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热了,惠风堂里下棋的人也寥落了起来。
兰姻戴着白纱帷帽徐徐走进惠风堂——她听说宋祈年每逢国子监下学,就会到惠风堂来下一盘棋再回府。
果不其然,她一进门就看到宋祈年坐在老位置上,青衫白玉带,眉眼深远稍染恣意,手执棋谱独自破局。
兰姻站在原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默不作声地走到他面前,打招呼道:“宋四郎,我们又见面了。”
宋祈年闻言抬眸,却见眼前的女子戴着帷帽,看不见她的面容,却觉得她的嗓音有些熟悉。
想了片刻,还是想不起来这人是谁,于是他谦和地问道:“不知姑娘是?”
兰姻垂手而立,启唇回道:“贵人多忘事,先前小女子与你对弈过一局的,四郎忘记了?”
说到对弈,宋祈年就想起来了。
平日敢主动找他下棋对弈的人不多,而这个女子却是连下棋的规则都没整明白,就敢上来挑战他的人——宋祈年自然对她留有一些印象。
那次与其说是对弈,不如说是只落了两子的无效局。
“不知姑娘这回有何指教?”
言到正题,兰姻如是说道:“我最近棋艺进步不少,不知能否做你的对手?”
宋祁年想了想,正愁今日无人作陪,倒也有些闲工夫,便作了一个“请”的手势,“姑娘请坐。”
兰姻见状,心情大好,靠着椅扶坐在了宋祈年的对面。
只见他拨乱了刚才的一枰残棋,收回棋子,问道:“姑娘想执黑子,还是白子?”
兰姻也不推让,抬手揽过黑棋棋罐,说道:“我执黑子,我先走。”
话音刚落,宋祁年视线一扫,无意中掠过兰姻右手指腹上的一块小小的血痂,不由得愣住。
“怎么了?”兰姻察觉到宋祁年愣神,却不知所为何故。
宋祁年定了定神,收敛情绪,淡淡道:“没什么。”
话罢,他又接续道:“鄙人执白子,可作让子局。”
“让子局?什么意思?”
宋祈年解释道:“你我实力悬殊,我让你九子,黑子先行,可任意布位。”
“九子?”兰姻停顿了一下,说道:“这么让,说得好像你玩儿一样就能把我赢了。”
宋祈年正色道:“棋之道,不在......”
“不在输赢——我都会抢答了。”兰姻挑了挑眉,兴致难抑道:“不过下棋也是一种博弈,没有赌注似乎有些无趣。不如这一局,输的人要回答赢的人三个问题,你觉得怎么样?”
不等宋祁年回应,兰姻快速拍板决定道:“就这么定了。”
宋祁年无奈失笑,嘴角不禁露出一丝宠溺,“好,那就按姑娘说的来。”
棋局开始。
虽说宋祈年让了兰姻九子,但是整个棋局的角部还是比较空虚。
宋祈年很快就将角部的范围守住了两个,腾出机会在边路守角拆二。
“啪”得一声,兰姻不紧不慢地落下一子。
看到这手,宋祈年终于认真把注意力集中到棋盘上。
黑子逼住了几个还没完全安定的白子,似是准备抢攻白子,这倒是很符合长公主的性子——
宋祈年如是想着,脱口而出道:“姑娘这步棋,有些过分了。”
兰姻单手支在桌案上,托着腮反问:“有何不可?”
宋祈年寻思片刻,神色淡淡道:“倒也不是不可......只是搅乱了当下的局势,让鄙人有些为难。”
“寻到可以博弈的对手,这不正好如了你的意?”兰姻笑笑说道:“要是三两下就让你赢了,未免也太无趣了。”
白子防守,黑子乱攻,明明是金手指的开局却被兰姻打得稀烂。
可是越往后面看,宋祈年就发现了一丝端倪。
黑子抢先出头,几步棋将断不断,步步走险,层层入局。虽然付出了一点代价,但是黑棋竟然破天荒地把自己的路走顺了。
与此同时,兰姻的每步棋几乎没有绝了宋祈年的后路,他的整块棋都还是活的。
宋祈年看不明白兰姻的意图,停下来问道:“你究竟是在攻我,还是在给我铺路?”
