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回到十五岁的夏天。
太阳很大,知了声声叫着。
她晕沉沉地睁不开眼,满目不断放大的橙黄光圈。
“听说,初三二班的骆缘是个神经病。”
“是啊!她好恶心,把叶冶写到自己的黄色小说里!”
摇晃的镜头,是自己在奔跑。
近视眼镜歪歪扭扭,几乎要从鼻梁脱落,她没手去扶,只顾着跑。
胃里泛起酸水,一阵一阵地,涌向发疼的喉咙口。
她猛地撞到一个坚硬的障碍物,镜架折了,痛得好似生生压进了她的肉里。
最后的画面定格在,少年骄矜而冷漠的神情上。
“你真是个变态。”他说。
“呕——”
骆缘没有忍住,吐了出来。
“怎么了怎么了!骆小姐你怎么了!”受到惊吓的职员跳起来,连忙拿纸巾给她。
她没喝酒,来前没吃饭……即便这般,这一呕也令她落入一个狼狈的境地。
骆缘一边用纸巾捂着嘴,一边发抖地往后退。
椅脚摩擦地板,嘎吱作响。
——她在惧怕,看台下面的东西。
“骆小姐?”职员们不解发生了什么事,用小心翼翼的语气试探地问她。
尽管已经习惯骆缘回话前会短暂停顿,但这一次的,无疑是最难熬的。
“我……”
骆缘拎起包包,抱歉地冲他们笑笑:“我有点不舒服,不好意思,我想先走。”
她走得太快,他们一句“我送送您”卡在半路,没来得及说出口,她已头也不回地奔向了电梯。——简直像在逃难。
电梯门匆匆合上。
通过透明的电梯壁,表演场地的盛况尽收眼底。
骆缘双手握拳,艰难地吞着口水,站立不安。
不应该坐电梯的——她感觉自己此举,没能帮助自己成功逃出名为“叶冶”的梦魇;反而,这架下降速度缓慢的电梯,正载着她,不容拒绝地朝他的方向驶去。
魔幻的音效配合着舞动的长鞭,身处中心的男人乖顺地趴在地上,宛如一团没有知觉的死肉。
美酒、狂欢,叫好声。
他是包容万物,没有脾气的棉花,来人便可踢上一脚。
“啪——”长鞭落下,皮开肉绽。
人群中笑声更大。
恶魔们举着刀叉,吐出猩红的舌头,等待将他分食。
而男人只是曲起脊背,忍耐着疼痛。
瘦弱见骨的背部通红一片,像煮熟的虾子。
骆缘正在走神。她在走神,所以她能不躲不闪地看到这一幕。
她跟自己说:那不是叶冶。
——叶冶凭什么变成这样?凭什么!
那个高傲的、凶悍的,冲她吐唾沫的……那一个,冷声骂她“变态”的人……才是叶冶。
“叮。”电梯门开了。
狂躁的音乐声更响,空气中的酒味愈浓。
在电梯下降到通往出口的一楼之前,她的手率先按下了二层。
炼狱笑嘻嘻地,对她敞开了大门。
骆缘的身后没有聚光灯。
她挤进拥挤纷乱的人群中,无人为她让步。
那一瞬的心境好似回到了中学时代,隐没于众人之中的她,窥见光束所在的方向,毫无头绪地往那里钻。
其实自己也辨不清楚,是为了什么……
第二鞭即将落下之前,骆缘触到舞台的边缘。
表演者们一下子注意到了这个行为不寻常的女人。
她的眼神流露出迫切,似乎想爬上舞台,但又忌惮着些什么,所以举起双臂拼命朝他们招手,示意他们过来。
东烜娱乐.城的节目,卖的就是“新奇”二字。
表演者没喊人把她轰走,反而面带笑容地走过来,将话筒递到她的嘴边。
“客人,您很激动哦,有什么要求是您很需要被满足的吗?”
柔和却有几分欠缺底气的女声,通过沙沙的电流传出,轻易地消失在了鼎沸的背景音中。
她说:“请你别打他……”
金发女郎挑眉轻笑:“哈?”
——不是打得更用力一点,找道具玩弄他,而是“别打他”?
