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佞臣后,我靠医术红遍京城》 第1章 江湖孤女揭皇榜 赵国安平四年,正月初十。 柳砚清手握皇榜,安静地跟着领路太监走在宫中长巷的青石砖上。 ‘砰——’ 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被扔到路中央。 领路太监被吓得一个哆嗦,直接跪了下去:“大……大人!” 柳砚清侧首,看着躺在地上呼气多于进气的男人,眸底闪过一丝疑惑。 还未等她细想,便被一个阴影笼罩。 她下意识地抬头,眼神扫过来人衣袖上绣着的龙首鱼身,立刻猜测出了这拦路人的身份。 锦衣亲军指挥使——齐珩昱。 此人无父无母,十几岁起便周旋于王公贵胄之间,如今更是带着手底下的一帮太监把持朝政多年。 遑论永宁城,哪怕是整个赵国,多半也是他说了算的。 能无视宫规,将犯人就这么堂而皇之地丢在地上的,除了他也没有旁人了。 他这会儿出现,莫不是特意来拦她的? 眸底划过一道暗芒的柳砚清迅速跪下:“民女参见指挥使大人。” “倒是一个有眼色的!” 低沉暗哑的嗓音还带着一点儿轻蔑。 “抬起头来,让本座看看,敢揭皇榜入宫给圣上治病,觉得自己的医术比宫中太医还好的丫头,长的是什么样 子!” 柳砚清眉头一拧,掩去眼中的恼意,缓缓抬头,对上那双暗藏戾意的黑瞳,不闪不躲。 齐珩昱瞧着那一双眸子,只觉着隐隐有些熟悉,目光落在她身侧的药箱子上时,更是神色一变: “说说,你打算怎么治陛下的病?和太医院的那些老头子的法子有什么不同?” “大人,陛下的病,还需要民女亲眼看过之后才能下定论。” 柳砚清不卑不亢地回了一句,顿了顿又接着道: “大人若是想要知晓,可在民女诊脉过后,去太医院看脉案。” “本座现在是要你回答,不是让你告诉本座该怎么去做!” 冰冷的手掐住她的下颚,齐珩昱看到那张淡然的脸因为他的用力而微微蹙起了眉。 但那双眼睛里有恼怒和隐忍,唯独没有惧怕。 齐珩昱突然笑起来:“倒是有好些年没见过不怕本座的人了。” 他说着松开了她,边拿帕子擦拭着手,边漫不经心地再次开口道: “给你一个机会,说服本座,让本座同意你进去,若是说服不了——” 后面的话,他没说完,只是隐含的杀意让柳砚清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想起永宁城里的人背后给他的“活阎王 ”称号,柳砚清眸色微沉。 不过……莫非是因为他今日审问犯人还没问出个结果,这犯人便要不行了,所以他心里存了气,出门正撞上她,才故意处处找她的麻烦? 柳砚清想了想,从身侧的药箱里取出银针,看向方才被扔出来的人: “若是大人还有话要问那人,民女有法子可让他再清醒半日。” 齐珩昱微微一愣,明白她的意思后回头看了一眼已经快要没了呼吸的人,似乎考虑了一刹,而后侧过身子,示意她过去。 跪着的人深吸口气,站起身来缓步上前,迅速将银针刺入到对方的穴位中,几息之后,取出银针。 “此人能清醒半日,无论大人对他再用什么刑罚,他都无法晕厥过去!” 齐珩昱闻言走到两人的身边,垂首看着面色明显缓过来的人,眼底闪过一道暗色,旋即一抬手,便有人上前将那男人架走。 “倒是有些本事!” 他似笑非笑地瞄了一眼柳砚清。 “永宁城中的人都说本座心狠手辣,现如今看来,你这小丫头的心也不比本座好到哪里去!” “大人的案犯,自是诏狱中罪大恶极者。” 因为两人的距离拉近,柳砚清嗅到了他身 上的血腥气,不禁再次后撤,低眉道: “既是有错之人,民女又何必心软?” 齐珩昱饶有兴味地看了她一眼,半响才摆了摆手:“去吧!” 柳砚清福了福身,回头去将早已经瘫软得无法站立的领路太监搀扶起来一起离开。 齐珩昱身后的福安待两人走后,才上前低声道: “主子,这姑娘叫柳砚清,今年十八,是个自小无父无母、飘零长大的孤儿,似是前不久才来永宁城。太后刚贴了皇榜,寻人给陛下医治旧疾,她就揭了榜!” 无父无母的孤儿? 齐珩昱原本因为看到熟悉的药箱而兴起打探的心思顿消,没有接话。 他要找的人,并非自小就是孤儿。 “主子,那这个姑娘是不是要——” 福安说着,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齐珩昱转着手中的佛珠,冷嗤了一声: “不必了,她料理不好皇帝的身子,自然有她的麻烦,无须咱们动手。” 他四岁开蒙便日日研习的药理毒方,又岂是一个江湖孤女三下两下能治好的? 待他拂袖转身与福安离开后,角楼旁边才探出两个脑袋来。 “柳姑娘,你胆子可真大!敢在指挥使大人面前那样说话!” 柳砚清微微一笑: “富贵险中求,我好不容易才能进宫,怎能就这样被旁人吓退放弃?” 况且若是放弃了,赵家欠她的血债,她怎么讨回来? 不过…… 齐珩昱的模样,当真是如同披了羽衣的美玉一般耀眼。 可这样一个眉眼温润、看似无争的人,却偏偏极能隐忍,有低到尘埃里的坚韧,亦有站立于云端的狠绝。 永宁城里没人知道他真正的身世,唯有几句传言入过她的耳。 据说他是乱葬岗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孩子,少时便能低眉顺眼认太监做干爹,八岁至今,从谁都能踢上一脚的养马小倌做到太子伴读,再到如今万人之上把控朝堂、生杀予夺利落干脆的诏狱主人。 就是如此游戏人间的一个残虐之人,那些太监跪在他足下的时候,都能忍不住尊他敬他。 就譬如他身侧一直跟着的那个。 她刚刚就发现,那个太监看着齐珩昱,虽有惧意,但更多是崇敬。 那是不是就说明他虽暴戾,却仍不至于太过荒唐、且有可用之处? 想到自己之后的计划,柳砚清收回飘离的思绪,看向一旁还在擦着冷汗的太监,浅笑着唤他:“快走吧公公,别耽误了正事。” 第2章 夜闯内宫可不是小罪名 这一路再没有人阻拦。 只是当柳砚清走进皓月宫,闻到那浓重的药味时,脚步瞬间一顿,眼底掠过惊疑之色。 这味道—— “柳姑娘?” 某个念头自脑中一闪而过,还没等她细想,便听到前头带了些急切的声音,柳砚清迅速回神,立即紧走了几步。 小太监见她跟上,这才低声道: “陛下本居悬日宫,但因近来身子有恙,太后不放心,就让他陪着在皓月宫住。 姑娘就在这里给陛下看,若是看好了,太后自有重赏,若是看不好……” 他没有明说,看着她的眼神却生出丝怜悯。 柳砚清神色如常,只笑了笑: “有劳公公带路,只是我原本以为今儿个要先面见太后。” “那不是路上遇到了齐大人吗?太后那儿——”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的小太监,脸色白了几分,语气忽然也有些不好: “宫里面,不该问的就不要问,姑娘做好自己的事儿就成。” 柳砚清也不恼,低低地应了一声之后,跟着他步入偏殿当中。 明黄的床幔遮挡住了后面的身影,柳砚清看不清皇帝的样貌,在屋内太医灼灼的眼神下,不疾不徐地上前伸手搭脉,片刻后又走到一旁开药方。 笔刚搁下,就有一个小药奴上 前,直接将她的方子拿走送到一旁的几个太医手上。 柳砚清眉梢微挑,也不着急,就这么等着。 药方被传看了半晌之后,才有人拿了前去熬药,另将她带出偏殿、安顿在皓月宫旁一处院子的耳房里。 “奴婢菀橙,给姑娘请安!” 屋里早有个女使等着,见她进来便立即上前福身道: “这些日子由奴婢伺候姑娘的日常起居,姑娘若是有什么需要,和奴婢说就行! 另外每日给陛下请脉的时辰,还有所用药材,都需要您先和奴婢说,奴婢去请示了太医院后,您方可前往。” 柳砚清微微颔首表示自己没有异议,只是吩咐了一句: “我每次开的药熬完,剩下的药渣不要扔,若是有人想要看,就让他们去看,也不要阻拦。” 菀橙有些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听闻这姑娘刚才写的药方,太医院说拿走就拿走,她没有丝毫阻拦。 现如今连药渣都任由旁人去看,难道就不怕那些人学了她的方子,占了她的功劳? “给陛下看病,还是要严谨一些的好。” 像是看出了菀橙心中的疑虑,柳砚清轻声解释道: “多几个人看,若是有什么纰漏之处,也能及时指正出来。” 菀橙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这 才转身去给她拾掇随身的行李,请她稍作歇息。 五日后 入夜 柳砚清满身疲惫地从皓月宫回来,菀橙跟着去了太医院送药方,小院儿里没人,屋内也尚未点灯。 她看着眼前漆黑的院子,无声地松了口气。 五天的不眠不休,终于让皇帝有了些食欲、多用了几口饭,也对她没了戒心。 从一开始的隔着屏风,到后面直接面对面看诊,他倒谨慎,却也怪磋磨人的。 “什么人!” 正想着后面该如何调整药方的柳砚清,在推开门的那一刻,察觉到屋内多了一股生人的气息后,马上厉喝一声。 随之而来的是脖子上被匕首抵住的冰冷触感。 “本座还真是小瞧了你,短短五日,就能让皇帝食欲大增!” 熟悉的低沉嗓音在耳边响起,柳砚清后背渗出一层冷汗。 这个齐珩昱当真是无法无天了,竟然敢夜闯内宫。 “当初齐大人放我入宫,不就是为了给陛下治病的吗?现如今陛下的身子有了起色,为何齐大人看起来不太开心?” 齐珩昱手微微一动,锋利的匕首划过她的肌肤,显出一丝血痕: “那你不妨和本座说说,陛下的病因是什么?” 病因? 柳砚清眸色一暗,那皇帝哪里是什么旧疾, 明明就是身中数毒。 她目前只看出其中的两种,剩余的…… “嗯?怎么不说了?” 颈间的刺痛让柳砚清回神,听到他的问话,嘲讽地牵起唇角: “陛下的病因是什么,难道太医院的太医没有和大人说吗?” 她答非所问,齐珩昱的耐性已然消失殆尽,刚要动手,门外却突然传来急切的脚步声。 “大人不躲一躲?” 同样听到脚步声的柳砚清冷冷地开口。 “夜闯内宫、私会女使,哪一个都不是小罪名。” 齐珩昱哼了一声,收回匕首:“本座会怕?” “民女怕!” 柳砚清在他拿走匕首之后,迅速与他拉开距离。 还未等她说完,门外就传来菀橙着急的呼喊: “姑娘,不好了,陛下用过晚膳后,腹痛不止,太后让奴婢来寻您速速过去!” 齐珩昱看了一眼站在那边不动弹的柳砚清,眸底闪过一丝恶劣,突然伸手拉开门,在菀橙震惊的目光下,勾了勾唇: “本座心忧圣上,也一起去看看吧!” 柳砚清深吸了口气,刚想要处理一下脖子上的划痕时,突然想到那日进宫,太后因为她和齐珩昱接触而不见她的事情,便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就这么带着伤口步履匆匆地往皓月宫去。 一 步入偏殿,就看到一群人在看到齐珩昱之后,吓得犹如惊弓之鸟,个个瑟缩着不敢抬头。 只有柳砚清,走在他的身前满脸镇定地到了床边,看着因腹痛而满头大汗的皇帝,温声道: “民女来给陛下瞧瞧脉象。” 赵陵澈正要点头,一抬眼,目光落在了她脖子的血痕上,顿时大怒: “谁敢伤你?朕不是说过,在这宫中……” “臣听闻陛下在这丫头的诊断下,竟然腹痛不止,一时担忧过了头,冲动之下对她小小地责罚了一番。” 凉凉的语气打断了皇帝暴怒的声音。 赵陵澈怒目瞪向说话的齐珩昱,想要开口喝斥,却因为腹痛无力,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陛下无须担心。” 就像是没看到身边发生的事情一般,柳砚清淡然地收回了手: “您腹痛只是许久未进荤食,今儿个吃得多了,脾胃有些难以接受,明日换些清淡的养上几日就好。” 齐珩昱听了柳砚清的话,微微眯起眼: “本座这些年替陛下寻名医名方时,也看了不少的医书,不如也让本座瞧瞧?” 赵陵澈看他说着就要上前,心中一惊,眼底闪过阴鸷之色,刚要开口,就见福安旁若无人、匆匆而入。 “主子,出事了!” 第3章 灭门惨案 齐珩昱看了一眼福安,立刻转身就要出去。 “齐大人,有什么大事是朕这个皇帝不能知晓的?” 赵陵澈目光阴沉地看着齐珩昱的背影: “前些时候,朕是昏睡不起,才将朝政交给齐大人代管,现如今朕已经醒了,难道齐大人还要管着?” 齐珩昱脚步一顿,回头,幽深的目光慢慢地落在皇帝那张晦暗的脸上,直看得人眉心微蹙。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直到赵陵澈忍不住想要转头时,齐珩昱才缓缓道: “陛下说得是。福安你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永宁城中急报,开国大将、禁军统领沈斌惨遭灭门。” 福安说着,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自家主子: “与五日前,安国公府灭门案手法相同,仵作怀疑是同一人所为。” “混账!” 不等齐珩昱开口,赵陵澈便怒斥一声: “沈卿和安国公都是朕的肱股之臣,竟然接连惨遭毒手?齐珩昱,朕将锦衣卫交到你手上,你就是这么做事的?” 齐珩昱闻言,轻笑了一声:“那圣上想要如何呢?” 赵陵澈见他满目笑意,只从中读出嘲讽,恼怒上了心头,抬手便指着齐珩昱冷声道: “朕听闻沈卿和安国公与你不合已久。你说……朝中臣子那么多,怎么就偏他们两家遭了灭门?” “陛下的意思是,臣是最大的嫌疑人?” 齐珩昱不等他说完,直接将腰间的牌子往榻边的桌上一丢: “那臣自请辞官,将锦衣卫交还圣上。这样,您就可以想怎么查就怎么查了!” “你说真的?” 赵陵澈看到桌上的腰牌,顿时就坐直了身子,伸手想要拿起那腰牌。 只是还未等他触碰到,屋内的福安,屋外的太监和护卫,竟都齐齐跪下,高声道: “请陛下收回成命!还大人一个清白!” 雷鸣般的声音震得赵陵澈愕然,等到他回过神来时,眼底已浮现了一丝惊恐。 他身边竟都是齐珩昱的人。 那他——岂不是日日睡在刀刃之下? 若是哪一天这个人心情不好,想要取他的脑袋,不就是随手的事情吗? 越想越觉得恐慌的赵陵澈,腹痛突然加剧,整个人蜷缩在床上,痛苦地呻吟出声。 屋内跪在角落的太医,未得齐珩昱发话,根本就不敢上前。 这时一直站在一旁的柳砚清却已拿出银针,快速刺入了赵陵澈的体内。 齐珩昱不是第一次见她行针,却是头回看她行完整套。 而瞟见她时不时捏着耳垂的动作,他瞳孔一缩,原本冷嘲的目光骤然一变。 “此针可暂缓您的腹痛,半盏茶后取出,再配合汤药就好。” 柳砚清泠 泠的嗓音打破了殿内紧绷的气氛。 腹痛止住,思绪也变得逐渐清明起来的赵陵澈,这会儿想起刚刚的事情,也有些懊恼自己的冲动。 哪怕齐珩昱交出了指挥使的位置,也没有人敢动他。 要想他手中无权,除非他死。 “陛下,民女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柳砚清看着赵陵澈垂首慢慢攥紧拳头的样子,突然开口。 赵陵澈有些诧异,看了她一眼,好半响才点了点头:“但说无妨。” “灭门惨案太过蹊跷,您为何不让齐大人自证清白?” 柳砚清说着,瞧见赵陵澈阴沉的脸色,见他没有阻拦自己,这才继续道: “齐大人经手的要案无数,若是如今自己都证明不了自己的清白,那就只能是——” 后面的话,柳砚清没说,只是看着齐珩昱极其友善地笑了笑。 齐珩昱却是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柳砚清,似乎是想要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来。 这目光倒是足令她心里发毛。 赵陵澈见状,重重地咳了一声,语气也不复方才那般强硬:“齐卿,你觉得几日能够?” “几日不是问题,不过近来镇抚司的仵作有些懈怠,臣暂时不想瞧见他们,不如向陛下要一个人带回府里。” “不行!” 意识到他要的是谁的赵陵澈霎时黑了脸: “朕的病症这段时间在柳姑娘的调理下好了许多,自离不得她,齐卿莫非是不希望朕的身子转好?” “堂堂的太医院,集天下才能之总,难道还比不上这么一个不入流的丫头?” 齐珩昱收回打量柳砚清的目光,转而看向赵陵澈,淡然道: “若是真的比不上,那臣觉得,这些人倒也不必留下,陛下的意思呢?” “你——” 立在地上的人并没有给赵陵澈开口的机会: “再者,若是臣真的不坐锦衣卫使这个位置了,陛下的安危可就没有人护着了。届时若是出了什么事情,不知您会不会悔青了肠子。” “好!” 这一次,赵陵澈带着几分咬牙切齿。 只是他答应之后,还不忘看看一旁的柳砚清。 柳砚清会意,立刻上前: “陛下放心,民女就算是到大人身边帮忙,也不会耽搁给陛下的治疗。” 赵陵澈刚要满意地颔首,齐珩昱却不耐烦道: “太医院的老东西难道都动不了了吗?” 此话一出,原本跪在一旁的太医院院首立刻上前,战战兢兢地回禀: “陛下的身子已经在逐渐康复中,无须柳姑娘日日来请脉。至于药方……柳姑娘也可根据臣等的脉案开出。” 他说着,瞄了一眼脸色越来越难看皇帝,哆嗦了一下: “自然 ,柳姑娘开出的药方,臣等也会一起确定过之后,再给陛下服用。” 说来说去的,就是在说柳砚清不用留在宫中了? 赵陵澈看了一眼榻旁垂首不语的女子,未动声色。 比起太医院的这群废物,他现在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这个小姑娘的身上。 “齐卿毕竟尚未娶妻,平白带一个姑娘回府,于谁的名声都不好,不如朕赐——” 赵陵澈的话还未说完,齐珩昱便已冷眼道: “陛下该不是觉得,臣会对这么一个小丫头有兴趣吧?” 那道不悦的目光落在柳砚清周身一遭之后很快收回,就像是多看她一眼都浪费他的时间一样。 赵陵澈咬牙,转而望向身侧:“你呢?” 柳砚清神色微顿,斟酌片刻才启齿:“民女屋里还有些东西需要整理。” 她应了。 榻上的人忽然觉得比起他这个皇帝来,她更惧怕齐珩昱。 于是眼底闪过一丝无奈的恼意,却也摆了摆手表示随她去吧。 再加上经此一遭,他原本就没有痊愈的身体已经疲惫不堪,还未等到柳砚清将银针取出,就已经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齐珩昱见状,这才满意地转身踏出偏殿。 只是还未出皓月宫的大门,他便突然脚步一顿: “福安,去把这几日皇帝用的汤药渣子给本座寻来。” 第4章 官居七品 皓月宫的人等到齐珩昱离开后,这才敢大口喘气。 赵陵澈已然睡过去了,众人便也很快四散,该值夜的值夜,该出宫的出宫。 可还不等柳砚清回去休息,太后陶氏身边的女官蔚白便匆匆进来将她拦在了偏殿的外屋。 “柳姑娘勇揭皇榜为陛下医治,如今陛下身体已有起色,太后娘娘大悦,赐姑娘太医院正七品官职、黄金百两,特许入住凌烟阁,望姑娘往后能再尽心。” 蔚白将赏金与凌烟阁的钥匙一并使人搁在柳砚清身旁的那张桌子上,抬眼瞧着一身素衣的人。 “姑娘尽快领旨,与奴婢一同前往太后殿中谢恩才是。” “有劳蔚白姑姑夜半专跑一趟。” 柳砚清福了福身,并未多看桌上的赏金,不动声色地跟上蔚白的步子,走出了偏殿。 这一年立春早,正月里的天气已经不太寒冷,可夜里终究是有凉风。 她拢了拢单薄的外衣,微微皱眉,一路低着头不多言语,倒被蔚白误以为是紧张。 “咱们太后娘娘素来仁德,姑娘去了也不过是陪着说说话,不必太过拘谨畏惧。” 柳砚清闻言勾唇,笑意却未达眼底,旋即更是竭力掩住 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嘲讽之色: “姑姑说笑,我早听闻太后娘娘当年跟随先帝浴血沙场、骁勇开国。如此女中豪杰,确是令人心向往之,何来畏惧。” 说话间,她抚了抚被微风吹起的素白衣袂,走在皓月宫里十余年来屡屡入梦的长廊里,脚下的步伐愈发坚定。 陶氏早已好整以暇等在正殿里,见人来了,竟亲自起身去迎。 自从赵陵澈搬进她宫中偏殿养病开始,她就深居简出陪伴儿子,衣饰分外简约。 可此刻深夜她却衣冠整齐,也难得地戴了整套的凤凰花钿,似在竭力撑起自己一国太后的身份一般。 但到底是这几年来国运不昌,唯一的儿子又缠绵病榻,她并没有柳砚清想象中的那般挺拔,反而如普通年迈的妇人一般步履蹒跚。 发髻上金丝银线的缠绕不少,却仍掩不住两鬓的斑白。 柳砚清略略垂下眼帘,向陶氏屈膝: “臣柳砚清,特来谢太后娘娘封赏。” “快快赐座。” 陶氏伸手虚扶了她一把,坐回到凤榻之上。 “听闻每日送去给皇帝的药,你都要亲自过目,无论风霜日日请脉,如此尽心侍奉,是哀家该谢你才是。 如今不过论功行赏,倘若皇帝旧疾能够痊愈,便是要封邑千户,哀家也给你。” “悬壶济世、治病救人,此臣医者之本分。” 柳砚清心下笑她如今大权旁落、自身难保,却还轻易许人封邑。 她没有闲情与陶氏客套,更是见不得她这般以寻常慈母自居的姿态,只坐了片刻便借口时辰不早,不敢再耽误太后休息,起身告辞。 蔚白得了陶氏示意,送她出门时,将人拉住低低嘱咐了一句: “太后娘娘许您入住凌烟阁,是为您的安全着想。 如今佞臣误。国,自陛下旧疾复发以来,太医院凡是能够诊治的大人,死的死、散的散,可见其心歹毒。 凌烟阁好歹在皓月宫内,那人眼下尚无刀剑弑君之意,这一扇门内便比外头叫人放心。 柳姑娘千万慢走,日后在皇城也要处处谨慎,免得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只待陛下大好、重握皇权,姑娘便是一等一的功臣。” 柳砚清听罢蔚白的话,未发一言,也并没有告诉她因着刚才在偏殿的事儿,她应该已经用不上凌烟阁的钥匙了。 只是轻轻拍了拍蔚白搭在自己袖口的那只手,而后径自迈步离开 了皓月宫。 翌日 柳砚清刚刚用过早膳,便看到菀橙急匆匆而来: “姑娘,不好了!奴婢刚刚听说,一个时辰前镇抚司来了几个人,把御前送药的小太监丰年抓了去,连带着姑娘这些日子给陛下开的药的渣子也全被翻出来带走了。” 柳砚清研墨的手微微一顿,抬头看着慌张不已的菀橙轻笑了一声:、 “我知道了,出不得什么大事,你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只是不等菀橙离开,便听到太监尖细的嗓音在院儿里响起。 “齐大人到——” 柳砚清这才有些诧异,前后不过一个时辰的工夫,这人就来了? 她没时间去细想什么,正要带着菀橙出去迎接,就看到那个一身玄色衣袍的男人已经推门大步走了进来,一个眼神将菀橙撵了出去。 今儿天气有些冷,他换下了人人生畏的飞鱼服,狐皮大氅披在身上,多了几分寻常官家的清隽贵气, “太医院医女柳砚清见过指挥使大人。” 一夜之间从民女成了七品官,腰杆儿倒是挺直了不少。 齐珩昱看着只半屈了身给自己请安的女人,声线微沉: “你倒是比本座想象的要有本事。” 柳砚清一点儿也不发怵,微微颔首与他对视: “可是大人却让我失望了。” 齐珩昱冷笑了一声:“从昨儿个本座去看皇帝的那一刻开始,一切就已经在你的算计中了吧?” “大人怎么能用算计二字?” 柳砚清看着齐珩昱那张冷脸,满面无辜: “毕竟是您先来寻我的。” 她一开始还以为打她给皇帝用药开始,齐珩昱就会派人来盯着。 结果接连五日,除了太医院那些个眼皮子浅想要贪她的方子的人,没有任何人去查药渣的事情。 齐珩昱沉得住气,可见不着他,她却有些急了。 好在柳砚清正绞尽脑汁想与他有些什么联系却没法子的时候,昨天突然来了一个灭门惨案,惹了他们君臣二人剑拔弩张。 以她多方查探之下对齐珩昱这个人的了解,她若当众顺着皇帝、帮皇帝说话,这齐珩昱定会寻她麻烦。 所以不如反过来先发制人,在皇帝面前把球踢给他自己,让他自证清白。 只是不知这人怎么会突然想起来去查药渣的。 若是他早些去查,她昨日也不必在皇帝面前那样冒头了。 “所以听你这意思,倒还是本座的错了?” 第5章 摘了她的官帽 看着对面的人眸中染上了一丝怒意,柳砚清才又忙道: “齐大人应该已经看过了那药渣吧,既知道我没有忤逆您的意思,您又何必动怒。” “你到底是什么人,这里头的东西又是从哪儿得来的?” 屋里此刻只有他们二人,齐珩昱沉声问出口,懒得掩饰自己的不耐烦。 忍枯藤,药如其名,初服无异,甚至还有令人容光焕发的效果。 只是倘若加大剂量经年累月地服用,则过犹不及,会使人慢慢凋零、无药可救。 齐珩昱才看过柳砚清送去给赵陵澈的药渣,每日足足添了三两。 但这药草早已失传,别说是太医院的小宫女小太监瞧不出来,即便是他也在看到药渣之后愣了许久。 现如今能种活忍枯藤的,除了前朝国君重用的太医祁孝再无他人,可那祁孝失踪多年,就连齐珩昱也还没有机会学过如何培育。 那个名字在喉间转了一圈,终是没问出口,他只直直盯着镇定自若的柳砚清,似在等她主动说出实话。 “砚清没什么来头,自小流落江湖,偶有神医襄助也不足为奇。 但咱们这种人,遇上了谁都不会特意过问姓名来处,让齐大人 失望了。 今上纵情玩乐又疾病缠身,我瞧百姓苦于这样的君王久矣,进宫是想替天行道。只求大人庇护砚清,我定不离不弃,助您千秋无期。” 柳砚清一双含水般的眸子坦坦荡荡地对上他的,双手扶上他腰间那条玉带,没有丝毫的畏惧。 “柳姑娘原是来自荐枕席的。” 齐珩昱头一回见人在自己面前能腿不抖心不颤地站了这半晌,又说出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来,一时间不怒反笑,玩乐似的伸手挑起她的下巴。 “你可知道本座是什么人,就敢来爬我的床?替天行道四个字用在本座身上,也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柳砚清感受到下颌的那一丝冰凉,竟也顺从地仰头,轻轻弯了眉眼: “对我来说,只要作践赵氏,那就是替天行道。 而皇城凶险,我就是因为知道您是什么人,才来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若是害怕,就不会故意给您留下那些药渣了。” “啧,做你该做的事。本座不杀女人,但也对女人没多大的兴趣。” 弱者的反抗才能让强者感到可爱,像她这样过于乖顺的,反倒让齐珩昱觉得没什么意思。 这样的世道,痛恨皇帝 的人多了,不是谁都有资格来与他谈合作的。 不过她既懂用忍枯藤,那说不定日后有些用处。 他放开她,不动声色地用力把她的手从自己腰上撵下去,又拣了帕子擦手,再没瞧她一眼:“随本座出宫。” 柳砚清极快地应了一声,拿起一旁早已收拾好的包袱乖巧地跟了上去。 南镇抚司 诏狱 仵作站在齐珩昱案下,颤颤巍巍不敢抬头。 柳砚清背着一个小包袱站在旁边,一直在打量着四周,似乎对这个阴暗的牢狱很是感兴趣。 “柳姑娘觉得,是这里好,还是太后赐的凌烟阁好?” 冰冷的话自耳边响起,柳砚清忍不住蹙眉。 他不会是打算让她住在这里吧? 忍不住抬头看了过去,就见靠在圈椅椅背上的男人正看着她。 那悠然闲适的样子,仍是他平常那副无畏做派,一点也不像是个灭门案的嫌疑犯。 唇角微抿、有些摸不透他在想什么的柳砚清只得淡淡道: “凌烟阁是太后所赐休息之所,这里是大人的办公之地,不能同一而比。” “有何不能?本座倒是觉得,让你住在这里再合适不过。” 柳砚清眉心一跳,冷下了脸看着 眼前的男人: “太后亲赐我太医院正七品官职,大人莫非是忘了?不居官邸也罢了,哪有住诏狱的道理。” “太后亲赐?”齐珩昱冷哼了一声,极其不屑,“你是在拿太后来压本座?” “小女不敢。” 柳砚清强压着心中的烦躁: “我只是觉得现如今替大人洗清嫌疑才是最重要的,所以您还是不要把时间浪费在这些顽笑上了。” 齐珩昱闻言,起身走至她的面前,再次伸手将她的下巴钳在掌心。 他的目光从耳坠慢慢地转到那张喋喋不休、他说一句她就能回上两句的唇上,漫不经心的警告道: “柳砚清,若是再有下一次算计本座,这里就是你终老之地!” 话落,他松开手,看着她染上的红痕的皮肤,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现在带着你的东西搬到齐府去,若晌午之前本座还没在院中见到你,你就来给我住诏狱,那七品的官帽也别要了。” 柳砚清额角上的青筋跳了跳,从皇宫去齐府,只需要半个时辰,可从诏狱到齐府,硬是要饶半个永宁城才能到。 这个男人绝对是故意的! 抱着包袱的手紧了紧,她看着齐珩昱咬牙应了一 声:“我知道了!” 齐珩昱看着她这么爽快的应了下去,也没有顶嘴,神色便难得松快,挑了挑眉,一抬手指着一旁的仵作: “走之前让他和你说一下这两个案子的情况,本座回头细问你,若是你答不上来——” 他说着,俯身附在柳砚清的耳边,一字一句,声音阴冷: “本座就让那狼鹰叼开你的肚子,亲自去看一看你肚子里面的草包!” 柳砚清忍着要推开他的欲望,往后缩了缩,有些不满地应了一声是之后,转身便走到仵作前面。 她此刻倒丝毫没有了七品女官的架子,仍依照礼节朝人福了福身: “劳烦您详解了。” 齐珩昱看着她背影,想到刚刚竟依旧没有在她脸上看到惧怕的神色,无趣地撇了撇嘴角,转身离开。 只是刚出诏狱,福安就有些忍不住跟上去,在他身侧低声道: “主子,您一向不插手内宫的事情,那柳姑娘现今有官籍,算是宫里的正经女官,往来去处都归司礼监管。 再说她又是太后娘娘发话、随着皇榜亲自领进宫去的,您就这样摘了她的官……” “本座摘一个七品的官帽,还需要同旁人报备不成?” 第6章 姑娘家最易受郎君蛊惑 齐珩昱扫了一眼福安,见他满脸惶恐,啧了一声: “行了,我也没说要摘她的官籍。你去差人回了太后,升柳姑娘为正一品掌药,官籍算在前朝,往后住在齐府,等这边案子料理完了,还到太医院上值。” 福安转了转眼珠子,旋即躬身称是,当夜便安顿好、把柳砚清和她身边那丫头菀橙迎回了齐珩昱的私宅。 但齐珩昱并未明示这柳姑娘到底是个什么身份,自然不会是女主人,可要说是宠妾,却也实在不像。 思及她已被升了正一品,福安只能硬着头皮称一声掌药,替她拾掇好住处便匆匆告退。 倒是素来胆小的菀橙放下行李,站在屋里环视一周之后,变得神采奕奕: “奴婢恭喜掌药!太后赏了官、齐大人又给您升了官,您今日可是双喜临门了。” 她惊诧于柳砚清连连升迁,但更感激她无论走到哪儿都带着自己,尤其离了那压抑的宫墙,似乎连周遭的空气都变得香甜起来,一时间仿佛忘记了这是那当朝奸佞齐小太岁的宅子。 柳砚清弯唇,心道一天被折腾着跑了大半个永宁城,算什么喜事。 不过仍一边低头整理药箱,一边接了她的话茬儿: “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快,不过这样也好,我不用再费心在宫中周旋,连带着你也不必战战兢兢等二十五岁出宫,往后全心跟着我,我定不会亏待了你。” 状似无意,她却是要菀橙记着这份提携的情谊,用这样的恩惠得一个忠 仆,总好过来日孤身一人茕茕孑立。 菀橙果真机灵,用力点头表示自己一定不会负了她。 *** 皓月宫 陶氏关起门来大发雷霆,砸了不知道多少茶盏。 “太后娘娘不必焦灼,那柳姑娘虽然住进了指挥使府里,但好歹还是太医院的人,每日里也还会给陛下侍奉汤药,没什么变化的。 想来应是指挥使这么多年终于开了窍,瞧上了柳姑娘的美色而已。” 蔚白一面弯腰捡起地上的碎瓷片,一面细语替陶氏宽心。 “哀家怕的就是齐珩昱瞧上了那丫头!姑娘家最容易被郎君蛊惑。皇帝身边难得有个哀家信得过的人,倘若她日后出嫁从夫,那样高明的医术由着齐珩昱摆布,谁知道会给皇帝嘴里喂些什么!” 陶氏捏着桌角的手指骨节泛白,心中直悔。 早知如此,就应该日日将那丫头带在身边,赏她官籍做什么。 现如今这种境地,此人是留着膈应、除也除不掉。 毕竟敢在齐珩昱眼皮子底下杀人的人,怕是还没生出来。 “娘娘说得没错,姑娘家最易受郎君蛊惑,咱们陛下也是正当年的郎君。 奴婢听闻指挥使并没有给柳姑娘定下名分,所以她不算是他的人。您不如下旨令她近侍陛下,镇抚司那位可最不喜欢别人染指自己东西,回头还能要她不成?” 经蔚白这么一番梳理,陶氏竟也觉着茅塞顿开,左右死马当作活马医,总比坐着束手无策强。 已经在齐府安顿下来、 却两天没见着齐珩昱的柳砚清并不知道旁人是怎样打自己主意的,她的心思此刻全都落在了小厨房的一盅药膳上。 听着前院儿通传齐珩昱回来了,她才将羹汤从锅里起出来,施施然端到了人面前去。 “当日初见,只觉大人周身冰凉,想是有寒气侵蚀,早就想给您补补,如今终于有了机会。” 才换下官服的齐珩昱见她进来,原还有些不耐烦,听她此言心中却立刻一紧。 他确有寒症,不过是小时候落下的毛病,这些年已经调理得当了。她却只是近身便能觉出来,当真就这么厉害么? 柳砚清抬眼见他又犯了多疑的毛病似的,不由得笑出声,搁下手里的汤碗,接下来的话险些将一旁的福安惊得咳出心肝儿来: “羊肾苁蓉羹,专治五劳七伤、阳气衰弱。” 齐珩昱闻言一眯眼,静默了片刻。 就在福安瑟瑟发抖准备出言替主子请走柳砚清的时候,却见他忽然伸手,稳稳捉住了她还没来得及从桌上收回的手腕,用力将人往眼前一带,语气不善: “阳气衰弱?” “外头怕是已经传遍了,大人将我接入府中,却又数日避而不见。我失了面子,不免患得患失,便只能如此猜测。” 柳砚清抬头,言语中多了几分嗔怪,也不挣扎,反倒顺势离他更近些。 福安就算再愚钝也听出了其中的意思,又见这柳姑娘言语暧昧之时主子也并未翻脸,便立刻默默退出去关上了门。 屋里只剩 他们二人时,齐珩昱一低眉瞧见怀里的人面上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旋即明了,目光微微一转,伸手拔下她的发簪。 待到柳砚清因为头顶的盘发突然散开而愣怔之时,他已冷笑着将人放开。 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府里府外都会有传言,他接进府来的柳姑娘昨夜已经单独进了他的房,怕是要做齐府名副其实的女主人。 真是只诡计多端的狐狸。 不过他倒也懒得戳穿她,再者今日心情也还算不错,且顺手推她一把就是。 于是齐珩昱便顾自理了理衣衫,坐回矮几旁,使劲儿捏了捏手里的簪子,又随便一搁,端起茶盏翻看着外头各地眼线带回来的书信,一副任她自便的样子。 柳砚清见他没了别的动作,便也自个儿拣了个绣墩儿坐下,低头转着微微有些发红的手腕,静静听着身旁人翻弄纸张的响声。 两人就这么无言地坐了不知多久,直等到桌上的那碗羹汤凉透了,窗外的月色也即将隐在云层中,她才又站起来福了福身: “似乎已近子时,大人日理万机也乏了,看来砚清是不便再多打扰,您早些休息。” 齐珩昱没搭茬,只抬眼瞧着柳砚清起身出门的动作一气呵成,好似她原本就善解人意似的,手脚上的力道竟还故意轻了几分。 他有时候挺佩服这个女人的胆子,朝中为官这么多年,趋炎附势的人没少见,但像柳砚清这般为了达到目的全然不在乎名声的姑娘,他还是头一遭遇 上。 可思及“目的“,齐珩昱的脸色又沉了几分。 因为他仿佛从来都没有猜到过她究竟想要做什么,若单单如她自个儿所说,只为了名利,又何必羊入虎口般送到他面前来,赌上女儿家的清白、甚至性命。 柳砚清的脚步渐渐远去,收回了目光的齐珩昱忽然瞥见一旁映出他那张淡漠脸孔的镜子,霎时想明白了自己没看透的是什么。 她身上有一种他熟悉的固执,不是追名逐利,是向死而生。 那一晚,是齐珩昱长大成人之后头一回陷入梦魇。 梦里是他儿时单薄的身体,跪在马棚泥泞的地上,咬牙对着一个笑容轻蔑、面白如纸的大太监叫出一声又一声“干爹”,而穿着飞鱼服的他站在一旁,想要过去将地上的自己拉起来,却动弹不得。 齐珩昱惊坐而起,窗外夜色依旧朦胧,不远处矮几上的那根被他掰得有些弯的素银簪子泛着冷冷的光。 他盯了那簪子许久,至天色大亮也再无眠,便干脆起身更衣,而后顺手拾了它出门。 柳砚清住的灵均堂离他不远,本就是为了方便看她一举一动而定下的,此时不过半刻脚程。 先前才服侍柳砚清梳洗过的菀橙正端着水从卧房出来,见着面无表情的齐珩昱,还没来得及与他请安,便见人径直从大门走向屋内,轻车熟路掀开帘子,手里举着什么东西,戏谑般唤了声“掌药”。 “你昨儿走得急,落了簪子在本座这儿,给你送回来了。” 第7章 不许对别人投怀送抱 齐珩昱大步流星走进屋,见柳砚清才刚挽起了发髻,说着便将手里的簪子往她发间插。 柳砚清因他突然的逼近而心跳加速,稍稳了稳,微微一偏脑袋躲过了他的手。 在对面那人的脸色变黑之前,她嬉笑着娇嗔道: “这簪子都弯了,大人还给我送回来,未免也太小气了些。若搁了旁人要把掰弯的簪子还给姑娘家,不得添个金的玉的才拿得出手吗。” 看着她靠在妆台上顽笑的模样,齐珩昱的唇角竟也跟着弯了起来,然不足一瞬,那弧度便敛了去,转而反问她: “柳姑娘喜欢金的玉的?” “这世上谁不喜欢金的玉的,便是大人,这阖府上下也少不了金玉。” 柳砚清看着他的眼神并无躲闪,倒也没有辩驳,大.大方方承认了,面色未改。 眼下的情况,她在齐珩昱面前须得坐实了自己就是个贪慕钱财、攀权附贵的江湖孤女,往后才能平安。 可齐珩昱听罢却瞟她一眼,随手把那根簪子往妆台上一撇: “快些收拾,换身轻便的衣裳随我去镇抚司,我将你要过来不是日日吃白饭戴金银的。” 他说完径自离开了她的卧 房,柳砚清微微皱起眉,心道这人还真是阴晴不定,才还欢欢喜喜说笑几句,转眼就没了好气儿,简直比在皇帝身边还叫人心慌。 门外的菀橙听见了齐珩昱离开的动静,这会儿才敢跑过来,左右看看柳砚清的神色,开口时带了几分小心的打探: “掌药,您昨儿夜里是在齐大人那边?” 柳砚清也没有什么不好点头的,再说她原本就是想给别人瞧见她和齐珩昱的亲密,要想哄过旁人,必得先让自己身边的人相信。 可眼瞧着菀橙的表情从难以置信变成暧昧浅笑,她脸上倒也如同真的一般飘了几丝红晕,抬手将人撵出去、自个儿转身换衣裳。 而如她所愿,从灵均堂出来直到齐府大门前,一路上遇到的丫鬟奴才见了她已然个个儿都低眉顺眼躲躲闪闪的,倒不是前两日那种陌生的客气,俨然是不知道该不该将她当做女主人的犹疑。 柳砚清强忍着笑意走过来,原以为齐珩昱方才说的“随他一起去”是指他会在府里等她,可没想到迈出大门去却只有福安一个人候在马车旁,他家主子早就已经骑马先行一步了。 “掌药请吧,主 子吩咐了,辰时之前您得到镇抚司,他会问您当日与仵作细谈过的情况。” 原来这两天他避而不见是为了给她时间准备答他的“考题”,柳砚清撇了撇嘴,心里却忍不住回忆起灭门案的尸体痕迹来。 毕竟齐珩昱那种人向来说到做到,连皇帝都不怵,她若真答不上来怕是要有麻烦了。 齐府和镇抚司之间的距离足够柳砚清细想好几轮的案情,虽说那车夫尽挑了小道儿走,可也没省下多少时间,反倒因为甚是颠簸惹得她腰背酸痛起来。 下车的时候一个踉跄,若不是向后扶了一把,她都险些栽进福安的怀里。 这边还惊魂未定的,一抬头,齐珩昱就站在不远处的石阶上,一脸不悦地看着她,又叫人心跳都漏了半拍。 柳砚清算计着应当还没到辰时,可仍是没等站稳就小跑着行至他面前,献上一个足可以用“谄媚”来形容的笑: “大人,你怎么还亲自来迎我了,咱们快进去吧。” 齐珩昱未出一言,只冷冷地“嗯”了一声,在她探寻的目光下兀自转身朝镇抚司里头走去。 身后的人便赶忙跟上,始终靠在离他三步远的位置 ,偷偷观察着脚下的路,似是生怕走到他前面去有所僭越。 没想到齐珩昱瞧见她这副模样却故意放慢了脚步,直等到与她并排了,才低低出声: “福安是个实诚的孩子,已跟了我快三年,若不是因为自小进宫做了太监,我倒真想为他说一门亲事。” 柳砚清听着他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一时间还有些懵,仰头“啊”了一声,眨巴着眼瞧他。 齐珩昱移开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直视前方: “我知道你凡事都有自己的目的,胆子大、跑来我这里自荐枕席倒是无可厚非,我也不同你一般见识。 但福安不一样,往后再让我瞧见你投怀送抱,我就剁了你那双不听使唤的手。” 他说完就同先前一样走到了前头去,留下柳砚清一个人愣怔地咂摸刚才这番话。 半晌快到屋里了,她才反应过来,原是刚才从马车上下来时的一幕被他看到了。 好家伙,他当她是什么不择手段的女子,为了前途竟想着要攀附他身边的太监吗? 堂堂锦衣亲军指挥使,脑子里放的是核桃仁么? “不是……大人,刚才那是因为——” “拿纸拿笔,把你 前几日从仵作那儿听到的尸体情况复述一遍。” 齐珩昱似乎是一进这镇抚司、眼里就只留下与公务有关的事儿了,压根儿不给她废话的机会,也无心听她对刚才的事儿作出什么解释。 柳砚清憋着一口气吐不出来,瞪眼看他,终于在他的脸色又快要变得很难看之时妥协,抓起笔低叹一声去蘸取墨汁。 两起案子的死者皆是中毒身亡,但此毒不是内服而是外用,个个儿都是以淬毒烧制的箭头一击毙命,可见凶手武功高强且藏在暗处,且并非两位老臣熟悉之人。 “毕竟如果是熟人作案,在饭菜茶水中下毒的成本要比淬毒箭头低得多。” 她将写好的东西送过去给齐珩昱瞧,顺便解释道: “当然,这些都只是那天听仵作说过之后的分析,尸体的具体情况到底如何,我想大人应该让我亲自去看一看,万一仵作有什么漏了没说的,也好再作补充。” 说白了柳砚清也还是不太信任那天的仵作,听说镇抚司这些仵作大部分都是权贵家奴或是下人眷属,虽说来做事之前都已经有专人教授过他们了,可细节的问题上也免不了有所纰漏。 第8章 安国公的尸体上一共有几处伤 但她说完就有些悔意似的抿了抿唇,刚才只顾着自己说得利落了,没考虑到面前这人自负得很,那帮仵作再怎么样也算是他手底下的人,怎能这样直白编排。 果然,齐珩昱在听完她这一席话之后显得不太高兴: “你的意思是镇抚司的仵作不如你一个江湖上的医女?” 虽不喜他把这种瞧不起她的话挂在嘴边,柳砚清还是扯出了一个笑来,央求道: “大人知道我不是个特别会说话的,可你要相信我都是为了你好。既要帮大人洗清嫌疑,就必须得从细处入手,一丁点儿都不能放过才好。 别说查两次了,就是翻来覆去把那尸体看个成百上千次,与大人的清白比起来,这些都不值一提的。” “越说越没边儿了。” 齐珩昱冷哼一声,示意她去找外头候着的仵作,让他们把诏狱的大门打开,领她去瞧瞧尸体。 待柳砚清跟着仵作走出去,不多时他也放下了手里的那张纸,迈步跟了上去。 替他洗清嫌疑? 唔,这说法倒是有点可笑。 他便是有嫌疑又如何?她放眼瞧瞧这整个赵国有几个敢动他的人。 就连皇帝那日质问 他一句,左不过就是要摘这个官,真想将他置于死地,怕是道行还不够。 若不是为了亲眼瞧瞧她有多大的本事,齐珩昱才懒得自证什么清白。 诏狱地下,灯光昏暗。 停尸房的门大敞开着,两个守卫在门前立得笔直,见齐珩昱过来,十分熟练地侧身让开,正要开口问安,却被他一根手指制止了,不许他们出声。 他的目光瞥向最里头的那几张草席旁,柳砚清蹲着身子,虽只留了一个背影,他也能看得出她是在她那只几乎不离身的药箱里搜寻着什么,认真极了。 停放了这许多天的尸体已经呈现青黑状,连仵作先前与她说过的那箭头所致的伤口都已经看不到了。 柳砚清试了拿药箱里问诊用的桔木棍拨弄探出伤口的大致位置,但仍不满意。 杵着瞧了半晌,旁边的仵作几乎露出不耐烦的神情之时,她忽然站起身来,脸还没转过去,就朝立着的侍卫招起手来: “麻烦二位大哥,把尸体搬到上面的露天处,再打两盆水来吧。” 侍卫还没动,齐珩昱倒是先一步走进去,背过手不疾不徐地接她的话: “你用起本座的人来 倒是得心应手的,不知是真有本事还是故弄玄虚。那两家人的尸体,你难不成要一个一个搬动、一个一个地瞧?” 柳砚清背后一僵,不自觉地拧了眉头。 这个男人是真的麻烦,要用她,却还摆出这副事事处处都要指点的样子来。 都说齐小太岁为人冷得很,怎么到了她这儿,就成了个小心眼儿的话痨了。 “大人是要在我这里把小气这个名号坐实了吗?我的簪子你不赔我,我用几个人你都要扭捏。是真本事还是故弄玄虚,大人稍后看了不就知道了嘛。” 屋里的活人几乎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知这哪儿来的姑娘,敢当着众人的面就这么驳斥指挥使。 大人问话、她不好生解释也就罢了,而且话里话外都是娇嗔一般胡搅蛮缠,难不成是个活够了的? 谁知他们大人竟也不很生气,听了她这话反而得逞似的笑了起来,好像专为看她气急败坏的样子似的,如今看到了就心安了,点头任他们听她指挥去。 柳砚清背起药箱,满意地鼓了鼓腮帮子,脸上显出笑意来。 有个词叫张弛有度,齐珩昱日日对着这些顺从他的人,真有 像她这样在些小事儿上辩几句的,怕是也新鲜。 倒也不容她对自己的表现回味许久,那些个侍卫做事相当麻利,不过片刻的工夫,她指定的那几具尸体就被搬上了露天的平台,连水盆也端端正正放在了一旁。 众人随着柳砚清的脚步走上平台,看她舀了一瓢水就往尸体上浇,仵作正要出言制止,下一刻便被齐珩昱扯了一把不敢再多言。 她在判断尸体身上到底有多少伤。 齐珩昱自她做出第一个动作起,眉间的川字就没有放松过。 滴水法检验伤口,是他父亲祁孝亲手写进前朝太医院案卷里的巧招儿,原本是用在活人身上的。 皮肤不洁且身上有伤不便清洗的患者,以清水缓滴,水滴在完好的皮肤上会自动流走,滴到伤口处则会停滞不前,以此来判断身上到底有多少细微伤口,好作为佐证来包扎医治。 他后来翻阅过许多典籍,并没有在哪个角落看到过这个方法,想来应是祁孝首创运用的,即便不是,那也并非广为流传的方法,怎么就这么巧,让这个医女用上了呢? 而在齐珩昱心中剖析之时,柳砚清的手也跟着停下 了。 她面前的这具尸体脖颈后方有另外的伤口。 细如银针的创口,若不是特意去找,被掩藏在那流血不止的箭伤之下,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 银针…… 她只觉得喉头干涩,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背对着齐珩昱的眸中泛起一丝紧张来。 现在还不能判断尸体的死因到底是这银针淬毒,还是箭头所致。 柳砚清很想细致些探究下去,但若真要掰开揉碎了查,齐珩昱的嫌疑是洗清了,余下的结果,她怕自己承担不起。 这事儿……不能摆到明面上来说。 她深吸了口气,还好自己刚才叫人把尸体搬出来的时候没有说明是为了检验伤口,待慢慢调整好了呼吸,柳砚清站起身来,转头气定神闲地搁下水瓢: “可以了,我之后会给大人写一份详细的验尸结果,还要多谢几位大哥帮忙。” 齐珩昱眯着眼看她,也并不阻止底下的人把尸体搬回停尸房的动作,直到众人都告退了,他才一步步走向柳砚清身边,瞧着她那双看似镇静的眼睛: “不必写验尸结果了。你现在就来告诉本座,你看出来没有,安国公的尸体上一共有几处伤?” 第9章 凶案现场 一瞬间,柳砚清的后背冷汗涔涔。 “大人说什么呢,安国公金尊玉贵,除去被人害死时的箭伤,身上怎么可能还有别的伤口。” 她强作镇定,笑着仰头回他的话,脚下却因下意识的后退而险些跌倒。 齐珩昱瞧着她失措的样子,一双黑眸深不见底,也叫人难以分辨他的情绪。 半晌,就在柳砚清苦于该用什么说辞将自己刚才的举动搪塞过去的时候,反倒是他先以一种嘲讽的语气松了口: “本座还以为你那么认真查看,是在尸体上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伤痕。那今日绕来绕去,到头来岂非还是仵作先前发现的那点儿东西?” 柳砚清闻言急忙跪地请罪,此时此刻她也只能承认自己的无能,终归好过将尸体上的痕迹全盘托出、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齐珩昱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不耐烦地冷哼一声: “你从今日起跟着镇抚司的仵作上值,夜里我会派齐府的马车来接你,三日内若是还没有什么有用的消息,你也就别回去了,留在诏狱喂蛇虫。” 他拂袖转身,柳砚清反倒因为他这番话松了口气,生怕他想起什么回来逼问她刚才的滴水 法,连连称是将人送走。 虽说要跟仵作一起上值,日日面对那些腐臭发黑的尸体是有些反胃,但现如今想在不惊动旁人的前提下仔细查案,也只有这一个法子。 所以齐珩昱也算是在无意中帮了她一把。 况且他还记得留一驾马车给她以便夜里回府,柳砚清已然十分知足了。 从午后起,她便坐在几位仵作的旁边认真查看卷宗。 仵作所在的公署算不上亮堂,但也比诏狱之类的地方舒坦得多。 在停尸房里忙活了一上午的柳砚清这会儿坐在离窗户很近的位置上,难得地有种想要享受阳光的欲望。 所谓的验尸结果当然没什么好写的,今日的事她便在齐珩昱的默认下敷衍过去,可安国公尸体上那个小小的针孔却好似烙在了她的心上,牵出重重疑云。 “掌药,主子这三日要陪同圣上前往城郊佛陀寺烧香祈福,让奴才来转告您一声,别忘了手里的案子。” 福安径自走进来,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下,微微躬身把齐珩昱交代的话原原本本转达了,再没有看她一眼。 柳砚清微微挑眉,刚好三日,齐珩昱不在,她可以大展身手,可谓天 襄助也。 “我知道了,有劳福安公公跑这一趟。” 她放下案卷起身,正要抬手去扶起仍弯着腰的福安,忽然想起齐珩昱今儿大清早恶狠狠警告她那一句,手一哆嗦,讪讪地缩了回去: “咳,既然大人明日要出门,那公公也快些回去吧,好准备准备换洗的衣裳。” 齐珩昱身边没个女人,这些琐碎起居的事儿一向都是福安做的。 柳砚清一边目送福安退出门去,一边眨眼轻叹一声。 正当年的小伙子,怎么就做了太监,还碰上了那么个阴晴不定的主子,也是辛苦。 这么一想,她倒比福安好得多,起码未来这三天是眼不见为净,说不定还可以在这镇抚司里狐假虎威,借着齐珩昱的名号快些将事情的真相查探清楚。 “你都说了?她有什么反应没有?” 向阳的那间屋子里,齐珩昱慢悠悠地抚弄着茶盏,拨开一片浮在面前的茶叶,漫不经心地问着才进门的福安。 “说了,奴才就按主子吩咐的与掌药说了一遍。掌药她……似乎对主子将要出行的事儿十分上心,另则还有些高兴似的。” 福安细细回忆了一通柳砚清方才的表情,得 出一个结论——掌药十分乐于见到他家主子出门。 齐珩昱嗤笑一声,果真如此: “她若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必不会这样在意我是否出门。平时看着挺灵巧的丫头,却也没多少脑子。 这几日叫寒鸦盯死了她,一举一动,务必事无巨细。” “是,主子。” 翌日清晨,柳砚清被齐珩昱留下的马车送到镇抚司,原本是要直奔停尸房的,脑子忽地一转,停下了脚步。 她怕车夫是他的眼线,想了想便压下冲动,在公署与另一位负责此案的仵作看了半晌的案卷才去,尽量让自己的举动显得不那么急切。 今儿没了那一大帮人的围观,更没有齐珩昱在旁盯着,她动作利落了不少,思绪也清明了许多。 安国公一家的死因确实是箭头上的毒,但脖颈后方的那针孔也出了不少的力。 正是因为银针淬毒封闭了全身的穴位,那暗箭刺伤人体时毒素才能迅速扩散,不过也导致了原本慢慢侵蚀的杀人手法变成了箭头一击毙命。 这前后两招都是费了心思要置他们于死地的,原没有必要这样叠加,可见此案并非一人所为。 “大哥,能否带我到 凶案现场看看?” 柳砚清抬头望向仵作,齐珩昱虽将案子交到了她手里,但名义上她一个医官,查案这种事还是要跟着人家内行人的。 那人倒也没有为难,欣然答应了。 安国公府离镇抚司不远,只隔了一条街。 只是过去迎来送往的钟鸣鼎食之家,不过几日便已落败不堪,难免叫人唏嘘。 柳砚清踢走了大门前的几根枯枝,小心翼翼地揭开镇抚司的封条,推开那扇门,在仵作的指引下走向安国公被杀的书房。 凶案现场保留得还算完整,地上的血迹已经干涸,泛出诡异的黑红色。 四处张望的人却早已没了害怕的心思,她期待着有什么蛛丝马迹能被自己发现,又有些担忧跟着她的仵作会先她一步看到。 小小的一间书房,她足徘徊了有半个时辰,眼前没有用针之人留下的什么大的破绽,原本澎湃的心一点点平稳了下来。 可里里外外又绕了一圈,柳砚清忽然间目光一闪,盯向了书桌的笔架上,一抹本不属于中毒之人会留下的鲜红血印。 她快步走过去,只见笔架下还压着一张皱巴巴的纸,上头是骇人的血字,笔迹同样是鲜红的。 第10章 北雁山 柳砚清将手上的纸展开,打眼一瞧,纸上的小字整整齐齐,也并不是紧急情况下的慌乱之作,明显是字迹的主人特意放血写的血书。 等看清了纸上的内容,她的眼皮开始突突地跳。 这案子牵扯的不是一个两个人,这会儿竟还有了第三个? 满满一张纸,写的全是齐珩昱这些年来大.大小小的“罪行”,想来是预备要参他一本的。 在此之前,皇帝就算怀疑此案是齐珩昱所为,也仅仅是因他与安国公多年不和而起的猜测罢了。 但有了这张纸,性质就不一样了。 而且这张纸明显是安国公被刺死之前匆忙折叠好塞进笔架下的缝隙处的,刚巧印证了皇帝的想法: 安国公手握齐珩昱的罪证,在血书已成、即将上达天听之时被齐珩昱派来的人刺杀在书房,慌乱之中将血书藏了起来、留至今日。 这样一来齐珩昱哪里还能以锦衣卫使的身份自证清白,怕是已因证据确凿被收押待审了。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柳砚清在仵作敲门进来之前迅速将手上的血书折叠好塞进了袖子里,动作飞快地离开了那张书桌。 “柳姑娘,您要不要再去看看其他的 房间?除安国公外,府里还有几房姨太太等,死状与安国公无异。” 仵作不是宫里的人,并不知道她的官衔,齐珩昱也没有特意在镇抚司说过她的身份,只吩咐了是协查,因而他称呼时,仍只叫她作姑娘。 柳砚清回过神来,舔了舔几乎干裂的嘴唇,一副被这血腥的样子吓到的表情,带着歉意摆了摆手: “既大同小异,也就不必多看了。我多少也已经了解了现场的情况,等大人回来自会询问我。咱们今儿就先走吧。” 等两人出了安国公府的大门,她又在岔路口停下了步子,借口说自己想起有些需要到胭脂铺子买的东西,请仵作先回镇抚司,她随后就到。 眼瞧着人点过头、自个儿朝着镇抚司的方向走去了,柳砚清才放下心来,拐进街角的一家胭脂铺。 一直藏在他们身后的寒鸦见状立马跟了上去,镇抚司的仵作知道她是谁,那位柳姑娘却从没见过她。 她只装作寻常前来闲逛的女子,谁知寒鸦前脚刚进门,柳砚清后脚就从胭脂铺的侧门出去了,两人都没注意到对方,等寒鸦发现自己跟丢了的时候,人已经不见踪影了。 甩掉了尾巴 的柳砚清加紧脚步,一翻身上了胭脂铺后的矮墙,一路朝着北雁山走去,不断抄着小道儿,赶在午时之前上了山。 山顶上有一片桃林,眼下尚且光秃秃的,但掩藏不远处的房屋和大片的忍枯藤还是绰绰有余。 柳砚清轻车熟路地拨开桃树枝子往里走,视野慢慢开阔,直到看见嫣红的太阳柔和地停在乌蒙蒙的半空,一点点亮起来,放射出刺眼炫目的光芒。 屋子四周静得出奇,只有一个老者弯腰修剪忍枯藤的身影,听见她跑久了不自觉的喘息声,他也回过头来,笑意盈盈。 ——那老者正是前朝的神医,离国太医院院判,祁孝。 “你这丫头,不是已经进了宫得了官,不好好儿做自己的事,跑来山上干什么?若叫人瞧见了,咱们父女俩可就又要东躲西.藏地过日子了。” “义父!” 听祁孝轻描淡写地指点着她,柳砚清一时间憋闷得很,眼里险些掉出泪来,跑到他身边夺过剪刀: “您把我送下山,难道就是为了让我独善其身、眼看着您去做那样危险的事吗?要不是因为有人和您一样想杀安国公,恐怕现在您已经要东躲西.藏了。” 一口气说下来,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语气并不是那么好,她皱起眉头,叹了口气轻轻挽住祁孝的胳膊。 “我已经长大了,该做什么我都明白。您以后不要再冒这种险。我能进得了皇宫,就能拿下那狗皇帝的命,无须您亲自动手。” “清儿。” 祁孝低低唤了她一声,一双浑浊的眼却并未与她对视,顾自道: “你长大了,义父却老了,不知哪天就会终老在这北雁山上,我这条老命总要死得其所才行。 你说得对,我送你下山,就是让你平平安安独善其身的。 我这一辈子为大离而活,当年眼看着他们攻城掠地、又将我唯一的儿子带走杀死,国仇家恨夙夜难忘。 我知道背负着这些有多难过,所以不愿让你重蹈覆辙。杀那些反贼的事,一并由我做了才好,你只管平安,义父来日便是死也安心。” 柳砚清心中怅然,她自六岁起就跟着义父流落江湖,纵是叛军搜查时最难捱的那段日子,见他也总是意气风发,从没像现在这样将死呀活呀的挂在嘴边。 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她心思一动,反手搭上祁孝的脉搏,转而惊诧: “什么时候的事 ?” 指尖的感觉是浮而散的,犹如树木无根,脉象连三五至而歇,歇而再至,如雀啄食,毫无冲和之气。 柳砚清从未想过,有一天能从如日中天的义父手上把出这样虚散无力的脉象来,他必是知道自己得了无力回天之症,才这样急于一时的复仇。 祁孝不动声色地收回手,爱怜地瞧着身边的人: “月有盈亏,花开有谢,人有生死。这些年我试过不少毒,就是为了取那些反贼性命的。如今也算是派上了用场,就算命绝也无憾了。 这些小仇我来清算,你要答应义父,不可意气用事,蛰伏在那赵国皇帝身边,总有一日能报得了大仇。” “义父既这样说,那就别怪清儿不孝。 我才不管大仇小仇,从今日起,您好好养病,我就听话蛰伏。您若不顾安危下山讨贼,我便也在宫中大张旗鼓手刃皇帝,大不了都是一死,清儿不要眼睁睁看着您被他们发现、拖着老病的身子惨死。” 柳砚清心一横,竟拿出了小时候那般无理取闹的架势来,逼着祁孝放弃在生命的最后玉石俱焚的想法。 就算是要报仇,也得是她来日取了他们的性命送到义父面前来。 第11章 有内鬼? 祁孝瞧着身旁的人露出六七岁时那般无赖的神情来,默然叹了口气,于屋内落座。 是啊,他的清儿已经长大了。 他相信她已经有了亲手报仇的能力,可不知自己还能不能看到那一天,所以才想着在那之前为她扫清障碍,能清理多少算多少。 不过这次原本知道有人与他争杀安国公之后,祁孝就已经打算先行退避,却没想到这聪慧的丫头阴差阳错接手了此案,必是从尸体上发现了他留下的痕迹。 柳砚清咬唇,似是看穿了义父方才心中所想,惆怅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哀求: “义父,我父皇母后皆是死于赵氏之手,我至今记得那般惨状,不想您也如他们一样离开我。您总让我记得自己是大离的公主,可您抚育我十余年,我更应先做您的女儿、保您无虞。 您放心,赵氏那母子二人殒命的日子不远了,只要您好好儿将养身子,我一定不让您抱憾。” 沉默许久后,祁孝无奈一笑,拍了拍她的手,算作应答。 柳砚清会意,松了口气。 可她心里已经在默默盘算着,该如何想办法把义父接下山去。 毕竟这北雁山上寒凉,若是平常也就罢了,如今他有了病,是万万不 能再久居的。 父女二人各怀心思坐了半晌,终还是祁孝催促,柳砚清才恋恋不舍地离了山。 还没等她加快脚程赶回镇抚司,城郊的佛陀寺里,齐珩昱手中的剑已经抵到了寒鸦的脖子上: “你是本座一手调教出来的暗卫,可你瞧瞧你自个儿如今还有没有半点暗卫的样子!消息不灵也就罢了,跟个人都能跟丢了,本座要你有何用?” 寒鸦低垂着头跪在地上,本想辩驳一句那柳姑娘实在是反应敏捷,可一抬眼对上齐珩昱那双冷得让人心惊的眸子,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有伏首认错。 他若想要谁的命,便是千言万语的解释也没有用。 可让寒鸦意外的是,她脖子上的那把剑不过是停留了片刻,连她的皮肤都没有伤及,就被收了回去。 齐珩昱随手把剑一扔,转身背对她: “镇抚司里不养没用的东西,但念你跟随本座多年,你那条命暂且留着。只是往后若再出现在本座面前,就别再想活着离开。” 他说罢与福安使了个眼色,那一瞬间,寒鸦只觉天旋地转。 不知他是真的怜悯自己跟随多年,还是早已经看透了,对她这样的人来说,死亡不可怕,被抛弃才是 真正的死亡。 “主子……” 听她仍要说些什么,一旁的福安急忙上前将人拦下,示意她随自己出去。 “寒鸦姑娘,主子大恩,不追究你几度失职。你再多言就不对了,往后好自珍重便是。” 两人站在阶前,说完这话送走寒鸦,福安越发觉着心惊肉跳。 谁也不知道寒鸦的今天会不会是他的明天,齐珩昱的厉害之处其实不在于他的杀伐决断,而在于他清楚地知道每一个人的死穴在哪里。 除了……除了府里那位一夜之间升任掌药的柳姑娘。 而那头自以为行动得神不知鬼不觉的柳砚清已经回到了镇抚司的公署里,手中把玩着刚才顺便挑的一盒胭脂,与仵作核对着尸体勘验的结果。 “其实若不是柳姑娘提出要重回现场,我也没发现自己漏掉了这许多东西。” 仵作将自己整理出来的最新结果递给柳砚清,示意她翻阅。 柳砚清双手接过,看着看着,才露出的一丝笑意便凝固在了脸上。 尸体上的伤痕与现场血迹的流向比对后,确认致死的箭头出自四棱穿甲箭,安国公系失血过多而亡。 “这不可能,案子里的几位死者都是中毒身亡,毋庸置疑啊。大哥你凭 什么就能认定安国公是失血过多? 而且那四棱穿甲箭……这万不能胡说,否则整个镇抚司都要背上看管武器不力的罪名了。” 她说着瞟了一眼镇定自若的仵作,想从他脸上捕捉出一丝属于说谎者的破绽来。 四棱穿甲箭是锦衣卫专用的特种箭头,前后有四个小钩,将人击穿后并不毙命,只活捉并极尽折磨,直到最后失血过多死亡。 这是诏狱里审问要犯的手段,残忍至极,平日若不是嘴严得撬不开的犯人,那些锦衣卫也是不会用的。 柳砚清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竟有些害怕袖子里那张血书掉落出来。 她到这儿来是为了给齐珩昱证明清白的,而不是找出证据证明安国公的死和锦衣卫有关、和指挥使有关。 这么看来眼前这个人也是奇怪得很,明明是镇抚司里的人,却将这些几乎是在抹黑锦衣卫的说辞写在尸体的勘验卷宗上,岂非指名道姓引皇帝查到齐珩昱身上来? 意识到这一点的柳砚清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那老实巴交的仵作,若她的猜测是真的,那此人就不仅仅是说谎那么简单,齐珩昱身边怕是也已经烂到了芯儿里。 要是真放任如此,他不可撼动的地 位迟早会变成个笑话。 柳砚清倒也不是对那个脾性凉薄、杀人如麻的指挥使大人有什么恻隐之心,只是硬要她选的话,她更愿意看到齐珩昱站在万人之上,而不愿意瞧见赵陵澈亲政。 “这卷宗我先拿走了,等大人回来请他过目才能决定是否保留,我看咱们今儿的勘验就到这儿算了。您随我累了一天,也该歇歇了。” 她说着护起手上的案卷,没给仵作伸手过来拿的机会,一颗心砰砰地跳,盘算着在齐珩昱回来之前,这些东西到底是放在镇抚司里比较安全,还是带回齐府更加妥当。 那仵作的脸色明显变了变,她话音才落,他便赶忙摇头,出口的话却显得咄咄逼人: “柳姑娘,这案子现下不是咱们镇抚司一家的事儿,陛下既也关注着,就该给宫里也送一份消息,没有让你独自把东西带走的道理。还是说柳姑娘想拿小的做好的案卷去陛下那里居功?” “我没有……” “指挥使大人到——” 柳砚清刚要反驳,福安熟悉的嗓音便打断了两人的僵持。 她猛地一捏手里的案卷,也来不及细想齐珩昱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却是头一次觉着见到他就是见到了救命稻草。 第12章 皇帝突发恶疾 “大人!快,我有话要跟你说。” 柳砚清拿着案卷迎出门去,奔到齐珩昱面前,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音量邀他换个地方说话。 齐珩昱眼眸森然,直直看向她: “正好,本座也有事要问你。” 柳砚清自见到他第一面起就不是什么刻意守规矩懂礼数的人,这会儿心里着急,更是连男女大防都不曾想到,看着他不紧不慢的神色,竟就那么上手拉着他往对面他办公的那间屋里走: “负责灭门案的那个仵作是有问题的,他吃的恐怕不止镇抚司的饷银,难保不是旁人将他放在这里想加害大人。” 齐珩昱被一双娇软的手牵起,入耳却是这样如雷的话,他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直到福安小跑着跟上前,探寻的目光落到两人还握着的手上,他才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回,很不自然地放至了背后。 柳砚清满心里都是刚才那个想跟却没跟上来的仵作,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只是晃了晃手里的案卷催促道: “你快瞧瞧他写的,没有一个字儿是向着大人的,若是叫陛下看见这样一份验尸的卷宗,再加上这东西,岂非坐实了你刺杀安国公的猜测?” 她犹豫了一下,瞧着福安 已经把门关上了,这才将袖子里的那叠血书拿出来,一并送至齐珩昱面前。 用不着她多说什么,齐珩昱接过这两样东西扫一眼就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目光落在纸上,刀锋一般,愈加凌厉。 朝堂上想要将他拽下来的人多了去了,可此案怎么会那么巧,所有的证据就偏偏这样合适能栽到他身上来? “福安,负责灭门案的那个仵作什么来头?哪个府里送上来的人?” 能把家里的侄儿妻弟送进镇抚司当仵作的,无非是两类人,一是想攀附齐珩昱的,二是不自量力想要在他身边安插眼线的。 可仵作这种活儿到底是最末等的,能有什么机会真的近到他身前来? 所以这么些年,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手底下有这么群人,却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彻查,谁知今日的问题还真就出在了仵作的身上。 