物。 这样的亵渎不光是对她而言何其残忍,对于整个仓旻来说都是一种耻辱! 骤然间,一道响亮的器物碎裂声自下席间传来,那声音突兀而刺耳,使得整个王帐都震了一震。 就连角落里弹琴的乐师和帐中跳舞的舞姬都停下了动作,跪伏在地上不敢造次。 兰姻下意识怔楞住,侧脸看向声音的源头,却见宋祈年掀翻了面前的桌案,朝着主座这头走来。 然而,他没走几步,就被一道厉声喝止,“放肆!” 丰齐王还没来及出口,就听见兰姻先发制人,“宋祈年,你不要命了!两国使者都在席上,惟你酒量不佳,还要耍酒疯不成?” 说着,兰姻示意他看了一圈周围手拿利刃的士兵。 闻听此言,宋祈年才克制住心绪,神色沉痛地抬眸望着高台上的兰姻。 兰姻看出了他的煎熬,只得冷声接续道:“宋祈年!素闻你通音律,擅弄琴,你速速为丰齐王献乐一曲,以示歉意!” 宋祈年身形一顿,站如青松,没有说话。 宋祈年心知兰姻此话是为了给他解围,可是要他弹琴取乐敌国,实是对他人格的侮辱。 此时此刻,不论是帐内帐外都开始剑拔弩张,双方的士兵都已经掌扣刀柄,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出,只等着有人点燃战火的引线。 一片死寂,须臾之后,宋祈年握紧了拳头,往后退了一步,低头道:“微臣有些醉了,不慎撞翻了桌案,抱歉......微臣愿意奏乐以谢罪。” 席间无人说话,皆是面面相觑——众人看得清楚,他桌上的酒......分毫未饮。 丰齐王扫了宋祈年一眼,又转眼凝着兰姻的眸子,看出了两人之间的猫腻,瞬间情欲全无,冷喝一声道:“真是一出好戏啊!” 说着,丰齐王使劲掐着兰姻的腰肢,呲牙道:“只是听琴太过枯燥乏味,丰齐的乐师哪个不会弹琴!不如美人也为寡人跳支舞助助兴吧!” 兰姻腰间被他手间的力道掐得一阵疼痛,下意识脱身退下高台,一个“我”字将要脱口,就看见眼前的帝王极具压迫性的目光,顿了顿,低声禀道:“妾不会乐舞,还请大王恕罪。” 丰齐王依依不饶,坚持道:“不会跳,就跟着舞姬学着跳!寡人还要你每跳一下,就脱一件身上的衣服,让所有人都开开眼,看看这仓旻的长公主脱下衣服是个什么狐媚模样!你若是敢抗旨不从,寡人便撕了国书,叫你们有命来无命回!” 话音刚落,兰姻的脸色瞬即变得难看起来。 不光如此,还有帐内所有仓旻的使臣和士兵都便沉了脸。 沉默许久,兰姻朝着丰齐王欠了欠身,平静地说道:“大王若想看妾跳舞,妾便遵旨舞一曲,只是还请大王允许妾熄灭少许烛灯以饰难为情......” 丰齐王未作迟疑,不屑地挥了挥手,嗤笑道:“准!” 宋祈年见兰姻答应了这实是羞辱的要求,阴郁满身地上前走了两步,正欲开口阻止,却见兰姻转而看向他,抬手一挥衣袍掩住了嘴型,无声传话道:“静待指示。” 紧接着,他徒然停顿脚步,便知兰姻是有别的打算,只得不再出头而勉力配合她。 与此同时,左荀闲散地靠在座位上,下巴微扬,笑盈盈地看着帐中央的兰姻和宋祈年。 自从入席后,他就没说过一句话,似是全然不在意此间发生的一切,只当这是场免票一观的好戏。 第一百五十二章 极则必反 王帐内,烛火微熄,浮光掠影。 宋祈年盘坐在王帐中央的空地旁边,将乐琴置于双腿之上,他克制着伏低头颅,目光不偏不倚地盯着琴弦。 忽而一阵乐声如泉水盈散,他操琴的姿势极为优雅,半明半暗的烛光下,修长的手指拨动着琴弦,低雅悠长的乐声宛转而欲诉。 兰姻见状,随即半褪外衣,长袖一舒,竟随着乐声舞动起了纤细的腰肢,莹白的肌肤在薄纱之下时隐时现。 她的手腕白皙如玉,在轻纱的映衬下更显娇嫩,那皓腕轻轻摆动间,如同春雨浸润过摇曳的柳枝,波光粼粼中透露出无尽的柔媚。 她的发髻上斜插着一支凤钗,随着她的动作来回摆动,更添几分动人。 兰姻不会乐舞,只凭着前世舞剑的记忆,微步凌波,抬手回风。 随着宋祈年的琴音越来越快,越来越乱。 兰姻顺势足尖点地,提裙迈上高台。 旋转之间,她纤腰一扭,抬手将主座上的丰齐王拉了下来,走到了空地中央。 兰姻缠绕在丰齐王身边折腰翘足,姿态宛似流风,曼妙无方,看得丰齐王心醉神迷,霎时忘了刚才的不快。 他欲把兰姻搂入怀中,奈何兰姻百般相诱,一面绕着他打圈,一面脱去了上半身的长衣。 丰齐王色欲熏心,喊道:“美人!快来寡人怀里!” 兰姻扭身避过,随之绕至丰齐王身后,呼吸略促,美好的胸形在单薄的里衣之下微微起伏,旖旎的媚姿撩人心旌。 宋祈年余光一扫,却见兰姻风情万种拂了拂头顶的发髻,松散如瀑布倾泻而下。 随着一道高音崩裂,王帐内瞬间爆出无数惊叫之声—— “大王!” “小心!” ...... 兰姻阴狠一笑,手执凤钗用力抵着丰齐王的喉咙,朝着僵持在周围的士兵喝令道:“谁都不许动,你们胆敢上前一步,你们的王也就要见血封喉了!” 那金钗的末端被磨得锋利,尖端直抵对方命门。 王帐内外的丰齐士兵闻听此言,一个个都不敢上前。 “你这贱人!”丰齐王挣扎着想要脱离兰姻的钳制,奈何这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居然下手又准又狠,使得他根本脱不开身。 “嘴巴放干净点!否则有你吃后悔药的时候!”兰姻手腕微微用力,划破了丰齐王喉咙下方的出血点。 丰齐王疼得面孔狰狞,顺势求饶道:“好、好好!寡......寡人不说话了,美人你想要什么,寡人都可以给你,只要你别伤害寡人!” 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时间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 宋祈年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连忙推翻了腿上的古琴,跨步至兰姻身边,协同她一起绑住了丰齐王的手脚,迫使他无法反抗动弹。 两人对视一眼,虽然并未提前商量,但还是有冥冥中的默契。 宋祈年深吸一口气,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丰齐王,还请你签下退战书,许诺往后五年均不可踏足冒犯仓旻边境,如若不然,今日我等便与你同归于尽!” 宋祈年这话说得出来,也做得出来—— 宋祈年本就知道此行有去无回,他也不想兰姻出嫁丰齐和亲,所以他准备了一个计划,安排递送过国书的使者趁机行刺丰齐王,届时已经做好了殉国的准备...... 可是左荀的一句话以及冒然现身的兰姻打乱了他的计划——他没想到兰姻抢先他一步,做了行刺之事。 “好!寡人答应你们!快把、把退战书拿来!快!寡人签字!”丰齐王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 虽不愿如此被人胁迫,但兰姻手中的凤钗却是磨得十分锋利,稍有不慎就能让他血溅当场。 宋祈年快速取来了退战书,把持着丰齐王的右手,操控他签下了名字,盖下了国印。 一切做完之后,丰齐王又道:“寡人承诺五年内不再踏足仓旻,快快放了寡人!“ 兰姻和宋祈年不一样,宋祈年觉得只要有了退战书,两国就不会再有争斗;可是兰姻知人心狡诈,若她就这么放了丰齐王,日后必定横生祸患——不如当下斩草除根! 思及此处,兰姻又道:“传令下去,让蹲守在瀛洲境外的丰齐军全都退至斛门关外,我只给你一个时辰的时间,差一分一刻,我就杀了你!” 丰齐王神色微动,来不及多想,急火攻心地朝着外头的将领厉声命令道:“快听她说的去办!” 兰姻见状,又将丰齐王当作人质,一面推着他往前走,一面朝着仓旻士兵道:“撤!所有人跟我出去!” 仓旻士兵见兰姻若此作势,便立刻振作起来,纷纷拔出长刀护着兰姻一行人走出了王帐。 同样的,丰齐王还被挟持在兰姻手中。 丰齐士兵也丝毫不敢怠慢,隔着一段距离缓缓跟随其后,只待稍有不测就奋起反攻。 与此同时,瀛洲境外,丰齐的主将在接到撤退的命令后,迅速而有序地撤离了仓旻的军事范围。 一个时辰内,原本密布在仓旻边境的丰齐军已经全部撤至斛门关。 秦广接到线报的时候,发现原先驻扎在原野上的丰齐军帐里已经空无一人,原地只留下一些被战火洗礼过的焦土。 ...... 同一时间内,在兰姻的引导下,近千余名士兵们护送着仓旻使团离开了斛门关,向着安全地带前进。 夕阳尚有余光,距离仓旻使团军阵之后的不远处,一路骑兵当先,背后跟着丰齐的浩浩荡荡万余之众。 双方对峙在瀛洲境内的羊尖城。 风雨降至,黑云压城,似乎正酝酿着一场一触即发的恶战。 城楼之下,兰姻派数十名精兵扼住了丰齐王作为人质,僵持在军阵后方并等待传令。 而她则与宋祈年等人率先退入了城中。 宋祈年将自己的外袍脱下,裹紧了兰姻的身子—— 他有太多话想问她,可是话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更不明白的是,兰姻哪里来的胆子,竟然敢行刺丰齐王以作退兵的把柄。 兴许她早就布局好了一切,从没想过要断送自己去丰齐和亲。 可是兰姻的这个举动已经惹怒了丰齐,丰齐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尽管已经签下退战书,但是以丰齐将士的态度来看,如果兰姻伤了丰齐王,他们绝对会背盟败约,重新卷土杀回来。 除非......兰姻已经做好了万全的打算。 宋祈年心里越想越没有底,稍稍加快了步伐,跟随兰姻爬上了城楼。 风声飒飒,黄土萧萧。 在黄昏的帷幕下,天空被沉重的黑云所笼罩,营造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死寂与沉重。 天色一点点暗了下去,兵甲相撞的声音逐渐变得清晰,两股力量开始在羊尖城下紧张地集结。 战斗尚未开始,空气中已经弥漫着水汽和即将到来的血腥气息。 军阵后面,丰齐王出了一身汗,被四把明晃晃的长刀分别扼住前后左右四边脖子,寸步难行之际,脸色变得灰如尘土,“你们快放了寡人,寡人不是已经答应你们,不会再犯仓旻,你们为何出尔反尔!” 就在他说话的同时,前方的丰齐军兵中突然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丰齐王不知发生了什么,使劲抬起头,直到听到兵刀剑戟之声,看见接下来的一幕,眼睛瞬间就直了—— 只见一面帅旗猎猎飞舞,鲜红色的“程”字恰似催命的符咒,如同边关的疾风包夹而来。 “杀啊!兄弟们——” “给老子杀了这群丰齐狗贼!” ...... 八百山贼晓习骑斗,精壮彪悍,人人配备良刀武器,生来就是纵横杀敌、令人闻风丧胆的先登死士,杀伤力只能用恐怖来形容…… 而对于毫无防备和计划的丰齐军来说,埋伏在后方的程含一行人无疑成了灭顶之灾。 与此同时,兰姻欣然看着前阵厮杀的程含,扬手传令道:“谁先砍下丰齐王的首级,赏军八百两!” 此话一出,丰齐王浑身一颤,没有丝毫迂回的余地,甚至连惊慌之声都未曾脱口,就被身旁的四名精兵瞬间砍断了头颅。 战局立刻拉开。 两边的仓旻士兵强弩如风,恍如密密麻麻的黑色雨点,铺天盖地地朝中间的丰齐军厮杀而去。 宋祈年站在城楼上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几乎能闻到下面传来的浓重血腥味。 他面色复杂至极,握着空拳的手指松了松又收紧,声音里带着一丝按捺不住的焦躁和不解,对身边的兰姻问道:“程含埋伏至此,是长公主的安排?” 兰姻注视下城楼下的战场,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也不隐瞒,点头回道:“是我的安排。” 宋祈年肃然起敬,却眉头紧皱,“打此一战,长公主杀了丰齐王,必然会引起后顾之患。” 兰姻与宋祈年目光交汇,知他所想,反问道:“你是怕退回斛门关的那群丰齐兵卷土重来?” 宋祈年微微颔首,“长公主将他们引开只是缓兵之计,如若他们得知丰齐王已死,丰齐首将必不会善罢甘休,不日便会重新攻打瀛洲。” 兰姻眉角微挑,一字一句地娓娓道来:“谋定而后动,宋侍读怎知我没有退敌之法?” 