兰姻这点道行想要做什么,完全被宋祈年看得透透彻彻的,她也不隐瞒,直言道:“我虽有心为你铺路,但你却拆了我的路,这算不算白忙一场?”
两人各自藏着心思,话里有话,却还不曾真正表露心迹......或许只差一步,两人就能看透彼此的真心。
不过,宋祈年还是退让了,交换了几手之后,他的白棋败给了兰姻的黑棋。
兰姻看了眼棋盘上自寻死路的白棋,蹙眉道:“你为何故意输给我?”
宋祁年摇了摇头,“是姑娘赢了,这些时日你大有进步,姑娘想问什么问题,大可直言。”
兰姻虽有些胜之不武,但本着博弈的最终目的,开口道:“那我问咯?”
“问吧。”
“问题出口,不能拒绝回答。”
“好的。”
兰姻见他如此爽快,于是直白地问道:“素闻宋四郎才学盖世,不知你可有所爱之人?
宋祁年指尖一顿,看向兰姻的眸子意味不明,似乎是想透过那层帽帷看穿她,“父母家人亲友,皆为我所爱之人。”
第一世时,兰姻也说过类似的话。再回首时,这句话却从宋祈年的口中说了出来。
“心中有爱,所行必能化坦途。”语毕,兰姻继续问道:“那宋四郎心中是否有道?”
宋祁年似乎并没有预料到兰姻会提出这么深的问题,细思片刻,他缓缓说道:“鄙人苦读圣贤书二十八载,现为天子近臣,又任国子监司业,官袍加身,必当以育人救世为道业。”
沉默片刻,兰姻回道:“救人难,救世更难。你可知人的寿元很短暂,十年可见婴孩长成,四十年可见白发丛生?世道太浊,风波不止,你想在自己短短几十年的寿数中育人救世,根本就是不可能成功的事情。”
宋祈年不可否置,却还是说道:“吾不知青天有多高,黄地有多厚,惟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如若神明能救世,也不会由人来自救。救世虽难,但千万人,吾往矣。”
“你如是做,会死的。”
“君子死节,臣子死国。即便他日身死魂灭,我的白骨也会立作丰碑,为乱世里的每个人守住一片家土。”
兰姻睫毛微颤,又说:“那你觉得什么样的世道才是正道?”
宋祁年似乎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平静道:“正道就是,没有刀兵杀戮,人人都得圆满,世人可以吟诗作赋、畅游天地,也可以吃饱了没事干,不用担心生老病死。”
曾几何时,宋祈年所说的话,也是兰姻最初的愿望......可是她试了两世都失败了。
她还记得阿蛮说过“人世本恶”,如今她也不得不承认阿蛮是正确的,如若没有阿蛮为前世的她劈山铺路,就不会有如今的她——
同样的,或许长留神君也在这三世历劫的过程中受到了兰姻的感化,最终变成了兰姻最初的样子。
从头到尾,他们的心境一直在变化,他变成她的样子,她也变成了他的样子。
兰姻心中唏嘘,许久不曾说话。
宋祁年却突然反问:“姑娘可还有疑问?”
兰姻的神思被拉了回来,将手搭在棋盘边缘,反复摸索着手中的棋子,问道:“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姑娘请说。”
“你可有信仰?”
宋祈年深思熟虑后,才说了一句:“有道即有信,鄙人自然是有信仰的。”
“那你信什么?神明?”
宋祁年摇了摇头,说道:“神明救不了世人,能救世人的只有自己……所以我只信仰我自己。”
若他所言不假,仁心、道心、信心皆已齐全。只要不出什么意外,长留神君这一世必能渡劫成功。
而兰姻要做的事情就是帮长留神君把前路铺好,排除命簿之外的意外,剩下的就全靠他自己去完成了。
想到这里,兰姻眉间的愁绪欣然疏解,“如此一言,还望宋四郎莫失信仰,或许有一日,你的信仰即是救世之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