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师父的理念……破坏了山镇门派之间多年的规矩?”
易自得反复咀嚼着这句话,但却有些不明所以。
——我师父是什么特别的理念?
他又在此回顾自己关于师父的记忆,但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陈朴子似乎从来没有和自己的弟子说过什么理想和大道理,而是质朴的以身作则像他和陈明慧传授如何好好的待人处事。
公正公平,不卑不亢,与人和善但不自贱,有侠义之心但从不莽撞,会犯错但能舍得身段道歉,这样的一个人,易自得实在无法想象会有什么教育理念能够让武山镇另外三家门派如此针对心意门。
至少他这个做徒弟的从未感到有什么不妥过。
“我不太明白郑长老你说的教育理念是指什么,还请长老解惑。”
易自得拱手请教道。
身为徒弟却不了解师父的理念,这点易自得理应惭愧,但郑巴却不奇怪易自得的疑惑,他对易自得解释说:
“陈前辈的理念其实很简单,他曾在武盟的例行会议上总结三句话——”
“——有教无类,不问出生,不限将来。”
听到郑巴这么说,易自得更迷惑了,他问道:
“这个理念……有什么问题吗”
“这个理念本身没什么问题,无可指责,甚至前两句‘有教无类,不问出生’都是值得让人称赞的道德品质,但问题就在于最后一句话,‘不限未来。’”
郑巴叹了口气,又接着说道:
“这句话放在别的地方,放在中五洲,再平常不过。”
“在武山镇,在正身馆,山刀堂,小槽门之间,则是绝不能允许的禁忌。”
“在你们心意门出现之前,武山镇谁能成为八品武者,什么时候成为八品武者,都是被设计好的。”
“是由三家门派共同商量决定的。”
“成为八品……是被商量决定的?”
郑巴冷不丁的抛出了一个历史隐秘,把易自得震的不轻。
郑巴看着易自得目瞪口呆的表情,进一步解释道:
“或许易施主认为,突破成为八品武者,全看个人天赋和努力,这种事情又怎能被他人所设计,所控制呢?”
“但现实就是可以做到。”
“郑长老的意思是?”
易自得忍不住插嘴问道,现在他所听到的内容实属有些违背了他的认知。
郑巴用手指沾染热茶,在桌上写下两个字——“资源”。
“易施主,你曾向镇武司申请过悟心丹,你应该明白,武者在八品九品这个阶段,资源或许远比个人的天赋和努力更有用。”
“所谓穷文富武,一般情况下,习武者花费的资源条件越好,他成长的就越快越强。”
“肉食,药浴,丹药,同心灌体,只要有充足的资源,哪怕是头猪,也未必不能将它推到八品的境界。”
郑巴叙说着各种可以推进武者境界的方法,这些方法当中一些手段虽说有些旁门左道,但只要资源充足的确能做到让一个人快速成为八品武者。
但这样的做法是有弊端的。
若非如此,这天下武者不都成了财力的比拼,资本的奴隶?
易自得内心对此种做法非常的排斥。
“易施主想的是这样做会有很大的隐患吧?”
郑巴似乎是看穿了易自得的想法,点头承认道:
“的确,这种完全依靠外力的做法,拔苗助长,让人根基不稳,基本一生就止步在八品了,想要更进一步不说天方夜谭,所需的资源更是会越来越多,以至于完全得不偿失。”
“而且就算是成为了八品,也不过是纸糊的老虎。以习武者来说,是完全不可取的方法。”
易自得不解的追问:
“郑长老既然明白这点……为何又会说起这条路?这样的武者到底有什么意义?”
“这样极端的做法有什么意义我们先暂且不谈……”
“……易施主,你既然认同了‘充足的资源可以将一个武者推送到八品’这件事,那么我就继续往后讲了。”
郑长老双手合十,再行一礼,然后说道:
“资源充足可以做很多事情,但武山镇以及边四州,在武道资源这块,是不被允许资源充足的。”
“这当中的缘由,我就不做说明了,不属于我们武者讨论的范围内。”
“那资源不足,自然就要集中资源来办大事。”
“而所谓的大事,就是决定谁能成为八品,谁不能。”
“武盟掌管主要武道资源的分配,我们三家门派控制本镇武盟,截获所有重要武道资源,每积累几年就决定分配名额选人新晋八品。”
“可八品武者本身修炼生活也要消耗资源,若八品武者数量太多,武道资源也积累不下来。”
“因此,当武山镇的八品武者达到一定数量时,我们三家门派就不会让任何人成为八品。”
郑巴敲了敲桌子,向易自得问道:
“我讲的有些简略,易施主可否明白?”