福安闻言迅速在脑子里搜罗了一遍,但兹事体大,他的回话也并没有多肯定: “奴才只记得他仿佛与太后沾亲带故,来时是从国舅爷府上出发的,不过应当也就是远房表亲之流。主子稍等,待奴才前去细细盘查了卷宗、确认他的身份。” 太后?看来此人便是那不自量力的第二种。 齐珩昱冷笑一声,颔首表示同意他去细查。 而后把手里的纸条和案卷搁在桌上,手掌朝下压住,思索了半晌,才重新望向柳砚清。 她这半天还十分紧张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见人看过来,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站直了身子: “大人刚才说,有什么事情要问我的?” 齐珩昱愣了一下,旋即微眯了眼,回首坐在了案前的圈椅上: “没什么,今日之事你不许再跟任何人说,倘若让本座知道你透露了半点消息出去,你应该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经此一事,他倒也觉着这丫头留下来兴许还能有些正经用处,再者他今儿也实在是没有旁的精力再去逼问她去了哪儿、见了什么人。 柳砚清悬着的心放下来,听罢他这话却是十分不服气地点了点头。 这个男人来日怕是浑身都死了,也只有嘴还是硬的。 平心而论,今天的事儿若是没有她眼疾手快兜下来,他哪里还能这样气定神闲地坐在案前闭目? 不感谢她也就罢了,还出口就是威胁,真是半句好话都没有,谁只要沾上他,就必会与他相冲倒霉。 怪不得人家都叫他太岁。 就在两人相对无言,横竖都看对方不顺眼的时候,只听镇抚 司大门外头似乎有侍卫在跟什么人争执。 柳砚清回头蹙眉细瞧,分辨了许久,确定外头传来的声音不是别人,正是这会儿应该在太医院抓药的菀橙。 侍卫拔刀的声音惊了她一跳,旋即也顾不得与齐珩昱请示,匆匆忙忙就跑出去查看。 菀橙眼尖,瞧见她出来,忙挥手唤道: “掌药,快随奴婢进宫去!陛下突发恶疾,头痛难忍,太医院的大人们都束手无策,正巧奴婢在旁,陛下便差奴婢来请您。可方才走得忙忘了要个手谕,才让几位大哥疑心奴婢是擅闯镇抚司。” 见她气喘吁吁、语气急切,柳砚清忙过去就要跟着走,却被背后传来的声音喝住了。 “本座说没说过,灭门案侦破期间,柳姑娘就待在齐府和镇抚司里协查!以往没有她的时候也没见太医院那帮老东西如此不中用,更没听说皇帝因为无人瞧病而出过什么岔子。 如今这是怎么了?偌大的一个皇宫,竟还离不开本座身边的一个丫头了?” 柳砚清回头瞧他,满眼愤懑,她几时成了他身边的丫头? 她现在不想掺和他们君臣之间的恩怨,好不容易能在宫里做个官、能近皇帝的身,可别在他府里待了几天就功亏一篑 了。 “大人,我本就是宫中掌药,给陛下瞧病那是应当的。你放心,耽搁不了多少时间的。再说若是旁人来请也就罢了,他们推我身边的菀橙前来,要的就是我因怕她不好交差而不能拒绝。” 强压下心中的烦躁后,柳砚清缓缓行至齐珩昱身侧,说完这些话又偏过了脑袋,踮脚凑到他耳边去: “方才那事比陛下恶疾突发还要紧急,我进宫去探探口风也好。 你若是不放我进宫,以陛下的心思缜密,必然会知道咱们已经查出了什么不能说的。到时候怕就不是让菀橙来请我,而是捉拿了。” 她说罢退回身来,瞧了齐珩昱一眼,扶上菀橙的手臂就要上马车,不出所料的是他这次没有阻拦,转而却警告菀橙天黑之前务必将她带回齐府。 稳稳上车后的柳砚清呼了口气,眉梢带出了丝浅浅的笑意。 看来她已经摸清了齐珩昱的脾性,不过就是个嘴上不饶人的家伙,真讲什么道理,他是能听进去的,不过面上不会承认服软就是了。 马蹄一路疾驰,绕过大半个永宁城后直驶入了皓月宫,柳砚清微微讶异,不知那赵陵澈是犯了什么要命的毛病,竟连觐见时步行入长巷的礼法都不用她遵守了? 第13章 案子查得怎么样 而随后,菀橙递过药箱便垂首立在马车旁的动作更是让她疑惑。 “你不随我进去么?” “回掌药,陛下吩咐了,只要把您接进宫就成,这会儿不让奴婢进去。” 菀橙是自小被送进宫的,主子吩咐什么便听什么,从来不会提出异议,更不会觉着主子的哪句命令不对劲。 柳砚清见她这副样子,便也不再多问什么,接过药箱顺着她的话往偏殿里走,只见整个屋里都没有近侍的人,空空荡荡的,唯有赵陵澈斜倚在榻边闭目养神,未着朝服,甚至没有冠发。 “臣柳砚清拜见陛下。” 她福身过后没听到回音,谨慎地抬眼,发觉赵陵澈的模样实在是不像菀橙先前说的突发恶疾、头痛难忍,瞧着反倒精神头很足,睁眼看向她时嘴角还噙着笑意。 “几日不见,你这身份倒是变得有些快。” “托陛下洪福,您龙体安妥,太后才赏臣一个官做。只是方才听臣屋里的女使说陛下今儿个又头疼了,臣心急如焚,匆忙便赶来了。” 在齐珩昱身边住久了,看着他底下的人溜须拍马,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柳砚清倒是也能信手拈来、说得不紧不 慢。 但下一刻,赵陵澈忽然起身逼近的动作却着实将她吓了一跳,禁不住后退半步,眸中锋芒一闪而过。 “别怕,朕就是想问问你,那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他走过来只在她面前停了一瞬,也不知瞧没瞧见她刚才的眼神,顾自抬手理了理散乱的头发,竟走至桌边亲手去倒茶啜饮了起来。 这下饶是柳砚清再愚钝也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合着现在一国之君想见什么人、问什么话,也还得用这种不入流的装病的手段。 她强忍嗤笑的欲望,转而想起自己先前在镇抚司与齐珩昱说过的话,面上故作懊恼: “陛下原是为这事儿叫臣来的,只可惜那齐大人为人太过谨慎,臣虽住在他府上,但每日也难见面。随同去镇抚司也不过听些无关紧要的案情,他哪里肯将什么话都说与臣听。想必在防着臣是陛下身边的人呢。” 赵陵澈闻言,将手上的茶盏搁下,直直盯着她,仿佛迫切想要洞穿真假: “他防着你是朕身边的人……可朕怎么听说,你已经与他共度过一夜了?” 柳砚清猛然抬头,这话是该传出来,但这么快就传到了宫里, 是她万万没想到的。 瞧见他的目光后,她颤颤跪地,摆出无辜的神情来泫然欲泣: “陛下明鉴,臣虽夜半进过齐大人屋内,但绝无半点逾越。 齐大人他向来傲慢自恃,知道臣是陛下看重的,便出言也要臣服侍汤水,臣虽不愿,但更怕在他府中惹恼了他,来日再不能为陛下瞧病,只能委身去他屋里做些女使的活儿,他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能支使支使陛下身边的人罢了。” 她一副夹在他们君臣之间不知所措的样子,把一切都推到了齐珩昱身上去,又句句不离她是宫里的人、是皇帝的人,倒是让赵陵澈很是满足、怜香惜玉起来了: “行了,你不过委屈几日,朕告诉你,过不了多时你就能风风光光回宫来,到时候你做朕的近侍女官,没人能支使得了你。” “陛下此话当真?” “天子无戏言,那齐珩昱蹦跶不了几日了。你在明处他能防着,暗处的人他岂能防得住?” 柳砚清还想趁机探听些什么,但赵陵澈也不愚笨,点到为止只为安慰她罢了,余下的话半句也再撬不出来,只是吩咐她好生在齐府住着,来日可期。 直到 退出皓月宫,柳砚清心里也仍旧放不下他最后说的那句。 暗处的人,莫非说的就是那仵作? 天色还早,但她怕背后有皇帝的尾巴,没有急着再到镇抚司去找齐珩昱,而是当即就带着菀橙回了齐府。 赵陵澈身边都是齐珩昱的人,这一点她当日在宫中时就已经见识过了。 可齐珩昱身边也有赵陵澈的人,倒是让她心中有些讶异。 再加上那人竟在暗处,连府中夜半齐珩昱跟谁在一起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怎能叫人不怕。 柳砚清坐在妆台前,目光落到一旁替她整理药箱的菀橙身上,带了几分疑虑。 镇抚司的事儿若泄露出去可以推到那个仵作身上,府里的情况这么快就传到皇帝的耳朵里,她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日夜都跟着她的丫头。 “菀橙,我看你年纪虽小,但这名字却是与蔚白姑姑从了一辈的,进宫有些年头了吧? 听说陛下还做太子时,与齐大人关系好得很呢,那你知不知道他们两个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桌边的人一愣,歪了脑袋思索片刻,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摇了摇头: “奴婢虽是自小就进了宫的,但早年 一直跟着太医院的嬷嬷打杂,与东宫隔着十万八千里,掌药问的事儿倒是真不太清楚。 不过么,宫里无非就是为争权夺利,那些话本子里说的,皇家亲兄弟都自相残杀,年少时关系要好又能怎样。” 她离了那宫墙,话倒是多了起来,柳砚清若有所思,接着试探道: “那你总该从小就认识那二位了吧?若要你选,陛下和齐大人,你更愿意跟哪个?” 没想到菀橙神色大变,急急回头看了一眼,见院儿里没人,才压低了声儿回她: “掌药,这话如何说得!咱们不过是吃些饷银活命罢了,跟哪位主子又能怎样。” 她只觉得掌药今日奇怪,宫里谁不知道陛下和齐大人现下的关系紧张得很,做奴才最忌讳的就是无端站队,尤其是现在这样的局面,说错一句话被主子当成某人的细作处死都有可能。 但柳砚清却会错了意,过于谨慎地将她这句话解读成了吃谁的饷银为谁办事,正要张口再问,却被小跑着进来的一个前院儿有些眼生的小太监打断了: “指挥使大人从镇抚司捎了信儿回来,一个时辰后请掌药往大人的卧房去。” 第14章 再给寒鸦一次机会 柳砚清与菀橙对视一眼,摆了摆手示意那小太监自己知道了。 她没猜透齐珩昱这是什么意思,就算急着听她今儿在宫中见闻,也没必要大张旗鼓叫自己晚上去他卧房里。 她藏着掖着故意让风言风语流出,可也没想把传言中二人的关系过了明面儿啊。 回头见菀橙已经因听到这些而不好意思似的低眉做起了旁的事,她也不便再提起刚才的话,只伸手卸下奔波了一日有些松的钗环,重新挽发。 这一个时辰里,柳砚清如坐针毡。 好不容易等到前头有消息说齐珩昱回来了,她只急急披了一件风衣便往他屋里走,一进门,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瞧着那人从来如狼鹰一般的眸中竟难得地带了丝疲惫。 “过来坐。” 他身上的官服还没来得及换,四爪金线的蟒昭示着主人不凡的地位,柳砚清紧绷了一天的心却在他面前稍稍放松了些,微微牵起唇角。 能与齐珩昱在私宅里面对面坐下的人,怕是也不多。 “大人这样将我叫来,你我的关系怕是不出明日就得被人里里外外编排个遍。” 齐珩昱轻笑:“你在乎吗?” 柳砚清不置可否 ,弯了弯眉,直入主题: “那仵作一定是有问题的,陛下手里也不知已经有了什么证物可供栽赃大人,我看他今儿是胸有成竹。你若是不快些想对策,怕是不好应付。” 她急得很,齐珩昱却又吊儿郎当地开始反问: “有句话我一直没问过你,你是如何笃定这是栽赃?万一人真是我杀的呢?” “小女不管大人是否杀了人,我唯一的目的是帮你洗清嫌疑,人是不是你杀的其实不重要。在我这儿,是也不是。” 随后半晌无言,就在柳砚清疑惑地抬头想问他为什么不接话了时,面前突然被递来一粒散发着微苦气味的药丸。 “你不是想为我所用吗,吃了它,给本座表一表你的决心。” 见她不动弹,齐珩昱顺手将药丸放到茶盏旁的瓷碟上,又推给她: “你是医官,这是什么想必不用我多解释。你只要知道这东西除了我无人能解,你若是背叛我,最终只能落得一个下场。当然了,好好儿跟在我身边,我也自当时刻保全你。” 这丫头在这几日表现得太过乖顺忠诚,他反倒觉得有些被动了。 她的心思和能力已过了他这关,看 起来与他父亲千丝万缕的联系也让他想要将这个人留在身边。 唯独那种难以完全将她抓在手里的感觉让齐珩昱觉得很是烦躁,他迫切地需要一种方式来让自己心安。 柳砚清端起那瓷碟,犹豫了片刻,将那粒小小的药丸放进口中,也没管他递过来的一盏茶,就那么生咽了下去。 “这下大人总归该放心了吧?” 齐珩昱见状朗声一笑,放下手里的茶盏,靠回椅背上: “我歇一会儿,你就坐在那里。” “那仵作……” “福安会料理。你自个儿看着些,不到子时不许出这个门。” 他似乎心情大好,说话时也并没有再用那种极冷的目光看她,话音落下之后便轻轻闭目,不再多言。 药丸的苦味在嘴里蔓开,久久没有消散,柳砚清无奈地瞧着他自顾自睡去,忿忿起身,百无聊赖地站在窗户旁揪糊窗纸的边儿。 一抬眼的工夫,她忽然瞧见窗外有个黑影闪过,先还疑心自己是眼花了,拉开窗户定睛一瞧,只见不远处有白鸽振翅,紧跟着便是一个黑衣长发的身影消失在了屋后。 “大人!大人!” 柳砚清慌忙折身回到桌边去唤 齐珩昱,顾不上看他睁眼后明显不满的神情,指着窗户问道: “你屋里这窗户朝后通到哪儿去了?我……我刚才看着一个人从那儿跑了,要不要着人去追?” 齐珩昱微微皱眉:“屋后有暗卫,苍蝇也飞不出去的。” “可是我刚才真的……” “寒鸦求见主子!” 门外一道低沉冷冽的女声打断了柳砚清几乎可以称得上聒噪的辩解,齐珩昱瞄了她一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悦,也不知是因为她还是因为寒鸦。 他虽已经叫福安将寒鸦从暗卫除名,但只收缴了她的腰牌,因今日混乱也未与旁人公示,所以她此刻进齐府毫无阻碍。 “你先回灵均堂去。” 柳砚清听他突然改了主意要放自己出去,有些愣怔地点了点头,出门时与立在外头的寒鸦擦肩而过,好奇地偏过脑袋看了她一眼,心中霎时警铃大作。 ——这个寒鸦分明就是她刚才在窗边看到的那个影子! 可她到底是什么人?来无影去无踪,不过一眨眼,就从屋后出现在了门前? 总觉着哪里不太对劲的柳砚清刚要折返,一回头就对上了齐珩昱的眼睛,在对方明显是要她快些 离开的逼视下,讪讪地转了回去。 身后,寒鸦被齐珩昱叫进屋内,“砰”地关上了门。 “你还回来做什么?本座不是说了,你若再出现,就没有活着的可能了。” 寒鸦一双如潭水般的眼睛盯着齐珩昱,闻言也不惧怕,平静地回道: “属下知道镇抚司容不得半点错处,先前让主子失望了,本该就此消失不招您心烦,但思来想去还是不忍。您放属下离开之后,属下重走了柳姑娘从胭脂铺出去的路,有些新的发现想说给您听听,以期戴罪立功。” 齐珩昱负手而立,仅听罢这一句,心下就波澜四起,颔首示意她说下去。 “主子还是跟属下来一趟吧,属下已知会过福安公公在门口备了马。” 寒鸦跟他时间不算最久,但除了这次有所失误,往常做事都是细致的。 齐珩昱思索片刻,也不知是真的想再给她一次机会,还是这样急切地想知道柳砚清从胭脂铺出去后做了什么,随即就顺着寒鸦的话随她走出齐府的大门。 他翻身上马之时,另一匹马背上的寒鸦紧随其后,在他身侧露出一瞬不可捉摸的神情,但很快又恢复了漠然。 第15章 栽在女人手里 两人原本并排前行,快到寒鸦所说的那间胭脂铺的时候,她忽然将手上的缰绳一松,顺势翻到了齐珩昱的马背上,斜靠着他的胸膛坐定。 “放肆!” 齐珩昱因她的动作一惊,见她紧紧贴上自己,脸上随即露出下意识的嫌恶,一面怒斥一面放手想要下马。 可寒鸦却不肯放他走,双手缠上他的腰腹,一副痴情相: “打从我进镇抚司的第一天起,主子就教我断情绝爱。可人心肉长,哪里是那样好断绝的? 这些年来我以为我是您身边唯一的女子,多少会跟别人不一样些,可您怎能为了那样一个不知来由的野丫头将我赶出去!” 齐珩昱的神色愈发难看,猛然间想起福安这会儿应该在镇抚司替他料理那个仵作的事儿,这寒鸦方才说已经与福安知会过了,现下看来必定是诓他。 他没想到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人竟对他存了这样的心思,他对情爱向来是愚钝的,于他而言那是人世间最没有用的东西,便也想当然地认为他身边的人也该如此,却忽略了一个豆蔻少女与他日夜相对时暗生的情愫。 他有些懊悔今日随她出来的鲁莽,却更因身上的人 近在咫尺呼出的热气而感到不适。 腰间的那双手比寻常女子少了几分柔软,此刻在齐珩昱心里更是如烙铁一般。 他烦躁地将她从自己身上扯下去、朝地上一摔,而后自个儿也离开受了惊的马儿,徒手将寒鸦制服在一棵老树旁,毫无怜香惜玉。 “本座将你赶出镇抚司,是为你办事不力、消息不灵,与旁人没有半点关系!原本是不想要你的命,你却得寸进尺,今日本座就让你知道什么该想、什么不该想。” 方才出来得着急,齐珩昱腰间常佩的那把绣春刀也没来得及带,此刻手边没有家伙事儿,但他那双手一使力、也依然叫寒鸦痛得几乎窒息。 可她仿佛已经完全不在乎生死了似的,这样的情形下,竟还笑得出来: “主子,您就是太过自负,才会落得今日的下场! 您以为您了解我,想以此惩罚我,却不知道眼睁睁看着她能伴您左右,这比死都难受。 不过您放心,我已经向陛下求了恩典,他来日会给您留个全尸、让我与您合葬的。” 齐珩昱掐着她脖子的手突然一滞,难以置信地与她对视。 寒鸦此刻倒很坦然了,不过还没等她再 说什么,两人周围便窜出来二十余个带刀的黑衣人将他们团团围住。 饶是齐珩昱再功夫了得,没有趁手的武器,只靠拳脚与这帮人对峙,终究也没撑过多久便被其中一个踢倒、很快拿绳将他缚住。 直到赵陵澈从不远处的马车上下来,他才彻底明白,自己向来谨慎,今日却在一个女人身上栽了跟头。 “齐卿,一生得这样一位红颜知己、为你痴心,到死都想着与你同衾同穴,你倒也不枉为人了。” 齐珩昱闻言抬起头,舔了舔唇角的血,看向赵陵澈喜不自胜的脸、还有寒鸦立在一旁空洞的眼神,冷笑道: “臣是否枉为人倒不得而知,但陛下这种趁人之危的手段是否太过卑劣、枉为帝王啊?” 赵陵澈对他的质问充耳不闻,趁人之危只是手段,他从不以为耻。 要紧的是他那把龙椅能不能坐稳,至于用什么手段坐稳,谁在乎呢。 这种连豢养几个侍卫都要躲躲藏藏的日子,赵陵澈受够了。 他的目光变得幽深可怖,转身一挥手,示意黑衣人将齐珩昱带走: “传朕口谕,昭告天下。 锦衣亲军指挥使齐珩昱居功自傲,敢悖天常,不知覆 露之恩,善妒善嫉残害老臣、误我朝纲。今人证物证俱在,着收押天牢。另外南北镇抚司一干人等一并禁足待审,任何人无诏不得出。” 而齐珩昱被塞进马车之时,咂摸着他那句“人证物证俱在”,不由得想到今日被他召进过宫里的柳砚清,黑眸一闪,心中掠过千层浪。 难道真如寒鸦所说,是他太过自负? 只可惜,能背叛他却全身而退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是夜,齐府灯火通明,柳砚清坐在灵均堂的主屋,听菀橙将赵陵澈的口谕原原本本复述与她,一时间如雷轰顶。 “齐大人此刻已经被收押至皇城天牢了,倘若还在诏狱,说不定福安公公还能有些法子,可现在……恐怕不太好办了。” 菀橙瞧着柳砚清脸色不好,把情况说明白后也没敢多言。 虽然自家掌药看着与那齐大人关系不是很好,但说到底这个官职还是因他而得的,要是齐珩昱失势,她们主仆二人不知能不能平安。 “菀橙,镇抚司的人出不来,但我知道角楼处有一小门,应该可以进去。不过进去了再出来也不容易,要想神不知鬼不觉,需得助齐大人脱险之后随里头的 人一同解封才不会引人注目。” 柳砚清说着,视线扫向菀橙,旋即缓缓坐直了身子凝视着她: “咱们能安稳坐在这里也是仰仗齐大人,他提携咱们,咱们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有隔岸观火的道理。 可我明面上到底还是宫里的人,今儿又才见了陛下,不便出头。所以想让你进去与福安见上一面,告诉他接下来该怎么做。” 她这半晌想了许久,白天见赵陵澈的时候自己已经将话说满了,俨然一副屈居齐府的架势,这会儿若是站出来为齐珩昱洗刷冤屈,恐怕平白叫那狗皇帝怀疑。 而且现下还不能确定菀橙到底是不是赵陵澈安插在她身边的人,或许让她去镇抚司见福安、把她暂时困在镇抚司里,是最好的办法了。 倘使她进了镇抚司之后,赵陵澈不受影响仍能探得里外消息,那便能洗清她的嫌疑,也算是一举两得。 菀橙心里紧张得很,压根儿就没听出柳砚清话里话外的提防和试探来,只觉她说得有道理。 自己虽畏惧齐珩昱,但这齐府住着确实要比宫里舒坦多了,覆巢之下无完卵,想着往后的日子,不假思索便点头答应了要去。 第16章 待审 南镇抚司·子时 福安立在公署门前,一双手被汗浸得几乎湿透。 自听说齐珩昱被带走后,他便想尽了办法要出去。 可这院儿里现在虽然看不见皇帝的人,但整个镇抚司外头已经被围得铁桶一般,连只苍蝇都别想飞出去。 好在先前那个仵作已经被他锁进了密室,赵陵澈口谕里所说的人证物证俱在大概是没什么底气的。 只要他想办法在宫里提审他们众人之前偷偷解决掉那个仵作,一切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不过眼下的情况要让一个大活人消失谈何容易,他在门前站了半晌,春风微寒,福安却觉着心里有一团火在烧,不知如何能灭。 一筹莫展之际,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便是菀橙刻意压低了的气音入耳: “福安公公,福安公公!” “菀橙姑娘?你……你怎么进来的?” 福安诧异地回头,借着月光瞧见墙边钻出来的那个豆绿色的身影,转而想起什么来,慌忙挥手将她撵进屋内,自个儿也紧走几步进去关上了门。 “外头都是陛下的亲信,你一个姑娘家如何躲过了他们的查探?” 菀橙长舒了一口气, 拎起手里的食盒给他看: “我从角楼的小门进来的,他们肯定不知道有那么个地方。掌药说了,齐大人被带走才不久,陛下可用的人不多,必然还没有细细盘查镇抚司里有些谁,到时候要有人问,我就装作之前来给你送晚饭、一直没出去的。” 掌药…… 福安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这个人来路不明,在主子心里似乎是被怀疑的。可他没想到在这样毫无办法的时候,竟是她最先使人来瞧他。 “公公,我脑子笨,怕一会儿忘了掌药交代的事儿,就先说给你听。她要你先看好了先前那个与她一起查案的仵作,千万不能让陛下单独提了他去。” 菀橙一边说一边翻出柳砚清写给她的纸条,抚平了,低声与福安复述起来,末了,又补充道: “对了,掌药今日原本是在大人房中的,她说后来是有一个黑衣女子突然闯入要见大人,她才回了灵均堂。 她怀疑那女子与陛下有关,公公若是能想起来大人身边有什么女人,也可以据此回忆以备不时之用。” 倒不用她多说,福安眼前立刻就浮现出他送寒鸦离开城郊佛陀寺的时候,她眼中悲伤 又决绝的神情,现在想来那怕是背叛前夕的苦痛,而非离开主子的不舍。 难不成是她恼羞成怒投靠了皇帝? 毕竟要说齐珩昱身边有什么女人是对他了如指掌、亦能让他稍稍放下戒备的,除了寒鸦,他还真不知道第二个。 当然,在主子心里,她,他们,不过都是跟了多年的物件罢了,所以才甚少防备吧。 福安不齿她这样的行为,一时间恨得牙痒痒,只对菀橙稍一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不多时,许是外头的事安顿妥了,黑衣人便三三两两进来盘问。 领头的那个知道他是个太监,打从一进屋瞧见他与菀橙二人,就神色轻蔑,出言不逊: “咱们还以为镇抚司里顶多是阳气不足,没想到除了阉人,还真有漂亮姑娘啊。知道的事儿都好好儿交代,哥哥们绝不亏待你。” 他说着就越过福安伸手去够菀橙的胳膊,吓得人连连后缩,他却笑得愈发欢喜。 方才他说那话时福安就已经蹙起眉来,此刻见他竟还要对菀橙动手,立马挡在两人中间,随手一抓桌上的茶盏,准准砸向他的脚踝处。 待人吃痛站定不再靠近,他才缓步向前,把菀 橙护在身后,平常刻意压着的嗓音也变得尖利: “且不说指挥使大人如今只是待审,就算镇抚司真易了主,也轮不到你们这帮见不得光的腌臜东西指手画脚!这姑娘是太医院入了籍的女使,归司礼监管理,谁敢动她,便是不尊圣上、不尊太后!” 圣上和太后的名号于这帮人来说还是有用的,那想要轻薄菀橙的人虽嘴硬,也再没了旁的动作,只气急败坏道: “只是待审?镇抚司的仵作早已将齐珩昱的罪证交给圣上了,咱们现在就是要押你这阉人跟你主子一块儿候审赴死去的,你到黄泉路上再护你的主子去吧!带走!” “呵,此案的人证仵作可还在我手中,你们现在将我带走,没有人证物证,光凭一张嘴就想给我们大人定罪,难道是要给陛下安上一个糊涂昏君的帽子吗?” 众人一个愣怔,面面相觑。 赵陵澈只教他们这样说,却似乎确实没有告诉过他们,镇抚司里的这些人哪个是有用的、哪个是无用的。 “麻烦诸位回宫去请示陛下,就说关于此案,奴才与仵作有话当庭对质。” 福安看出他们的犹疑,转而将腰板挺得十分 直溜,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瞧着对面的人。 也不知是不是齐珩昱身边待久了,他死盯着他们时,那眼神竟也让人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领头的人望着他,片刻后忿忿朝后挥手:“去给陛下回话。” 直到黑衣人退出房门,静默半晌,菀橙的心里还是砰砰直跳,再看向福安的时候,眼中竟含了一汪泪。 福安提着的那口气松懈下来,转头看见她的模样,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正欲开口安慰的时候,却见她扑上来死死抱住了自己,“哇”地哭了出来。 他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手脚都僵住了,愣愣地等菀橙哭过、情绪平复了,主动松开抱着他的手,他才抬起袖子微微颤抖着擦了擦汗。 好在不等两人咂摸过这尴尬的气氛来,宫中的回话就已经送到: “着缉拿指挥使近侍福安、镇抚司仵作王氏进宫,押入悬日宫正殿,等陛下亲审。其余人等继续禁足镇抚司,非提审不得出,眷属不得探望。” 福安活动了几下手腕,默默捋了一遍菀橙刚才转达给他的那些话,递给她一个教她安心的眼神,随后才拿了密室的钥匙随黑衣人一同出了门。 第17章 无错可认 悬日宫正殿内,赵陵澈端坐龙椅上,安顿了史官执笔在侧,趾高气昂地看着下首被迫跪在地上的齐珩昱,一时竟有了即将大仇得报的蠢蠢欲动的兴奋感。 齐珩昱是什么时候就不再对他行跪拜礼了? 是自己把锦衣亲军交到他手里的时候么? 或者更早,在他还是太子的时候,齐珩昱的身子虽跪下了,可那颗心,怕是从始至终就没有低伏过。 赵陵澈收回思绪重新看向齐珩昱,渴望从他此时此刻的脸上看出一丁点儿属于人臣的畏惧或是敬仰之色。 但遗憾的是,他手脚被缚,目光却依然如火如炬,仿佛他才是这悬日宫的主人,而赵陵澈才是狐假虎威的小丑。 “齐卿,你我十几岁相识至今,朕扪心自问待你不薄,你今日认个错、辞了官,朕便既往不咎,放你离开永宁城,你看如何?” 他竭力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个皇帝一般、想对齐珩昱显露出居高临下的恩赐,而往常那种非手足无措的商议。 齐珩昱闻言,扫视大殿一周,淡淡将目光落到那把龙椅上,嗤笑道: “陛下何出此言?一来臣无错可认,二来先前臣要辞官,是陛下难拂众人之意、 不得已又将臣留用,如今怎么成了是臣的错了?” “你无错可认?那仵作的密报明明白白写着,安国公系因失血过多而死,凶器正是锦衣卫独有的箭!朕听闻齐卿治下有方,若无你的授意,锦衣卫里有哪一个敢擅自在永宁城里杀人的!” 赵陵澈没得到想要的低眉顺目,气急败坏站起身来拿手指着他,几乎口不择言。 齐珩昱缓缓看向他伸出来的那只手,神色一变,语气却愈发平静: “仵作的密报……呵,臣如果真的治下有方,那么陛下今日就不会听到这些荒唐的话。事实如何,等福安到了,陛下与咱们众人当庭对质便可知一二。” 两人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之际,大殿的门忽然被推开,四个黑衣人一左一右押着福安和那王姓仵作走了进来。 福安一抬眼瞧见主子被人以跪姿捆缚着,眉心一拧,望向赵陵澈的眼神中添了几丝不满,草草躬身: “奴才福安见过陛下。” 而一旁的仵作哆哆嗦嗦,却几乎是五体投地: “草民王立叩见陛下,陛下万岁。” 福安瞥他一眼,心道这家伙在镇抚司当差、风风光光的人不做,偏要来做这宫里见不得光 的狗,只恐来日连自个儿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赵陵澈轻咳一声,坐回龙椅上,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 “王立,就是你上书与朕,揭发齐珩昱暗害安国公、锦衣亲军草菅人命的?” “回陛下,正是草民。先前草民负责安国公灭门一案的尸体勘验,原本定了是中毒而亡,今日掌药大人忽然说要重回现场去看看,草民这才也跟着重新验尸,从伤口形状发现了其中蹊跷。” 他话音才落,福安猛地抬头,厉声责问道: “掌药查案虽是陛下应允的,但并未知会镇抚司,因而上下皆只知那位是指挥使府上的柳姑娘,你为何脱口便称掌药!” “这……草民家中有人在内宫当差,自然认得掌药大人。” 王立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看向赵陵澈的目光却带了一丝求助。 齐珩昱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神情,就在福安正要反驳掌药的名号是出宫后才封的时,他微微蹙眉递过去一个眼神,后者立刻会意,将嘴边的话咽了进去,静听那人接下来又要说些什么。 赵陵澈眼中闪过不满,别了王立一眼,却还是帮着掩了过去: “四棱穿甲箭是朕亲赐锦衣卫及镇 抚司的,平日应由神机营看管,旁人不可能拿它去杀人。况有人证在此,齐珩昱,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齐珩昱见他只说人证,并未提及柳砚清今日给他的那封血书,心中划过一丝异样,惊觉自己此刻想的不是如何脱身,而是松了口气,感叹柳砚清并非皇帝的细作。 福安见主子没有接茬儿,有些着急,依着菀橙告诉他的,抢先一步回禀道: “陛下答应奴才当庭审理,那便该听听此案此人的重重疑点,恰巧奴才今儿瞧了那尸体几眼,有些发现与王立相悖。” 赵陵澈背地里不在意自己用什么手段做什么勾当,但坐在这悬日宫里时,却是异常在乎帝王威严、一言九鼎。 再加上他今日太过自信,以为必能扳倒齐珩昱,便叫史官也随同前来记录办案,于是心中虽然不悦,但也只得颔首示意福安说下去。 在齐珩昱有些诧异的眼神中,福安开始不紧不慢地复述柳砚清那张纸条的内容。 “如果尸体上的伤口真如王立所说,是安国公活着的时候被四棱穿甲箭击伤,而后失血过多,那么因为活人的血液流动,伤口周围应该是扩散状的。 但事实是,那四 棱穿甲箭的形状是安国公死后,有人故意执箭刺入。那时尸体已经僵硬,再加上安国公的死因是中毒,周身血液已呈不可流动的青黑色,所以伤口便局限在击穿的地方,既无撕裂,也无扩散。 陛下如果不相信奴才所言的话,大可以请来天牢中的仵作、甚至太医院的诸位大人一同勘验尸体。” 赵陵澈的神色僵住,不敢置信地看向这个平平无奇的小太监,在他的逼视下,竟不得已一挥手,叫人去唤医官仵作一同前来。 可在等待众人进宫的时候,那王立却突然发了疯似的挣脱侍卫的押解,一边叫嚣着福安是满口胡说,一边生扑向他,几乎要扯住他的衣领。 福安眼底有寒光掠过,却似乎很是满意他现在的举动,趁机一抬手死死掐住王立脖颈后方的穴位,指甲几乎都要嵌了进去。 就在大殿上乱作一团、侍卫着急忙慌去分开两人的时候,王立忽然没了声息,斜斜歪倒在地。 赵陵澈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惊了一跳,坐在上头舔了舔唇,看着等待自己命令的侍卫,静默了半晌才恢复肃然的口吻,正要质疑福安杀害人证,却听原本昏死的王立又慢悠悠开了口。 第18章 赌一把 “国舅爷,国舅爷!” 赵陵澈已经伸出去的手指立刻停滞,像触电一般缩了回去,望向眼神已不甚清明的王立: “什么国舅爷,你在胡说什么?” “恭喜国舅爷除掉了安国公和沈斌,这下把齐珩昱拉下水,赵国就是国舅爷一人独大了。爷……您,您可别忘了答应我的宅子啊。” 齐珩昱眯起眼,饶有兴味地看着几乎笑得流出口水的王立,收回目光后唤了一声“陛下”: “看来臣还真是治下不严呐,镇抚司里的人竟心心念念要坑害臣。陛下为了安国公和沈将军之死大动肝火,如今臣也险些蒙冤,您不为臣讨个公道么?” “谁知这厮是不是磕坏了脑袋,大殿之上胡说些什么!” 赵陵澈凝眉,有些紧张地看着再次歪倒的王立,语气愈发不善。 “也是,国舅爷是太后的嫡亲兄长、陛下唯一的亲舅舅。兹事体大,可得好好儿查查,别是什么人想一石二鸟,同时栽赃臣和国舅爷吧。” 齐珩昱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绳子,随即听到已经勘验过尸体的医官和仵作进来的声音,想了想没再多言,就以这样的姿态直视着众人 。 几位资历老的医官和仵作打从今日听闻齐珩昱下狱的消息就一夜没睡,知道赵陵澈要重审此案的时候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等着传唤入宫。 而此刻瞧见齐珩昱的模样,他们仍如平日一般战战兢兢不敢直视,毕竟被缚住的豺狼也是豺狼,焉知他明日会不会重回山巅? 齐珩昱倒是很满意众人畏畏缩缩的表情,勾唇笑了笑,静静听着他们回禀案情。 不出所料,虽然他们说辞与福安不同,都说尸体青黑伤口难辨,但最后结论仍是安国公系中毒而亡,失血过多致死的说法纯属子虚乌有。 “既是子虚乌有,陛下是否应该还我们主仆一个公道?臣那锦衣亲军是以心狠手辣出名,可也从来都没有像陛下一样,把无罪之人扣押在大殿上,以绳束缚。” 齐珩昱不等赵陵澈与医官们说话,便接了茬儿凉凉开口,一双眼睛盯得人心里直发毛。 赵陵澈的心情同医官的话一起跌落了谷底,忿忿地看了齐珩昱一眼。 他又瞥向身侧史官那支直立着的笔杆,半晌无奈地朝侍卫使了一个眼神,解开底下人身上的束缚: “齐卿虽蒙冤,但看 管神机营武器不力、治下不严之罪难逃,着罚没半年俸禄、以思己过。来人,将那王立收押天牢待审吧。” “陛下!” 站起身的齐珩昱慢慢活动了活动手脚,再和赵陵澈说话的时候连眼皮都懒得抬了: “事关国舅爷和开国重臣,此案理应交由南镇抚司来查。再加上这王立本也是镇抚司的人,就更得让臣将功补过、以儆效尤。 福安,找人来将他带回诏狱吧,本座今儿乏了,明日晌午再提审。 哦,还有陛下身边的这些人,听风便是雨,这次陪着陛下胡闹,下回不知会不会听信谗言暗害陛下呢,一并处理了吧。” “是,主子。” 赵陵澈冷冷地看着齐珩昱有条不紊地安顿半晌,还未开口阻止,门外就冲进来一帮锦衣卫将他豢养的那些侍卫按倒在地。 “陛下身子本就有恙,原不该像今日这般劳累,但臣为要一个公道,今日不得不这样劳动陛下,您也早些回去歇着吧。” 言下之意,若是他不想,今儿原本是谁都动不了他的。 赵陵澈急火攻心,一口鲜血自口中喷涌而出,被几位太医团团围住,瞧着齐珩昱拂袖离去, 便是想拦也有心无力。 闹了这一场已是后半夜,月亮早掩在了云层中,福安接过宫中太监递过来的灯,在悬日宫前为齐珩昱撩开马车的帘子: “主子是回镇抚司还是……” 齐珩昱脚步顿了顿,微微一笑:“镇抚司那边你着人料理,另外找着寒鸦,务必处死。我今日就先回府吧。” 福安虽然跟在他身边断了不少的案子,但勘验尸体分辨伤口这种事儿,顶多是个观众,连外行都算不上。 所以方才那条理清晰的一通辩白,必定是有什么人特意教过他的。 马车停在齐府门前,他一打眼瞧见满满的一院儿灯,眸中笑意更深、直达眼底。 柳砚清早听到了马儿落蹄的声音。 她不忍叫醒被自己怀疑折腾了一晚上、才进门已打起盹儿的菀橙,只轻手轻脚裹了一件厚实些的披风自个儿出了门。 虽说早前就觉得齐珩昱定能平安回来,但这会儿站在门槛上,瞧见他全须全尾如往常一般步履泰然的样子,她不由地觉着心中敞亮了许多。 “大人可终于回来了,这一夜连带着府中下人都战战兢兢不敢安歇。” 齐珩昱缓步进来,迎面 瞧见她的笑脸,竟有一种她是这府中女主人的错觉。 他随手拨弄了一把柳砚清披风上的流苏坠子,调笑道: “明儿告诉他们,今夜能得以安歇都是托掌药的福,都记在心里,来日好好儿孝敬你。” “我可当这话是大人说的了。” 齐珩昱听她得寸进尺,勾唇摇了摇头,进屋之后瞧了一眼她方才出去一趟就已经冻得有些发红的手,随意吩咐福安往炉里添了两块儿炭,这才正色问她: “我才出去不到半个时辰就被押解进宫,这中间皇帝已经让人去围了镇抚司,你是怎么知道那尸体上的痕迹是有问题的?” 按理说如果她早已洞穿一切,那在王立第一次写下勘验结果、她将案卷和血书一并交给他的时候就已经应该把这些事情告诉他了,何必要等到这样的危急时刻再托人转述,难不成就只是为了让他记一份恩? 柳砚清闻言,定定望了他片刻,歪起脑袋似乎在搜刮着说辞。 可想到最后,她还是抬手摸了摸鼻子,有些赧然道: “大人在宫中蒙冤,千钧一发,我只好教菀橙溜进镇抚司,让福安拿着我的猜测进去赌一把。” 第19章 国舅爷的指使 齐珩昱想过她的各种回答,甚至已经准备好了她若邀功,他该拿什么话去噎她,但唯独没想到柳砚清竟这样直白,哄都懒得哄他。 他愣怔片刻,不过仍是难得的好心情,往炉边的躺椅上一歪: “你可知道今天有多少人盼着我如同皇帝说的那样,殒命天牢、再也出不来么?” 柳砚清已被炉火暖得差不多了,松了松披风上的盘扣,让它就那么随意地在肩头耷拉着,懒懒道: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让大人死,只知道我自个儿该想尽办法让你活。” 齐珩昱微微直了身子看向她,以为她又要像初次独处时那样说出许多大道理来,却见她话锋一转,指了指她自己的心口: “晚上才吃过大人给的那药丸,算是初表决心,却还不知道解药在哪里。要是大人就这么死了,我岂不是也活不过多久?那可就太亏了。” “就你机灵!” 躺椅上的人眉心微蹙白了她一眼,双手交叠着以一种十分放松的姿态重新靠上椅背,唇角却忍不住微微扬起。 他原以为有了寒鸦的前车之鉴,自己往后会痛恨身边这种太过于乖顺的女人,甚至不会再留柳砚 清在府中。 可经此一遭,齐珩昱发觉她和寒鸦还是不太一样的。 寒鸦的乖顺是全然没有自我的,她总是让他觉得,她是他的一把剑,主子指哪儿,寒鸦就向哪儿。 以至于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日日带在身侧的暗卫是个正当妙龄的姑娘。 而柳砚清也乖顺,但她从不屑于将自己的目的隐藏。 她就站在他面前,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大人,我来这里是为攀附你,而非因景仰你。 这样的女子,反倒更让此时的齐珩昱觉得放心、舒坦。 “掐住穴道使人神志迷糊、口出真话,也是你教给福安的吧?回房去好好睡一觉,明儿跟我去镇抚司一趟,想办法让那仵作吐口。” 柳砚清眼看着他的眼睛闭上了,嘴里却还一刻不停地吩咐她明天的事儿,忽然没了往日听他命令时的不耐烦,只觉着齐珩昱这身蟒袍穿得也挺不容易的。 她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退出去,看到门前守着的福安,想起些什么来,微微福了福身: “菀橙回来都跟我说了,还要多谢公公今天袒护,让她不至于平白被人轻薄。只是委屈你挡在前头,听 他们那些腌臜话。” 福安哪里当得起这话,再加上经过这一晚之后他对柳砚清的看法亦是改观,忙回礼道: “掌药言重了,奴才是一阉人,不在意旁人说什么,但菀橙姑娘清清白白,容不得他们践踏,奴才举手之劳罢了。” 他说罢转过身,吩咐外头的人替她掌灯回灵均堂,而后进房去照看齐珩昱。 柳砚清细想着福安方才的话,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好在她向来礼待齐珩昱身边的人,平时也没苛待过他,这才稍稍心安了些,盘算着过几天再教菀橙送些东西来做谢礼。 翌日晌午,各房里都用过了午饭,柳砚清记着齐珩昱昨儿的吩咐,瞧见时辰不早了便赶紧换上她平日去镇抚司时穿的那身窄袖的衣裳、匆匆往门口去。 意外的是这次齐珩昱没有先行一步,反倒主动提着缰绳等在马车前头,待眼见她上了车,他才扬鞭行至前头去。 而车夫也好似被特意吩咐过似的,一路上虽快,但也不再抄近路,颠簸感少了许多,柳砚清的腰背也轻松了不少,进了镇抚司便有精力直奔诏狱去。 公署里的众人仿佛都没有受到昨夜那场闹剧的影 响,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唯独曾经风风光光领着柳砚清勘验尸体的王立一夜之间从仵作变成了阶下囚,此刻正斜靠在诏狱牢房的栏杆上,双目涣散,见人来了也不起身。 典狱瞧见他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生怕惹恼了齐珩昱,忙抢先打开牢房的门将人从地上揪起来,对着他的脸就是两巴掌。 但王立仍旧不为所动,只是微微抬头看了一眼,连嘴角的血淌下来都没有察觉。 齐珩昱看着不对劲,想起昨儿福安曾按过他的穴位,便疑心是不是还没缓过劲儿来。 他正要转头去问柳砚清,却见她已经上前,就着典狱抓人的那个姿势,将银针插进了王立的后脖颈。 这招齐珩昱并不陌生,当日见她第一面时,她就是这么替他对付那个死不吐口的盗贼的。 不过如今柳砚清到底是已经在镇抚司转过几个来回的人了。 她刚放下手,便已经轻车熟路地示意典狱把人架过去,又将记录口供的纸笔铺陈开来,这才请齐珩昱落座。 齐珩昱很是满意地看了她一眼,再望向眼神已经慢慢清明的王立时,目光凌厉如刀锋: “抬起头来!说,是什么人 指使你陷害本座的?” 可惜王立虽然看似恢复了正常,但还认不出人来,定定地仔细分辨了半晌,忽然大笑: “我是当今太后的表外甥,国舅爷可是我嫡亲的表舅舅,你们谁敢动我! 我舅舅说了,只要我同他一起把齐珩昱拽下来,镇抚司里往后由我横着走。什么安国公,什么沈将军,那都死不足惜!” 柳砚清有些尴尬地与齐珩昱对视一眼,让人口吐真言这本事她还学艺不精,常常不能让人彻底清醒。 不过王立自言自语的这些话倒也够用。 她执笔写下他方才说的,又抬眼引导道: “你是说安国公是国舅爷派人杀的,而你在镇抚司就是为了将罪行栽赃到指挥使大人的头上?” “没错,什么狗屁指挥使,来日还不都得给我舅舅跪着提鞋!” 王立说完,齐珩昱脸色已黑得不像话,将桌上的醒木重重一拍,示意柳砚清让他画押。 柳砚清将自己写的那短短几行口供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按住王立的手盖上了一个鲜红的指印。 可左右再细瞧,她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遗漏了,在齐珩昱正要出言将王立带下去之前拦住了他。 第20章 案犯自戕了 “大人,不如先给那国舅爷定罪论处,再秉明陛下,就说这王立交代过后就自尽了。” 齐珩昱听罢柳砚清的话,狐疑地看了过来。 他知道她当然不是想真的处理掉王立,而是想要借此将他藏匿起来。 柳砚清四下里瞧了瞧,搁下纸笔走得离他更近了些: “大人仔细想想,那国舅爷平日里是什么风评?” 她早前就将赵氏的一众亲戚都了如指掌。 太后陶氏是跟着“先皇”赵自贤靠起兵反叛当上皇后的。 其家室不算优渥,甚至连富庶都说不上,不过是个屠户的女儿罢了。 她共有兄弟二人,弟弟早年夭折,唯有一个哥哥还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赌徒,谁没在他手里赢过钱,都不好意思说自个儿上过赌桌。 后来赵自贤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赌徒也成了风风光光的国舅爷。 可人的秉性哪里是一个身份就能约束改变的? 屠户的儿子、亡命的赌徒,别说国舅爷这样一个虚无缥缈的称号了,哪怕是让他当了皇帝,也还是改不了那个花天酒地的德性。 “如果国舅爷背后没有人指点,就凭他的秉性,怎么会突然之间有了脑子、知道 用这些看着还算有点水平的手段来陷害大人你呢?” 柳砚清的声音极低,说出来的话却字字如石头一般掷地有声。 齐珩昱眼中闪过寒光。 国舅爷有人指点,这个人,莫不是太后陶氏? 可说来倒是也并不意外,如果说这世上谁最想置他于死地,姓赵的那母子两个排得上第二,便没人敢称第一。 不过现下要紧的是先在明面儿上将这案子了结了,处置了那国舅爷,也算是杀鸡儆猴,能得一阵子安稳,让他专心把陶氏名正言顺揪出来。 因而思索半晌,齐珩昱最终点头同意了柳砚清先前说的那话,招手叫牢门口看着的福安过来。 主仆二人耳语一阵,福安拿着王立的口供转头交给底下的一个小太监去宫里回话,柳砚清则在齐珩昱的授意下跨进牢房。 王立的精神状态一阵好一阵坏,所幸此时已经又是不太清醒的模样,手脚也没了什么力气。 所以她没费多大的力气便在典狱的帮助下按住了他,从随身的针里挑出一根极细的,看准了穴位后直直刺入。 王立忽然抽搐了几下,朝后倒了下去,片刻之后便悄然没了声息。 典狱大 惊失色,猛然抬头看了柳砚清一眼,正要转头去唤齐珩昱,却听他头也没回地冷冷吩咐了一句: “抬到密室里去,任何人问起他的情况都不要说。” 等典狱伏首称是、架着尸体一般的王立离开之后,齐珩昱又抬手把福安叫了过来,让他往自己耳边靠了靠: “去查查刚才那个典狱的来头,今晚处理了,就说突发急病暴毙。 另外给亲属家眷一笔银子,一律不得再入永宁城。” 经寒鸦一事之后,他不敢再对底下的人有丝毫心软。 若要论对错,那就怨他命不好,跟了他齐珩昱,又摊上这档见不得光的案子。 柳砚清全程默默瞧着他料理这些事,虽知道有些人不得不处理,却还是因为亲眼见到了他这般模样而心跳不已。 重新回到上头的公署,见着了阳光之后,她心里提着的那口气才稍稍松了下去。 齐珩昱皱着的内心自始至终却没有放松,把玩着桌上的一枚印章,若有所思。 就在柳砚清决定先开口说说王立的情况、主动打破这可怕的静默时,快马加鞭去宫里禀告的小太监已经回来复命了。 “启禀指挥使大人,陛下已看 过了您送上去的卷宗和口供,已下令将国舅爷收押天牢,现请您进宫一趟,一同审阅案情。” “知道了。” 齐珩昱“啪”地搁下印章,站起身来把福安召至身边: “送掌药回府,一会儿我自个儿进宫去就行,你留在府里随时听命。” 前车之鉴,重要场合里他们主仆二人还是分开些比较妥当。 福安和柳砚清立刻会意点头,三人便在镇抚司门口分道而行。 悬日宫正殿里依旧是满目恢弘之气,却没有了昨夜那般剑拔弩张。 齐珩昱大步走了进去,门前的侍卫瞧见他身上佩着的刀,习以为常般侧身让开,竟无一点阻拦的意思。 赵陵澈虽然心中不悦,但面上已然不好再表现出来,看着他进来之后扯开嘴角笑了笑,招手唤人赐座。 “还真是风水轮流转啊,昨儿个臣才让陛下罚了半年俸禄,今儿就轮到了国舅爷下狱。” 齐珩昱毫不客气地坐下,以玩笑的口吻说着话,笑意却未达眼中。 随后话锋一转,看向座上的赵陵澈: “不过陛下可得小心谨慎些,此案毕竟涉及到您的亲舅舅。不知太后听没听说今日之事啊,她老人家 可有什么指点?” 赵陵澈轻咳一声: “母后年纪大了,已许久不问政事,齐卿也不要再去打扰她才好。你只与朕将这案子了结了,不要叨扰母后吃斋念佛。” “陛下说得是。” 齐珩昱吊儿郎当地靠在椅背上,坐得竟比个皇帝还像皇帝,就大剌剌地瞧着他,不禁叫人怀疑他到底真的听没听进去方才的话。 短暂的静默过后,两人一上一下拿了案卷口供。 可还没等齐珩昱翻开第二页,便听外头有人急报,要求见陛下。 “什么事慌里慌张的,大殿之上,还当着齐卿的面,让人瞧见要说朕宫里的人都不懂规矩!” “回禀陛下,国舅爷……国舅爷他,他在天牢中自戕了!” 齐珩昱还没什么反应,赵陵澈便已猛然抬头,仿佛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语气中透着一股子诡异的急切感: “大胆奴才!案情未定,天牢里那帮人都是干什么吃的?还不快去请太医!” “回陛下的话,太医已经到了天牢,只是国舅爷乃服毒自尽,奴才们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将毒物带进去的。方才发现的时候,已经为时晚矣,太医说……说救不活了。” 第21章 回太医院上值 正当赵陵澈和那天牢来的太监主仆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时,齐珩昱突然将手上的案卷一甩,搁回一旁的小几上,神色阴冷,皮笑肉不笑道: “那可真是遗憾极了,本座原还觉着兹事体大,到底是皇亲国戚,万一有什么冤屈就不好了。谁知国舅爷倒有一把骨气,案子还未定就去了。 天牢之事不归本座管,但国舅爷乃是原定了要送往镇抚司审理的,如今人没了,你可知罪?” 那太监闻言一愣,下意识地去看龙椅上的赵陵澈,却见他在齐珩昱开口的时候就已经把头扭向了另一边。 于是只好慌慌张张跪地求饶: “指挥使大人明鉴,国舅爷畏罪自戕,奴才们也实在是防不胜防啊!” 龙椅上的人望见齐珩昱的脸色,又看那小太监畏畏缩缩伏在地上,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招手唤秉笔太监来拟旨: “幸亏人证口供俱在,若有什么冤屈,他也不至于自戕。朕看这案子就这么结了吧。 陶氏谋害同僚、栽赃重臣,罪该处死。 但念其毕竟是朕骨肉至亲,既已自戕于狱中,便昭示天下,褫夺国舅爷的封号,以庶民下葬。 其子女逐出京城不得 承袭爵位,贴身下人一律处死,府中其余人等交由官家发卖。” 齐珩昱冷眼看着秉笔太监根据他的话一笔一划在绢帛上书写,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似乎很是满意他今日的沉默,赵陵澈将那份圣旨盖上玉玺后,语气轻松了不少: “没想到让齐卿白跑一趟了,这案子也只能这么了结。不过那王立是不是也该……” “陛下大义灭亲,臣实在佩服。” 齐珩昱随着他的话站起来,淡淡道: “只是王立在陶氏自戕之前就已经死在诏狱了,臣怕脏了镇抚司的地界儿,叫人拉到乱葬岗去了。” “也死了?” 赵陵澈下意识地反问一句,随后倒是没有再追问下去,反而就这么点了点头,心道他死得真是时候。 “那齐卿今日就先回吧,案卷整理过后朕会叫人送去镇抚司归档。” 齐珩昱颔首表示同意,如往常一样既无跪安也无客套,径自出了悬日宫的门。 回到齐府之后,福安虽有些担心和在意主子,但也只是迎上来替他接下脱掉的披风,又备了茶,安安静静地做着自己分内的事儿。 齐珩昱看得出他的心思,啜了一口茶水,微阖了眼: “那 国舅爷已经殁了,皇帝这次算是一举两得,既给天下人看了他是有法子拘住我的,又铲除了太后那一支外戚。 我暂且只当他是帮了我个忙,削弱太后一脉。 不过你务必要看紧了密室里那个,柳砚清说封脉假死不能超过三十个时辰,你提醒着她些,别真将人弄死了。此人说不定会是咱们彻底扳倒太后的一杆好枪。” 福安从来都是只听而少说,他家主子已经平平安安与这案子撇清了干系,那便不值得他多问。 至于后续这些事儿,主子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也不是他问得的。 “奴才知道了。” 他端了茶盏正要退下去续水,却忽然想起什么来,顿住了脚步。 “主子,还有一事您得考虑考虑。眼下案子已结,掌药她是不是应该回太医院去上值了?如果再将她留在身边与您一同查探王立之事,怕是要惹宫里那两位怀疑。” 齐珩昱闻言睁开眼睛,神色登时清明,示意福安让自己想想。 思虑片刻之后,才又朝他招了招手: “去灵均堂传话,掌药女官柳砚清从明天开始回太医院协理各项事务,不必再去镇抚司。不过本座欣赏她的才能,往 后不当值时还住回齐府来,料理本座日常汤水药膳。” “什么!” 福安将话带到了,柳砚清却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满脸不可置信。 “明面儿上的案子是有了结果,可咱们真正要查的事儿还没动手呢,大人怎么就要将我撵回太医院去了?公公你去请大人想想办法,他若开口要人,陛下总不会急着让我回去的。” “掌药,大人不是撵您走。” 福安叹了口气,心道她许是突然听到这话才急了,不忍心敷衍,便微微抬起眼去看她,四下里瞧了瞧没有别人进来,这才低声开口。 “大人在这永宁城里万人之上,可朝堂里却有的是人想将他扳倒。这次的事儿就是个预兆,若再不谨慎、不就着陛下给的这个台阶与他一同造一副君臣和好的画面出来,大人必将腹背受敌。 另则……他让您平日还住在齐府,也许就是给您跟着查案留个机会。毕竟您也说了,这事儿是不能摆到台面上来的。” 柳砚清眼中的情绪一闪而过,定定地瞧着他,却还是有一丝犹疑。 这是……齐珩昱在保护她? 可她脑中的胡思乱想还没问出口,福安听到院门微动、菀 橙回来的声音,便忙躬身告辞,走前小声嘱咐: “奴才原不该妄自揣测主子的意思,只是为报掌药昨夜对齐府救命之恩,为您剖析一二。还请掌药自个儿琢磨琢磨,奴才先告退了。” 出门之时撞上菀橙,两人擦肩而过,他依旧是弓着身子的样儿,菀橙微愣了愣,也福身算作打了招呼。 等门被关上了,柳砚清才回过神来,在菀橙探寻的目光看过来之前抢先问她: “这几日宫里有什么旁的动静没有?我给陛下开的那药,他每日还有没有按时喝下?” “掌药放心,您虽不在宫里,但奴婢是日日都去太医院给大人们送您开的方子和药剂的。” 菀橙一面往进走一面回着话,语气邀功似的带了几分可爱: “不过就算他们看了也没用,陛下的药是奴婢亲自熬了再送过去服侍他喝下的,一顿都不落。如今陛下身子大好,奴婢作证,可没人抢得了您的功劳!” “那就好,有你在我还是放心的。” 柳砚清低下头淡淡笑笑,心里却慢慢平静下来,看来赵陵澈对她和她的药是没有半点怀疑的,她便开始盘算那忍枯藤已经用了多少、还需再用多久。 第22章 近侍陛下 “不过奴婢今儿出宫的时候碰上了太后娘娘身边的蔚白姑姑,她问了奴婢几句平日里齐大人待您如何,又催促似的说若能早些回宫里去上值才好。” 柳砚清眼里才带了几分的笑意因菀橙后来的这几句话而瞬间凝固,长睫一颤,直看向她: “你是怎么回答的?” 菀橙愣了愣,忽然知道了她紧张的是什么,连忙摆手道: “奴婢自然是说了一通您在齐府的如履薄冰,又感叹昨日险些被卷入冤案、禁足齐府不得出。牢骚发多了蔚白姑姑也不爱听,便让奴婢回来了。” 柳砚清松下一口气来,抚了抚胸口故作要打她似的,直道她说话大喘气儿,害得自己担心了一场。 不过经由菀橙这一番话,她刚才还拿不定的主意,这会儿已经有了答案。 安国公和沈斌将军被灭门的案件已经算是侦破了,她再留在齐珩昱身边也是名不正言不顺。 或许那皇帝不会多想,太后那边却不好交代。 思及当日初进宫时,仅仅因为和齐珩昱说了几句话,太后陶氏便连见也不见她,生怕她是与齐珩昱有关的什么细作。 如果这时候再顶着个掌药的名号 久留齐府而不入太医院露面的话,恐怕来日会把给皇帝看病送药的权利都丢了。 “明日晨起,我随你一同去太医院上值。免得日子混久了旁人说咱们主仆二人就你一个干活儿、我躲在指挥使后头吃了空饷。” 柳砚清顽笑似的将这事儿定下了,原本还想着去见见齐珩昱,但一想他自回来就没有召自己过去,只是让福安来传了话,想必也是避嫌,为让她清清白白早日回宫。 心里有一丝暖意流过,她转身去药箱里找了根银针,拿帕子包了交给菀橙: “你去一趟前院儿,刚才福安走得急,我没想起来。只说我昨儿教给福安的穴位还是有用的,让他再将此针用到密室那人的身上,半个时辰之内人肯定能醒过来。” “是。” 菀橙再不多问,交代给什么就办什么,这一点倒是让她越来越放心。 翌日卯时,柳砚清和菀橙准时出现在了宫门长巷内,朝着太医院走去。 一路上遇见的太监宫女们虽不怎么认得她,却对菀橙脸熟得很,再加上她已换了官服,那个个儿人精似的,都停下来俯首唤一声掌药。 柳砚清倒从没想过有朝一日 自己能在已经姓了赵的皇宫里受人叩拜,有些讽刺地笑了笑,只微微抬手让他们起来,脚下的步子愈发快了。 走至长巷的尽头,快要往太医院拐的时候,她一抬头忽然瞧见一队人迎面过来。 其中都是些十七八岁的少男少女,低着头、戴着镣铐,衣着破烂却依旧能瞧出往日光鲜。 柳砚清好奇地看了一眼,菀橙却立马上前拽了拽她的衣袖: “掌药快走吧,别沾染了晦气。” 先还目不转睛盯着那队人的柳砚清闻言,迟疑地往旁边退了退,低声问这都是些什么人。 或许是嗟叹命运无常,菀橙的眼里流露出几丝怜悯来,瞧着人走远了,才又答道: “那都是国舅爷……啊不,陶氏原先府上的奴才女使们。 您看见前头那几个还算是好的,要被带出去重新发卖了。虽说往后一辈子只能是脱不了身的贱籍了,但好歹留下条命,若是碰上个心善的买主,说不定还能安稳活着。 后头戴着脚镣的那几个却没有这么好的下场,都是曾经贴身服侍陶氏的,或为书童、或为马倌,甚至有通房的丫头,统统要在菜市口游街三日,而后再被处 死的。” 柳砚清皱着眉头听她说完,来不及感叹这赵国律令的残暴和皇帝、太后的无情,便见太医院里匆匆出来哥小太监,朝她们小跑着迎过来了: “奴才拜见掌药大人,恭喜掌药大人。” 她定睛一瞧,原来是早前药渣那事儿时被齐珩昱抓走问话的丰年,如今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满脸的喜色。 柳砚清先是愣了愣,忙俯身将他扶起,上上下下扫视了个遍,见他没有因自己而受过,心里才好受了许多。 “真没想到还能再见着你。” “奴才也没想到,托掌药的福了。”丰年笑嘻嘻地起身,嘴甜极了,“御前总管见奴才被齐大人放回来之后,就不让奴才再做熬药的活儿了,如今也算是能近侍陛下的传旨太监。” 柳砚清笑这宫里的人还真是时时刻刻草木皆兵,不过丰年也是因祸得福,毕竟从齐珩昱手里完完整整出来的人不多,谁能不高看他一眼。 可一听说他是传旨太监了,便想着御前那么忙乱,他今日总不能是特意来迎她的吧? 果然,寒暄过后,丰年已从袖中拿出一卷圣旨。 柳砚清看着上头那一个烫金的“赵” 字,虽不情愿,但也屈了膝。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太医院掌药柳氏砚清,聪慧敏捷,勤勉柔顺。御前医治有功,另侦破要案深得朕心,着特许随时出入内宫、近侍朕左右。” 丰年将圣旨递过来,柳砚清才后知后觉咂摸明白,自己从前是医女,如今升任掌药、官籍在前朝,按理说无论男女是都不能无诏进内宫的。 这圣旨的意思是许了她不必奉诏就能随意出入皇帝、太后居所,是为近侍。旁人看来,着实是上上荣宠。 “臣柳砚清接旨,谢陛下恩。” 丰年瞧着她接过绢帛,这才凑过来低声道: “掌药大人前途无量,近侍之事是陛下、太后双双赞成的,奴才进宫这么久了,可还没见过有哪个人被两位主子同时看重的。” 柳砚清捏着那卷圣旨,听罢他这话,脸上的笑更是僵硬。 好不容易送走了丰年,两人回了太医院的耳房,她才搁下那东西,长舒了口气。 太后、陛下。 他们下旨让众人瞧见她身上的恩宠、拿她当皇家心腹用,无非是想将她架在火上烤、借机看看她在齐府住的这些日子,到底有没有被齐珩昱策反吧。 第23章 男装 不管柳砚清内心多么抗拒,领了旨便是得去谢恩的。 好在陶氏似乎因她哥哥的事儿受了些惊吓,托辞说自己最近正闭关念佛,免了她请安,她只需应付一个赵陵澈就得了。 而赵陵澈的身子日渐好起来,前几日又接连在大殿上坐了两天,看着仿佛没什么大碍了。 于是今天早晨就着人将自己寝殿的一应物品都搬回了悬日宫,不再与他母亲住在一个院儿里。 所以这会子柳砚清从太医院出来,去拜见他的时候也少走了许多路程,不到片刻的工夫就抵达了殿外,等着御前的太监去通传。 她前脚刚进殿内,微微弯曲的膝盖还没点地,赵陵澈便叫一直伺候在侧的丰年将人扶了起来: “砚清不必拘礼,快快赐座,朕早就等你回来呢。” “陛下厚爱,臣实在惭愧。” 柳砚清低下头,努力让自己忽略他刚才那一句没什么分寸的亲昵称呼,堪堪落座。 官帽的边沿投下一片阴影,让人有些看不清她的神色。 赵陵澈却并不在意,一面让下头的人备了茶水点心来,一面顾自接着与她道: “母后前些日子跟朕提了,让你做朕的近侍 女官。可说到底你如今也正经是太医院的人了,没道理不升反降只做个区区御前女官。 权衡之下,就让你以掌药之名,行近侍之事,往后旁人用药交给底下的人去做就成,你专心调养朕的身子。” 听罢这话的柳砚清才微微牵起唇角露出一个笑颜来,目光流转,启齿应下: “臣定不负陛下厚望,其实您这身子已经有了很大的起色,日后好生固本,定能千秋无期。” 空气中仍飘着一股子淡淡的药味儿,她缓缓呼吸着,感受到自己送来的忍枯藤和齐珩昱日日让人暗中熬煮的药包味道交织着冲进鼻腔,竟异常地好闻。 赵陵澈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浑然不觉,只觉得现在这样就很让他满意,对着柳砚清连连点头,不过很快又犹豫了一下: “朕听齐珩昱府上来的人说,你虽回太医院来上值,但平时夜里仍要在齐府居住,有这回事没有?” “回陛下的话,确有此事。” 柳砚清知道这个话题绕不开,便大.大方方承认了,接着解释说: “您刚才也说了,臣虽名义上在太医院,其实行的是您近侍女官之职, 所以白天当然在您这儿看护龙体。至于下值之后住到齐府去,也无非就是让齐大人知道您的身子无恙能安心些。 当然了,也就相当于您在齐府长了只眼睛。” 这下赵陵澈倒是静默不语了。 思索半晌后,也不知他是情愿不情愿,总之已经被她刚才的最后一句话打动了,只捻了一把茶盏的盖儿,笑言道: “水流万里不忘其源,树高千尺不离其根。你到底是他提拔上这个官位的,平日是该与他亲近些,免得叫人说朕横刀夺爱。” “是,臣铭记当日揭皇榜入宫,更记得陛下力保在这宫中无人敢伤臣。” 柳砚清微微颔首,接的这话是答非所问,却让赵陵澈在瞬间的愣怔之后对她露出了赞许的神情。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一招儿柳砚清已经练得炉火纯青了,可对着他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发麻,双手交叠着,指甲都快嵌进了掌心。 等傍晚回了齐府,她竟才放松下来。 谁能想到当日战战兢兢进的这个宅院,如今在她心里已经成了安乐乡呢。 “掌药回来了!” 福安早已等在了灵均堂前,指点身后的太监将手里 的羹汤放到屋里去,又为她和菀橙掀开门帘: “掌药先吃口热乎的垫垫肚子,主子吩咐奴才来接您去镇抚司。” 才点着头拿起勺子的柳砚清听了他这话,立马又搁下了,连碗盖儿都没揭开: “大人可是为了王立那案子?那我不吃了,还是那事紧要些,我也正有别的要与大人说呢。” 她说着摘下官帽,叫菀橙去里头寻一件常服出来,毕竟穿着太医院的衣裳去镇抚司还是太过扎眼了。 可福安却招了招手拦下菀橙,从那个拎着食盒的太监手中接过一个布包递了过来: “主子早已想到了,掌药不能穿官服,但若穿上姑娘家的衣裳……谁都知道主子身边没女人,这样一来怕是更加惹人注目了。他让奴才把这男装也一并送来,还要劳烦菀橙姑娘重新为掌药梳洗了。” 柳砚清接过衣裳瞧了一眼,豆青色的一身长袍,压着顶小巧的瓜皮帽,倒是不难看,也足够细心。 笑着让人稍等片刻后,她们主仆二人进了里屋去换洗。 不消一刻,再从里头出来的就不是那个一身官服气质非凡的柳砚清了,俨然一个玩世不恭的小公子站在 福安眼前,他一时竟没说出来什么话。 “走吧?” 柳砚清还当自己是什么地方没穿戴好,偷偷瞄了好几眼镜子,确定了没问题才出口唤他。 福安缓过神来,忙点头称是。 一路上的丫鬟奴才们见他带着个小倌,想侧目却又不敢,一个个儿偷偷摸摸的样子倒是惹人想笑。 行至门前,被福安撩开帘子送上马车,柳砚清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齐珩昱今儿竟没有先行骑马前去,反而早已在车上端坐等她了。 见她上来,他坐在正中间也不稍微让让,就这么盯着她上下扫视了一个来回,将她整个人望入眼底。 这打扮让他心里猛然有种熟悉的感觉,向来处变不惊的人竟好像开始慌乱了。 但这盯着自己身子的目光落在柳砚清眼里,却是寂静得让人不知所措。 尤其是被他这么瞧了半晌还无处可坐,她一时间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局促地摸了摸帽子边儿,有些不自在地脸红起来。 而后实在忍不住了,柳砚清干脆弓着身子唤了一声“大人”。 没想到齐珩昱突然抬起了头来,两人在这狭小的马车里四目相接,谁都来不及移开眼。 第24章 同乘一驾马车 齐珩昱的神情微动,在她即将别开脸的时候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腕上的镯子是上好的羊脂白玉,平日在身上温得微热,这会儿被他冰凉的手捉住,奇特的触感让柳砚清惊了一下,猛然回过神,正要开口再叫他,却被人一把拉到了身边落座。 “本座又不会吃人,你便是挨着坐又能怎么样。” 她闻言转过头,两人贴得过于近,他的体温似乎都能传递过来,令她的心砰砰直跳。 可齐珩昱的眼眸已经恢复了明澈的淡漠,扭过头去捻着手里的一串佛珠,柳砚清想从中捕捉到方才的那一点失态,却早已无影无踪了。 “只是怕大人平日里一个人坐惯了,我再贴着有些挤了吧。” 她讪讪地收回目光,车夫知道两人都坐稳了,这才扬鞭赶起马儿。 “大人是不是从来都没有跟别人同乘一驾马车啊?” 想缓和一下这莫名有些尴尬的气氛,马蹄声却将她问的话掩没在街市里。 柳砚清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旁边的人一眼,见他没什么反应,应该是没听清楚吧,幸好她没问是不是从来都没有跟女人同乘过一驾车,否则就更加尴尬了。 外头夜市快要开始,小摊小贩们都在准备晚上的生意,一辆车壁就这么把他们和外头隔绝在两个世界里,外头有多热闹,车里就有多寂静。 原以为今天就是这么安静地挨过这段路程了,柳砚清提着的心还没放下去,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颠簸弄得歪向一边。 等鼻间传来一阵干净清冽的味道,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整个人都扑倒在了齐珩昱的怀中。 马车急停,外头吵吵嚷嚷,似是车夫跟什么人闹了起来,对方听到这是齐珩昱的车之后立刻高声乞求指挥使大人恕罪,那声音近在咫尺,仿佛下一秒就要进来道歉了。 手脚猛地一僵,柳砚清慌乱地想要直起身子,却被齐珩昱一把按住,将她整个脸颊贴紧了自己的衣袍,而后伸出另一只手撩开车帘。 “本座难得有兴致驾车出游,你们闹什么闹!” “回大人话,这些摊贩蛮横无理,那泔水桶大剌剌地扔在街面上,幸亏是急着绕了半步,否则怕是要危及大人和……呃,危及大人的安全。” 车夫喉头一窒,瞧见他的脸色,发觉自己险些说错了话,连忙转弯儿,抬起手擦了擦额头上的 细汗。 “指挥使大人,小的确实是无意的,也不知您大驾光临,实在是无心啊。请大人宽恕小的,小的当牛做马……” “行了!” 齐珩昱瞥了一眼被自己按在腿上、脸朝自己一个劲儿使眼色的人,心中一松,末了打断那小贩的话,挥了挥手叫他离开,又唤车夫上马: “下次遇见这种事儿略过就成,他一个摆小摊的,你就是抓进诏狱又能怎么样。再说本座在你眼里就那么闲么?劳心费神地跟这样的人扯什么扯。” “是,奴才记住了。” 车夫战战兢兢地看着帘子被他放下,这才松了口气,心中却依旧后怕,将今日的平安无事归结于齐珩昱没有受伤。 他不敢想象,若是刚才没有急停,真伤着了他或是……或是车里那位姑娘,自己的脑袋这会儿还在不在脖子上。 柳砚清此刻却是脸憋得通红,心跳密如擂鼓。 见齐珩昱收回了撩开帘子的那只手,她立刻出声拿气音喊他: “大人!大人你快放开我,头都要压扁了!” 齐珩昱仿佛是这会儿才想起来自己手底下还压着一个人,淡淡瞧了她一眼,把手放开,看着她直起身子 整理那顶瓜皮帽,似是突然来了兴致,夸了她一句: “穿这一身倒是怪好看的。” “好不好看不知道,反正说不定明儿永宁城里就传出来了,说指挥使大人和一个年轻公子同乘一驾马车,那公子还躺在大人的腿上!” 柳砚清揉了揉被他按痛的脑袋,没好气儿地同他开着玩笑。 没想到齐珩昱今天非但没有反驳她,还顺着她的话接了下去: “哦?你很在乎这件事情么?那倒是好办,这条街市所有的小贩在福安那儿都有记录,我回头跟他说一声,都别留了。” 身侧的人心里一紧,猛地抬眼看他,连忙摆手: “我胡说的我胡说的,大人这样的胸襟,跟一个小摊贩置气可是犯不上,咱们别误了正事儿。” 瞧着她紧张的样子,齐珩昱却像是终于得逞了一般笑起来,身子微微后仰靠上了车壁,眼神却依旧落在她身上,像是看不够她这一身打扮似的。 好在没过多久马车就停在了镇抚司门前,柳砚清还没等车停稳,便逃脱一般起身跳了下去。 美其名曰要替大人掀着帘子,却再也没敢抬头看他,生怕他再提起要解决掉一整条街 的人那档子事儿。 不过齐珩昱眼前有正事儿的时候又恢复了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样子。 柳砚清是头一回觉着他这样就挺好的,最起码不用担心哪句真哪句假,便也立刻正色跟在了他身边,随他往关押王立的那间密室走去。 福安先前就拿着她给的那根银针为他解了穴,这一整日吃喝也没苛待,现在的王立已经完全活络过来了,见他们进门,立刻跪地伏首: “齐大人,柳姑娘……不,掌药大人!二位大人万福,谢二位大人不杀之恩!” 齐珩昱眸色微沉,撩开长袍往门前的椅子上一坐,望着他冷笑道: “万福?你不是盼着本座死在天牢里,好跟你那表舅舅一同接手镇抚司么?哦不对,本座记得你还说,要让本座给他提鞋?” 柳砚清站在一旁,斜眼瞥他,听着他将王立糊涂时候说的那些梦话一个字儿不落地复述出来,心道他是真的记仇,一时间想笑又不敢笑。 “大人!奴才罪该万死,奴才这张嘴不听使唤,那……那都是睡着了的戏言!不是不是,奴才从来都没有说过那样的话,都是国舅爷他耳提面命,不关奴才的事儿啊!” 第25章 百花巷客栈 柳砚清嗤笑他为人不义、为仆不忠,还没怎么着呢就将主子全供出来了。 在齐珩昱越来越不耐烦的神色下,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拽住了王立的衣领,用力一扯: “大人不想听你这些废话,你好生将国舅爷的罪行交代,说不定大人还能饶你一命。” 她没说所谓的国舅爷已经死在天牢里了,齐珩昱闻言抬眼,看向她的目光中多了分笑意,颔首示意她继续。 两人眼神的交汇被王立看了个真真切切,原本还想挣扎,但一见齐珩昱也默认了,便不敢再动弹,连忙点头如捣蒜: “是是是,不瞒大人说,国舅爷当年将奴才送到镇抚司来当仵作,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借哪个案子来扳倒齐大人。 可大人做事一向滴水不漏,过了这好些年,国舅爷没法子,这才想出栽赃嫁祸的下作手段来。” 齐珩昱“啪”地一声将手里的佛珠放在桌上,长腿交叠,理了理衣衫望向他,懒得废话: “你最好是老老实实跟本座说,到底是什么人栽赃嫁祸?你家国舅爷是什么德性整个永宁城谁不知一二,别给本座绕圈子。” 他心下已经有了答案,盼着王立把太后陶氏供出来,这样去宫里问罪便也算 名正言顺。 可惜王立颤颤巍巍直起身子来,却并没有因他的话而改口,只是央求道: “奴才说的都是实话,请大人查证。确实是国舅爷给了奴才一大笔金银,让奴才去江湖上找几个厉害的杀手,又以他府中剧毒淬火于箭上,安国公和沈将军皆是丧命于此。至于那毒是哪来的,奴才不知道,国舅爷也不会告诉奴才。” 柳砚清细听他这话,眉心渐渐拧起: “你口口声声说国舅爷是你的表舅舅,又攀附太后说沾亲带故,这会儿怎么就成了个小喽啰了?” “哎哟掌药,您高高在上,哪里知道咱们这些小人的苦。奴才若不这么说,如何在外头吃得开?这世道,别说与太后沾亲带故,就是家中有人给权贵当奴才,他家里人都恨不能昭告天下呢。 其实奴才真的就只是个弃子而已,您要问国舅爷栽赃大人的事儿,奴才也就知道这么多了。” 齐珩昱烦躁地白了他一眼,没去看柳砚清渐渐冷下来的表情,径自走过去半蹲下身,一只手狠狠钳住王立的脖子,接着问道: “你说国舅爷是找了江湖上的杀手,那些人现下何在?” “回大人的话,奴才不知道。 奴才给国舅爷办事 ,不过是经手一些无关紧要的,真正能看得到大事的是爷身边的近侍,哪里能轮得上奴才这号人呢。” 王立被他掐得险些背过气去,费力地答上这番话,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齐珩昱,倒显得十分真诚。 好不容易被放开了,大口呼吸之余,仿佛要表自己的决心似的,他又赶忙补充: “奴才知道一个叫千云的小厮,是贴身跟着国舅爷的。平日里有什么事儿国舅爷都是让他来告诉奴才,宫里的消息也是先经他手,送到城中百花巷客栈。 啊对,奴才跟着他去过一回,听说天字一号房是国舅爷出了银子常包下来的。” 齐珩昱微眯了眼,听到这儿已完全确认了整件事的不对劲。 毕竟是太后的亲哥哥,要是宫里有什么消息,无非就是兄妹甥舅之间的事儿,何须先送到客栈去、又特意着人去取呢? 柳砚清半晌未发一言,直到两人从密室出来,坐回了齐珩昱的公署里,她才突然问道: “大人,按照当朝律法,杀人者当如何处置?” 齐珩昱瞟了她一眼,见人神色认真,便开口回答:“杀人者处死,妻女妇孺遣散,家丁男子流放。” 那倒是还算有些人性,不过…… “可有全家老少一并发卖、贴身家丁处死的道理?” 柳砚清这话刚问出口,齐珩昱倒笑了,转了转身子,淡淡道: “嗯,有。不过律法没这么写,我常这么干,免得留下尾巴,后患无穷。” 谁知对面的人立马抬头,瞪大了眼睛与他对视:“那国舅爷一事也是大人授意的?” 忽然被问了这么一句的齐珩昱不明就里,有些嫌弃地看她: “还没结的案子,若不是他自杀在天牢里,本座如何能不顾全大局,只报私怨。” 可这话刚一说完,连他自己都愣住了。 只报私怨。 国舅爷陶氏死后,陶家老小发卖、贴身近侍处死,都是赵陵澈片刻之内的定夺。 案子还没结,他为什么要这样急切地赶尽杀绝? 柳砚清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层,但并不确定,再看向他时眼睛里带了些小心: “我今日进宫,太后托辞念佛,听说已经许久没出过皓月宫,也没人去请过安了。” 饶是太后陶氏再手眼通天,那满宫里都安插着齐珩昱的人,她也不可能足不出户解决自个儿的亲哥哥、还露不出半点破绽。 除非齐珩昱一开始就想错了。 最想让他死的赵氏母子,其母如何还不得而知, 但那位天子,怕是身子才好就等不及了。 “大人,陶府要被处死的那些下人,这会儿应该还在城中示众,咱们还有三天的时间去找那个叫千云的。” 柳砚清心里的脉络清晰了不少,这时候也蠢蠢欲动,急着揭开真相。 可齐珩昱凝眸半晌,却并没有接她的话,反而让她去叫车夫: “让他从镇抚司换一驾车,别让人瞧出来是我的车马,你随我去一趟百花巷客栈。” 城中鲜少有人不认得他齐珩昱,但柳砚清却是个面生的,再加上这身男装的打扮,一般也没人能猜出来她是宫里的掌药女官。 所以抵达百花巷客栈之后,齐珩昱并没有出面,只叫人独自下去,给她拿了些银子,又让她把天字号的房间都包下来。 谁知柳砚清进门后问了问,这时不时晌不晌的,客栈生意还挺好,柜台上悬挂着的木牌都被扣转以示满员。 “公子,要么您屈就楼下地字房,凑合一夜,明儿上头空出来了,小的再给您换上去。” 掌柜的看此人身上绫罗绸缎的穿着,手指又纤细修长、面上唇红齿白,像是个富贵人家娇生惯养的小公子,便舍不得失了这单生意,一个劲儿地劝人住次等客房去。 第26章 断袖之癖? 可柳砚清却不吃他这一套,眼睛盯着天字号的那一排木板,皱着眉头瞧了半晌,忽然发现了什么: “哎掌柜的,这二三四五都有,怎么不见天字一号房啊?” 那掌柜的闻言神色一变,摆了摆手低声回答: “公子可别惦记那天字一号房,那都有主儿的。国舅爷打从前年起就给小的钱,今年这包房的钱才续上,哪能让别人住呢。” 柳砚清眼波流转,神神秘秘地微俯下身: “掌柜的还不知道呢?那国舅爷早已经死透了,陛下都发了诏令,连陶府都空无一人了,您怕什么呢?” “这……” 掌柜的并没有因她的话而放松下来,只是越发支支吾吾,而后痛下决心似的抬手要把她请出去: “公子若非要住那天字一号房,那您的生意小的可做不了。” 站在柜台外的柳砚清只觉得奇怪,看样子掌柜的并不是不知道国舅陶氏已经死了,怎么还要给他留着那天字房? 看他的样子也不是个专为信守承诺的人,而且陶府那些人的下场没一个好的,现在永宁城里人人都怕跟陶氏沾染上关系,怎么偏这掌柜的死心眼儿呢。 莫不是……这天字一号房的 主人不是国舅爷,而另有其人,是不能说,才拿陶氏出来做挡箭牌吧。 意识到这一点的柳砚清忽然直起身子来,也没再跟掌柜的废话,径自转身出门,匆匆忙忙回了马车上。 齐珩昱正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被她风风火火赶回来的动静惊醒,不满地睁眼瞥她,却见人皱着眉头,异常认真。 “大人,掌柜的不肯把天字一号房打开给人住,一定是有问题。咱们还是得去找一趟那个叫千云的,再晚些等他也死了可就来不及了。” “柳砚清,本座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有些过于纵容你了?” 坐直了身子的齐珩昱看着她那张急切的脸,几乎要气笑了。 从来都是他说什么底下的人去做什么,做不好的回来都得领罚,哪里有人像她这样,做不好还理直气壮回来要求他改变目标? 柳砚清微微怔了怔,似乎也咂摸过味儿来,是自己说话有些没了分寸,忙又露出在他面前练就的那几分谄媚来,放软了声儿道: “我这不也是替大人着急吗。那陶氏干的是什么事?栽赃陷害大人你啊,这次是老天庇佑,可不把真凶揪出来,他们势必还是要再动手的,我怕极 了大人不会回回都这么幸运。” “本座从不靠老天,我自己就是永宁城的天。” 齐珩昱说罢一把将她按到身边坐下,吩咐车夫可以启程了。 柳砚清急忙躲开了点儿,见马车已经动了,更是不解地看向他,这下也不刻意掩饰语气里的质疑了: “大人,你是不是也觉得真凶就在那皇宫里?你既然是这永宁城的天,又怕那草菅人命、不念功臣的昏君暴君做什么!” “放肆!” 齐珩昱冷眼瞪她,没有解释,惜字如金。 瞧着人是真的快要生气了,柳砚清也心跳起来,最终没敢再多说,夹杂着些气恼静静地坐在一旁闭了嘴。 可她也因此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杀人栽赃的不是国舅,甚至不是太后,而是龙椅上的赵陵澈。 马车快回到齐府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车上常备着一盏小小的灯,往常福安在的时候都是看着天有些黑就点上了,这会儿没带他出门,没人点灯、车上的两人又半晌没说过话,气氛属实是尴尬极了。 齐珩昱微微偏过头去看旁边的人,见她好像有些困,却又强撑着不闭眼,两只手一直绞着衣角,竟有些倔强 的可爱劲儿。 目光落到她戴着的那顶小帽上,也不知是想主动缓和一下气氛还是怎么着,他鬼使神差地开了口: “我从前也总跟别人坐一驾车的。” “什么?” 脑子里正迷迷糊糊的柳砚清闻言猛地清醒过来,眨了眨眼,看向齐珩昱。 黑暗中的他几乎只剩一个轮廓是清晰的,但也不难分辨他脸颊的棱角,有种画中人迷蒙而又神秘的俊美。 她慢慢回过神来,才想起这人怕不是在回答她傍晚在车上问他的那个问题吧? 柳砚清轻咳了一声,不知自己是该笑还是不该笑,毕竟她刚才还被说了“放肆”。 许久,似是觉得不接话也不对,她便轻轻斜了身子与他对视: “大人以前……总跟女子同乘一驾么?” 齐珩昱被她这么直白的问话搞得有些局促,怔了一瞬,唇角弯起一个弧度来:“那倒没有,不过是同窗好友罢了。” 只见柳砚清抚了抚被她自己绞在一处的衣裳,忽然想起他初见她男装时的失态,又联想到他曾做太子伴读,蓦然觉着他说的人该不会是赵陵澈吧? 怪不得她刚怀疑凶手是皇帝,他就满脸不高兴,还呵斥她。 也难怪 不近女色,莫非这齐珩昱根本就是个有断袖之癖的? 少时玩伴,同窗共读,后因政见不同而反目成仇、日日以汤药伤他,真到相互残杀时却因旧情仍在,所以手下留情…… 简直比那话本子还要精彩。 柳砚清被自己的想法惊出了一身鸡皮疙瘩,猛地摇了摇头,再看齐珩昱时脸上带了丝不愿迸出的笑意,嘴角都快忍得抽筋了。 好在车内一片昏暗,这样的小表情不会落进齐珩昱眼中,她忙低头,直等到回了齐府,也还没从自己震惊的想象中缓过劲儿来。 齐珩昱没发觉她的异样,如往常一般昂首进门,只吩咐她明儿照常到太医院上值,案子的事他自会处理妥当,用不着她插手了。 柳砚清乖巧地站定,目送他回房,再往灵均堂走的时候,心中已经有了打算。 他与赵陵澈的恩恩怨怨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只记得自己的血海深仇,还有北雁山上拖着病体的义父。 如果能将此案调查清楚,确定凶手就是皇帝赵陵澈,哪怕她不能替死者要个什么说法,也总可以把真相散布出去,让天下百姓都知道知道,龙椅上那是怎样一个心狠手辣的“天子”。 第27章 不许再协查 而福安从镇抚司回来之后,一进门便见自家主子站在窗前,也不换寝衣,仿佛有什么心事似的,眼帘微低。 听到他进来的声音,齐珩昱转过身来,斟酌了半晌才道: “从明天开始,不许柳砚清再进镇抚司协查王立一案。 另外她不在宫中也不在府中的时候,务必盯紧了她去哪儿,我信不过旁人,这事也唯有交给你。” 他那双乌黑深邃的眸子透着一股子寒意。 方才回来细想今日种种,总觉得柳砚清对于扳倒皇帝这件事显得太过上心、又太过急切。 若不是有切身的好处,她何至于将矛头这么对准了赵陵澈? 看来她与前朝的关联是必然的,齐珩昱甚至已经更加确定了她就是自己找到父亲的关键。 因为她身上的那股子倔强劲儿,像极了他父亲的样子。 要不是因为模样上实在瞧不出什么端倪,他都要怀疑这个柳砚清是不是他父亲在外的私生女。 福安一时间有些不明白,才对柳砚清的态度有些转变的主子到底为什么突然又要盯她,可这些不是他该问的。 只停顿了一瞬,他便俯首应下,瞧着齐珩昱满意地转过身去,心里才稍 微踏实了些。 灵均堂里,柳砚清几乎彻夜未眠。 被拉进永宁城里游街示众的那些陶府下人屡屡入梦,拼贴似的糊在她梦里,让她挣扎着醒来。 而好不容易又睡着了,梦里的场景一变,满身是血的赵陵澈、老病残喘的祁孝,统统都赶场子一样出现在她眼前。 最后一次被噩梦惊醒后,柳砚清干脆坐起身来,披了一件斗篷下床去,在熏笼边儿上拣了一处软榻坐下。 她依偎着丝丝缕缕的热气,静静听着外屋菀橙均匀的呼吸声,开始盘算自己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看齐珩昱今儿的表现,借他的力应当是行不通了。 现在仅仅是怀疑赵陵澈是凶手,他便那样不愿意听下去,来日万一证据确凿了,不知他会作何打算。 柳砚清觉着自己不能赌,毕竟齐珩昱这个人素来神秘,她对他的了解也说不上很深。 这会儿是佞臣,但焉知他不会突然转变做法、开始扶持他的少时好友赵陵澈做个好皇帝。 到那时她再想报仇就为时晚矣了。 窗外的月亮如一轮银盘般闪着幽幽的寒光。 直至快到卯时,菀橙进来叫她起床洗漱的时候才发现人靠在软 榻上,以一种既没睡熟、又迷迷糊糊的状态转醒,险些惊叫出声来。 “掌药,现在倒春寒厉害着呢,您什么时候起来的?要做什么也不说叫奴婢一声,着凉了可怎么办!” 柳砚清眨了眨眼睛,只觉得耳朵闷闷的,笑了笑刚要出口安慰她说没事,却被嗓子里钝痛的感觉拦住了。 “怎么了掌药?” 见她这副欲言又止的神情,菀橙凑近了来,想到点什么,抿了抿唇伸手探上她的额头,眉头霎时皱起。 果然烧得厉害! “奴婢这就通知宫里,说您今日身子不适,向太医院告假不去上值了。” 菀橙说完不等柳砚清有什么反应,自个儿急急就决定了。 而后从脸盆里捞出原本打算给她洗脸用的帕子,拧干了水叠了三折,扶人躺平、搭在了她额头上。 柳砚清先还想说不用,但紧接着想起昨儿自己的盘算来,哑着嗓子表示了同意: “那你快去快回,特别要向陛下哪里解释解释,否则我又说不清这一整日做了什么。” 她说着眸中显出几分嫌恶来,等菀橙进宫再回来的工夫,额上的凉帕子已经换了好几块儿,烧也慢慢退了下去。 柳 砚清此刻心中全是“因祸得福”。 若非这一场风寒,恐怕她找不出什么正经的理由来让自己这一整天都不用去太医院上值。 感觉到身上没那么烫了,她招手唤菀橙将自己扶起。 本想换身不打眼的衣裳,但挑来挑去免不了有珠翠或是花样子,若要去犯人示众的那地方,属实很难不惹人注目。 想了许久,柳砚清关上衣橱的门,目光落在了一旁矮几上,她昨天换下来随手叠放到上头的那身豆绿色男装。 “掌药这是要干什么去,奴婢已经帮您告了一天的假,您不用急着去的。” “我不是要进宫,你也不必跟着。” 此刻的柳砚清格外小心谨慎,理了半晌的衣裳确保镜中的那个人看上去不像姑娘,随后决意自己去找那个叫千云的下人。 菀橙见她神色认真,似乎有什么非办不可的事儿,嗫嚅了片刻才妥协道: “那您要去哪儿都别忘了自个儿的身子,少见些风。” “知道了,我自个儿就是大夫,何须你这样紧张呢。” 柳砚清随口答应着,其实哪里入得了耳。 因要瞒着齐珩昱,齐府的马车自然是不能用的。 等确认了他和福 安都已经早早去了镇抚司,她便低了头从偏门出去,也不叫车夫。 虽说才退了烧,但好在自小习武底子强些,此时也步履轻快。 朱雀街上,早市才散,人来人往。 柳砚清掩在人群中,目光扫向城门底下那一排戴着枷锁镣铐、形容枯槁的男男女女,心中泛起一阵酸楚来。 可眼下的情况容不得她可怜任何人,要紧的是先找到千云,想办法把他带走。 但且不说她根本就不知道那千云长什么样子,就算是知道,白日里从大街上带一个游街示众的死囚离开,又谈何容易。 她正想着,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一个小女孩大声哭喊起来,求路人救救她的奶奶。 柳砚清顺着声音望去,见前头有个约摸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跪在地上,守着一个白发老者,声嘶力竭。 周围挤满了人,却无非都是些破衣烂裳的百姓,偶有衣着光鲜的路过,也是匆匆一瞥,并没有停下来帮忙的意思。 纠结片刻后,柳砚清看了一眼城门下的那些囚犯,又望向小姑娘和老婆婆,终是于心不忍,迈步走了过去: “小姑娘别怕,我是城中的大夫,奶奶怎么了?让我瞧瞧。” 第28章 娇纵 一众穷苦百姓乍一瞧见这么个绫罗绸缎穿在身的小公子,无不侧目耳语。 可一听她说自己是城中的大夫,便又赶忙拉扯着身边的人给她让出一条过道来,纷纷请她快看看那老婆婆。 跪在地上的小姑娘抹了抹眼泪,抽噎着回答: “多……多谢这位小爷,我们不过与叔叔说了两句话,被那些当兵的发现了,他们拿棍子朝我奶奶身上敲,奶奶带着我跑,一口气没喘上就昏倒了。” 柳砚清听着蹙起眉来,一面伸手去搭老婆婆的脉,一面气愤道: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们竟就这么欺侮老幼妇孺?” 她这话音才落下,人群中便有刻意压低了的声儿传出劝她: “公子快别说了,楚婆婆可怜得很,大儿子大儿媳前些年在山上干活儿遇了大雨,至今尸骨都没找着。 好不容易盼着小儿子长大、进了国舅爷府里去给人家当近侍,眼看着有了出息,却碰上这档子事儿被株连! 您是好心给她看诊,可也别再妄言、往她身上招徕祸患了。” 柳砚清听罢默然噤声,感受着指尖微弱的跳动,愈发为这位楚婆婆觉着难过,更不忍告诉那小姑娘她唯一的奶 奶已经伤及脾脏、回天乏术了。 那帮子关押死囚的兵士不光随意欺侮百姓,这下手也是素来没轻没重,才不管你是壮年还是孤老。 楚婆婆年迈、又因儿子即将被处死而心中郁结,哪里受得住他们用军棍招呼在她身上! 她正踌躇着怎么跟小姑娘开口,告诉她自己可以帮她一起把奶奶送回家去、陪她最后一程,却听楚婆婆突然费力地张开嘴,从嗓子眼儿里挤出几个模糊的音节,似乎是在叫谁的名字。 “奶奶,凤儿在呢。” 小姑娘慌忙伸手去握住楚婆婆的手,颤抖的声音叫人听了越发心疼。 柳砚清瞧着祖孙二人紧握的双手,眼泪也开始打转儿,正欲抬手抹去,忽听楚婆婆艰难地嘱咐着凤儿“来日将我和你千云叔叔的尸骨拣拾到一处”。 她看向气若游丝的老人,动作瞬间顿住,手心里霎时被汗浸得湿津津的。 愣怔了片刻之后,柳砚清终于反应过来,站起身子招呼刚才劝自己不要再给楚婆婆招徕祸患的大哥,请他帮忙把婆婆抬回家里,总不能就这么躺在街市上。 楚婆婆年迈,身子又长期没什么进补,已经是枯瘦如柴,趴在那位农户 大哥的背上轻得很,几乎没了人形。 祖孙二人的住处离朱雀大街不远,不过是一间茅草搭起来的破屋,春寒料峭的天儿里,竟没有一捆柴火可烧。 农户送下她便离开了,柳砚清让凤儿把家里最厚的被褥拿出来给婆婆盖,可无非也就是一床又薄又破的旧羊毛毡。 她清了清隐隐作痛的嗓子,有些后悔没听菀橙的多穿一件厚实的斗篷来。 凤儿是个懂事的孩子,眼见奶奶连眨眼的动作都越来越缓,忙跑过来,可直至楚婆婆瞳孔涣散,统共也不过一刻钟的事儿。 她心下明白奶奶已经离开了自己,登时哭号出声,转身向着柳砚清跪下道谢,否则自己一个人,怕是连叫人送回奶奶的本事都没有。 柳砚清也顾不得再思索许多了,忙扶起凤儿,抬眼问道: “婆婆刚才说,你叔叔就是陶府的近侍千云?你们刚才见着他没有?” 凤儿擦去眼泪点了点头: “叔叔说他逃不过了,给了我一把钥匙让我去城郊的佛陀寺外找树下装了金银的匣子,叫我拿了钱照顾好奶奶,可我竟这样没用。 小爷,我不认得路,您能不能带我去一趟佛陀寺,我不知道叔叔 留下了多少钱,不过能安葬奶奶就够了。您带我去,我……我把剩下的钱都给您!叔叔说,拿不到钱的话,他就会白死了。” “好孩子,我不要你的钱。” 柳砚清抬手摸了摸凤儿的头,望向已经合上双眼的楚婆婆,也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凤儿听的: “没有人会白死的,因果报应只是未到时候。” 凤儿眼中带着泪,懵懵懂懂地看她。柳砚清感受到这目光,强扯出一个笑来安抚凤儿,随即牵起她的手,领着她从自己来时的那条小路回了齐府。 那边的齐珩昱早在她出现在朱雀大街的时候就接到了福安的飞鸽传书,急着从镇抚司回来,没想到两人在门前碰上了对方。 他冷冷看了一眼还穿着昨儿那衣裳的柳砚清,正要开口,忽然发现她身后躲着的那个脏兮兮的小姑娘,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柳砚清顺着他的目光瞧了一眼,毕竟是人家的地盘,她没敢撒谎: “这是千云的侄女,才没了奶奶,让我带她去找千云留下的一个匣子、好拿钱安葬她奶奶。 大人,他说东西放在佛陀寺,那是皇家的地方,所以我想……” “你不必再想了。 ” 齐珩昱甩手进院,只留给她一个背影,叫人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实实在在想出那一副烦躁的样子来。 “要是实在觉得她可怜,就叫福安从府里的账上拿三百两银子去给她安葬奶奶。如果再让本座知道你偷偷接触与那什么千云有关的事儿,你就从齐府滚出去!” 他倒也没那么好心,只是索性花钱买个清净,看她还能再有什么理由揪着这事儿不放。 柳砚清闻言气呼呼地拉了战战兢兢的凤儿跟上去,站在门槛上冲他喊道: “滚就滚,大人别忘了是你要我继续住在齐府的!” “本座是忘了告诉你,你服下那毒得每隔半月用一次解药,听你这意思是想滚出去自生自灭?” 齐珩昱被她气得肝儿颤,撂下这么一句,回身“砰”地关上自己的房门,连带着匆匆赶来的福安也被隔在了外头。 瞧着两人的气氛不对,他打量了一番穿着男装、领着个小姑娘的柳砚清。 正要开口问一句,却听她又将声音提高了八度回怼说大人若是以后也再用不着她,那就让她死在外边算了。 齐珩昱站在门内扶额,再次觉得自己就是从一开始就太惯着她了。 第29章 佛陀寺外 “祖宗哎!您胡说些什么呢!” 听明白了柳砚清这是在和齐珩昱置气,福安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忙上前打断,就差伸手捂住她的嘴了。 虽说她打从进府开始就和旁人不一样,常与主子开些过分的玩笑,但那都是在主子心情好的前提下。 像今天这样,明明知道人已经生气了,还往枪口上撞,这不是不开眼是什么! 还有,主子最不喜欢有生人进他的院子,柳砚清手里牵着的那个小脸儿哭花了的丫头又是哪来的? 福安突然觉着齐珩昱没有将她和她手上那丫头扔出去就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忙一边安抚着她的情绪,一边招手唤人将掌药送回灵均堂去。 半晌,听着齐珩昱屋里没有什么旁的动静,他才敢小心翼翼走到门前,叫了一声“主子”。 没想到齐珩昱很快“唰”的一声拉开了木门,一张脸黑得要冒烟儿: “她人呢?” “回主子,奴才着人将掌药送回灵均堂去了,没您的吩咐,她出不了府门。” 福安虽不能揣摩他的全部心意,但好歹跟在身边这么久了,听话听音儿还是会的。 齐珩昱的神色这才缓和了下来,松开那扇门,恨恨 地将手里一直捏着的佛珠拍在桌上: “福安,你说我是不是太给她面子了?先还一副唯我是从、仰仗高攀的样子,今儿可算是原形毕露,竟说是我要用得着她? 你去告诉她,即便是没有她的时候,我也从不曾在皇帝那里吃过亏,那悬日宫里哪一个不是姓齐的,本座用得着她?” 门边站着的人可是头一回见主子噼里啪啦说这么一堆话,还净是毫无重点的气话,一时间愣了神。 不过既能听出来是气话,低着脑袋别出声、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也就罢了。 半晌,见齐珩昱的气似乎消下去大半了,福安才默默挪过去,倒了杯茶搁在他手边: “主子,奴才斗胆猜测,其实您担忧的是掌药的安危。当日您入天牢,掌药叫菀橙姑娘进镇抚司时,应当也是同您一般的心境。” 他看得出来攀附和扶持的区别,虽说这样想到底是有些不敬他家主子了,但福安还是觉着,柳砚清和齐珩昱之间,莫名有种英雄相惜的气息。 处置寒鸦的时候他并无一丝一毫的动容,但齐珩昱的怒火烧到柳砚清身上时,福安就算知道不妥,也忍不住要多说几句。 可令他有些 意外的是,齐珩昱听了这话搁下刚端起来的茶盏,沉吟半晌,却没有再发火,只冷冷瞧了他一眼,而后不发一言地起身进了里屋。 福安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跟上去,正纠结的时候,面前出现了齐珩昱递过来的一把剑。 “她夜里要是出去你就跟着。” 仅这么一句,让福安悬着的心立刻放了下来。 瞧着那把代表着诏狱主人身份的短剑,他忽然觉得坊间传言冷漠残暴的主子,或许终有一日能有所变化、亦能同常人一般享受七情六欲,不再那般孤独。 当夜子时,灵均堂里灯火未熄。 齐珩昱猜得一点儿都没有错,柳砚清这个人犟得很,又对他不曾有过真正的畏惧,因而绝不可能因为他的三言两语就此放弃彻查案子。 再加上凤儿知道了她是女儿身之后一口一个“柳姐姐”、越发黏她信任她,她心里便觉着自己更加不能食言。 将菀橙打发去外头睡下后,柳砚清拉着凤儿问清楚了千云与她说过的那地方。 确认了是城郊皇家祭祀的佛陀寺没错,她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路程,最终带着人摸黑进了齐珩昱的马棚,骑走了他那匹雪白鬃毛的西域 纯血马。 “柳姐姐,咱们这样……那位大人会不会不高兴啊?” 凤儿想起今天跟着她回来的时候,门前那人几欲拔剑的样子,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双手抱着柳砚清的腰更紧了。 柳砚清拉着缰绳,神色微微一变,半晌才道: “来不及想他高不高兴了,左右得把手上的事儿办好,不负自己才能有空想是不是负了别人。” 凤儿似懂非懂的,一路上都没有再多言。 只是左手里攥着那把钥匙愈发不敢松开,想着至今尸骨未寒还躺在那间破茅屋里的奶奶,生怕自己办不好叔叔嘱托的事儿。 佛陀寺平日不接待寻常的香客,只有初一十五之类的大日子供皇家上香摆供,此时已经大门紧闭,没有一点儿灯火气。 “你叔叔有没有告诉你那匣子具体在佛陀寺的什么位置?” 柳砚清翻身下马,一边抬手去抱凤儿,一边低声问着。 可凤儿年纪小,初经这样的事难免惊吓而失了记性,支支吾吾想了半天,只想起来是一棵老银杏树下埋着的。 好在佛陀寺里老树不少,银杏树却只一南一北两棵。 柳砚清抬头看了一眼四周,虽没有人,可也黑得有些可 怕。 她拍了拍凤儿的肩膀,告诉她现在时间很急,恐怕她们两人要分头行动,各挖一棵树的周边,好快些找到千云说的那匣子。 约莫一刻钟后,凤儿惊喜地跑来唤她,说自己在那边的树下挖到了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 柳砚清赶忙随她去看,两人合力将匣子挖出来,吹了吹锁眼里的土,钥匙一转,果真不费什么力气就打开了。 两人几乎不约而同瞪大了眼睛。 凤儿是为匣子上头摞着的那几根金条,可怜她那还没来得及过上好日子的奶奶这辈子怕是都没见过这么多金子。 而柳砚清则是因为看到了金条下面压着的书信,信封上端端正正写着“千云绝笔”,还有个红指印。 她突然想起凤儿白天说的那话,叔叔说,若是不来寻这匣子,他就会白死了。 柳砚清按下砰砰直跳的心,收拾起那几根金条塞进凤儿随身的那只空荡荡的荷包里,自个儿伸手拣起那信封,揣进怀中带着凤儿上马、半刻也不敢停歇。 可到底是晚了一步,两人才刚在马背上坐稳,只听耳边倏地传来一阵风声,紧接着一支飞箭从不远处的林子里射出来、直指柳砚清的心口处。 第30章 说到做到的约定 “柳姐姐小心!” 凤儿到底眼尖,看着了那寒光闪烁的箭,嘴上的话还没说完,身体已经率先反应过来。 她一只胳膊使劲儿怼开柳砚清的肩膀,小小的身子从后头探出来挡在她左侧的位置,被那箭擦身而过。 “凤儿!” 柳砚清这才回过神,慌忙看向捂着伤口的凤儿,从马背上跳下来拉她躲到树后。 所幸只是擦伤,孩子皮肉嫩些便流了许多血。 可她来不及细查凤儿的伤,便听林中的声音愈加清晰,似是放箭的人朝自己走了过来。 她们二人却已经没有地方可躲了,在第二支箭从背后射过来的时候,柳砚清将凤儿紧紧护在怀里,肩膀上结结实实挨了一箭。 “哟呵,小娘们儿命倒挺大,陛下说了不赶尽杀绝,可你非不老实,这下好了,一家子都跟你那短命的叔叔上路去吧!” 蒙着面的人说话闷闷的,柳砚清分辨不出是不是宫里的人,但凭一句“陛下”就已经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可听他刚才这意思……他们竟然是冲着凤儿来的? 想必是今儿白天凤儿和楚婆婆跟千云说话的时候被守卫听到了,不过也刚好验证 了那匣子里的书信果然不是什么见得人的。 “凤儿,你一会儿就带着我这衣裳跑,能跑多远跑多远,回头还去齐府找指挥使大人,他一定能帮得了你。” 耳听得那人的脚步越来越近,柳砚清心一横,忍痛将身上的外衫脱掉,卷了几下塞进凤儿手里,确保那封书信不会掉出来才放心交代了几句。 凤儿颤抖着手抱紧那外衫,担忧地瞧着仅穿了一件中衣、肩膀上已经被血浸透了的柳砚清,在她的催促下刚要直起身子离开,下一秒便被人拎小鸡崽子似的揪了起来。 “想跑?” 那人一手拽着凤儿,另一只手刚要抬起柳砚清的下巴看看她是什么人的时候,眼睛忽然被火把晃得睁不开了。 而后柳砚清便听到福安的声音,教她险些哭出声来。 “锦衣亲军指挥使齐大人到!” 那黑衣人愣了一愣,齐珩昱一出现,方圆百里就一定已经部署了锦衣高手,他走是走不了,只得认命跪地: “给指挥使大人请安。” “脸上的东西摘了,让本座瞧瞧是什么人敢如此放肆,夜闯佛陀圣地、惊扰皇家先祖。” 齐珩昱凉凉扫了一眼地上 ,目光经过柳砚清的伤口时微微一滞,脸色愈发阴沉。 “回……回大人的话,小的是陛下派来守夜的,听闻最近盗贼颇多,专盯着寺庙人少的地方——” “呵,这么说来你是陛下的侍卫?可惜了,陛下有锦衣卫,从不豢养你说的这种没用的东西。 锦衣亲军护卫皇家安全,若有盗贼自然是得带回镇抚司严加审问的。不过你这样来路不明、夜行佛陀寺之人,本座也不敢亲信呢。 来人,统统带走!” 话虽这么说,福安给上来的人使了个眼色,最终被镇抚司的囚车带走的只有那黑衣蒙面的人。 早已吓得泪流满面的凤儿被车夫扶着一步三回头坐进了马车里,齐珩昱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还歪坐在地上,垂下头不与他对视的柳砚清: “本座说的话你是半点也没听进去,偏要将自己置身与这样的危险之中么?” 柳砚清疼得脸色都已经苍白了,但仗着自己本身就有内力、也知道这位置伤不了性命,便还有闲心辩驳道: “大人知道我要来,偏还与我废话。不过我也知道大人定不会见死不救,这不是皆大欢喜了嘛。” 齐珩 昱“啧”了一声,听着她犟嘴,心道还是疼得不厉害,丢给她一句“死也活该”。 不过瞧着人水汪汪的眼睛,也不知是于心不忍还是怎么的,他还是伸手脱下了自己的斗篷,往她身上一披,在福安过来之前俯下身亲自将人打横抱起,迈步向另一驾马车走去。 可路过他那匹鬃毛上染了血渍的纯血马时,他心里属于柳砚清的那本账上又狠狠地记下了一笔。 “大人,我的外衫还在凤儿那儿。那里头有千云的绝笔书信,他一定是知道什么内幕,才会时刻预备着去死、将金子和真相留给他母亲和侄女。 而且刚才那人是冲着凤儿来的,无非就是灭口。” 柳砚清以内力吊着,尽量让伤口的血渗出得不那么快,说话时的声音自然比平日里小了许多,甚至透着一股柔柔的劲儿。 齐珩昱斜眼看她,并不接茬儿,半晌才撩开车帘向外头驾车的福安吩咐了一句: “明天早上你着人去一趟宫里传话,掌药风寒未愈,还得继续休息,至于什么时候能上值,等好了再看。皇帝问起来就说本座怕传染,把她锁在灵均堂里了。” 合着她费力 说了这么半天的话,齐珩昱是半句也没听进去? 柳砚清一时有些愤懑,扯着身上的斗篷绳子恨恨地看他,许久欲言又止,怕自己再费口水也是无用功。 再加上本就两夜没好好儿睡觉,她瞪了半天的眼终于撑不住了,与其跟他尴尬对视,倒不如睡一觉。 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柳砚清刚想通了靠在车壁上闭了眼,就听身侧的人发出一声妥协似的叹息来: “你这阵子就安安稳稳在府里养伤,你查到的东西我会去看,也算是了了你心里那个念想。不过伤没好之前,不许再出府门半步,这次可是说到做到的。” “我说到做到,那大人也要说到做到!” 柳砚清猛地睁开眼,生怕自己是疼出幻觉了,亲眼瞧见他嘴唇翕动说出这番话后,她忙着伸出小手指要他保证一定会信守承诺。 齐珩昱嫌恶地看了一眼她这孩童的把戏,一把将人拉回了现实: “本座劝你还是不要抱有太大的幻想,哪怕最后真的认证物证俱在,明明白白说了皇帝就是灭门案真正的主使,也依旧改变不了案子的结果。要昭告天下,现在的确还不是时候。” 第31章 幽谷之兰 柳砚清不解,但见他神色如常,忍不住低语道: “永宁城里如今是大人当家,让他背一个昏君暴君的名声有什么难的?” 再说这本就是事实,难道天下百姓连知道主上是什么人的资格都没有么? 齐珩昱瞧她一副撒泼无赖似的架势,只觉得眉心突突地跳起来,心道今儿就不该心血来潮亲自出现救她,又叫她得寸进尺。 可一再被人追问,他还是有些不耐烦地回答了: “眼下永宁城是我一家独大,但我能名正言顺监国,所持借口不过是皇帝信任、在他养病期间代为理政。 旁人看来是人人都畏惧我,但你以为那朝堂上就没有盼着我倒台的人么? 除了倒霉归西的安国公和沈斌,那左右丞相也不是省油的灯。 他们如今是没有由头,只能看着我与皇帝表面亲和而不能动手。 但倘若皇帝是个昏君、暴君,那些人要起兵造反就是得民心的,届时我也会成了他们的靶子,既要处理他们,又要防着皇帝,还如何稳坐钓鱼台?” 柳砚清愣愣地看着他,收敛起了自己顽笑的神情,似乎并没有想到她随口的一句抱怨,竟真就能让齐珩昱坐下来静心与 她分析朝堂利弊。 这样的齐珩昱,说不上来哪里透着一股熟悉的气息,让柳砚清有种久违的被人无条件信任的感觉。 上一次这样被人信任,还是幼时在那皇宫里,她被母后假扮成皇子养在身边的时候。 贵妃发现端倪、趁她母后不在来闹,说她并非皇子,一屋子的人连同保母都低着头不敢说话,只有那个给她做伴读的小哥哥站出来挡在前头证明她是男孩子。 其实那时候才多大点儿,他或许根本就不知道贵妃质疑的是什么,却有勇气将她护在身后。 只可惜,幼时终归就停在了幼时…… 柳砚清眸中闪过一丝异样,迅速低下了头,心里有团火似的拉扯着,许久后才微哑着嗓子问齐珩昱: “那什么时候,大人才能真正稳坐朝堂?” 他听罢浅笑,出口的话却放松了许多: “先还觉得你有大智慧才将你留用,如今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不过也是小女儿心性。 朝堂上的事儿谁能说得好,也许明天,也许明年,看谁先沉不住气罢了。” 这些天来两人因这个案子分歧颇多,今夜却是难得的没有吵闹。 甚至翌日晌午,灵均堂里传入齐珩昱以 监守自盗的罪名处置过昨夜的蒙面人、并且以此结案的消息后,柳砚清也没有再吵着要看千云那封绝笔。 齐珩昱昨天的话点醒了她。 一时的爽快不是爽快,既不能将赵陵澈从龙椅上拉下来,平白恶心他一番却没有解决问题,也就只能膈应了自己。 她已经等了那么久,这会儿也无非是再等一阵子,这东风未至,有些事儿确实急不得。 凤儿被暗中送回了朱雀大街旁那个住处,拿钱安葬了奶奶之后依着齐珩昱的安排远下江南、隐姓埋名去过安稳日子。 唯一令柳砚清不忍的是,陶府里那些无辜的下人最终还是在三日之期到了以后被处死、发卖了。 那些人行刑当日,她站在齐府花园里望着朱雀大街的方向,久久不能平静。 她有些悲伤自己尚无度天下人的能力,却总有怜悯弱者的心。 正靠在湖边的柱子上胡思乱想,忽然瞧见不知从哪儿飞出来的一只纸鸢,已经断了线,飘飘荡荡地落进了湖中、漂到了她的脚边。 柳砚清弯下腰,将那滴着水的纸鸢从水里捞出来,闻到一股异样的味道,想到些什么,举起纸鸢对着阳光一照,果真瞧见了上 头慢慢显现出来的红字: 兰生幽谷,不为莫服而不芳。 舟在江海,不为莫乘而不浮。 君子行义,不为莫知而止休。 三行大字苍劲有力,是无数次在镇抚司的案卷上见过的熟悉的笔迹。 柳砚清许久未见笑颜的脸上也终于绽开了一丝阳光。 平日里瞧着齐珩昱在镇抚司里杀伐决断,没想到他竟然也知道苏木遇水变红这种讨人欢喜的小把戏。 瞧了半晌,当她把纸鸢从眼前移开的时候,无意中顺着它飘来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湖对面花丛掩映的地方竟有一座小小的阁楼,碧瓦飞甍、精致无比。 阁楼的窗里,齐珩昱身姿笔挺地站着,轮廓棱角分明,从来都藏着锐利的黑眸在望见她的脸时倏地透出了柔和,片刻之后,远远朝她招了招手。 柳砚清愣了愣,随后会意,转身沿着长廊朝那阁楼走去,直至到了门前,瞧着阁楼牌匾上写着的“逢春楼”,手里的纸鸢还捏着,没舍得放开。 她眼下的境况,是幽谷之兰、江海之舟。 唯不敢自称君子,却因他一句“不为莫知而止休”再度豁然开朗。 现在虽然还救不了自己所怜悯的天下万民,但就 这样凭着一颗行义之心无休无止走下去,有朝一日定能让百姓安乐。 “掌药万安,主子在里头等您呢。” 门前的福安似乎对她的到来并没有感到意外,自然而然侧过了身子请她进门。 但细琢磨,这逢春楼建在府里许多年了,别说是女人,就连府里的下人,除了他福安以外,齐珩昱还没准许过任何人进这个门。 若说以往柳砚清在齐珩昱身边能行动自如,是因为协查案情的缘故,那如今案子已经有了定论,她还能如常住在齐府,甚至比先前还要自由、能出入他从来都不许别人进的地方,这就是十分难得的了。 因而福安对她毕恭毕敬,除去是心里待见她这个人、拿她当一回事儿外,更重要的是他这些年跟在主子身边,还真没见过哪个女人能成为他家主子的“例外”。 柳砚清微微向他颔首,站在门口往里看了一眼,瞧见楼里那碧绿色水磨石的地砖后犹豫了一下,转头将手中半干不湿的纸鸢递了过去,半开玩笑道: “先放着,大人的人字,回头我要拿回灵均堂裱起来的。” “你若喜欢,本座活人就在这儿,多给你写几副就是了!” 第32章 逢春楼 没想到磨蹭这片刻,竟把他给招下来了。 柳砚清霎时间红了脸,把纸鸢往福安手里一递,转过身去与来人隔着一道门槛对视: “物以稀为贵,我还偏就喜欢那一支断了线的纸鸢。” 齐珩昱笑了笑,没再接她的话,只挑了挑眉示意她进门,而后顾自转身上楼。 她倒也不推辞,大.大方方跟着进去,一双眼睛闲不下来,从迈进门槛开始就环顾着四周。 这仿佛是一座专门存放药材的阁楼,一层全都是大.大小小的抽屉,柳砚清看不太清楚那些抽屉上写的字,鼻间却嗅到了不少熟悉的气味混合而成的味道。 但沿着红木楼梯上去,二楼的陈设映入眼帘的时候,她着实惊诧了一瞬。 除去一间书房样式的屋子,其余但凡有空的地方都被摆上了笸箩,笸箩里全都是需要阴干、晒干的新鲜药材。 甚至比她从前在义父那儿见过的都多,不少还是只在书上见过样子的草药。 随着齐珩昱往书房走的步子,柳砚清路过其中一个笸箩,敏锐地闻到那里的味道竟是自己头一回进宫的时候在皓月宫里闻出来的药味儿。 凌霄花、苏木、儿茶。 她挨个走过, 一个个在心里默念出名字,转而发觉这都是活血化瘀、药性寒凉之物。 想起之前第一次在宫里瞧出赵陵澈的脉象时,按之空豁、应指松软,很明显的虚浮无力,想必已是气血两虚,再加上日日进这些药,不病倒了才怪。 看来他和她在给赵陵澈用药这一件事上,还真的是一路人。 再看向齐珩昱时,柳砚清的眸中多了几丝复杂的情绪,没想到正迎上了他回头的目光,没来得及躲闪。 “怎么了?” 他明知故问,她便也装傻充愣: “没什么,只是有些意外,大人不仅懂医药之理,竟还在府中修建了这样一个幽静之地用来钻研医术,叫我这样自诩为医者的人有些惭愧。” 两人说着话进了那书房,齐珩昱坐到桌后的圈椅上随意拿了本书瞧,又将一旁的绣墩儿指给柳砚清让她坐,而后才有些不屑地答道: “是钻研,不过钻研的是毒术,不是医术。我很讨厌所谓的悬壶济世。” 柳砚清闻言一时语塞。 永宁城里常说,世间恶有十斗,齐珩昱独占八斗。 他钻研毒术这事儿不让人觉得奇怪,但“讨厌悬壶济世”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尤其对面 还是个身为大夫的她,柳砚清觉着有些滑稽。 她挑了个绣墩儿坐下,不紧不慢地反问他: “悬壶济世、普度苍生,你竟从不觉得这样的事儿很令人心中满足么?” “以毒术惩恶,于天下百姓来说,或许比治好他们的病还能救命。” 小时候开蒙,他的父亲从来不允许他去读那些毒方,日日将“悬壶济世”挂在嘴边,直听得他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可最后悬壶济世也没能救得了百姓的命、更没有让他免于父子分离,反而是他父亲捧着那颗医者仁心亲手将他推进了叛军手里、要他代小皇子去死。 可笑那医者,对谁都仁义,唯独能给自己的亲生儿子喂下一整包安宁散、去换一个连事儿都记不全的幼小皇子活命。 都是冠冕堂皇的好话,连自己家都难以维系,何以济世! 陷入回忆的齐珩昱神色变得有些难看,眼底尽是轻蔑和不屑。 柳砚清看着他清隽的眉目变得凛然,正欲开口,忽然间,齐珩昱的眉头紧皱起来,旋即抬手死死按住自己的心口,似乎在强忍着什么。 第一次见齐珩昱这副样子的柳砚清确实是被吓着了,愣怔了半刻才赶忙起身 去唤他,直问他哪儿不舒服,却得不到回应。 她一时心急,抿了唇四下搜寻,果真在对面的书架上找着了一套扎在铜人身上的银针。 忙小跑着拿过来后,柳砚清也不顾他有什么反应,自作主张捏了人的手腕,找着腕上一寸半主管心痛之症的灵道穴,下针的动作极其迅速。 片刻后,看着齐珩昱紧绷着的身子松弛了下来,她高高提起的一颗心也终于落地。 齐珩昱缓过劲儿来,瞧见面前桌上那根被取出的银针,自嘲般勾唇轻笑。 当年自己不过八岁,被叛军带走时染了寒症,福大命大活了下来,也没落下什么病根儿。 却没想到长至二十多岁,唯一会令他心口绞痛的后遗症是拜他亲爹给他吃下的那一包安宁散所赐。 不过说来也怪,这些年调养得当、总是很久才犯一回的心口疼,今儿竟在这丫头面前显灵了。 他又看了一眼银针,目光微微一偏,落到柳砚清那双杏眼上,薄唇轻启、缓缓开口: “难怪皇帝那么喜欢把你放在身边,倒是个十分机灵的,手脚也快。” “大人可别告诉我,刚才那一出就是在试探我到底机不机灵、有几斤几两的 !” 没听到夸赞,反而得了调笑。 柳砚清不满地白了他一眼,却没想到刚才动作太大拉扯到了左肩的伤口,这会儿不知道是不是又流血了,忽然疼起来,惹得她“嘶”了一声。 察觉到她突然噤声、微微咬牙的小动作,齐珩昱立马反应了过来。 这还是个在府里养伤的,她那肩膀原不该过于撕扯,哪里能受得了抬手去书架上够那铜人上的银针? 他眼中闪过一丝懊悔,起身往书架下的矮几走去,从抽屉里拿了一卷白布,不由分说命人坐到他刚才那把椅子上去。 柳砚清瞧见那白布就知道他要做什么,但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她到底还是没能点头。 正欲摆手,却被人强按着没受伤的另半边身子坐下,又叫她脱了外头的衣裳重新包扎。 饶是柳砚清这么一个大.大咧咧自诩江湖儿女的人,也在齐珩昱那张俊俏的脸突然压下来放大至眼前后,也霎时间愣住了神、心猿意马。 “你快些,伤口怕是又流了血,得赶紧重新包扎。如果非要赶回灵均堂,到时候粘连在一处扯下来更疼。这儿只有我和福安两个人,你不让本座动手,那就只有福安了。” 第33章 有没有心上人 柳砚清忍痛抬头,刚要说那就叫福安来包扎,却瞧见齐珩昱说这话时那双透着一股子威胁的眼睛,哪里是要让她选择的意思? 而且没有伤的那半边肩膀还被他握在手里,整个人动弹不得。 她倏地想起当日无意中下马车的时候靠了福安一下,他便苦大仇深地警告自己离他身边的人远些,这会儿若是真叫福安进来,齐珩昱还不得掐断了她? “福安是大人的心尖尖,哪里能让他来给我包扎。你要是不嫌弃这伤口狰狞,那我也只能麻烦大人了。” 齐珩昱略微一怔,也想起自己曾经警告过她的话,心道这丫头竟也记仇,不由得深瞥了她一眼。 平日里穿着三层四层的衣裳倒是看不出来什么,这会儿真上手触碰,他惊诧地发觉她也瘦得很,一侧的臂膀被他轻而易举钳制在掌心,稍一用力就能摸得到骨头似的。 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柳砚清凝眉。 她只觉得自己像是一件瓶罐般被他捏在手心里把玩,心中一时浮上异样,不由开始期盼他赶紧结束这动作,要包扎就快包扎。 齐珩昱手下的力道没轻,而后却猛地松开:“那脱吧。” 圈椅上的人脸色一僵,霎时瞪大了眼睛,似乎没听明白他在说什 么。 瞧见她的神色,他眸中愈发带了几分顽劣的笑意: “嗯?还是说你想让我动手?” “不……不用了!” 柳砚清缩在椅子上,感受到伤口上渗出来的血正在慢慢洇开,心一横,闭上眼睛剥下外衣,紧接着拉开里头的布料,露出其实还是被包得严严实实的肩膀来。 齐珩昱这会儿看见果然渗了血的白布,已敛去面上的笑,从桌上拣了一把剪刀,没有丝毫犹疑地将它剪断,重新往伤口上撒药。 药粉融化的刺痛蛰得柳砚清倒吸一口凉气,可那双眼睛也不知是害怕还是害羞,倔强地不肯睁开。 面前的人扫了她一眼,拿着白布的手比划了一下,似乎觉得这样的姿势太过别扭,忽然一伸手将她从椅子上抄起,自个儿坐了下去。 等柳砚清受惊睁眼时,她整个人已经稳稳坐在了齐珩昱的腿上,以一种小鸟依人的架势窝在他的怀里,撒了药粉的那侧肩膀光裸着正对他。 愣怔了一瞬后,她立刻反应过来,双手下意识地以一种抗拒的姿态挡在身前要推开他,却实实在在贴上了他的胸膛。 宽厚坚实的触感令她猛然一窒,意识到自己的动作越发不得体之后,柳砚清慌忙缩回手,眼神却一时间不知 道该往哪儿放。 齐珩昱全程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手足无措,一向讨厌别人触碰的他竟没觉得有什么不适,直盯得人耳根子都发红之后,才一言不发地抬手将新的白布往她肩膀上缠绕。 “胳膊抬起来。” 两人贴得极近,呼吸都交揉在了一处。 白布碰上伤口时有些钝痛,柳砚清忍不住嘤咛一声,但又怕惹来那人的什么动作,忙收了声儿配合地抬起胳膊让他手中的白布过去。 可就是这样小心乖顺的动作和下意识的声音,令齐珩昱的眼神蓦然变得深邃。 他心里忽然升腾起一股驯服了一只浑身带刺的小刺猬时的满足感,白布贴合得很好,他却故意放慢了动作不剪断最后一段。 感受到她询问的目光,他仍不着急,慢条斯理地同她话起了家常: “你今年也有十八了吧?不是说走南闯北过了许多地方,那有没有碰上过什么心上人?” 柳砚清本来因为丝丝缕缕的疼痛正咬着唇瓣,闻言惊慌抬头,眸中的单纯不解更让人显得楚楚可怜。 但齐珩昱只是问了那么一句,并不接着解释,似在等待她的回答。 两人之间的气氛忽然变得静默而暧昧,柳砚清想不通包扎一个伤口、话题怎么突然就拐到 了这儿来。 但不知道他问这话的目的何在,她一时也不敢开口回答,半晌也就是直愣愣地望着他看。 好在屋里的炭火烧得很足,她那一半没穿衣裳的身子也不觉着冷。 而因为对面是齐珩昱,对他问话的猜测和琢磨很快替代了羞涩,柳砚清倒是忘记了孤男寡女的尴尬。 欲言又止之时,门外忽然传来福安“砰砰”的敲门声,令她立马回过神来,紧张地伸手要去够那被自己脱下来的外衣。 谁知齐珩昱的手却按得更紧,一只和那卷白布一起缠在她的伤口上,另一只扶在她的腰间,力道不减,微微低头小声笑道: “没事,他知道分寸,不会进来的。” 这话更是显得两人现在的动作奇怪,柳砚清刚要开口辩驳,便听福安隔着一扇门问她: “掌药,菀橙姑娘刚才差人到花园寻您,问今日送去宫里的方子还有没有要改动的地方,您告诉奴才就成,奴才去回了她。” 见她没回答,主子的书房又不是随意进得的,他踌躇了半刻,又抬手敲了敲门: “掌药,有没有?” 齐珩昱眼中笑意愈浓,看着怀里的人细白的贝齿咬住殷红的唇,莫名有种红白交织出来活色生香的味道。 他玩心大起,凑 向她耳边,低声问: “有没有啊?” 一门之隔,福安问的是方子,他问的是心上人。 柳砚清的脸红得几乎滴血,恨恨地看了他一眼,只怪自己又不是不知道他这个人向来喜欢看她吃瘪,今儿本就不该因为一只纸鸢有所动容、急着来见他。 她犹豫了片刻,又怕福安真的因为着急而进来,看到这一幕,那可实在难堪。 于是便忙着清了清嗓子,朝门口高声道: “没……没有!” 听到福安应了一句又转身下楼的脚步声,她高高悬着的那颗心终于落下来一半。 柳砚清恼怒地回头去看齐珩昱,却不知自己蒙着一层水雾的眸子此刻看起来愈发像是娇嗔。 齐珩昱似乎也终于得到了个满意的回答,拿开那只禁锢着她的手,探过去摸了剪子。 他将她肩头的白布收拾妥当,而后目光微微暗沉,竟伸手抚了抚她被咬得更显饱满的唇,不知是在说方子还是在说心上人: “就算有,你这个样子也走不了。” 说完不待人接着反应,他便将她从自己腿上撵了下去,又把一旁放着的外衣扔给她,神色恢复了往常的淡漠。 突然一个踉跄落地、呼吸还未平复的柳砚清瞄了他一眼,旋即觉着很是莫名其妙。 第34章 金玉簪子 待她稳了稳心神,脸上的潮红慢慢褪去,再看齐珩昱那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不禁撇了撇嘴。 “怎么了?” 齐珩昱却一丁点儿都不觉着自己刚才的举动有什么不妥,气定神闲地仰头望向她。 柳砚清眼波流转,眸色已然如常,拢着身上的外衣道: “没什么,就是想告诉大人,我这个人性子慢,在哪儿过惯了也就不愿意挪窝了。 我对大人既还有用,你就不必担心我会走。宫里的忍枯藤我仍日日送着,往后会慢慢看出效果的,大人无须再试探。 还有,谢谢你今天那幅字,没想到……齐大人也知道君子仁义。” 齐珩昱闻言,眉心微微蹙起,没有接她的话。 他喜欢她的聪慧,更欣赏她的坦率。 可此时此刻她竟觉得自己仍是在试探她的忠心,倒叫他觉得不那么舒服。 刚刚有的一点好心情被她这一番话浇得凉了下来,齐珩昱冷冷一笑,撇开手里那卷剩下的白布,从抽屉里拿出一颗药丸递过去: “半月一次的解药,以后记得找福安去拿。” 柳砚清舔了舔嘴唇,长舒了一口气。 原以为刚才这场面是她圆不回来的,没想到齐珩昱默认了她方才的话。 所以她便自认为算是通过了他的试探 ,接过那药丸之后福身道谢,可心中却忍不住有点失落。 她努力说服自己,他刚才都是试探,但又失望于那只是试探。 腰间和肩膀上仿佛还有他掌心灼热的感觉,柳砚清默默低头。 依言退出逢春楼的时候,她在门前遇见福安,竟觉着莫名心虚,匆匆点了点头算作告辞。 接下来的几日,齐珩昱不知是不是镇抚司有了别的案子忙,总是早出晚归。 饶是柳砚清每日里借着散步的由头在府里前前后后的逛,也连他的面儿都见不着。 逢春楼更是在那日之后就上了锁,她偶尔路过忍不住往里瞧,也只能看见一排整整齐齐的药材抽屉,再没望见过齐珩昱读着医书的那般静好场面。 直到她的伤口已经大好,秉明了宫里翌日即可回到太医院去上值,数日没有露面的齐珩昱才出现在了灵均堂里。 听到菀橙惊诧又带着丝畏惧的一声“齐大人”,已经洗漱过、正端着茶盏坐在暖阁里预备睡觉的柳砚清蓦地直起了身子,不由自主地理了理鬓间的碎发。 齐珩昱顾自进屋,朝她走来时,她才从榻上站起,微微屈膝: “大人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对面的人目光并没有多在她那身中衣上停留太久,只掠过她未施粉 黛的脸和没有一支钗环的长发,站了片刻,转身从福安手里拿了个匣子: “这些日子镇抚司里忙,没空看你。听说你明儿就要回宫里上值去了,过来送些药材,你回头看着加进给皇帝的方子里。” “那这个呢?” 柳砚清打开匣子,眼含笑意举起放在最上层的那支金镶玉的簪子,挂饰被雕成了香囊的模样,精巧至极。 齐珩昱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一声,而后故作云淡风轻道: “食君之禄才能忠君之事,本座不过要你记着本座的好。” 说完也不等她再回答,他便借口时候不早该歇息了,抬手唤福安离开。 半晌之后,柳砚清一个人靠回暖阁的软榻上,把那支簪子垂在眼前翻来覆去看了一阵,眉眼弯弯。 逢春楼一事后,这好几天来见不着他的胡思乱想,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使了些小心眼到他面前去,故意引他拔下她那根素银簪子,又在第二天嫌弃他不舍得送金玉的。 一切仿若都在昨天似的,两人之间的关系却好似不同于彼时了。 柳砚清起身坐至妆台前,拈了两颗香丸装进那个玉雕的小香囊中,又拿簪子在头上比划了许久,几乎可谓爱不释手。 菀橙打从齐珩昱走后就悄悄 在她门前看着,这会儿被她一转眼捉了个现行,两人目光皆是躲闪,随后不约而同笑出声来。 “齐大人对掌药是真的好。说起来,人人都道若是嫁女,齐大人并非良人。 可奴婢在宫里这许久了,往常从没听说过大人身边有什么女人,或许大人这样的人才是值得托付的。” 柳砚清红了脸不语,实在想不到这丫头平日里见着齐珩昱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倒肯为他说几句好话。 不过也许真的是旁观者清呢。 所以她虽嘴里说着“不过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但心里仍荡起丝丝的蜜意来,动作极轻地将那支簪子搁回妆台上,深嗅里头茉莉的香气,满足地起身就寝。 回到宫里之后的日子与她没以风寒告假之前的生活无异。 清早到太医院点了卯,随后紧走几步去悬日宫里候着。 赵陵澈的汤水药食,一应都不许别人经手,只她一个人一双眼睛盯着,他却好似放心得很。 不过柳砚清仍旧住在齐府里,赵陵澈因着她曾经给过的说辞而并无异议,太医院的其他人却眼红得紧。 毕竟那些个老御医们都战战兢兢夹在齐珩昱和赵陵澈之间,生怕哪天没顺了哪位的意而丢了那顶官帽甚至那颗脑袋。 她一个江湖上 流落到皇宫里来的孤儿,仅用了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就从医女升至了掌药就不说了,如今竟还能一面近侍皇帝、一面住进齐珩昱的私宅。 关键是两边都没有对她存什么意见,反倒十分和谐地避而不谈,怎能让他们这些整日为了脑袋而费尽心思去平衡两边关系的人不妒忌? 所以太医院里不知从哪位闲人开始渐渐就有了传言,说掌药大人其实是齐珩昱的屋里人。 甚至连身份都给她定下了,比宠妾高些,比夫人又低些。 至于悬日宫那边,众人又编排说是因为柳砚清是齐珩昱的人,所以连皇帝也避让她几分,给她出入近侍的权力,也就是给齐珩昱面子。 这些传言不是没有入过柳砚清的耳,只是她不愿与他们辩驳,再加上从一开始往齐珩昱身边凑,要的不就是这种风言风语、没人敢招惹她的效果么? 太医院里有些人嘴长,细想之下,却是遂了她的意。 再加上齐珩昱都没什么反应,她又何必出头去与人对质。 而且传言到底是传言,想来过不了多久,他们有了更新鲜的话可说,自然而然也就该忘了她身上这些个事儿了。 只是从来树欲静而风不止,总有些人终归耐不住心里的嫉妒,要到她面前去找事。 第35章 拉拉扯扯 柳砚清的名号是正一品的女官,但上头还有太医院院判。 再加上她资历尚浅,那顶官帽也不过是好看些,真进了太医院,她摆不起一品的谱来,见着那些比她入宫早的太医,也还是有礼有节。 正是这番有礼有节,给了一些人错觉,以为她是个脾气柔弱好欺负的,便开始存了坏心想要向她示威。 平日里晌午赵陵澈给她一个半时辰的时间休息,不必在悬日宫里候着,柳砚清便总是回太医院旁自己曾经住过的那处耳房里去。 这天她与菀橙刚从悬日宫回来,才关上门想靠着补一补昨夜因为天气骤冷而没睡好的觉,就听有人用力敲门,一边敲还一边唤着“柳大人”。 菀橙一时不耐烦,冲过去拉开门就要质问什么人敢惊扰掌药午睡,却见两个月前才入太医院的一个三品医官站在门前,瞧见她开门不由分说就往进走。 她仔细回忆一番,认出这人是院判的表侄儿,姓秦名时焠。 形容此人最贴切的说法莫过于“拿着鸡毛当令箭”。 进宫两个多月,比柳砚清来的时间稍微长些,却并没瞧见什么真才实学,只靠他表大伯的名声在太医院横行霸道好不威风。 平时也就罢了,这会儿强闯女官的屋子,便叫菀 橙气不打一处来,忙伸开双臂去拦他: “秦大人自重!我们掌药大人在里边午睡,男女之间多有不便,您还是别往里进了。” 谁知那秦时焠不但没有把她这话放在眼里,反而变本加厉,原还缓步往里去,这会儿像是什么也不顾忌似的,竟伸手撩开了内里的帘子: “打扰柳大人了,只是惠妃娘娘心悸不寐,急着来请太医,咱们这些做臣子的又怎么能睡得着呢。 这会儿赶上晌午,太医院里都是些轮值的男医官,又没一个资历深些能进内宫的,我这想来想去,只有柳大人您是得了陛下应允,不用报备就能进去给娘娘们瞧病,所以便来请您去一趟。” 柳砚清被他闯进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好在衣衫整齐,可心里的火已经窜得老高。 听完他这番话之后,她更是重重拧眉。 惠妃林氏,是后宫唯一一个小皇子的亲生母亲,原本的位份是贵妃、向阳宫的主位。 只因屡次娇纵干政而被赵陵澈降为了妃位,连同小皇子也被送到了太后陶氏的宫中去教养,母子二人再没见过面,而赵陵澈也鲜少再去她那儿。 换了旁人早就应该想别的法子重得恩宠了,可这位惠妃却是个脑子一根筋的,争宠也不会,常年就靠 着编造些急病来博赵陵澈的注意。 到头来一年多,宠爱没争得,太医院的太医倒是见了不少。 最后落得不仅皇帝不肯去见她,就连太医院,一看见向阳宫的女使们来请,个个儿都推诿得不得了。 可她到底还是皇帝的妃子,人们拗不过宫规森严,还得遵守礼节,便常是支使那些才进来不久的小太医、医女们前去瞧一两眼。 柳砚清虽不常在宫里,但惠妃的这些事迹可是有所耳闻的。 她进太医院的时间确实不长,可托齐珩昱的福,无论是因为掌药的名号还是因为传言里她是齐珩昱的女人,这事儿从来都没让她摊上过,也没人敢来叫她去看惠妃。 今儿怎么偏就遇上了秦时焠这么一个不开眼的,不仅来叫她,还光明正大闯她歇脚的住处,全然不顾及她是个姑娘家,还是齐珩昱和赵陵澈都看重的姑娘家。 她从榻上站起来,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平稳: “秦大人有来找我的工夫,去里头尚药局寻个医女打发到向阳宫不就得了。 惠妃娘娘心悸的毛病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哪里是谁一下子就能看好的?” 旁人总说惠妃再失宠也是小皇子的生母、皇帝宠过的女人,都怕得罪皇帝的女人, 被点到了去瞧了也就瞧了,但她可不怕。 尤其这会儿正闹着觉呢,心里本来就因为没睡够而烦躁,原就指着晌午吃过饭这一阵子补眠,让他搅合了,不冲他发火还能冲谁。 秦时焠闻言露出一个不屑的笑来: “柳大人,您屋里这还挂着医者仁心的牌匾呢,就开始给人划分高低远近了。 惠妃娘娘是不得宠,但好歹是主子,主子不舒服,咱们做臣子的可不得紧赶着去查看么? 我要不是因为出入内宫的腰牌落在了家里,今儿就亲自去了。” 柳砚清这会儿眼皮都打架了,心下烦得很。 静默半刻后,向来好脾气的她突然从腰间摘下赵陵澈御赐的那块可以随意出入东西六宫的牌子,“啪”地扔在了面前的桌上: “既然秦大人这样忠心,那我就把这个机会让给你呀,用完记得把我的腰牌还回来。” 