说着,她的目光幽幽地望向乌云密布的天空,似是大雨将至,“再者,那群丰齐兵怕是已经没命活着走出斛门关了。” 灰沉沉的天空中,淹没了最后一丝余光。 距离隔得很近,宋祈年的目光锁向了身旁的兰姻,心里凛然一阵颤动。 宋祈年未曾想过这一局,兰姻居然把他也瞒在了鼓里,又或者她是故意瞒着他...... “长公主,不想跟臣解释一下吗?” “解释什么?” “解释一下为什么你明明不愿和亲,却还是要以身冒险前来丰齐,更是不顾身份体面也要挡在臣面前为敌国献舞、行刺......” 就像初见那日,她为了护住宋家全府人的性命,也是毫无征兆般地给了他刻骨铭心的一棍棒。 闻听此言,兰姻微微一愣,不想他会说出这般克制又极致的诘问。 迟疑片刻后,兰姻轻轻拽了一下身上宽大的外衣,作势咳嗽了两声,仰头看着宋祈年微微一笑,“还需要我解释什么?因为我喜欢你,不想让你死,这个答案不是很显而易见吗?” 宋祈年心神震荡,恍惚间说不出话来,只听身后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 左荀连番拍掌,扬声道:“原以为丰齐王还算有点本事,没想到他千防万防竟死在了一个女人手上,纵观戏坊杂文都不敢这么写,小公主此局可真是让我佩服,佩服!” 兰姻转头一看,见左荀迈步走了过来,原先你侬我侬的气氛顿扫而空,惹得她有些不满,“文谦叔叔莫说这些空话,我看你全程坐山观虎斗,也不知这出戏码让你看爽了吗?” 左荀耸肩摇头,先是看了兰姻一眼,然后又隔着她的肩膀对上了宋祈年的视线,幽幽道:“小公主脱衣一舞惊绝天下,回去之后我定要让冷方夷写成新编戏文,在茗生园好好唱道唱道。” 兰姻听完他的话,只当是他轻佻惯了,没在意他的调侃,却不知道宋祈年站在她身后,脸色已然变得极为难看。 恍惚间,宋祈年觉得是自己分文不值的风骨害得兰姻受辱,而他一直以来信奉万民至上的理念,也在这一刻彻底动摇了。 这世上有千千万万人,千千万万人都不曾令他失去理智。 唯独兰姻的出现,让他意识到了自己的软弱和局限—— 他想保护天下人,却连一个女子也保护不好,反而还要对方来保护自己。 而他那自诩聪明的头脑,事到如今,却连一个女子也看不透,反而还总是被她蒙在鼓里。 真是太可笑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全军覆没 丰齐军已经退守至斛门关附近的驻扎地。 驻扎地旁边有一条河。 兰姻威逼数万丰齐大军从瀛洲城外撤回驻扎地之前,已经先让程含将河道上游的河水截断。 同时,秦广的几面伏兵已经前往上游将丰齐军团团围困了起来,等到上游的水蓄得差不多了。 只待时机一到,洪水就会从上游冲下来,将整个斛门关扫荡一空——此等杀敌三万,不损一兵一卒的计谋,自然是兰姻想出来的。 等程含收拾好了羊尖城外的丰齐残兵之后,兰姻计算着时间,带着一部分兵力前往了斛门关上游的“观景位”与秦广汇合。 兰姻赶到上游隘口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天空中电闪雷鸣,仿佛天神的怒吼,而远处的山脉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宛如潜伏的巨兽。 斛门关两侧的山峰险峻异常,山风呼啸着掠过,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和不祥的预感。 兰姻站在高处,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锁定着下方斛门关前的河流。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上游的水势愈发汹涌澎湃。 兰姻深吸一口气,坚定地下达了命令:“开闸放水!” 刹那间,积蓄已久的洪水如同挣脱束缚的千军万马奔腾而下。 斛门关内的丰齐军对此毫无察觉,他们的命运已在不知不觉中被改写。 当洪水如猛兽般冲破堤坝的那一刻,整个斛门关都剧烈地震动起来。 洪水以不可阻挡之势席卷而过,瞬间将驻扎地吞没在滔天巨浪之中。 不过一会儿功夫,浩浩荡荡的洪水已经淹了斛门关足有半壁深。 秦广大喜过望,“丰齐军全军覆没,长公主当真高明!” 另外一边,程含也放肆地笑了起来,毫不避讳地朝着兰姻说道:“老子果然没看错你这娘们,老子还没打过这么有趣的仗,你不是个男人可真是可惜了!” 兰姻眉心跳了一下,转头看向程含,诧异一声:“男人?” “对啊!你要是男人,凭这一仗还不得加官封赏,下辈子都不用愁了!” 程含的话让兰姻心中五味杂陈,她知道这是个男尊女卑的世道,女子的成就总被性别的枷锁所限制,权力和威势从来不是女子能执掌之物。 因为兰姻是个女人,所以这一仗的首功绝不可能落到她的头上。 但是,要说兰姻对权势毫无图谋,也是不可能的。 思及此处,兰姻言辞义正道:“谁说女子就不能建功立业?今日之事,不过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程含闻言,心中不禁对兰姻生出了几分敬意,“有趣!你要是立了业,老子铁定跟你干!” 秦广闻听此言,顿显不悦,狠狠朝着程含的脑门敲了一记,“混账,谁教你对长公主殿下如此出言不逊的!另外,本将不是命你在瀛洲呆着反省己身吗?你怎么又蔑视军法,驰突军门!” 程含一脸地不服气,指着兰姻说道:“老子奉了她的令去羊尖城埋伏,还杀了丰齐王。你怎么不说老子有功,非要抓着老子犯忌的事情不放!” “等等?”秦广原本眸子里含着怒意,听到程含的话之后徒然愣住,然后一字一顿地反问:“丰齐王死了?” 兰姻插话道:“对的,忘了告诉秦将军,丰齐王已死,丰齐已经成不了仓旻边境的危患了。” 说罢,她又看了一眼程含,补充道:“程含等人也是听了我的令,擅自离营若是犯了军法,那该受罚的人也该是我。” 听到这里,秦广自然是没话说了,他就算治军再严,又怎敢动长公主一个手指头。 “长公主说笑了,此战大捷全靠长公主妙计,末将怎敢治您的罪。” 兰姻也不在意,环顾四周士兵皆露疲色,思索了片刻,朝着秦广继续说道:“能打败丰齐军也是你们的功劳,等我回敦京之后会说服朝廷下拨军饷,犒赏三军。” 秦广闻言,心中一暖,郑重地朝着兰姻行了一个军礼:“长公主的恩典,末将和众将士定当铭记于心!” 话音刚落,天际突然闪过一道白光,如有巨龙在云层中翻腾,雷声随之滚滚而来。 程含扬声喊道:“什么鬼天气!大冬天怎么会打这么响的雷!” 兰姻抬头望向那变幻莫测的天空,眉头微微蹙起,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随即转头对秦广说:“秦将军,看来天公不作美。此地不可久留,我们得尽快回城中安营扎寨。” 秦广赞同道:“长公主所言极是!天象异变,末将护送长公主回程!” “有劳秦将军。”兰姻点了点头,转身欲撤,却远远地对上了身后的一道视线——只见宋祈年打着一把竹伞站在马车旁,似乎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 顷刻间,雨幕倾盆而下,他连忙举着伞,大步流星地朝着兰姻走来。 兰姻神情一滞,连忙将秦广抛在脑后,改口道:“不用麻烦秦将军了,接我的人来了。” 话罢,兰姻毫不迟疑地冒雨朝着宋祈年迎了过去。 就在她挪开步伐的一瞬间,一道天雷斜劈了下来,带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若她没有离开原地,险些就要被那道惊雷劈到。 宋祈年在兰姻对面看得清楚,不由得惊起一阵心悸。 奈何浩大的雨势席卷了天地,兰姻根本没有注意到身后发生了什么,只是兴冲冲地奔到了宋祈年的伞下。 宋祈年下意识紧张地将兰姻拉入怀中,他拿着竹伞的手不可察觉地微微一颤。 兰姻见宋祈年如此,不由地关心道:“你怎么了?发什么呆呢?” 宋祈年回过神来,声音里带着不着痕迹的关怀意味,“战场纷乱,长公主安全至关重要,请务必小心。” 兰姻在看到宋祈年眼底真切的关怀时,心里一阵震动,“你是在真心关心我吗?还是......因为职务必要?” 宋祈年神情一滞,他意识到自己对她的关心已超出了君臣之间的界限,“于公于私,臣都不希望长公主轻涉险地。” 兰姻闻言轻轻一笑,说道:“放心,我死不了的,只要你好好在我身边就足够了。” 这话说得暧昧,宋祈年的眼神在兰姻的笑容中变得闪躲起来,而他却不由自主地收紧了手臂将她护得更紧。 兰姻感受到宋祈年的体温透过衣物传来,恍惚间驱散了她心中的不安。 雷光映衣,大雨浸心。 雨滴落在竹伞上发出细碎的响声,仿佛是在为两人之间的微妙变化而伴奏。 第一百五十四章 有功之臣 兰姻一行人回到敦京的时候,已至新春初月。 百姓们早早听说,出使丰齐的使团不光将长公主送了回来,还带回了敌国大军战败的好消息。 兰姻隐去了自己在此战中的功绩,将退敌之策全都归功于宋祈年。 敦京城内的街道上挂满了彩灯和红绸,庆祝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宋祈年带领着使团仪仗队在民众的簇拥下缓缓步入城门...... 此行丰齐给宋祈年带来了好名声,民间也传出了一句专属于他的评词——三甲英才名满敦京,落子一令胜天半子。 与此同时,兰姻安然无恙地回到了皇城,董太后高兴之余,还应允了她封赏边关将士的请求。 那天回到玉芙宫之后,云谣抱着兰姻哭红了眼,直说害怕兰姻一去不回,“若是春月还等不到长公主回来的消息,奴婢就跟随长公主一起去了,死后葬在宫里那棵二乔玉兰花树下,来世也要给长公主做牛做马做养料......” 兰姻轻抚着云谣的头,笑说:“成日把死挂在嘴边实在太晦气,若是一语成谶,你怕是后悔都来不及。” 另外一边,刘俾见兰姻回来,一如既往的没有什么好脸色,还特地跑来玉芙宫嘴了她几句,“皇姐姐属实命大且难杀,怕是阎王拿着生死簿都送不走你。” 兰姻心如止水,回他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就算阎王真要来收我,我也略懂一点拳脚。” 刘俾翻了个白眼,调侃道:“阎王要是来了,皇姐姐记得叫醒我,我第一个来观战。” 兰姻说:“那你可要时时刻刻睁着眼睛睡觉。” 刘俾不以为意地嗤笑了出来,“笑话,谁能睁着眼睛睡觉!” 斗嘴归斗嘴,刘俾离开玉芙宫之后,兰姻在收拾房间时,意外地发现屋子角落里的桌案上多出了几包精致的油包纸。 打开一看,才发现是敦京城最难排队的盈满楼现做的龙须糖—— 兰姻神色淡淡,往嘴里丢了一颗龙须糖,心道:要论嘴硬,刘俾这孩子真是第一名。 ...... 隆冬时节,寒流滚滚。 宋府宅邸门外那棵沾满霜雪的长青松上尽是树挂,门外仆人们正忙碌地扫除道路上的积雪,为即将到来的新年做准备。 宋祈年身着一袭素白长袍走出了府门,只听道路尽头传来车轴碾过雪地的的吱呀声,他抬起头望向那辆缓缓驶来的马车以及跟随马车而来的数十名侍卫。 那辆马车初看没什么特别,车顶挂着白玉藩篱璎珞,四角各垂着一个小巧玲珑的银铃,随着马车的颠簸发出悦耳的叮当声。 细瞧一眼,只见车帘上绣着青色墨纹团鸾,细腻而贵气,车帘随着寒风轻轻摆动,隐约可见车内人影绰绰。 马车在宋府门前停稳,宋祈年心间一动,随即迎上前去。 兰姻掀开车帘之后,正巧对上了宋祈年的目光—— “恭迎长公主銮驾。” 她微微怔愣住,随即快速反应过来,“真是巧了,我来宋府找你,没成想马车刚停下就见上面了。” 兰姻轻笑,眉眼间流转着几分戏谑。 她缓缓步下马车,身着一件绣有暗纹的天青色小袄,发间簪着凤纹金钗,手里还端着一方精致的锦盒。 宋祈年稍稍退后一步,恭敬道:“长公主突然造访寒舍,若非臣恰巧外出,恐怕会接驾来迟。” 距离从边关回来,兰姻已经有半个月没见到他了,这次再见,他又变回了以前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思及此处,兰姻叹息一声,一口气不够纾解,再重重地叹了一口。 