“……你的意思是,正身馆,山刀堂,小槽门……想对武山镇武者的上升通路形成垄断?”
易自得面色不善的说道,他不免的想象出名为“武道寡头”的情境。
“垄断?这个词用的好,正是如此,武山镇门派之间的规矩,便是这个垄断。”
郑巴觉得易自得用词很妙,称赞的点了点头,然后继续述说往事:
“早在不知道多少年以前,武山镇就形成了这个这个规矩,一个不成文的规矩。”
“直到你师父下山,心意门成立,这武山镇武盟有了新的声音。”
“边州多盗匪,山中多猛兽,这流民贫苦之辈也多是麻烦,我们这种驻立在城镇的武者门派和武盟便是要与朝廷官家一同承担城镇的安危和发展。”
“故而,一个新门派的到来和成立,增添了武山镇武盟可获取的武道资源额度,分担了麻烦和压力,我们三家门派的掌门未必有什么不愿意,相反,还很欢迎。”
“但这份欢迎,在几次武盟的例行会议之后,就不复存在了。”
“我们三家的掌门自然与陈前辈说过武山镇的门派规矩,也愿意让出权力和权益给心意门,但我听说陈前辈拒绝接受这份规矩和恩惠,还大义凌然的说出了自己的愿景,他说——”
“——人生而不等,但未来总有可期。我愿武者,生怀侠义;我愿苍生,人人如龙。”
郑巴所复述的陈朴子话语宛如一道虚空惊雷震响在易自得的大脑中,未曾见过的记忆话语突兀的浮现在耳边。
那是一个少年和一个老人的对话——
“——自得啊,你那个世界的这句话怎么读啊?”
“生而平等,人人如龙。”
“好句,不过生而平等有些难,但人人如龙倒是可以想一想……那么这段话呢?”
“这是一首诗,叫《侠客行》……‘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纵死侠骨香……好句好句。”
……
“自得,为师要去办一件大事,如若成了,或许离那个人人如龙的愿景就又进了一步……如若不成,明慧就拜托你啦。”
“……到底是怎样的事情,师父你非去不可吗?”
“不能和你说,但非去不可。你记得吗?‘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师父老了,但也想做点大事。”
……
“……自得,不要告诉明慧……对不起,以后你们就要自己走了。”
…………
——这声音!这记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到底……
易自得忍不住捂住脑袋,他只觉得心海似乎在沸腾,内气汹涌,《澄镜心诀》设下的心魔封印仿佛随时要破裂。
他惊慌失措,慌乱中手臂一个激灵,打飞桌上的茶杯,还好郑巴反应及时,立刻抬手用内力吸住,这才没砸碎到地面。
“易施主,静心!”郑巴看出易自得有些不对劲,有点像当初自己陷入幻魔的状态,连忙运用内力传音喝道。
郑巴所学的正身馆内功有着佛家的根脚,因此这声呵斥带有一丝佛音,让易自得临时镇定了一会。易自得立刻意识到自己问心劫正在发作,连忙把刚刚的所思所想抛掷脑后,默念《澄境心诀》:
“……明镜止水,波澜不惊……”
“……明镜止水,波澜不惊……”
“……明镜止水,波澜不惊……”
反复三遍之后,易自得感觉自己总算平静了下来。
“多谢郑长老相助……我之前剿匪伤了神魂还没完全好,偶尔会这样。”
易自得拱手道谢道,但也没解释自己走火入魔的状况,只是借由之前伤神魂的理论搪塞了过去。
“是我考虑不周,想报善果却差点害了易施主,我很抱歉。”
郑巴也不深究,道歉过后,犹疑的问道:
“易施主,可还愿意继续听?”
“还请郑长老继续说。”易自得抬手示意。
“既然如此……陈前辈身为七品,他的要求,我们三家的掌门是断然无法拒绝的。”
郑巴继续说道:
“因此,心意门建立之后,这武山镇门派之间的规矩实际已经被打破了。”
“如果陈前辈未有早逝,在武山镇多深耕几年,这武山镇的规矩或许就彻底换了。”
“但这世间未有如果,最重要的是……易施主,你可知,心意门于武山镇这存在的6年间,武山镇诞生了几个八品?”
“恕我无知,郑长老请明示。”
“只有两个。”
郑巴回答道:
“一个是临时路过武山镇做武盟任务的外地武者,还有一个……”
“……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