说罢也没了什么睡觉的心思,柳砚清径自绕开秦时焠挡在门前的身子,出了外屋唤菀橙随自己到药房去清点晚上要送到悬日宫去的药材。 没想到秦时焠今天好似是铁了心的要给她难堪,竟捡起那块腰牌跟了出去,一路追到药房门前来,就要往她手里塞: “柳大人的腰牌,下官可用不起。只不过想奉劝 您一句,没什么靠山是能一辈子靠得住的。 您若不与人为善,光想着如何讨好陛下又能怎么样?到头来可别竹篮打水一场空,栽在同僚的手里。” 柳砚清掌心被强塞了那块腰牌,手腕又被他捏住,到底男女气力悬殊,一时又气又急挣脱不出来,开口怒骂道: “少给我冠冕堂皇说这些话,与人为善的机会我给你了,你真医者仁心,去瞧那惠妃娘娘不就好了,攀扯我做什么!” 她后面的话还没说完,便听身后一道低沉不悦的声音入耳: “看来太医院是得肃清一回了,光天化日之下男女医官拉拉扯扯,不知成何体统!” 菀橙最先回头瞧见了齐珩昱阴沉着的那张脸,先是瞪大了眼睛,随后咂摸过味儿来疑心他是误会了这两人的动作,忙着跑过去帮着解释道: “大人明鉴,不是拉拉扯扯,是秦大人扯着我家掌药不松手,掌药她……” “你胡说!掌药大人为官倨傲,下官不过劝谏几句,怎么就成了拉扯?” “多嘴!” 齐珩昱将手里的佛珠甩得啪啦作响,瞥了菀橙一眼,目光直接越过开口辩解的秦时焠,回到柳砚清身上,见她躲闪着一言不发,眉心愈发紧蹙: “本座不是来分辨对错的。” 第36章 我是来给你撑腰的 他语气不善,望着柳砚清时表情也并无松动,可惹得在场的几个人都各怀心思地琢磨了起来。 菀橙心下有些失望。 原还觉着齐大人对自家掌药与旁人不一般,昨儿见他特意去送了趟簪子,叫她以为这俩人的窗户纸已经捅破了呢。 没想到他还是那副阴晴不定的样子,遇见事儿竟也不第一时间站到掌药这边,还那么凶地盯着她。 想起柳砚清昨夜拿着那簪子左看右看的欣喜样子,菀橙觉着心里有点酸楚。 好在掌药从来不在人前喜怒形于色,如果自己是掌药的话,这当场就已经委屈死了。 那秦时焠站在一边,虽然刚才辩解的话被喝止了,但察言观色一阵,突然发现这齐大人也并非像传言中那样宠着柳砚清,便愈发大胆起来,走上前去与齐珩昱一作揖: “齐大人说得对,您日理万机,哪有工夫上咱们这儿来分辨什么对错。刚才不过是同僚之间的几句讲驳,若惹了大人不快,下官以后不在外头劝谏掌药就是。” “你叫什么?” 半晌没说话的齐珩昱看向他那张喋喋不休的嘴,眼中泛起嫌恶,直接打断他问了一句。 秦时焠没敢瞧他的眼睛,但仅凭这一句还以为自己这事儿做得对 、终于得了齐珩昱赏识,沾沾自喜,忙跪地叩首: “回大人话,下官秦时焠,是太医院的三品医官,院判大人正是下官的大伯。” 齐珩昱听他不忘补充一句出身,勾唇冷笑,也不再搭话,径直走向柳砚清身边,微微一抬手将她的脸转过来正对着自己: “本座不是来分辨对错的,是来给你撑腰的。本座提拔的堂堂正一品女官,在外头被这些蛇虫鼠蚁缠上了,岂非给我丢人? 传本座令,三品医官秦时焠拉扯女官行为不检,着逐出太医院,不得再考。太医院院判治下不严,不教子侄,停职闭门五日以儆效尤。 太医院掌药柳砚清……纵容下属以下犯上,怯懦无为,着罚俸三月,静思己过。” 柳砚清先还极其不悦的脸色骤变,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眸中不知是惊喜还是疑虑。 直至午后回了悬日宫,她那颗砰砰直跳的心依旧没有平复下来,反复琢磨着齐珩昱今天说的那话,恨不能天上那太阳即刻就落下、让她快回齐府去问个明白。 然而小女儿的心思纠结归纠结,在宫里,她要应付的可远远不止于一个秦时焠。 傍晚送药时,赵陵澈对她的态度明显冷了许多。 个中缘由柳砚清 心知肚明,却不能表现出来,只是偷偷加大了药方中酸枣仁的剂量,再加上原本就有的安神药,那一碗汤药变得酸苦辛辣,实难下口。 为不累及无辜,她摒退了其他侍奉的宫人,亲自端过去,在赵陵澈喝了一半却突然烦躁地把勺子扔回药碗中之后,才抓住时机跪地,眸中水雾盈盈: “陛下恕罪!您身子刚刚恢复,臣哪里做得不好,还望陛下指点一二,只是不要动怒伤及龙体。” “朕不要动怒?” 赵陵澈眸色一沉,咂了咂嘴里酸苦的味道。 “说起来今日宫中都传遍了,齐珩昱冲冠一怒为红颜,竟将朕太医院里的三品医官撵了出去,老院判年近七十,还要闭门思过,你可知道此事?” 柳砚清自然不能说不知道,但随即便添了一句: “冲冠一怒为红颜大抵是什么闲人编排出来的无聊桥段,当时臣就在现场,齐大人是因为不满那位医官与臣拉扯、说男男女女的既难看又耽误了给陛下熬药,这才降下惩罚。 臣为此还被罚了三个月的俸禄,所以刚才一直心不在焉,让陛下不满意了。” 柳砚清无比庆幸赵陵澈的性子虽然孤僻乖张,却不似齐珩昱那般多疑。 他要的就是一个解释 ,这会儿柳砚清解释通了,他回头再去想,能想通的事儿就绝不再有所怀疑。 甚至柳砚清所说的俸禄一事,他听罢还觉着她是坦率,先前盛着怒意的双眸这会儿也渐渐恢复如常。 “他罚他的,朕便做主赏你,这三个月的俸禄你来悬日宫领,一个铜板都不会少你的。” 赵陵澈靠回椅背上,只觉得舒心极了。 这个丫头有的是本事,可他齐珩昱把她留在府中又能怎么样? 一个丝毫不懂得怜香惜玉体恤下人的暴戾之人,动辄就罚的,能得到谁的真心襄助。 他只觉着自己是钻了齐珩昱的空子,拉拢了眼前这个爱财、单纯直率的小姑娘,旋即喜不自胜。 “臣谢陛下赏!” 捕捉到赵陵澈眸中的欣喜之色,柳砚清便赶紧就着这个台阶让自己下来,叩首谢恩时才放下心来,抚了抚胸膛。 “不过朕的钱财也不是白给你的,你往后住在齐府,更要耳聪目明。若是齐珩昱有什么不轨之心……” “陛下放心,臣有分寸。再说您千秋万福,他不敢怎么样的。” 柳砚清抬眼绽出笑意,愈发让赵陵澈觉得此人可用。 他从不害怕自己身边的人爱财,反而惊恐于什么都不要的人。 柳砚清这样儿 的,正合他的心意。 许是安神药的劲儿上来了,太阳还泛着金红的余晖,赵陵澈便觉着头脑迷糊起来,伸手唤她扶自己到床上去,阖上眼睛之前又吩咐在暖炉里多添几块炭火。 “也不知今年的倒春寒怎么这样厉害,朕前些日子还不觉得,最近却越发爱冷。你去告诉丰年,让他一会儿跑一趟尚衣局,挑几条合用的大氅来给朕穿。” 他说完扯了扯身上的被子,这才满意地闭了眼,不消半刻便沉沉睡去。 柳砚清听罢称“是”,退出悬日宫寝殿的门后,唇角开始微微上扬。 畏寒、嗜睡。 看来她的药和齐珩昱的药混在一块儿的效用还是十分不错的,原以为要等很久才能看得出,没想到那么快就瞧见了赵陵澈这副模样。 而直到上了往齐府去的马车,装了半天的柳砚清才卸下那副正经脸色,挽着菀橙的胳膊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高兴才好。 菀橙见状一时有些无措,可看着柳砚清高兴,她便也高兴,趁着气氛一路上又讲些笑话逗人开心。 马车快到时她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再回头瞧向柳砚清时掩不住眼里的兴奋,小声与她耳语道: “掌药,齐大人在门口呢。您说他是不是在等您回家啊?” 第37章 情定 柳砚清听到菀橙的话,眼睛都亮了。 齐珩昱在等她回家? 她耳边好像又回响起了他今儿白天站在她身边那句高傲却坚定的“我是来给你撑腰的”,脸颊上不由得又泛起红晕,忙低下头理了理衣襟。 等马车在齐府门前停稳了,柳砚清扶着菀橙的胳膊走下去,一抬眼果真看见齐珩昱独自一人站在门口,正背对着她张望什么。 可她见状却有些踌躇,心中正道会不会是菀橙想岔了,人家似乎根本就没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而后被齐珩昱突然转身的动作吓了一跳。 “大……大人!” 柳砚清慌忙躲闪开他投过来的目光,想让自己尽量自然些,却偏被脚下的门槛绊了一跤险些朝前扑去。 齐珩昱啧了一声,忙伸出手去拽住她的胳膊,她这才免于倒地。 可就如此尴尬的境况下,柳砚清还想着体面些抽回手来道谢,却发觉身侧的人那只手早已向下一滑,把她的手包裹进了掌心。 她的身子微微一僵,但旋即便感受到齐珩昱手掌的温度,并非他往日一贯的冰冷,反倒带了一丝暖意。 柳砚清有些好奇地低头看过去,意外地瞧见他空着的那只手 上握着一只小巧的暖炉。 那暖炉不过果子大小,金红的雕花精致,与他的大掌格格不入,却给人一种心头柔软的感觉。 两人就这么牵着手往里走,齐珩昱倒是满脸泰然。 柳砚清则竭力压着自己上扬的唇,随后慢慢把他掌心里那只手退出来,在他看过来之前换成了与他交握的姿势。 说来也怪,从前恨不得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人都拿她当齐珩昱的女人而不敢招惹。 如今真的要捅破这层窗户纸了,她却害怕起了府里下人侧目看来的眼神,总觉得莫名羞涩似的,低垂着头,连握着齐珩昱手掌的那只手都紧了几分。 菀橙在后头跟着已经乐开了花,她才不怕旁人想看又不敢看的那表情,自家主子觅得良人甜甜蜜蜜,她脸上也有光,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来观赏。 直跟到齐珩昱住的那间房门前,她很懂事地住了脚没再往前走。 连带着拉了垂首候在门前、正要进去倒茶伺候的福安一把,朝两人握着的手使了个眼色,神神秘秘一笑。 福安望过去,再看一眼菀橙,琢磨过味儿来,眼神从震惊变为了然。 他忙闭了嘴连连点头,随她一起停下 脚步,瞧着那扇已经被齐珩昱顺手关上的门,心中百感交集。 这两个人的关系能更进一步,他是既高兴又担忧。 高兴的是他觉着齐珩昱这么多年没有个贴心体己的人在身边,现下终于开了窍,或许以后能过得愈发舒心些,不必像从前一样,连睡觉都睁着眼睛似的。 可免不了的担忧是,这段日子与柳砚清相处下来,觉得她虽是个正经姑娘,但到底至今不知底细,背景清白与否还是个谜团。 就连齐珩昱派人跟了几回都没查出个所以然来,这样的姑娘,虽说不上就是坏人,却也难叫人放心。 但总归主子自个儿有主意,他做下人的,主子高兴他就高兴。 再加上齐珩昱做事滴水不漏,从来都没有把哪个女人放在身边这样不设防,光天化日牵着手从齐府走过的场面,从前更是想也想不出来的。 所以福安纠结了一阵子,心里也就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了,只道主子必然是有万全的保障,才对这掌药如此偏爱吧。 却说柳砚清被齐珩昱牵着进了那间屋子,虽不是头一回与他单独待在这儿,心境却与以往大不一样。 因而从他关上那扇门 开始,她就变得愈发拘谨,跟在他身侧几乎亦步亦趋。 直到齐珩昱放下手里的暖炉准备脱掉外衣,两人牵着的手还紧紧缠在一起。 他不由偏头望过去,故意连带着她的手一同高高举起,存心逗她: “你还要握到几时?往后在一块儿的机会多了去了,怎么就急在这一天啊?” 柳砚清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后慌忙撒开手,脸上“唰”地蔓上了一层绯红,扭过头去,嘴上却不甘落后: “我才要问大人,你要装到几时?今儿是我让人欺负了,你却还扣我的俸禄,哪像是个为我撑腰的样子。 回来又黑不说白不说,就牵着人家往你卧房里走。这下府里上上下下都瞧见了咱们亲昵,你明儿要是不认,我可怎么再住下去。” 齐珩昱将脱下来的外衣叠放好,十分自然地顺手去解了她的披风接过,又将那暖炉往人手里一塞,这才笑她明明知道自己罚她俸禄的用意,却硬是要口出狂言恃宠而骄。 可他今天又难得地有了几分良心,觉着自个儿主动牵了人家姑娘,便得给个交代。 长叹了口气之后,齐珩昱默默转过身子面对着她,微微低头去迁就她 那只到自己胸膛的身高,双手将人环进身前: “我若想不认,宫里那些传言未必能进你的耳朵。” 只是这丫头愚钝得很,逢春楼一会,二人那般亲近。 再加上宫中里里外外传了个遍,就差整个永宁城都知道她是齐珩昱的女人了,她竟还能沉得住气不来找他。 柳砚清靠在他胸前嘴犟:“我只当大人是试探。” 齐珩昱闻言脸色变了变,将她推开一些,却并不放手。 深沉的视线盯着她澄澈的眸子,半晌才缓缓开口,语调低哑,一字一句都砸在了她的心尖儿: “我是试探没错,不过是在试探你能忍到什么时候才肯纡尊做我的夫人。” 柳砚清心口微颤,望着他的眼睛却什么都没说出来,最终报以一个明艳至极的笑颜,尽在不言中。 她不知道的是,她这个笑落进齐珩昱的眼里,再加上他手心里温软的触感,一切都像是小猫儿一样挠着他的心。 暧昧的气息揉在满室的寂静里让人喘不过气,他轻唤了一声“清儿”。 在柳砚清仰头为这个突然变得亲近的称呼而不知所措的时候,齐珩昱微微顿首,蓦然凑近,张口轻轻咬在了她的唇上。 第38章 承诺 “清儿,待在我身边,我保你平安周全。” 柳砚清闭上眼睛,终于开始回应齐珩昱这个略显急躁的吻。 他身上清冽的香气钻进她整个鼻腔,以前从未有过的温柔嗓音缠绵暗哑、款款缱绻,仿佛将她包裹住托进了云层。 她的手就抵在他的胸膛处。 他说话的时候只稍稍离开了她的唇,心口还有些细微的颤动。 一种轻痒的感觉从指尖迅速传至柳砚清的心里,蔓延开来,令她连呼吸都停滞。 半晌,她抬头认真地回答了齐珩昱的话,简简单单的一个“好”字,却被她斟酌再三,视若珍宝地捧出来送到了他面前。 虽然从问出口的时候就自信她绝对不可能拒绝,但此刻的齐珩昱还是无从避免地露出了一副终于放下心来的神情。 他甚至觉着无以言表似的,满心的欢喜全都化作了低头轻啄的动作,惹得怀里的人频频往后躲,最后两人相拥着笑作一团。 直至天色大暗,门口被福安守着,没有齐珩昱的应允,谁都不敢进来点灯。 两个人就那么环抱着对方坐在一片雾蒙蒙的黑暗里。 柳砚清将脑袋贴在齐珩昱的胸膛,齐珩昱又把下巴搁 在柳砚清的头顶,场面温馨极了。 也实在难以想象不足一个月前,她是怎样战战兢兢却又不甘示弱地出现在他面前谋一条生路,他又是如何在宫中长巷里提着一个奄奄一息的犯人、‘’出来吓唬她的。 也不知静了多久,柳砚清忽然下定了决心一般,直起了身子略微从齐珩昱怀中起开些,拿自己那已是一片清明的眼睛与他对视: “大人,我也一样,往后无论如何,我会保你周全。” 齐珩昱还沉浸在温香软玉里,不知她这话从何说起,只淡淡笑了笑,以为她只是顺着自己刚才的话回了一句,心道她有这份儿意思就成,而后重新将人揽回来,轻轻抚了抚她的后背。 这个姑娘是他一路从怀疑到如今爱不释手相处下来的。 她来路不明,那份儿求个生路的执着却与曾经陷入绝望时的他极其相似。 她说自己爱财如命,却总恨不得拿钱出来救济举国老弱孤苦。 她顽劣,日日与他斗嘴却又装出一副吊儿郎当的谄媚样子,可他被设计关进天牢时,也唯有她一人想尽办法周密布局为他脱身。 他已经不在乎她是否家世清白了,总之他齐珩 昱也不是什么干净的人。 方才的那句话不是情到浓处的轻言,而是他连日来深思熟虑后决定当面给她的承诺。 他不管她跟他父亲到底有什么瓜葛,哪怕来日证据确凿说她与他父亲有关,父子之间的恩恩怨怨,齐珩昱也决意不会迁怒于她。 他前二十年几乎靠一个恨字活着,也许未来,他的人生里的的确确要添上一个“爱”字了。 可惜眼下局势未定,他还不能娶她过门。 一来他还没有解决自个儿找寻父亲的事,二来朝中那几个力拥皇帝的臣子手里还算有点实力、不得不防。 齐珩昱左思右想,既然柳砚清执意要在宫中做这个女官,那明面上便还是在皇帝身边、假意扶持皇帝更安全些。 否则他若大张旗鼓娶了她,“齐珩昱夫人”的名号安在身上,他怕她成了那些心怀不轨之人的靶子。 柳砚清沉浸在这暗夜的甜蜜里,并没有察觉他心中所想。 翌日到了太医院后,她虽还是一如既往按部就班地开方子熬药、又去悬日宫请脉,但面上却比从前多了几分神采。 尤其是比前些日子听到那些她与齐珩昱的传言时高兴多了。 她原先 心中忐忑是因为不知道齐珩昱的心意,如今终于明了,那传言真真假假又与她何干? 柳砚清像是个已经得到了糖的孩子一般,外头的叫卖声再悦耳,她也只是一心抱着自己的糖,对旁人所言充耳不闻了。 偶有小宫女按捺不住好奇心来偷偷询问菀橙,掌药大人是为什么这样高兴。 菀橙便端了姑姑的架子出来,一面叫她们不要妄自揣测,一面又装模作样感念皇恩、只说是陛下赏了她家掌药三月的俸禄,再多一句都不曾从嘴里出来。 主仆二人就这样欢欢喜喜过了半日,晌午歇息时,柳砚清哪里睡得着觉。 菀橙知道她怀揣着什么心思,神神秘秘凑过来低声道: “掌药,奴婢早上听福安说,齐大人这几日都例行进宫来验收锦衣卫操练的成果。这会儿应该在长巷那边,要不咱们过去瞧瞧?” 柳砚清闻言有那么一瞬间的心动,朝长巷的方向望了望,可理智还是压过了心里头那点儿情思。 昨天各宫里才传齐珩昱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她好不容易才在赵陵澈那里搪塞过去。 这时候若是再出去见他,便显得太过刻意,又怕被什么人再瞧 见编排了去、传到赵陵澈耳朵里,惹了不必要的祸事。 于是犹豫了片刻,她还是轻轻摇了摇头,决定给他、也给自己省下些麻烦: “咱们去园子里逛逛吧,前几天就听说有花儿开了,今年不算暖春,能见着这么早开的花也是奇观了。” 菀橙到底年纪不大,自从跟了柳砚清之后不必那样小心谨慎,爱玩的天性便也显露了出来,一听说有花儿可看,半分犹豫都没有就连连点头表示同意。 柳砚清低笑一声,颔首示意她随自己走。 两人行至御花园,因着是晌午,各宫里的主子吃过了午饭,大都在自己寝宫里小憩,园子里便空荡荡的没什么人,反倒让她们这些闲逛的自在了许多。 可柳砚清前一刻看菀橙还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只转身摘了朵花儿的工夫,就瞧见她的脸色忽然变了变,一改往日的文雅得体。 而后她甚至带着些着急地过来挽住了自己的胳膊: “掌药,咱们去后头走一走吧,听说假山背后的花圃里种了些喜阴的稀罕花,传闻盛放时是浅蓝色,不知道这会儿开没开。您难得有空带奴婢来一趟,万一能见着那可幸运极了。” 第39章 华亭长公主 柳砚清还没听明白什么蓝花绿花的,菀橙就不由分说拽着她往假山背后走,可又忍不住似的转头看,不像是要带她去看花,倒像是在躲着什么人。 她在假山背后站定,偏着脑袋观察了菀橙半晌,瞧着人躲躲闪闪的眼神,终于确定自己不是想多了,转而正色看过去: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突然慌里慌张的,平日里也没记着你对什么花花草草这样感兴趣。” 菀橙向来不是个会说谎的,一时又信了对面的人佯作的那一副生气的样子,心里便愈发急了。 可饶是这样,她还是没直说,只是又回过头去看了一眼两人来时的路,纠结片刻才扯了扯柳砚清的衣袖,示意她往那儿瞧。 小径上有个姑娘的背影,约莫十七八岁。 柳砚清定睛看过去,远远望着便知道她身上那是虽薄却暖的蜀锦,金线在太阳底下反射着耀眼的光弧。 周遭还跟了五六个宫人为她举了遮阳的丝帛仪仗,都用不着看清楚她的脸,谁见了都能瞬间明了这是宫里的一位气派主子。 等那一队人渐渐走远了,柳砚清才带着几分疑惑转回头来,对上菀橙那仍是一副纠结的眼神问 道: “你莫不是在躲着她?那是哪位娘娘,从前不曾见过的。” 她进宫日子不长,却也将后宫的嫔妃了解了个透彻,甭管得宠的不得宠的,在她印象里,似乎真没有这么个连在园中散步都像是摆驾出宫一般大张旗鼓的。 菀橙轻咬嘴唇,似乎在斟酌到底说是不说。 一抬眼看见了柳砚清那不同于往常柔和的目光,她踌躇片刻,特意压低了声音,却好似在心里挑拣着答她: “回掌药的话,那不是后宫的娘娘,是当今圣上的亲妹妹华亭长公主,名唤蕊涵,三年前得了太后应允出宫游历。 奴婢不知道她今儿回来了,否则是万万不肯让您出来碰上她、徒增麻烦的。” 柳砚清全程皱着眉头听完,最后却不由一笑: “你这是什么话,人家在外三年,回到永宁来,回了自个儿的家,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再说我不认得她,即便是碰上了也不过是施一礼的事儿,何来麻烦?” “不是的!” 菀橙脱口而出,却又觉得自己再说什么都不妥,便生生咽下,只又找补道: “掌药有所不知,这华亭长公主自小就是个蛮横的性子,您平日里又常不拘小 节,奴婢是怕您二位碰上了万一有什么误会,那可就不好了。” 柳砚清狐疑地看她,心道自己平时虽然在齐府随意了些,但进了宫门是怎样一副小心谨慎的模样,菀橙又不是看不见。 所以她刚才这话的可信度不高,柳砚清又实在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骗自己,但看她满脸为她担忧的样子,便也只道罢了。 毕竟菀橙从小就在宫里长大,对这儿的了解比她深了不止一星半点儿。 她柳砚清没什么别的优点,就是最会权衡利弊。 万一真有什么皇家密辛是她不知道也不能知道的,菀橙这个样子无疑是在保护她,她听了便罢,刨根问底做什么呢。 于是她便也不再执着于追问菀橙刚才的反常,只作思考状点了点头,没把这事儿放心上似的,又绽开了笑颜嗔怪她: “你下回有什么直说就成,可别再哄我。还说假山后头开什么蓝花,让我白白期待。” 菀橙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小鸡啄米般点着头表示自己下次再也不会哄骗她。 可她这口气还没喘匀乎呢,只听身后传来几个女使小跑着的脚步声,夹杂着赵蕊涵不悦的呵斥越来越 近。 菀橙背后汗毛直竖,牵起柳砚清的手就要离开,一抬头却发现已经晚了。 一个衣着艳丽的女使快步绕至假山后头,瞧见她们两个人,又看了一眼柳砚清身上太医院的官服,顿了片刻似乎是在分辨她官服的品阶。 等确定了这就是太医院现下唯一的掌药女官,那女使才微微屈膝询问: “大人万安,不知您可曾见过一只南红玛瑙的耳环,是长公主先前掉落在这附近的。” 柳砚清看了看她,听罢这话心情都放松了下来,只道菀橙说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这女使都如此彬彬有礼,她主子还能是什么刁蛮任性之人? 而后正要摇头说没看见过,目光却无意中落到一旁的假山夹缝里,瞧见了一枚泛着莹莹红光的小珠子。 菀橙大惊失色,还没来得及伸手阻止她,她便抬臂一指: “本官倒也不识什么珠宝,姑姑可以去瞧瞧那是不是长公主的耳环。” 那女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寻过去,捡起来果真是赵蕊涵落下的,一时间抚了抚心口,暗自感叹总算是逃过了一场腥风血雨,忙朝那边报喜似的喊了一句“找到了”。 这下她们是欢喜了,菀橙的 心却开始突突地跳。 果不其然,赵蕊涵顺着女使的声音绕了过来,她最不愿意瞧见的两人相遇的场面还是出现了。 更要命的是赵蕊涵不光走了过来,还一边走一边高声道: “可算是找到了!那可是当年我及笄时珩昱哥哥送给我的礼物,还好没丢,否则再制也不是原先那一只了。 谁找到的?快给本公主赏!” 珩昱哥哥…… 柳砚清面色一僵,疑虑的目光看向菀橙,却见人这会儿已经低低地垂了头不敢看她。 别说皇宫,就是整个永宁城里能有几个“珩昱哥哥”? 如此亲昵的称呼落入她的耳朵里,柳砚清的指尖几乎都要掐进了掌心,再加上菀橙今儿个屡次失态的反常行径,再傻的人也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 她心中的思绪霎时复杂起来,正欲在赵蕊涵过来见到她之前仓皇离开,却只听刚才那个过来寻耳环的女使已经如实禀告: “奴婢们眼拙,是太医院的掌药大人最先瞧见了公主的耳环。” 柳砚清只好硬着头皮留了下来,虽不情不愿,但还是顺着女使的话屈膝向人问安。 而赵蕊涵在听到她那名号的一瞬间,脸色也冷了下来。 第40章 旧日相识 “太医院掌药?你叫什么名字?” 柳砚清因她突然变得不善的语气而诧异,明明是第一次见面,赵蕊涵这话却好似是她欠了人千儿八百的银子、终于被逮到了似的。 可对方到底是公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强忍下心中的不适,淡淡回道: “启禀长公主,臣名叫柳砚清。” 赵蕊涵冷哼一声,不屑地评价: “海晏河清,倒是个正儿八经的名字,想必也读过几天书吧。” 没成想她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却轮到柳砚清神色骤变。 沉默了片刻后,她几乎是咬着牙看向赵蕊涵: “海晏河清四个字太重了,臣这等草民实在担不起。臣的砚字,取笔墨清廉之意,不过是父母祈盼臣能有个一星半点的才华。可惜臣一心只读医书,旁的也没看过几天。” 对面的人并没有闲心去掰扯她的砚字是哪个,问了这许多话,似乎只是为了膈应她。 果不其然,赵蕊涵听罢她的自白,故作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嗤笑道: “我就说嘛,真是学了医术却忘了学做人,要不怎么那样不知廉耻,尚未出阁便被人传言与大臣有染。 你瞧瞧你那个 自命不凡的样子,什么笔墨清廉,这四个字你占了哪一样? 我告诉你,齐珩昱是本公主钦定的驸马,你来日做个侍妾都怕不配,怎么有胆子在宫中散布谣言说你是他的女人?” 柳砚清的面色不虞,静静听她说完这一席话,明白她的意思之后竟不怒反笑。 合着这华亭长公主突然端起架子来闹这么一出,就只为了个男人? 堂堂公主不嫌掉价,柳砚清倒替她臊得慌。 再者她从来就不是什么逆来顺受的人,一开始不过是怕麻烦,处处想着忍让、送走面前这瘟神就得了。 可人家不给面子,还要一句一句怼回来找茬儿,她便也再没有闭口不言的道理。 柳砚清缓缓抬眼,正要拿“廉耻”二字去回敬这位尚未出阁便口口声声说要钦定驸马的公主时,手腕却忽然被人握住了。 略微粗糙的触感令她不假思索就知道手的主人是谁。 但这会儿正在气头上,她连带着齐珩昱也不想理,几次想要挣脱却没能得逞,就这么被他攥着,听他一字一顿替她回答了赵蕊涵的话: “她的确没有那个胆子,但本座有。选谁做驸马是长公主的事 ,但让谁做齐府的女主人,也是本座的自由,还请长公主自重。 另外今日之事本座如果在陛下那里听到了半个字,或是陛下与太后两宫要找柳掌药的麻烦,你就别怪我不念旧日情分。” 齐珩昱话毕,也不等赵蕊涵有什么反应,便给菀橙使了个眼色,拉着柳砚清从那假山背后离开。 可柳砚清一路上都别别扭扭的,走至快到太医院的小巷时,更是耍脾气似的甩开了他的手。 “大人在宫中还是不要与我太过亲昵了,省得你那些旧日情分都找上门来寻我的麻烦!” 齐珩昱愣了愣,转而笑着摩挲自己掌心残留的她的温度: “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旧日情分,不过是我与她哥哥伴读时她跟着念了几天书,自诩同窗而已。” 可这解释显然是多余的。 不听还好,一听到他口中的什么同窗之谊,柳砚清眸中颜色霎时暗淡了下去。 她忿忿地看了他一眼,张口欲言又止,而后什么都没说,拽着菀橙就往太医院走。 等齐珩昱反应过来追上去的时候,二人已经进了小院儿关上了房门。 他站在原地微微皱眉,抬起手准备敲门 但又放了下去,想了想,只朝着门缝儿里用他一贯淡漠的语气说道: “你放心,我以后不会再让她招惹你的。有什么事……等你晚上回去再说吧。” 听到齐珩昱说完就走的脚步声,柳砚清唰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至门前却又不拉开,直听得他越走越远了,才又回身,仍是一副气极的样子。 她压根儿就没觉得他说的这话有多宽心,反而觉着胸口更堵得慌了。 随随便便就能让她不招惹自己,那华亭长公主当真就这么听他的话么?看来这“旧日情分”还真是好用得很。 立在一旁的菀橙半晌没敢说话,左右瞧瞧她的神色还是不对,只能试探着唤了一声“掌药”。 柳砚清瞥了她一眼,像是终于想起来屋里还有这么个人似的,没好气儿地往桌边一坐: “我倒忘了还有个你,你今天那么急着要把我藏起来,根本不是因为华亭长公主多么娇纵任性,而是心知肚明她和齐珩昱有什么过往吧? 呵,你们都是旧相识,只我是个外人,合该被蒙在鼓里!” 跟了柳砚清这段时间,菀橙一直觉得她是个不拘小节的人,虽说平时说话 直了些,但也从未苛待下人,更没有无缘无故发过脾气。 所以在她眼里,柳砚清今儿这话已经说得算重了,连忙小跑着贴到人身前去: “不是这样的,掌药您多心了。华亭长公主确实是自小就喜欢齐大人,她还为了大人扮男装跑出宫去,日日赖在当年的太子府,但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大人从未给过她半分好脸色,她后来也是因此才离宫的。 这些都是奴婢们过去看在眼里的,今儿没早说,也是怕您想多了误会,您和齐大人这才好些,何必为了个不相干的人动气呢。” 后半句她没敢接着说,倘若齐珩昱真的与赵蕊涵两情相悦,三年前俩人就成亲了,哪里等得到今天。 可柳砚清的情绪并没有因为菀橙的宽慰而有所好转,反倒从刚才的气愤变成了默然,一言不发地想着什么。 静悄悄地坐了许久,她的语气终于平复了下来,脸色也不像刚才那么难看,但问出口的话又让菀橙摸不着头脑: “你瞧着……我和那华亭长公主有没有几分相像?模样、脾性,或者说话做事,甚至你初见我时,有没有一眼就想起她来?” 第41章 为什么不肯问我 菀橙一向傻愣愣的,在旁人那里或许还留个心眼子,但在柳砚清面前从来都是问什么答什么的。 再加上她实在是没听明白柳砚清那话的意思,就只琢磨了表面,竟还真的开始认真思索她和赵蕊涵到底哪里相似。 片刻后,小丫头讨好一般给人捏起了肩: “您还别说,虽然不至于初见时就想起长公主来,但今儿仔细一比,您二位的眼角眉梢还真相像。可要是奴婢看啊,自然是掌药您更胜一筹,真说起来,您的脾性可是要比她好上不止一点儿。” 虽是主仆二人关起门来的话,但也都是菀橙的肺腑之言,倒没有溜须拍马的意思。 可柳砚清听罢,心里却泛起一丝不知是酸楚还是不甘的情绪来。 脾性好么? 倘若她也过着这样从小到大就金尊玉贵的生活,没经历过任何变故,恐怕也会像赵蕊涵一样,站在御花园里大.大方方指个谁去当自己的驸马、不许旁人染指半分。 她不必一睁眼就想着报仇,也不必战战兢兢连自己的真名真姓都不敢与旁人说。 甚至如果她还是公主,那她身边伴读的祁家哥哥也会陪着她从小长到大,或许真的从伴读成了驸马。 他的生命不 会停留在八.九岁的年纪,她还能有机会伸手抚一抚他那双如星辰一般的眼睛长大之后的样子,连义父也不用东躲西.藏、一把年纪还背负着儿子惨死的痛苦和公主无法复国的绝望。 柳砚清的心里像是揉了沙子一样生出细密的疼痛,可转而又有一粒种子破土而出。 她必须要让造成这一切的人付出代价。 而齐珩昱是她手里最好的一把剑,甚至是她重回永宁城之后悬在她头顶最亮的一颗星。 这样好的一个人,她才不要赌气将他推到什么长公主身边、让他和她逍遥快活。 哪怕他对她的亲昵都是逢场作戏、哪怕他看着她的脸想起的都是另外一个人。 但什么人什么东西既到了她手里,就没有再放开的先例。 当夜回到齐府后,柳砚清的举止已经恢复如常,再没有在宫里时那般失态,却令齐珩昱心里有些不悦。 他令福安去请她共用晚饭,柳砚清一进门轻车熟路地放好了自己的披风,又向福安讨了茶盏来坐下,末了还夸赞几句今天的茶比往日好些。 齐珩昱终于没沉住气,见她这么一副已经无所谓的样子,心中一时间不是放松,而是愈发紧绷。 静了半晌,他搁 下手里的筷子,看向正慢条斯理剥食鱼肉的柳砚清,似乎在强压着自己的情绪: “你没什么要问我的了么?” 白天在宫里的时候,他莫名其妙被她甩手关在门外。 原还想不通,后来才慢慢咂摸过来,她是为他和赵蕊涵的关系而吃醋。 因为这一个后知后觉的念头,他虽受了她的脾气,却也欢喜了半日,至少说明这姑娘开了窍,不再把他当成需要试探的外人。 可才一下午没见的工夫,回了府里她便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又回到了从前待他时的样子。 虽说不比旁人恭敬小心,但也处处得体,他说什么她也应着,再没提晌午的事儿。 齐珩昱要的不是这样的柳砚清,两人之间的窗户纸才捅破了不到两日,他现在仍有患得患失的感觉,甚至乐于看她在宫里朝自己甩脸色的模样。 那样至少能说明她对他的感情和他是一样的。 可柳砚清现在的反应却没让他如愿,她轻轻撂下筷头上的那一小块儿鱼肉,又拣了帕子来擦了擦嘴角,这才摇了摇头。 在齐珩昱满脸烦躁地追问之前,她又忙补充了一句: “往事不可追,且不说你与华亭长公主没有什么,即便有,她也 没那个本事从我手里把人要走。而且菀橙都跟我说了,你们从前……” “柳砚清!” 齐珩昱突然的一声厉喝将她要说的话打断,也把人吓了一个激灵。 这下成了她莫名其妙,幽怨地看了他一眼,不知该怎么继续接话。 “你宁愿听别人说,当时也不肯张嘴问问我么?亏得我一整日在心里给你编排理由,说你是在乎、是吃醋,特意预备了晚饭等你,到头来还抵不上一个奴婢两三句话有用。 本座是锦衣亲军指挥使,你去问问永宁城里哪个人敢不信我的话,又有哪个人敢拿我当个物件似的,像你这般放肆!” 柳砚清蹙眉,不知道他突然之间又发什么病,心道自己已经决定将这事儿翻篇了,他这个“罪魁祸首”怎么还抓着不放呢。 她从前没见过齐珩昱这样的阵仗,总以为他对待任何事都是漠然的态度、或是直接丢给福安去。 近来却看他频频失态,柳砚清倒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了,只回了一句“我没有不信大人的意思”,而后觉着他应该是需要冷静一下,没有犹豫就起身告退了。 福安在门前听到里头不太对劲的动静,又瞧见柳砚清刚进去没多久就神色不虞 地走出来,忙要去追。 可只听齐珩昱将茶盏扫落在地: “别拦,让她走!” 福安微微顿住了脚步,虽不敢再动,但也是直到瞧见柳砚清离开的方向是灵均堂时才放下心来。 好在自家主子的脾性他是知道的,齐珩昱平日里杀个人都不眨眼,但一遇上那掌药的事儿,就好像被拴住了手脚,至少现在,福安不担心他会一气之下做出什么事来。 但眼下软玉温香走了,还是得他这做奴才的进去宽宽心,否则这一夜怕是全府上下的人都会不好过。 福安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主子”,听到齐珩昱闷闷的一句回应之后,躬身进了屋。 没想到他还未开口,齐珩昱就一气儿责问: “华亭长公主什么时候回来的?你既知道她要回来,怎么不着人看着些,非要让她们俩碰上面!” 他对赵陵澈母子怀恨再深,那赵蕊涵也是无辜的。 或许是因为少时就在一处,赵蕊涵的长相又恰让他心中泛起过涟漪,齐珩昱对她便格外宽容些。 可这份儿宽容终究是惯得她那脾气越发没边了,本以为她这些年在外头能收敛锋芒,谁知赵蕊涵竟肖想让他做驸马、还闹到了柳砚清的面前去。 第42章 真心还是算计 福安闻言倒吸一口凉气,他跟随主子的时候,华亭长公主已经出宫了。 后来虽零零碎碎听说过一些事儿,但齐珩昱于此从来都是矢口否认,也从未提及过赵蕊涵是什么不能说的人。 这会儿突如其来的责问让他头皮发麻,却仍慌忙跪地请罪: “主子说得是,是奴才照应不周,惹了掌药和主子不快。” 齐珩昱揉了揉微微有些发疼的眉心,瞥了他一眼叫他起来。 他不是有意为难福安,可心里实在烦躁得很,话出了口就有些后悔。 毕竟一来这事儿福安也不知情,二来……他一个太监哪里懂这么多。 即便是他齐珩昱,这么些年没有用心应付过哪个女人,这种事儿上,无非也是一知半解。 见他神色有所缓和,福安站起身来,便没有立刻退出去,而是试探着建议道: “主子不妨这会儿去灵均堂看看掌药,两个人有什么话说开了也就好了,掌药从来都不无理取闹,主子更不是那般不通情理之人,有什么不好说的。” 齐珩昱看向他的目光多了几分柔和,人人都畏惧他,可唯有身边的福安是能真正知道他心中所想的。 可踅摸了半天,他这个从未低过 头的人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去把话说开。 最后仍是静默了半晌的福安点醒了他: “平时掌药有什么喜欢的,或是您曾经答应过她什么没给的,拿去表个决心就成。主子您也不必太过着急,掌药她再有本事也是个姑娘家,诚心实意才是最能打动她的。” 齐珩昱眨了眨眼,灵光一现,转身从卧房的抽屉里寻出一枚小小的药丸来。 这是他先前给柳砚清吃的那粒药丸的解药,半月一次的那个治标不治本,人命便好似风筝一般还攥在他手里。 可这个不同,吃下去就彻底解了蛊毒,风筝的线一断,就再不由他摆布了。 齐珩昱想用这种方式来告诉她,自己对她是真心的,从今往后他们二人谁都不是谁的附庸,他更无须用这样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来绑住她。 临出门前,他倒不忘夸赞福安一句,心道这孩子若是个齐全人,他还真想给福安说一门亲事。 而福安站在地上垂首含笑,眼瞧着主子出了门,才暗暗喟叹,如果不是跟在这人人畏惧的齐小太岁的身边,他怕是还没有这样八面玲珑、揣度人心的本事。 主子该感谢的人啊,是他自个儿。 那边灵均堂里的 主仆二人也没有比他们轻松多少。 菀橙先前一听说前院儿来请柳砚清吃饭,心里别提多高兴了,还给她重新挽了个发髻,特意选了那日齐珩昱送来的金玉簪子。 她盼着二位能好好儿吃一顿饭,别让今天那些扰人心烦的事儿影响了感情才好。 但没想到柳砚清才去了不到一刻的时间,就气鼓鼓地回来了,“砰”地关上了门就往暖阁里去,她若不追得快些,暖阁的门也要被锁上了。 等柳砚清断断续续把事儿说明白了,菀橙也歪了脑袋不知该怎么劝解她。 别说柳砚清不明白齐珩昱生气的点在哪里,就连她这种跟过许多主子、低眉顺眼伺候人的一时间都分辨不出来掌药到底哪儿说错了才惹得那齐大人如此大的火气。 但要是顺着柳砚清气在头上的话往下说,倒成了她这个做奴婢的不懂事儿拱火了。 于是菀橙想了想,只得猜测道: “或许大人就是气您多心。您想想,那华亭长公主回来一两日,他们两个若是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早就暗通款曲了。可大人心里有的是您,所以不愿见她,更不愿听她说什么驸马之类的话。 人家的心意已经表现得够明显 了,掌药您却还因此不高兴,甚至怀疑大人是念着旧情,他怕是心里也不好受呢。” 菀橙到底年纪小,揣摩不出多的东西来。 柳砚清叹了口气靠回暖阁的软榻上,伸手摸下那根金玉簪子放到掌心把玩: “我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当时心里着急,他又一副要压下我脾气的样子,我便不服!可是后来我也想通了呀,原想着好好儿地去跟他吃顿饭,把这事儿化解了,他却怪好像在怨我不给他解释的机会。” 那她心里明明白白,根本没有的事儿,难不成还要她一进家门就逼着他去解释? 如果她真那么做了,恐怕他现在火气更大。 菀橙低了头不再做声,她长在那深宫里,虽说主子们难缠了些,但也没多接触过什么男子,男女之间的事儿她有心宽慰,却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来。 倒是柳砚清打开了话匣子,瞧着她,也不管人能不能听懂,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下去: “这男人和女人之间啊,无非就是真诚以待。可今天的事儿让我有些忐忑,我知道自己是真心爱慕他,却不知他是否也真的钟情我,若没有真心而只剩交易,一段感情怕是走不长远。 可 我又庆幸我和大人之间最起码有交易,我能在皇帝面前替他办些事情,他又能以那万人之上的权威保我平安,若有真心最好,没有的话携手朝堂也成,总比一个人要强。” 菀橙歪着脑袋,没听明白她这后半段话,却把前头的听懂了大半。 不管怎么说,她家掌药自个儿是真心实意喜欢齐大人的,这就够了。 至于柳砚清所担忧的,在她看来完全没有必要,毕竟旁观者清,齐珩昱对她有多特别更是有目共睹。 可巧的是,柳砚清的前半截话才说出去,齐珩昱便在灵均堂的暖阁外头站定了。 他没听见她情真意切说自己是真的爱慕他,反倒将后头的所谓“交易”之类的言语一字不落地装进了耳朵里。 原本兴冲冲要敲门的手僵在原地,他先还反复琢磨了好几遍应该怎么开口,这会儿冷笑一声,直接将手里攥着的那颗药丸从瓷盒里拈出来捏碎了。 他原本也没想着要一只豢养在后院儿里的金丝雀,哪怕她要前朝为官,他也能想办法给她搞到一顶官帽来戴。 只可惜,有些事是他心甘情愿的才行,她若要算计,他又何必吃亏捧出真心去、让风筝断了线,得不偿失。 第43章 执笔女官 那日的齐珩昱一言未发便从灵均堂离开,只是福安再问时他便对那事避而不谈,仿佛从来都没有过那天夜里情窦初开般的无措,一切又恢复了往日的淡漠。 柳砚清倒没有再费心分辨他到底为什么生气。 甚至在这一日日的宁静中,她觉得那天的事儿已经很自然地过去了。 毕竟他公务忙起来、突然不见她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再加上她还有个赵陵澈要应付,这会儿已经是用药的最重要阶段,柳砚清正日日盯着那碗浓黑的汤药往人嘴里送,儿女情长什么的还真没有闲心去琢磨。 这天清晨她进了悬日宫的大门,瞧见宫人一床一床地往进搬锦被,心头一动,故作惊讶地拦住了正站在一旁监工似的丰年: “马上就是春分时节了,天儿是一天比一天暖和,你叫他们搬进这么多被子去做什么!” 丰年原本聚精会神地盯着众人,转头一见是她,脸上便露出笑来,而后左右瞧了瞧,小声同她耳语道: “掌药有所不知,您每天出宫之后,一夜里陛下总要醒上个三四回。夜夜里都喊冷,非要奴才们再给加了被褥才行。 太后娘娘忧心平日用的冬被加得太 多会把人捂坏了,便吩咐尚衣局拿蜀锦裁了些被面儿,里头用的是上好的蚕丝,瞧着虽薄,但盖起来暖和还不压人。” “夜里如此,那白天呢?白天我不在的时候你能进内殿伺候,陛下可说没说过身子有什么不舒服的?” 丰年听她这么问,还以为柳砚清是忧心赵陵澈的病又反复,忙宽解说: “陛下身子好着呢,白天精力充沛,除了畏寒以外没有别的。晌午时觉也好,有时候奴才们得唤好几声才能叫醒陛下。” 他将自己看到的邀功似的说出来,又叫她别想得太多,陛下的身子是她调养好的,这错不了。 柳砚清轻轻一笑表示自己放心了,可眼底却闪过一丝不甚温柔的得意。 先是嗜睡,而后畏寒。 赵陵澈的身子一日日朝着她希望的方向走下去了,太医院那些蠢货根本瞧不出来她方子的问题所在,连太后陶氏都相信儿子只是大病初愈所以喜暖。 她告别丰年,接着走进偏殿的书房里,瞧见赵陵澈正坐在案前却不批阅奏折,精神似乎不是特别好的样子,忙装出一副关心的样子入内请安。 “陛下哪儿不舒服,让臣瞧瞧?” 赵陵澈抬眼瞧 见是她,原本紧绷起来的情绪立刻又放松,摆了摆手道: “没什么不舒服的,朕身子好得很。只是一瞧见这些密密麻麻的奏章就头疼,往日有齐珩昱,现在……” 话说了一半,似乎连他自己也觉出不妥来了,转而噤声不再多言,只是慢慢拿手按压着自己的眉心。 柳砚清闻言眸中笑意愈发浓重,看来这皇帝陛下对齐珩昱可谓是抛不下、离不开,口口声声说着要让他还政,到头来潜意识里还不是十分依赖他。 她主动走上前去,把搁在一旁的安神药端过去递给赵陵澈,一副温柔解意的样子: “臣没读过几天正经的书,只是觉着大人们既然呈上了折子,那必定就是有用的。但陛下若是觉着麻烦,那便先放一放,调理好身子才是最主要的。” 赵陵澈难得听几句舒心的话,闷闷“嗯”了一声,只喝了几口那药,而后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现在天下太平,他们这一本厚过一本的折子,真说有用倒也没什么用,不过是给朕徒增麻烦罢了。 这样,你平日没事的时候也别在那边候着了,过来给朕念折子,朕说、你批,省得朕日日盯着眼睛生疼。 ” 柳砚清手上的勺子停顿了一下,没有抬头看他。 她想起了当日在朱雀大街瞧见的老百姓们,想起楚婆婆那间还没有悬日宫一个小暖阁大的破茅屋来,心中五味杂陈。 天下太平?亏他说得出这样的话来。 愣怔了半晌,直到赵陵澈有些疑惑地转头看了她一眼,她才缓过神来,强扯出个笑: “陛下让臣念折子,是看得起臣。只是臣念书不多,若是有什么错了的地方,还请陛下恕罪。” 这便是答应了,赵陵澈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又张口饮下她递过来的一勺药: “那朕回头就让丰年拟旨,给你加个执笔女官的名号,领两份俸禄,也不算是苛待了你。” 若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那么最不保险的就数悬日宫的墙壁了。 赵陵澈这头才许诺了她一个执笔女官的名头,太后陶氏、齐珩昱那里就都收到了密报,唯一的区别是两人一喜一怒。 皓月宫里,蔚白是拿这当个好消息来告诉陶氏的。 “太后娘娘有先见之明,把那丫头指明了做陛下的近侍,如今奴婢看着她这是要一步登天似的,替陛下执笔,那是后宫里多少娘娘都没有过的待遇。” 她刻意咬重了“后宫”二字,似乎在暗示陶氏什么。 可陶氏却不急于一时,眼下赵陵澈的身子刚刚恢复,手里的权分散在齐珩昱和左右丞相手中,不说谁多谁少,总归不如握在自己手里来得安心。 “不必太过关注,回头赏些东西去恭喜那丫头,也好叫皇帝知道哀家还是耳不聋眼不花的。” 她现在不知道齐珩昱对那个丫头是什么感觉,若是草率做主让赵陵澈把柳砚清纳入后宫,万一齐珩昱不高兴了,当真冲冠一怒为红颜,她那个病秧子的儿子还不知道招架不招架得住。 先做个女官就挺好的,甚至更能因为日日相处而对皇帝生出好感来,到时为她陶氏所用也说不定。 要怪就怪她那个儿子不听劝,那场灭门案不光没有把齐珩昱拉下来,还白白葬送了她哥哥的一条性命,让她母家再无可用。 她们两个正说着,却赶上赵蕊涵来请安,可巧就听见了陶氏那一句要恭喜那丫头。 因着圣旨一刻钟前已经昭告内宫了,赵蕊涵只消一想便知道这说的是谁,忙紧走几步进来嗤笑道: “母后这样慈爱,却不知人家心大着呢,哪里看得上执笔女官的位置。” 第44章 大人是在吃醋? 蔚白一见赵蕊涵,忙一面请安一面噤声不再同陶氏说刚才的话。 倒是陶氏对这个女儿自小就百般宠爱,什么事儿都不避讳她,听她一进来就插话,也不怨她无礼,反而顺着她问道: “涵儿才回来不长时间,这就见过宫里的新人了?怎么,那丫头给了你脸色看?” “她倒是不敢给儿臣脸色看,不过因为她,珩昱哥哥呵斥了我。” 赵蕊涵一说起这事儿来,就满腹委屈似的,一边控诉齐珩昱对她视而不见,一边暗讽柳砚清手段高明,不光跟她抢男人,这会儿连她皇兄都要勾引了。 陶氏与蔚白讶然相视,忙让她细说当日的情形,越听越觉着似乎真的印证了宫里那传言,掌药是指挥使的女人。 可唯一想不通的事儿是,齐珩昱向来不喜欢别人染指自己的东西,这回怎么就放心把自己的女人送到皇帝身边来,放任她贴身去照料呢? 赵蕊涵听着母亲问出这么一句,思索了片刻后得出结论,还颇有些得意: “这有什么难想通的,不过就是珩昱哥哥拿她当个玩物罢了,或是他想不到皇兄也能瞧上这女人。 不过母后,儿臣瞧着她还是手段 高明得很,保不齐哪天就给珩昱哥哥灌了迷魂汤,到时候他真的离不开这个女人,那就不好办了。” 陶氏听得心里咯噔一下,生怕自己最开始的设想成了现实。 若真让齐珩昱娶了那个女人,到时候他们夫妻二人共同把持朝政,一内一外,再加上柳砚清的医术,悄么声儿地杀了他们母子都有可能。 她越是想,心里就越乱,转头脱口而出: “那说到底还是得让皇帝快些娶了那柳砚清才好,齐珩昱就算不喜欢她,也不会再要一个别人挑拣剩下的当作玩物。到时候她就彻底是咱们的人,不必再担心她被谁利用去残害皇帝了。” 赵蕊涵正想问母后何不杀之而后快,脑子里突然浮现出齐珩昱在御花园里时那张冷得像冰山一样的脸来,瞬间明了。 但对母亲提出的这解决办法,她倒是很急着反驳: “她医术再厉害,收为己用也不过就是料理汤药罢了。母后若是想永绝后患,还得从齐珩昱入手呢。 您不如请皇兄指婚,把儿臣嫁给齐珩昱,让他做当朝驸马。 他姓齐的最终和咱们姓赵的成了一家人,还谈什么把持朝政?他便是要造反,终 究还是赵家的女婿,要改朝换代,天下人也不认啊。” 要搁在往日,陶氏是万万不舍得拿自己的女儿去做赌注的。 但近来刚刚失了母族血亲,手中又无一人可用,加上她儿子如今虽身子好了,却一心只为自己揽权,几次明里暗里要她颐养天年,让这个握惯了权力的人有些慌张。 好在赵蕊涵是喜欢齐珩昱的。 陶氏默默安慰自己,即便是答应了这个计划,也不算是牺牲女儿,不过是一石二鸟罢了。 而齐珩昱那边在听说柳砚清已经兼任了赵陵澈的执笔女官后,一时之间火冒三丈。 他特意掐着柳砚清回府的时间等在门口,看着人从马车上下来便不由分说将她拉走,拽进房里回手关上了门。 柳砚清还没张口问他什么,只见他已经低下头凑了过来,一双黑眸摄人心魄,以这样近得令人心跳的距离沉声问她: “有什么是本座给不了你的,你要巴巴儿地往皇帝眼跟前去?” 当初就不应该同意她做这个近侍,让那赵陵澈得寸进尺,候在悬日宫还不够,竟要她日日陪伴在书房里。 手执朱笔、红袖添香。 这样的场面里,坐在案前瞧着 她的那个人若不是自己,齐珩昱只觉荒唐。 他伸手抚上她的唇,缓缓摩挲着,喉头微动。 这两日为争一口气忍着不见她,他就已经够辛苦的了,却还听说这样离谱的事情,他要是再多避她两天,回头岂不是要称她一声“娘娘”了? 这一刻的齐珩昱撕下了心里给自己的所有伪装,去他的交易算计,即便她是交易、是算计,也只能跟他,休想再打别人的主意。 才劳累一天的柳砚清打一下车就被他这样连珠炮似的盘问,什么巴巴儿地到皇帝跟前去。 直到看见他几乎青筋凸起的额头,唇上传来隐忍着怒气的触感,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可这一瞬间,她心里竟不是不被信任的敏感和难过,反而有那么一丝雀跃。 柳砚清猛地伸手捉住他抚在自己唇上的手指,攥在掌心里,直视着他的眼眸: “大人这是在……吃醋?” 齐珩昱的手指微微僵硬,想要抽回来,却又别扭地舍不得她手心里的温度,只避开她灼灼的目光,嘴硬道: “我只是不喜欢别人染指我的东西,你已答应过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如今是想转而投 入别人的麾下么?” 柳砚清定定瞧他,笑颜快要溢出眼眸。 在他身边待了这些日子,她对他起码的了解还是有的。 倘若他对自己没有半分感情,见她与皇帝走得近,无非是像处置寒鸦一样将她处理了,绝不会浪费口水说这些话。 她前几天还在忐忑他对她是否有真心,如今心里那块儿石头已经缓缓落地。 僵持了几日的关系总要有人先低头,既然他今儿主动找她,那她也不介意做那个更主动的人。 柳砚清抿了抿被他摩挲得有些发热的唇,趁他还没瞧见她的小动作,飞快地踮起脚仰起头在他的薄唇上印下一个安抚的吻: “即便不食君之禄,清儿也会忠君之事。我离皇帝越近,大人的地位就会越稳,这样不好吗?” 齐珩昱贪恋唇上的温软,却在听到她这话时又阴沉了脸色。 半晌,他轻轻挑起她的下巴,与她四目相对,终于将憋在心里几天的话说出了口: “清儿,我从不需要你做这些。我的地位更无须你这样冒险,只要你愿意,你明儿辞了官,我娶你过门。你就待在齐府什么都不用做,我也能护你一世周全。” “我不愿意!” 第45章 到底有什么仇恨 柳砚清蹙眉,在他话音刚落时就急急接了一句,生怕他现在就强行罢了她的官、让她回府来做什么矜贵的指挥使夫人。 义父还在山上以一躯老病之身等着她报仇,她此时如果要贪图这温柔乡,如何对得起他这些年的教养? 但话说出口不过几秒,瞧着齐珩昱像是会错了意,她忙又解释道: “我是什么样的人,大人应该知道。我倾慕大人,要的是与你比翼齐肩,若要我做笼中的金丝雀,倒不如砍去我的手脚来得痛快些!” 齐珩昱的眸色沉了又沉,但看向她清澈的双眼时,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来,搜肠刮肚地想着要么说些什么话来让她知难而退,要么与她约法三章。 免得她不管不顾将自己置身危险。 可他还没开口,就忽听福安急着在外头喊他,似乎在说什么“圣旨”。 他顿了顿,正要出门,却转头牵起柳砚清的手,这才开门阔步走出去,有种特意向那传旨太监展示二人关系的意思。 赵陵澈身边几乎都是他的人,余下的即便不是,也没那个胆子在赵陵澈面前编排是非。 他这样做无非就是暗中告知宫里的人,关于他和柳 砚清的关系,那传言的确是真。 免得有不开眼的再把柳砚清往“娘娘”的身份上想、或为了讨好赵陵澈乱说一气。 果不其然,传旨的小太监认出了柳砚清,再一眼瞥见两人交缠的双手,吓得立马低下头没敢抬起来,就连手里的那一卷圣旨也不知道该不该展开。 齐珩昱接旨向来不跪,就那么笔挺地站着,却见他一直不宣读,便很是不满地看过去: “本座忙得很,没工夫瞧你在这儿演哑剧。” 小太监支支吾吾,心道自己这一卷圣旨宣也不是,不宣也不是。 不宣旨回去没法交差,可看这场面,若是宣了,恐怕要撞到齐珩昱的枪口上去了。 到底是福安有眼色些,看出了他的踌躇,见人不过是御前最末等的打扮,便发了善心想救他一命,立刻上前去伸出手,一言不发地指了指他手里的东西。 小太监明白了他的意思,险些感激涕零,忙跪地双手呈上。 福安看了一眼自家主子,得了应允之后展开那明黄的绢帛,目光扫过上头的两行字,先前泰然的神色猛地顿住。 “不开眼的奴才!回去告诉陛下,指挥使大人不会接这旨的。 ” 柳砚清从没见过福安这样沉不住气的模样,狐疑地抬头与齐珩昱对视,却见他的脸色更是不悦。 不过那不悦并不是因福安对圣旨的擅自处置,而是在瞧见福安的反应之后,心下明了赵陵澈写的东西怕是连他身边的奴才都知道不可行的,偏偏还找人传旨来膈应他。 他清了清嗓子,捏着柳砚清的那只手没有放开,只叫福安把东西拿给他来看看。 福安叹了口气,知道这事儿已经没法子瞒过他了,拿过去时带了几分小心。 “锦衣亲军指挥使齐珩昱,性温有礼,恰逢斯年;华亭公主少而婉顺,长而贤明。今朕赐恩,安平四年三月初八,令成眷属。各路州郡、宗亲旧臣,令备资礼。另赏黄金万两、云锦五十匹、饰物若干载于礼册,作长公主陪嫁之用。” 齐珩昱捏着那卷绢帛看完,拧眉顿首,朝着地下跪着的太监就扔了过去。 圣旨的卷轴砸在那人的眉脚,霎时渗出血色来,他却将头埋得越发低,哼都不敢哼一声。 柳砚清一直没瞧见圣旨的内容,见齐珩昱发了这么大的火,以为是朝堂上的事儿,便噤声没问,谁知他将手一举, 盯着那小太监道: “你回去告诉皇帝,本座谁也不娶,就瞧上了他宫中的掌药。可惜掌药看不上本座,那本座便等着,她一日不吐口,本座就一日不成亲。他若是忍心让他的妹妹进齐府来做个没名没分的女使,本座倒也欣然。” 柳砚清震惊诧异的目光还没从散落在地上的那卷圣旨上移开,就被他带着火气的动作拽回了屋内。 缓了好半晌,她才慢慢理清楚,那圣旨竟是赵陵澈给齐珩昱和赵蕊涵赐婚的。 琢磨片刻后,柳砚清突然抬头望向已经坐在椅子上好久没说过话的齐珩昱: “大人刚才是拿我拒绝了长公主,却还给我留了后路?” 齐珩昱瞥她,眉心微微一动,却并未舒展开来,看着她的眼神满是无奈。 对面的人眸色却很快清明起来,歪着脑袋看了他一眼,唇角也渐渐扬起。 她自那日见过赵蕊涵之后就患得患失,生怕齐珩昱“回心转意”与公主双宿双飞。 可他刚才说那话时句句都不离她,却还没忘记替她遮掩一番,只说是她瞧不上他,想必也是怕她在赵陵澈面前不好做。 那这意思岂不就是……齐珩昱不仅为她拒 绝了赵蕊涵,甚至还默认了她继续待在赵陵澈身边的事儿? 瞧着她几乎要笑出声儿来的样子,坐在椅子上的人轻咳一声,泼了她一盆冷水: “继续在宫里待着也可以,不过你得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既然你的心思的确不在皇帝身上,那赵氏与你到底是什么滔天的仇恨,让你一个姑娘家这般死死咬着不放?” 柳砚清怔了怔,想起自己当时想尽办法给他留下药渣时敷衍他的那些话,什么替天行道,什么手刃昏君。 彼时是他不在乎她,她既能为他所用,那这些理由便也由着她说,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两人的关系与从前大不一样了,齐珩昱方才甚至说出非她不娶的话,无论真假,总之在这世上的女子里,她是头一个这样被他放在心上挂在嘴边的。 再用那样的理由搪塞,不光是面儿上说不过去,就连柳砚清自己的心里也觉着不妥了。 可实话终究是不能全说。 静默了许久后,她在心里算了算日子,上前微微躬身,握住了他的手: “后天是二月十六,大人若想听我的理由,那天不妨随我去一趟北雁山脚下。” 第46章 不会放手 北雁山…… 齐珩昱黑眸一闪,想起福安曾经暗中尾随过柳砚清,只是跟到北雁山附近时人便没了踪影,他还几度想要亲自去查探,却再没碰上过她往那边儿独行的时候。 这会儿她突然主动要带他去,齐珩昱的心前所未有地剧烈跳动起来。 他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却又忍不住期待她是不是终于要把真相摆在自己面前来了。 可惜二月十六当天,摆在他面前的不是他找寻了多年的父亲祁孝,而是三座没有碑文的衣冠冢。 齐珩昱蹙眉看向柳砚清,只见她从容地将手中篮子里的香烛点上,又轻车熟路地拣了坟旁的一块儿石头坐下,静静擦拭着光秃秃的石碑。 而后不等他开口问,她便主动把前头的两座石碑指给他看,语气却平静得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离国昭德十三年二月十六,叛军入城,我父母惨死。母亲被大火烧成了灰烬,父亲被扔下山崖,尸骨无存。当年我才六岁,独自一人逃出来,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后来长大了,我偷偷在山下立了这衣冠冢,可我不甘心,凭什么我连祭奠都不能光明正大,那杀人 的恶魔却能子嗣绵延、稳坐皇宫。 时至今日,我这香烛也不知道该点到哪儿,连父母的魂魄也不知该到何处去寻。 大人,你说这算不算是滔天的仇恨?” 从她说出第一字起,齐珩昱的心里就宛若山洪乍泄。 而后看到她那从未有过的空洞的眼神,他蓦然觉着心头的每一寸都被她牵着似的疼起来。 直到柳砚清仰头问他这算不算滔天仇恨,她的眼泪倏地落下来,齐珩昱忽然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想说些什么安慰她,却只觉喉头干涩。 柳砚清靠在他胸膛上,缓缓闭上眼睛: “遇到大人之前,我活着就是为了取赵氏的性命。遇到大人之后,那贼人的命我要,大人的真心我也要。无论如何,我不会放手。” 齐珩昱的大掌压着她的脊背,静默了许久,一字一顿: “我要你说到做到。” 山顶上,一只肥硕的白鸽从二人上空划过,扇面一般的翅膀扑闪着,带起一束阳光。 那日从北雁山下回去之后,齐珩昱再也没有追问过柳砚清任何关于所谓“理由”的事,一如往常每天让人预备两份饭食,入夜了常去灵均堂看看她,日子仿佛 已经过得平淡安稳了是的饿。 但柳砚清知道他暗地里做了许多事。 她白天一进悬日宫便觉着不对劲,往日面熟的脸孔消失了一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些从未见过的太监宫女,但又个个儿都认得她,出出进进的都向她问安。 而过去伺候的那些人都不再见了,就连丰年也突然没再到她面前来。 不出所料的是赵陵澈也并没有因为赐婚的圣旨被拒而怀疑到她身上来,显然那天的小太监回来就连他的面儿都没见着过,齐珩昱那日说过的话,一个字都没有传到赵陵澈耳朵里来。 柳砚清感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安心,仍照旧服侍着赵陵澈的汤药,在他进书房批折子的时候很自然地跟过去为他读那些奏章。 越近三月,天气就越是暖和,可赵陵澈却愈发畏寒,阳春天儿里竟连门也不出。 往日还常见些大臣,但自从柳砚清开始替他宣读批阅那些奏章开始,他就慢慢开始懈怠了,脾气也越发暴躁,俨然将一切都交给了自己的“心腹女官”。 柳砚清自然乐得如此,一天三顿的安神药和忍枯藤水灌下去,这才是她想看到的结果。 直至某日 边陲战事爆发,定北将军拿着虎符来求印信,赵陵澈正睡得不知晨昏,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将天子印信交代给了她,柳砚清终于放下心来。 更要紧的是外头没有一个人知道龙椅上那人的真实状况,只要赵陵澈清醒着的时间一日不如一日长,悬日宫就能如铁桶一般被她和齐珩昱握在手里。 这两个月的辛苦,终究是没有白费。 而陶氏那边屡次送补品来,或是赵蕊涵在宫外求见,都被赵陵澈以政务繁忙为由推辞了出去。 柳砚清假意劝他收下陶氏为母的心意,另则也该见见多年在外的妹妹,他却冷哼一声: “皇家哪来的母子情深,她不过是被蕊涵磋磨烦了,要朕再降一道旨逼着齐珩昱和蕊涵成亲罢了。 朕小的时候她不许朕亲政,如今是眼红朕手里的权力,她不甘心。 齐珩昱回绝圣旨,倒正合朕意。蕊涵是朕的亲妹妹,可终究是母女一心,她若嫁给齐珩昱,焉知他不会变成她们的人啊。” 柳砚清微微一怔,研墨的手顿了顿,眸中转而染上笑意。 她还当赵蕊涵是什么天之骄女,看来她在这个皇帝哥哥眼中也不过是会被权 衡的一枚棋子而已。 没想到她这会儿才可怜过的人,半个时辰后,借着她回太医院取药的机会,便已经乘着步辇挡在了她面前。 柳砚清看清楚了来人,不卑不亢地抬眼: “见过华亭长公主。不知公主什么地方不舒服,要亲自到太医院来呢?” “柳砚清,你卑鄙至极!” 赵蕊涵下来走至她面前,两人几乎面对面快要碰到一块儿去了,她才缓缓开口咒骂了一句。 齐珩昱当日说非柳砚清不娶的话,虽没有传到赵陵澈耳朵里,但他却刻意让陶氏和赵蕊涵知道得一清二楚。 那日两个姑娘在御花园初见,他就瞧出来赵蕊涵对柳砚清的敌意不小。 无论她有没有她哥哥那般阴毒,或是不是同她母亲一样多疑,他都该断绝了她的念想,让她彻底死了嫁进齐府的心。 另则有寒鸦的前车之鉴,他是生怕赵蕊涵也会对自己再存幻想、恼羞成怒,便急着快刀斩乱麻。 可女儿家的情愫齐珩昱到底是知之甚少,本以为他那样斩钉截铁拒绝了,连圣旨都踩在了脚下,她的心思就该收回去了。 可他想不到这样竟是适得其反,令她愈加痛恨柳砚清。 第47章 她和他的过往 赵蕊涵的谩骂并没能入得了柳砚清的耳。 她这些年行走江湖,什么难听的话没听过,倒不至于因她一句卑鄙便动怒。 甚至在看向赵蕊涵的时候,柳砚清的眼神是平静如水的: “长公主如果没有什么别的事情,臣就先告退了。毕竟公主眼中的卑鄙之人,还是陛下一刻也离不开的医者。” 赵蕊涵见她转身就要离开,瞥到她身边没带什么宫人丫头,心生一计,忙追上前去,作出一副无奈竭力收敛了脾气的样子: “你站住!就算你要走,也得听本公主把话说明白了。 珩昱哥哥一时被你迷了心窍,皇兄又看不穿你的卑贱,这都是你的本事。但你就不想听听我和珩昱哥哥当年的事情吗?还是说你心甘情愿,就喜欢做别人的影子?” 她故意放慢了语调说出的这一席话,倒是无意中砸中了柳砚清心里的一处地方。 有些事情虽然嘴上说了不在乎,但心里一旦有了那么一个疙瘩,就忍不住想要去解开它,倒也无关信任与否。 宫里四处都有齐珩昱的眼睛,可柳砚清静默了片刻,还是敌不过内心对赵蕊涵刚才那些话的纠结,强压下眼中的情 绪,抬眸淡淡道: “我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久了你皇兄要派人来寻的。” 赵蕊涵展颜一笑,没接她的话,抬手指了指后头御花园里湖边的一处亭子,而后径自转身坐回了步辇上。 柳砚清望着她和宫人的背影越来越远,终于迈步跟了上去。 片刻后,两人在亭子里落座。 看着赵蕊涵特意叫人摆上来的茶水点心,柳砚清丝毫没有胃口。 可对面的人一让再让,又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似乎是瞧不见她真心实意吃喝了自己的东西就不肯开口似的。 柳砚清心烦意乱,缓缓拿起面前的茶盏,呷了一口,并没有觉得这娇蛮的公主这会儿突然客气起来有什么不对劲的。 赵蕊涵瞥见她的动作,这才满意地笑了笑,不紧不慢开始讲述。 “我小的时候爱赖在皇兄府上玩,不愿穿戴裙钗,初次见珩昱哥哥的时候,我扮的是皇兄身边的一个小厮。 那会儿还没有一张桌子高,珩昱哥哥顽笑说要将我发卖了,给皇兄换一个更得力的跟着,吓得我哇哇大哭,吃到了点心才止住。 后来他就总拿点心哄我,甚至比皇兄还要照顾我,也就是从那个时候 开始,我觉着他好得很。我要他当我的驸马,我想日日夜夜跟他在一起。” 陷入回忆的赵蕊涵并没有注意到柳砚清渐渐阴沉下去的脸色,更不知道她听到女扮男装时心中有多酸楚。 那日同乘一驾马车,齐珩昱看着她穿上男装时那般失态,莫不就是因为她? 果真,有些事情越是刻意回避就越是在意。 “砚清姐姐,你就成全了我和珩昱哥哥好不好?他心里是有我的。 我不知道他这些年到底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但他初见我的时候,那样诧异却又深情的眼神,我记了这么多年,那绝不是我的臆想。” “够了!” 