宋祈年岂会不懂兰姻在想什么,只是语气半分不露,“长公主,何故叹息?” 兰姻的目光在宋祈年脸上逡巡,似乎想要从那平静无波的面容下寻找一丝破绽,奈何什么也没找到,她轻声道:“宋祈年,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生分。出使丰齐之时,你护国有功,这是给你的赏赐。” 语毕,她将手中的锦盒递交到了宋祈年手中。 宋祈年收拢手指,却没有立刻接过锦盒。 他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复杂情绪,说道:“臣并未帮上什么忙,而且有功之人也不是臣,长公主......” “让你拿着就拿着。”兰姻打断了宋祈年的话,强行将锦盒推进他的怀里,直截了当地说道:“这礼物是我专门为你求来的,你要是不收下,就是不给我面子。” 宋祈年迟疑了一下,方才温声道:“多谢长公主。” 说着,他从旁唤来了家丁,将锦盒交出去,吩咐了一声:“一会儿放我书房里去。” 兰姻见那家丁小心翼翼地抱着锦盒进了府门,欲言又止。 宋祈年看出了兰姻的犹豫,便主动开口问道:“长公主还有何吩咐?” 兰姻佯装不满,娇嗔道:“我送你的礼物,你都不看一下就让人放回去了,好敷衍。” 宋祈年一愣,后知后觉地说道:“是臣的错,臣再去让下人拿回来。” “等等,不必了,我跟你开个玩笑,你怎么都能认真起来?”兰姻忙不迭阻止道:“送回去就送回去了,不过这礼物你可要好好收着,日后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宋祈年解释道:“长公主的礼物,臣自然会珍而重之。只是此刻臣还有要事要出府待办,晚间回来定会细细欣赏。” 兰姻收敛神色,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宋祈年,却见他穿了一身新衣,似是要去赴什么重要的约。 思及此处,她徒然紧张起来,问道:“你打扮得这么隆重,可是要去相亲?” 宋祈年干脆地摇头,回道:“不是去相亲,臣并无成家之念......臣今日是要去寒山寺祈福。” 兰姻松了一口气,好奇接话道:“我还记得你曾说过不信神佛,怎么突然要去寒山寺祈福了?” “臣虽不信神佛,但家母生前吃斋诵经,每逢月十五,她总会去寒山寺上香祈福。如今她虽已不在人世,但臣总想着完成她的遗愿。” 兰姻郑重道:“原是如此,那我跟你一起去寒山寺,替你尽一份孝心吧。” 说完,不待宋祈年决定,兰姻就招呼着侍卫将马车驶了过来。 宋祈年心知自己推辞不下,恭敬作揖:“多谢长公主,亡母若是在天有灵,定能感受到长公主的心意。” 兰姻将宋祈年带上马车,霍然笑道:“你说要是你母亲看到你身边带了个女子去祈福,她会不会隔天托梦问你——这个女子是你的什么人?” 宋祈年的反应有一瞬间的空白,隔了一阵才压住了心底翻涌的情绪,正色道:“若她真入我梦,臣会如实告诉她,你是谁的。” 车帘子压住了外头的寒冷,兰姻拣起坐榻上暖手的袖炉塞进宋祈年的手里,触到了他被冻红的指尖。 待他坐稳之后,兰姻才笑着回他:“我是谁的?唔......我是你的。” 宋祈年闻听此言,适时被噎住,干咳了两声,本着师长的态度轻斥道:“莫要口无遮拦......” 兰姻禁不住笑盈盈地盯着他看,看得宋祈年都不好意思地转过脸去了,她还是不肯罢休,不由自主地说道:“宋祈年,你真好看。” “......”宋祈年说不出话来,更是把脸扭到了兰姻瞧不见的地方。 “怎么?害羞了?” “长公主!” “好了好了,我不逗你了。” ...... 第一百五十五章 妙解下签 城外,寒山寺。 寒山寺建在敦京之南,寺院并不大,但胜在祈福灵验、香火鼎盛。 传说旧朝高僧寒山子在此修行三十年后悟道成神,他的慈悲和智慧吸引了无数信徒。每逢月十五,高僧显灵,在佛像下许愿的人就能得到意外的恩赐和指引。 寺内钟声悠扬,回荡在山间,与远处的鸟鸣相和。 山道上,香客们络绎不绝地前来虔诚朝拜。 寺庙内,晨钟暮鼓,梵音袅袅,僧侣们低声诵经,在香烟缭绕中为远道而来的香客们祈福。 宋祈年带着兰姻走到寺庙的最深处,穿过了两扇半掩的檀木门扉,透过缝隙可以看到里面是一片幽静的庭院。 一间小佛堂独立于庭院内,别有洞天。 佛堂内没有其他人,似是专门为特别的香客准备的。 柔和的日光透过窗棂斑驳地洒在一张古朴的木桌上,桌上摆放着几本经书,泛黄的纸页上书写着密密麻麻的经文。 兰姻的目光被佛龛里的一尊佛像吸引,只见它面容慈悲安详,仿佛在默默倾听着世间的悲欢离合。 “这里倒是比寺庙前院安静许多,你是怎么发现这个地方的?”兰姻轻声朝着宋祈年问道,生怕惊扰了这片净土。 宋祈年缓缓走近佛像,点燃了三束祈佑的香。 微光在他的侧脸上投下温和的光影,与佛像的慈悲相映成趣。 “家母生前常来此抄经,乃至她亡故之后,我每次心烦意乱之时,都会来这里静坐片刻。” 宋祈年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戚。 兰姻的指尖轻轻滑过那些泛黄的经书,每一页都承载着其人深沉的信仰和无尽的哀思,她仿佛能透过这些经文,感受到那位温婉贤淑的妇人在烛光下一笔一划的虔诚。 宋祈年的生母苏夫人出生岭南世家,从小养尊处优,所穿必是锦绣,所用必为金玉。 后来,苏氏与宋祈年的父亲宋明帧相遇,两人一见钟情。 苏夫人为了宋明帧放弃了家族的荣华,随宋家迁往敦京落户。 然而好景不长,苏氏嫁入宋家之后,苏家被强盗洗劫一空......一个世家大族就此覆灭,苏氏的亲人也在那场灾难中无一生还。 苏夫人悲痛欲绝,日日夜夜虔诚抄写经书,希望以此超度亡魂,祈求平安。 可惜,这样一个慈悲为怀的好人却还是抵不过病痛折磨,苏夫人在生下宋祈年后不久便因病去世,留下了年幼的宋祈年和满屋子的经书。 想到命簿里的这段故事,兰姻不禁脱口而出道:“在脆弱的人命面前,荣华富贵全无半分作用。” 话音刚落,一个老者的声音从身后门口传来—— “女施主这番话虽是肺腑之言,却也太过悲观。” 兰姻闻言转身,带着一丝好奇,看到一个身着赤色袈裟的老僧缓缓步入屋内,他的目光深邃而平和,仿佛能洞察人心。 “昙无大师。”宋祈年微微颔首。 昙无大师轻轻点头,双手合十,继续朝着兰姻说道:“世间万物皆有其道,荣华富贵虽不能挽回人命之脆弱,却能为生者提供庇护和希望。” 兰姻若有所思,不解道:“那按照大师所言,荣华富贵大有用处,岂不是人人都该逐之?” 昙无大师微微一笑,说道:“世人皆道荣华富贵好,却并非人人皆可得之。物来则应,去则不留,坦然接受一切去留才是正道。正所谓人生在世,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兰姻似懂非懂,一时沉默了下来。 宋祈年缓步靠近她,为她解释道:“昙无大师是说——修行之人追求的并非是物质,也不是长生,而是道心的超脱。” 昙无大师点了点头,补充道:“世人贪嗔痴过重,就被会世间种种魔障所迷惑。唯有悟道息心,方能抵御外界诱惑。” 兰姻沉默片刻,反驳道:“人有人间道,做人见性,有善有恶,有喜有悲,这才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若一味追求悟道息心,岂不是舍本逐末?” 昙无大师微微一笑,似乎早已料到兰姻会有此一问,“执念妄生之人,犹如逆风执炬,必有烧手之患——女施主如是想,莫要烧火自焚啊......” 兰姻眉头微蹙,目光如炬,她的声音坚定而有力:“大师所言不无道理,但若众生皆放下执念,又如何能推动命运的车轮滚滚向前?”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这世上总要有人逆风执炬,承受自焚之苦,为身后之人开太平。” 此时,一阵微风吹过,吹动了悬挂在佛龛旁的风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昙无大师的眼中闪过一丝清明,他缓缓点头:“女施主见解独到,然则世间万物皆有阴阳两面,执着与放下亦是如此。” 他轻轻合掌,“愿女施主在尘世中行走时,既能怀抱火种照亮前路,也能适时放手以保自身平安。” 说道此处,佛龛前的三束香已经燃尽,缕缕青烟缓缓升起,伴随着淡淡的檀香味道。 昙无大师又转身看向宋祈年,接着说明来意:“宋施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宋祈年神色淡然地颔首。 兰姻在旁边识趣道:“那我去院子里等着,把屋子留给你们说话。” 说着,她便提裙走了出去,顺带为两人掩上了小佛堂的门。 庭院内,兰姻轻轻拂去了石凳上的落叶,默不作声地坐下。 她的目光落在了远处的梅树上,眸中倒映出傲然绽放的点点红梅,在寒风中散发着雅淡的幽香。 兰姻的思绪随着那缕幽香飘远,想起了自己在姻缘山上的日子。 那时的她心底没有喜欢,没有憎恶,不知喜怒,不知畏惧。虽不如其他神明拥有至高的神力,但好在她心如止水,一心只想要自由。 直到长留神君的出现......通界桥的一眼,兰姻第一次感受到了心跳的声音。 三世为人,兰姻已不再是那个青涩的姻缘山小仙,她学会了掩饰和伪装,学会了做人的情绪,拥有了仁义和道德,也终于明白了恐惧为何物。 可是,独独为了长留神君,她可以成为利剑,沐浴鲜血,无畏生死,为他斩断世间一切恶果。 想到这里,小佛堂的门扉突然由内推开,宋祈年缓步走了出来,手里还多了一个竹制签筒。 他一面心不在焉地往前走,一面摇晃着手中的签筒,仿佛想要从那摇晃的签筒中窥探出未来的吉凶。 兰姻迎了上去,目光紧紧跟随着宋祈年的动作,问道:“求出什么挂签来了没?” 宋祈年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深邃的眼眸中映出了女子的容色。 他摇了摇头,回道:“下下签。” 说着,他缓缓地将签筒递给了兰姻,说道:“长公主来吧,或许你的手气比臣要好。” 兰姻接过签筒,她的手指轻轻触摸着那些光滑的竹签,“求什么呢?” 思索了一阵,兰姻眸色微闪,突然虔诚地捧着签筒举过头顶摇动,念出了心中的祈愿:“那我就求问苍天......宋祈年会长命百岁吗?” 寒风拂过,签筒发出清脆的响声,一根竹签“啪嗒”落地。 宋祈年捡起了那根细长的竹签,上面刻着的字迹清晰可见——下下签。 兰姻惊觉心脏一缩,忙收回了宋祈年手中的下下签,用力掰断了它,强势道:“这次不算,再来一次。” 未等宋祈年说话,兰姻当即拣出了签筒中所有的下下签扔在一边,又将其他竹签放回签筒中摇晃起来,玩笑似的、又特别认真地说道:“宋祈年,我这就为你逆天改命。” 宋祈年深深地看了一眼兰姻,惊诧于她的天真,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了一抹温柔的笑意。 他没有阻止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她的身旁,看她摇出了一枚竹签。 这一次,是一根上上签。 兰姻满脸惊喜地捡起竹签,圆睁的双目中隐隐闪烁出了晶莹的光点,她仰头望着宋祈年,邀功似的说道:“看吧,我就说苍天会眷顾你的。”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这根竹签真的能够决定长留神君的命数一般。 宋祈年轻轻覆住了兰姻柔软的手背,将那根上上签收紧于掌心,“生死与万物同命运,臣子与社稷共生死。今朝长公主为臣求得上上签,来日臣定不负黄金台上意。” 他的话语如同誓言,沉甸甸地压在了兰姻的心上,“宋祈年,你真是不解风情,谁要你为社稷去死了?” 宋祈年顿了顿,下意识松开了兰姻的手,笑着不再说话。 怕是他太过含蓄,倒不知真正不解风情的人是谁。 突然间,一片雪花飘落在了兰姻的鼻尖,那冰凉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颤,随即一抹淡淡的微笑在她脸上绽放。 “宋祈年,下雪了!”她伸出手指轻轻触碰那片雪花,雪花瞬间融化成一滴晶莹的水珠,在她的指尖闪烁着光芒。 宋祈年定然看着兰姻,一幕幕记忆重现在眼前,他忽而感慨道:“嗯,又下雪了。” 宋祈年透过兰姻的眸子,心神牵动,脑海里突然浮出了一句词:古寺钟声响,回眸惊风动。雪染发鬓间,同淋共白头。 第一百五十六章 儋州情郎 兰姻随宋祈年并肩走出了寒山寺。 侍卫们迎着两人,将他们一并护送上了归途的马车。 只听周围的人议论道:“那是长公主的车鸾吧?与她一起进马车的人莫非就是国子监司业——宋大人?” “就是他们!我听说宋大人自出使丰齐之后,便得了长公主的青睐,两人婚事说不准就快要定下来了!” “真是良才女貌啊!” 此时,一名长相清隽的男子在寺庙门口与两人错身而过,听到了众人的议论声,讷然望着徐徐走远的马车。 怀着纷乱的疑惑,那男子忽然凭空开口道:“你们确定吗?你们说刚才那女子是长公主?昭宁长公主?” 一路人扫了男子几眼,纵声道:“是啊!这位公子有什么问题吗?” 男子不禁闪神,径自低喃道:“怎么可能?她是谁?她怎么会是长公主?” ...... 将宋祈年送回宋府之后,车鸾缓缓驶入了宫墙深处。 夜色乌蒙,雪色亮白。 隔着一层屏风,浴池内传来细微的流水之声。 兰姻裹着长巾踏出浴池,鸦发披肩,发尾上挂了些晶莹剔透的水珠。 她踩着木屐绕过屏风,却见一边的衣架上空无一物,忙朝着屋外询问:“云谣,我的寝衣呢?” 然而屋外没有回声。 “云谣?”兰姻又唤了一声。 说话间,她耳尖微动,闻听纱帘之后传来簌簌的声响。 突然间,一道杀气带着清冷的辉光朝着兰姻身后袭来。 下一刻,兰姻猛然抬手扯下了身前珠帘,甩向身后的刺客以作格挡。 刺客的剑锋被珠帘所阻,发出一阵清脆的碰撞声。 珠帘如同流苏般在空中散开,折射着室内微弱的灯光,形成一道道闪烁的光幕。 兰姻的动作快如闪电,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击的到来。 只见她趁此机会一个翻身跃过屏风,从墙角的柜子里抽出一把双刃刺——这武器是兰姻之前画了图纸,暗中吩咐程含帮她打造的,比之上一世的那把双刃刺,更加锋利而趁手。 兰姻目光如炬,迅速锁定了那名刺客的位置。 只见刺客一身黑衣,蒙面遮脸,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寒光。 兰姻没有丝毫犹豫,握紧手中的双刃刺,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锋利的弧线,直指刺客的要害。 刺客似乎也意识到了危险,身形一晃,试图避开这致命一击,然而兰姻的攻法远比刺客想象中要高明得多。 自从兰姻上次在宫外遇刺之后,她就背地里练了大半年的武功,尚且掌握了一些应急防身的功夫。 双刃刺在兰姻手中如同活物一般,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道复杂的轨迹,封锁了刺客所有的退路。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浴池有动静!” “长公主殿下,可还安好?” 外面的女使发现了里面的异常情况,连忙呼喊侍卫。 不过一会儿,浴池的门被猛地推开,几名女使和侍卫冲了进来。 “保护长公主!”侍卫们高喊着,迅速将兰姻围护在身后,兰姻顺势将双刃刺藏了起来。 此时,刺客已经失去了先机,只得提气破窗而逃。 侍卫们一面扬刀追上,一面大喊:“抓刺客!” 兰姻眼见着那道身影隐入黑暗消失不见,随即扬声命令道:“不用追了!” 侍卫们顿住脚步,各个都面露难色,为首的侍卫忙道:“殿下,这刺客擅闯皇城,意图不轨,我等理应抓住他,以除后患!为何不用追了?” 兰姻眸色晦暗,说道:“他既能自由出入皇城,那你们也抓不住他......这次刺杀没有成功,日后他一定还会回来找我的。” 侍卫们面面相觑,不再作声。 不久后,云谣气喘吁吁地抱着一叠烘干的衣物跑了过来,额间渗出细微的汗珠。 见到浴池里的情形,她不禁惊诧一声,“长公主!这、这是怎么了?” 兰姻不急不忙地唤其他人退下,从云谣手中取过外袍披上,柔声道:“没事,遇到一些小麻烦。” 云谣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忙不迭地帮兰姻穿好衣物。 回屋之后,兰姻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云谣。 云谣一阵后怕,“皇宫如此森严,这刺客究竟是怎么进来的?!” 兰姻沉吟许久,方才回道:“先不说刺客是怎么进来的......他想刺杀我的原因又是什么?” 四目相触的一瞬间,云谣语气生钝地问道:“长公主先前可得罪了什么人吗?不过,您可是长公主,谁有这个胆子赶来刺杀您!” 闻听此言,兰姻眼睫上蒙了一片迷雾,冷言吩咐道:“总之,日后还是让玉芙宫多派些人手防卫。另外,今日刺杀之事命令在场所有人都不可对外声张......” 云谣虽然不解,但还是没有多言,禀道:“遵命,奴婢立刻吩咐下去。” “嗯,你先出去,晚上不必守夜了。” 说着,兰姻便遣云谣离开了卧房。 夜幕低垂,宫墙之外的夜色仿佛能吞噬一切。 夜色透过窗棂洒在床边,兰姻辗转反侧,心中疑云重重。 她知道今夜这场刺杀并非无的放矢,而且来人和先前祠春节的那批刺客是同一伙人。 她闭上眼睛,脑海中却不断浮现出那些可能对她有敌意的面孔和动机。 不知不觉,她的眉间浮起了化不去的忧虑,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丝线索—— 突然想到那个人,兰姻的心头不禁生出一阵颤栗,最后竟是整夜无眠。 ...... 第二日晌午,兰姻小腿一阵抽搐,方才从浅梦中惊醒。 云谣正端着洗漱的盘子候在床边,忽见兰姻失魂落魄地从床榻上坐了起来,忍不住上前问道:“长公主怎么了?可是做噩梦了?” 兰姻的小腿抖得厉害,一时间站不起来,“云谣扶我一下,我的小腿抽筋了。” 云谣下意识掀开被角,将兰姻的小腿扶起来,一边捏按着,一边说道:“长公主昨夜受惊了,一定没有好好歇息,方才奴婢叫人去小厨房做了羹汤,一会儿让人给您端来。” 兰姻听着云谣的话,慢吞吞地活动了一下小腿,站起来说道:“不用了,你快帮我去准备马车,我要出宫一趟。” 云谣一再确认道:“长公主今日也要出宫?去哪儿?宫外不比宫内严防,怕是那群刺客还会找上来......” 兰姻坚持道:“不是他们来找我,而是我要去找他。” 此话一出,云谣发了怔,大致猜到了兰姻存了什么心思,她连忙拉着兰姻,阻拦道:“长公主知道昨夜刺客的来历了?您可不能一个人去冒险抓人!” 兰姻方欲开口,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叩门声,有女使在院外唤道:“长公主!大事不好了!儋州知州家的大公子沈碧君在敦京衙门口击鼓鸣冤!他、他说要状告长公主殿下!” 第一百五十七章 击鼓鸣冤 兰姻对于沈碧君此人没有任何印象,甚至连这个名字也是第一次听说。 本着正好要出宫的间隙,兰姻派人去府衙打听之下才知道,原来沈碧君来自儋州,是儋州知州府的长公子。 又联想到观和庵就在儋州,兰姻突然意识到这个沈碧君恐怕是与那位真正的长公主曾有过交集。 再者,沈碧君击鼓鸣冤并未说清状告之事,他的意图只是想求见一面“长公主”。 兰姻自然不会去府衙与沈碧君当面对质,若他见到兰姻,必会认出兰姻是假冒的皇女。 思及此处,兰姻便吩咐侍卫将沈碧君从府衙中带了出来,并与他约见在城外的三里亭。 三里亭地处城郊,人迹罕至,是私下交谈的绝佳之地。 夜色渐浓,兰姻带着斗笠,坐在亭中的石凳上,目光穿过一层笠纱,望着远方渐行渐近的身影。 沈碧君被两名侍卫押送着,步履蹒跚地走向三里亭,他的面容苍白,眼神中透露出一丝不安与迷茫。 “长公主?”沈碧君一步步试探着走近。 兰姻挥手示意侍卫退下,方才摘下了头上的斗笠,并亲自为沈碧君斟了一杯茶。 沈碧君接过茶杯,看着斗笠下陌生的面容,双手微微颤抖。 尚未等他开口,兰姻就坦白道:“沈公子,今日约你前来并非无事生非。我知你心中有诸多疑惑和恐惧,但请相信我并无恶意。” 沈碧君紧握着茶杯的手指渐渐放松了一些,他抬头望向兰姻的眼睛,试图从中寻找答案。 “你不是长公主,你究竟是谁?她又在哪里?”他的问题也直截了当。 兰姻指尖一顿,反问道:“那你和她又是什么关系?” 沈碧君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不自然地别开了眼。 见他这样的反应,兰姻心中已经了然。 她摆了摆衣袖,平淡道:“既然你不愿说,那我也不必多问。不过,沈公子,你要知道,有些真相可能比谎言更伤人。” 兰姻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她的目光穿过沈碧君,仿佛在回忆着什么。 她继续说道:“所以在告诉你真相之前,我有必要再问你一句——你是想要听真的,还是假的?” 沈碧君紧锁的眉头透露出他的困惑和挣扎,似乎在权衡着什么,回道:“我只是想知道......她还活着吗?” 兰姻余光揪着他,不说话。 沈碧君见状,脸色变得更差,无端揣测道:“你杀了她?” 兰姻抿着唇,沉默许久才道:“若真是我杀了她,那我还有必要留着你在这里与我说话吗?” 沈碧君不解:“你什么意思?” 兰姻解释道:“杀她的另有其人,而且那人也想杀了我,必是因为长公主这个身份大有价值——你若想为她复仇,那就暂且管好自己的嘴,莫要再做出"击鼓鸣冤"这种引人注目的事情了。” 沈碧君指尖微凉,竟觉得眼前人有些令人生畏。 说来也奇怪,原本他才是占理的那个人,为何聊到这里,反被对方拿捏了起来。 思及此处,沈碧君坐直了身子,言辞道:“长公主曾与沈某定下白首之约,如今她遭此横祸,我岂能善罢甘休!” 说着,沈碧君顿了顿,眼神坚定,"况且,你不是真正的长公主,若不将真相大白于天下,如何对得起长公主的在天之灵?我沈碧君虽非权势滔天之人,却也绝不会坐视不公——我一定会去敦京衙门告你鸠占鹊巢之罪! ” 听完这话,兰姻睫羽闪了闪,忽然面不改色地朝着亭外喊道:“把他拖下去——杀了!” 守在暗处的侍卫闻听兰姻的吩咐,眨眼间便来到亭中,将沈碧君架了起来。 沈碧君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没想到兰姻竟会如此果断。 他拼命挣扎,试图挣脱侍卫的束缚,可惜他的反抗不过是徒劳。 慌乱之下,沈碧君仓皇地求饶道:“饶命饶命!我不告了!不告了!” 兰姻冷眼一扫,命令道:“行了,把他留下。” 命令一出,侍卫们便松了手。 同时,沈碧君脱了身,连忙跪倒在兰姻脚下,惊魂未定地说道:“我可以不告官......只是真相——” “管住你的嘴!”没等沈碧君说完,兰姻霎时打断了他的话。 眼见着那群侍卫还没走,更不能让沈碧君胡言乱语。 沈碧君额间冒汗,心中一片清明地改口道:“长公主恕罪,是沈某口无遮拦......只是长公主想要沈某封口,是不是......可以意思一下?” 兰姻神色稍缓,问道:“意思什么?” 沈碧君打了个手势,复又道:“就是意思意思......” “意思意思是什么意思?” 一旁的侍卫见状,立刻明白过来,接话道:“长公主殿下,这孙子是在管您要钱的意思。” “原来是这个意思。”兰姻双眼微眯,定神打量着沈碧君,“要钱怎么不早说?能用钱解决的事情,也不至于绕这么大个圈子。” 说完,兰姻接续问道:“你想要多少钱?” 沈碧君迟疑了一下,比划了一个数,试探道:“一万两......黄金。” 兰姻脸色一沉,冷声道:“拖下去——杀了!” “等等!等等!”沈碧君叫苦不迭,忙道:“五千两也行。” 兰姻面不改色,一语定音道:“五千两白银,不可还价,你若不接受,我有的是方法叫你闭嘴。” 