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一天之前得知自己腹中有了孩子,柳砚清也会如菀橙那般不知所措、欣喜若狂。
有夫君、有孩子,三餐四季,一团和气,正是她梦中那个家的模样。
她会想着如何教养这个孩子,会想着给它取个什么名字,甚至会为程氏的血脉得以延续而去父母坟前上一炷香告慰他们。
可此时此刻,她的心中只剩下了纠结。
柳砚清不敢想象,如果齐珩昱知道了自己就是当年那个小皇子,他是会大发雷霆将她当作毁了他人生的罪人,还是若无其事仍念她是妻子、是他孩子的母亲。
心里的壁垒如同天地崩塌,霎时动摇了。
她一时间不知道是该把祁珩还给义父、让他不再带着遗憾和自责度过余下的时光,还是该把齐珩昱留在身边,若无其事享受着夫妻恩爱、儿女绕膝。
祁孝念儿子念了大半辈子。
可她的孩子,会不会因此便要面对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的人生?
流着罪恶血脉的孩子,会不会又成为齐珩昱心中一颗难以去除的刺……
而书房里,瞧着菀橙上气不接下气一路跑进来、却不肯歇一歇便要同他说完话,齐珩昱眼底难
得地露出一抹温柔的神色。
他今儿在宫中的时候隐忍了半日的欣喜,此刻全都尽数流露。
聪慧如福安,一眼就瞧出了主子并非刚刚才知道夫人有孕之事。
在他的印象里,齐珩昱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但涉及到柳砚清的事情,他从来都藏不住。
等菀橙出去了,福安低眉端上茶水,很自然地替他挪开了面前的那一堆文书:
“主子,如今大局已定,您的心也该放下了。余下的事情奴才会交代好,现在天色已晚,不如吩咐厨下备些吃食,您同夫人用饭吧。”
齐珩昱脸上的笑意未褪,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
“你与菀橙一个沉稳,一个跳脱,我先前倒是没发觉,还真是良配呢。我和清儿身边得你二人,也算是省下了许多心。”
福安闻言微微俯首谢过如此赞誉,但转瞬之间,他的心头又攀上了一丝不忍。
刚才菀橙因夫人有孕那般开心,不知是因为夫人,还是因为喜欢极了孩子。
别人腹中有一个小生命便让她那样欢喜,若是她有机会做母亲,定然比现在还要高兴吧。
可她跟着自己,这一辈子便总是缺失了这般福分
的。
那一抹遗憾的神色被齐珩昱捕捉到眼中,他顿了顿,起身出门之前,轻轻拍了拍福安的肩膀:
“你们二人能得以相遇也是几世修来的。
清儿前些日子说要给你们两个也操办一场,不如趁此机会,等新皇登基之后就办吧。经历了这么多得到腌臜事,让府中双喜临门、冲一冲过去的乌烟瘴气。”
福安垂首谢恩,待齐珩昱已经出门,他才缓缓道:
“能遇上主子和夫人,才是我们二人几世修来的。”
是夜,主屋榻上,齐珩昱轻手轻脚圈住了背对着他躺下的人。
柳砚清盯着墙壁上精致的围画,感受着后背踏实的温暖,这才注意到这作为新房的主屋,榻边围画上也是新绘的几幅白胖的娃娃和寿星图。
她抬手摸了摸那画儿,嗓音空灵,不知在想什么:
“珩昱,你当真这么喜欢孩子吗?”
齐珩昱微微挑眉,原本就是半撑着身子环抱着她,这会儿一低头便能瞧见人的侧脸,见她的神色好像有些不甚高兴似的,忙笑道:
“我倒不是有多喜欢孩子,只是期待与你一同孕育的儿女,会是什么样子。
我从前不觉得无父无
母是可怜人,但我的孩子,我定要让他平安顺遂、享受旁人所不能及的宠爱。
直至女儿出阁、儿子成家,甚至一辈子都做父母手心里的至宝。”
他总说不喜欢儿子、想要个女儿,但如今掌心紧紧贴着她的小腹,瞬间觉着只要他们母子平安,只要是柳砚清的孩子,儿女都会是他捧在手里的宝贝。
柳砚清听得一时鼻酸,原来人人都说凉薄的齐珩昱,也会为自己的孩子做这朴实温暖的打算。
但随即,她心里又涌上一股从未有过的害怕和无措。
倘若他是爱屋及乌,这会儿两人恩爱,只要是她的孩子,他一应都宠爱喜欢。
可来日真相大白,她成了他一辈子最痛恨的女人之后,她的孩子会不会也随着那些并不美好的回忆一起,成为他心里永远无法拔除的渣滓?
她缓缓翻过身,将头埋在他胸口的位置上,感受着那有力的心跳,试探着开口,却并没有抬头看他:
“是啊,我们的孩子有父母宠爱,便比你我都幸运了许多。我现在只恨父母早亡,见不着这三代同堂、天伦之乐。
珩昱,你有没有想过,假如你的父母还活着,如
今咱们一家子在一块儿,会是怎样的景况?”
明显感受到抱着自己的那个身子僵了僵后,柳砚清仍旧没敢看他。
只等了半晌,才听齐珩昱缓缓道:
“我对母亲没有一点印象,但听说她是个极温柔的世家小姐,或许老了瞧着孙儿,也会如寻常人家的主母那般温和慈爱。
我父亲他……他或许现在真的活着,但,我只希望自己不要成为同他一般的父亲吧。”
他特意隐去了自己已经叫福安着手去重新调查父亲下落的事情,而且如他所说,即便祁孝现在还活着,他也并没有与那位父亲冰释前嫌、请他来含饴弄孙的意思。
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为了救别人的儿子,却将自己八岁的亲生儿子推出去送死。
如今老了,还指望着那个被丢弃的儿子八抬大轿请他进门、享受三代同堂的天伦之乐?
甭说是他齐小太岁,就是搁了任何一个人,齐珩昱也觉着他没有这么大的肚量。
殊不知他怀中的柳砚清在听到他最后一句话之后,一颗心已经随着那渐渐冰冷的语气一同落入了冰窖一般,无措地蜷起了手指,靠在他身前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