柳砚清倏地站起来打断她,深吸了一口气,不知是在说服自己还是说服她。 “我不管你们之间曾经有过什么,现在他齐珩昱说的是非我不娶。长公主若是有本事能让他回心转意,恐怕今儿也不会拿着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来戳我的心窝子、求我的成全吧?” 再说求她又有什么用,齐珩昱认定的事儿,岂是旁人三言两语就能动摇得了的。 赵蕊涵闻言,似乎早就预料到了她会是这样的反应。 眼中也不再像先 前一样满是怒气,只是笑意盈盈地绕到了她面前来,竟还抬手轻轻抚弄了一把她发髻上的流苏: “姐姐多好的年纪,入宫为妃金尊玉贵,哪里比不上这顶会压弯簪子的官帽?你若是我皇嫂,我倒心甘情愿,说不准还能与你相处甚好。 可惜你不识抬举,那我就只能用我的方式来让珩昱哥哥唾弃你了。” 柳砚清闻言猛地抬眼,第一反应是周遭这个不算是很浅的湖,往后退了退,警告赵蕊涵不要想着能伤她半分。 “姐姐错了,我这人从不动武的。” 赵蕊涵像个顽皮的孩童一般,朝她眨了眨眼睛,而后却什么也不肯再说,只招手唤了几个丫鬟来,吩咐她们将掌药大人送回悬日宫去,不送到了宫门内别回来复命。 柳砚清嫌恶地瞧了她一眼,没心思再去琢磨她刚才听到的那些话,只觉得这个姑娘已经疯魔了,这湖边水地的,确实是不宜久待。 到时候自己没被推下去,那赵蕊涵落了水怪怨到她头上来,也是桩麻烦事儿。 但不久之后,进了悬日宫的门才待了片刻,她只觉心跳得越来越快,胸口涌上一股奇异的感觉,忽然想起赵蕊涵刚 才给自己喝的那盏茶水,只一瞬就明白了过来。 堂堂公主,竟用秦楼楚馆里这样下作的手段来暗害她? 那茶水里的药似乎还放了不少,不然不会这么快就起效。 也怪她自个儿分了心,连这么简单的毒物都没闻出来。 柳砚清努力稳下心神,好在她自小在义父身边也试过不少药毒,平常这些春方迷香之类的玩意儿虽能侵入她的身体,却很难让她心智模糊。 望见对面御书房紧闭的门,她伸到自己药箱里的手缓缓顿住。 既然赵蕊涵费心算计她一场,她若不物尽其用,反而浪费。 双手转而摸到桌上的茶壶,柳砚清稍微润了润干裂的嘴唇后,强压着心口不适的感觉唤了菀橙进来,叫她快去镇抚司请齐珩昱进宫: “大人要是问起来,你别提是我说的,就说是你自己要去的。只因为见我今儿身子不适却还要上值,你劝不动才想办法让他来说我。记住了,说得严重些,让他快些过来。” 菀橙看她脸色真的不对,正要接着问,却被她皱眉抬手撵了出去,这下也不敢再耽搁,把她方才教自己的话在心里转了一骨碌,忙摸了腰牌出宫去。 第48章 谁敢把主意打到她身上 柳砚清目送菀橙出了门,以内力压着自己砰砰直跳的心,脸色愈发潮红,内心却一片清明。 她看着窗外的日头,算准了皇宫离镇抚司的远近,想着齐珩昱应该快要过来了,便站起身端过一早就预备好的汤药,走向御书房。 这碗药里不光加了平日里安神的方子,更多添了一味龙骨、一味琥珀,令人服下之后能够宁心静气、不多时便可沉沉睡去。 看着赵陵澈喝下碗里的汤药之后,柳砚清瞅准了时机,去接那空碗的时候身子一歪、险些撞到案上,果真引他看了过来。 两人的手指微微接触,赵陵澈感受到了一丝异样的温度,等瞧见人脸上那不正常的绯红,他皱了皱眉: “怎么了?近来朕总觉得天儿冷得很,你是不是也得了风寒?快去煮些汤药给自个儿喝,朕让你近侍,不是要你熬垮了自己的身子的。” 柳砚清慌张地缩回手,低下头故意不让他瞧见自己的模样,软声应答道: “臣多谢陛下体恤,不碍事的。等陛下歇息了,臣自会去太医院拿些药吃。” 她这话一说,赵陵澈叹了口气,倒也觉得自己身上疲惫得很, 摆了摆手唤一旁的小太监扶着他去床榻上: “今儿折子也不多,朕也乏了。那你就不必在这儿守着了,也早些回去。要照顾朕,也得料理好自己的身体。” 如往常一般,他上床没多久就睡了过去,再加上这天的药量比平时多了两倍还不止,赵陵澈睡得愈发沉了。 确定他不会再惊醒后,柳砚清先是支使那小太监把药碗送出去,在人还没踏出门槛的时候,双腿一软,倒在了桌案前。 “来人,快来人!掌药大人晕倒了!” 齐珩昱跟着菀橙进门的时候,听到的就是御书房里小太监端着药碗慌里慌张跑出来叫人的声音。 他想起菀橙刚才跟他说的,柳砚清带病上值的事儿,心下一紧,忙捉住那小太监的衣襟问掌药在哪儿,得了答案后也不管什么君臣之仪,径自闯进了御书房后头的寝殿内。 殿里安静得很,只有赵陵澈躺在床上均匀的呼吸声,晕倒在地的柳砚清时不时发出一星半点儿的嘤咛。 齐珩昱瞟了一眼沉沉睡着的赵陵澈,忍着怒气上前去将地上的人打横抱起,着实被她身上不正常的温度惊了一跳。 他忙加快了 脚下的步子,把她抱出悬日宫,放上门口的马车,待自个儿也坐定了,再伸手去探她的额头时,却被人贴身紧紧抱住。 柳砚清一副迷蒙的样子,张口唤了好几声“大人”,脸颊上的酡红不减反增,甚至好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齐珩昱脸色一变,直觉她不像是平常染了风寒的模样,伸过去摸她脉搏的手指微微有些颤动。 答案在心里摊开的时候,他几乎疯了一般催促外头的车夫快走,再看向柳砚清的脸时,胸口剧烈地起伏。 他不敢想象,若是他再来晚些,柳砚清和赵陵澈两个人单独待在那间寝殿里究竟会发生什么。 他更不愿去假设,若是真的发生了什么,自己该如何去面对她。 “清儿,清儿你忍一忍,我们马上就回家。” 齐珩昱一边伸手缓缓抚摩着她的背,一边柔声安慰着她,甚至拿自己蟒袍的衣袖去擦她脸上渗出的汗水。 柳砚清被他抱在怀中,她自己的神志足以压下身体的难耐,却一时不知道是假装还是真动了情,贪婪地不愿离开他的身前。 直到脊背上传来他舒缓的抚摸,她忽然埋头在他的颈窝 ,用他一向微凉的身体给自己降温,唇角也慢慢上扬。 她心里甚至萌发了一个念头,倘若齐珩昱就这么把她带回他的卧房里,她也许会将计就计、假戏真做。 呵,什么春方迷情,看来唯有心爱之人才是一味最令人沉迷的药。 荒唐的念头在心里只存在了一瞬,马车停稳后,她还是娇软地勾上他的脖颈,费力地吩咐他: “大人……送我回灵均堂,妆匣里有使人镇定的药丸。” 齐珩昱连声应她,将人送回灵均堂后,看着她把药丸服下、身上的温度也降下去不少,这才阴沉着一张脸走到外屋去,把福安和菀橙一并唤了进来,咬牙道: “菀橙你好好儿想想,掌药今天吃了什么东西,跟谁在一块儿待过!福安你也去查,查出来是什么人做的,给本座腰斩于市!” 赵陵澈身子好时就曾沉醉过酒肉美色,后来被陶氏教训,说是改好了,可内宫还有那种药也不稀奇。 妃嫔们也是人,偶尔会用得着那东西来留住皇帝的心,只要不伤及根本,倒也没人清查。 再有就是哪个宫女想爬皇帝的床,或是太监大臣想要讨好皇帝、送 些稀罕美人儿时,用那药的也不少。 可他几乎已经亲口在宫中承认柳砚清就是他的女人了,却还有这种不开眼不要命的东西,敢把给皇帝送女人的主意打到她的身上去。 菀橙闻言赶忙跪地,把自己能说出来的都回忆了一番,唯有午后快要申时的那段时间,柳砚清说是去太医院拿药,却去了很久没回悬日宫,她没跟着,也不知道她去过哪儿。 齐珩昱没接话,只转头看向福安,福安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出一刻,凡是申时去过太医院附近的宫人们便都被困在了自己宫中,等着问话。 但彻查结果传到福安耳中的时候,替齐珩昱办事这么久的他头一回产生了犹疑。 不过犹疑也只是瞬间的事儿,他随后一刻也没敢耽搁快马加鞭回了府中,在齐珩昱问他结果的时候,默然摒退了周围的下人,还关上了门。 齐珩昱狐疑地抬眼,心中掠过一阵不安。 他怕这事儿又是赵陵澈暗中指使,若真是这样,那柳砚清就绝不能再待在悬日宫里了。 可等福安缓缓将那个名字说出口后,他眸中闪过讶异,旋即目光凌厉,紧紧攥起了拳头。 第49章 爱是给予,不是索取 齐珩昱本以为赵蕊涵只是娇纵、为人心肠却不坏。 所以他一再宽容忍让,只把她当作一个不谙世事争风吃醋的小孩子。 可她到底是负了他这般对待,这次的事情,他绝不再宽宥她。 “赵氏开国以来,敢明着往龙床上塞女人的,一贯都是怎么处置?” 福安见主子半晌没言语,还以为他在纠结如何处理这事儿。 却没想到齐珩昱一出口问的就是这样的话,令他霎时间冷汗涔涔。 赵氏建国,说难听了是叛军,说好听了那叫马背上打的天下。 当今太后陶氏,是从穷苦布衣跟着先皇一朝飞上枝头的。 她做民妇时是悍妻,当了皇后也不曾一夜之间变得温婉,亦不能忍受自己的丈夫与其他女人寻欢作乐。 所以先皇当年的后宫是形同虚设,仅有的几位嫔妃还是陶氏精挑细选,从自家堂表亲中挑的几个不甚出众的女子,送进宫之前还特意使了手段,令她们无法生养。 陶氏美其名曰让丈夫专心朝政,所以直到最后,赵氏血脉也不过一儿一女,皆是中宫嫡出。 这中间也不是没有大胆的臣子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把女儿、孙女甚 至自个儿的侍妾送到龙床上去的。 只是无一例外,那些女子都没得善终。 或以淫乱后宫之名、或以干涉朝政之罪,都被陶氏赐了白绫毒酒。 连带着送她们进宫的那些臣子也没有幸免于难,轻的是放任家眷狐媚主上、贬黜边疆,重的有直接以扰乱圣心意图谋反之罪打入死牢的。 福安有些犹豫地望了望主子,这些罪名倒没什么,只是倘若犯人是当今的长公主,他们这些奴才要去将人拿下,且得费一番工夫。 齐珩昱见他为难,也不再卖什么关子,冷笑一声,明示道: “着人进宫去问问太后,华亭长公主给良家女下药,险些将人送上龙床,不顾兄长大病初愈,更罔视宫规国法,这样的罪名该怎么处刑。” 他说完拂袖转身进了灵均堂的里间,柳砚清已经转醒多时,身上的温度也不再那样骇人,只是先前动用了太多内力,脸色从绯红变得苍白,倒更显得楚楚可怜。 她听到了他在外间发飙的那些话,不论他如何处置赵蕊涵,起码的态度入了她的眼,她心里的那个疙瘩也就解开了大半。 可有些事儿瞒不过他,柳砚清思索片 刻,伸出手指勾了勾他垂在床边的掌心,眼帘微垂: “大人别气了,我从回了悬日宫就觉着不对劲,临时给那皇帝的药碗里多加了几味镇定的药。别说他不能对我做什么,怕是连我的脸都没看清就睡下了。你放心,我不会轻易着了别人的道儿的。” 齐珩昱现在正在气头上,她越是这么说,他就越是心疼她。 尤其加上她小心翼翼的神色,更是显得柳砚清自己的身体还没缓过来,就急着关注他的情绪,怎能让他不欢喜。 他原不是个耳根子软的人,但一遇上柳砚清,就败了大半。 她聪明固执、主动强势,又像现在这样有点小心机却不惹他厌恶,尤是今日在马车上已然按捺不住的时候,还记得让他送她回灵均堂,如此种种都足以令他动心。 “如果今天赵陵澈伤了你半分,我绝不让他活着从那张床上下来。” 齐珩昱面色阴郁,靠着她的软榻坐了下来,伸手将人圈入怀中。 柳砚清怔了怔,转头看他,半晌,轻轻靠回他的胸膛: “他们都说大人不乐意瞧见自己的东西被染指,我还以为往后……” 她的话还没说完,齐珩 昱已经低下头来,俯首在她额前印下一吻,眉眼间柔情四溢、扫过她的心尖。 她在他心里,从来都不与“东西”划上等号。 从前面对旁人的时候,他对他们表现出来的畏惧不为所动,是因为他还未开口就总有人将世上最好的捧到他面前来,日子久了倒也无趣。 但自从身边有了她,他才头一回觉着自己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她不会时时刻刻低着头揣测他的心意,却给了他尽情表达爱意的机会。 爱是给予,而并非索取。齐珩昱是在她身上明白的这个道理。 那一夜两人和衣而卧,柳砚清周身都是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清冽香气,好闻得很,也安心得很。 她甚至有些庆幸自己下午走了那一会儿的神,没有当场戳穿赵蕊涵,也算是因祸得福。 翌日清晨,菀橙已替她以风寒告假,柳砚清醒来的时候身边也没了人,一时心里空落落的,爬起来扯了扯自己睡皱了的官服,转身就要换衣裳去。 可才刚换上一身内衬的纱,暖阁的门突然被推开。 齐珩昱是一早儿听了福安的禀告,来跟她说关于赵蕊涵的事,一打眼就瞧见了她只着绢纱 的背影,霎时间不受控制地眸色闪动、目光灼灼。 还未等她回头,他便反应过来,转身出去将门带上,似乎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声声清晰无比。 柳砚清有些懵地转过头来,只看见人落荒而逃一般,忽然轻笑出声。 她想起那天在逢春楼见他的时候,明明是一副浪荡子的模样,连姑娘家的衣裳都脱得。 今儿人还是那两个人,不过关系更亲密了,他却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迅速穿好身上的衣裳后,柳砚清快步出门,只见齐珩昱端着一盏茶等在外头,听到她的脚步声,指尖好似微微颤动,立马搁下茶盏: “怎么样,身子有没有别的不舒服?” “没有,不过是些不入流的药,还伤不到我的根本,哪能留下什么后遗症。” 柳砚清笑他太过于紧张,但心里仍旧暖得很,而后听他说已经将赵蕊涵带回了诏狱,任她处置,她便立刻正色思索,似乎下不了什么决心。 她本不想现在与赵氏撕破脸面,赵蕊涵做的事情再混蛋,终究也是赵陵澈的亲妹妹。 倘若她真的出手处置了赵蕊涵,只怕赵陵澈和她之间多多少少也会很快产生隔阂。 第50章 坏人都让你做 看着她踌躇的样子,齐珩昱从后头的福安手里接过把钥匙,搁在桌上推给她: “这是牢房的钥匙,诏狱北侧那间,你若想当面与她对质,我带你去。” “不必了!” 柳砚清深吸一口气,好似想通了什么,只要齐珩昱对赵蕊涵并非旧情难忘,她也不是非得将人逼死。 她现在尚且还用得着赵陵澈在宫中的庇护,那就必须得原谅赵蕊涵的所作所为,哪怕是逢场作戏也要做出全套来。 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赵氏的性命一个都跑不了,何必急于一时的爽快。 “大人只说她做了亏心事,在诏狱里吓疯了,给太后娘娘将她的宝贝女儿送回去吧。 左右她成了那个样子,也没人再能冠冕堂皇地让你去娶她。相比别的,这才是我眼下的心头大患。” 要证明一个人聪明很难,但要说一个人疯了,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儿。 毕竟哪个疯子会说自己真的有毛病,只要将这话传出去,饶是赵蕊涵再金尊玉贵,如何辩驳自己没有病,也不会再有人相信她的疯话。 柳砚清将钥匙推回去,这话说得倒是让齐珩昱很是受用。 不过就这么 轻易地把赵蕊涵放回去,他又有些不太高兴。 所以晌午到了镇抚司,他便叫福安寻了与昨日柳砚清服下那药一模一样的东西,以双倍的剂量混在水里,着人掐着赵蕊涵的脖子生生灌了下去。 牢房四周的人都被他清退了出去,现下唯有他和赵蕊涵四目相对。 齐珩昱隔着一扇铁栅栏,看着她的脸色逐渐变红,最终开始一件一件脱下衣裳,堂堂的赵国公主就那么躺在被蛇鼠爬过的草席上、毫无廉耻一般扭动着身子。 可他眼中的情绪却没有一丝改变,依然满是憎恶,对她痛苦的呻吟充耳不闻。 “珩昱哥哥救我!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我是赵国长公主,我还要嫁人,我不能……不能……” 直至赵蕊涵力竭,不再开口,只在地上趴着求一口水喝,齐珩昱才缓缓低下头,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你也知道难过,也会痛苦,本座只是将你一个人关在那儿,你便觉得生不如死。 那当时你把这脏药偷偷放到清儿杯子里的时候,可曾想过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若是真在宫中遭人欺凌,往后该如何自处?” 地上的人也 不知是因为极度缺水还是因为药效过猛,半晌没回音,许是说不出话来,又许是根本就神志不清、听不明白齐珩昱的话。 不过这都没关系了,等她明日醒来,被扔回宫中,人人都会知道这是个心如蛇蝎、遭了报应得了失心疯的公主,不知她还能不能毫不在意、继续威风凛凛。 齐珩昱将最终的处理办法告诉柳砚清的时候,她正裹着一件披风在院儿里的秋千上晒着太阳。 静静听完他的话,她歪着脑袋想了片刻,似乎在努力从他脸上分辨着什么,最终没瞧见一丝的不忍和眷恋,心里有些恶劣的爽快。 她伸手去勾他的小手指,扬起脸巧笑: “真好,坏人都让你做了,我明儿回到宫里仍是那个温柔和善的掌药。说不定还会因为宽宥了公主,人人都拿我当活菩萨呢。” 听她这意思是还死不了进宫的那颗心,齐珩昱笑骂她是只小狐狸,不过倒也并未强求她辞官离宫。 毕竟赵陵澈在这中间一直都是昏睡的状态。 再加上齐珩昱的人已经把悬日宫“保护”得非常好了,皇帝眼中耳中都传不进去什么别的,也不枉柳砚清先前 安排一场。 只是不出她所料,她一回到悬日宫,底下的人再看她的眼神都带着丝怜悯和恭谨,原本端药的活儿也处处都有人替她做,她仿佛已经彻底成了这宫里的第二个主子。 赵陵澈并没有那么多精力去深究此事,他一觉睡醒的时候听说的就只是华亭长公主为了齐大人争风吃醋,做了不该做的事、觉得亏心便疯了。 虽说是自己一手带大的亲妹妹,但这种事他看又不好看,说又不好说,来来回回听那几个宫人说明,最终也不过是满口唏嘘,打那儿起就连赵蕊涵三个字都不曾多提及。 柳砚清却依旧是他身边的“红人”。 那奏章上的朱笔御批,多半都是出自她手。 原还一心想着亲政夺权的赵陵澈被反反复复的病症折磨得瘦了许多,心气儿似乎也没那么高了,认定柳砚清是个心腹之后,更是可谓深居简出,大臣们要想见他一面,竟比他身子最差的那一年都难。 这么一来,朝中便是人心各异。 齐珩昱自不必说,手中的权力自始至终都没有放开过,能与他抗衡的无非就是右丞相杨庸一派,不过倒也没人敢把这事儿 放到台面上去与他叫嚣。 柳砚清手里有那查阅奏章的便利,说是帮着赵陵澈作朱批,但有些折子到她这儿就扣下了,永远都不会过他的眼、也不会有人读给他听。 其中不乏老派大臣弹劾齐珩昱的折子,头一次做这事儿的时候她心里还有些忐忑,但做多了也就轻车熟路,凡是对齐珩昱不好的折子,连出现在赵陵澈桌案上的机会都没有。 直至入夜时分,齐府的书房里,却每日都能多出来些未经批红的奏折。 他含笑望着窝在自己圈椅上、鸠占鹊巢一般的柳砚清,随手将一盏牛乳茶递过去: “你既知道他们无论如何都动不了我,怎么还冒险将这些东西带出来?即便是给皇帝看了也无妨,且不说他身子不好,就算是他亲政,也不一定能动得了我的根基。” 柳砚清深深嗅了一口牛乳茶里加的玫瑰浆的香味,靠在椅背上同他顽笑: “不做些什么总觉得于心不安,大人好吃好喝地养着我,我也得对大人有些用,免得你哪日心下觉着养我不值。 你啊,也不能太过自信。我这儿还有更值得你听的事儿,不知道大人感不感兴趣?” 第51章 噩梦连连 齐珩昱见她没完没了吊着自己的胃口,探手去捏她的小脸儿,却被人笑着躲开,转而正色从衣袖里掏出一张纸来: “我在太医院的李大人手中拦下来的,这个你熟,苏木泡水写出来的,太阳一照或是烛火一烤就显出字儿来了。” 思及当初那只写了字的别扭的纸鸢,齐珩昱勾起唇角来,状似毫不在意地从她手中接过那张纸,凑到烛台跟前去烤了半晌,等看完了上头的字,顽笑的神情立刻褪了下去。 “东洋船已妥当,择日诛杀齐氏,取而代之。” 太医院掌管方剂和脉案的李善宁是右丞相杨庸的嫡亲外甥,两人从前里应外合地将太医院里那些名贵药材拿去,柳砚清也权当没瞧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可今日清晨亲眼看见杨庸又出现在太医院里时,她特意留了个心眼儿。 舅甥二人寒暄一阵,杨庸从怀中掏出一张叠成方形的纸来,说请李善宁帮着他看看这方子对不对,叫站在药柜前却十分眼尖的柳砚清转头瞧了个清清楚楚。 若是普通的药方,要藏些什么东西,她倒真看不出来。 但那么一张白纸从两人 手里传过来传过去,她要再觉不出不对劲,确实是枉坐这个女官的位置。 所以趁着李善宁去核对脉案的时候,柳砚清偷偷摸到了他存放那张东西的药箱,换了一张真的白纸进去。 她在太阳底下看到了这一行字之后,心中暗流涌动。 杨庸口中所谓齐氏,除了齐珩昱还能有谁? 但白天她上值走不了,这样重要的物证交给菀橙去送,她又有些不放心。 好容易挨到晚上回来,柳砚清几乎是迫不及待就想把这事儿告诉他,容不得半刻耽搁。 此刻见齐珩昱神色凝重,她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看来他比她明白这字条里说的是什么。 “杨庸不仅想在朝中取代我,甚至还勾结了倭寇,意欲叛国造反。” 齐珩昱转眼看向她,似乎踌躇了片刻,但还是接着道: “你以后不许再做这样冒险的事,能思虑造反的人,已然是亡命之徒。要是让他们知道了你是偷字条的人,免不了要报复。这些事情我早知道些是没坏处,但你也要相信我,哪怕他们已经要动手了,我也有办法全身而退。” “我自然是信你的。” 柳砚清见他又是 这样老生常谈的话,忙伸手作了一个挡住他嘴巴的动作。 “可我要是没看见也就罢了,既知道了,就得早些告诉你。朝堂上的事儿我不是不懂,这样的明争暗斗,早一点知道就早一分胜算,大人敢说我拿回来这东西没有用么?” 关于她的安全,齐珩昱是嘴皮子都快要磨破了,但她次次都是这样无所谓的态度,非得引得他不高兴了,将人圈在椅背里俯身狠狠警告几句才肯低头。 这次自然也不例外,两人笑闹一阵,不过因为这字条上的东西的确太过重要,柳砚清看他很是在乎,又顾及自己还在场,不愿叫福安进来商议引她担心,便主动说自己乏了,要早早离开书房回去歇息。 而还未走到灵均堂的大门口,黑暗中扑下来的一只白鸽便结结实实将她吓了一跳。 柳砚清定睛一瞧,幸亏没叫出声儿来。 那鸽子她眼熟得很,是她和义父共同喂养通信的那一只,如今已近老年,却还精力充沛。 她忙着看了看周围,确定没有人之后才放心解下鸽子腿上绑着的信筒,藏在怀里带进了灵均堂。 因为人人都知道她是个无父无 母的江湖孤女,义父的身份又是许多朝中之人都知道的、不能露面。 所以柳砚清从来都不敢让自己身上有一丁点儿关于义父的蛛丝马迹。 即便是已经认定了真心实意的菀橙,她看信的时候也是次次都躲着,生怕一个不小心被她瞧了去,万一传到其他人的耳朵里,那可如何是好。 往常祁孝写信,无非就是劝她好生照顾自己的身体,关于他的病也是报喜不报忧。 可这次的信,柳砚清才看了不到两三行,就紧紧皱起了眉头。 祁孝交代后事一般,把自己的医书典籍存放之处都写了一遍,另将他给柳砚清攒的珠宝嫁妆现在何处都说得清清楚楚。 最后无非是告诉她要照顾好身体,但话锋一转又感叹女儿长大,自己老病,许是瞧不见她成亲之日,或许仇恨也该放下,让她找个好人家,安稳度日。 柳砚清心中涌上一丝异样的感觉,义父从前也常絮叨,却从未有过劝她放下仇恨的时候。 那一夜她睡得极其不安,噩梦连连。 她梦到了六岁那年皇宫里的大火,叛军攻城,她爱的人一个个离她而去。 转而又梦到齐府的大 门紧闭,她怎么敲都没人开,齐珩昱从大门里出来,却看都没有看她,冷漠地与她擦身而过。 天蒙蒙亮的时候,柳砚清靠在床头,瑟缩着身子泪流满面。 菀橙进来开窗,被她的神情吓了一跳,慌忙问她哪里不舒服。 床上的人抬眼一瞧,见菀橙关切的目光,却因联想到昨夜众叛亲离的噩梦而哭得更凶。 眼见菀橙转身就要去找齐珩昱,她才忙伸手捉住人的胳膊,抽噎道: “我没事,昨夜梦到了父母,他们怪怨我不曾常去祭拜。你替我准备些香烛纸钱,我今儿去一趟。大人要是问起来,你只说快到清明了,我想去给父母烧些纸。” 菀橙蹲下身,一边点头一边拿帕子轻柔地拭去她脸上的泪,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她也是罪臣之女自小被没入宫中的,知道孤身一人的苦,却又忍不住感叹自己即便想要祭拜,也无处去寻父亲母亲的坟头。 柳砚清呆愣愣地在床上坐了许久,直到天色大明,菀橙将准备好的香烛纸钱给她拿来。 她几乎是着急忙慌穿好了衣裳,去马棚里挑了匹马,连车夫都没唤,更不许菀橙跟着。 第52章 活下去 桃林深处的那间屋子里,一切陈设如旧。 只是上一次还能站在地上修剪忍枯藤、同柳砚清一言一句逗笑的祁孝已经不再如往日精神焕发。 他瘦了许多,一个人靠在床上翻阅着本医书,虽不至于形容枯槁,但比起从前的他来,叫人看了难免心酸。 柳砚清推开那扇木门的时候轻轻唤了一声“义父”。 祁孝的反应却迟钝起来,抬头盯了半晌,看清来人才忙要下床: “大清早的,你怎么回来了?昨儿才在信中告诉你,要安安稳稳地度日,怎么转眼就来了这儿,后头跟了尾巴可怎么办!” 他是个几乎将死的老头子,若是因为自己给柳砚清惹来了麻烦,他便是死也不会瞑目。 可转念一想,柳砚清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也算得是他的女儿。 自个儿的女儿是什么样子,祁孝当然再清楚不过。 昨夜他因感受到自己不甚康健的脉象,一时冲动的那封书信想必是已经送到了她手里,她能赶来,也足够令他欣慰。 柳砚清深吸一口气,将人制止在床上,紧皱着眉头上前去探祁孝的脉搏。 竟比那日她初次知道他得病时更加虚浮无力。 “义父,您随我下山,我给您治!” “傻孩子,你那点功夫都是义父教你的,还能有什么回天之力不成?” 祁孝咳嗽几声,强撑着笑颜,朝她摆了摆手,不动声色地收回自己的腕: “只要你在山 下好好儿地活着,义父就别无所求,也算是不负皇后娘娘嘱托。” 在她含泪看过来时,他缓缓变了口中的称呼: “公主,斯人已逝,老臣如今也即将离你而去。你记着,往后的日子无论什么仇恨,都敌不过活着二字。” 这是柳砚清自小时候祁孝就告诉过她的话。 只要活着,活着就有希望。 她霎时恸哭出声,不管不顾: “义父也要活着!那皇帝已经在我手里伤了根本,朝堂之事我也全盘掌握。只要您再等等,就能瞧见他们一家子殒命,能瞧见离国光复、大业既成!” 祁孝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心中酸涩。 他的确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看到那一天,但如果不能,他宁愿自己早死、让女儿放下仇恨。 柳砚清知道他心中所想,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猛然抬起头来抹了一把眼泪: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义父。一定可以的。只要皇帝在朝中的臂膀断了,齐大人彻底清除异己,我就能有办法光复离国。” 昨夜那张字条上的内容在她心头盘旋,齐珩昱和杨庸之间的这场争斗,只能赢不能输。 否则错过了这次机会,她实在不知道义父还能撑多久。 她会帮着齐珩昱竭尽所能打赢这一场,届时接义父下山,同享天伦之乐,哪怕不能治好他的病,也总能令人晚年无憾。 回到悬日宫后,柳砚清整个人都似是被扒了一层皮一 般疲惫不堪。 近日赵陵澈的药碗里少了安神的配方,仅用忍枯藤,他的神志便比往常清明了许多,甚至搁下半月有余的早朝也开始重新进行。 他这样子落进谁眼中都是柳砚清治疗有方的功劳。 皓月宫那边,陶氏虽然不满齐珩昱因她而将自己唯一的女儿逼得脸面尽失,但眼瞧着皇帝的身子一日好过一日,权衡之下便也没找她的麻烦。 毕竟女儿重要,那皇位上的儿子更加舍弃不得。 哪怕她的儿子日夜都想着摆脱她的控制、自个儿干出一番名堂来,但她说到底是他的母亲,赵陵澈的反抗也只能在暗地里 ,没法儿真跟她撕破脸皮。 倘若儿子没了,那年幼的孙儿登上皇位,人家有人家的亲娘,隔了一代人,怕是比她长了反骨的儿子还要不好拿捏。 只是经此一事,齐珩昱这条线算是彻底断了。 不能让他成为自己人,反倒令人怨念更深,不由得叫陶氏心慌。 唯有除掉齐珩昱,这赵国的一切才能恢复如常,她也才能安稳。 而朝堂之事无非借力打力,陶氏那个枉担着国舅爷名号的哥哥死了,她在宫外就没了助力,眼下当务之急是拉拢些自己的人。 搜罗了一圈之后,她的眼睛盯在了右丞相杨庸的身上。 “蔚白,过几日就是上巳佳节,哀家瞧着皇帝的身子也大好了,你去预备预备,到那日在御花园里宴请各路大臣宗亲 。这宫里沉寂久了,咱们也热闹热闹。” 蔚白领命下去,半日后,同在齐府的齐珩昱和柳砚清都收到了宫里送来的帖子。 齐珩昱向来都是不屑于赴这样的宴请的,淡淡瞧了一眼手上的帖子,正要随意一撇,却被才进来的柳砚清拦下。 “太后设宴,杨庸一党必然也会去。大人要是不去,万一她再与那些人沆瀣一气,反倒遂了他们的心意。” 她是宫中女官,无论收不收到帖子,都是要去的。 齐珩昱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原本要一口回绝的话卡在喉咙里,最终点头应下了。 自从看了那张字条之后,柳砚清最近草木皆兵紧张得很,他怕自己若不在场,到了宫宴当日,她说不准会冲动做出什么事情来。 他与谁争斗倒是不要紧,只是不想让柳砚清掺和进来平白有了危险。 柳砚清却全然不知他的意思,一心只有快些报仇、不令义父抱憾而去。 所以在宫宴之前,她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期盼能暗中将那杨庸等人扳倒,兵不血刃拔除这根刺,才是最省心省力的。 一场宫宴预备了好几天,御花园里日日明灯普照,连湖边的青石上都被宫人们装点上了红烛台,说是庆贺上巳佳节,又祈愿陛下龙体康健。 柳砚清默然瞧了一眼正伏案在一堆奏章里的赵陵澈,龙体康健是自然的,她现在还用得着他。 只是能康健几时,就由不得他 自个儿说了算。 “掌药,您要的冰片奴婢放在药箱里了,另外听那些装点御花园的宫人说,宫宴当日各位大人的车马都停在长巷里,您到时候要是寻齐大人的话,直接从太医院穿出去就成。” 菀橙从药房里回来,唤了思绪飘然的柳砚清一声,将她先前交代自己的事情一一回禀了。 她只当柳砚清打听这些是为了在宴会上离齐珩昱近些,所以与她说完之后,眸中带了几分调笑的神色,特意添了最后那一句。 柳砚清嗔笑着撵她出去看着药炉子,在她关上门后很快从药箱里摸出刚才被放进去的冰片、藏在袖中。 这东西开窍醒神最是好用,其味虽然辛辣而苦,但化水之后就无影无踪。 宫宴当日,她等着外头通报说右丞相父子进了宫,便借口要去太医院换身衣裳,独自一人穿入了长巷。 杨庸有一独子杨昭,时年二十三岁,被相府众人宠得无法无天,挂了个国子监的虚职,肚子里却没有二两墨水。 平日里酒池肉林不够,还要上街去强抢民女,百姓苦于这等纨绔子弟久矣,却碍着他老子的名号没人敢真到官府去告他。 退一万步讲,就算真去告了他,官府也不一定会搭理,说不准还会好生将这公子送回相府,再责罚一通报案的人。 柳砚清对这位杨公子的事迹嗤之以鼻,那日偶然听说他有个赛马的爱好,直道是天助她。 第53章 金玉兰草 上巳节宫宴这等风光出头的事情,杨庸没有道理不带着自己的独子来一趟。 杨昭爱喝酒,又好赛马,这两样儿一旦碰到一起,可不就容易出事儿么。 所以她心上一计,派人去打听了杨公子今日骑的是什么马。 果不其然,白毛金鬃,一看就是匹矫健飞迅的好马儿,正套着缰绳立在临时的马厩旁,一下一下咀嚼着宫人早前放进去的上好的草料。 柳砚清趁着无人在时,快步走过去将早前化开的冰片水倒进草料里,眼看着马儿没有任何异样地吃下肚去,才放心转身离开,换了衣裳往御花园去。 宫宴还未正式开始,就有舞姬上台,园子里此刻已然是歌舞升平,笼罩在一长串灯笼莹莹的红光下,倒真有些太平盛世的味道。 陶氏还在皓月宫里没出来,最上头坐的是精神气色瞧着已经与常人无异的赵陵澈,只是阳春天儿里,他身上还裹着的狐皮大氅分外惹眼。 而他左右两侧分别是齐珩昱和杨庸父子。 杨庸和杨昭倒是还恭恭敬敬地叩首谢恩落座,齐珩昱却一如往日行事乖张,见了皇帝连头也没低,朗声问了一句“陛下近来可好”,随即就自顾自坐到了案几后头。 只是在一回头瞧见柳砚清换上一身暗青色的锦缎长裙时,他紧绷的脸上浅浅地有 了丝笑意,回首与福安耳语一阵。 而柳砚清才在女官们的席位上落座,正垂首看着面前的点心茶水,心中盘算自己的计划时,身边忽然传来福安熟悉的低语: “掌药,主子说他公务繁忙,今儿上巳佳节却与您一日未见,现下虽隔人潮,却还是聊表心意才能安妥。” 手上被递来一个精致的香炉,和田美玉的炉身,掐边儿嵌着几丝金线,大小刚好握在掌心,可爱得紧。 没想到她当日随口一句喜欢金玉,倒叫他时时刻刻记在了心上,人人都说他游戏人间,可在她这儿,齐珩昱是那个最认真的人。 柳砚清轻笑着揭开炉盖,原是想瞧瞧里头的精雕细刻,却只见香炉里整整齐齐码了一小撮兰草,转而讶然望向福安。 “主子遗憾上巳佳节不能与您独处,但也替您摘了兰草,拔除不详、祈福安宁。” 柳砚清心头一热,无论胸中多少壮志,在他面前,她也无非就是个因为一点儿惊喜就笑逐颜开的姑娘。 “得遇良人,砚清已觉万福。” 酒壶被端上来,她自斟满面前的杯盏,在福安转身离开之后举杯向着齐珩昱的方向,两人遥遥一碰,相视而笑。 他就是她的安宁,只要有他在,柳砚清觉得自己再做什么事儿都不会害怕。 这夜琥珀酒、金足樽 ,面前翡翠为盘、酒如泉。 御花园里古琴岑岑、钟声叮咚。 鼓乐悠扬之间酒过三巡,台上的舞姬退下,各路宗亲大臣们都拿了自己的贺礼来,献宝似的一一呈上。 齐珩昱照旧敷衍了事,瞧着台下众人争奇斗艳,又见杨庸进献的那颗巨大的夜明珠被送上前来,唇角不由得噙上一丝笑。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现在还在主上面前溜须拍马、好话说尽的人,竟暗地里谋划着勾结外族造反叛国。 他齐珩昱自然不是什么忠臣良将,但也是极看不起这样虚与委蛇的人。 正要出言暗讽两句,却见后头上来两个面生的宫人,给赵陵澈案前放下两道菜后与人低声禀报了什么,惹得他笑起来,微醺的面上也有了几分许久不曾有过的红润: “听说杨卿家的公子最擅长骑马,朕记得朕与齐卿年少的时候也常策马围猎,一晃卧病数年没有过那样的日子了。今儿大伙儿都在,不如让杨家公子露一手,也解一解朕这按捺不住想骑马的心思。” 杨庸微微一愣,为难地看了一眼下头,宫里宫外的男女都在,御花园里也不是什么宽敞地方,抬头便要回绝了他,却没想到自己那个没脑子的儿子这么快就站了起来。 杨昭喝了不少的酒,心里本身就没多清明了,一听皇帝 钦点自己,立刻觉得引以为傲的马术得到了认可,酒劲儿上头,也没瞧见父亲的脸色,笑呵呵地出来躬身作揖: “多谢陛下赏识,臣今日正巧骑了一匹好马来,陛下若是不嫌弃它没有宫中的马血统纯正,那臣便带它献丑了。” 赵陵澈正在兴头上,一听这连马儿都准备好了,更是欢喜得紧,招手叫人把底下清理出一条道儿来: “朕就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有些本事,若能叫朕欢心,右丞相府重重有赏!” 席上的人纷纷附和,一时间吹捧声和笑闹声搅作一团,齐珩昱靠在椅背上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奉承完皇帝又奉承杨家,嫌恶地冷哼了一声。 转而叫福安去看着柳砚清那边,她就坐在台子底下靠近过道的地方,别到时候被马儿剐蹭了。 可柳砚清面上沉静,此时心里却是比御花园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急切。 算算时间,马儿吃下那带了冰片水的草料已经有一阵子了,那用在人身上提神醒脑的药物,到了马儿肚子里更是会让它四蹄乱蹬兴奋至极。 这会儿还被拴在马厩旁,怕是早就已经要憋坏了。 杨昭牵到自己的马时就觉出了手感不对,平常温顺的马儿今天似乎格外不听使唤,缰绳在他手里,它却仿佛要拽着主人跑。 但他酒醉糊涂,转念 一想又觉得可能是换了新地方、新马厩,让马儿不习惯了才这样。 于是一边安抚着,一边毫无戒备地翻身上马,不由分说就扬起鞭子朝马儿挥去。 马儿霎时间受了惊,再加上药物的作用,开始狂蹦乱跳,几乎将人跃离了马鞍,越蹦越有劲。 甚至到了御花园内,两条后腿还一股劲儿地往后踢,冲入花圃里将里头的泥土踢得老高。 杨昭使劲儿拽着缰绳,这才愈发觉出不对劲来,想要制止却已经晚了,忙呼喊着叫一旁的宫人来帮自己把马儿制住。 可他身旁不过是个小太监,连马都没见过几回,哪里驯服得了这样刚烈的东西。 只得他在前面被马驮着跑,小太监在后头一个劲儿地追,既怕伤着了右丞相的独子,又担忧这疯马冲入宫宴的席位上去、惊扰了皇帝和大臣们。 于是他也不知道是一时心急还是真就什么都不懂,随手抓起了墙边的一只花盆,心一横,朝着那马儿的一条腿就砸了过去。 白马一阵长长的嘶鸣,前腿一软,歪着倒地,却又急于站起来,疯狂地甩起马背来。 杨昭招架不住,亦没想到这马突然之间有了这么大的脾气,毫无准备地被马儿摔离马鞍,落地时还没来得及喊出声,脑袋就磕向了一块儿青石,鲜血霎时间氤氲一片。 第54章 清君侧 随着宫人惊恐的尖叫,宫宴上的丝竹声戛然而止。 赵陵澈瞧见那宫人颤抖着跑过来跪下,并没觉着有什么严重的事儿,脸上仍挂着笑意,直到听他说出“杨公子殁了”,身子才陡然一直: “大胆奴才!在朕的面前你竟也敢随口胡诌?那杨公子才还好好儿的,怎么会说殁就殁了!” 原还吵吵嚷嚷的席面上霎时间没了声音,那宫人颤颤巍巍地磕头,几乎吓得双腿瘫软: “奴才……奴才也不知道。杨公子的马儿似乎受了惊,奴才一时着急就拿东西去挡,没想到那牲畜更加疯魔,就……” 他的话还没说完,面前忽然刺来一柄闪着寒光的匕首,直直捅入他的心口。 上首坐着的赵陵澈立即目瞪口呆,瞧见那宫人倒在一片血泊之中,双瞳散发出惊惧。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看向了自己左侧的齐珩昱,后者却仿佛置身事外一般,抱臂看着底下的这一场闹剧。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丞相”,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在宫宴上持刀杀害内宫太监的人,竟是一直以来都恭顺谦卑的右丞相杨庸。 可此时,他也不过是个突然之间失去了独生儿子的父亲。 等手上那把匕首 从地下的死尸身上拔出来之后,他的面色才微微有所转圜,直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杨庸的手有一丝颤抖,但很快,泰然代替了惊恐。 他从容地丢下手上的那把匕首,朝着赵陵澈的方向跪地,年老浑浊的双目死死盯着座上的人: “陛下,老臣只是听闻昭儿是因这奴才惊了马才从鞍上掉落殒命,一时间无法接受,失手……失手杀了他。 老臣的脾气是暴躁了些,但还请陛下可怜老臣痛失独子,请陛下宽宥!” 赵陵澈眸底闪过一丝寒光,心跳却迟迟没有平复。 他原以为外戚已经除掉,他母亲不再能控制得了他,那唯一能与他的皇权抗衡的人就只有齐珩昱。 但今天这一场宫宴也让他忽然之间看清楚了,他身边这哪里是左膀右臂,简直是龙潭虎穴! 一直以来忠心耿耿、挑不出一丝错处的右丞相,竟持刀出现在他的宫宴上,可笑的是这么多的奴才,将人放进宫里来时居然一个都没有发觉此人身上携带了兵器。 而原为皇家侍卫的锦衣亲军,在宫宴上见人拔刀,没有第一时间出来护驾,反而个个儿畏首畏尾等着那指挥使发话 。 倘若齐珩昱袖手旁观,那高手如云的锦衣卫中,是一个都不敢擅自前来救驾。 春夜的风吹得赵陵澈心冷,他站起身来,哈哈大笑,转而脸色一变,将手中的酒盅狠狠砸向杨庸: “来人!右丞相杨庸行为不端,觐见朕时私藏兵器,不知其居心何在。给朕拿下,收押待审!” “慢着!” 齐珩昱低沉的嗓音打断了赵陵澈的威严。 只见他缓缓起身,在御前的侍卫不知是该听令关押杨庸还是等着他发话抓人的时候,踱步至杨庸面前,抬手拦下众人。 赵陵澈心下大乱,以为他是要出面保下杨庸。 一个齐珩昱就已经够让他头疼的了,如今又跳出来一个杨庸,倘若他们两个人其实是一条心,那他这个皇帝岂非真的是徒有虚名? 好在齐珩昱看了一眼杨庸之后,并没有为其求情。 反而重新回身面对赵陵澈,颔首补充道: “陛下怕是说漏了,杨庸不仅手持兵器面圣,还在皇家宫宴上随意诛杀陛下家奴。于法,是为不端;于礼,是为不尊。 数罪并罚,臣以为应该将此人押入诏狱,请北镇抚司专管官员案件的捕快好好儿地审一审,看他到底是脾气暴躁,还 是意欲谋反。” 他说完不等赵陵澈有所表示,只轻轻一抬手,御花园四周身着蓝金衣袍的锦衣卫便齐齐前来,将那杨庸制服在地,不出半刻的时间就把人五花大绑起来。 “齐珩昱!老夫为官三十载,是否不端不尊,还轮不到你这个黄口小儿来定夺!” 杨庸奋力挣扎着,却无济于事。 齐珩昱并未理会他的破口大骂,示意手下将人带离御花园,这才回到自己的席位上,慢条斯理地坐下举杯。 见众人都小心翼翼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他看向赵陵澈,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来: “臣忘了,陛下大病初愈,原受不得这等惊吓,是得回去歇着了。 那今儿咱们是不是该就到这儿了?可惜太后娘娘还未前来饮一杯酒,下次,下次吧。诸位同僚和娘娘们也都受惊了,不如各自回府回宫?” 他俨然像是这皇宫的主人,底下的人却没工夫计较他说得是对是错、又是否妥帖,只得了他这一句话,就如获大赦一般,纷纷起身告辞离开。 赵陵澈瘫倒在椅背上,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臣子、自己的妃嫔,被齐珩昱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心里涌上一股深深的无力和挫败,转而被 更大的愤怒所替代。 今夜本该灯火通明的御花园里弥漫着血腥气,所有的人都离席之后,他们君臣二人四目相对,半晌无言。 “齐珩昱,你告诉朕,那最是擅长骑马的杨昭,今日为何偏偏连一匹温驯的白马都牵制不住了?你,你到底要从朕身边拿走多少才甘心!” 齐珩昱微微一怔,转而轻笑: “陛下吓糊涂了,杨昭今日的下场,是他父亲平日骄纵的必然结果。至于右丞相,那是陛下识人不清,臣便只能出手,以清君侧。” 他说完径自转身带着福安向御花园通往长巷的出口走去,头也没回地吩咐了一声“送陛下回宫”,赵陵澈身边的那些太监便把人扶上步辇。 赵陵澈望着齐珩昱远去的背影,只觉得周遭是彻骨的凉意,而自己的手脚轻飘飘的,连那提线的木偶都不如。 长巷里,各家的车马都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齐珩昱撩开写着“齐”字的车帘,正要迈步上去,却见里头是一张笑意盈盈的脸。 柳砚清端坐在车里,仿佛已经等了他多时,见人出来赶忙往一旁挪了挪,示意他坐到她身边。 他脚上的动作却忽然顿住,一片寂静的漆黑中,神色难以辨别。 第55章 你不需要我 就这样静默了半晌,柳砚清坐在车里看不清他的表情,他也不主动开口。 直到车里的人忍不住要出口唤他的时候,齐珩昱倏地放下车帘,转身向福安招手: “我从后头骑马回去,你把她送回灵均堂。” 声音不大不小,却透着一股强压怒火的低沉,又刚好让车里车外的福安和柳砚清都听到。 福安向来不问缘由,主子吩咐了,便低头称是。 柳砚清却没有唯谁马首是瞻的好习惯,听不懂的话就要问。 此刻更是急着伸手从里头撩开车帘,将半个身子探出去,叫住了已经走出几步的齐珩昱: “大人不跟我一起回去么?” “我说了我骑马回去,你要坐就坐好了,外头天黑,别栽了跟头!” 齐珩昱回头怒视着她几乎要跳出马车外的动作,声音高了八度,却又好像在用不耐烦掩饰着自己下意识的关心。 柳砚清原本还因为今夜计划十分顺利而觉着高兴,刚才忙着从宫宴上下来,坐进齐府的马车里,是为了给他个惊喜、撒个娇邀个功的。 没想到这人不知是吃了什么枪药,才一见面就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话,避瘟神似的避着她 。 半蹲在马车上的人越想越委屈,眸中的水雾不听使唤一般蒙上了双眼。 她吸了吸鼻子,干脆不顾福安阻拦跳下车去,跑了几步追上齐珩昱,而后不由分说伸手从背后环抱住了他。 齐珩昱只觉得身后覆上了温软的暖意,她的双手交叠着搁在他的腰间,更是在这微寒的夜里带来一丝几乎灼热的温度。 但他却一反常态,不仅没有回抱住她,竟连言语都不曾软下几分来: “你要是想让皇帝瞧见,就别放手。” “不放就不放!他赶着回悬日宫去睡觉,哪里管得着你我。大人你不知道我在这儿等了半天了吗,你怎么忍心把我一个人丢在车里、让我独自回去!” 柳砚清使出赖皮的本事来,她直觉他今儿的情绪十分不对劲,便不管此刻是身在皇宫,在平日人来人往的长巷中,连脸颊都紧紧地贴上了他。 “柳砚清!” 齐珩昱终于掰开她的双手回头,拧眉唤了她一句,喉头微动,眸中满是无奈的轻怒: “你原本就不需要我,还死赖着不放手做什么? 我今天才知道你的本事这么大,你不需要我陪伴也能走夜路回府,更不需 要我的保护就能手不沾血地杀了两个人。 你对一切都有万全之策,你不怕失败不怕死,那还招惹我做什么?” 许久没听过他喊自己全名的柳砚清身子一僵,鼻子酸酸的,像个莫名其妙被呵斥的孩子一样仰头红了眼眶。 嗫嚅了半晌后,她仍不放他离开,埋头胡乱将眼泪蹭在他的朝服胸口: “我的确是太急了,也不知道你不喜欢。” 齐珩昱心头的一口气险些没上来,猛地握住人的肩膀将她推离自己的身体,强迫她直视着自己: “我气的从来不是你做了什么我不喜欢的事。清儿,你是我想要娶回府做妻子的人,你不是我身边的暗卫,也不是镇抚司的傀儡! 你当真以为皇帝就是个愚钝如猪的蠢货么?你今天做这些事的时候,把自己的命放在刀尖儿上,有没有想过一旦不成功,血溅当场的就是你!” 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杀人的事儿,齐珩昱没少做,也从来不怕做。 但刚才赵陵澈堵在他面前,一字一句问他,为什么擅长骑马的杨昭今夜会出这样的意外时,齐珩昱前所未有地慌了。 事发之后,他第一时间出头,让所有的 事情都显得像是他做的。 但被皇帝质问的那一瞬间,他后怕极了。 怕他还没来得及出手,柳砚清就像那个倒在血泊里的宫人一样,被疯子一般的杨庸杀死在宫宴上。 好在一切都没有发生,但齐珩昱心里的这口气却迟迟找不到出口。 尤其是瞧见柳砚清仍巧笑着出现在他面前时,他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生气。 可此时此刻,他把心里的话都倒了出来,柳砚清伏在他胸口泣不成声。 齐珩昱那颗在旁人传言中都冰冷如石头的心,突然又软了下来。 他僵硬地抬起手,悬在半空中许久,终于妥协一般轻轻覆上她的脊背。 那天回府的路上,两人一直无语,又彻夜未眠。 柳砚清躺在灵均堂的软榻上,眼泪止不住地流,心里早就不因齐珩昱的呵斥而委屈了,却还是没办法平静下来。 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痛恨自己的出身。 哪怕她真的像自己对齐珩昱所编造的那样,只是前朝一对无辜夫妇遗留的孤儿,她或许也能慢慢放下心里的仇恨与执念,与他相知相守、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羽翼的庇佑。 但她是离国的公主,她身上不光 背着父母的血债,还有大离千万百姓的国仇家恨,更难放下义父那替自己枉死的孩儿。 翌日清晨,齐珩昱离开齐府时路过灵均堂的门,脚步顿了顿却没有进去,只吩咐福安去把菀橙叫出来,让她去一趟宫里,就说柳砚清昨夜受了惊吓不能再去上值,须得休养几日。 可福安跑了一趟出来时却是满面的为难。 那灵均堂里哪有柳砚清主仆的影子。 昨夜的衣裳已经被换下叠好,柳砚清早早就穿了官服进宫去点卯上值了。 齐珩昱的脸色霎时又黑了几分,只觉得自己昨夜就不该心软与她示好,合该晾她几天让她知道自己的错处。 福安斟酌了半晌,终于还是怕气在头上的人真找些奴才去宫里把柳砚清绑回来,便连忙好言相劝道: “事已至此,主子倒不必太过焦虑。昨儿陛下那意思,似乎认定了此事是您一手策划,是您想要拉右丞相下马。左右咱们在他心里已经是乌鸦了,再黑能黑到哪儿去?他一时半会儿动不了您,这就够了。 而且奴才瞧着他对掌药还是颇为信任的,您与掌药的关系只要不过了明面儿,她在宫里便还是安全的。” 第56章 哪个少女不慕英雄 柳砚清的想法倒是与福安不谋而合。 左右事情已经到了这份儿上,她心里纵然因齐珩昱昨夜的那番话而有再多的纠结与难耐,但该做的还是得继续做下去。 祁孝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再没有多少日子可以让她拿儿女情长来耽搁了。 可诚如齐珩昱所说,赵陵澈坐在那把龙椅上,也不是蠢钝之人。 先前那段时日是柳砚清一碗一碗安神药灌下去,才让他无比嗜睡,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此次如果能彻底扳倒杨庸一众党羽,相互制衡的就只有他和齐珩昱君臣二人了。 柳砚清掐指算着这些日子忍枯藤的剂量,想必已经伤了赵陵澈的根本,无法逆转。 一个元气大失的皇帝,一个血气方刚的权臣。 让这天下人重新作出抉择的日子,看来是不远了。 她昂首走进悬日宫,御书房内炉火烧得极旺,赵陵澈面向窗前独自站立,肩上的一匹狐皮倒是照旧。 “臣给陛下请安。” 听到动静的赵陵澈回过头来,瞧见柳砚清施施然行礼的模样,目光顿了一顿,转而抬手叫她平身。 昨夜的那场血案震惊众人,可谁都不知道到底是个意外还是有人故意为之,更 有甚者已经开始猜测幕后到底是皇帝还是齐珩昱。 所以这节骨眼儿上,人人都在观望,或是想着装傻充愣明哲保身,或是意欲将自己从杨庸那一派当中干干净净地摘出来。 总之没人敢出头吱声儿,那平日里总是被奏章堆得满满当当的案几上,此刻也只孤零零地躺着几本地方官员照例上来的请安折子,别无其他。 赵陵澈瞥了一眼将目光放到案上的柳砚清,这才活动了双腿,缓步上前坐下,唤她别再忙活了: “你在朕身边也有一段日子了,先前是为在镇抚司查案方便,眼下也没有再需要你协查的案子,那你再住在齐府是不是有些不妥?” 柳砚清微微一怔,故作不解道: “陛下,臣的官籍在外,当时又算是齐大人亲自提拔。我朝素有门客之风,臣以为,臣借住齐府其实并无不妥。” “朕说的不是这个。” 赵陵澈的神色倒是相当缓和,慢慢拈了一盏茶在手里,随即抬头直视着她,唇角勾起一丝笑意来: “你今年多大了?朕记得……也有十八了吧。民间女子及笄之年就大都许了人家,你这岁数说小也不小了,想没想过嫁人?” 柳砚清心 下一沉,慌忙拿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来,跪地答道: “臣承蒙皇恩能入太医院,又得陛下赏识留在御前,这样好的机会,自然是想为陛下效忠,姻缘之事且得随缘呢。” 以从前的那些谣言来看,她和齐珩昱孤男寡女住在一处,的确是常常惹人遐想。 但柳砚清自认为在赵陵澈面前还是圆得过去的,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这样在自己面前问出这些话来。 不过赵陵澈倒是没有怀疑她和齐珩昱的关系。 在他眼里,齐珩昱是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人,别说不近女色,就算是此人痴迷莺莺燕燕,也断然不会将主意打到柳砚清这种谨慎无趣的女人身上来。 但男女之别就在于此。 齐珩昱不会对柳砚清有想法,可一个刚满十八的姑娘,日日对着个模样英俊、翻云覆雨的当朝权臣…… 哪个少女不慕英雄? 所谓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以齐珩昱的手段,她这样高明的医术、又近在御前侍奉,送上门来的一把刀,哪有不用的道理? 这事儿是赵陵澈昨夜看见御花园里的那片血泊之时惊觉如此的。 他昨儿几乎一夜未眠,越想越是胆寒。 谁能保证柳砚清能 一辈子为他所用、不对齐珩昱动心? 赵陵澈暗暗捏紧了拳头,其实最好的方式就是将面前这个女人纳入后宫,让她再没有面见齐珩昱的机会。 可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他对柳砚清的了解虽然不深但也够用。 这个姑娘虽然单纯,但骨子里是有几分聪慧倔强的。 倘若突然要纳她入宫,她或许不敢反抗,但绝对不会继续心甘情愿拿出她那一身的本事来辅佐他。 要想将她真的收为己用,就必须先令她全心全意想要成为皇帝的女人。 柳砚清不知道他心里这些腌臜的想法,只静静跪在地上等着他的下一句,却没想到赵陵澈突然松了口不再逼问: “行了,朕知道了。你要是在齐府住得不舒心,可以随时搬到宫里去住。朕记得母后已经将凌烟阁赏给了你,你放心,在朕这儿也作数。” 地上的人闻声松了口气,正要叩谢皇恩,突然听到外头的小太监着急忙慌地跑进来,险些撞倒了门前的花瓶子。 赵陵澈微微皱起眉头,开口训斥他不懂规矩,但见人神色着急,也没再责问,只抬手叫他该说什么说什么。 小太监喘了半天才将一口气儿顺匀了,眸中惊惧 之色不减: “回陛下的话,北镇抚司传来消息,说右丞相……不,说杨庸他并非御前杀人、不遵礼法那样简单,而是勾结外邦,意图谋反。” 听镇抚司来传话的人说,杨庸昨夜就已经在宫中埋伏好了个顶个儿的江湖高手,如果昨天不是杨昭突然暴毙,恐怕瓮中捉鳖的就是他杨庸。 而他们这些皇帝身边的小喽啰,怕是到死连个全尸都捞不着。 赵陵澈的神色骤然一变,叫那小太监和柳砚清都平身,紧紧捏着桌角的手指出卖了他内心的慌乱。 他一时间有些分辨不清,齐珩昱在昨夜那场闹剧里,到底是敌是友。 如果一切都是齐珩昱策划的,杨庸只是他铲除异己的一颗棋子,那他大可以用杀人的罪名来处理掉杨庸,何必平白扯些谋反的话来让事情变得复杂? 可若是所有的事情都真的和齐珩昱没有关系,那么素来以忠志闻名的杨庸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反贼。 最为悲哀的是,他的右丞相谋反,却还须得那日夜盼着他将皇权交出的权臣去镇压。那他这整个朝堂之上还有几个可信可用之人? 看着赵陵澈的脸色变了又变,一旁的柳砚清心中却是安稳了下来。 第57章 千万不要算计到本座头上来 看来齐珩昱昨儿气归气,大事上还是没有意气用事的。 既然杨庸谋反的消息被他放出来了,那就说明他会按照柳砚清所设想的那样,抓住这次的机会,彻底清算朝中于他不利的那些人和党羽。 御书房里静默了半晌后,柳砚清向前一步,瞧着已然被丞相谋反的消息震得心乱如麻的赵陵澈,主动请缨道: “陛下,看来镇抚司那边是问出了不少有用的。不如让臣代您去一趟,看看现场的情况,也免得齐大人有什么不方便传话的、叫您错失案情。” 她这话倒是说得有理,可赵陵澈现在心里乱着,再看她时眼神也不知是该信任还是犹疑。 又是片刻的沉默,就在柳砚清准备接着说些什么来说服他让自己过去时,赵陵澈终于点了点头以示答应。 她紧绷了许久的心微微松动,也顾不上换衣裳,就这么出了宫。 到了镇抚司门前时,守门的两人见她一身官服,眸底霎时闪过一丝凌厉的锋芒,即便是看见皇帝给的腰牌,也依然没有松口让她进去。 直到柳砚清抬头,那两人瞧见她的脸,诧异相视,忙躬身让开一条道儿: “柳姑娘请。 ” 先前还被拦着的人微微愣怔,旋即明白过来,笑着点头跨进大门。 想必是自己那几日常来,侍卫都记得她,再加上齐珩昱特别关照过,她这张脸,进出镇抚司时竟比皇宫大内的腰牌都管用。 说来镇抚司这院儿于她柳砚清也是像家里似的熟悉,穿过照壁屏风,从角楼绕出公署,她几乎没有停顿就轻车熟路寻到了诏狱的大门去。 门口的典狱照例放行,她举着典狱给的火把,小心翼翼地从石阶下去。 里头是无比熟悉的阴暗潮湿,还没绕出石阶,便听见齐珩昱阴沉的嗓音带着一丝空灵的味道回荡在这一层牢房里。 柳砚清讶然一笑,怪不得外头都那么传言,他这声儿果真是能与阎王相较上下的。 不过听着像是已经在提审人犯了,她没敢再耽搁,提起衣袍的下摆紧走了几步下去,瞧见开阔处摆着的那套圈椅和案几,齐珩昱正靠在椅背上,一只脚踩在桌子边沿。 明明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却能一手定下旁人的生死。 柳砚清却不觉得这样的他可怕,反而因他脸上那抹阴暗的笑意愈发痴迷这个男人。 她生来不爱冠冕堂皇 ,偏喜欢他这副执掌阴曹地府一般的样儿。 明艳的火光吸引了齐珩昱的注意,他蹙眉向出口的方向望去,只见今儿早上自己没见到的那人正举着火把站在那儿,脸上还挂着仿佛什么都不在乎的笑,心里便拧巴得慌。 他故意别开自己的眼,明着作出一副瞧见了她却不想理她的样子,继续敲着案几询问座下的杨庸: “东瀛的船有几只、停放在什么地方,何时与丞相接头,这些该不会还要本座来提醒丞相吧? 本座倒是真没想到,杨家老太爷战死沙场,府上满门忠烈供着丞相坐到今儿这个位置,您却突然开了窍。 怎么,相府不舒坦,终于想坐那龙椅了?” 底下的杨庸已经被施了重刑,手脚不必戴上镣铐枷锁也压根儿抬不起来。 他的双眼几乎已经无法聚焦,盯着齐珩昱看了半晌,耳朵里混着血水的声响,听了半天才把他刚才那话听明白,却依旧哈哈大笑: “齐珩昱!老夫今天躺在这儿,你能取我性命,我也服你。只是别说得那么义正词严的。相府不如龙椅好坐啊,你那指挥使的府邸,不也一样不如龙椅舒坦么?” 圈椅 上的人活动了活动脖颈,慢条斯理地站起来,走至他面前站定,目光却从杨庸的脸上移至了石阶旁的柳砚清,似乎是特意说给她听的: “你说得对,指挥使的位子不好坐,不舒坦。本座也不想日日闻着这血腥味入眠,丞相以为,世上有谁是天生喜欢鲜血和头颅的? 可惜啊,本座没得选了。来日本座若有一儿半女,必让他们饱读诗书,别沾染这朝堂诡谲,免得像丞相一样,老子害了儿子、儿子害了老子,逃不脱的父子殒命。” 柳砚清盯着他的眼睛,心中有柔情万千,喉头却苦涩无比。 他不想让她沾染血腥,殊不知她也没得选。 两人目光交汇,柳砚清还未开口说半句话,险些被杨庸沙哑却高亢的嗓音吓着。 “晚了,齐珩昱!你没得选,指挥使的位子和那把龙椅,今夜一过就都是老夫的了,你还想选?呵,呵呵,都迟了! 你以为你什么都能预料到么?东海二十八条船,已经全都出港。都用不着今夜,午时一过,船上的军火、黄金就都会登陆东海鹿岛。 你觉得永宁城离鹿岛有多远?不过隔江相望矣!” 那小小的一座 岛屿,虽已在边沿,但因为独立而开阔的位置,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只要军火和黄金在鹿岛上就位,哪怕杨庸身在诏狱,底下的将士们不出今夜就能攻回永宁城、打皇帝一个措手不及。 柳砚清瞪大双眼看向杨庸,实在没想到他出手这么快,或许在宫宴之前,他就已经密告四方。 其中唯一超出他的计划的,或许就是杨昭的突然死亡和他自己的无奈入狱。 不过杨庸得意的神色并没有维持多久,齐珩昱依旧不紧不慢的模样已经让他开始犹疑了。 柳砚清将火把插回到墙边的石龛里,颇有些紧张地走至他身边,轻唤了一声“大人”,却被他一脚抬起踢在杨庸胸口上的动作惊得后退了半步。 “丞相为官一向谨慎,那有没有人曾经告诉过您,千千万万不要算计到本座头上来呢?本座原是对那龙椅上坐谁并无异议的,但丞相不饶人啊,非得连带着本座这指挥使的位子一块儿骂了,这口气本座咽不下。” 他的话音刚落,福安便从石阶上下来,看了一眼众人各色神情,声音一分没低地开始向齐珩昱汇报自己刚刚得来的军情。 第58章 珩昱哥哥 “主子,朝中精兵三万已于今日清晨抵达鹿岛。东海沿线已经由锦衣亲军带队、与水军一同绕线围堵,东海和鹿岛之间已经成了屏障,奴才照您的吩咐,以陛下的名义向东瀛王修书一封,只要是人在海上,就必落网。” 福安的语气无比平静,如同往常的每一次汇报般条理清晰,沉静得让人难以想到今天这一仗事关本朝存亡。 齐珩昱淡淡瞥向地上的杨庸,那人唇角的血和难以置信的目光让他有了极大的满足感。 他轻笑一声,不理会杨庸垂死的谩骂,径自走向石阶旁。 路过柳砚清时,他僵了僵,脸上的笑意敛去,颔首示意福安将人带到上头去。 “掌药,此地湿寒不宜久留。” 柳砚清先还愣在原地,听到福安出言提醒,忙回神点头,快步跟上齐珩昱早已行至石阶上方的背影。 所有针对杨庸起兵的部署都已经安排妥当,齐珩昱却并没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尤其是方才见到柳砚清独自下到诏狱里来时,他看着她被火把掩映的脸,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别扭。 两人四目相对站在公署里,柳砚清舔了舔嘴唇,决定率先打破 这让人难耐的宁静: “宫里那位已经乱作一团了,没想到大人却早就有了对策。杨庸一除,大人在朝中也就没有什么势均力敌必须防范的人了,总算是可以稍稍安心一些。” “我安心不了。” 齐珩昱蓦地转头,打断她的话,言语之间仿佛还带着气恼。 柳砚清想着他大抵还是在为了昨晚的事情生她的气,到底是自己先不占理的,便难得没有呛他,主动放下身段贴到了人跟前去。 一双带着暖意的手试探着向前,轻轻摩挲着他垂在身侧的大掌,见他没什么反应,又大胆了起来,两只手指钻进他的掌心,反手紧紧握住。 齐珩昱被掌心里温热的触感吸引,偏头看过去,却忽然被牵动着手轻轻摇晃起来。 “我知道大人是为我着想,我前半生孤苦,鲜少遇到这样关心我的人,所以面对大人的关怀时候常不知如何自处。我以后……以后会试着多考虑大人的想法,不再一意孤行。” 柳砚清一边说着一边晃动他的手臂,这也是她头一次这样与他撒娇示弱,可这些话说出口的时候却意外地顺畅。 而被她牵着手的人指尖微僵,有种 不知道该不该回握住她的尴尬纠结。 她仰头偷偷看他的表情,见人脸色并没有更难看,便趁热打铁娇嗔道: “大人可别得理不饶人了,就看在此事办得还不错的份儿上原谅我这一次吧,我保证不再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 这话倒是说进了齐珩昱的心坎儿里,这事儿虽然是她先斩后奏的,但除却宫宴上他的一颗心被她吊起来牵着走,此后的种种,全都顺利得很。 尤其是福安奉命将杨庸那一众人马封锁在股掌之间,着实是办得漂亮,于他也有百利而无一害。 静默片刻后,他悠悠转身,并没有抽回自己的手,反而变被动为主动,将她拉得与自己更近,出口的话里少了愤懑,却似蛊惑人心的低语: “没理且能辩三分,我得理怎么就不能不饶人了?我从没‘原谅’过谁,但试试也无妨,你最好是记住你今天保证的这些话。” 柳砚清眼中的笑意漾开,正要使劲儿点头,脸颊突然被人伸出一只手恶劣地捏住: “还有,你又不是我的属下,至今仍一口一个大人的做什么。” 被他钳制在手里的人动也动不了,只有一双眼珠 子滴溜溜地转,忽然想起赵蕊涵那副甜得叫人发腻的嗓子,便学着她的口气试着唤道: “那……珩昱哥哥?” 娇娇软软的尾音还没吞下,柳砚清的脑门儿上就落下一个爆栗。 齐珩昱收回刚敲了她一记的手指,不自在地轻咳一声: “谁是你哥哥!” 那日午时的一场仗打得极漂亮,前方来报,东瀛的那几艘船被围堵在即将登上鹿岛的岸边,一个人都没少,几乎是瓮中捉鳖,锦衣亲军更是无人伤亡。 残部败北的消息传到身处诏狱却仍抱有一丝希望的杨庸耳朵里,彻底击碎了他最后一分幻想。 他面向东方老泪纵横,转而又发出凄厉诡异的笑声来。 典狱得了齐珩昱的吩咐,将他昨夜在御花园杀死宫人的那一柄匕首送进去,一并递给他的还有他儿子杨昭一直戴在身上的一枚金线荷包。 杨庸借着微弱的光将那荷包放在眼前仔细瞧着,上头的两行小字似乎也随着诏狱里忽明忽暗的火光渐渐飘忽。 “贤良肄业文方盛,孝友传家族更豪。” 他将匕首插进自己胸膛前的最后一滴泪,也不知是在哭他独剩一人、龙椅梦碎,还是 终于开始忏悔堂堂相府竟没有一人能配得上称一句“贤良”。 右丞相谋反伏诛、锦衣亲军首次出京征战大捷的消息不出半日就传遍了永宁城。 城中百姓无一不欢喜雀跃自己终于不用经受改朝换代的战争之苦,却又无一不感叹齐珩昱手段强硬。 丞相伏诛,整个赵国最高兴的应当不是那个拖着病体数年都没有痊愈的皇帝,而是终于不用被朝中大员束手缚脚的齐珩昱。 杨庸自戕当日,曾和杨庸同朝为官的几个老臣似是生怕迟一刻就受到牵连一般,纷纷请辞回乡。 一夜之间,朝中大换了血,人人都说是齐珩昱刁钻。 可他不过是在自己府中逢春楼的高台上站了一会儿,向皇帝修书一封请求肃清朝堂,连手指都没抬,便能让那么多的旧臣宗亲落荒而逃。 福安踩着夜色进门的时候,齐珩昱正坐在楼中捻着即将晒干的药材把玩,踅摸着什么时候再唤柳砚清来一趟,将新晒的药给她。 等福安靠近同他俯首耳语几句后,他猛然抬眼,黑眸一闪,将手中的药材拦腰折断,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碎渣儿,阔步走出书房的门: “去灵均堂。” 