沈碧君闻听此言,忽然觉得亏了。 可是他如今受制于人,也轮不到他提出要求,只好作罢,应道:“好,成交。” 兰姻提了提裙摆,起身低头盯着跪在脚下的沈碧君,命令道:“你先回儋州,你要的钱,我会暗中派人送过来。” 沈碧君被兰姻盯得有些跪不住,咬了咬下唇,清嗓道:“还请长公主记得此刻的承诺,否则别怪沈某......” 他的话说到一半,就见兰姻眼底掠过一丝狠厉之色,无端端让人生畏,不敢再说一个字。 “给你一盏茶时间,消失在我眼前。” 兰姻如是说完,沈碧君便慌忙站起身,掩饰着内心的不甘,小跑着离开了三里亭。 与此同时,兰姻目送沈碧君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一盏茶过后。 兰姻轻轻搁下手中的茶盏,微扬起光洁白皙的下巴,“来人。” 侍卫们从旁聚了过来,“长公主请吩咐。” “时间到了,你们去追上沈碧君把他杀了......灭口的时候小心别被人看到。” 凉风习习,撩起了斗笠上的纱,只见兰姻神色十分平静,却说着如此寒人心的话。 侍卫们面面相觑,为首的忽而问道:“长公主为何不干脆刚才就把他杀了?” 兰姻眸光微凝,“我要给他逃命的机会,逃不掉就是他的造化,不是我的错。” 此话听得侍卫们愕然,毕竟他们手上也染了不少血。 宫墙内的其他主子让他们杀人,大多是眼睛都不眨一下。长公主倒是稀奇,既要杀人,又给人活命的机会。 随着兰姻的命令,侍卫们不敢懈怠,迅速而无声地分散开来,如同夜色中的幽灵,消失在了三里亭的周围。 他们的动作敏捷而精准,显然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高手。 兰姻静静地站在原地,目光穿透了薄雾,心底默数着几个数。 ...... 夜色深沉,三里亭外的树林中传来了细微的声响。 沈碧君虽然心中不甘,但他明白自己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只想着快点赶回安全的地带。 他的脚步加快了几分,但心中的恐惧却如同藤蔓一般紧紧缠绕着他的心——刚才他管兰姻要钱只是权宜之计,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个假的长公主继续留在皇城内诓骗众人,他要去报官!要给死去的长公主要回公道! 同时,沈碧君也害怕兰姻的手段,也知道自己的处境有多么危险。 就在沈碧君以为自己即将逃脱的时候,一道寒光划破了夜空,六名侍卫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的周围,手中的利刃反射着月光,冷冽而致命。 随着利刃划破了他的胸膛,鲜血喷涌而出,沈碧君的眼中闪过一丝绝望,“你、你们......” 临死前的话尚未说完,沈碧君的意识开始模糊,他的身体无力地瘫倒在地。 侍卫们冷漠地看着这一幕,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项例行公事。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回去复命之时,一道黑影从暗处窜出,速度之快让人措手不及。 那黑影手持一柄双刃刺,刃光如电,瞬间将六名侍卫的喉咙一一划破。 他们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便纷纷倒在了血泊之中。 沈碧君临死前,视线渐渐恢复了一点清晰,他看到那黑影缓缓走近,月光下映出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正是兰姻。 “为......为何杀我?” 兰姻转头见沈碧君尚有一口气,便蹲下身来,轻声说道:“生死有命,阻我道者都得死。或许你本不该死在这里,但天道不救人,也阻拦不了我杀人......我给你活命的机会了,是你没有把握住。” “那......为何......杀他们?” “斩草除根。”一语落定,兰姻猛然朝着沈碧君的左右两处胸口扎了两刀,确定他咽气之后,方才离开了现场。 第一百五十八章 皇城事变 处理完事情之后,兰姻独自回到了敦京城。 待到皇城之时,远远只见皇城门口点起了一串烈焰的火把,一路禁军守在皇城外边。 铁光冷冷,杀气腾腾。 一辆金顶黑帘的马车从宫门中驶出来,只见皇城门口的禁军纷纷提刀退开让行。 当先一名禁军统领迎上前去,马车上的两名黑衣侍从打起帘子。 兰姻心中不禁生出几分忧恐,忙不迭躲在暗处观察。 她的视线锁在那道熟悉的身影之上,却见那人正襟危坐,开口和禁军统领交代了什么,听完他的话之后,禁军统领霎时露出骇然的震惊。 一盏茶的功夫不到,那人随侍从和马车离开了。 而皇城门口的火把依旧燃烧着,只是那股肃杀之气似乎更加浓重了一些。 怕是皇城里出了什么变故...... 正当兰姻思索之际,皇城内骤然传出三声鸣钟之音。 那声音在夜空中回荡,紧接着,一道高昂的报丧声由皇城门口划破寂静—— “太后薨了!” 这消息如同一道惊雷,在兰姻心中炸响。 董太后......竟然就这样突然离世了? 太不寻常了! 与此同时,皇城门口的禁军突然集结成军之势,为首的统领扬声命令道:“昭宁长公主刺杀董太后,窃夺玉玺出宫!恐有弑母篡位之嫌!陛下令全城戒严,缉拿昭宁!” 兰姻躲在暗处不远,将禁军的话听得十分清楚,她双手紧紧握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董太后死了,而自己竟然被诬陷为刺杀董太后的凶手。 她必须逃离这里,否则一旦落入禁军手中,她将无法洗清这莫须有的罪名。 兰姻强迫自己保持冷静,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一个个可能的藏身之处和逃生路线。 ...... 半个时辰后,城中尚未宵禁。 随着禁军的集结,敦京城犹如沸水炸开了锅,紧张气氛达到了顶点。 与此同时,董太后被刺杀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街道上的人群开始躁动不安,议论声、惊呼声此起彼伏。 兰姻从垃圾堆里捡了一身破旧的布衣换上,用污泥抹黑了脸,伪装成乞丐穿梭在拥挤的人群中,尽力避开禁军的视线。 她穿过熙熙攘攘的集市,混入了一群商贩之中,希望能借助他们的掩护逃离追捕。 奈何禁军已经将敦京城东西南北四道城门全都封锁,兰姻成了困兽之斗。 正待她准备另寻出路之时,突然有人攥着她的手腕,把她拽进了巷子一侧的夹道里。 这个被称为夹道的地方也说不上是条道,不过是墙巷之间的一个豁口,空间小到只能勉强容纳两个人。 灌木的遮蔽之下,让这个豁口变得更加黑暗。 “是你?”兰姻无需转头,便从那人的身手上认了出来。 “如今城中危险,奴婢知道有条密道可以出城,长公主还请跟我来!”云谣的气息很乱,来不及细说,只牵着兰姻的手,欲势带她离开。 兰姻站在原地不动,冷然撇开了云谣的手,开口第一句便拆穿道:“你不必再伪装,我已经知道你是左荀的人了......” “......”云谣没有说话,半明半暗之间,已然分不清她眼中的眸色。 两人一时无话,沉默僵持着。 最后,还是兰姻先开口:“在儋州观和庵灭口、祠春节刺杀的也是你们,对吧?” 云谣依然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兰姻的心情无缘故地沉了下来,径自嗤笑道:“祠春节那日,我还纳闷那群刺客明明都是不要命似的,怎么一见到我进了左荀的马车就撤了——原是我自投罗网,进了你们主子的手心里。” 兰姻将所有线索都联系了起来,加之方才在皇城门口见左荀的马车出来,大致也能猜到这次刺杀董太后的人就是左荀,偷走玉玺的人也是他。 左荀此人恐怕也不似外表那般不务正业、玩世不恭,他的野心和胆子比她想象中要大得多。 思及此处,兰姻的眼神逐渐变得冷冽,她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心中的波澜。 “那么,左荀的下一步计划是什么?他难道想借此机会一举夺取皇位吗?” 云谣扣在兰姻手腕上的手仍然没有松开,默了许久,她终于打破了僵局,“主子想做什么,不由我等猜度......若你信得过我,我会送你安全离开。” “信你?如何信你?”兰姻带笑的嗓音微微讽刺道:“我原以为你是好的,从未怀疑过你,却不想前日在玉芙宫刺杀我的人竟是你。” 云谣的呼吸急了起来,“那是主子的命令......我不敢违背......杀你,也不是我的本意。” 兰姻死死盯着云谣,“你既忠于他,又为何要送我离开,岂不是自相矛盾?” 云谣眸色晦暗,垂眸道:“主子把幼时的我从窑子里救了出来,出于忠义我须站在他的那边。可是......长公主予我也有恩情......” 她的话戛然而止,一支箭矢突然破空而至——他们的行踪被人发现了。 云谣反应迅速,猛地将兰姻推开,箭矢擦过云谣的肩头,留下一道血痕。 兰姻惊魂未定,看着云谣流血的肩膀,心中五味杂陈,一时分不清眼前人是敌是友。 “他们来了,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云谣强忍着疼痛,拉起兰姻的手就往巷子深处走去。 逃至北城郊之时,前来追杀的黑衣死士正死咬其后,又急又密的箭雨落在两人脚后跟不足一尺之地。 兰姻紧紧回握着云谣的手,两人在狭窄的巷子中奔逃。 不久,巷子尽头便看见一堵高墙,两人跑入了穷巷,已经无路可逃。 死士越逼越紧......身后忽而传来声音—— “引娣!你敢违抗主子的命令,可知这是死路一条!”数十名死士将两人逼入墙角。 云谣转头死死盯着那群死士,他们是她的同仁,同为死士的她本应和他们同属一处,可是她今天却要为了一个外人,与他们刀剑相向了。 想到这里,她转头看了一眼兰姻沾满灰尘的脸,忽而放松下来,轻笑一声,“长公主,我的后背交给你了。” 兰姻闻言,随即默契地交换了眼神,“好。” 死士们步步逼近,手中的刀剑在昏暗的巷子中闪烁着寒光。 云谣深吸一口气,拔出腰间的软剑,而兰姻则紧握着藏在衣袖中的双刃刺。 她们背靠背站立,战斗一触即发,死士们挥舞着武器冲了上来。 云谣和兰姻,一个负责近战一个负责远攻。 云谣的剑法凌厉无比,每一次挥剑都带着破空之声;而兰姻则灵活地穿梭在敌人之间,用短刺精准地刺向敌人的要害。 尽管两人奋力抵抗,但死士们人多势众且训练有素,大多数攻击还朝着兰姻袭来,让她渐渐感到力不从心...... 云谣看出了兰姻的困境,兰姻虽有些武艺在身,但终究不敌对方,怕是在拖延一会儿,两人都会败下阵来。 如是分辨之后,云谣在重重包围中,扬剑破开了一道口子,将兰姻推了出去,扬声道:“长公主快走!我来挡住他们!” 兰姻脚步顿了顿,心知此刻形势不得令她逗留,随即迈步而逃,唯留下一句话:“云谣,把命留着!我和你还有笔私账没算!” ...... 兰姻走后。 云谣紧握剑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将内力灌注于剑身,以身拦住了离开巷子的唯一之路。 死士们悍不畏死,厉声斥道:“引娣,你究竟在做什么!你为何要背叛主子!” 云谣的神色匿在夜色里辨不分明,“你们在那支箭上涂了毒......我已经活不久了,倒不如死前再做一件真正令自己开心的事!” 说完,云谣身形灵动,剑光相撞,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还有!我不叫引娣!我叫云谣!这是我的名字!” 此话一出,死士们也不再容忍,齐齐向她攻击而去。 云谣被震得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因为用力过猛而吐出一口黑血。 “不要再战了!