“他的出演费……我帮他付掉……”
顶着由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女人两颊的红一路烧到耳根。
“从今以后的全部,一次性支付。”
她的声音很小,视线飘忽着,不知该看哪里。
……
骆缘的本意,是要当一个做好事不留名的活雷锋,帮忙给完钱就永远消失。
哪想,她却被邀请到了东烜娱乐的五层。——连同那位将要被她“支付”的男人一起。
五层会客室,不同于下面几层的糜烂,装潢走清一色的简洁冷淡风。
白墙、白桌、白沙发,房间里的摆设一眼便能看尽。
骆缘已经对着空无一物的白地板发了五分钟呆。
她的头埋得尽量的低,呼吸放得尽量的浅;一眼不敢看,被关在狗笼里的那张容颜。
男人也没有主动找她讲话。
过长的刘海再度遮住眼睛,他并拢双臂,狗一样地跪在笼子里。
骆缘不知道他是不想讲、懒得讲,还是羞于启齿。
她和叶冶曾经的校友关系并不愉快。他强烈地厌恶她,且绝对不属于花季雨季的欢喜冤家那一卦。
叶冶长大后,选择变成怎样的人,跟她毫无关系;更别提,如果那男人不是叶冶……
强行中断他的“工作”,或许他眼里,是自己多管闲事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骆缘越想越多。
她面无表情地呆坐着,但心里已经在挠墙嚎叫了。
这时门外响起的高跟鞋声音,就仿佛是来救她命的,落在骆缘这儿无比悦耳。
进到会客室的,是一名身材高挑的熟龄女性。
巨.乳长腿,面容姣好,她烫着一头茶色的大波浪卷,保养极佳的肌肤赛雪。
一见骆缘,女人就笑了起来。
“你好,我是东烜的老板。”女人大方地先一步上前,握住她的手。
波浪卷轻晃出漂亮的弧度,骆缘闻到,对方身上有一种很高级的香水味。
“你好。”骆缘很紧张,但仍配合着挤出一抹微笑。
“你认识美美?”
问出这句话后,女老板将目光移向了狗笼。
——美、美美?
骆缘的扑克脸差点被这两个字砸碎。
她生生花了十几秒把这个名字消化,然后,冲女人摇摇头。
“哦?那就奇怪了……”
老板望着她,降了几度的音调,带了点捉摸不透的意味:“听说,你想买走他?”
“买走??”骆缘加大音量,明显被吓了一跳。
这词,这即视感,顿时让她联想到了小说里,霸道总裁一掷千金买下女主初夜的桥段。
——通俗的说就是,女主因为妈妈生病被迫卖身夜.总会,娇躯裹在薄纱之中,瞬间惊艳吸引各方俊男的眼球,最终拍出史无前例的天价……那类的。
等等,这么一想,竟然和叶冶的表演有异曲同工之处!
骆缘茅塞顿开:所以,难道叶冶装狗也是因为他需要用钱,家中有某些难言之隐?
女老板明显误会了骆缘此时的分心,她以为她是后悔要买美美,想耍赖否认。
“你说的‘一次性支付’,不就是买走他的意思吗?”懒得拐弯抹角,老板直接把话搬上台面。
——即使叶冶缺钱,说要“买他”也太侮辱人了。
骆缘想通后,更没有胆子背下这个锅。
“我是觉得,那样的表演对他不太好,”她舔了舔唇,道:“我……我可以给他钱……可他一定不会愿意这样,被人随便买卖的。”
她这话主要是说给叶冶听的:表达自己是纯纯的好心人,而且绝对没有买他一夜的意思。
眼波流转,女老板忽地“扑哧”笑出声。
“你不认识他却愿意买他,我都很意外了,你居然还要考虑他愿不愿意?”
笑够之后,她冷冷地睨了眼地板上的大笼子。
“美美啊,他只是一条低贱的狗罢了。”
笼中的男人,对外界于他明显的辱骂用语没有一丝反应。
他保持着跪姿,像一只真正的狗,听不懂人话,安安静静。
“啊,我这话,不是说他不好,作为一条狗他还是功能齐全的。你要看他爬吗?我让他给你爬几圈。”
女人弯腰,作势要去开笼子。
“我买!”
骆缘拦住她,语气不自觉地变得强硬:“我要买走他,多少钱合适?”
“八千。”老板一口定了价。
“哦,八千万……”骆缘紧了紧拳头。
——倒也合理,总裁文里差不多也这个数,没有被骗。
“小姐,”女人按住自己涨疼的太阳穴,想不通她怎么能理解得这么离谱:“我指的是八千元,人民币。”
这回的话一字一句,说得够清楚了。
可是,面前的客人眼神却比之前还要迷茫,仿佛她说的话有多么难以置信。
“太贵吗?”女老板又回归到了那个她后悔要买美美的逻辑。
——太便宜。
——太太太太便宜。
骆缘被叶冶的卖身白菜价吓狠了。
——想来,买一只纯血柴犬都要一万啊。
……不对,怎么能拿叶冶跟柴犬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