第59章 你的夫人我不做也罢 柳砚清自然也听说了朝中凡是杨庸的党羽都落荒而逃的消息,再加上终于和齐珩昱重归于好,此刻心中更是欢喜万分。 她坐在桌前倒了盅果酒,正要唤菀橙一同坐下与自己喝上几杯,忽听外头人传“指挥使大人到”,脸上笑意愈浓,忙起身迎了出去。 “我还当你今天不会来了,刚刚处理完那一摊子的事儿,该好好儿歇着的。” 齐珩昱的脸色却并不好看,淡淡应了一声,等菀橙和福安都瞧着他的神情而主动退出去关上门之后,才走近了握住柳砚清的手: “早晨在悬日宫里,皇帝跟你说了什么?” 这一句话把柳砚清问了个愣怔。 她原本没有多在意赵陵澈与她说过什么,这会儿他提起来了,她才在脑子里回忆了半晌,终于确定了齐珩昱问的是什么。 无非是关于是否应该住在齐府、是否搬回凌烟阁之类的老生常谈,原没必要放在心上。 柳砚清在与齐珩昱复述的时候,表情也是随意的。 谁知他却眉心一拧,追问道: “除了这些呢,他是不是问过你关于姻缘的事?‘ 悬日宫里处处都是他的耳朵,那些人与柳砚清不同,皇帝 的话,他们是要时时刻刻记在脑子里、半句都不能落的。 什么时候齐珩昱说想听了,他们就得把赵陵澈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说的什么话统统一字不漏地重复出来。 今儿福安本是替齐珩昱去料理谋反一案的尾巴,怕皇帝那边还有什么遗漏的消息,却听那边的小太监说出了那些”无关紧要“的对话,这才忙着回来与他说了。 他是千年的狐狸,赵陵澈也不是什么善茬儿。 两人到底是同窗共读过几年,齐珩昱深知赵陵澈的脾性,他既问出了口,就一定是有目的的。 否则一国之君,哪里有那闲心去关怀身边的一个女官是否婚配。 柳砚清后知后觉,到此刻才终于明白了齐珩昱担忧的是什么,然也一时语塞,只是木木地点了点头。 ”你不能再在皇帝宫里待下去了,明天我就将你要出宫,娶你过门。“ ”不行!“ 柳砚清几乎是下意识就否定了齐珩昱的话,说出口才发觉自己语气硬了些,忙看向他的眼睛,纠结半晌,依旧试探道: ”眼下朝中再也没有能与你抗衡的大臣,唯一能牵制你的,不过是他皇帝的身份。珩昱,你有没有 想过,取而代之?“ 齐珩昱倏地瞪大了眼睛看她,像是难以相信这样的话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蹙眉瞧了她半晌,终还是放软了语气: ”清儿,我知道你恨他,恨赵氏。可死亡恰恰是他们不畏惧的,你要报仇,最好的方式就是让他仍然坐在那把龙椅上,却眼睁睁看着大权旁落、生不如死。 我比你了解赵陵澈,他这辈子唯一的愿景就是手握皇权,可我就要让他永远都做个傀儡。我依然是这赵国独一无二的主子,而你将会是我的夫人。你想一想,这样难道不好么?“ 柳砚清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她何尝不知道这样慢刀子割肉比取下赵陵澈的项上人头要更加令人痛苦。 可她能等,齐珩昱能等,她那垂老的义父却怕是再没多少时日慢慢看着赵氏被拖垮了。 她学艺不精,没有治好祁孝那绝症的回春妙手,但她能提着赵家母子的头去见他、告诉他大仇得报、让他安心。 面对齐珩昱的诚恳,她此刻唯有狠下心来,摇头拒绝: ”我会嫁给你,但只能是你做皇帝,我为皇后。“ 短短几句话,却好似一颗千钧大石般砸落在齐珩昱的心上。 他知道她做事一向乖张,甚至觉得她身上有一点自己的影子,也正因如此,才从一开始的时候就对她存了欣赏的心思。 但他从未想过她心中所念竟然这样直白。 齐珩昱静了半晌,冷笑着问道: ”我为皇帝,你为皇后?那你有没有想过,我若做了皇帝,也会像赵陵澈一样,酒池肉林醉生梦死,后宫佳丽三千,与你只成怨偶?“ 他倒要看看自己在她心里到底是个什么位置。 说来也真是可笑,从来都只有男子在功成名就之后抉择要江山还是要美人,他大抵是这世上头一个逼问姑娘家到底要江山还是要一心人的吧。 柳砚清心口颤动,看着他那双眼睛里从未有过的失望,于心不忍,却还是坚定地同他对视。 半晌无言之后,齐珩昱已经知道了她的答案。 而他前所未有地开始害怕。 坐上那龙椅本不是难事,他甚至可以为了搏美人一笑,今夜就将那狗皇帝人头取下、圆她一个做皇后的梦。 但齐珩昱又清楚地知道,柳砚清所要的,从来都不是权力也不是钱财。 她若是像普通女子那样,无非单纯地想做万人之上的皇后,那他完全 可以答应。 可做了皇后之后呢? 一切都圆满之后,柳砚清还是不是那只能被他抓在手里的风筝? 而他原本给自己计划好的人生会不会也因此而偏离了轨道? 不曾像赵氏折磨自己那样折磨赵陵澈,也不曾找到那个亲手将他交给仇人的父亲,反而还要励精图治去做这天下的皇帝。 呵,简直是笑话。 ”本座逍遥一世,从来没有做皇帝的心思,你死了这条心便罢。你离开赵陵澈身边,你的仇恨,我会一一帮你讨还。“ 齐珩昱压下心里患得患失的情绪,直直看着她的眼睛,出口也是十分明确的拒绝。 没想到柳砚清听他说完,眸中霎时间就涌上了泪。 ”齐珩昱,我原本没想过,我会在报仇和嫁给你之间做抉择。我也从不知道,你竟是这样一个怯懦的人!既然如此,你齐珩昱的夫人,我不做也罢。“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仇恨,原本不该强加在齐珩昱的身上。 可时至今日,谁都不知道她义父到底还能撑多久。 要想把这一摊子事儿名正言顺地速战速决,扶持一个新皇是最好最快的办法,却没想到问题出在了齐珩昱的身上。 第60章 贬为侍医 柳砚清的那句“你齐珩昱的夫人我不做也罢”,掷地有声,好似给了齐珩昱当头一棒。 “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他眯起眼睛,对她开口时没有了往日的温柔,眸中只有深不见底的黑。 对面的人似乎也知道自己说的话着实是有些重了,可此情此景实在不适合服软撒娇。 再者……话说出口就是木已成舟,即便今日服软,事情还是没有解决,两人之间的问题就会一直存在。 柳砚清硬着头皮直视齐珩昱的眼睛,自然没有真的将那话重复一遍,但也不曾有半句的解释,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齐珩昱攥紧了拳头,几乎怒目圆睁。 这个女人总是能在两人的生活慢慢平稳的时候作出一些幺蛾子来。 在他自以为是地觉得自己也能如寻常人家那样与他的夫人并肩携手白头到老的时候,她却跳出来,说他的夫人她不屑做。 “我齐珩昱的夫人不是谁想做就能做的,同样,也不是谁说不做就能从这齐府大门来去自由的。” 他几近咬牙切齿地说出这番话,朝柳砚清走得更近了些,伸手掐住她的腰身,没有半分柔情蜜意。 柳砚清周身一僵,正要挣脱,他却搂得更紧,低 下头拿另一只手捻过她的唇。 殷红如血的口脂被他擦得一干二净,她唇上只剩下了火辣辣的痛感,却仍不能平息他的怒意。 “本座看你也不是很喜欢住在齐府,不是喜欢那皇宫么?那从明日起,本座就遂了你的心愿。 可你记着,我齐珩昱的女人,即便离了这府门,也休想再对旁人投怀送抱。” 齐珩昱倏地放开她,令她意外的是他接下来没了别的动作,只从桌上拣了她的帕子擦干净手指,而后深深看了她一眼,留下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转身离开了灵均堂。 两扇木门被带着怒气的人摔得震天响,柳砚清半晌也没缓过来,徐徐瘫坐在椅子上,盯着手帕上那抹艳丽的红晕说不出话来。 菀橙躲在外头,虽没听清两人的对话,但也知道他们吵得极凶,一时间没明白,怎么好端端的庆功之夜,竟成了这副样子。 齐珩昱摔门离开之后,她立刻小跑着进屋,果然瞧见柳砚清失魂落魄地独自坐着,可任凭她问什么,柳砚清也不答。 直到手上被递过来一杯刚才倒好的果子酒,菀橙才听到她哑着嗓子的一句低语: “或许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去招惹他,可事到如今,该庆贺 的还是得庆贺。” 主仆二人对饮之后,菀橙没再多问,柳砚清也再不多言。 灵均堂里,是一夜令人心慌的寂静。 翌日清晨,还不到卯时,福安便领着个人走了进来。 柳砚清才换了衣裳梳洗完毕,听到外头的动静,以为是齐珩昱回心转意,忙红肿着一双眼出去,却在见到福安身后那小太监时愣住了。 那人的模样并不陌生,是一直在御前与她共事的瑞安,正捧着一卷圣旨等在福安身后。 这瑞安虽已位至副总管,但柳砚清早就知道他不过是齐珩昱跟前的一个普通暗卫,从前的许多事情,齐珩昱也是通过他来向自己传达的。 因为宫中关于她是齐珩昱的女人的传言实在是有模有样,齐珩昱又对她十分不同,瑞安便一直暗暗将她当作齐府的夫人对待。 但此刻,他对她从来毕恭毕敬的脸上鲜有地出现了一丝怜悯。 福安也瞧了她一眼,半晌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微微躬身让开,示意瑞安宣读手里的圣旨。 瑞安清了清嗓子,看向柳砚清时,一直以来的称呼也忽然变了: “昨夜服下柳姑娘送来的药之后,陛下腹痛不止。经太医院院判检定,是陛下的安神药中混入 了相克之物,您难免有渎职之嫌。 眼下陛下的身子是大事儿,太后娘娘关怀陛下,指挥使大人也急于陛下缠绵病榻,柳姑娘手里出了这样的事儿,实在是叫各位主子都难以平怒。” 柳砚清抬眼,心下已经明白了几分,唇角牵出一丝苦笑来,让他接着说下去。 那卷圣旨上的东西被一字一句念出来,倒是不出她所料,齐珩昱以皇帝的名义,代行君主之权,褫夺了她掌药的官职,贬为尚药局侍医,专为宫中女使瞧病抓药。 才从帘子后头出来的菀橙只听到这一句,霎时间愣在了原地。 直到瑞安回去复命,屋里只剩下福安和柳砚清时,她才回过神,跑出去带了哭腔地询问他: “公公,这是怎么回事?掌药是齐大人亲封的,她的医术也是众人有目共睹的。即便有错,也不至于贬为侍医啊!” 宫中侍医,便是整个太医院里最为末等的医女,连主子的面儿都见不上,只能给奴才们看病,平日做些捣药的活儿,品阶甚至不如她这个打杂的女使。 福安不忍看菀橙的神情,稍稍低下了头,竭力使自己的语气平静些: “菀橙姑娘,主子的心思咱们不敢乱猜。主子这样做 ,也必定有他的道理。 从今往后,柳姑娘就要住进尚药局为侍医们准备的后舍了,主子大恩,许你继续居住灵均堂、在太医院上值,还望菀橙姑娘谨记恩情,本本分分才好。” “我也不过是个奴婢,主子都不在了,我还住在这里做什么?请公公回了齐大人,菀橙消受不起。” 她的话音才落,正要叩首向福安表示歉意,却被稳稳扶住。 福安以腕托住她的手肘,没有半分逾矩,眸中的神色却缓和了下来,也不知是说给她听的还是说给柳砚清听的: “有些事儿咱们也说不准,但姑娘一定不能妄自菲薄说什么消受得起消受不起。主子既然允许了菀橙姑娘住在灵均堂,那姑娘就安心住着,以待来日。” 柳砚清眼中水雾弥漫,听着他这句“以待来日”,忽然转身从墙上取下那只已经挂了一段时日的纸鸢交给福安,半晌未开的口缓缓轻启: “多谢公公在这些日子的照料,往后菀橙住在这儿,还要劳你多费心。这是大人当时给我的东西,我今日便原封不动交还,请公公代我转达一句,谢大人知遇之恩。 至于发簪香炉之类,大人若要,一会儿让菀橙拾掇了再给你拿来。” 第61章 因一女子使君臣离心 她没有半句辩驳,更没有请福安向齐珩昱求情。 昨夜送去给皇帝的药是再普通不过的龙骨汤,连安神的剂量都不到,仅仅助眠而已。 敢在她的药里做手脚的,这世上怕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齐珩昱助她起高楼宴宾客,如今要她高楼倒,也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儿。 她知道自己昨夜那句话实在过分,不免会伤了人的心,却没想到他竟做得如此决绝。 特许菀橙继续住在齐府,无非是告诉旁人,她的待遇没有与任何人不同吧。 柳砚清强打起精神拍了拍菀橙的肩,让她安心在齐府住下去,而后看着自己身上的官服苦笑,转身进屋去将它换下。 再出来时,她一身素色的绸布衣裳,背上还是当日匆匆被齐珩昱从宫里带出来时背的那只小包袱。 瑞安还等在门外,要将她送进宫去、交到尚药局管事姑姑的手中。 通往宫城的那道路柳砚清再熟悉不过,可今儿却不是风风光光乘着齐府的马车。 平日里一刻不到的路程,两人徒步前往,足足花了半个时辰。 逢春楼的书房里,齐珩昱捏着那只纸鸢端详了半 晌,又将福安送过来的发簪、香炉拿起又放下,许久才艰涩开口: “她不是最喜欢金玉么,到了尚药局那种地方,用得着钱的地方多着呢,何必争一口气,连这些都留下了。” “这些都是主子的情意,柳姑娘哪里舍得带去。主子不如好生放着,往后柳姑娘回来了,奴才再替大人一并交换给她。” 福安斟酌着回答,齐珩昱却怔了片刻,随即冷笑着摇了摇头,顺手将东西扫进面前的抽屉里: “你焉知她能回来?本座看她就是好日子过得太多,不知道没人庇护的生活该怎么过。你往后也不许再提她,齐府不少她一个野丫头。” “那尚药局那边……” “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她一个下放的罪臣,能做侍医就已经不错了。而且她既这么有能耐,连本座送的东西都不想沾染上一星半点儿,你去讨人家嫌做什么!” 福安微微抬眼,今儿早晨齐珩昱才吩咐过他,让他到尚药局暗中打点关照,起码不要让柳砚清在那儿的日子太难过。 他也是由此才猜测主子心中是放不下柳砚清的,所以才敢大胆说出刚才的话,却没想到一夕之间齐 珩昱就变了卦。 说到底齐珩昱的心思阴晴不定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福安不过诧异一瞬,转而便顺着他的话应下,再不敢多言一句。 倒是赵陵澈那边已然是鸡飞狗跳。 他清早因昨夜的药物相克而腹痛不止,几度休克神志不清,经了太医一轮一轮的诊治,直至午时才慢慢转醒。 悬日宫里自从有了柳砚清之后就再没有过这么多的太医来看过诊,赵陵澈清醒过来,盯了那一群人好半天,只觉得烦躁不已,费力地拿手拽着床幔,唤柳砚清进来。 谁知床前的太监往地下一跪,将柳砚清被齐珩昱褫夺官位的事儿一五一十说了,原本没什么气力的赵陵澈却忽然抬手将他端着的药碗扫落在地。 汤药飞溅而出,在人脸上烫出了一片红印,小太监却依旧是一副恭顺的模样: “齐大人说了,柳姑娘医治陛下不力,合该被贬入尚药局、不适宜再留用,否则就是漠视宫规、给下头的人们做了不好的典范。” “放肆!” 赵陵澈费力地撑起身子,不过瘾似的,将他还端着的那托盘夺过来朝着底下的一众太医扔出去。 “漠视宫规?这 是朕的皇宫!这天下姓赵不姓齐!如今朕连用个女官的自由都没了么?来人,去把齐珩昱给朕叫进来,朕倒要当面问问他,是谁给他随意贬黜朕身边人的权力!” 没想到此话一出,连那白发苍苍的太医院院判都颤颤巍巍跪地,跟着太监们俯首道: “陛下三思,齐大人替陛下监国,日夜操劳,陛下万不可因一女子使君臣离心,置江山社稷于不顾。” 赵陵澈的手僵在原地,许久,不怒反笑。 因一女子使君臣离心? 做出这种事的人,怕不是他,而是齐珩昱。 他不知道柳砚清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但就凭昨儿他才问过她姻缘之事,今天她就被齐珩昱找借口撵出了悬日宫,那齐珩昱的心思就八.九不离十了。 他很快敛去了眉目间的怒意,平静了半晌,状似无奈地抬手叫众人平身,又转向那个被自己泼洒了一碗汤药的小太监。 “那柳砚清左右也是跟了朕一段时日的,朕不想让旁人说朕是个不念旧情、不容下属犯一丁点儿错的暴君。这样,你常替朕去看看她,贬黜下放之人常遭同僚欺侮,别叫她受了这等委屈。” 既不知 道柳砚清的心思,那就让他来做这个好人,说不定愈发显得齐珩昱残暴,而他是个贤明的主上,他就不信以她的才智,能不明白自己该效忠于谁。 可惜这话永远都不会传到柳砚清的耳朵里去。 她背着那个小包袱,跟着瑞安踏进尚药局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是要被关在这儿的。 尚药局里都是最末等的医女,身上穿的衣裳也都是粗布制的。 她从前不曾在宫里的任何一个角落看到过这样的装束,那就说明这里的人一年到头能瞧见的也就是尚药局这一亩三分地和四四方方的天了。 而那些正在捣药的医女瞧见她,一个个儿都是表情木然、眼神空洞。 没有一个人因为这张崭新的面孔而感到好奇和兴奋,也没有一个人主动站起来去接应她,无非就是抬眼望一望,转而就又低下头去对付自己手中的那些药材了。 柳砚清被这死寂的气氛惊得汗毛直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向后退了一步,险些跌倒,幸亏有瑞安在后头扶了她一把: “柳姑娘稍等片刻,尚药局的芷青姑姑还有些别的要忙,一会儿她会出来告诉姑娘往后应该做什么的。” 第62章 尚药局 瑞安说完,转身便走,连喊一声的机会都没留给柳砚清。 她回头愣愣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下明白,齐珩昱这回是铁了心的要给她教训,没有留半分的情义。 否则今天来送她就应该是福安,进来之后也该有人等着,而非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这里,接受那些医女们奇怪诡异而又淡漠凉薄的眼神打量。 先前还不觉得有什么,这会儿想明白了这回事之后,从早晨起来就堆积的满腹委屈似乎在这一刻全都爆发了。 柳砚清深吸了几口气,眼泪却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儿,憋不回去,索性也就破罐子破摔。 左右她现在也不是什么风风光光的御前女官、太医院掌药,一个孤单失意的医女,在人前流泪又怎么了。 芷青出来的时候,正撞见柳砚清不顾形象地抬起袖子来在脸上胡乱擦抹一气。 她眸中闪过一丝笑意,旋即止住,正色走上前去唤了一声: “是柳姑娘吗?” 柳砚清被这突然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放下手才瞧见面前站着的人,约莫三十来岁,想必就是瑞安先前说的尚药局的掌事姑姑了。 她连忙捋了捋被自己揉皱了 的衣袖,微微福身应答。 虽说刚才心里赌气说自己已经没有什么风光的形象可言了,但这会儿一想到那样狼狈抹眼泪的样子被芷青看了去,柳砚清还是觉着分外后悔,一只手局促地拽着包袱的带子,没再抬头看人。 芷青知道她是从齐府来的,先前又是御前最得脸的女官。 况且常年在这样的地方待着,见惯了各路被贬黜来的宫人、女官,所以也并没有觉得她刚才的动作奇怪。 毕竟这样的大起大落搁在谁身上,都是不好受的吧。 听人答话之后,芷青也没再问别的,依旧是端着手的姿态,微微侧过身指了指后头的一排耳房: “柳姑娘既来之则安之,就随着大伙儿一起住在后院,你的铺位已经腾出来了。 咱们这儿虽然偏僻些,但也是宫里必不可少的地儿。平日里除了给宫中女使看病,太医院的一众药材也是由咱们晾晒捣碎才送过去的。 所以这儿的活计,说多不多,说少可也不少。每日寅时三刻即起,至戌时结束,这前头的几天,会有人帮着姑娘一起做事,直至姑娘可以独自上手。” 柳砚清一边听一边点头。 其实 以往在太医院的时候她就常见底下的人把分门别类处理好的药材拿进去,只是没想到平日里流水一般用着、看着不是挺多的东西,真动手做起来,是要扑上一整日的工夫去的。 从早到晚,捞不着片刻宽裕的时间,又日复一日循环着手腕上下的动作。 难怪旁边那些捣药的医女们都是那样木然的神色。 不过柳砚清在尚药局的第一天也并没有那么难熬。 大伙儿都累了一天,难得歇下来的时候也没工夫去管屋里来了什么人。 多不过是瞧她几眼,在她有些无所适从地自报家门后,也没人多问什么,都各自打水洗漱,屋里静悄悄的,倒是让她能沉下心来好好儿适应这突变的生活。 几近亥时,院儿里最后一盏灯熄灭之后,柳砚清躺在自己那一方窄窄的褥子上,屋里静得几乎连众人翻身的声音都能听得到。 她这一天没做什么活儿,只是被芷青带着绕了一圈熟悉熟悉地方,所以并没有多劳累。 可当所有人的床铺上都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时,柳砚清反倒睡不着了。 平时的这个时候,她应该是才从齐珩昱的书房里出来,或由福安点 灯护送回灵均堂,或由他亲自拥着她行走在黑暗里。 而灵均堂那方小院子里,无论多晚都不会熄灭灯火。 天儿暖和了之后,菀橙总是披着一件薄衫坐在院儿里的石阶上等她。 若是福安将她送回来的,菀橙便早早就拉开大门,端着早就热在炉子上的煎茶迎她进去。 若送她回来的是齐珩昱,那丫头就很是机灵地躲进了里屋,直到两人在门前的腻歪劲儿过了,她听到齐珩昱离开的声音,才会从里头跑出来。 往日的一幕幕在柳砚清心里化开,被浓重的夜色掩埋,余下的是无尽的感慨。 她从未想过自己习以为常的生活有一天会变成仅供怀念的回忆,也从没体味过,原来那些寻常的日子,是那样令人割舍不下。 心里存的事儿越多,就越是睡不着。 柳砚清翻来覆去,却又怕自己的动静打扰到其他已经劳累一天的人,干脆起身披了衣裳,悄悄出了门。 暮春夜凉如水,一梳弯月还未落下,像容貌未成的年轻姑娘,见人羞缩、若隐若现地挂在天边,雾蒙蒙的并不光亮。 倒是满天的星又密又忙,忽闪忽闪分外惹眼。 满腹心事 的人靠在门上,拢了拢身上不厚的外衣,仰头望着天空,不知是该羡慕月亮的清高,还是该嫉妒群星的热闹。 正胡乱思索时,柳砚清肩上忽然被人轻拍了一记。 她慌忙回头,只怕是自己夜半出来坏了尚药局的规矩,正要一轻声道歉,却见一个面容白净的小姑娘笑盈盈地站在她身后。 “柳姑娘身上这料子是蜀地的锦缎呢,暗纹压花好看得紧。” 姑娘家搭话,无非是从穿戴上夸奖几句。 柳砚清却愣了愣,尴尬地笑笑。 她知道自己要来的是什么地方,所以那些太过艳丽的衣裳原本就没带。 只挑了几件瞧着差不多的,但也都是进了齐府之后由齐珩昱吩咐下头的人给她做的。 她平日只穿官服,很少换裙裳,也并不多研究时下的流行。 原只知道自己身上这件花样儿不多但料子肯定差不了,但没想到还是叫人一瞧就认出了不凡。 或许是她的表情出卖了内心,与她搭话的那姑娘顾自走近了些,忙又解释道: “姑娘不必拘谨,我叫彩袖,原是太医院的人。因给主子拿错了药,才被贬黜下来。和姑娘一样,也是才来不久。” 第63章 落魄的凤凰不如鸡 “你原先也是太医院的人?” 柳砚清又惊又喜,虽知道这里多的是上头被贬黜下来、稍微懂些医药的女子,但还没听说过除了她以外,哪个是直接从太医院连降数级进了这尚药局的。 但她很快就下意识地敛去了自己的神情。 从太医院到尚药局,似乎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好事儿。 好在彩袖瞧着是个不拘小节的,并没有因她刚才带着些兴奋的问话而觉着有什么不妥,反倒显得更加亲近: “是,姑娘以前是掌药,没留意过我们这些小女使。但我认得姑娘,那太医院里多少资历颇深的老大夫都瞧不好陛下的病,你来了不过一两个月的时间,就能让陛下大好,我们都说姑娘是华佗再世呢。” 柳砚清闻言,浅浅勾出一丝笑意来,似乎想了片刻,才幽幽道: “华佗在世也好,扁鹊转生也罢,最后不还是沦落至此,以后能不能出去还是两说呢。” “姑娘不怕,你那医术高明,保不齐什么时候陛下就又重用你了。对了,我在这儿负责的是给太医院送药的活儿,平时能出这道门,你要是外头有什么亲人朋友要捎信儿捎东西的,跟 我说就行!” 柳砚清只觉得彩袖的性格大.大咧咧,才说了几句话便将人认作了至交好友,不过却意外地不惹人厌烦。 或许是因为她那张圆乎乎的小脸儿实在可爱,又或许是因为她对自己露出那样崇拜的神情来,总之柳砚清并不抗拒她的热情,甚至还顺着她的话欢喜地点了头。 也正因为彩袖的出现,她在尚药局里寂寞的第一夜也骤然丰富有趣了许多。 而且有了彩袖刚才的那一番话,原本不知该如何解了自己这般困境的她觉得霎时有了转圜的余地。 先前心里胡思乱想的那些也统统搁置了下去,回到屋里的柳砚清很快就入睡了。 第二天一早,如芷青所说,真的有个二十来岁的医女寻到了她面前,说自己是姑姑指派来教她干活儿的,名叫阿萝。 简单的介绍过自己之后,阿萝直奔主题,递给柳砚清一枚石杵,告诉她不同的药材应该碾到什么程度。 柳砚清细细听着,为了表示自己用心,在阿萝说完之后点了头道: “我知道了,谢谢阿萝姑娘,这些药材我之前也碾过,不会出错的。” 可这句话却不知怎么触了阿萝的霉 头,她瞥了柳砚清一眼,没好气儿地回她: “这尚药局和太医院不一样,和指挥使大人的府邸更是云泥之别。你以前怕是精细惯了,可我们这地方一天要碾成百上千斤的药材,用不着精细。 你可别拿出娇小姐的样子来,半日才磨出一石臼,平白连累我们其他姐妹。” 这话说得柳砚清一个愣怔,但她还没反应过来,坐在一边拣药材的彩袖便抬头啐了一口: “谁是娇小姐?柳姑娘给陛下看诊的时候三天没合眼也任劳任怨,还比不得你们这些个干苦力都要偷懒的?你不过是狗眼看人低,觉着人家是被贬黜来的,就这般诋毁。” 本是打抱不平的话,可那句“你们这些个干苦力的”却是犯了众怒。 昨儿那些表情木然的医女们也都因彩袖这一句而不悦起来。 可她们大多是逆来顺受惯了的,柳砚清没见旁人站起来辩驳。 但细听之下,什么“不过是指挥使玩腻了的女人”、“落魄的凤凰不如鸡”之类的嘟哝还是有不少入耳的。 柳砚清冷笑一声,并没搭理她们,只默默接过阿萝手里的石杵开始干活儿,连彩袖替她说的那句话也 没接。 总归人活在世上,没什么时候是能不被说闲话的。 尤其是那些自己原本就过得不如意的人,就指着瞧见你也过得不好才舒心。 风光的时候有人说你是攀权附贵、不知廉耻,落魄了却还有人笑你不如鸡,瞧不上你的人永远瞧不上你,柳砚清懒得同她们白费口舌。 不过若是从此身上都贴着“齐珩昱玩腻了的女人”这样的标签,说心里不难受也是假的。 她恨恨地将手里的石杵朝药材上碾下去,像是碾在齐珩昱身上似的,半晌仍不解气。 齐府,逢春楼内,齐珩昱的日子也并没有因惩罚了她而好过多少。 自打瑞安复命说已经将柳姑娘送进尚药局之后,他就一直待在逢春楼的书房里没出来过。 最宽敞的那面墙上挂着从柳砚清那儿还回来的那只纸鸢,苏木的痕迹原本已经干透,不知她什么时候蘸饱了墨重新将那几个字描了一遍。 字体的风骨还是他原先的苍劲有力,笔画的横竖里却免不了带上了她顿笔的娟秀、还有她故意依着他那轮廓描写时的笨拙。 齐珩昱看着那纸鸢出神,没听到福安的敲门声。 等他反应过来叫 人进门时,福安已经来来回回等了快有一刻的时间。 不过倒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儿,只是思及他从昨天开始就没好好儿吃过一顿饭,他到底忧心自家主子,便让小厨房做了几样好入口的点心端过来。 一个托盘里有甜有咸,每一枚点心的形状和馅料都不一样。 依着福安的介绍,齐珩昱难得有耐心拿起来一一尝了尝。 福安见状也放心不少,将余下的点心搁在案几上,只说让他下午肚子饿了当茶点垫一垫。 齐珩昱扯过帕子擦手,闻言“嗯”了一声,而后指了指里头一块梅花形状的酥点道: “那个是绿豆沙馅儿的吧,让小厨房再多做一盒子,回头送到灵均堂去,前几天清儿还……” 前几天清儿还说这个季节虽不宜多吃绿豆,但一想到豆沙还是馋得很。 话说到一半,齐珩昱生生顿住,眸底闪过一丝暗色,像是跟自己置气一般将手里的帕子扔了出去,惊得福安半晌没敢多言。 纸鸢上“兰生幽谷,不为莫服而不芳”几个字入眼,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咬牙坐回圈椅上。 不知她到底能不能安生些,哪怕只做一阵子的幽谷之兰。 第64章 药材相克 静默许久之后,福安万分小心地上前,低声提醒道: “主子,尚药局的芷青姑姑每月十五要到太医院述职,您若是不想大张旗鼓到尚药局去,那要不要赶着十五的时候在太医院见见她?” 不过才将柳砚清送走一天,齐珩昱便这样时时处处都忘不了她,福安觉着自己先前与她提点的那句“以待来日”是真正说对了的。 可齐珩昱心里再不舍,嘴上也依然别扭。 尤其听福安这么一说,脸色立刻比刚才还冷了几分。 他眉凝纠结,语气里透了一丝烦躁: “镇抚司里是没有案子可审了吗,我见天儿地盯着太医院做什么!” 况且宫里的传言不用想也知道是个什么样子,他若是现在沉不住气,跟芷青有了接触,那费心将柳砚清送去尚药局的一番操作可谓功亏一篑。 瞧着福安迅速低下头默不作声的样子,齐珩昱终还是正色多问了他一句赵陵澈那边是怎么说的。 “回主子,陛下那边叫人常去看着些柳姑娘,不过悬日宫里说得上话的都是咱们的人,没人真去办这事儿。” 齐珩昱眸色又沉了几分。 去不去是一码事,赵陵澈 有没有那个心可就是另一码事了。 那丫头天不怕地不怕,仗着自己的一点儿本事就在宫里横冲直撞,不懂得半分藏拙。 看赵陵澈那意思,若不是自己这回出手快了些,恐怕他还真有将人纳入后宫的想法。 福安自然明白主子的心思,但这种事儿,他一个做奴才的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忽然反应过来主子似乎并不是想全然不管柳砚清的死活。 半晌正准备找补一句,却被齐珩昱抬手打断: “我知道了,你只要保证皇帝的人不接近她,旁的就听之任之,也不必刻意去见什么人、交代什么事情。” 他早前是有意要跟芷青交代两句、免得她在里面受苦的。 但沉下心来细想,既然要给她一个教训,就不能再心软放任。 也该叫她知道知道,那宫里是什么地方,不是她随心所欲不顾安危就能办成任何事情的。 午后的阳光正好,天儿暖和了许多,但柳砚清的日子却并没有比春寒的时候过得好。 往日在太医院还有个午休的时候,哪怕不睡上一会儿,到处逛逛也舒畅。 眼下在尚药局被当驴似的使唤,尤其是清早彩袖同阿萝辩 白了那几句之后,阿萝便借着教她干活儿的空当儿,把自己手里该给的不该给的药材统统都添到了她面前的石臼里: “柳姑娘才来,是该好好儿认一认药草,就得比别人多做些,才能记得更快呢。” 这些天早晨和中午的温差大得很,柳砚清从后院出来的时候怕冷,添了两件衣裳。 这会儿日头正足,再加上从早一直忙活到现在半刻也没停歇,后背上早就沁出了一层热汗,湿津津地黏着,让人十分烦躁。 眼看着快要做完的活儿又被添进去不少,她本就不是什么逆来顺受的人,自打进了宫又是常居高位被人捧着的,阿萝现在这个样子无疑是点燃了柳砚清的怒火。 她蹭地站起来,把手里的石杵一扔,而后弯腰将还没碾压的药材一并捧起来,看也没看,一股脑儿扔回阿萝的石臼里: “有劳你费心了,我从六岁开始认读草药,见过的药材比阿萝姑娘吃得饭都多。尚药局的活儿是不少,但我只干我应该干的,旁的你一分都别想推给我!” 阿萝被她这样突然的动作惊得愣了一愣,旋即冷笑着站起身,似乎没想到她还会反抗 ,满脸不悦地讥讽道: “该做的不该做的?你倒是分得挺清楚。可惜到了这个地方,除了姑姑以外,还没有谁踩到过我阿萝头上来,我说你该做你就是该做! 怎么?难不成柳姑娘还想留着时间去做你那指挥使夫人的春秋大梦吗?” “总比你一辈子就惦记着怎么挖苦别人要强!” 柳砚清直直瞪着她,正要接着回敬几句,大门忽然被推开,芷青黑着一张脸进来站定,皱眉打量了两人一番: “吵什么吵?阿萝,柳姑娘才来了一天,我说没说过要你好生带着她些,怎么才一会儿没看住,你们两个倒吵嚷起来了。” 柳砚清想接话,但转念一想她问的是阿萝,自己随意辩驳怕是于礼不合,便硬生生把嘴边的话咽了进去。 但不出半刻,她就后悔得想要冲上去撕开阿萝那张嘴。 只见阿萝将那一把就能握住的腰身往后一撤,堪堪跪下,一副受了天大的委屈的样子,脆生生唤了一声“姑姑”: “我也不知道柳姑娘怎么了,许是头一天来,知道了这日子与外头没法儿比,心中不平,就把气都撒到了我身上来。连自己分内的药 材也不好好捣了,不分青红皂白就往我这儿扔。” 芷青闻言皱眉,顺着阿萝手指的方向低头看过去,瞧见了石臼中那混作一团的药材,神色骤然一变。 再看向柳砚清时,语气里分明少了昨日初见时的那几分客气: “柳姑娘可是初次做这捣药的活计,连什么药能搁在一起、什么药不能搁在一起都不知道么?” 柳砚清蓦然怔了怔,这才想起看一眼刚才那一堆药材来。 不看还好,这一细瞧,她的心也猛然颤了一颤。 原本她们这些医女捣的药材都是平日里太医院常用的,有些成天需要混用的便干脆一同出粉,反而方便。 可眼前的那石臼里,甘草、乌头与半夏和贝母是相克的,若是混在一起捣碎成了药粉,挑也挑不出来,吃了轻则腹痛,重则致死。 她抬眼看向阿萝,眸中几乎散发出凌冽的寒气来,见人目光躲闪,柳砚清心下了然,又急着向芷青辩驳道: “姑姑明鉴,我从前是太医院掌药,不至于分不清这些东西是否能混用。是阿萝姑娘不由分说将这些东西添到了我那儿去,我是一时着急才没注意其中有些什么!” 第65章 给齐珩昱送信 “柳姑娘,做人要讲良心的。我怕你分不清这些相克的药材,好心要教你分辨,谁知你会扔还到我石臼里来啊? 你那掌药是怎么当上的,咱们心里都清楚,只是觉着你姑娘家要脸面才不提的,你如何能这么理直气壮地拿出来当个光彩的事儿呢?” 阿萝抬头,却仍不去看她的眼睛,只一副悲伤寒心的模样,捧着心口请芷青定夺: “而且姑姑,咱们这儿的药材是要送去给太医院的,来日不知会进了宫里哪位主子的口中,这样要紧的事儿,我怎么会出了差错?只有柳姑娘这样初来乍到的,才难免会慌乱犯错。” “我的掌药之位是自个儿揭皇榜挣来的,轮不到你说三道四!况且刚才是什么情况,周围的姑娘们都瞧见了,明明是你硬要往我这儿塞,你却还反过来这样血口喷人!” 柳砚清气急,指着后头一直低头干活儿没有掺和她们争执的几个医女。 却没想到那也是几个胆小怕事的,又或许是从一开始就看不起她,根本就没有半点要起来作证的意思。 芷青的神色愈发不悦,但刚才的状况她实在是没有亲眼瞧见,没法儿说出个所以 然来。 说到底阿萝是跟了她不少时日的,各方各面都得力得很,新进来的医女们也全凭阿萝料理、她才能轻松些。 可这柳砚清是齐珩昱送来的人,那边也并没有明说她往后还能不能出去。 芷青这样在宫里混迹了多年的人,最是会给自己留后路,若连一碗水都端不平,这尚药局的掌事她也不会安安稳稳做了这么些年。 再加上今天这事儿虽然叫人意外,但好歹是没有酿成大错的,她想着责罚几句叫她们下回注意就算了,正要开口,却听刚去太医院送药回来的彩袖推开门便高声求情: “姑姑千万要饶了柳姑娘,她不过是新来尚药局,不懂很多规矩。您若是实在生气,那彩袖愿意代柳姑娘受过,还请姑姑再给她一次机会吧!” 柳砚清诧异抬眼,看着彩袖的模样,心中却说不上感动,只是多了几分异样的尴尬。 彩袖能说出代她受过,她是很感激的。 可再一想,她若是真的信任自己,又何出此言? 果然,芷青听罢彩袖没头没尾的这一席话,刚才还有所松动的表情这会子全然紧绷了起来。 她想给自己留后路,但又不愿意担上 一个治下不严的名声。 彩袖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求她网开一面,要是她真的顺势轻饶,恐怕是给底下的人开了个可以随意求情的口子,以后她还怎么管理这偌大的尚药局。 而且柳砚清才来了一两天,就能让彩袖这样为她作出一副可以赴汤蹈火的样子来,正是芷青所不齿的“拉帮结派”。 她顿了顿,敛去不悦的颜色,漠然瞥了底下的三个人一眼: “既然说不清楚到底是谁的过错,那就一起罚。 阿萝,不管事实如何,你是我指派去带新人的,出了这样的岔子,合该连坐。 还有彩袖,既然愿意代人受过,那就你们三个一起,各自把本草经中的药材十八反和十九畏抄写百遍。明早寅时之前我要检查,也不许耽误了做活儿。” 芷青扔下这么几句就带着气转身离开了前院儿,留下地上跪着的阿萝和彩袖、连同半晌都缓不过劲儿来的柳砚清面面相觑。 “哼,你以为姑姑这就是偏向你们么?得了,谁都没捞着好处,还不快干活儿。” 掌事姑姑一走,阿萝这个盼着山中无老虎的猴子便又拿起了强调,忿忿地看了柳砚清一眼,又毫不掩 饰地向彩袖飞过去一记白眼儿。 她说罢瞧见柳砚清那快要吃人似的表情,便也不吃亏地转身就走,连对骂的机会都没留给她。 柳砚清还是头一回见着这样不讲理的人,哪怕半点儿好处都没捞着,还是理直气壮地糟践别人,气得心肝儿直颤,正要迈步跟上去辩出个所以然来,却突然被彩袖抓住了胳膊。 “姑娘快别跟她计较,这院儿里不管来了什么新人,都是要经阿萝埋汰一番的。你心气儿高不愿受她摆布,她便不乐意,才这样对你的。既然咱们都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该低头的时候还是得低头,最起码眼前的日子能过得舒坦些。” “彩袖,我真的没有做那些事,你也是太医院出身,那药材……” 柳砚清话还没说完,就被身侧的人轻轻一扯衣袖截断了。 见彩袖皱眉向她摇头,仍是刚才那几句翻来覆去的话,她只好噤声不再多言。 哪怕心里这口气再咽不下去,但在这样一个不讲道理的地方,还指望能辩白得多干净呢。 只是夜半点着一盏又小又细的蜡烛抄写本草经时,柳砚清的眼睛也不知道是被烛火熏着了还是怎么的,一 边写一边不住地流眼泪。 彩袖见状,从隔壁那张桌子摸过来,贴着她身边坐下,默然递上去一条帕子。 待人擦干了泪,她才无奈地叹了口气道: “我知道姑娘心里委屈,可日子还是要过的。要不这样,姑娘告诉我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在外头,趁着现在手边有纸笔,写封书信出去。 我明儿去送药的时候一并给你带出去,你让家人捎些金银细软来。 我是孤苦一人没了亲眷,可姑娘瞧着不像是穷苦出身,或许在姑姑那儿使上了银子,往后的日子还能过得舒坦些。” 柳砚清绞着帕子,白天因为她不相信自己、脱口就让芷青饶恕的那些话而产生的疑窦也在这关切的询问下消失了。 再加上夜深人静最是容易真情流露的时候,她便也没什么防备,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家里也没什么人了,父母早逝,又无兄弟姐妹。唯一能联系上的就是锦衣卫使齐珩昱齐大人。只是且不说你能不能出宫送信儿,就算你有法子,那齐府也不是人人都进得的。” 再说……她是被贬黜来的,这才不过两日,谁知齐珩昱气消了没有,还愿不愿意看她的书信。 第66章 长公主的人 彩袖闻言,眸中闪过一丝难以言明的情绪,在柳砚清抬头看过来的一刹那迅速掩去,换上了先前浅笑着的表情: “那有什么难的,我虽然出不了宫,但也认得不少太医院里的女使,她们逢初一十五休沐日是可以出去探望家人的。到时候我帮你把信交给她们,还愁送不到齐府去? 就算一般人进不得,送到门口请下人接过去也是办法啊。” 彩袖这话倒是提醒了柳砚清,菀橙就是太医院的女使,何须去找别人呢。 她忙低头写下一张字条,踅摸了半晌也没有信封之类的东西,便只能搁下手里的笔直接递过去,低声道: “那就麻烦你找找太医院的菀橙姑娘,将这东西给她,叫她转交给齐大人。” 对面的人应声接过被折好的纸条,倒也一副不关心上头写了什么的样子,径直装进自己的荷包里,点头叫她放心。 本草经中十八反和十九畏瞧着不多,但抄写百遍,两人回屋睡觉时也已经是后半夜了。 拢共才睡了不到两个时辰的时间,柳砚清跟着医女们去做活儿,彩袖便又要独自拉着一车碾成粉末、分装妥当的药材去给太医 院送。 她知道柳砚清说的菀橙是哪个,毕竟宫里能住到齐府去的女使,除了她们主仆二人还没有旁的有这个福分。 而每日送药的时候,跟着接药材的小太监卸车的空当儿,彩袖也总能和菀橙打个照面儿。 菀橙不认得她,她却认得菀橙。 今天照旧是三四个太监过来接药,正巧撞上菀橙从宫外来,彩袖还微微福了福身算作礼节,却并没有开口叫住她。 而荷包里的那张字条还原封不动地放着。 她伸手隔着布料捏了捏那张薄薄的纸,等菀橙进屋去了,才一个人坐在石阶上掏出来打开。 “日日思君不见君。” 没有称呼,也没有落款,但若是收信的人看到,必是打眼一瞧就知道这是谁的字。 彩袖冷哼一声,将那纸条揉作一团,正要顺手扔了,忽地想起什么来,又缓缓顿住,把那个小小的纸团装回腰间的荷包里去。 “彩袖姑娘,药材订对清楚了,你可以回去了。” 随着小太监的一声呼唤,她立即起身应答,将小车的绳子挽在胳膊上出了太医院的门。 只是她离开的方向不是尚药局,而是皇城西侧的星粹宫。 这 里原是秀女居住的地方,只因陶氏不愿先帝耽于后宫,便做主重新修缮了,于华亭公主赵蕊涵十岁生辰那天当作贺礼赐给了她。 后来赵蕊涵出宫游历,这里便一直空着,直到前些日子人回来了,各宫的主子都派人前来送礼慰问,星粹宫才算是有了丁点儿的烟火气。 但自从她到诏狱走了那一遭,惊吓过度回来大病一场之后,这原本迎来送往的长公主居所便门庭冷落。 她到底为什么进诏狱,旁人不清楚,宫里的传言却多多少少是有的。 如今连她母亲都没来过,能指望哪个与她要好的妃嫔冒着被人传出闲言碎语的风险来殷切探望、还在齐珩昱那里讨不着好。 彩袖仰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左右瞧瞧没人跟着,便大胆朝前一推,唤了一声“公主”。 赵蕊涵病容憔悴,正坐在院子当中的秋千上缓缓摇晃着,见人进来,竭力扯出一个笑,却不如往日意气风发: “宫里宫外都说我疯了,可我到底是不是传言中那般疯癫痴傻,倒没有一个人真的来诊断一番。说起来……你离开太医院也是受我牵连,我还以为你也像其他人一 样,再也不会来看我了。” 彩袖闻言微微愣神,走上前去替她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蹲下身来望着她道: “奴婢不知旁人是怎么想的,只知道在奴婢心里,长公主是永远都不会有疯癫痴傻的那一天的。 奴婢不后悔跟着长公主做事,若不是您,彩袖到现在还只是个分拣药材的小宫女,哪里有进太医院的本事。 只是眼前困境不知该如何解决,奴婢被贬到尚药局,虽行动受限,但也算是自由。公主却常年在这偏僻的地方,连太后都不管您了,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话是实话,只可惜赵蕊涵提拔她不久,便让她从太医院偷药出来给那柳砚清放到了茶杯里。 事情败露后没查到她头上来,只是那天当班的所有宫人都被贬了,她才瞧见的一点儿出人头地的希望又破灭了。 不过赵蕊涵好歹是长公主,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左右她现在的境地也再不会差到哪儿去了,巴着赵蕊涵,万一有一天东山再起也说不准。 而那被她们算计的柳砚清在彩袖的心里却成了害她跌落的罪魁祸首,所以在看到她也出现在了尚药局时的第一眼,彩袖 就下定决心要借此机会扳回一局。 不,是替华亭长公主扳回一局,她这个小小的送药侍医,便指望着鸡犬升天就得了。 而她的赌注似乎也没有下错,从来都乖张骄纵的赵蕊涵第一次对着一个下人露出感动的神情来,甚至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反过来安慰道: “母后和皇兄虽到现在都没来看过我,但吃穿用度从未亏待,也没有限制我的自由。只是我自个儿觉得是该休养生息,才执意独居。 倒是你,因我而受苦了。” 说是休养生息,但诏狱牢房里那令人难堪的一幕一直都在赵蕊涵心里挥之不去。 是那个她喜欢了多年的男子让她成为了那天的样子,她却不恨他也不怨他。 赵蕊涵心头所有的怨恨和不甘仍在柳砚清的身上,她直至现在也固执地认为,只要柳砚清消失,她就能得到齐珩昱的关注。 可惜迄今为止她还没有什么新的法子能与她斗上一斗的,只能先假装蛰伏,韬光养晦寻找机会才是最要紧的。 而下一秒,彩袖的话霎时间点燃了赵蕊涵的斗志,她那几乎干裂的嘴唇这么多天来第一次牵出了发自内心的笑意。 第67章 彩袖的手段毒着呢 “不瞒长公主说,奴婢这次自作主张前来,正是为了告诉您一个好消息。 宫中盛传那柳砚清是指挥使的女人,但奴婢亲眼看到了她也被贬进了尚药局,品阶还是那种无诏不得出的侍医,想来是齐大人已经腻了,才将她甩到了那儿去图个清净,也算是给公主您出了口恶气。” 赵蕊涵猛然抬眼,顾不上细琢磨她的话,追问道: “你可看清了,柳砚清也被贬黜了?” 齐珩昱那样宝贝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恨不能将太医院院判的位子都双手捧给她,怎么会舍得把她贬进尚药局去做一个侍医? 她心中有些不解,但更多的是如同彩袖说的那样,觉着多多少少是出了一口恶气。 毕竟前些日子还被捧在云端的人,霎时间跌落尘埃,柳砚清应该是很不好受的吧? 彩袖用力点头: “不光是瞧见了,奴婢还跟她走得很近,她这些日子瞧着并不是多高兴,应该就是被齐大人弃了的。不过那个女人仿佛并不是很能认清楚自己的位置,今儿还托奴婢给她过去的侍女带信儿,想跟齐大人联系呢。” 她一边说一边从荷包里掏出那个皱巴巴 的纸团,毫不掩饰脸上的嘲笑之色,献宝似的把东西递给了赵蕊涵。 赵蕊涵只觉得稀奇,不过也算情理之中。 毕竟她从少年时就认识的齐珩昱,原本就是个不近人情、喜新厌旧阴晴不定的人,怎么会对一个医女有多长情呢。 心中霎时明朗的赵蕊涵接过彩袖递来的纸团,气定神闲地展开,看着上头的那几个字,不禁勾唇。 “我知道了,你这些日子一定要看好了她,别让她真与珩昱哥哥再有什么交集。看来……日后我要用得着你的地方多了。” 彩袖手上被塞进了一只碧玉的镯子,是赵蕊涵刚从腕上褪下来的,还带着温热的触感,叫她一时间心花怒放。 她原就不是什么忠心耿耿的人,只是瞧着赵蕊涵从来大方,又是谁都动不了的长公主,是个值得跟随的主子,这才冒险来这一趟,看来是赌对了。 而紧赶慢赶回到尚药局去拉第二车药材的时候,彩袖果然瞧见了柳砚清坐在石臼前心不在焉、时不时朝门口张望的样子。 见她拉着车进门,柳砚清一直紧锁的眉目间才慢慢舒缓开来。 彩袖往日从太医院到尚药局不过片刻 ,今天却走了挺久的,她从刚才就一直担心彩袖会不会是因为帮着自己送信儿被人发现扣留了。 她没写称呼和落款,刚刚才想起来若是被人发现了那张纸条,说不准会把彩袖当成是与宫外男子私相授受的宫女、轮棍打死可怎么是好。 此刻看到人回来,柳砚清自然是松了一口气的。 至于那信儿送得到底如何,她还没机会问,只是瞧见彩袖朝自己这边露出一个让人安心的笑容。 一直挨到了晌午吃饭的时候,趁着芷青不在、阿萝也不知坐到了哪儿去,她偷偷溜到彩袖身边低低问了一句,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才彻底地放下心来了。 信已送出,余下的便是静候佳音。 可太阳一日日的东升西落,面前的石臼空了又满,一连几天,柳砚清的胳膊从酸痛到抬也抬不起来,却还是没能从彩袖嘴里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后来夜里睡觉前实在是忍不住,她便又扯着人压低了声儿问道: “那菀橙呢?齐大人没有回信,菀橙有没有说什么?” 彩袖被她磨得实在没法子,叹了口气,却还是满目遗憾地摇了摇头: “菀橙姑娘看起来好 像忙得很,我每次与她搭话,她也没什么空儿回答,更别说主动来找我传话了。 柳姑娘,宫里的人都说她住在齐府是因为你,可我怎么瞧着,她竟也慢慢拿出了主子的派头来?” 柳砚清铺床的手顿住,眉心紧蹙,但即刻又咬唇摇头。 她知道彩袖是什么意思,可菀橙是什么人,她自认为还是了解的。 再者说,就算菀橙有那个背主求荣、勾引主子的心思,齐珩昱也不是人尽可妻的,除非是他喜欢得不得了。 况且那样挑剔又高傲的一个人,想要的东西绝对不许耽搁一秒钟。 若是他真的看上了菀橙,何须等到自己离府之后才下手?怕是早就将人收进了房中,是做姨娘还是做夫人任她挑了。 默默在心里说服了自己的柳砚清得了片刻的安宁,也不再追问彩袖。 齐珩昱并非坊间传闻的那般薄情寡义,至少在柳砚清心里,他绝对是个有人性的。 或许他的气还没完全消下去,但只要她坚持、让他瞧见她心里是有他的,就能有办法出去。 翌日清晨,彩袖要出门的时候,手上又被塞进来个东西。 这次不是纸条,甚至还装了 个自个儿糊上的信封,薄薄的一片,却看得出是用了心的。 她诧异地抬眼看柳砚清,只见后者祈求地望她,便佯作一副一定会送到、不辜负她信任的样子带走了那封书信。 只是不出一个时辰,那书信就又到了赵蕊涵的桌子上,连被送出宫门的机会都没有。 倒是前些日子一直找柳砚清麻烦的阿萝最近不知怎么转了性,不再难为她,也没再揪着那天被罚抄的事儿不放,虽还是说话带着刺儿,两人的相处却平和了许多。 清早瞧见柳砚清偷偷摸摸给彩袖塞什么东西之后,阿萝又默不作声地把石臼挪到了她旁边,干了一上午的活儿才冷不丁冒出一句: “你最近跟彩袖走得挺近啊,她是不是也答应你要给宫外的家人捎信儿了?收了你多少银子啊?” 柳砚清莫名其妙地瞥了她一眼,想着不回答,但又怕她嚷嚷开,便敷衍道: “没什么,人家好心帮我捎信儿,也没张口要银子。” “我说你可小心点儿,你知不知道彩袖是因为什么来的尚药局?她手段可毒着呢,不是你这种小白兔能交好的,别到最后让人骗得连肚兜儿都不剩了。” 第68章 城中疫病 柳砚清捣药的手因阿萝这一句话停了下来,下意识地想反驳她,但转念一想又顿住了。 似是纠结了片刻后,她试探着问道: “她不是给主子拿错了药才被贬的吗,难不成那药是故意拿错的?” 阿萝冷笑,只道面前这人也不像是传言中那般有心机手腕、能把指挥使大人握在手心的女人,见谁信谁,可是真蠢得很。 不过这样倒是让她心里对柳砚清的成见少了许多,她这辈子最痛恨的就是那种善于勾心斗角的人,至于娇滴滴的小白兔,她倒是可以帮扶一把。 四下里只有医女们捣药的石杵声,阿萝想了想,挪了挪凳子,离柳砚清更近了些: “根本就不是拿错了药,是故意给她主子拿了害人的药。听说事发的时候正乱着,她侥幸才没被单拎出来。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啊,这种事儿,久而久之就谁都知道了,哪里能遮掩得了。” 尤其是尚药局这种地方,看着众人都默不作声的,其实要是新来了什么人,她们非得拿出十年的功夫来把人的底细扒拉干净了。 毕竟人这种动物说到底都是自私的,特别是过得不如意的人,总会想着从他人的苦难里得到一 些安慰,知道旁人的遭遇不如自己,他们也就平衡了。 柳砚清看着阿萝的眼睛,对方不像是在编故事吓唬她的样子,一时间有些难以置信。 虽说在宫里,后宫争斗、各为其主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可彩袖那样的姑娘,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乖巧懂事、聪明可爱的,要将她和下毒这件事儿联系到一起去,柳砚清实在是难以接受。 她思索了片刻,突然想到什么,忙问阿萝:“那她的主子是哪宫里的娘娘,我一直在太医院,可没听说谁因为吃错了药请太医啊。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阿萝笑道: “这宫里从来都是无风不起浪,误会肯定是不存在的。只不过她那主子究竟是谁,还真没有人知道,总之你只要记住,那彩袖是个嘴甜心狠的,别上了她的当。” 柳砚清怔了半晌,可相比彩袖仅在她口中存在的“嘴甜心狠”,她对阿萝当日栽赃嫁祸自己的事儿更加记忆犹新。 所以不管这是真是假,也无论阿萝告诉她这些是什么居心,她都不打算深信。 所谓无风不起浪,也不过是宫里众人闲得无聊、人云亦云罢了,她并不觉得自己可以为了这么一两句毫无 根据的传言就相信了彩袖不是好人。 毕竟事实是阿萝在她来的第二天就给她难堪,彩袖却刚认识她不久就主动关切。 人心肉长,任谁都没法儿不对那样一个姑娘产生好感吧。 于是柳砚清便只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正愁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的时候,遇上芷青从大门外进来,倒是用不着费尽心思接应阿萝了。 原以为芷青是例行查看,可她进来之后没急着往里走,而是就站在门边朝着院子里的医女们唤了两声。 众人依言停手站起来,只听她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 “今早接到太医院急报,永宁城里出现了瘟疫病人,现在还不知道情况如何。但是为了不让瘟疫传到宫城里来,咱们都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配合太医院调遣,大伙儿心里都得有些准备。” 芷青话音刚落,底下就难以避免地出现了几声小小的哀叹。 历朝历代就没有不出现瘟疫的。 太医个个儿都矜贵着,开方子研究药材的事儿自然是他们做。 城中普通人防范着些、大不了闭门不出倒是也没什么。 唯独她们这种说是医者又不完全是医者的末等侍医最为尴尬,一旦皇城中有了瘟疫 ,最先被支使出去料理病人的必定是她们。 平日嘴上说着医者父母心、悬壶济世的,真到了拼命的时候,哪个不怕死? 更有年纪小胆子又小的,光是听说出现了瘟疫病人,就已经手足无措眼泪打转儿了。 “不过是早做准备罢了,又没说现在就要你们出去,摆那副样子惹人心烦!行了行了,都先好好儿干活儿,不许多嘴,到时候如果真要出宫,我会再来通知。” 芷青看着这帮医女,有的是出身不好,有的是犯错罚没,可总归都是些命不好的小姑娘,尤其是这种要命的活儿,害怕也正常。 所以瞧见她们胆怯的样子,她虽说了几句,可打心里也还是可怜她们的,转身出门落锁时还禁不住暗自祈祷城中千万别真的成了难以控制的大疫。 是夜,齐府书房内,直至亥时仍灯火通明。 齐珩昱手边已经没了要处理的公文,但依旧捻着佛珠没有要起身歇息的意思。 福安候在一旁,时不时给香炉里添上一截子线香,或往案几上的茶壶中换一壶热水。 他知道齐珩昱这个样子一定是心里在想什么事儿,便也不试探看主子几时回房,只静静地等着他吩咐。 最 终到底还是齐珩昱没沉住气,满脸不悦地问了他一句: “怎么没听见马车的声音,我不是允许菀橙每日继续用车么?” 福安添水的手微微一顿,明白过来后眸中染上了一层笑意,忙低头掩饰,转而恭顺地答他: “回主子,菀橙姑娘今日的确是还没回来,城中出现了瘟疫病人,整个太医院都严阵以待。奴才听说需要用到的药材都得先分拣,众人已经忙活了一天,夜里怕是也早收工不了。 主子要不要先歇着,奴才吩咐外头给菀橙姑娘留门就成。” 剩下的半句他没敢说出来—— 反正就算人回来也从没进这屋汇报过什么,更不曾从尚药局得到什么传话和书信。 主子日日巴巴儿等着,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真对菀橙动了什么心思呢。 不过这两位也是犟得很。 齐珩昱明明这样放心不下,却又不肯低头去看一看柳砚清,连他都不被允许进宫去暗地里打点。 而那柳砚清呢,福安觉着自己先前已经暗示得够明显了,只要她服个软,他们两人来日还不是你侬我侬,非不去低那个头,连个信儿都不捎出来,也难为他家主子故意把菀橙放到脸跟前儿等着了。 第69章 怎么舍得算计 齐珩昱倒是果真对菀橙什么时候回来、是否留门的事儿不感兴趣。 只是听到他刚才说城中有了瘟疫病人的时候,倏地皱起了眉头: “什么时候的事,已经出现了很多病人么?” “就是昨儿发现的,倒是不多,目前得了病的只有那么一家子人。不过因为他们发病前去的地方不少,所以城中已是人心惶惶,都怕自个儿早就被传染了。” 福安拣着重点的事儿说,可他心里多少也清楚,得了便死的那种病好控制,反而是这样几天才发病的病症更可怕些,人人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得上的。 齐珩昱将手上的佛珠搁下,默不作声地思索了半天。 年前永宁城周边有过一场不小的地震,只不过发生在人烟稀少的地方,死伤不多,他代表朝廷拨了银子便也没过多关注。 现在细想,大震之后必有大疫。 当时死伤不多,但正值隆冬无粮的时候,很多灾民都是想方设法充饥,压根儿不管吃食干不干净。 后来从那地方逃出来的人没地儿可去,大部分都流入了永宁城。 虽说大都成了佃农,但好歹皇城根儿下,左右饿不死。 他竟没有想到 ,当时放任灾民进城,无形中就是放了一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作的疫病进来,再加上此时春暖,正是瘟疫盛行的时候。 实在是疏忽。 齐珩昱常想自个儿即便是当了皇帝,也不会是什么爱民如子的人,说不定还是个比赵陵澈都糊涂的暴君。 可眼下真切地感受到百姓可能会因为自己的一时不察而受尽瘟疫之苦的时候,他心里还是闪过了不忍。 而且—— 他猛然抬眼,叫福安明日白天抽个空儿去一趟尚药局,无论如何都要把柳砚清带回来。 任她怄气也好恨他也罢,现在不是耍脾气闹别扭的时候了。 万一疫病一再严重,最先被派入城中料理病人的一定会是尚药局的侍医。 假如大疫真的爆发,别说料理病人,就算是仍在掌药之位、待在太医院里开方子熬药,这样的活儿他也不愿让她去做,唯有将人带回来放到眼前才是最安心的。 福安稍稍一瞧就知道了他的本意,但踌躇片刻,还是小心问道: “主子何不一同前去,其实借着这个 机会解了心结也好。柳姑娘不是好说话的人,更不是个肯委曲求全的弱女子,不把话说开,她 恐怕不会给奴才这个面子。” 当日挥之即去,是两人都带着误会和气恼。 可明儿若能因福安一句话召之即来,她就不是柳砚清了。 齐珩昱听罢他这话,表情并无不耐烦,反倒有一丝微微的松动。 可静默了半晌之后,他依然没给个准话,只是轻轻转了转久坐酸痛的脖颈,撂下一句“我再想想”。 不是赌气,也不是别扭。 他只是在权衡,若是真的由自己大张旗鼓去宫里把人接出来,日后究竟有几分的把握时时刻刻将她藏在身后。 他知道柳砚清因父母的事情恨毒了赵氏,或者说她跟自己一样,好似生来就是为了报仇。 她不在乎生死也要取了赵陵澈的性命,甚至连让自己取而代之的话都说出来了。 先前还不肯,她这会儿又怎么会为了他一句话就甘心回来做笼中的金丝雀? 柳砚清不是池中之物,齐珩昱也没有自信成为她的例外。 他只能用现在这样最为笨拙的方式把她关在宫城尚药局的那一个小院儿里,至于她几时能真的想明白、想通了他的用心良苦,他自个儿也说不上来。 而在他纠结的这工夫里,赵蕊涵却是使了十 二分的力气要重新算计柳砚清一把。 城中瘟疫的事儿不出半日就传遍了皇宫,连鲜少出门的赵陵澈也亲自召见了太医院的几位老臣,吩咐他们一定要做好万全的准备,万不可让瘟疫扩散。 这边刚说完,底下的宫人就急急前来请示: “陛下,华亭长公主求见,说是关于城中瘟疫,她有些想法要与陛下说。” 赵陵澈闻言诧异,似乎自从齐珩昱为了不娶他这妹妹,找借口将人送还回宫来之后,她就真的如同疯癫痴傻了一般没再出过门。 这时候突然求见,又好似消息十分灵通一般,他先是想回绝,但转念一想,还是点了头将人放了进来。 毕竟现在朝中齐珩昱独大,他身边那不知道是否可用的柳砚清被齐珩昱贬黜之后,他日日如履薄冰,只觉得自己是孤军奋战。 也是时候该重新抓住他母后和妹妹这根救命稻草了。 血浓于水的道理,什么时候拿出来都不晚。 赵蕊涵施施然进门,赵陵澈装模作样站起身,一面摒退宫人,一面忙着唤人坐下: “涵儿久居星粹宫,朕还以为你那身子尚未大好,也不敢叫人去扰你清静。真是没想到 你竟也还心系百姓,能为了瘟疫一事抱病前来,实在难得。” 面前的人对他这冠冕堂皇的话并不买账,那瘦了许多的小脸儿上绽出一丝笑意来,瞧见宫人们都被撵了出去,便连样子都不装了,直截了当摇了摇头: “皇兄谬赞涵儿,只是涵儿恐怕要让皇兄失望了。我此来不为百姓,只是为了咱们赵氏基业不落入他人之手。” 赵陵澈眸中的亲昵霎时被敛去,盯着妹妹看了半晌后,正色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城中瘟疫是扳倒齐珩昱的大好机会,只是不知道皇兄舍不舍得拿尚药局里那位柳姑娘做诱饵?” 她好整以暇地望着赵陵澈,吐口却是直白而毫不客气的询问。 赵陵澈勾唇坐回案前的龙椅上,伸手描摹着案几上那条同样精雕细琢的龙,头也没抬地反问她: “扳倒齐珩昱?涵儿莫要问朕舍不舍得,朕得先听听你是怎么突然开了窍,竟舍得算计你的珩昱哥哥了?” 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两个,两人加起来足有八百个心眼儿。 赵陵澈不再装体贴,赵蕊涵也不再扮贤淑的时候,两人一开口,空气中的火药味儿可是愈发浓了。 第70章 接您回去 赵蕊涵巧笑,自知她这哥哥生性多疑,便也并没有掩饰,直言道: “我只是要皇兄将他从那位子上拉下来,并不曾想过要他的命,只要他不是锦衣卫使,我便可以同他一生一世白首不离。 而且只要皇兄舍得让那个柳砚清消失,齐珩昱就再不会有旁的心思了。” 赵陵澈瞧着妹妹下意识露出的憧憬的神色,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 看来赵蕊涵知道得远比他多得多。 先前只是疑心柳砚清和齐珩昱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系,方才听赵蕊涵说了半晌,他已然明白,自己的怀疑怕是已经铸成了事实。 既然如此,就没有什么舍得舍不得了。 于公,柳砚清那一身的本事既不能为他所用,留给别人迟早也是祸患。 而于私,齐珩昱的女人,他没那个兴趣争抢,也不愿意染指。 赵蕊涵几近急切地观察着赵陵澈的表情,见他似乎并没有什么异议,也就放心大胆地接着说了下去。 “我朝有先例,若有大疫,宫中医官一律都要出去医治百姓,其中以末等医女最是首当其冲。眼下城中已经出现了病人,若不及时料理,恐怕会不可收拾。 而尚药局的侍 医一旦去了,就免不了会有染上瘟疫不治身亡的。皇兄到时候只要吩咐一声就得了,谁会去查看一个患上瘟疫的医女的尸身呢?” 按照她的意思,柳砚清即便不是身染瘟疫,也不得不死。 如此一来,齐珩昱必定会勃然大怒。 上回不过是一茶盏药的事儿就能让他把堂堂长公主带回诏狱,这次如果被他知道是皇帝将他心爱的女人害死,难保他不会做出什么不臣之事来。 到时候无论是以他滥用私权妨碍太医院公务查处,还是借口他不尊主上、兴师问罪而将他下狱,都说得通。 明白这层深意之后,赵陵澈看向她的目光多了几分赞赏。 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他本来是没想到这一茬儿的,或者说他本没有信心能用一个女人牵制住齐珩昱。 但很显然,他这个妹妹对齐珩昱的了解甚至比他还要深。 而在尚药局埋头干活儿、不知朝堂事的柳砚清此刻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身处别人的算计中。 只是在听说瘟疫一事之后,她心里隐约觉得有些不安。 她现在没有办法行动自如,已经很久都没有上山去看过义父了。 倘若城中大疫,不知道会不会波 及到北雁山上。 毕竟北雁山虽然偏僻,但如果城中有了灾民难民,山里就是最保险的避难之地。 祁孝身子原本就一日比一日虚弱,柳砚清不敢想象,要是他真的染上了时疫,身边又没有人照料,那该如何是好。 所以在芷青早晨说她们这些医女都要做好去城中料理病人的准备时,她心里倒是没有多少害怕的。 反倒是这样的机会难得,如果能借此机会去北雁山上瞧一瞧,倒是能让她心安不少。 可这心思才起了不过一夜,第二天晨起,柳砚清还没随众人吃完早饭,就见大门被推开,芷青态度恭谨地陪着一个人进来。 她定睛一瞧,那熟悉的身影正是数日都没见过面的福安。 柳砚清的心砰砰直跳,见人径直朝自己走过来,只觉得这些天对齐珩昱的怨念一瞬间便土崩瓦解。 他一定看过了她写的那些书信吧,看来阿萝对彩袖那莫名其妙的诋毁,也必然是个误会。 她心里那根弦儿刚刚松下来,正要起身去迎福安和芷青,忽听大门再次被敲响,这一次的声音带着急切,随着那声“圣旨到”,芷青的动作顿了顿,只得先向福安微微躬身道: “福安公公,事有缓急,既然是陛下的人,还请公公准许奴婢前去接了旨再说。” 这宫里人人都知道,见了福安就如同见了齐珩昱,怠慢不得。 但皇帝终究是他们的正经主子,明面儿上,总不能顾了齐珩昱那边儿、让圣旨在门外等着吧。 好在福安是个通情达理的,见她这样,便点了点头示意她去罢。 芷青松了口气,道谢之后匆忙转身回了大门前。 柳砚清好奇地望过去,来宣旨的太监不是往日她见过的,看来赵陵澈身边的人是一轮一轮调换过的。 等那人开口宣读圣旨,命尚药局一干人等全部出宫搭药棚、粥棚时,众医女齐齐跪下随芷青接旨,一旁的福安脸色却变了。 只待赵陵澈身边的太监将圣旨宣读完毕,交代给芷青之后转身离开,他才赶忙上前。 这会儿也不问芷青了,福安径直走向柳砚清,斟酌了一瞬,开口唤道: “柳姑娘,主子的吩咐,让奴才接您回去。” 柳砚清心中的想法得到印证,着实喜出望外。 等他话音刚落,便紧接着问了一句:“他可是要我官复原职?” 现在瘟疫盛行,太医院人手不够,让她借此机会 回到太医院去,不仅是就坡下驴,更是给了她光明正大出入皇宫的机会。 