等杀了那个女人,我们会为你在主子面前说情给你解药,快跟我们回去!”为首的死士似是有些动容,不忍下死手。 “死士无不死之道,亦不可侍二主,我背叛了主子......已经回不去了......回不去了......”一滴泪珠砸落在泥地上,她的眼前开始变得模糊和暗淡,自己的声音也变得遥远而飘渺。 云谣踉跄着爬了起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一般痛苦。 她没有放下手中的软剑,她要在这最后的时刻,为自己争取一个解脱。 一颗决意赴死的心,在泪里、在血里、在痛苦里跳动。 死士是不可以有名字的,在成为左荀的死士之前,她的名字叫引娣——原是她家中无子弟所出,父亲为了想要生个男孩,才为她取了这个名字。 而云谣这个名字,是她偷来的名字。 那时的长公主并不知道她是细作,对她说:腾云可见仙,云谣就是自由的意思。 可惜这个名字见不得天光——今夜过后,自由对她来说,易碎难留。 但她依然坚持着向前走去,在她的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呼唤着她——那是自由的声音。 她要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去追寻那久违的自由。 即使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她也要以自己的方式结束这场战斗。 云谣旋即执起软剑,面向死士们厮杀在了一起,她的血飞溅而出,落在了眼下,宛如泣出了血泪。 随着一声闷响,云谣仰面倒在了地上,沾满血污的泥土潮湿而滚烫。 她实在无力再拿起手中的剑了,好在长公主已经离开很久了......她应该已经逃出去了吧......她应该已经自由了吧...... 千万,别被他们抓到啊......千万...... 第一百五十九章 真假玉玺 咸兴三十九年三月,董太后遇刺。 次月,东川侯世子左荀带军捉拿昭宁长公主,找回玉玺,时任摄政王,以挟天子令百官。 兰姻死讯传到宋府的时候,宋祈年正在书房里下棋,门房小厮将宫中变故说与他听,他执棋子的手不由得一顿。 “郎君?郎君,您有在听吗?” 须臾,宋祈年才缓过神来,淡淡道:“怎么了?” 小厮禀道:“惠风堂的先生送了封信过来,说是近日布了新的棋局,想找郎君过去破局呢。” 宋祈年还沉浸在兰姻的死讯之中,没意识到小厮早就换了话题。 沉默半晌之后,他方才回道:“知道了,我明日就去。” 接着,小厮又回了几句话,便出了书房。 隔了很久,宋祈年突然想起了什么,走到了书架边上,从中找出了一个匣子——这是那日去寒山寺之前,兰姻来府上送给他的礼物。 后来,他忘了这件事情,一直没将这份礼物打开。 至今,他微微颤抖着手打开了密封的匣子——却见里面沉甸甸的,放着一枚免死金牌。 这一天,宋祈年在书房里坐了一夜,没有入睡。 当晨光透过窗棂的缝隙照在宋祈年衣角上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心底空了一块。 ...... 这日的惠风堂,不似往日热闹,几乎没有什么人。 只因皇城里出了大事,虽然摄政王已经找回玉玺,但是敦京城中的戒严还未撤下,每逢一个时辰就会有三两群官军列队排查商铺街道。 百姓们不堪其扰,大多都待在家中闭门不出。 宋祈年前脚刚迈进惠风堂,目光便落在了角落里的一个身影之上。 他脚步一顿,只见那女子身着不显眼的布衣纱裙,头戴纱帽,静坐窗前,似乎在等什么人。 大概是察觉到了宋祈年的目光,那女子脑袋一偏,隔着纱帽看向宋祈年,“宋四郎来了,今日惠风堂无人,可愿陪小女子下一局棋?” 宋祈年环顾四周,却见四下无人,棋馆先生也不在惠风堂,便知道今日邀他来下棋的人,就是她——兰姻。 “好。”宋祈年并未多说什么,走到棋盘对面坐下。 棋盘上已经布下了一枰残局,宋祈年仔细一看,竟是去年春月他和棋馆先生没有下完的那局败棋。 “去年棋馆先生手执黑子与你对弈,最后他认输于你,这盘棋成了一盘残局,可我却找到了破局的办法。”说着,兰姻执起一颗黑子,落在了棋盘上。 初看没什么特别,不过是黑子苟延残喘的挣扎罢了......再一细看,却看出了其中的门道。 宋祈年心如擂鼓,面上却未显半分,“这盘棋......竟然被你救活了......长公主。” 兰姻心口一顿,却不知宋祈年什么时候发现她的身份,再一细想,两人坦白相见未必不是什么坏事。 思及此处,她不动声色,继而道:“宋四郎对如今朝堂的局势如何看待?” 宋祈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了平静。 他知道兰姻此问必有深意,便沉声道:“朝堂风云变幻,各方势力暗流涌动,摄政王揽权已是大势所趋。但无论如何,我宋家始终忠于陛下,愿得天下百姓安好。” 兰姻微微颔首,目光落在棋盘上,“棋子虽小,却能左右战局。朝堂之上也是如此。”她顿了顿,又道:“所谓对弈之道、制衡之术,也不过是纸上谈兵。宋四郎前往边关走了一趟,想必也看到了那些食不果腹的百姓,那些战争灾祸的黎民......治世救人靠读几本经史子集是没有用的,唯有指挥千军万马、任用能人志士,方能造福天下百姓。” 宋祈年猜到了兰姻想做什么,试探着开口道:“指挥千军万马、任用能人志士之人,只能是天子。” 兰姻诚然道:“那宋四郎以为......女子可否当这个天子?” 纵观史书以往,从未有过女子称帝的先例——宋祈年不敢妄言。 直到默了片刻,兰姻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匣子,放在棋盘之上。 “宋四郎,我曾送过你两份礼物,一份是你高中三甲之时,送你的棋盘;一份是你从边关回来之后,送你的免死金牌;这是我送你的第三份礼物,还请打开看看吧。” 宋祈年心里咯噔一下,听到兰姻此言,犹豫了半晌,方才打开了匣子。 匣子中间躺着一枚四方的玉块,上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 宋祈年看到它的一瞬间,眸子骤然放大,忙不迭地合上了匣子,惶恐地望着兰姻,问道:“此物是真是假?” 兰姻回道:“此物是真是假又如何分辨?我只知道谁得了此物,便是顺应天命,必将有他来结束这个乱世。” 宋祈年握紧双拳,眉间浮上了一层忧色,“你真是太大胆了......” 兰姻沉声道:“我是你教出来的,宋祈年。” “......”宋祈年沉默半晌,忽而问道:“他知道你还活着吗?” 兰姻点了点头,“他放出来的消息本就是假的,自然知道我还活着。” 宋祈年手指微蜷,又道:“敦京戒严还未撤下,你小心被他抓到......” 停顿了一下,他又继续道:“若你没有去处,可以来我府上。” 兰姻摇摇头,执意道:“我和你关系好,他要抓我必先会查宋家。值此之际,我还不能在宋府现身。” 只听得那句“我和你关系好”,宋祈年心里没来由得不知所措。 说着,兰姻缓缓起身,又道:“三日后,我会派人前来送信,届时还请宋府做好准备。若成事,宋家便拿出玉玺助我回朝,护国有功;若不成事,你便拿出免死金牌,可保全自身。” 宋祈年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自己的心情,“长公主万事小心,哪怕此事不成,你也要为自己留一条可选的活路。” 兰姻回身复又看了宋祈年一眼,随后轻笑一声,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自信,“他想要杀我,还没那个本事。” 宋祈年的目光紧随着兰姻的身影,直至她消失在门外。 一身天青色的衣裙在夕霞中烈烈如火,将他的心口灼烧得如同被熔岩流过,他的眼中倒映着天边那抹绯红,仿佛整个世界都为她而燃烧。 他不禁伸手去触碰那抹温暖的光芒,却只抓到了一缕飘散的晚风。 第一百六十章 狼烟破城 三日后。 秦广挥兵赶回敦京,四万大军压境。 “我等呈受昭宁长公主之意,捉拿乱臣贼子,匡扶仓旻朝堂,尔等速速放行!” 秦广的军队如同钢铁洪流堵在城外,士兵身穿铁甲,手持长矛和利剑,所到之处,敦京城内的守军无不闻风丧胆。 城墙之上,守军统领紧张地注视着这股不可阻挡的力量,回禀道:“没有御令,我等不能放行!还请秦将军三思,若军队硬闯,那便是反了!” 城中的百姓也感受到了即将开战的阴霾,家家户户紧闭门窗,街道上空无一人。 秦广站在大军的最前方,他的眼神中透露出决绝之色,转身对着身后的将士们高声喊道:“我等肩负着昭宁长公主之重托,必将平定叛乱、恢复朝纲!今日不进城,则国将不国!给我攻城!” 随着秦广一声令下,四万大军如同洪水猛兽般向敦京城发起了猛烈的攻击。 城墙上的守军奋力抵抗,箭矢如雨点般射向城外。 这一战,秦广大军集结了最精锐的刀盾兵。敦京城守军逐渐不支,在秦广大军的强大攻势下节节败退,城门也在猛烈的攻击下摇摇欲坠。 两个时辰后,左荀的探子接到了城门守军传来的消息——秦广大军已经破城,并将皇城以及东川侯府重重包围。 左荀急调禁军前往养心殿,将刘俾带在身边,并加以传令,“秦广在敦京城攻杀,恐怕会惊动陛下——只要天子尚在,朝廷的积威就还在,速令禁军严守宫殿,来犯者必杀之!” ...... 与此同时,秦广诏令程含一众前往宋府,送了一封信。 信上所书:斩杀叛臣之前,不要有任何动作,收到此信,按兵不动。 信件的字迹娟秀而有力,显然是出自兰姻亲笔。 宋祈年读罢信件,看着府邸之外的军兵,眼中闪过一丝阴霾。 他眉头一皱,便要出门,却被程含提刀拦住,“长公主有令,任何人不得出府!” 宋祈年想也不想,脱口问道:“她在哪里?” 程含语气不耐地说道:“老子让你滚进府里,哪里也不准去,听不懂吗!要不是那女人让老子护着你,老子才不愿意守着这破宅子呢!” 就在此时,大街上传来喧闹之声,隐隐听见数十名童子高声传唱着一首童谣—— “孤鸟鸣,帝星陨,乱臣贼子不能言;烟云起,凤凰聚,真龙降到敦京南。” 敦京南,宋家宅邸就在敦京南......这首童谣的旋律在宋祈年耳边不断回响,引起他的心中一股莫名的不安。 宋祈年别过头,目光一转,却见远处巍峨的皇城塔楼上,狼烟正缓缓升起,如同一条蜿蜒的巨龙,在暮色中腾空而起。 那滚滚浓烟在风中翻腾,仿佛在诉说着即将到来的变数。 ...... 时值亥时,秦广大军与皇城禁军开始火拼。 待到秦广攻入养心殿时,发现殿中已经人去楼空。 夜空中沉寂了一瞬,忽然大殿之外传来嗖嗖嗖的呼啸声—— 火箭和火矢如同狂风中的陨星,撞击着威严的大殿,它们发出的巨响,如同暴雨倾盆而下,震撼着每一个角落。 在这黑暗的笼罩下,大殿的顶端突然被火焰吞噬,几丈高的火舌犹如愤怒的巨龙,直冲云霄,将沉寂已久的夜空撕开一道裂痕。 那一瞬间,秦广站在台阶之下,他的黑眸中深色的瞳孔猛地一缩,震惊的情绪在他的脸上一览无余。 他的目光紧紧锁定在燃烧的大殿上,仿佛在火焰中看到了某种不祥的预兆——火攻养心殿,这不是他们安排的! 但是,他不曾料到左荀竟敢火烧养心殿......难道是要和他们同归于尽了吗? 周围的士兵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他们纷纷退出养心殿,抬头仰望着熊熊燃烧的大殿,“将军,这下该怎么办?” 秦广还未发话,只听探子来报,“左荀一干逆贼派数千禁军挟持天子出逃,现已破开北城门离开了!” 一个有名无实的天子,足以让左荀正名自己的“忠君之心”。 秦广隐而不发,他们要杀的人只有左荀,如今刘俾被拐走,必定不能轻举妄动。 就在这时,队列中缓缓走出一个人,那人弃了盔甲,看了秦广一眼,吩咐道:“先行救火,再调一万军兵围宫,令所有宫人不得出!其他人跟随本宫追杀左荀,迎回天子!” 此人正是兰姻。 秦广进城之时,兰姻就已经与他汇合。 原先围宫的计划到这里已经成功了一大半,只是没想到左荀在混乱之中竟然烧了养心殿,还挟持了刘俾。 若没有刘俾的诏令,他们围宫之举就成了彻彻底底的造反——名不正言不顺得来的皇权,必定会被天下万民唾弃。 为此,刘俾一定要救回来。 ...... 宫门前喋血,加起来不止死了上千个人,刀门前堆积如山的尸首都在一晚上运出了城。 这一夜,是仓旻开国以来,最混乱的一天。 皇城变成了一个乱虚的空壳。 兰姻派人封锁了左荀挟持天子出逃消息,趁着宵禁的空隙,带兵从城北一路追杀左荀。 夜色如墨,风声如泣。 左荀等人的踪迹搜索到城外的寒山寺便消失了。 寒山寺内,烛火摇曳,佛像慈悲地俯瞰着世间的纷扰。 刘俾藏身于古寺的暗室之中,屏息凝神,等待着夜色的掩护。 他知道,兰姻派的人马已经将整个敦京城搜了个底朝天;他也清楚,自己如今在左荀手中,只要双方相争,他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所以他不希望任何一个人赢,他被拴在这个皇位上已经够久了......一开始是被董太后专权,董太后死了又轮到左荀,如今就连他最讨厌的“长姐”也要来争他的权! 而他,如今只能躲在寺庙里,被动挨打。 他不服、不服! 听着外面的动静声,刘俾的心里悄然生出了一个计划——今夜过后,无论是生是死,他都将不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傀儡皇帝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天命在谁 寒山寺外传来一阵铁蹄之声,举着“仓旻”大旗的铁骑兵骤然杀到寺门之前。 随着铁蹄声愈发清晰,寺内的僧侣们惊慌失措,纷纷涌向佛堂寻求庇护。 兰姻却并未下令进攻,而是勒马停在了寺门外,她的目光冷冽如刀,审视着眼前这座寺庙。 她还记得数月前,她和宋祈年一起来过这里。 与此同时,在寺庙的门口忽然走出了一位年迈的僧人,他的眼中平静无波,仿佛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切。 面对寺门外的大军,他不为所动,轻轻地抚摸着手中的佛珠,低声念诵着佛经。 “昙无大师,本宫念你慈悲为怀,不曾作恶。若你交出叛臣逆贼,本宫可以下令今日不染血佛门!”兰姻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昙无大师微微抬头,目光穿透了眼前的铁甲与战火,仿佛能看透兰姻内心深处的执意。 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虽低沉却清晰地传遍每一个角落:“佛门之地不容血腥玷污,更不会为了苟且偷生而妄增杀戮。今日之事,乃是天意使然,非人力所能左右,还恕老衲不能交出摄政王。” 兰姻眉头紧锁,她知道昙无大师并非易与之辈,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压制内心的波动:“大师慈悲为怀固然令人敬佩,但今日之事关乎国运家法。若大师不肯合作,恐怕本宫也难以保全这方净土了。” 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威胁。 昙无大师依旧不为所动,他的眼神中透露出深邃的悲悯:“长公主殿下,请记住——世间万物皆有因果轮回。今日你所作的决定,必将影响你的未来,还请三思而后行。” 兰姻手心握紧,执意朝着身后的大军命令道:“进去抓人!若有僧侣阻拦,一个不留!” ...... 一炷香后。 大军闯入了佛堂,却见左荀稳稳立于堂前,身后只有寥寥几名宫人,却不见刘俾的踪影。 兰姻快步上前,霍然看着左荀,夹杂着森寒的声音响起,字字掷地有声—— “摄政王左荀居高位不思忠君,倾覆重器,助纣为虐,挟持天子,今夺其爵位,斩逆贼于寒山寺!” 说完,兰姻面上蒙了一层寒霜,垂下眼,停了片刻,语气里带上了铺面而来的杀气,下令道:“还不给我拿下!” 话音刚落,兰姻身后的军兵便迅速冲到左荀身前,扣住了他的双手。 左荀虽被俘,但脸上并无一丝失败的颓色。 他一动不动,冷冷地回视着兰姻,挺直背脊,转而轻漫笑道:“倾覆重器,助纣为虐,挟持天子?我吗?哈哈哈!天子在哪呢?” 说着,左荀作势环顾四面佛像,接续道:“今日本王出宫礼佛,竟不知小公主哪里来的调兵遣将的兵权,胆敢擅自逼宫、烧毁养心殿......如今竟还要来庙里无故抓人?” 兰姻双手攥紧,厉声斥道:“左荀,大势将去,你不要自取灭亡!交出刘俾,我可保你全尸!” 左荀像往常一样笑着,轻蔑地讥讽道:“小公主,你以为你真的赢了吗?刘俾早就逃了,等他回到皇城,你所做一切都会成为泡影——天命不在你!” 此话一出,兰姻眉头紧锁,心中迟疑道:“你能就这么放他走?” 左荀面色悠然,全无作假地回道:“我若输了,自然也不会让你赢。” 左荀不像是会虚张声势的人,他说刘俾逃了,那就一定是逃了。 兰姻深吸一口气,朝着左荀说道:“就算刘俾逃了又如何?我要的根本不是皇位,我要的是......你的命!” 此话一出,左荀的笑意渐渐凝固在脸上。 瞬间的沉寂之后,兰姻身后的军兵一步步逼近左荀,将箭搭上了弓,对准了他的胸口—— “给我杀!” 一刹那,箭光入阵。 在箭雨即将落下的瞬间,左荀身后的宫人猛地拔出腰间的长剑,挥舞着迎向了飞来的箭矢。 剑光闪烁间,数支箭被斩断,掉落在地。 然而,更多的箭矢接踵而至,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 伴随着无数闷响和血色,左荀的身影在慢慢淹没在了箭雨之中。 兰姻冷眼旁观着这场杀戮,心中没有丝毫的怜悯。 除掉左荀,是她下的最后一步棋,所以今日左荀必须死。 ...... 回城的路上,天空中骤然下起了暴雨。 雷声轰鸣,闪电划破长空,照亮了整座山。 山道上的积水反射着雷光,雨滴落在水面上,激起一圈圈涟漪。 兰姻一行人打马穿梭在雨中,蹄下生风,马蹄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裙角。 兰姻紧握缰绳,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必须尽快回到城中,因为那里有更重要的事情等待着她去处理...... 她用力拍打马背,加快了前进的速度,带领着军队向着城池的方向疾驰而去。 “速度再加快一点!务必在一个时辰内赶回敦京城!” 兰姻话音刚落下的瞬间,一道惊雷劈落,硬生生劈开了旁边的一棵树冠,轰然倒下的粗木枝杈隔断了兰姻和她身后的军兵。 与此同时,他们所处的山峰突然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崎岖的山路上,众人霎时乱作了一团。 兰姻也反应过来,迅速勒马停了下来,迅速转头朝着树冠砸下的地方看去——那里是她刚刚经过的位置,怕是再慢一步,就会丧命于此。 心悸之际,整个山道忽然再次剧烈震动了一下。 对面传来一阵阵惊呼声—— “不好了!地动了!是地动!” ...... 兰姻脸色瞬间变得极差,身下的马匹在摇摇晃晃的山道上站不平稳。 她紧紧抓住缰绳,努力保持平衡,但马匹的惊慌失措让她几乎无法控制。 随着地面的不断颤动,兰姻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仿佛整个天地都在旋转。 恍惚间,兰姻听到了左荀临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天命不在你” 她勉强抬起头,只见近处的山峦在震动中卷起了烟尘,整个山道都变得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崩塌。 而那些惊慌失措的军兵显然没有经历过这种天象异变,惊呼声和马匹嘶吼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幅末日般的景象。 兰姻不由抬头望天,只见乌云滚滚,天雷炸响......喉间溢出了一声仿佛是从心底直传上来的低叹:“因果轮回......难道真的是天道来收我了么......” 就在这时,兰姻忽然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从地底涌出。 山道被大力拉扯,瞬间裂开了一道崖缝,山石滚落,将她从马背上砸落落,也将她整个人抛向崖底。 兰姻睁大眼睛,只见周围的一切都在迅速缩小、模糊。 她的心脏狂跳不已,仿佛随时都有可能从胸腔中蹦出来。 随着黑暗侵袭了整个脑海,她的耳边仿佛传来了一道遥远的交杂着震怒和悲戚的吼声—— “天若因天命杀她,吾便逆天而行,不死不休!” ...... 第一百六十二章 天道不公 兰姻被两名仙官带到九重殿,脚上戴着镣铐,手上箍着捆仙锁。 九重殿是天界最高的审判场所,只有犯了重罪的神仙才会被带到此地。 除了兰姻,月老、司命神君、孟婆皆跪在殿前。 “跪下。”一道凌厉的命令从殿前的幕帘后传来。 话音刚落,两名仙官同时用仙力击向兰姻的腿弯。 腿上传来的剧痛让她的腿下意识往地面倾了一下,在加上肩膀又被狠狠一压,瞬间就跪倒在地。 膝盖撕裂的痛楚让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只听帘后又传来一道质问声:“你弄丢姻缘红线,瞒着此事不报,触犯天条,扰乱三界秩序!竟还联合月老、司命、孟婆妄图改写长留命数,你可知罪!” 兰姻还未及说话,月老便截了话:“天帝赎罪,此事并非兰姻一人之错,要怪就怪老夫吧!” 司命亦是争辩道:“擅自使用七星灯,我也有错,还请天帝饶恕!” 孟婆见前面两人发话了,自己也没理由不出来游说,“天帝,我隶属地府,若是要罚我......可否把我交给酆都帝君评判......这天界的刑法,我小小鬼差可受不住呀!” 天帝听完三人的陈词,语气变得不善,“你们私以为本君不知你们和长留在计划什么!东窗事发便想大事化小,还想来本君面前演戏!” 兰姻一时间不明白天帝所言,“计划?什么计划?” 接着,跪在座下的众人都不再说话。 兰姻忽而感受到天帝的视线透过那道帘子紧紧锁在她的身上,片刻后,只听天帝的声音再次传来,“你,可还记得自己是谁?” 兰姻内心暗祷着,惶恐道:“小仙是姻缘山......月老座下弟子,兰姻。” “呵。”天帝嗤笑一声,语气里带着睥睨意味,却不言则明,“即便长留在千年前保住了你的一缕残魂又怎样,你如今站在本君面前,却早就已经不是曾经的她了。” 兰姻心里咯噔一下,抬头望向神座,“天帝话中所指的她,是谁?” 天帝停顿半晌,忽然话锋一转,厉声说道:“兰姻,你可知罪!” 兰姻被他的气势震慑到,一扫心中的困惑,下意识伏低姿态,认错道:“小仙知错,小仙不该弄丢姻缘红线......” 天帝愤然道:“你所做错事何止弄丢姻缘红线!活到今日,竟还沉溺人世伦常,真是可笑至极!你们心中所谓的情爱不过是叶公好龙,为神者若生情爱,便是天界大罪!” 话罢,天帝挥出一掌,强大的神力迎空而来,冲破那道帘子硬生生打向兰姻。 兰姻来不及逃脱,只觉胸口一阵剧痛,仿佛有千钧之力压在身上,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紧咬着牙关,嘴角溢出一丝血迹。 月老被此间情形吓了一跳,慌忙挡在兰姻身前,颤着嗓音大胆道:“天帝饶了她吧!莫要在九重殿处以私刑,即便她犯了大错,也应当等长留神君回到天界之后,再做定断啊!” 天帝的怒火并未因此平息,他冷冷地看着兰姻,眼中满是失望和愤怒,“长留神君?呵,你们真当他是什么司刑公正的神诋,当年若非他强留她在天界,九重天又怎生混沌之劫!” 随着痛楚如潮水般涌来,兰姻朦胧的意志又清醒了几分。 她抬起头,目光穿透幕帘,直视着那个声音的主人——天帝。 “天帝,我虽不知千年前发生了什么,但神明拥有情爱究竟有何错?” 兰姻大抵从天帝的口中听出了一些端倪,若她猜想得没错,那她与长留神君错牵红线就不是偶然。 