连借口她都替齐珩昱想好了,就说她先前渎职,这次就借着时疫爆发、戴罪立功。 可没想到福安愣了一愣,转而硬着头皮答复道: “姑娘,主子没说叫您回太医院去,只让奴才将您接回齐府。现下城中瘟疫病发,您待在这里不安全。主子的意思是,先在府中待一阵子,日后做什么官职,到时再议吧。” 他后背几乎渗出冷汗来。 他家主子不好欺瞒,这柳砚清也不是什么不察之辈。 要想将她的问话搪塞过去,须得圆圆满满地把前因后果说明白了,哪怕是编瞎话,也得有理有据。 齐珩昱昨儿让他来时并没有许诺柳砚清什么官职,更别说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放她回太医院,福安便也只能车轱辘话来回说,想着先稳住了她。 柳砚清的笑容僵在脸上,神色变了变,也不顾周围某些人刚才那或艳羡或嫉妒的目光,开口就是拒绝: “那我不能跟你回去。眼下尚药局正是缺人的时候,刚才连圣旨都到了,若是我现在突然走了,尚药局少一个医女,岂不是给芷青姑姑添麻烦。” 第71章 绑回来 她明白了齐珩昱这时候急着让福安把自己接回府中是为了什么。 但一时间,柳砚清也说不上来自己心里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若要说不高兴,那齐珩昱心里日夜惦记着她,可不就是她连日来盼望着的么。 若要说高兴……一想到他要把自己当金丝雀似的接回去护起来,让她没有机会上山去看看义父的情况,那如何高兴得起来? 所以回府的事儿,她是万不能点头接受的。 可旁边站着的芷青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攀扯,连忙在福安发话之前将柳砚清的言语接了过去: “柳姑娘自然不必担心这样的事儿,既然是齐大人亲自要人,那他对陛下那边儿一定是会有所交代的。” 其实柳砚清说得没错,圣旨上清清楚楚写了,尚药局的医女,按照名单订对,一个都不能少,更不能有借机逃避者。 只是得罪齐珩昱的下场是芷青想也不敢想的,至于皇帝那边,想必回头人数对上了也就没什么可担忧的了。 柳砚清没忍住笑了笑,心道这芷青还真是不太了解齐珩昱。 他做事什么时候向皇帝请示交代过? 也幸亏他有这个乖张无礼的好习惯,她此刻 才能咬着这个不放,让芷青左右为难,免得福安强行把她带走。 “回去也成,只是大人知道我的脾气,福安公公现在要我跟着走也没用。 只要你帮我捎个话,说我同意回府,但一定要官复原职,帮着永宁城度过这场瘟疫,大人要我待在哪儿都行。” 她没有理会芷青的话,转而抱臂向福安讲条件。 福安踌躇了一阵子,左右圣旨上说的又不是今儿就让医女们出宫,他便多跑几趟,去询问了主子也好。 于是才在这院儿里站了片刻,他便又马不停蹄地转身离开。 路过门口那辆原本预备着接柳砚清走的马车时,福安不禁长叹了一声。 早知道这事儿就绝对不会多么顺利。 而镇抚司的案前,齐珩昱更是顺手就摔碎了一只茶壶,又惊出了他一身的冷汗。 “她还想怎么样?自个儿是因为什么被送到那地方去的,她自己心里不清楚么?回回都说知道错了,本座看她还是日子过得太舒坦了!” 他从没见过这样得寸进尺的女人,尤其是面对他齐珩昱时,哪个人不是点头哈腰唯命是从? 敢跟他谈条件,还一而再再而三的,也就只有那个从 来都不给他面子的柳砚清了。 齐珩昱只觉得自己既愤怒又头疼。 实在不行就绑了带回诏狱里来,总归这次不能再由着她的性子乱来。 人祸尚能避免,这瘟疫是天灾,她再任性,那病又不会专绕着她走。 心里这么想着,他嘴上也就这么说了。 福安战战兢兢,他一个从来没在内宫碰过壁的人,带着齐珩昱的腰牌亲自去请人回来还请不动,若是真要绑了带回来,柳砚清还不得把诏狱的顶给掀翻了。 再说这事儿依旧是不能明着来的,否则就是光明正大和皇帝作对,他家主子尚没有这个意思,可千万不能因为一时冲动不顾全大局。 于是他斟酌了片刻,俯首回道: “主子不如就依了柳姑娘,将她挪回太医院去,无非就是挂个虚职,也好名正言顺。否则就这么把人带出来,宫里那位也难免会存了疑心。” “本座会怕他?” 齐珩昱不知道福安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平日里若是他多嘴这么几句,自己兴许还会听。 可现在一心想着不能就这么把柳砚清惯坏了,让她再不顾自个儿的安危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便也并不把 福安的话放在心上,反问了一句也只一味摇头道: “你只管去办,不论是绑回来还是拽回来,本座给你这个权力。她若是不从,就带上几个暗卫一块儿去。要什么名正言顺,这次带回来就不许她再进宫去了!” 她的仇,她的恨,在他这里统统都没有她的性命重要。 齐珩昱算是彻底想明白了,珍惜眼前人的道理,不该只有他一个人懂。 福安见事情没有了转圜的余地,也只能应答一声后再次出门前往尚药局。 他干过那么多杀人的活儿,却还是头一次觉着齐珩昱给的任务是在为难他。 果然,柳砚清还是那个犟脾气,不肯跟他走,也不听人讲道理。 福安叹了口气,只道这两位主子真是天生的一对儿,不给奴才留活路。 可到底是齐珩昱更不好得罪些,他心一横,抬手将自己带来的那几个暗卫叫进来。 饶是柳砚清再练过什么武功,也敌不过锦衣卫里这些男子。 她还没叫出声,就被其中一个反手绑上,轻而易举地带出了大门。 院儿里那些医女们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尤其是阿萝,一时间不知道是该羡慕还是该同情。 可她们 哪个都没有注意,就在众人乱哄哄一片看着柳砚清被带走时,门边上刚刚从太医院回来、拉着一个小车正准备进来的彩袖蓦地一闪身,重新消失在了巷口。 柳砚清带着怒气被扔上马车,直到双手叫人反绑着送回灵均堂,那张在尚药局时日思夜想的大床此刻却成了禁锢她的地方。 福安知道暗卫一走、她手上的绳子也就束缚不了她,索性便给人解开,好声好气儿地劝慰道: “主子也是为了姑娘好,您先歇一歇,有什么事等着主子傍晚回府,让他亲自跟您解释岂不更好? 您也知道奴才们向来是做不了主的,一会儿奴才让人送些吃食来,菀橙姑娘大概也快回来了,您就先安心歇着吧。” 他想着起码把自己该说的都说完,柳砚清不是个蛮不讲理的人,再有什么不满意,也是她和他家主子小夫妻两个的事儿,殃及不到他们做奴才的。 齐珩昱听福安气喘吁吁前来汇报,才算是松了口气,瞥见他一副难言的样子,不禁笑这柳砚清还真是叫众人招架不住。 可等到午后按捺不住先行回府之后,他看着空荡荡的灵均堂,一点儿也笑不出来了。 第72章 都是替代品 福安不忍心把人绑着,便只留了里屋的一个锁。 可柳砚清是什么人? 从小闯荡江湖的姑娘,一把锁能困得住她多久。 齐珩昱只觉得自己额边突突地跳,因为听说宫里已经有了旨意要将尚药局的医女都送出宫去照料病人,便也顾不上兴师问罪,转而亲自进宫去堵她。 柳砚清却并没有走远。 她知道自己如果走了,齐珩昱必定会前去追她。 所以在从齐府出去到齐珩昱回来这段时间当中,她一直都猫在齐府后园里的一座小楼上。 等齐珩昱前脚刚走,她便紧随其后,跟着他的车马回了宫中。 唯一的区别就是齐珩昱是从正门进的,她却绕了御花园的一处专供宫女太监出宫的小门,因随身带着过去太医院的腰牌,倒是没被什么人拦住。 齐珩昱几乎是气势汹汹地朝着尚药局走去。 她一个没有官职的侍医,要进太医院也进不去,那就只能是原路返回了尚药局。 可他才刚走到长巷处,便被迎面而来的赵蕊涵拦住了去路。 齐珩昱几近下意识地皱眉,原想绕开她,谁知赵蕊涵不知死活,竟跟着他走至一旁,直接张开双臂将人拦下: “珩昱哥 哥,上次一别,已近月余未见了。” 她的称呼依旧让齐珩昱觉得嫌恶。 尤其是上次一事之后,他对她的印象已经差到了极点,此刻便是连年少时的那一点情分都不曾再思虑,只冷冷地看过去: “你还有脸提上一次?本座放你回来,是不愿与你皇兄母后撕破脸皮,你合该夹着尾巴待在自己宫里,还来拦本座做什么?” “我知道你急着做什么去!” 赵蕊涵没有放他走的意思,反倒变本加厉,仰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唇角牵起一个诡异的弧度来,似乎是下定了决心死也要与他说这一番话似的。 “珩昱哥哥,你我相识快有十年了,那时我们不是很好吗?你会带着我去湖边、会为了我顶撞夫子,连宫里的人都说你比皇兄还要疼惜我。 当年你不愿娶我,我以为你只是顾及你我年纪尚小,可我现在回来了,你为什么还要继续推诿你,甚至还……” 还为了别的女人将她带去诏狱,那样羞辱她。 忆起当年种种,赵蕊涵的眼泪不自觉地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儿。 她想不明白,但又隐隐觉着自己已经懂了。 这世上凡是相识于微时的,都很难走到最后 。 齐珩昱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小心翼翼生活在宫中的太子伴读了。 他是锦衣亲军指挥使,是诏狱的主人,甚至是这永宁城真正的主人。 齐小太岁看不上她,那没关系,只要把他变回当时那个于微末处苟且求生的齐珩昱,一切就都解决了。 齐珩昱眼底透出一丝烦躁,并没有因她的回忆而显出一丁点儿温情来: “本座所爱之人,从来都不是你。长公主记忆里的那些小事,不过是一个微末臣子应该做的本分,即便是换了宫里任何一个太监,他们都会那样对你,难不成长公主是要将这宫中太监嫁个遍么?。” 那样轻蔑的语气,从她日思夜想的人口中说出来,他甚至为了与她撇清关系而不惜拿太监自比。 赵蕊涵不怒反笑,摇了摇头: “你胡说,你不过是放不下这名利、地位,不愿娶一个公主来让自己受制于赵氏! 我不信你从未爱过我,否则你所爱之人会是谁?那个来路不明的医女吗?珩昱哥哥,你就承认吧,她眉眼间与我有多相似,她是否只是你心中的一个极好拿捏的替代,你不清楚吗。” 齐珩昱微微一怔,着实没想到她心里是这样 的想法。 而随后,咂摸过她这一席话来之后,他脸上的轻蔑和嘲讽愈加肆无忌惮。 柳砚清极好拿捏吗?从来都不是。 可他就是愿意为了她而一退再退,已然并非为人替身。 但面对赵蕊涵的质问,他一心只想快些打发了她: “没错,她是替代,长公主以为你就不是了么?既然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本座不妨告诉你,我所爱之人,早就已经死了。 长公主与她眉眼间有几分相似,柳砚清却是连举手投足都是神似。既然所爱之人已经永远都不会回来了,那你说,这样的两个人之间,本座应该选择哪一个?” 话音落下,不光是刚才满脸自信的赵蕊涵愣在了原地,长巷的尽头,一个刚刚追上来、还欲隐藏的身影也同样呆愣愣地没了动作。 听到脚步声的齐珩昱心中莫名一紧,蓦地回头,瞧见柳砚清几度欲言又止的样子,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紧张。 他心中的确是有个忘不了的影子。 但若说是所爱之人,其实不过是黄口小儿时的匆匆一瞥,两人甚至连话都没有说过一句。 当年大离还未灭亡,他还叫祁珩,是离国皇子程晏清的伴读。 因 为年纪幼小却聪慧无比,又是神医祁孝之子,深得帝后喜爱,后来几乎日日住在皇后宫里。 他清楚地记得那天是六月十五,皇后宫中要上香摆供,他便回了家,第二日晨起再去时,没在程晏清卧房里瞧见他的影子,却意外地撞见一个小姑娘正在换衣裳。 奶娘慌慌张张将他请出去,那一日他满腹狐疑,但再去寻时,那小姑娘却好像压根儿就没有存在过似的。 后来齐珩昱问过程晏清,得到的答案是,那姑娘是他的双生妹妹,从小被母后暗中抚养,从未见过生人。 那时的皇宫里,人人都视双生子为邪异之象,尤其是中宫嫡出的孩子里,若是有双生,必得溺死其中之一。 程晏清央求他不要把这个秘密说出去,不要让他的母后失去女儿。 齐珩昱便答应下来,为了保住那小姑娘的命 ,自此再也没提过她,却也同样再没见过。 后来赵氏入城,一场大火烧死了宫中所有的人,包括帝后和那位小公主。 他父亲冒死救出唯一的小皇子,又将他推出去顶替。 其实若不是赵蕊涵今天提起,他还真没想起来,自己与赵氏的仇恨里,还有这么一笔。 第73章 你眼中是我还是她 可眼下更为紧要的,是柳砚清刚刚在背后已经把他那一番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看着人的眼神从难以置信慢慢变为明了、苦笑,齐珩昱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正从自己心里缓缓抽离。 他在她转身离开之前迈步追了过去,毫不犹豫地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用的力气极大,好像生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 柳砚清也同样心乱如麻,连手腕上的痛感都好似察觉不到。 她只顾着奋力挣扎,别开脸去不看他、掩饰着自己马上就要落下的眼泪。 如果他心里那个人是赵蕊涵,甚至说,如果他一开始是将她当作赵蕊涵的替身,那她现在也不至于会这样难过。 毕竟这些日子相处下来,眼看着齐珩昱对赵蕊涵的态度,柳砚清已经完全不在意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了。 哪怕他过去喜爱的是赵蕊涵,她也有信心能把他握在掌心。 可他说他爱的人早就已经死了。 连年少相识的赵蕊涵都是个替代品。 而自己不过是比赵蕊涵更为神似的替身。 这样一个值得齐珩昱年复一年不断寻找替身才能聊以慰藉的人,这样一个早早就已经长眠于地下的人,柳砚 清没有那个自信,也不知道自己该拿什么去跟她想比。 她甚至不愿意再多问齐珩昱一句,生怕把刚才那一番话再听一遍,也许她会忍不住爆发。 “清儿,你跟我回去。” 齐珩昱依旧死死抓住她的手腕,暗哑微怒的声音似乎在竭力隐忍着什么,又因她别开脸的强烈抵触而觉得心里突然泛起了细密的疼。 柳砚清冷笑一声,对他故意向自己传达出来的怒意嗤之以鼻。 她从来都不怕他,现在更是连爱意都被他几句话踩在了脚下,还在乎他发不发怒做什么。 喉头微动、清了清干涩的嗓子之后,柳砚清转过头面对着他。 两人就这样以奇怪的姿势牵着对方、站在长巷的青石路上,一如当日初见时的模样。 只不过这一次在心里默然盘算、存了几分战战兢兢的竟是齐珩昱。 半晌,他听到了她不带任何感情一般的反问: “回去做什么?回去听齐大人是如何与别人生离死别、又是如何对着我的脸日日夜夜思念另一个姑娘的么?” 活人尚且能赌一赌他的爱,但他心里那是个死人,她拿什么与死人争抢? 怪不得,呵,怪不得她写了 那么多的字,他半句都没有回过。 反而是瘟疫乍现,他才急着将她唤回。 不是担忧她的安危,而是怕她也从此消失吧。 “你跟我回府,我会和你解释清楚。清儿,我只是怕你在宫里会有危险,更怕你去那染了瘟疫的地方有什么不测。” 齐珩昱反手将人握得更紧。 他还是存有一丝理智的,当然不会就这么当着本朝长公主的面儿、在皇宫长巷里深情款款地回忆前朝内宫的事儿。 柳砚清却依旧想要挣脱,看向他的眼神是从来没有过的凉薄: “我不会再跟大人回府的,大人是不是为了我,你自己心里明白吧。 你要是真的对我有半分情意,就不会把我一个人扔到那种末等医女勾心斗角的地方,让我受别人栽赃的委屈、对我的书信视而不见。 你只是害怕我死而已,怕我死了,你就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找到像我这样神似你心上人的替代品了吧?” 亏她情真意切,还以为他是真的在担忧自己的处境,甚至曾一度想过这段关系难以光明正大是因为她的缘故。 到头来人家只不过还是怕府里豢养的一只鸟儿死了、再找不到成色这么 好的罢了。 齐珩昱猛然一滞,正要开口问她说的是什么书信,却被缓步走上前来的赵蕊涵打断了。 “好一出郎情妾意的大戏,柳姑娘,看来你也已经看清楚面前这个人的秉性了吧? 也难怪,人人都以为自己是他心中的例外,我还曾与人辩驳,说我的珩昱哥哥是外冷内热。其实别人口中的他,才一直都是真正的他。” 无情无义,生杀予夺。 齐珩昱身上的血是凉的,只不过耽于情爱的女子,总是看不穿。 赵蕊涵默默执起柳砚清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歪头瞧了半晌,心道这姑娘与自己也算是同病相怜,来日不如就请皇兄给她留一座薄棺、好生安葬了吧。 至于齐珩昱,该她得到的,她半点儿都不会放手。 柳砚清却不曾因为赵蕊涵的三言两语而对她生出什么好感来。 能干出给人下药的低贱勾当来,只能说明她原本就不是什么值得同情和原谅的人。 她用力甩开赵蕊涵的手,迅速拔下自己头上的簪子,抬眼给齐珩昱下了最后通牒: “大人这样紧张,无非就是怕我死吧?那假如我现在就把自己 结果在这长巷里,你是不是 就能放我自由了?” 齐珩昱那种关在牢笼里供人赏玩的情爱她要不起,她生来就是为了报仇,原本就不会对什么人的爱意动心。 柳砚清将簪子缓缓挪到自己的颈窝,素银尖利的头部几乎就要扎进她白皙的皮肤里,她却没有丝毫感觉似的继续移动着。 她用这样拙劣的借口安慰着自己,以期用“报仇”二字来麻痹自己,遮掩心中的痛楚。 眼看着她就要把那簪子往自个儿跳动着的脉搏中扎去,齐珩昱神色陡然一紧,片刻的纠结后很快松开了自己的手,伸过去把簪子夺了下来。 柳砚清看着他手上的那枚簪子,心中五味杂陈,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样的情绪去解释刚才这一幕。 她已经看不穿了,他的紧张和担忧,到底是为她,还是为那个从她的眉眼中能看出几分存在的亡人。 不过那都不重要了。 赵蕊涵趁机说出了那句:“柳姑娘还是宫里的人,跟我回尚药局预备出宫救治瘟疫吧。” 柳砚清竟是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般,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连头也没回就跟着她朝长巷那头走去,留下齐珩昱一个人紧握着簪子怔在原地。 第74章 一厢情愿 “主子,柳姑娘她……” 福安原奉命在前头的角楼处候着,方才听见这边动静不对,便赶忙小跑着过来。 只是当他站定的时候,柳砚清已经离开,空荡荡的长巷里只剩下了齐珩昱一个人。 他猜测是二位又因回不回府的事儿闹了不愉快,于是赶紧表示自己可以带人去直接把她追回来。 这一是为将功折罪,二是因齐珩昱的脸色实在难看。 但那种难看又不是平日里他要发怒或不悦时的冷漠,而是福安从未见过的,带着纠结的……痛心? 他等了半晌,齐珩昱没有回应。 福安便自作主张转身要去唤人将柳砚清追回,紧接着却被身后的人喝止了。 齐珩昱捏着那根没有任何雕饰的素银簪子,可掌心又仿佛被硌得生疼,迈步的腿也不知为什么变得僵硬了起来,浑身上下都因心脏处紧紧纠着的痛意而倍感不适。 “主子!” 福安眼疾手快将人扶住,稳了许久,平日里从未如此虚弱过的齐珩昱才慢慢开口: “找人护着她,别 让她染了疫病,更别让旁人有可乘之机去害她,尤其看紧了华亭长公主。” 言下之意,依旧是他作出了妥协,不再强求柳砚清回府暂 避瘟疫。 不知其中缘由的福安眉心微微皱起,心下觉着柳砚清这次做得着实是过分了些。 天灾人祸不可估量,齐珩昱不过是让她暂时回去住一段时日,往后若想做那个医官,岂不有的是机会? 她却非要急于一时,也不知道说了什么把人伤成这样。 福安一直都知道齐珩昱有心口疼的毛病,但他进了齐府以来,也无非就是见他发作过一两次,而且并没有什么大碍。 而今天这样的情况,恐怕不是单纯的旧疾发作,而是急火攻心。 可饶是他再不满,也到底只是个奴才。 他没法儿跟齐珩昱去说柳砚清的不是,更清楚地知道眼下的情况最是不适合提她。 将人送回齐府后,福安去逢春楼拿药。 再进门时,只见窗外暮色四合,齐珩昱仍以回来时的那个姿势坐在案前,任由一抹金红的夕阳照耀在脸上,一言不发地静静闭着眼睛。 他轻唤了一声“主子”,将手里的药碗放在案几上。 齐珩昱缓缓睁开眼睛,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福安,你从前可曾见我与谁解释过什么话么?” 福安微微一怔。 “解释”二字,从来都是齐珩昱一声令下,旁人去做。 能让齐小太岁开口解释什么东西的,怕是还没生出来。 他斟酌片刻,轻声道: “主子做事从来都有主子的道理,无须向任何人解释任何话。” 齐珩昱闻言突兀地笑了起来,而后再也没说别的,端起那碗苦得要命的汤药来一饮而尽。 是啊,他做事从来都不需要解释任何东西。 从前他也不是没想过娶妻成家的事。 只是以前觉着,这世上应该还没有敢拒绝他齐珩昱的人,他要想娶谁为妻,那女子必定就得入他的齐府来。 可没想到,那个人不仅敢拒绝他,还敢威胁他。 而他这个从不与人解释半句废话的小太岁,瞧着她离开的第一反应,竟是一定要找个机会把话说明白、让她回到自己身边来。 而神情恍惚地跟着赵蕊涵回了尚药局的柳砚清没有去理会一路上那些医女们怪异的目光。 只是在进了卧房的门之后,浅浅同门口坐着的阿萝打了个招呼。 阿萝正要开口问她什么,一直没做声的彩袖却异常热情地迎了上来: “柳姑娘回来了?她们都说你被齐大人接回去了,我还不知道是该替你高兴还是该替我自个儿失落呢。明天出宫,咱们两个原本是被分 到一组、去给病人熬药的。 你要是走了,这尚药局人手不够,可就只有我一个人看着那么些药炉子了。” 柳砚清长长舒了一口气,强打起精神来,也不知故意放大的声音是说给众人听的还是说给彩袖一个人听的: “你往后叫我砚清就好了,我再不是哪家府上的姑娘,也不会再回去做医官女官了。靠旁人的日子不好过,从今以后,我就跟大伙儿一样,只为在宫中谋条生路。” 此话一出,即便是从前跟着阿萝一道儿看不上她的那些医女们都不免唏嘘一片。 可彩袖却像是早就已经预料到了她今儿的反应似的,一点儿也没有奇怪她何出此言,更没有过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反倒很是自然地挽过了她的手: “好,砚清姐姐,打今儿起咱们就安安心心地待着,好好儿做自己分内的事,说不准姑姑一高兴,就回禀了主子,放姐姐到二十五岁跟那些普通宫女一样出宫呢。” 柳砚清苦笑着点了点头。 出宫么?她倒是没想过。 只不过在她二十五岁之前,这宫里的主人就该更名换姓了。 她给过齐珩昱做君的机会,甚至想过他为君、她为后,两人睥睨永宁城 ,同心白首、一生不离。 可现在看来这些全都是她自己一厢情愿的笑话,那就别怪她心狠,让他一辈子都只能对自己俯首称臣。 翌日晌午,医女们出宫的事情安顿妥当,即刻便要启程。 令柳砚清意外的是,她和彩袖那药棚开设的地方竟是城郊离北雁山不远的地方。 芷青给出的解释是药棚人来人往又不通风,要设在人烟稀少的开阔地方,才能让病人隔开,免得她们也在人群中沾染了疫病。 殊不知这是赵蕊涵先前特意交代芷青背下来的话,所谓人烟稀少,不过是便于她找机会向柳砚清下手而已。 柳砚清对芷青说的这话倒是说不上深信不疑,可也没再细究。 反倒是这个地方给了她许多的方便。 药棚刚刚搭起来的时候,周围还没有什么病人前来,她思索了半晌,见芷青等人也并没有朝她们这边看过来,便悄悄拉了拉彩袖的衣裳: “彩袖,我父母的坟就在这附近,我自清明来过一趟后就再没上过香。 往后在宫里的日子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上双亲一面,所以想着借此机会祭拜一番。 你帮帮我,若是姑姑问起来,只说我去方便,很快就回来。” 第75章 看着你成家 彩袖对她的话倒是没有什么怀疑,几乎一刻都没有犹豫就点了头: “姐姐去吧,芷青姑姑忙得很,不会来咱们这儿。眼下病人不多,我一个人就能料理得来。” 隔着防疫的面纱,她看向柳砚清的眼睛,只觉得那样清澈纯真。 只可惜,这样的一双眼睛过不了多久就要永远闭上了。 给父母上坟祭拜么? 呵,也对,以后是没什么机会来上香了。 因为很快,她也要去见她的父母了。 一家人长眠于地下,有什么话倒是可以留在那时慢慢说。 而她也很快就会因为帮助长公主除掉了柳砚清这个祸患而重回太医院。 医女、医官,甚至取代柳砚清曾经的位置,做到掌药,都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人内心的贪欲如同野草,一旦埋下种子就会无休无止地疯长。 当理智被这些野草所掩埋,那残存的良心也将不复存在。 在彩袖这样的人心里,无论柳砚清是否与她有过什么实质性的过节都不重要了。 她把柳砚清当作是她一路晋升的绊脚石,只要自个儿内心的逻辑说通了,她才不会管旁人的生死。 柳砚清心里装着事儿,并没有闲心去在 乎彩袖的表情是否不对劲,更无心分辨眼前的人是真心还是假意。 她戴上面纱,想了想,从自己手上褪下来一只掐丝的金镯子,换到了彩袖的手上。 虽说不很贵重,但好歹是个心意,让人知道她是诚心请她帮忙的。 再者对宫里的一个小小医女来说,这金镯子就已经能抵她们不少俸禄了。 彩袖也没推辞,只觉得手上这一只镯子似乎还不够,浅浅朝她笑了笑,面儿上却还伪善地催促她快些去吧。 山顶的桃林深处,孤寂安静的氛围与底下人心惶惶的场面和众人哭号抢药的声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若搁在以前,柳砚清还会觉着这样的气氛太过阴森和压抑。 可现在瞧见这一番清净,她心里涌上一股子前所未有的安稳来。 匆匆进门叫了一声“义父”,瞧见祁孝坐在窗前翻阅着医书时,柳砚清彻底地放下了自己连日来悬着的那颗心。 她这几次总是不给封书信就悄么声儿地回来,仿佛根本就不在意自己的安危、不怕被人瞧见似的。 所以祁孝见她,下意识地就要数落几句。 “你这丫头,我听说外头疫病严重得很,你又偷偷跑来 。就算不怕赵氏那些人发现了你的真实身份,也该注意注意身体。那瘟疫可不是看你年纪小就绕着你走的!” “义父,您以前可潇洒着呢,怎么老了老了变得婆婆妈妈的,跟……” 跟齐珩昱似的。 险些说漏了嘴。 柳砚清伸过去替祁孝按揉肩膀的手随着自己的话生生顿住,尴尬地拐了个弯儿将最后的字吞了下去,又因自己这样下意识的反应而觉得可笑可悲。 可祁孝还是注意到了她情绪的变化。 带着探寻的目光落到她的身上,柳砚清微微转开眼眸,笑着掩饰过去: “您不是没下过山吗,怎么消息这么灵通,连底下疫病横行都知道了? 我也是担心您,生怕灾民病人跑到山上来谋生,意外闯进您这儿就不好了。” 祁孝嗤笑一声,摆了摆手故作深沉道: “那你可是小看你义父了,这桃林十多年来从未被什么人发现过,从来都只有我消息灵通,还没有旁人能找得到我。” 他今天的精神头似乎很好,说到“消息灵通”四个字的时候,好像想起了什么,特意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向她。 柳砚清被他看得摸不着头脑。 这样 的眼神,她小时候倒是常见。 无非是因为她偷懒不愿意背方子,谎称自己已经抄写过好多遍了,义父才会用这种几乎要把她看穿的眼神来瞧她,逼着她自己承认自己说了谎才算数。 所以两人目光相接的一刹那,柳砚清就条件反射一般别过脸。 这个动作彻底印证了祁孝内心的猜疑,于是他便故意板起脸来,像她小时候那样吓唬她: “清儿,义父有句话问你,不管你说不说实话,义父都能知道,所以你小心着点儿,从实说。” 听着祁孝因为近来常常服药而几近沙哑的嗓音,柳砚清笑着笑着,眼泪就差点儿流出来。 她的义父还是她的义父,这招儿用了不知道多少年,早就唬不住她了。 可她宁愿自己还是那个能被义父一两句话吓唬得连出门偷偷摘了几朵花儿都交代了的小姑娘,也不想看到义父如今老态龙钟、病容憔悴的模样。 见她半晌不说话,祁孝轻咳了几声,似乎对自己这用了十多年的招数很是满意: “义父消息灵通你是知道的,所以山下人人都说宫里的掌药女官要嫁给锦衣亲军指挥使的事儿,也是真的了?” 他自 然知道人们口中说的那个掌药女官是柳砚清。 但那锦衣亲军指挥使,他没听清名字,却知道坊间的种种传闻中,此人暴虐凶残,别说女子,就连男人都畏惧近他的身。 祁孝是期待自己有生之年能看到柳砚清成家的。 尤其是在劝她放下仇恨之后,他更是日夜盼着她哪天进门,将未来的夫君带给他这个义父瞧一瞧。 可倘若他的清儿真的跟了这么一个口碑极差的人,焉知他就不会对她凶残? 那往后的日子可不比在北雁山上与他父女两个相依为命要好过多少。 柳砚清愣在窗边,半晌才抱臂笑道: “义父这是从哪儿听来的笑话?我不过是在那位大人府上住过几个月,韬光养晦、借个东风而已。这民间众人可真是茶余饭后没了什么新鲜的谈资,竟将我们俩传成这样儿。” 见人狐疑地看着她,仍旧不信似的,柳砚清强压下心里的酸楚,又搬出了往日搪塞祁孝的番说辞来: “我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快些取了那狗皇帝的性命,等天下太平了,就将义父接下山,咱们享天伦之乐。 到时候离国光复,义父还愁清儿找不着好的夫婿么?” 第76章 被土匪掳走 如果是从前,哪怕一天之前,柳砚清心里都是愿意带齐珩昱来见见义父的。 可一夜之间物是人非,她所以为的两情相悦灰飞烟灭,哪里还能再说出来让义父替她担忧呢。 可祁孝一听她这样的话,就免不了又急起来: “义父没有几天好活的了,你一个姑娘家,独自一人要想做成那样的事,可知需要多大的工夫?那又岂是你上下嘴唇一碰、三天两天就能急于求成的!” 倘若自己现在仍是叱咤风云的神医,身体也依旧康健,随随便便下山一味毒药就取了将军老臣的命。 那祁孝不介意柳砚清有这样的雄心壮志,甚至还会支持她尽快复国。 毕竟当年把她当作离国唯一的皇子救下,他心里就是存了这样的念想的。 但今时不同往日,且不说柳砚清是女儿身,就算她能以女儿之身扛起复国重任,他也没有那个心力再护在她身前了。 既然如此,不如只求她成家立业安稳度日,哪怕只做个小小的大夫、悬壶济世平平安安就好。 柳砚清红着眼望过去,竭力压着几乎哽咽的嗓音: “我父皇母后当年瞒着满朝文武拿我当皇子抚养,为的就是暂且堵住悠悠众口,来日告 诉所有人我不比男儿差,名正言顺继承大统。 虽然当年救下我后,我的女儿身让义父失望,落到如今境况,但女儿家又何妨? 我也等不了多少工夫,我想让义父亲眼瞧见离国的太平盛世重归永宁城,看着清儿做大离的女帝!” 她忘不了的还有义父那个替她而死的孩子。 柳砚清自觉这辈子已经欠祁孝够多的了,看着他一天天老去,自己却不能完成他唯一的心愿,不光祁孝会抱憾而去,连她自己都会郁结一生。 光复大离,是祁孝的愿望,更是柳砚清与自己和解、从此轻松活下去的唯一道路。 这一切本不该由她来背负,但她生作大离程氏的女儿,就必定要把这些扛起来,才不会因一辈子都顶着别人的姓名而愧对祖宗、愧对这些舍命救过她的人。 自她下山入宫、到后来知道祁孝的身体状况之后,父女俩每每见面都要因此闹得争执一番。 但柳砚清争不过祁孝,祁孝也难拗得过她。 两人都为对方着想,到最后不过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当然,祁孝嘴皮子磨破,也改变不了柳砚清内心已然决定的事情。 此次出宫就是最好的机会。 既然赵陵澈安排了医女 们料理病患,那倘若疫病流传到了皇宫里去,死一个皇帝又有什么奇怪的。 眼下后宫里唯一的孩子就是尚在幼年的小皇子,届时无论他是否能活着继承帝位,都不甚重要。 重要的是只要赵陵澈死了,朝中大乱之时,那把龙椅就是好拿捏的。 殊不知他们二人竟是处心积虑地要将对方置于死地。 柳砚清从桃林出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约莫半个多时辰,沿着那条熟悉的小路走下去,快到山脚下的药棚时,她忽然觉着周身有一股凌冽的寒气。 不像是刮风下雨时的那种气候的寒凉,而是习武之人身上与生俱来的气息。 她敏锐地注意着周围的一草一木。 柳砚清最初以为又是齐珩昱的人在跟着自己,但很快就因那种陌生的气息而否定了自己的直觉。 从前在齐府时,她身边也是总跟着几个暗卫的。 她对那些人行走的路数无比熟悉,绝不是现在这种感觉。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柳砚清心中登时警铃大作。 路过一处树荫掩映下的溪流时,她忽然一闪身,加快了脚步,凭着记忆找到了通往山下的另一条小道。 身后窸窸窣窣,仿佛是什么人在为跟丢了她而感到懊恼 。 柳砚清躲在小道旁的矮山包一侧,这才敢回头去看。 现在虽是白天,可山中到底阴暗些,只能瞧见两个一前一后匆匆忙忙找寻什么的黑影儿。 仅仅是这样就足以印证她心中的猜测。 但不是齐珩昱,还会有谁这样派人紧跟着她? 柳砚清眸中闪过一丝晦暗,除非是赵陵澈已经知道了自己对他的图谋,所以才想借此机会除掉她。 可赵陵澈的身子一直是由她调理,忍枯藤在暗中作用,那些太医对她的方子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办法,更别说一个外行。如何能瞧出来她的目的。 从他的角度来看,自己应该是唯一一个可以让他康健的人。 这些事情越是想,就越是如同一团乱麻一样缠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但就这么僵持着也不是个办法,就在柳砚清准备从小道摸下山时,忽然觉得后颈一凉。 她倏地回头,还没看清抵在自己脖颈上的是匕首还是利剑,就闻到一阵随风吹过来的迷香,不及反应,已斜斜倒了下去。 再醒来时,柳砚清只觉天旋地转,愣了半晌才看清楚自己所在的地方,像是个黑黢黢只点着几盏灯的山洞。 她坐起来,费力地咽了咽口水,瞧了瞧 四周,这才将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一面旌旗上。 飞龙寨。 柳砚清按下砰砰直跳的心,此刻却觉得是时候该舒一口气了。 掳走自己的不是赵陵澈的人,而是北雁山上最为着名的一窝土匪。 虽说被皇帝除掉和被土匪掳走都不是什么好事儿,但眼下的境况,竟还是在土匪窝里更安全些。 她自嘲地勾唇笑笑,正转过头去继续打量这个山洞,忽见一个披着虎皮的男人大步走进来。 两人目光相接,对方也明显愣了愣。 但随即,那人的脸上就露出了几分笑意,直直向她走来: “那帮小子说掳了个宫里的姑娘来,身上没有丁点儿细软,我还当他们做了赔本的买卖呢。不过这模样……看来我今儿还真没亏。 小娘子,叫什么名儿啊?” 听着这轻佻的语气,柳砚清不由得皱了皱眉,往后挪了几分。 她出来时是随着其他的医女们一块儿换上了绣有内宫纹样的衣裳。 再加上宫里来了一帮女子,这些土匪应当也有所耳闻,所以才会趁机出手,想要从落单的女子身上捞上一笔的。 眼看着男人的脸越逼越近,柳砚清慌忙直起身子,把自己刚才枕着的枕头横在了两人中间。 第77章 柳姑娘不见了 “好汉,我姓柳名砚清,原是宫里的掌药女官,犯了错才被贬黜下来的,手头也有点积攒。你且先放我回去,我不日定派人来送金银。” 要说柳砚清也是见过大.大小小场面的人,就算是人人畏惧的齐小太岁,她也没害怕过。 可真正与土匪面对面大眼瞪小眼,这还是头一遭。 因着刚才已经看到过了赵陵澈的人在找她,那宫里必定是回不去的。 不过看着男人那样子,她总不能真的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等着他把自己当成压寨夫人扣留在这山寨里吧? “柳姑娘。”男人嗤笑着,却也稍稍离她远了些,仍以一种顽笑的神情盯着她道,“你知不知道我们是土匪,你现在是在跟土匪讲条件么?” 后头跟着进来的一众差不多打扮的人似乎是他手下的小弟,见老大笑了,一时间便也跟着哄笑起来: “姑娘!我们大哥看上你了,你舒舒服服在这儿做咱们的大嫂,不比进宫去伺候那狗皇帝强?” 在这山头上住了这么久,形形色色的人打劫了不少,他们也还真是头一遭遇上敢跟土匪讲条件的人。 可见着大哥的心情似乎不错,他们便也 没把柳砚清的话放在心上,反倒主动开口调笑起来。 “你要认为是条件也成,总归是你自个儿想想这买卖合不合算。” 柳砚清稳了稳自己的心神,嘴唇几乎干裂,简陋的床榻旁有一碗水,但她现在却有些犹疑地不敢去拿。 她只继续沉声说下去,是说给面前的人听,也是说给后头进来那些挂着并不友好的笑容的山贼听。 “眼看着城中瘟疫肆虐,谁都想待在家里不出门、生怕染上了疫病。这种年头,好汉们的买卖怕是也不好做。 但话又说回来,这种年月,谁人不想身边多攒些金银? 甭说是乱世,就算当下河清海晏,诸位好汉将一个女子留在山寨里说到底也是没什么用的,好看的姑娘哪儿不好找啊?还是银子更实在些吧。” 对面的男人在听到她这话之后很显然的有些动摇了,犹豫了半晌,旋即眼神凌厉地扫在她身上: “我凭什么相信你?” 她身上虽穿着绣有内宫纹样的衣裳,但怎么瞧都是个俸禄不高的小宫女。 他早就吩咐了挑那种衣饰华丽的下手。 若不是底下的人不懂事,瞧见了落单的姑娘就想绑,柳砚清也不至于被 关在这儿。 可既然绑来了,有道是贼不走空,他总不能人财两失吧? 柳砚清想了片刻,心中浮上一计。 来都来了,不如借个东风,也好瞧一瞧想要自己命的究竟是不是赵陵澈的人。 她舔舔嘴唇,清了清嗓子,直视着对面那男人的眼睛,眸色又恢复了往日的沉静: “这位大哥,我曾经在宫里做掌药时,于皇帝面前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你不如向山下放出话去,就说太医院掌药柳砚清在你们飞龙寨的手上。 到时候只要一瞧宫里或是底下那些医女们有什么反应,不就能验证我说的话是真是假了么?” 而且……齐珩昱手眼通天,也许很快就会发现她不见了,到时候一定会着人去寻。 毕竟他那么怕她死,自个儿还没看够呢,怎会放任她这张脸消失在别人的手里。 她的眼眸中有一瞬间的落寞,但很快又打起了精神。 如果齐珩昱和赵陵澈的两拨人在中途相遇,必定又是个你死我活。 但她断定赵陵澈养的那帮废物敌不过锦衣亲军。 现在的柳砚清没有那么多闲心去纠结儿女情长,她平安下山之日,就是赵陵澈殒命之时。 土匪窝里 认认真真开了个会,最终决定听取了她的法子,今夜就放下消息去,说他们掳走了宫中的掌药女官。 左右这世道也是把人逼上梁山的坏,死马当活马医,万一还真的捞着了些金银细软呢。 再不济,还有这么个小美人儿留在山上,算一算倒也不亏。 这边的一帮山贼土匪做着春秋大梦,那边齐府已然是阴沉沉的没有人敢说话。 齐珩昱的神色不虞,紧紧握着书桌上的一只紫砂壶,下一刻,那壶便成了满桌的碎片。 福安躬身立在一旁。 没人敢说话的时候,终究还是他战战兢兢能插上一嘴: “主子,尚药局那边说柳姑娘是去给爹娘上坟,后来就再没回去过。奴才已经着人去找了,但途中还发现了一队人马,瞧着像是当日害您入狱的那些个黑衣人,镇抚司的人已经把他们带回去了。” 齐珩昱凉凉抬眼,几乎咬碎了牙一般质问他: “皇帝身边的那一群废物吗?本座不是早就说过,要将他们斩草除根,不能再留一丁点儿祸患。” 他不能确定是不是赵陵澈的人把柳砚清带走的,但黑衣人依旧存在,也是他所无法接受的失误。 福安闻 言跪地,叩首道: “回主子的话,当时的所有黑衣人都带回了诏狱的。但那些人嘴紧得很,凡是被提出去问话的,不出半日就都自戕在了狱中。 所以当日说是已经杀了所有的黑衣人,但也不过是锦衣亲军根据线索自行铲除,是否斩草除根,倒也不得而知。 再者现在掳走柳姑娘的是不是他们,还没有定论,得等等看还能不能问出什么来。” 这话倒是拐弯抹角地提醒了齐珩昱。 眼下当务之急是找到柳砚清,至于锦衣卫的失职和皇帝豢养黑衣人的事儿,秋后再算账也是可以的。 说到底柳砚清今日消失,主要的责任应当在他。 齐珩昱没说话,算作默认。 只是看了一眼窗外的夜色,心中又头一次有了后悔的感觉。 如果他当时小心些、看看她在不在周围,是不是就不会口不择言说出那些搪塞赵蕊涵的话来,被她听了去。 如果没有这档子事儿,她现在应该已经被带回齐府来,再别扭也只是闹闹脾气,而不会心灰意冷拿自尽来威胁他放她走。 他正默然想着,忽听才从外头回来的菀橙不顾门口的暗卫阻拦,一面往进冲一面急切地唤他。 第78章 放火烧山 “大人,大人!” 菀橙气喘吁吁,却全然没有了往日见到他的那种怯懦表情,一心只想着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出来。 “有姑娘的消息了,宫门口被人贴上了一张字条,说咱们姑娘被掳到了北雁山上的飞龙寨里,让太医院拿东西去赎。因着宫里都知道奴婢是姑娘身边的人,便先知会了奴婢。 那字条上说,若不去赎人,他们就要……就要把姑娘扣下做什么压寨夫人。大人您快想想办法吧!” 齐珩昱眉头紧蹙,抬手将追进来要拦菀橙的暗卫撵了出去,眸中闪过一抹冷酷的杀意。 压寨夫人? 那帮山贼掳人之前都不打听打听这永宁城里到底是谁当家做主吗。 飞龙寨在那北雁山上已经扎根十数年了,第一代寨主耿飞龙是因改朝换代被逼上梁山的,做的无非是劫富济贫之类的行当。 也正因如此,齐珩昱掌权之后并没有着手处理他们,只要他们不危害百姓性命,他便也从未过问。 而如今当家的是耿飞龙的儿子耿燕州,年岁似乎与齐珩昱差不多大,但野心却比他老子还要足,似乎已经不满足于偷鸡摸狗。 从前他睁一只眼闭一 只眼,也算是给那些没法子的人一条生路,谁知他们这次不光偷鸡摸狗,竟还将主意打到他的女人身上来了。 “福安,送菀橙回灵均堂。一会儿带上十几个精兵,咱们北雁山上走一趟,剩下的人都在镇抚司待命,本座一刻不回,他们一刻不许出门。” 齐珩昱的语气是令人心惊的平静。 对付那帮小毛贼,十几人足够。 余下的就都留着给悬日宫里那位吧,既然要处理,那就跟所有对她心怀不轨的男人都挨个儿算回账。 与此同时,悬日宫里,赵陵澈和赵蕊涵神色各异,瞧着跪地瑟瑟发抖的彩袖,皆是满目不悦。 “长……长公主,奴婢是想着,她既然要去给父母上坟,那就必是在荒郊野岭,不是好动手些嘛。” “蠢货!” 赵蕊涵没接茬儿,倒是赵陵澈先没沉住气,抓起案几上的一个香炉就扔了过去。 彩袖不敢闪躲,只能将头埋得更低,任那玉石制的香炉擦过额角,泛起一片殷红。 “朕安排的好好儿的,你只要将她拖在药棚里,如今便已经能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引齐珩昱来寻。现在呢?谁让你自作聪明的!” “皇兄。” 赵蕊涵终是看不过眼,瞥了瞥彩袖,开口打断赵陵澈的话。 “现在事情已经这样了,咱们也没有那么多的人去搜寻一个不值钱的丫头。不过既然说她在飞龙寨手里,那就一定是没有离开北雁山的。 咱们已经知道了她的所在,齐珩昱必定比你我还要清楚。所以现在应该做的就是赶在他之前,让柳砚清彻底灰飞烟灭。” 赵陵澈凝眉思索了半晌。 这样的话无异于是将所有的事情都过了明面儿,相当于光明正大地向齐珩昱宣战。 可事已至此,如果不动手,等着齐珩昱把人找回来,何止是前功尽弃。 柳砚清活着,反而可能会给齐珩昱添一道助力。 如此种种权衡过后,赵陵澈终于缓缓转头,看向一直等他开口的妹妹: “那就传令下去,北雁山上土匪不止、满城流窜,现下又逢城中大疫,朕为百姓思虑再三,决意放火烧山。” 以讨贼之名放火烧山,不留活口。 一个区区医女如果被误伤,且不说有没有人发现,就算是她的尸身摆在了众人面前,此事同大局孰重孰轻? 如果齐珩昱以此为借口来找他的麻烦, 那就是不尊主上、目无大局。 赵蕊涵脸上虽然还有些许犹疑,但这显然是现在唯一的破局办法。 于是她也再没提出什么别的好法子来,只默然领命而去,顺带将彩袖从地上带起来,将赵陵澈写成的圣旨一并交代给了她。 彩袖先前就是用跟着长公主为陛下送药的借口进了悬日宫的,这会儿跟着她出来,也没有人觉得奇怪。 只是出宫时为了避开齐珩昱在宫中的眼线,她特意绕了后门。 幸而门外早有黑衣人接应,她也算是顺利地将圣旨带了出去,以期将功折罪。 北雁山上,飞龙寨里的众人丝毫没有意识到大难将至。 山寨中反而灯火通明,若不是因为寨子里都是些男人,恐怕还要歌舞升平。 柳砚清窝在角落里望着一簇簇篝火,心绪难平。 今天跟她说话的那个男人——飞龙寨的大当家耿燕州正四仰八叉地靠在被虎皮包了的座椅上,以一种戏谑的目光直直盯着她。 想必消息已经放出去了,可到现在为止,无论是宫里还是齐府都没有任何音信传来。 “小娘子,我说你要不就从了我?这山寨里什么没有,做我耿燕州的 女人,自在、快活,怎么不比那宫门里强。” 耿燕州给自己斟满了面前的酒碗,一面说着一面一饮而尽,玩世不恭的双眸微微转动,眼神却始终都准确地落在柳砚清的身上。 柳砚清没有理会他的顽笑,却从那种游戏人间的眼神中看出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她想起了第一次进到齐府的时候,第一次跟齐珩昱面对面独处,他也是用这种嘲弄而随意的目光看着她。 只不过那时说着“你从了我”这类话的竟是她。 而齐珩昱呢,自始至终都是一副清冷的样子,从来不为所动。 柳砚清看着这些日日在刀尖儿上舔血的土匪,心中忽然蔓起一层异样的感觉来。 如果现在这样调笑着望她的是齐珩昱,那她一定会毫不畏惧地站起来回敬他,甚至会把玩笑开得比他还过分。 也许这就是心中是否喜爱的区别吧。 那齐珩昱当初的不为所动,是不是恰恰也验证了,他对她从来就没有过所谓的倾心。 人闲下来的时候就会胡思乱想,柳砚清自嘲地笑了笑,松开圈在自己膝盖上的胳膊,费力地从地上站起,径直走向耿燕州,端起了桌上的一碗酒。 第79章 山火蔓延 底下众人见状,还以为这漂亮的小娘子是真的开了窍,便立马吹了声口哨开始起哄。 壮年男子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在山林间,柳砚清低头看了看碗里清冽的酒液,换上一副毫无防备的笑意: “耿大哥,我若是寻常女子,当然愿意嫁与你为妻、从此在这飞龙寨里过吃穿不愁的日子。” 耿燕州闻言喜上眉梢,正要说什么,却被她再次出言打断。 “可我不是。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山中落单吗?山里有我父母的坟墓,他们死在先皇的手里,我必须回宫去,让他们父债子偿。 诸位与我都是身不由己的苦命人,若是但凡有一丁点儿的法子,谁愿意这样飘零江湖呢。” 她说完向众人一举手,仰头饮下那碗酒。 起哄声渐渐停了,连耿燕州脸上的笑容都慢慢褪下去,取而代之的一种刹那蔓上的共情感。 经过一下午的打听和察言观色,柳砚清慢慢捋清楚了。 寨子里的这些人,无一不是因为当年叛军入城无处躲藏才上了山的。 他们当中甚至有离国老臣的后代子侄,一旦下山就是死路一条,无一不恨毒了那个手段残忍、迫害前朝遗孤 的“先帝”。 若说白天答应给钱是晓之以理,那么现在,山下毫无动静的时候,她想要再次拖延时间自救,那就只有冒险将自己的身世编造一部分说出来,算作动之以情。 而众人的反应也是在她意料之中的。 最后一滴酒喝干了之后,她轻轻搁下空碗,才一抬头,便见耿燕州从座上站起来,正色同她作揖: “柳姑娘,你早些将这事儿说出来,咱们弟兄也不至于会为难你。 别说你的父母是死在那赵氏手中,这下头几十个弟兄,有一半都是孤儿,都是当年我爹从城中救下、或由他的旧友托孤上山逃命来的孩子。” 甚至连他自己,都是从七八岁的光景上就随父亲上了山,过了十几年暗无天日的生活,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所以在看到一介女流尚且有报仇的血性时,他心中除了钦佩,更有自愧不如。 底下的兄弟们闻言也不再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 即使他们当中的很多人都是从小就上了山,上山之前甚至都不记得自己父母的模样、家中的生活。 但因为耿飞龙对这些孩子的教育,他们骨子里对赵氏的仇恨是难以磨灭的 。 此刻看着老大已经站起来了,他们纷纷跟着起身举杯,以一种敬酒的姿态面向柳砚清。 柳砚清瞧着眼眶发热,心中正百感交集的时候,衣襟忽然被耿燕州拽住了。 他的动作紧接着变得粗暴,两只手指拧上她细白的脖颈,看着她皮肤上显出红痕也没有松手,反而变本加厉在各处都留下了这样的痕迹。 甚至以双手发力、扯坏了她的一处衣领。 柳砚清心下一惊,难免吃痛。 她正要怒骂禽兽就是禽兽,听不进去半点儿人话,但衣裳很快就又被放开了。 耿燕州倏地后退,脸上带着些歉意地朝她一笑,而后似乎很是满意他自己的杰作,顿首点了点头,招手唤来一直跟着他的一个小弟: “阿虎,后半夜送柳姑娘下山,在她被山下的人发现之前都要派人暗中保护。” “是,大哥。” 那个被叫做阿虎的男孩子应声走下来,看向柳砚清的脸时眉间还藏了一丝羞涩,腼腆地向她点头算作问好。 柳砚清看看他,又看看耿燕州。 这才恍然大悟,难为了这土匪头子的良苦用心。 既然宫中没有人来接她,她就得自己下山去。 可囫 囵个儿地从土匪窝里出来,总归是惹人怀疑的。 再说耿燕州今儿已经放出了消息去,如果拿不到钱财就一定会让她死在山寨里。 所以他伪造出了一副柳砚清已经被自己欺凌的假象,在她身上造出各种各样难堪的痕迹。 能名正言顺把她放下山,又不引起任何人怀疑的方法就只有这么一个了。 柳砚清的心还砰砰直跳,但看向他的目光已经又变得清澈而满怀感激。 只是…… 她如果就这样下了山,那就意味着她和齐珩昱之间,真的不再有复合的可能了。 哪怕她只是个替身,他也不会允许任何人染指。 明明不想面对现实、最先逃走的是她自己。 但现在一想到他将永远成为一个毫无瓜葛的人,柳砚清的心里还是禁不住有一丝不忍。 但这样的念头无非是转瞬即逝。 她没有更多的时间去伤春悲秋,这样的纠结也只一瞬。 北雁山上夜凉如水,耿燕州虽然吩咐了阿虎护着她、让她在前半夜能好生歇息一阵,但柳砚清哪里睡得着觉。 好不容易挨到夜深人静的时候,连老鸦都销声匿迹不再叫唤,阿虎轻轻唤了她一声,两人便就 此启程。 只是才走到一半,一股子奇怪的烟熏味就充斥了鼻腔。 柳砚清先还怀疑是什么人又用迷药想加害自己,忙拽住阿虎的袖子让他捂住口鼻。 但很快,她就瞧见了山脚处火光闪烁。 是烟尘,单纯的因为失火而烧出来的烟尘。 刚刚放下的心霎时间又提了起来。 这里是树林环绕的北雁山! 倘若失火,火势从山脚下蔓延,很快就会波及到山上。 山上,是飞龙寨、是桃林。 “阿虎!” 柳砚清猛然怔在原地,没有再跟上阿虎的步伐,反而匆匆掉转身子,拔腿就往山顶的方向跑。 “柳姑娘!柳姑娘你干什么去?” 阿虎后知后觉,才发现底下着了火。 但他一心记着大哥的嘱托,要把柳姑娘平安送下山去,所以便也没有犹疑,反倒加快了脚步让她跟上自己。 但没想到柳姑娘叫了他一声,就朝着相反的方向跑了。 他一面追一面喊,让她当心火势蔓延,但这一说,却让她向前的步子愈发快了。 “阿虎,你能不能帮我去寨子里叫一些人来,就说我要去桃林救我义父。他年纪大了腿脚不便,若是有山火,他是跑不了的!” 第80章 诱饵 阿虎挠了挠头,向山下的火光望去,纠结片刻后还是让她先跟着自己一同返回寨子里去。 虽然有些不明白大哥掳来的小娘子怎么突然之间就变成了飞龙寨的贵客,但既然自己答应了要保护好她、保证她的安全,就一定要做到。 柳砚清现在已经急作一团了,哪里还能静下心来听阿虎说什么。 只是那张稚嫩的脸庞上满是坚定,一再要求她一定要先跟自己走。 她害怕再这么拖延下去就真的来不及了,这才横下心点了点头,暂且不独去桃林,而是跟着他原路返回了飞龙寨。 寨子里的篝火还未熄灭,但大多数人都已经沉沉睡去。 余下几个值夜的,但也因晚上多喝了几碗酒而哈欠连天。 看到阿虎和柳砚清回来,门口的人愣了愣,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这才站起身来去迎他们: “阿虎,大哥不是让你送柳姑娘下山吗……” 但他话音未落,就被面色焦急的柳砚清打断: “快,快叫耿大哥起来。山脚下有人放火,如果不赶紧带着大家离开北雁山,很快就会被火势包围的。” 那人一听,愣了一瞬,很快一个激灵醒了酒似的,没顾得上 与她打个招呼,即刻跌跌撞撞朝屋里跑去。 耿燕州出来的时候,脸上已经没有了平日里那副玩世不恭的笑。 不多时,山下巡逻的弟兄们回来,与他耳语几句后,柳砚清第一次瞧见他的神色凝重,还带了些责怪。 “柳姑娘,你和阿虎要是不回来,这会儿已经该在山下了。现在火势不容乐观,而且据我的人说,山火并非意外,而是有人拿着皇帝的号令、蓄意为之。” 柳砚清后背一僵,有种不好的猜测涌上心头。 皇帝。 所以赵陵澈早就想要置她于死地了。 而如果不是她,那飞龙寨里的弟兄,还有义父,都不会经历这样一场大火。 但现在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留给她自怨自艾,柳砚清很快反应过来,同耿燕州解释了祁孝的事,央求他派人跟她去救救自己的义父。 北雁山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这里的地形她再熟悉不过。 那大火一旦蔓上来,别说是义父,连他们这些身体康健的年轻人都无从逃脱。 好在耿燕州为人侠义、反应又快,不及她哽咽着把话说完便明白了大半,立刻与她确定了桃林的位置,让手下的人马上去接祁孝过来,却不 许她跟着去。 “你待在这里,在我目所能及的范围内等着,就是对大伙儿最好的助益。桃林不远,等他们将你义父接来,我们再商议下山的路线。” 言下之意,如果她执意要跟过去,万一出了什么意外,也是在给大家添麻烦。 原本就明白是自己引来这场大火的柳砚清听罢耿燕州的话,脸上立刻显出愧疚之色来,重重点了点头,虽还有焦急,但也已经依着他的话坐了下来。 人在未知的境况下总是惊恐万分的。 尤其是她不知道山脚下的火势究竟如何,也不知道众人到底能不能找到她义父,因而一颗心始终都是悬在半空的。 耿燕州瞥见她紧紧绞着衣裳的手指,脸上的表情松懈下来,主动走至她身边,递过来一碗温水: “你别着急,山脚距离这里还算是远些,我已经让人去做准备了,等人都到齐,咱们一会儿就走。” “谢谢。耿大哥,我……” 看着柳砚清眼眶里打着转儿的泪水,耿燕州一时间也没那么紧张了。 心道这也不过是个心思柔软的小姑娘而已,便不自觉地放轻了语气,一边陪着她等,一边安慰着她。 而山下某处,齐珩 昱原本等在马车上,只待底下的人把柳砚清带回来就与她一同回府。 可在听说锦衣卫还未进山搜寻,便被大火拦住了去路之后,他即刻匆匆下了马车。 那可是山火,人一旦被困在里面,就连生还的希望都不会有。 “主子!主子别急!” 本来跟着锦衣卫一同去寻人的福安喘着气从另一侧跑来,迎面唤着齐珩昱,又急着以手势告诉他不能再往过走了。 “山火已经烧了快有一半儿,那边不能再走了。奴才跟下头的人商议过后觉得还是从另一侧绕进去比较妥当,他们已经去了,主子不必再上前查看。 还有一事,山火不是意外,奴才刚才撞见了才点完火往回走的一队人马,刚刚绑了,谁知他们竟是有宫里的手谕的。” 齐珩昱闻言,忽然面色一沉,神态中顿时显露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凄厉。 宫里的手谕? 聪慧如他,自然很快就想到了,被山火包围的柳砚清不过只是个诱饵罢了。 而自己就是赵陵澈费尽心思想钓的大鱼。 “本座是时候让他知道知道,想钓大鱼也得自个儿有那个本事。否则除了翻船,没有别的结果。” 齐珩昱几乎咬碎了 牙。 但他一仰头,半山腰的火光似乎并不在山间,而是灼烧在了他的心上。 眼下当务之急,是要将柳砚清救出来。 至于赵陵澈,他最好是待在悬日宫里祈祷柳砚清不会真的死在这场大火里。 否则整个宫城里的人,无论高位还是卑贱,明日都将会是一具具白骨。 “传令锦衣亲军,天亮之前将悬日宫围住,不许一只苍蝇飞进去。对外就说本座上山剿匪,深恐陛下于宫中不安,特意派人护佑周全。” 齐珩昱脸上那抹嗜血的笑意看得人胆战心惊,从腰间抽出那把绣春刀细细端详过后用衣袖擦拭干净的动作更是骇人。 但福安心中却霎时间有了底气,躬身听罢主子的吩咐,即刻领命退去。 镇抚司已经去了一部分人灭火,齐珩昱望了望山头,转身从福安刚才告知的那条路走去。 而山顶上的人对他们的到来一无所知。 柳砚清在看到阿虎他们把祁孝接进门的时候,更是立马就起身去紧紧挽住了他,根本没想过、也没有心力去想,齐珩昱竟会亲自来救她。 所以当齐珩昱带着一队锦衣亲军行至山顶的时候,飞龙寨里的一众人等早就已经离开了山寨。 第81章 山崖下 祁孝的名号在离国曾是响当当的。 “内宫神医”、“大离华佗”这些传说,即便耿燕州只是从父亲那里听说过,也是记了十多年都没忘掉的。 所以在得知柳砚清口中的义父就是祁孝时,他的目光里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又从震惊转为了崇敬。 只是眼下的情况既不适合叙旧,也来不及讲故事。 柳砚清只匆匆解释了一嘴这些“土匪”的身份,便让祁孝跟着她一起,和寨中兄弟们离开。 他们父女二人自打住到北雁山上来,就知道这山上有一窝劫富济贫的土匪。 但从没与他们碰上过,也没受过他们的什么害,所以祁孝一直以来都没注意过。 今日突然听说这些孩子都是离国遗老后裔,心中即刻涌上了一股子亲切的感觉。 尤其柳砚清也已经认定了他们是可信之人,他便也不再有什么保留。 看着耿燕州规划下山的线路,他搁下手里的包裹,颤颤巍巍走上前去,指了指人手里的地图,只摇头道: “北雁山虽多小路,但树林也是只多不少的。要是从小道下山,万一碰上火势凶猛,那就是被围堵,连回头的机会都没有。 老夫这些年也把这山上摸得清清楚楚了,你们若是能信得过我,就听我的,往北边走。” 这下不光是耿燕州神色犹疑,连刚才拍着胸脯说出义父身份的柳砚清也霎时变了颜色。 她走过去轻轻拽了拽祁孝的衣角: “义父,北边是一处山崖,别说走了,我连瞧一瞧都觉着心惊呢。” 看着她小心翼翼仿佛在担心自己是不是年迈痴呆了,祁孝的心情却放松了下来,笑着与她耳语了一句“你放心,义父带你上山的那年就确保了万无一失”。 而后才同众人解释道: “北边是山崖不假,但那也是现今唯一能逃走却不被山下人发现的路。 这场山火看着不像是天干物燥引起的,如果老夫没猜错,应该是有人故意点的火,火势才会如此迅速地窜上来,让咱们这些在山头的人都能瞧见火舌。 所以你我现在要防的不仅是火,还有人。 只要你们依着我说的去做,带些水罐和草席,确保一人一张席子,就能活下来。”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很快就明白过来,连连点头。 从小道下去是有避过山火的可能,但还有一种结果就是避过了山 火、避不过人。 一旦山下有人趁着火势凶猛而只留一条小道堵他们,那今天在座的所有人就都是瓮中之鳖。 而祁孝虽然只是猜测,但余下的众人心里都清楚,这场山火是明明白白从宫里传出来的旨意,放火烧山清剿土匪。 别说祁孝这种身份敏感的人害怕被人围堵,他们即便只是土匪,也不愿意落到朝廷手里,就算是轻的也会面临多年牢狱。 所以不过片刻的静默过后,耿燕州带头开始表态: “好,我们就听祁老先生的。都去把屋里的草席和水罐带上,动作快些!” 山上过惯了的人,其实并不在乎谁对谁错,只要自己一直以来信任的大哥发了话,无论什么事,他们心里便有了底儿、能欣然前往。 齐珩昱带着人出现在飞龙寨的旌旗前的时候,他们已经随着祁孝的话,行至了北边的山崖处。 “不是说人在山上么?” 他低哑着嗓子看向一旁的人,凌厉的目光中透出不悦。 那人脸上并无畏惧,只是在听罢他的话之后,微微低头,面无表情地回道: “大人,附近的村民没有注意过山上的土匪是否在今日之前就下了 山。而不久前天色晦暗,属下们也确实没看到有人下山。” 所以人肯定还在这座山上。 或许是因为山火的缘故,柳砚清被那帮土匪一起带着逃命去了。 确定了飞龙寨里的确是空空荡荡的之后,齐珩昱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该放心还是该担忧。 她还活着就是最好的消息。 但一帮子土匪,在这暗夜里带着她横冲直撞,万一被大火截住,那该如何是好? “给本座追,四面围堵,务必见到活人!” 齐珩昱一声令下,那一队锦衣亲军即刻四散开来、两三人一组地搜寻。 可耿燕州那边,众人已经依着祁孝教授的方法、各自将水罐抱在怀里、裹上草席躺倒在地,一个接一个地滚落下山了。 柳砚清先还有些害怕,但见义父的神情一如往常坚定可靠,便也按下砰砰直跳的心,紧了紧自己身上的草席,跟在他后头躺了下去。 身下有石子钝钝的触感,柳砚清有些紧张地闭上眼睛,任由身体随着草席的滚落而翻转在满是石块泥泞的山上。 耳边的风呼啸而过,夜色没有褪去的迹象,她眼前的黑暗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明。 直至被一 棵树拦下,她才猛然一张眼,只见阿虎跟在耿燕州身边,正伸手把地上的祁孝慢慢扶起来。 柳砚清这才有了真实的劫后余生的感觉,喜出望外地从草席里挣扎出来,也不顾地上都是泥土,就那么以手托着身子站了起来。 直到确认了祁孝的身体没有出什么状况,她高高悬着的心才算是落了下来。 耿燕州清点完毕自己的人,既无伤亡,也没有落下某一个,神色同样松弛了下来: “祁老先生见多识广,将这山上的地势摸得一清二楚,实在是我等救命恩人!” 但转瞬之间,众人的脸上便又都有了另一番忧愁。 现下夜色正浓,不知道是时辰没到的缘故还是天气不太好,总之太阳没有一丁点儿要出来的意思。 祁孝清楚山崖的陡缓,那山下的人如果发觉他们根本不在寨中,也一定很快就能排查到这边来、知道他们一众人都在山谷中。 黑暗中的沉默最是煎熬,半晌之后,不远处的山洞里似乎断断续续传来了溪流潺潺的声音。 倒是耿燕州率先作出了决定,结束了这无止境的静默,抬手唤众人一同前去,暂且先在山洞中安歇下来。 第82章 远下江南 山洞中本就潮湿阴暗,加上那条小溪,更是有一种湿冷的感觉。 柳砚清把自己身上的草席给义父披好,面上不自觉地显露出一丝担忧来。 旁人还好,即便不很快从这里离开,躲些日子等风头过去尚可再寻觅出路。 但祁孝有病在身,又年迈无助,在这样的环境下待久了,难免会更加损伤身体。 外头天色蒙蒙亮起来,阿虎带人去悄悄查探过,北雁山上的火势已经在慢慢减弱。 但那场大火几乎已经烧毁了飞龙寨里的所有东西,而且朝廷既然已经盯上了他们、想出这种下三滥的法子来放火烧山,那这山上便是不宜继续居住下去的。 柳砚清长叹了口气,踅摸半晌,挽了祁孝的胳膊道: “义父,看来桃林里也是不能再住了。你不如就借此机会跟我进城去,我这些日子也攒下不少银子,盘个药铺应当不成问题。” 祁孝有些诧异地转头看她,旋即满目欣慰: “你能有这样的想法,义父也就放心了。到时咱们父女还像以前一样,我得看着你把我这一身的本事学透了才好。” 谁知他话音刚落,柳砚清的表情尴尬而纠结。 祁孝似乎 会错了意。 她只是想让义父在城中有些事情做,自己也好照看,却没想过也同他一起经营药铺。 赵陵澈这次想要她的命不成,她便更要加倍地讨还回来,哪里有就此放手的道理。 祁孝见她又沉默着不说话,转念明了,脸上的笑意也很快僵住。 要说柳砚清这倔脾气,与他还真像是一对嫡亲的父女。 只是历尽千帆到了如今,他报仇雪恨的心已经失了棱角。 当初为了救柳砚清,他把自己儿子的命搭上。 可如今柳砚清也是孤立无援,总不能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复仇二字,再叫她没了命吧。 两个孩子,总归得活下去一个。 十多年前他是这个心愿,十多年后的今天,这样的想法愈加强烈。 看出这父女二人之间有什么没说完的话,一直坐在旁边的耿燕州没沉住气,不由插嘴道: “那柳姑娘从这里出去之后,有什么打算么?” 柳砚清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神情不悦的义父,思索片刻后还是正色说了出来: “我现在的身份仍然是宫里的医女,不过是被土匪掳走,若是还活着,就一定要再回宫里去的。 那皇帝生性多疑,我若不 回去,让他知道了我还活着,我终究也是死路一条。 如果就此主动回宫,在他眼皮子底下出现了,我明面儿上又没有任何过错,无非是擅离职守而已,就算是冲着他明君的名声,他也不会很快再对我下手。” 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她要让义父明白,自己想安稳地过一段日子,逃避不是办法,回去才是。 祁孝的面色凝重,但听完她说的这些,也缓缓低下了头。 这丫头从小就是这样,认定了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又总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旁人听不出来,他这个自小将她养大的老头子还不明白她的心思么? 