而是长留神君设下的一个局,长留神君下界历劫也是一个局。他本不愿再回到天界,只待三世历劫失败之后,他便自愿消散于三界,不入轮回。 而她不知为何被长留神君拉入局,成了他宿命中的一环。 思及此处,却听天帝讽刺道:“情爱有何错?你可知长留神君当年为了一己私欲,不惜挑起天界大战,导致无数生灵涂炭!他所谓的情爱,不过是自私自利的借口罢了!” 兰姻心中一凛,声音虽然微弱,却清晰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可是爱不是欲望,为何要约束神明不得寻爱,若不是天道不公,三界又怎会横生困厄!” “神明长生不老,便也意味着职责永无止境,神明不得妄生情爱,这是千万年来的天规,谁都不得违反!” “若天规本就是错误的,我们为何又要遵守!” 此话一出,天帝朝着神座用力一拍,整个大殿霎时颤了一颤,“你如是说,难道是要在本君面前,掀了这个天,翻了这个地不成!” “我......”兰姻还想争辩,一旁的月老不胜惶恐,忙压着嗓子打断了她。 月老朝着兰姻小声提醒道:“真是一身反骨!凭你现在的本事,还想掀翻九重殿不成!” 说完,他又生怕天帝再动干戈,忙缓和道:“逆徒口无遮拦,天帝莫要怪罪,错牵红线之事有待究其根本,还请天帝让老夫将逆徒带回姻缘山,一切罪过还等长留神君回来定夺!” “月老,你这话是何意?你是觉得这个天界没了长留神君,本君就连杀一个小小仙者都没有权力了吗!” 兰姻闻言,起身越过月老,扬声质问道:“天帝若想要小仙的命,直接来拿便是!小仙不怕死,虽不知什么因果道理天帝要杀我,可您杀我的理由也是越过天界的规矩,难道不是吗?” 月老见状,心中暗自焦急,他知道兰姻的脾气倔强,却没料到她竟敢在天帝面前如此直言不讳。 真是像极了数千年的那位神明...... 他连忙拉住兰姻的衣袖,低声劝道:“兰姻,赶快认错!天帝的威严岂是你能挑衅的?” 然而兰姻却毫不畏惧地走向神座,透过帘子直视着天帝,“人有人道,神有神道。若说错,错不在我,而是错在天地孕育了我,又要将我毁掉!” 听着这万分耳熟的话,天帝瞳孔震荡,恍惚间回到了数千年前几乎被灭世的那一天,“你一心求死,那本君就成全你!” 话罢,天帝的脸色骤然变得阴沉,他蹭得一下站起身来,周身散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压。 整个大殿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兰姻却依旧挺直了脊背,目光坚定地望向神座后面那个朦胧的身影,没有丝毫退缩的意思。 天帝深吸一口气,猛然抬起右手,他的掌心中渐渐凝聚起一团耀眼的金色光芒,那是足以毁灭一切的神力。 他冷冷地看着兰姻,“既然你如此执着于自己的道路,那本君就让你见识一下真正的神威!” 话音未落,那团金色光芒便如同流星一般向兰姻疾射而去。 兰姻闭上了眼睛,她知道自己无法抵挡这股力量——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要么生,要么死,她必须为自己的信仰,不偏不倚地站着。 在生死关头之际,她的心中却异常平静。 就在那道足以灭世的金光袭向面前之时,一道赤色的烈火骤然划破长空,如同凤凰涅盘般的炽热,与那金色神力相撞。 两股力量在空中激烈碰撞,爆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兰姻睁开眼睛,却见一只独足的神鸟在火光中若隐若现,为她挡住了致命一击。 那神鸟体型庞大,周身乌黑,赤文青质,长有白喙,神似她养得那只喜鹊—— 不对!当年她在姻缘树下救回的“喜鹊”怎么会有这般真身,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兆火之鸟......”司命神君忍不住惊呼出声,“是毕方回来了!” 天帝见状,忙挥手收回神力,“毕方?你竟然还活着!” 随着赤焰燃熄,兆火之鸟化成人形,红衣翩跹,一个身影横亘在众人面前。 兰姻见到毕方的面貌恍如隔世——他是谢昭、亦是左荀......难道人界三世的因果,都有毕方的作用? 毕方笑意盈盈地扫了兰姻一眼,似是看透了她心中所想,低声道:“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但现在不是时候......跟我走,我能救你。” 话罢,他伸手攥紧了兰姻的手腕。 不待兰姻反应,赤光幢幢而闪,两人皆消失在了殿前。 天帝浑身一震,脸颊微微抖动,震怒呵斥道:“真是好大一个局啊!竟然连毕方都参与其中!” “传令整个天界,将毕方和那逆仙抓回来!本君就不信刹不住你们这股思凡之风!” 殿前只余下月老、孟婆、司命神君,三人见状皆不再做声,唯看着逃走的两人,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三世情缘 随着一声啼鸣,焰色散尽。 兰姻环顾四周,却见自己被毕方带进了一方混沌之境。 周围一片漆黑,看不到尽头,似乎也没有时间的流逝。 毕方一挥衣摆,便有几簇微弱的火光照亮了两人的脸,“这里是我用法器布下的灵墟境,外面设有结界,屏蔽踪迹,他们暂时还找不到我们。” 兰姻与他面面相觑,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句话,“那根姻缘红线是你故意偷走的?” 毕方眉眼微挑,似是早就料到兰姻会这么问,于是也早已想好了应对之词,“是我拿走的,不过......不算偷,毕竟月老早就算到我会偷走那根红线,所以他是故意放我取走的。”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刚才在九重殿,兰姻就想问月老,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 毕方也不隐瞒,俯身靠近兰姻,抬手想要拂去她额前一缕被炎火误烧焦的发丝。 兰姻下意识后退一步,避开了毕方的动作,戒备地凝着他的眸子,似在思考他的企图。 毕方的手顿了顿,后又快速收回,徐徐道:“长留想跟你在人界历三世情缘,他拜托月老和司命为他设局,骗你下界,而那根红线原本就是月老用来牵住你们的......我无意间得知此事,不希望你深涉其中,便偷走了那根红线。只是,千算万算,还是没算过长留......” 兰姻蹙眉,回忆道:“那根红线最后还是系在我和他身上,通界桥上那次牵线也不是偶然?” 毕方点头,阴恻恻地说道:“他发现我取走了红线,于是从我这儿拿走了红线,将我打下了人界......甚至还伙同孟婆,在第二世的时候,将我推入了畜生道,害我变成一条狗。” 兰姻忽而问道:“原来你不是自愿做狗的?” “......”毕方噎了一下,反问道:“要是你有选择的机会,你愿意做狗?” 兰姻意识到自己打了个岔,于是回到刚才的话题,又问:“长留神君为何要拉我入局?还有你们为何都像很早认识就我一样,可我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毕方猝不及防地瞳孔皱缩,眼底似有时如逝水、一闪而过的悲戚,“想不起来是好事。” “你不能跟我讲讲吗?” “往事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 毕方拗不过兰姻,一面整理着思绪,一面扶着兰姻席地而坐,徐徐说道:“天上九重殿,各有十二山。数千年前,玉山的瑶池圣母座下收了两名弟子,其中一人是长留,还有一人就是你。” “你的本体是玉山孕育出来的圣物,曾是天地间最为纯净的存在,拥有无穷的潜力。瑶池圣母原是对你寄予厚望,要将司刑之职交托给你。”毕方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丝不经意的笑意,“不过,你是个天生的反骨,在就任天刑殿当天,你不光缺席仙班,还误入九重殿打碎了天帝的通天镜。” 兰姻听到这里,嗫嚅道:“难怪天帝看见我第一眼,就像要当场刀了我一样。” “你闯出来的祸何止如此,你还当着众神的面,打伤天帝,把他推下神座......你坐在神座上,蔑称这个位置坐着也没想象中那么舒服——这些你都忘了吧?” “这......”兰姻愣了一下,“要是我真能有打伤天帝的本事,何故在这里跟你躲着不敢出去?” 毕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偏头一笑,“虽如今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是本性还是跟以前一样犟。” 兰姻紧跟着说:“你还说我?十几年前你被天火烧伤,奄奄一息倒在姻缘树下,若不是我救了你,你还能有命活吗?你倒好,伪装成喜鹊在我这里白吃白喝十几年,在人界还处处和我作对——真是恩将仇报!” 毕方神色晦暗,说:“我不是和你作对,而是不想你再次为长留枉送性命......你原本可以在姻缘山平安度过千千万万年,是他的执念让你又一次走进了宿命的残痕。” 兰姻抓住了重点,恍惚间觉得自己和长留神君之间似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却又什么也想不起来。 她又问:“天帝说数千年前的混沌之劫是因我而起,又是怎么回事?” 毕方摇了摇头,似是不再愿意回忆这段往事。 “你告诉我吧,你要是不告诉我,我现在就出去找天帝当面问个明白!”说着,兰姻就要起身。 毕方无耐,施了个法,将兰姻的腿脚禁制在原地,“你别闹这出。” “那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毕方被兰姻强硬的态度逼得不得不说出一句话,“你本是无情无根的圣物,却不知怎么被长留蛊惑,生出了情根......因为不愿受制于天规戒律,你大闹天界,从一重天打上了九重天,将整个天界陷入混沌,最终你被长留用斩神剑降住......也止息了这场劫数。” 兰姻心里咯噔一下,“后来呢?我为何会失去记忆,真身又为何会寄生在月老的红线之内?” 毕方停顿了一下,定神看向兰姻,说道:“长留在众神面前杀了你,却又将你的一缕残魂凝结于红线之内......他骗了我们数千年,竟渡了你一条生路。” 毕方说完,便没有继续往下说了。 兰姻陷入了无尽的沉默,也没有继续往下问了。 良久后,毕方算了算时间,便起身道:“你在这里待一会儿,我出去探探情况,稍后再给你带消息进来。” 兰姻默默点了点头,便看着毕方消失在了灵墟境。 灵虚境割裂于三界,这里一片漆黑,看不到任何事物,也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 兰姻恍惚才想起来,她化形之前的神识也曾在被困在类似的境地不得而出。 原来......那时是长留为了护住她,才将她藏身于红线之内的灵虚境。 兰姻在黑暗中沉睡了很久,恍惚想起在化形之前,有些朦胧的神志,她听到了有人在灵虚境之外祈求...... 祈求什么呢? 让她仔细想想......兰姻闭上眼睛,努力回溯着那些早已被她忘记的久远的记忆。 她记得那声音温柔而坚定,似乎在对她说:“不要怕,吾不会让你的残魂焚尽的......” “里面很黑吧?很痛苦吧?不要怕......吾很快就能救你出来了......” “为何又失败了......是吾的力量还不够强吗?为何还不能助你化形?” “是你不愿见到吾吗?吾错了......吾不该......” “若你不曾遇见吾,你就不会遭此横劫......下一世,不要再爱上吾了......” “时机到了,这是吾最后一次来看你了......吾会助你重回九重天......日后,便忘了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