只是她一旦决定了,又找出这许多的理由来,意思无非就是告诉他,谁劝都没用。 耿燕州虽然为人粗放,但在长者面前却意外地会察言观色。 瞧见祁孝的表情仍是不太高兴的样子,他微微欠了欠身子,面向父女二人道: “我倒是有个好办法。左右这一帮弟兄我也得安置,我父亲生前曾在江南置办过一处宅子,虽不如飞龙寨这样宽敞,但住下咱们这些人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我打算天大亮了之后 就避开朝廷巡查的人,从西面的峡谷处穿出去,再搭乘我们自个儿常年停放在码头的船只南下。 柳姑娘若是放心将义父交给我,我便一定会安顿好老人家在江南的吃穿用度,等你事成凯旋。” 耿飞龙是被逼上梁山,但从前好歹也是商贾名家,暗中给儿子留个后路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那宅子搁在江南,托老友照料,假意转过几手,便是朝廷也查不出来主家到底是何人。 他病故之时曾经告诉过耿燕州,如今风声已没有那么紧了,拿着信物下江南去收回那宅子,做些镖局之类的生意,很快就能洗白成为正经的生意人。 只是耿燕州从前并不觉得做土匪有什么不好。 世道又不是什么海晏河清的太平世道,做个恣意妄为的土匪,总比做个看那狗皇帝脸色的商人要强得多。 可没想到从前看不上的这条路,竟在今日给了整个飞龙寨绝处逢生的机会。 祁孝自知他没办法改变柳砚清的想法,也便随着耿燕州的话音落下默认了这样的解决办法。 只是…… 柳砚清抬眼,看向义父时有一丝不舍: “那义父在江南,就拜托耿大哥照顾 了。” 江南水乡虽好,但离永宁城绝非一两日的路程。 且不说去时舟车劳顿,往后他们父女再见面,也难像如今这样偷个空儿就能见上了。 耿燕州这才轻松地笑了笑: “柳姑娘放心,祁老先生是咱们所有人的长辈,我那帮弟兄虽然粗粝,但尊长爱幼可是丁点儿都不差。我们到那儿安顿下来之后我会想办法与你通信,你也照顾好自己。” 如此一来,柳砚清就可以说自己是被土匪扔在半路逃生出来的,其余的一概不知,耿燕州自有办法躲过官兵追捕。 再者,说是官兵,想来其中多的是齐珩昱的人。 用他的人给赵陵澈办事,柳砚清自信他们不会多么尽心竭力。 柳砚清轻笑,心下有几分异样的情绪蔓上来。 抛却其他不想,在扳倒赵陵澈这件事上,齐珩昱的确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伙伴。 至于前尘往事,她已经很努力地在放下,相信感受不到她的回应,他也会在不久之后失去热情、不再执着于将她留在府里。 毕竟都是聪明人,柳砚清觉得在一个虚无缥缈的替身和一个掣肘皇权的伙伴之间,齐珩昱一定会选择让自己成为后者。 第83章 一笔勾销 天明之后耿燕州没有多耽搁,将弟兄们简单分了分组,便带着祁孝一同往西边的峡谷处走。 阿虎昨夜细细查探过,从那儿穿出去,不远处就是码头,甚至连车马都不需要准备。 而柳砚清则在耿燕州的几番确认之下,执意留在了山洞里。 等众人都走了,连背影都不再能瞧得见,她才缓缓从山洞里走出来,开始谋划自己出去的路线。 当然不能同耿燕州一样从峡谷里走,万一遇上朝廷的人,他们免不了要前行查探,岂非全盘托出了。 目光转了一圈儿后,她将视线定格在大伙儿裹着草席滚下来的那处山崖下的矮坡。 既然能下来,就一定有办法可以上去。 就在她东查西探的时候,北雁山南麓的小道上,齐珩昱正面无表情地带着一队人细细搜寻她的踪迹。 时间一点点过去,天色已然大亮,他脸上的神色就愈发不耐。 福安紧紧跟在后头,一面注意着路上的情况,一面提心吊胆,生怕找到的人出了什么意外。 山上的树几乎已经被烧光了。 焦黑的树干立在四周,有种凄厉却诡异的感觉,一切似乎都预示着这里已经是一片死气。 越是往前走 ,齐珩昱就越是心慌。 他竭力用威严的神情掩饰着自己的焦灼,心里却止不住地翻涌着。 她若是死了,他一定不会放过造成这一切的每个人。 人活一世,多的也不过只有百年。 无非是谁先谁后,齐珩昱并不在意人死不能复生这件事,因为大家总归都是要再团圆的。 有人说他冷血,有人说他生性凉薄,他只是觉得,如果人不在了,与其思念,倒不如以报仇的方式去填补内心的痛楚。 但此刻,他不想让两人之间最后的记忆定格在那条长巷里。 定格在……那样不愉快的瞬间。 齐珩昱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失去一个人。 许多年来,这样的想法从未如此强烈过。 而这一刻心痛的感觉也不同于旧疾复发时那种渴望药物的疼痛。 那是一种细密的、紧紧纠缠的撕裂感。 他脚下的步伐越来越快,却在从山上下来的锦衣卫满是遗憾地朝福安摇头之后生生顿住。 福安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听他们讲,飞龙寨经过一夜的大火之后已经化为了灰烬,里面的人不知所踪。 没有发现有人回去过的痕迹,所以既没有尸首,也并无活人。 他一时间不知 道是该松口气还是该担忧。 一转身,瞧见齐珩昱失神地攥着拳头朝他们这边望来,他才赶忙跑过去,低声道: “主子,没有发现柳姑娘的踪迹,飞龙寨里昨夜不见的人也没有出现。您看要不传令下去在全城范围内搜寻?” 左右现在赵陵澈已经将齐珩昱和柳砚清的关系怀疑透顶了,也不差这劳师动众的一回。 齐珩昱缓过神来,正要点头,却突然听见前头的山谷处有人高声呐喊着唤他们过去。 他眸光一闪,来不及再与福安交代什么,顺着那边锦衣卫的声音快步走过去,只见那训练有素的几人也难得地露出了兴奋的神情: “大人,山崖中间的坡道上似乎有人,这边如此陡峭,应该是夜色之中不小心掉下去的,不知道是不是您要找的柳姑娘。”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救人!” 齐珩昱听到“不小心掉下去”时就难掩脸上的担忧,一时间没说出什么话来,倒是福安率先指挥着那边的人往下走。 不管是不是柳砚清,只要这山上出现了活人的踪迹,就一定是有希望的。 而半山腰处正竭力往上攀爬的柳砚清隐隐约约听到了上头有人说话的声音 ,霎时间连呼吸都屏住,不敢出声儿了。 她不确定到底是不是赵陵澈的人来要她的命,哪怕是在这山崖下挂上个两三天,也总比被他们带回去强。 不,也许都等不到带回去。 以赵陵澈的阴毒,绝对不会让他没杀成的人再次从手中逃脱。 柳砚清的心砰砰直跳,紧紧攀着石块儿的手慢慢渗出一层薄汗来,掺和着泥土变得分外滑腻,险些就撑不住差点掉下去。 没有了草席,底下就无异于万丈深渊。 她扭头看了看,只觉得头皮发麻,使出了十二分的劲儿来巴着那块儿石头,一刻也不敢放松。 但上头的声音半晌却没有消失,反而在一阵听不清的对话之后,有了人的鞋靴往下滑蹭的声音。 柳砚清的神色陡然一紧,手脚上却不敢再次放松。 人声越来越近,但若是现在松手,虽不会落进他们手里,却有粉身碎骨的危险。 她舔了舔嘴唇,紧紧闭上眼睛,决定把自己交给命运。 正在柳砚清松开手预备往下落的一瞬间,她只觉耳边有什么东西呼啸着落下,紧接着腰间就被搭上了一只有力的手。 她没睁开眼,鼻间萦绕的清冽香气却明明白白地提 醒着她,是齐珩昱来了。 “抱着我的腰,别松开。” 齐珩昱皱眉看着她紧闭的双眼,终是什么都没说,一只手贴着她的腰身,淡淡开口。 仍是那种命令的语气,容不得别人半分辩驳,这次却让柳砚清觉着鼻子狠狠一酸。 他身上有齐府书房里线香的熟悉感,也有树木被烧焦的呛人气味,还混杂着飞扬的尘土气。 她的心慢慢踏实下来,伸出手紧紧抱着他,似乎隔着那件蟒袍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温度,那样灼热烫人。 “齐珩昱,虽然你怕我死的理由让我觉得很不舒服,但其实我自己也害怕就这么死掉。 如果我们能活着回去,以前的事儿就一笔勾销好不好?总归我是要谢谢你今天救我的,以后你还做你的齐大人,我还做我的小医女,我不恨你了。” 人虽然还挂在悬崖边儿上,但这却是柳砚清两天来第一次感到这么放松。 他似乎一直都有这样一种让人心安的魔力。 感受着她密如擂鼓的心跳,入耳却是“一笔勾销”这种不中听的话。 齐珩昱往上踏着的脚步没停,面上却隐忍着一丝不悦: “一笔勾销?谁同意了要跟你一笔勾销。” 第84章 三书六礼十里红妆 随着齐珩昱的话音落下,柳砚清整个人有一种腾飞的感觉。 但随即,耳边的风声戛然而止,双脚重新稳稳落地之后,她颤抖着睁开了眼睛。 面前齐珩昱那张脸仍旧是没什么表情的,甚至带着些冷漠,但又不如往常那般一丝不苟,淡青色的胡茬暴露了他的疲惫。 周围有人小声唤着“大人”。 意识到自己还在他怀里的柳砚清这才后知后觉想要从他身前挣脱出来,却被猛然钳得更紧。 齐珩昱没有低头看她,只是手上的动作干脆利落,把人向上一提,抱孩子似的单手将她搁在臂弯里,低声让她环住自己的脖子,而后朝马车走去。 路过候在路旁的那一队锦衣卫时,他顿了顿,从福安手中抽出绣春刀,朝那带队的锦衣卫千户胳膊上扔过去,废了他一只手。 随后的语气中掩着一丝暴躁: “连个姑娘都找不到,不中用的东西,都给本座回镇抚司去领罚。” 断肢落在地上,鲜血浸透了那人的衣裳。 千户吃痛却生生忍住的低吟让柳砚清心头一窒。 她仰头看向齐珩昱,目光正要朝那边转去,双眼却被他腾出来的一只手迅速覆上。 但这次眼前没了黑暗,他的掌心拱起,轻轻贴着她的睫毛,在太阳底下透出温暖的红光。 柳砚清很难将这个轻柔的动作与刚才暴怒着扔出绣春刀的齐珩昱联系起来。 她张了张口,想说他本不必迁怒于底下的人,但转念思索,兴许他只是单纯地气属下没用,她才是那个借口吧。 而直至上了马车,两人也没说过一句话。 齐珩昱把座位安顿妥当,又递给柳砚清一只早已烧热的暖手炉后,这才得空儿好好瞧了瞧她。 还好,没缺胳膊少腿,脸上的神情瞧着也不像是受了风寒的样子。 目光转到她的脖颈处时,他刚刚放下的心立刻又揪紧了。 好几处的红痕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愈发刺眼,齐珩昱又注意到柳砚清被撕破的衣襟,搁在身侧的手很快攥成了拳,面上显出一丝无可遏制的怒意来。 他并非不谙世事,更不敢想象,她昨夜究竟经历了什么。 当初在逢春楼替她上药,柳砚清的皮肉几乎吹弹可破,他不过轻轻一攥,她身上就能留下痕迹。 齐珩昱眸光一暗,沉声问道: “飞龙寨里如今当家的是耿飞龙的儿子,耿燕州?” 柳砚清愣了愣,顺着他的眼神看下去,霎时明白了他的质问。 但很快,她的神色便放松了下来,状似无意地扯了扯衣领,想要盖住那几处印记,而后假装没听懂他问的是什么,只微微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们把我扔下就逃命去了,哪里会有土匪自报家门的。” 眼看着齐珩昱的脸色变了又变,似乎下一秒就又要令锦衣卫为了她这点儿小事倾巢出动。 柳砚清心中忽然浮上一计。 他最不喜欢别人染指他的东西,所以如果自己就这么默认已经被人糟蹋了,他还会不会忍受这样的她待在身边替代他死去的爱人? 轻舔了舔嘴唇后,柳砚清缓缓开口: “其实很多事情可能原本就是错的,大人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两个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越过那份相识相知的情谊。 普天之下豢养门客蔚然成风,我能为大人在宫中打点,大人能提拔我为官,这不就够了么? 我如今这境况……大人是绝对不会再当我是未过门的夫人了吧?那正好,我们把这一切都扳回到它原来该有的样子上去,我会助大人权倾朝野,请大人如往日庇佑砚清。” “够了!” 齐珩昱愤然脱下自己身上的披风,朝她那残破的衣襟上盖去,低吼一声打断她的话。 就在柳砚清以为自己的话戳中了他的心窝子时,他咬牙抬头,伸手钳住她的下巴逼她与自己对视: “你焉知我不会?” 她的心跳因为他的动作而猛地漏掉一拍。 “大人,我……你说什么?” 齐珩昱没理会她磕磕巴巴又想从他手中逃走的小心思。 他望着那双水灵灵的、满是无辜的眼睛,忽然有种想将这只小狐狸揉碎了生吞活剥的感觉。 真是不知道到底还要用什么方法 才能不让她从身边溜走。 若换了别的姑娘家,经历了那种事情,应该是想方设法保住婚约、以全自己一个清白的名声。 可她却好像是迫不及待似的想要将他推开。 那样陌生的称呼,那样淡漠疏离的态度。 仿佛他是什么豺狼虎豹,让她生怕进了齐府的门。 对,他是豺狼虎豹。 但齐珩昱自认一直以来待她不薄,他是豺狼虎豹,她又何尝不是一只处处算计他的精明小兽? “清儿,你说得对。” 他静默了半晌之后终于再次开口,手指摩挲着她的唇, 露出一副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来。 在柳砚清的眼中流出一丝期冀的光后,齐珩昱低笑一声,伏在她耳边道: “你说得对,要是没了你,本座上哪儿去找那么像她的人?所以你不能死,更不能走。我要你做齐府的正房夫人,三书六礼十里红妆一样儿都不能少。 就当你还本座今日救你的恩情,就当……本座这辈子娶过她了。 至于别人对你做过什么……” 他忽然顿住,就着伏在她耳边的这个姿势轻轻在她的耳垂处落下一个吻。 接着是脖颈处、颈窝里、锁骨上。 依着那些暗红的痕迹一处一处吻下去。 齐珩昱唇上冰凉湿柔的触感像羽毛一样轻扫着柳砚清的心尖儿。 她也不知是在消化他刚才的那番话,还是因为他这样突然亲密的动作而僵硬,一时间忘了躲避。 直到他的唇自下而上一路回来,准确地落在她的两瓣红唇上时,柳砚清的脑子里才如同轰然炸开了烟花似的,从一片茫然中抽离了出来。 但齐珩昱依旧没有给她反应的机会。 他钳着她下巴的那只手已经放开,探进刚才为她盖上的那件披风里、搭上了她的腰身。 第85章 我有什么好处 柳砚清周身一颤,慌张地向后探手去阻止他的动作,双手却被趁机反剪在身后。 面前的人眼中得逞的亮光一闪而过,她微微挣扎却无济于事,想要张口说话,却正给了他攻城略地的机会。 眼见她所有的话语都化作了一声闷哼,齐珩昱却心情大好,缓缓向后退了退,唇上的动作又变回了蜻蜓点水的轻吻。 在她喘气的空当儿,他哑着嗓子说完刚才未结束的那半句话: “其他人对你做过什么,一笔勾销。” 其实比起“一笔勾销”,他更喜欢“锱铢必较”。 所以齐珩昱从来都没有对什么人说过这四个字,但今天却觉得这当真是个好词儿。 往事一笔勾销,从今以后,他说了算。 柳砚清涨红着脸靠在马车的车壁上,身下是颠簸的山路,身前是这奸计得逞满脸笑意却还不肯从她面前移开的男人。 她觉得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而脖颈上那些红痕,正一一变得灼热。 每一处痕迹都在告诉她,她和齐珩昱不仅没有干干净净地分开,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更进一步了。 但很快,面上的羞涩就被他吻下来之前的那 番话浇灭了。 柳砚清将他刚才的一字一句放在心上咀嚼了个遍,最后落在了那句“就当本座这辈子娶过她了”。 一切都在朝她计划的样子越来越远,她不知道该以何种心情去面对这些变数。 缓了许久,直至胸口的颤动不再那样剧烈,柳砚清才清了清嗓子,看向仍然以双臂把自己困在马车车壁和他的身子之间的齐珩昱。 她之后问出口的话,几乎是在自虐一般,神情却毫无起伏: “大人,跟在你身边,连福安在太监堆儿里都能受人尊敬。那我作为你这一生最爱的女人的代替,可有什么更大的好处没有?” 说完这话,柳砚清不自觉地笑了笑。 如果没有很多的爱,那她就要很多的好处吧。 齐珩昱微微一怔,但并未理会她神色的变化,反而因为这一句话而感到欣喜万分。 在他的心里,她肯问这些,那便是妥协。 他只要她待在自己身边不要离开,至于她心里是怎么想的,现在都不重要。 他没想到、也不曾想过还需要细细同她解释一番那所谓的“最爱的女人”。 思索片刻后,齐珩昱放松了身子,轻轻一转、靠 回了车壁上,而后将胳膊绕到柳砚清腰后握住了她的一只手、又让她整个人再次贴向自己。 直到两人的姿势让他觉得满意了,他才捻着她的手指,缓缓道: “只要你答应嫁过来,你便是要当朝宰相的位子,我都能给你。不过你要做到的只有一点,从今以后无论在任何地方,都不许否认你是齐府夫人的事情。” 他怕极了她的遮遮掩掩,但又想要竭尽所能让她满意。 既然如此,“齐珩昱的女人”就是最好的保护。 担这还不够,他深恐夜长梦多。 这次回去之后,一定要如他所说的,三书六礼、十里红妆,让整个永宁城,不,整个赵国都知道他齐珩昱娶妻名为柳砚清。 柳砚清眼波流转,最终没有否定他的提议。 赵陵澈应该也在找她,躲在齐珩昱的身后,这也许真的是眼下最好的办法了。 不出她所料,悬日宫里此刻已然乱成了一团。 宫殿四周都是锦衣亲军,齐珩昱以保护皇帝为名,把整个悬日宫围得水泄不通。 别说是赵蕊涵想进去,即便是陶氏从她那佛堂出来、想要见一见儿子,恐怕也是不能的。 赵陵澈 气急败坏地坐在书房里,他一直当作心腹的瑞安得了齐珩昱的命令,正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以谦卑的姿态说着令他不悦的消息: “陛下,齐大人那边传了消息来,北雁山的山火已经熄灭。不过飞龙寨一帮人不知逃到了哪里去,他还得继续着人追踪。 所以这段时日,陛下还得屈尊居于悬日宫内,不然万一被流窜的土匪伤着了,奴才们对齐大人也不好交代。” 自小学着帝王之术,赵陵澈也并非蠢钝的人。 他知道保护和软禁的不同,更瞧出来了心腹和叛徒的区别。 而叛徒……还不止眼前这一个。 尽力压下自己不由自主的怒意,赵陵澈终是作出一副了然的姿态来,点了点头。 而后又不经意似的问起: “那飞龙寨不是说尚药局的柳姑娘在他们手中吗,人怎么样了?也没找到么? 说起来她做掌药时将朕的身子调理得十分妥当,也算是赵氏的功臣。也怪齐卿太过紧张,硬是因为一碗汤药将她贬黜了。其实朕的身子哪里有那么脆弱,朕还一直想着能把她召回来。 若是就这么死在了土匪手里,也着实是可惜……” 瑞 安以余光瞥着赵陵澈的神情和动作,听他说到他的身子也没那么脆弱的时候咳嗽了两声、还紧了紧身上的狐裘。 他这做奴才的也不禁低头失笑。 但依着齐珩昱的吩咐,瑞安还是只淡淡答道: “回陛下的话,那边没说找没找到柳姑娘,奴才们也不好过问这些事儿。想必如果有了结果,齐大人会亲自进宫来跟您报备的。” 此后无论赵陵澈再问什么,他都只是含糊其辞地答过。 赵陵澈起身环顾窗外,晨光大好的日子,这个院落却因锦衣亲军手里那些兵器而显得分外寒凉。 有时他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当得很没意思,但有时候,因为有了齐珩昱这么一个从友到敌、分外了解他的人,与他争斗着,日子倒是不很无趣。 他想着,忽然回头叫瑞安到身边来: “朕记得惠妃的珏儿是养在母后宫里吧?既然齐卿说悬日宫是如今最安全的地方,你去问问他,什么时候抽个空把珏儿也送来,毕竟是朕唯一的儿子,若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朕怕是从此就后继无人了。” 瑞安稍有迟疑,但随即还是点了头应下,转身出门去给齐珩昱送信儿。 第86章 我的夫人这么迫不及待吗 赵珏是赵陵澈还做太子时,当年还是良娣的惠妃生下的儿子。 彼时齐珩昱还未曾给他用过什么损伤生育的药方,两人明面儿上还是同窗,好得跟什么似的。 可赵珏出生之后,齐珩昱对待赵陵澈的态度就开始慢慢转变了。 同年,先皇殡天,赵陵澈即位,他接过锦衣卫使那把绣春刀之后,二人的关系更是一日日大不如前。 而赵珏周岁宴上,当时已经声名在外的齐珩昱亲自给他取了这个名字。 玉满为环,玉缺为珏。 赵陵澈不悦,惠妃不喜,却没有人敢站出来反对。 带着柳砚清才从北雁山上下来的齐珩昱路过镇抚司下车安顿这几日的公务,恰听宫里传话来说赵陵澈想让赵珏一同移居悬日宫时,禁不住勾唇浅笑。 原来除了他的父亲,还真的有人会置自己儿子的性命于不顾啊。 不,也许所谓的虎毒不食子,从来都是世人编纂出来欺哄无知孩童的。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血浓于水,没有脉搏相依,有的只是利益和权衡。 赵陵澈想必已经猜到了,那一院子的锦衣亲军不是为了护佑他的周全。 此时宫中最危险的地方,应该是悬日 宫才对。 可他明明心里清楚,却还是要摆出那副慈父的样子来,拉着那个不足五岁的幼儿给自己垫背。 无非是因为知道如果他死在了悬日宫里,他唯一的儿子赵珏必定会被人很快扶上皇位。 到时候臣强主幼,这天下恐怕再难姓赵。 齐珩昱的手指摩挲着案上的一卷经书,半晌低笑着扔给底下等着回话的人一个“好”字,算作应答。 他现在还不想杀赵陵澈。 他要赵陵澈日日活在恐惧和未知中,就像当年的自己一样,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不过赵陵澈还是要比他当年挣扎在乱葬岗的时候幸福多了。 齐珩昱叹了口气,抬头望向窗外。 赵陵澈现在仍然可以待在那金碧辉煌的悬日宫里,做着赵氏千秋无期的美梦。 可他当年却只能用幼小孱弱的身子死死撑着一丝活下去的信念。 比起他受过的苦,赵陵澈常年缠绵病榻、唯有一子再不能生育,这些不如意统统都算不得什么。 齐珩昱在等待,等哪日找着了他父亲,再一同撕碎赵陵澈的那些美梦。 他要让当年伤害过他的这些人再如那时一样,聚在一起亲眼看着,在这场十余年的游 戏里,只有他一个当日的弃子是真正赢了的。 不过还好,老天垂怜,给了他一个柳砚清。 思及马车里等着的人,齐珩昱手上书写公文的动作加快,处理好了所有的事务之后,快步走出了镇抚司。 柳砚清昨天在那山洞里熬着,也是累狠了。 再加上重见齐珩昱之后被他压在身前那样调笑,她整个人都紧张无比。 好不容易挨到他下车进了镇抚司,她几乎是一靠回车壁上就睡着了。 此刻齐珩昱一掀开马车帘子,瞧见的就是那张许久未看到过的恬静睡颜。 他其实很享受看她睡觉的过程。 平日里柳砚清总是机灵得很、一张嘴从不饶人,或许她只有睡觉的时候才是毫不设防的。 而一想到这样的睡颜日后就会天天都在他身侧、每日一睡醒就能看到她的模样,齐珩昱紧绷着的脸上才缓缓露出微笑来。 他也只有在面对她的时候,才能感到一丁点儿的轻松愉快。 齐珩昱摆手示意车夫不必行礼,轻轻抬腿上车。 他先还怕惊着熟睡的人,但见她似乎是缺了觉,并没有要醒来的意思,便在坐定之后大着胆子伸手去把她揽回了怀里,也满足地 闭上了眼睛小憩。 柳砚清醒来的时候,人已经不在马车上了。 她摸了摸身下的触感,不是尚药局那种硬板的床铺,却也并非灵均堂里铺了三床厚褥子的软榻。 定睛看过陌生的墙壁,柳砚清忽然感到背后一阵暖意,一翻身正对上齐珩昱抱过来的双臂,急忙就要再往墙根儿躲。 齐珩昱眼睛没睁开,眉头却微微皱了皱,手上的动作没停,强行将她圈进怀中,闷声道: “外宅的床小,改日得让人来换张大的了。” 外宅? 柳砚清这才舔了舔嘴唇,微微抬起头来,隔着他一半的胸膛向屋里看去。 这是一间不太大的屋子,装饰也相当古朴,不见雕饰,倒像是齐珩昱的风格。 不过—— “大人尚未娶妻,齐府都空空荡荡,还置办外宅做什么?而且还把我带来,难不成大人说的十里红妆就是将我藏在这见不得人的外宅中。” 齐珩昱幽幽地睁眼,看着她支着脑袋四处乱瞟的神态失笑出声,转而又对她这样的称呼和问法很不满意,在她唇上轻咬了一口,故作不悦: “你叫我什么?” …… 柳砚清立刻抿唇闭了嘴没再出声儿,一双眼睛 小鹿似的滴溜溜地转,暗自腹诽他怕不是个属狗的。 没听到自己想要的称呼,齐珩昱却也不恼,索性坐起来,一并把她也带起,拿披风裹在自己身前,支起外侧的一条腿,怕她掉下床似的。 “尚未娶妻之时置办下这不少家产,这将要娶妻了,当然是要带着我的夫人将家里的宅院、田产、铺面一一看过才对。 另外……我听说民间有种说法,新娘子过门前是不能住在夫家的。这宅子我已经让福安把地契房契都写给了你,成亲之前,你就住在这儿,且算是娘家罢。” 柳砚清双手被他压着环在身前,坐在他两腿间、靠在他胸膛上,感受着他说话时胸腔的微微震动,再细品他刚才这一番话,倒是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真没想到,齐小太岁做事竟也是这么讲规矩的。” 她印象中像齐珩昱这号人,什么房契地契,应该都是摆设吧。 毕竟只要他想,挥一挥手,连永宁城最中央的那块儿地方都得被人双手奉上。 齐珩昱听罢重重揉了揉她的脑袋,愈发挂上了邪邪的笑: “怎么?还是说你想现在就回齐府,我的夫人这么迫不及待吗?” 第87章 他的另一面 柳砚清被他这一句问得脸红,不知道该怎么接应,忙岔开话题,又缩着脖子想离他远些: “你……你不是说还有田产、铺面么,那就一并带我去看看。” 齐珩昱乐得见她这样羞怯的表情,于是愈加恶劣地逗她。 他手上的动作并未放松半分,只是腾出一只来指了指窗外,让她看看天色: “要看也是明儿的事情了,谁让你睡得叫都叫不醒。不如我们今天就先安歇了,那田产和铺面又没长腿,跑不了的。” 柳砚清本就没什么心思去看他的家产,可听他说完今日安歇之后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她心里再一次开始慌乱了起来。 她踌躇着低头,心知如果就这么撵他走的话,这人必定不会听她的话乖乖离开。 但就这么一个姿势坐在床上,两人之间没有半点距离,也太奇怪了。 说起来她前些日子还在跟他闹别扭,心心念念要将他从自己的生活中剔除、又想方设法地让他离开自己。 怎么才半天的工夫,就睡到一张床上来了? 柳砚清有个毛病,心里一想什么事儿的时候,手指头就闲不住。 这会儿有一只手被齐珩昱握在掌心里,便 不自觉地勾起手指一圈一圈地磨蹭起他的手来。 齐珩昱微微低头,掌心的温度和微微发痒的触感让他连带着新来也痒痒的。 他猛地用力一握、拦截了她继续作乱的手指尖,低声警告: “夫人,你再这样下去,我就真的考虑今夜歇在这里了。” 一声“夫人”叫得柳砚清面红耳赤、口不择言: “你原本没打算住在这儿么?” 话一出口,转头瞧见他奸计得逞的暧昧笑容,她恨不得将自己胡乱说话的舌头咬下来。 齐珩昱只觉得心情舒畅了许多,没注意身前的人带着怨气和羞涩仰头撞过来的动作。 她的脑袋撞上他的胸膛,引得人一声闷哼,但很快又笑作一团。 送晚饭的福安在门口听到动静,一瞬间有些恍惚。 但他很快放下了正要敲门的手,缓缓对着端了饭菜的丫鬟作了个噤声的手势,拽着人快步离开。 兜兜转转,好在一切都没晚。 也不知过了多久,柳砚清借口自己饿了,齐珩昱才想起来早就吩咐了福安去小厨房安顿,便终于将她放开,慢慢下了床。 只是怀中的温存令他有些不舍,穿好长靴后,转头看见柳砚清仍 半靠在床上、一双含水的眸子追着他的动作看过来。 齐珩昱心里霎时间就有了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突然再次俯下身,修长的手按向她的额头,冰凉的唇轻轻碰了碰她的,很快便离开了。 他像是对待一件极易破碎的珍品,难得的温柔动作让柳砚清愣了愣,旋即不自在地舔了舔唇,抬手要撵他出去、说想换件衣裳。 齐珩昱闻言笑了笑,转身出去之前拉开衣柜指给她看,让她喜欢哪件就换上哪件,都是铺子里新做的。 他的目光在她那件衣襟已经破损的旧衣上一扫,很快便掠过,退出房门不再多言。 真的不在乎吗? 倒也未必。 只是因为那是柳砚清。 他从前一直都以为自己的物品上沾染了其他人的气味就该扔了。 但柳砚清是第一个让他清楚地知道,人和物是不能画等号的。 人和人之间,总有什么是以一种无法看见的东西连结着,似乎不能单纯地用谁属于谁来界定。 齐珩昱的唇角微微上扬,见福安已经候在外头多时的样子,忙招手叫他过来,把小厨房的饭菜热一热。 就在福安正要转身时,他又哎了一声把人叫住: “今早我让人下山崖时,那个劝说我不要拿命去赌的千户,现在何处啊?” 福安微微怔住,想起那个已经被费了一只手的千户,有些不忍地答道: “回主子,您没吩咐,但奴才自作主张让府医去给他止血上药了。因为今儿早晨听他说的是家中还有老母亲要照顾,所以主子……” 他想趁着主子心情好,为那个没什么运气的千户求个恩典。 但话说到一半便自觉僭越,生生顿住。 没想到齐珩昱缓缓活动了一下手腕,继续笑着让他今天就着人去传话,把那千户放归原籍: “就说本座念他良孝,他是个好儿子,或许也能是个好夫君,但不适合做锦衣卫。去告诉军中众人,下不为例。” 这四个字从来没有从他嘴里蹦出来过,所以说得没什么底气,却仍是让福安替那千户觉着喜出望外。 饭菜摆上桌,柳砚清也重新梳妆完毕。 齐珩昱进门落座的一瞬间瞥了一眼对面,见她静静坐在灯光下,伸出纤长的手指去拿筷子,散了一半的头发从肩颈一侧垂落。 有人间烟火的真实,却又恬静美好得像一幅画。 他向来认为传言中那些诸 如“暴戾”、“冷血”的词是一种夸奖。 但在她身边时,总能做出一些连他自己都想不到的奇怪决定来。 可齐珩昱又不讨厌这样的自己,反倒觉得新鲜,若是没有她,他还真不知道自己身上竟有这么纯良的心思。 这样纯良的齐珩昱,不如暂且留上一晚,明儿去接了赵珏,也省得平日的自己吓着孩子。 而悬日宫那边,赵陵澈只是听说齐珩昱要亲自把儿子接了送来,便整夜都没睡着觉。 他心里总有种感觉,杀了他、扶赵珏登基,亲手将小皇帝送上皇位的事儿,齐珩昱是做得出来的。 翌日清晨,齐珩昱起了个大早,专程赶到外宅去接了柳砚清。 柳砚清还以为他是真的要带自己去看什么田产铺面,没有犹疑就跟着出了门。 但当马车停在宫中那条无比熟悉的长巷中时,她还是不由得怔了怔。 “你……” “别紧张,有我在,皇帝动不了你。与其等着你一个人偷偷摸摸去见他,倒不如我带着你去,买自个儿一个安心。” 齐珩昱瞥了她一眼,似乎洞穿了她的内心似的,说得她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很是尴尬地低下头笑了几声。 第88章 小看了你 两人一前一后行至皓月宫前,齐珩昱示意柳砚清往里头走,她却顿住了脚步,有些无措地看着他: “其实我还没想好怎么去见太后。” 陶氏是精明得像狐狸一样的女人,当初只是听说她刚进宫就与齐珩昱有了接触,便对她避而不见。 如今她和齐珩昱同去,恐怕要惹得陶氏再费心思对付她。 赵陵澈有种和齐珩昱较劲的执拗,柳砚清尚且知道怎么接招儿。 但面对陶氏的时候,她总有一种捉摸不透的感觉,陶氏那种故作高深的姿态让她厌烦、又不知如何接应。 齐珩昱轻笑一声,转过头去牵她的手,感受到她的挣扎之后无奈地“啧”了一句: “谁说要你去见她了?” 柳砚清诧异地抬眼,脚下的步子随着他这句话倒也没那么沉了。 她就那么任由他牵着走进去,却不是往她熟悉的正殿或偏殿去,而是径直到了皓月宫内的西侧。 齐珩昱出入这几座宫殿从来不需要提前报备,这是宫中众人心照不宣的规矩。 所以这一路上所见的宫人只是福身低头向他问安,并没有遇到什么拦路的。 二人穿过西边的小门,柳砚清的眼前骤 然宽敞。 这是她从没来过的一处园子,花花草草被人侍弄得很好,前头正房耳房一应俱全,俨然就是在皓月宫里另搭了一处宫殿。 她正要抬头问齐珩昱这是什么地方,却突然瞧见不远处的屋子里跑出来个约莫四五岁的小男孩。 那粉雕玉琢的脸蛋儿随着跑动一颤一颤,双手捧着一只纸鸢踉踉跄跄地过来,举到了齐珩昱面前: “干爹干爹!嬷嬷昨儿说你要来接我去放风筝,可是干爹上次给我做的那只坏了,我便照着画了一只。” 柳砚清好奇地听着他对齐珩昱这般称呼,又顺着他的话看过去,不由得笑出声来。 她想起自己受伤那阵儿,整个人都低落不已,齐珩昱就是拿这么一只写写画画的纸鸢来哄她的。 原来是逗孩子的法儿啊…… 齐珩昱半蹲下身子同那孩子说了些什么,而后揉了揉他的脑袋,回身瞧见柳砚清询问的神色,轻声解释道: “这是珏儿,惠妃的儿子。” 他这一句解释倒让柳砚清刚才柔和的笑意霎时间僵在了脸上,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好。 惠妃的儿子,也就是赵陵澈的独子。 虽说知道孩子才五岁 ,但一想到他身上流淌的是怎样的血脉,柳砚清就总觉着别扭。 “珏儿是我当初特意留下的,否则他便是连独子都不会有。” 齐珩昱注意到她神情的变化,低叹一声抱起赵珏,另一只手再次覆上她的,一边带着她往出走,一边继续说道: “他从小甚少与他亲生父母接触,虽说以太后的名义养在皓月宫,但这处园子,除了我,旁人一律不许进来的。” 柳砚清瞪大了眼睛,再一次为自己对齐珩昱的不了解而感到汗颜。 她一直都知道他手眼通天,在宫中也是说一不二。 但能在陶氏宫中另辟一处院子养着人家的孙儿,陶氏这么多年还没有任何意见,倒是件稀奇事。 就在柳砚清别别扭扭想不通齐珩昱与赵陵澈的关系那样紧张、却又为何肯花大精力养着他的儿子时,齐珩昱似乎能看穿一般,目视前方淡淡开口: “这孩子从小就只跟我亲,皇帝这次想让他到悬日宫去住,还不知道咱们珏儿答不答应。” 他身侧的人霎时间豁然开朗。 还有什么比自己的儿子只跟死对头亲近更让人觉着难耐的? 齐珩昱嗤笑着看她,又捏了捏 赵珏的小手: “珏儿,你父皇要你去跟他住。你是愿意住在悬日宫,还是愿意跟干爹干娘一起出宫去玩儿啊?” 柳砚清被他这一句“干爹干娘”说得脸红,再看赵珏,那双稚嫩的眼睛在他话音刚落的时候就倏地亮了起来。 “真的吗真的吗,干爹可以带珏儿出去玩?嗯……可以去神机营了吗?” 赵珏一连三个问句,显然是自动忽略了齐珩昱先前问的那句是否愿意住在悬日宫。 柳砚清看着身边这两个如同父子一般的人,心中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如果齐珩昱真的有个自己的儿子的话,他会不会也像现在这样,柔声细语地教导孩子、时不时转头笑看她一眼。 这样的日子,似乎真的不错。 但是—— “他刚才说去哪儿?你……你带着五岁的孩子去神机营?” 她几乎瞠目结舌。 神机营是镇抚司下设的武器库,里头存放的都是锦衣亲军精心打制的各类武器。 火药枪炮什么的自不必说,先前提过的四棱穿甲箭,淬毒之后也是放在神机营保管的。 柳砚清实在是想象不到一个五岁的孩子能去那里头玩儿些什么。 可齐珩 昱闻言并没有半点儿觉得不对劲,一边点头回应着赵珏,一边很自然地答她: “嗯,他刚会走路的时候,我就带他去过操练场地,玩儿过锦衣卫的枪。其实也没什么的,他迟早是要拿着那些东西对准他老子的,自小玩玩儿,无伤大雅。” 见柳砚清半晌没有搭茬儿,他才有些抱歉似的偏头浅笑: “怎么,吓着你了?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残忍、特别的——没有人性?” 齐珩昱那张从来都冷漠得如同时刻都在算计什么的脸上,难得露出吊儿郎当的神情,戏谑地拉长了声儿问她。 柳砚清倒是没让他失望。 即便是对着这样的他,她也没有露出错愕或是畏惧的表情来, 反应了一阵儿后,她的脸上甚至愈发轻松下来,很坚定地摇了摇头: “没有,只是觉得我从前还是小看了你。” 她以为她想杀赵陵澈、想灭了赵家满门就是报仇。 而齐珩昱不过是贪恋和皇权拉扯的感觉,所以不肯要赵陵澈的命,几度拦着她、不让她动手。 但是今天看来,他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恨赵陵澈。 那种恨意似乎平淡如水,却早已浸透了骨血。 第89章 婚期已定 她想要的是赵氏像她的父母当年一样血溅皇宫,但齐珩昱要的是对赵家的践踏。 他并不在乎赵陵澈是死是活,他在乎的是赵陵澈活着的这段日子是否好过。 养大他的儿子,让赵珏成为如自己一般冷血的少年,然后亲手结束他亲生父亲的性命、把这个偷来的王朝一点一点推向覆灭,这才有趣。 柳砚清透过齐珩昱平静的双眸,看到了他埋藏在心中十余年的这张蓝图。 在她出现之前,他独自下了好大一盘棋。 她来到他身边之后,才第一次有人窥见他这盘棋局浮出水面的一丁点儿真相。 她忽然开始好奇,齐珩昱到底为什么对赵氏会有这么深的怨恨。 他这种近乎自虐一般的缓慢复仇,甚至比她心中的家国之恨更要深刻入骨。 不,齐珩昱的目的不是如她一样的“报仇”,而是“折磨”。 他在折磨赵陵澈,折磨这个刚刚建立不过十多年的赵国。 那种玩弄之意超过了报复,几乎已经毫无目标,只享受过程。 “这世上也只有你敢说小看本座了。” 齐珩昱朗声一笑转过脸去,再没有给她盯着自己双眸的机会。 直到走至悬日宫门前,他 才把赵珏轻轻放下,牵着柳砚清的那只手却自始至终都没有放开过。 柳砚清深吸一口气,随着他的脚步与他一前一后进了门。 赵陵澈从听说齐珩昱要亲自把孩子送来之后就紧张得很。 等听见了那句脆生生的“珏儿给父皇请安”,他才快步从寝殿走出。 只是刚要把孩子扶起,一抬眼就撞见了柳砚清带着一丝笑意的脸。 “民女给陛下请安。” “你……” 赵陵澈刚要脱口而出“你还活着”,转眼看见齐珩昱没什么波澜的目光,心下已经了然,将口中的话咽了下去,却又对她的自称很不满意似的,强撑着帝王的威严: “人没事就好, 这次回来也算是劫后余生,朕觉得你该受的罚也算受过了,就回来接着做近侍女官吧。” 谁知这话还没说完,就被齐珩昱轻笑着打断了: “陛下,臣原本是想稍后再说的,但您既然问到了,这厢便有个好消息说出来与陛下同喜。 臣决定娶柳砚清为妻,已择了日子,日后她再进宫就是以官眷的身份了。当然,如果她愿意的话,太医院的官位还是她的,可唯独再近侍陛下有些不合适。” 赵陵澈的脸 色霎时间变得难看,却还顾及着表面上的客气,只眼底闪过一丝阴鸷,顿了顿,故作惊讶: “什么时候的事儿,朕竟不知道,齐卿属意于朕身边的人。要是朕早些知道,先前就给你们两人指婚,也不至于让柳姑娘受那么多的苦。” 他刻意的尊称让柳砚清失笑,不过做戏还是要做全套,她今儿既跟来了,就是要给赵陵澈乃至于全皇宫的人一个顺理成章的说法: “陛下多虑了,并非多久之前的事儿。 是民女不顾宫规私自跑去给父母上坟,这才遇到了土匪。虽说宫里已经因此而将民女除名,但好在齐大人心慈,没有放弃找寻,在山崖下将民女救起。 砚清不过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也没积攒下多少银子,如此救命之恩,想来想去只有以身相许才最能报答大人。” 她说着看了一眼齐珩昱,满目的娇嗔羞怯,说得连他都差点信了。 齐珩昱靠在桌边牵着赵珏的手,听她说完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不耐烦似的摆了摆手: “你倒也不必与陛下说得那么清楚,这等小事,陛下哪里会放在心上。不过是珏儿听说我给他找了个干娘,硬是闹着要到齐府 去住一段时日,说要陪我一同接亲。 陛下,看来珏儿是不能和您同住了。不过他跟着臣,您应当也是放心的吧?” 赵陵澈没想到这话锋一转跑到了赵珏的身上去。 那孩子还没心没肺地把玩着手里的纸鸢,并未抬头看这几个大人之间的剑拔弩张。 他亲爹却几乎已经沉不住气了。 放心,当然放心。 从赵珏出生起,除了还没出月子的时候必须放在身边由奶娘带着,此后他们父子相处的时间,倒没有身边的一个太监长。 说起来赵陵澈也并非对这个儿子有多深的感情。 不过到底是唯一的儿子,血脉打不断,又时刻担忧着他会被齐珩昱利用争夺皇位,所以才想方设法把他要来。 可他忘记了一点,孩子不是猫儿狗儿,不是谁逗一逗给点东西吃就能亲近的。 此刻赵珏依在齐珩昱的身边,他们两个才像是嫡亲的父子啊。 赵陵澈冷笑一声,语气不善: “齐卿是珏儿的干爹,他跟着你,朕自然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你要成亲也是大喜,不过府中应该也是最忙碌的时候,朕怕他住过去会给你们二人添乱。” 赵珏闻言,怯怯地扯了扯齐珩昱的 衣袖,几乎是央求地看着他。 这一幕也恰恰被赵陵澈的眼睛捕捉到了,他心中泛起一丝不悦,教训不了齐珩昱,还教训不了自个儿的儿子么? 可他刚要张口唤赵珏过去,就被齐珩昱一副“我是来通知你的”神情打断,不仅没有放赵珏过去,反倒重新牵紧了他的手: “陛下客气了,不碍事的,清儿也向来喜欢孩子,她最近住在臣的外宅里等拜堂成亲的正日子,一个人也难耐,珏儿聪慧,与她做个伴儿,两人都省得发闷。” 赵陵澈咬牙,他先前就想过齐珩昱那么痛快要带赵珏过来,莫非是有什么阴谋的。 今日一见,这干爹耀武扬威似的在亲爹面前显摆自己和孩子的亲近,何尝不是在往他心上戳刀子。 看着他们一家三口似的告辞出门,他隐忍半日的怒气终于发泄了出来。 院外,齐珩昱听着寝殿里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轻笑一声没有回头。 只是在路过门口的瑞安时低声吩咐了一句“看紧些”,而后瞟见柳砚清长舒了一口气的表情,一伸臂将她揽了过来: “走吧夫人,明面儿上算是交代完了,田产、铺面你是不是得一一过目了?” 第90章 父亲也许还活着 柳砚清怔了怔,她倒真的忘了还有这么一回事。 不过看田产铺面也应该是先拿了房契地契来,齐珩昱却是将她和赵珏安顿上马车之后,才吩咐福安回府去拿那些东西。 不像是他一贯凡事都有准备的作风。 除非—— 柳砚清偏了头看过去,只见齐珩昱也正笑意盈盈地望着她,不等她问出口,就主动状似不经意一般解释道: “看你紧张得很,反正回去也没什么事儿,权当出门找找乐子。” 齐珩昱从来都是眼睛长在脑袋顶上的,只有别人在意他的想法,从没有他迁就别人的感受。 但似乎只有在她面前,他才会回头看看、关注一下她的心情。 两人中间夹着一个赵珏,还没有人膝盖高的小团子费力地靠着车壁生怕掉下去,却还是好奇地左看右看。 孩子不大,却也知道谁是好亲近的。 见二人都不再说话,他便大起胆子来,往柳砚清身边蹭了蹭,仰头眨巴着眼睛,神秘兮兮地伸手拢住自己的嘴巴: “干娘干娘,你是不是天上的仙女啊?” 柳砚清一愣,想了想后,牵出几分笑意来摸了摸他的头: “怎么会这么问?” 赵珏是个聪慧的 孩子,第一眼见面的时候,他只觉得这个漂亮的姐姐似乎不怎么喜欢他。 但这会儿叫了声“干娘”没被反驳,又见她温温柔柔地回答他的话,他便好像放心了似的,眸中神色愈发亲昵: “因为嬷嬷说干爹是木头做的,只有天上的仙女才能让他笑。珏儿见过他笑,可是别的姐姐都说没见过。干娘是第一个见过干爹笑的姐姐。” 柳砚清失笑,这孩子口无遮拦的,要是搁了以前,她都得怀疑齐珩昱会不会因为这一句话就去处置了那背后编排他的嬷嬷。 可他这会儿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即便听见赵珏那么说,也还是微微颔首,甚至觉得嬷嬷说得对极了。 但听到后半句的时候齐珩昱便沉不住气了,伸手戳了戳赵珏的小脑袋: “小小年纪净瞎琢磨什么,什么姐姐干娘的,都乱了辈分。” 赵珏听不懂什么是辈分,但见干爹似乎并没有生气,他那颗小小的心里也敞亮了许多,顺势倒在人旁边开怀大笑。 说来也奇怪,齐珩昱凶神恶煞的,什么孩子见了他都哭,唯独赵珏这么多年来只跟他亲近。 即便他对赵珏说不上有多纵容,甚至比他亲爹管他 还要严厉,但这孩子还真就没多么怕他。 或许这世上的事儿就是如此,过惯了的日子,总要起些波澜、让你见些不寻常,日子才会越过越好。 就好像……当初在长巷里,只有柳砚清一个人敢那样对他说话,而如今,他想要的夫人也唯有她一人。 他抬眼望过去,见柳砚清看着他和赵珏恍然有些出神的样子,于是一手揽了赵珏以免他掉下去,一手又像刚才哄孩子似的轻轻弹了弹她的脑门儿: “你又想什么呢?” 柳砚清躲了躲,娇嗔地瞪了他一眼,而后眉眼弯弯: “我在想,你对他的孩子都能如此,若是来日有了自己的儿子,那必是得宠到天上去。” 齐珩昱勾起的手指缓缓放开,抚了抚她衣领上的褶皱,随后低垂眼帘摇了摇头。 “唔,我还真没想过有了自己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不过么,我倒宁愿是个女儿。” 若是女儿,他一定给她世间最好的一切。 她想要衣裳,他就把江南最好的裁缝请来只给她一个人织造。 她想要首饰,皇宫大内的金玉他也会给她拿来。 甚至如果她喜欢兵器,镇抚司神机营也任她出入。 齐珩昱想着, 唇角不自觉地勾了起来。 嗯,女儿好,女儿可以让他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去,然后听她软软地撒娇叫他父亲。 而女孩子总是喜欢与母亲类比的,他会教他们的女儿变成像柳砚清一样正直勇敢、聪慧善良的姑娘。 至少她不必如自己一般,总是梦想成为父亲那样的男人,却又屡次被父亲摔在尘埃里,甚至至今连他的人都见不着。 齐珩昱没做过被父亲宠上天的儿子。 所以他坚信,自己这辈子都学不会如何去做一个把儿子宠上天的父亲。 柳砚清看着几乎神游的齐珩昱,轻轻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裳,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才听他浅笑着喃喃道: “你说你的童年是无父无母、飘零度过的。我没办法回到你的幼年时去带你走出来,只能把这份遗憾偿还到我们两个的女儿身上了。” 那一瞬间,柳砚清几乎忘却了两人之间所有的弯弯绕绕。 仿佛他们就是这世间最美好的一对佳偶天成,没有算计,没有阴谋。 仿佛身下的这驾马车是专载着他们通往岁月静好的平凡日子去的。 柳砚清迅速偏过头遮掩着自己微红的眼眶,好不容易等 心情平复了,却又听到齐珩昱交代她: “婚期定在下个月的初八,不过我已经让府里预备下了一切,永宁城中百姓的喜饼、喜糖也已经分发给各家了。今儿去看过铺面之后,顺便买些香烛纸钱,去给爹娘上个坟吧。” 马车在齐府门前停下,他顺手让进去拿房契地契的福安把赵珏带进去歇着,又与她贴近了些。 这是柳砚清在失去双亲之后第一次感受到被人安排好一切的放心和幸福。 义父这些年待她很好,但那份爱背负了太多的东西,她每一刻都在算计着如何才能偿还义父对她的好,从未轻松地享受过。 而面对齐珩昱的这些妥帖安置,她头一次完完全全放下心来任凭他交代。 点头答应的空当儿,柳砚清忽然想起什么,摇了摇身边人的衣袖,仰头问道: “那既然要在婚期之前去上坟,也算作是拜了高堂吧。倒不如多备下些香烛纸钱,你父母那边,是不是也该去看看?” 她的话音落下,齐珩昱眼中闪过几分晦暗。 静默了半晌后,他的语气冷了几分,但抱着她的手却并未放松: “我不知道我母亲葬在哪里,我父亲……他也许还活着。” 第91章 给穷人开医馆 这低低的一句却好似惊雷一般,砸得柳砚清直愣愣看向他。 憋了好半天,她才踌躇着望了望齐珩昱的脸色,挤出磕磕绊绊的一句来: “也许……是什么意思?” 柳砚清承认,自己是僭越了。 但她当时下意识的反应居然是想要帮他找回父亲。 “我……珩昱,我不知道你和你父亲之间发生过什么,但你我幼时应当都是战乱的时候,兴许是走散了。你有没有想过找找他?别说他还活着,即便已经去世,但以你的能力,有什么人的痕迹是找不着的?” 她不敢想象,如果自己现在得知父亲或是母亲还活在世上,会是怎样的兴奋和快乐。 纵是齐珩昱现在有了滔天的富贵和权力,但他也是活生生的人,有什么是比亲情更难割舍的? 但没想到她这话说完,原本面无表情的齐珩昱却再次笑出了声。 “说你傻吧,你这小脑袋还挺机灵。你都说了以我的能力没什么人找不着,但唯独他,我就是没有半点音信。你说……除了他故意躲着,还能有什么其他的可能么?” 他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开蒙就学药理毒方,祁孝总是拿着自 己配制的毒方来让他做出解药。 十次里有九次是不成功的,即便有那么一次成功,被救活的小雀儿也坚持不了半日。 祁孝总是笑着告诉他,儿子是永远斗不过老子的,你要加紧努力了。 而如今,浮现在齐珩昱脑海里的,依旧是这句话。 他曾经很骄傲自己是神医祁孝的儿子。 但现在,他又无比痛恨自己有这么一个父亲。 柳砚清半晌说不出话来,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她今天才明白,原来任何看起来无可匹敌的人都是有软肋的。 即便是声名在外的齐小太岁,或许午夜梦回的时候,也在为自己的身世痛苦。 但齐珩昱却好似能够洞穿她的内心,见她不语,倒是反过来拍了怕她的肩: “没关系,我曾经执着与找他,但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恨。现在……有你在身边了,我忽然觉得找不找得到他其实没那么重要,人的一辈子多短啊,有了爱,却还要找回恨来给自己添堵,图什么呢。” 他轻轻搂住她的肩膀,似乎是在跟她说话,但又好像是在说服自己。 “不过他虽然是个很不负责任、甚至很混蛋的父亲,但 他身上有一点是我必须要承认和学习的。” 柳砚清正伸手在空中描摹齐珩昱闭上的眉眼,忽然被他静默之后又冷不丁冒出的一句话吓得一颤,手指抚上了他的眉间。 “什……什么呀?” 她把人戳到后有些尴尬地想要缩回手,却被他一把攥住,睁眼与她对视道: “我母亲生我难产去世后,他此后数年再未续弦。嗯……至少我在他身边的八年里,他从没有过续弦,更无外室小妾。他喝多的时候偶尔会与我发疯,说他有多爱我母亲。 我那时不懂,但现在有点懂了。 清儿,我不信这世上的所有人,但唯独愿意让你到我的身边来,也许这就是爱。” 柳砚清有些不可置信地眨眨眼。 齐珩昱这是在说他爱她? 她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起自己被土匪劫走的前一天,长巷里那一幕。 甚至有心问一问他,他父亲追忆亡人不肯续弦,那他如今握着自己的手,爱的究竟是他心里的那位亡人,还是作为“续弦”的她? 但齐珩昱似乎因为说了这许久的过去而元气大伤了似的,柳砚清看着他眉眼间的疲惫,突然又不忍心问出口。 不 知道是心疼他还是心疼自己,总归能守住这一时半刻的“爱”,她就舍不得再多问了。 也罢,只恨他的过去她无从参与,那未来……就让他只属于自己吧。 两天前还满心苦痛决意放下一切、只为大离登上女帝皇位的柳砚清,这一刻心里又存了给他一次机会的心思。 不过这回已然知道他对待赵氏一族的态度之后,她自然不能明说让他去抢那皇位,只得缓缓低头没再言语。 好在福安已经拿了齐府所有的铺面地契送了出来。 马儿再次踢踏着启程,往日永宁城里人人瞧见那挂着齐府家徽的马车都自觉地避开。 但今天大伙儿都听说了齐珩昱是带着新夫人出门的,这会儿手里捏着喜糖的百姓们都探头探脑地想要看清楚从马车上下来的究竟是怎样一位姑娘。 柳砚清被齐珩昱扶下马车,并未躲避那些探寻的目光,反而浅浅朝看过来的人群笑了笑,落落大方地拐进了刚才在车上翻阅过的房契中,一间叫“回春堂”的医馆。 “我今儿可只许你把这些铺子之一写在自己名下,你想好了要哪一间。” 齐珩昱一面向战战兢兢起来迎 他的掌柜的点头,一面伏在柳砚清耳边,低声逗她。 倒不是因为小气或不信任,总归他也不指着这些铺面吃饭,就算都给她,也没什么的。 只是知道这丫头做事向来认真,认准了什么就非得做好,便怕她累着,就只许要一家。 不出齐珩昱所料的是,柳砚清环顾回春堂一周后,笑着仰头指了指牌匾: “嗯,想好了,就要医馆。” “医馆可不赚钱的,你不是喜欢金玉么,怎么不要隔壁的金器行?” 齐珩昱明知故问,柳砚清白了他一眼,抱臂往后站了站: “我知道,不光不赚钱,我日后还要贴钱给医馆的。” 在人错愕之时,她招手把掌柜的叫过来,当场请齐珩昱签字画押,把医馆写在了她的名下,而后兴冲冲地跑到门前去向百姓宣布: “齐大人有令,回春堂即日起不收诊疗费,药材钱呢,一两只要一个铜板,没钱的可以赊账,有钱日后再结!” 看着她神采奕奕的笑脸,门外的人先是愣了半晌,而后忽然炸开锅了一般,左右交头接耳。 永宁城里的活阎王,神佛见了都得低头的太岁齐珩昱,竟免费给穷人开了医馆? 第92章 莫非不是受了欺凌 齐珩昱委实没想到这丫头把医馆要过去是为了接济百姓。 他这是头一回被千千万人的目光包围着,那目光却不是憎恨或惧怕,而是新奇、甚至感激。 走上前去,对上柳砚清好似闪着光的双眸,齐珩昱虽有些哭笑不得,但仍对医馆掌柜的微微点了点头,以示同意。 一时间,医馆里外都现出了欢呼声。 他想起柳砚清曾说,要他去当那个皇帝。 当时觉得可笑,他齐珩昱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真要当了皇帝,这普天之下的百姓岂非从一个火坑掉进了另一个火坑中? 但今时今日,他似乎觉得做个好皇帝并不难。 在苦难里浸泡久了的百姓,实在是好满足得很。 直至站在北雁山下,齐珩昱都没有从这未曾体味过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看着柳砚清一样一样把点心酒水供奉在三座衣冠冢前,他看着她忙活的背影,才突然有个想法萦绕在脑海中。 “清儿,从前没问过你,你有没有兄弟姊妹?” 柳砚清刚刚摆好最后一碟贡品,正要直起的身子骤然僵住,不知他何出此言。 心中迅速琢磨了片刻,她竭力让自己表现得自然一些,缓缓抬头道: “有过。我父亲过去也是……妾室成群的。不过嫡出子女只有我,庶出的兄弟大都夭折,到最后活下来的只有我一个。” 她隐去了一些真话,但说得也不假。 当年的离国皇室子嗣稀少也是引得叛军起兵的重要原因之一。 昭德帝是个好父亲,但却未必是个好皇帝。 他心软,想独宠皇后,却又压不住三宫六院。 说白了就是为君怯懦,管不住后宫,镇不住外戚。 后宫争斗从不说稚子无辜,无论嫡出庶出,只要对母族有所帮助的孩子,即便是死在自己亲生母亲手下、以用作嫁祸他人的筹码也是常有的事情。 皇后战战兢兢,母族没有仰仗,又生怕自己因没有嫡出之子而被人算计丢了中宫之位。 最终才和昭德帝一同想出那么个以女为子的法子来,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女儿能成长为一代女帝的未来里。 可惜没人能看到那遥远的未来,一切就已经覆灭。 陷入回忆里的柳砚清定定地望着坟头。 倘若他们真如自己编造的那样,是寻常的富庶人家,那现在说不定也还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可惜生在皇家,不能有七情六欲,有时候 连姓名都不能有。 齐珩昱心中掠过一丝惊异,有些狐疑地看着她的表情,顿了顿,还是指着最边上那座无字的坟墓问道: “那这座坟……” “是我一个邻家哥哥,当日叛军入城,他为救我而死的。” 柳砚清几乎没有思索就脱口而出,但在齐珩昱看过来时,还是不自觉地避开了与他目光相接。 齐珩昱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神色的变化,心底的那一点惊异放大,慢慢拼凑出了自己想要的图画。 他从未感到心跳如此剧烈,总觉得真相呼之欲出,但却被柳砚清死死压着。 她跟离国的小公主长得那样相像,又有一个哥哥,与赵氏号称是血海深仇,却对家中之事闭口不谈。 世上该不会真的有那么巧的事吧? 唯有一种可能,柳砚清本姓为程,是前朝皇家血脉,因而才对身世三缄其口,又恨毒了赵陵澈。 砚清,晏清,双生子。 齐珩昱的胸腔里涌上了一种难以言明的,既兴奋又畏缩的情绪。 他为自己猛然现出的想法感到愉悦,如果她真的是当年那个仅有一面之缘小公主,那上天的确待他不薄。 但…… 她若真的是小公主,那是不是 代表他有可能从这一方面查探、从而找到父亲的踪迹? 不久前才决意与自己内心的纠结和解的齐珩昱,再一次陷入了迷茫中。 倘若找到祁孝,他现今该以何面目对他? 是继续自己曾经的执着,用他折磨自己的方式,亲手结果亲生父亲的性命吗。 还是放下恩怨,让他看着自己娶妻生子,如同这世间任何一对寻常的父子一般,奉养他安度晚年。 齐珩昱的心中好不容易生长出一丝想要过平凡日子的幼芽,仇恨的火焰却不肯放过他,一次又一次燃起令他报复的期冀。 那日回府之后,他思虑许久,终于还是叫来了福安,交代人去彻查北雁山下的那三座孤坟。 而飞龙寨一事也很快在翌日有了头绪。 齐珩昱自打接回柳砚清之后,整日不是在镇抚司就是在外宅与她准备大婚的事宜,连嫁衣上的绣样都要亲自送与她确认了才交代 下去。 所以镇抚司的人也多少知晓,回禀飞龙寨的踪迹时,瞧见人不在镇抚司,便直接去了外宅求见。 福安进门通传的时候,柳砚清正拿着花样子在齐珩昱身边一一比对、拿不定主意。 听见外头的人所为何 事之后,她手上的动作忽然停滞,纠结片刻,在齐珩昱出言让她先行回避之前开了口: “珩昱,其实飞龙寨并非一定要铲除吧?彻底追回流寇之后,你岂非再没有正当的理由可以在悬日宫门前驻军?” 齐珩昱怔了怔,抬手先叫福安等一等。 而后忽然回头盯着她的双眸,沉吟片刻,抚了抚她的鬓角: “怎么会这么想?我记得,你一直都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你不应该先报了自己的仇,出一口恶气,再考虑旁的么?” 他冰凉的指尖蹭上她的脸颊,有种莫名的粗粝感,惊得人一激灵。 柳砚清努力地想做一只小狐狸,但齐珩昱是老狐狸,哪有什么心思是能逃得过他的眼睛的。 意识到她其实是想留下耿燕州的命时,他心中有种说不上来的不舒服。 齐珩昱原是不愿意过问她当日在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的, 说好了的一笔勾销,而且又怕这些事儿提起来终究会惹了她伤心难过。 但现在看来,柳砚清似乎并不因为此事而觉着有什么难堪的。 现在感到伤心难过的,是他齐珩昱。 莫非当日在山上,她不是受了欺凌,而是……心甘情愿? 第93章 随行的还有一老者 被自己这样的想法吓了一跳的齐珩昱骤然缓过神来,从她脸颊边收回手,未等柳砚清回答他刚才那话,便转过身去不再看她: “这些事你不必再操心了,我自有我的打算。你这几日就待在这儿别乱跑,晚些时候我叫人把菀橙送过来,大婚之日总该有个送亲的人。” 也罢,既说了一笔勾销,那就不问。 齐珩昱心里憋着一口气,但鲜少像现在这样,着急忙慌地给自己找理由,似乎生怕再待下去,就会把脾气发到她身上似的。 柳砚清觉察出了他的不悦,但一时间没想明白是为什么。 明明她还没有解释什么,他怎么就这样一副不愿再与她相对的神情? 从前只道他阴晴不定,但最近两人之间的关系早已脱离了过去那样相互猜忌的相处,怎会突然又变成这个样子。 她直觉自己不能就这么把齐珩昱放出去。 在人即将拉开房门出去见那镇抚司的暗卫时,柳砚清搁下手里的花样子,快步上前将他拦下: “珩昱!耿燕州救过我的命。当日大火是赵陵澈所为,如果不是耿燕州派人送我下山时发现了火情,我现在怕是已经死在大火中了。” 谁承想齐珩昱在听完她这解释后并没有宽心。 他反而冷笑了一声,转过头去看着她,语气里不带一丁点儿温度地反问道: “是吗?原是他救了你的命啊,那你怎么不想着以身相许?” 不,是不是已经“以身相许”了? 齐珩昱强忍着没把后半句说出来,胸膛起伏着,好像在竭力平复自己的心情,以免说出什么更加难听的话来。 这一句话把柳砚清噎得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诧异地看向他,眉头紧蹙,却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但飞龙寨里其实全部都是前朝遗孤,这又如何能说得出口? 虽然知道齐珩昱和她一样恨赵氏,但她不知缘由,更不敢确信他对前朝遗孤究竟会是什么态度。 他们二人之间的纠缠或许是因为有那么些感情在,但面对旁人的时候,焉知他不会在军功利益之下选择将那群可怜的孩子一网打尽。 但耿燕州是带着义父走的,如果柳砚清现在不阻止齐珩昱彻查,那祁孝的行踪必然暴露无遗。 当朝寻了那么多年的离国神医,即便齐珩昱看在他是她义父的份儿上放过了他,那宫里那几位又如何能真的让祁孝安享晚年。 唯有除了赵陵澈等人,她义父才能平平安安重回永宁城。 越这么想下去,柳砚清就越觉着心里没底,更不敢对齐珩昱把这些事全盘托出。 尤其是齐珩昱方才没头没尾的那么一句,更让她觉着心里堵得慌。 拽着他的衣袖踌躇半晌后,柳砚清尽力沉下心来,与他和声和气道: “你若是有什么误会的,大可以说出来。这样夹枪带棒地质问我又是为何?你我婚期已定,再说什么我要许给别人的话,你自个儿难道不觉着奇怪么?” 说出来? 那样的事,无论是顾及她的心情还是面子,总归都不能摊开在明面儿上说吧。 齐珩昱蹙眉瞪了她一眼,终是什么都没说,丢下一句“你才该自个儿好好儿想想”,便将她的手从衣袖上撵下去,径自开门走了出去。 书房里,暗卫呈上来的那封书简里,已是明明白白写着“江南白家镖局”几个大字。 “大人,属下已经查明,当日飞龙寨众人出城之后,是顺水路而下,直奔江南去的。 那些人似乎早就有准备,不光在短短两天之内清点了人数、重新编纂了身份,更是迅速接手了白家镖局。现在白家 镖局名义上的掌门人是江南白氏父子,但实际上,早就已经是耿燕州名下的产业了。” “早就是?” 齐珩昱冷冷抬眼,反问一句。 那暗卫微微低头: “是,大人曾说不必特意盯着飞龙寨,属下们便多年不曾注意过耿燕州的动向。但现在看来,他的确是早有准备、下山从商。” 好一个下山从商。 那赵陵澈这回还算是给了耿燕州一个下山的由头,推了他一把。 若是搁在以前,一个土匪是要继续打家劫舍还是要下山从商,齐珩昱才没那个心思去管。 但如今不一样了。 一想到柳砚清刚才提起耿燕州时那副含糊的态度,他就有种必除之而后快的感觉。 那个土匪出身的人,即便是从商了又能改变几分。 万一来日重新出现在永宁城,难免要与他夫人“旧友重叙”,这有救命之恩的不一样,同宿过的更不一样。 他并非不信任柳砚清的为人,只是难免疑心耿燕州对她仍存非分之想。 齐珩昱黑眸一闪,愈发觉得耿燕州不能再留。 但这次倒不是为了大局着想。 私怨,反倒更加令人抓心挠肝。 “对了大人,还有一事。弟兄们查 探之时发现跟随耿燕州下山的除了飞龙寨里的人,还另有一老者,似乎与大人先前找寻过的一人很是相符,不知道是不是……” 暗卫试探着将查到的情况与齐珩昱交代。 印象中他从没有让他们查过什么老幼妇孺,唯有一位老者,这些年来不光找了,还遍寻未果。 这次终于得了这么一点线索,他们便巴巴儿地送来,兴许瞎猫撞上死耗子也不一定。 齐珩昱眸光一闪,在听到“老者”二字的时候,心沉了沉。 难道他父亲一直以来就在北雁山上、飞龙寨里? 飞龙寨是前朝之人所建,这点齐珩昱一直都是知道的。 他甚至对耿燕州父子了解很深,但唯独没有想到过,祁孝也是前朝之人,是否就蛰居在飞龙寨中。 “传令下去,密切关注白家镖局,但不许轻举妄动,更不能在没有本座允许的情况下打着清查流寇的旗号打草惊蛇。尤其……不许消息传到宫里去。” 端着汤水前来的柳砚清刚到门口就听到里头传来这么一句。 她本是想着冷静冷静、主动示好,别在大婚的节骨眼儿上伤了两人的感情。 可恰恰是无意偷听,却总能有些消息入耳。 第94章 主仆重逢 柳砚清在暗卫领命出门之前回神,端着汤水的手一颤,而后迅速低头折返。 白家镖局…… 那是耿燕州走时与她提过的地方,说到时若安置妥当,便可与她通信。 看来他们已经到了落脚之地,但不幸的是齐珩昱也已经知晓了那地方。 她没法要求齐珩昱不去处置流寇。 即便她表面上句句在理,但也经不住他一再细问。 如此便只好从偷听得来的这几句话中想想办法提醒一下耿燕州那边了。 手段虽不入流,但为了义父的安危,也只能如此。 一路回到卧房之后,柳砚清只觉手中已然浸了一层薄汗,愣愣地坐回桌边,踅摸着接下来该如何把消息传递出去。 倒是齐珩昱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只这一会儿的工夫,送走了那来禀告的暗卫,便叫人将菀橙从宫中接了出来。 现下城中瘟疫未曾断绝,菀橙作为太医院的女使本是最忙的时候,但齐珩昱的面子没人敢驳,连带着人写给宫里的身契都被要了出来。 自打柳砚清从太医院离开之后,这还是主仆俩头一回见面。 “姑娘!您杳无音讯好些日子,可吓坏奴婢了!” 菀橙才一进门,便忍不住落下泪来 ,把正在冥思苦想的柳砚清吓了一跳,忙着过去把人扶起: “大人刚才跟我说要把你送来,我当还得等两天呢,没想到这就来了。 快别哭哭啼啼的,咱们能再见是好事儿,往后日子长着呢。况且我前段日子也常与你写信,哪里就杳无音讯了?” 她一面逗人笑,一面张望着门外。 见齐珩昱或是福安都没有跟着进来,柳砚清心下有一丝失落,胡思乱想着他是不是真因为刚才的事儿生了气,下一刻便因菀橙带着哭腔的反问而僵住了。 “信?什么信啊,奴婢日日都等着,可从未见姑娘来找,哪怕传句话都没有。” 柳砚清耳边忽地浮现起还在尚药局的时候,阿萝同她说过的话。 彩袖是个嘴甜心狠的,跟她接触得多了,迟早被哄得连肚兜儿都不剩。 她霎时间倒吸一口凉气。 与菀橙反复确认她真的从未收到过书信或是传话后,柳砚清缓缓坐定,开始重新捋顺自己进了尚药局之后的一桩桩一件件。 那些书信若是没到菀橙手里,齐珩昱必定也没看到过。 可它们能被送到哪儿去呢…… 经手过的人不多,最后便只能是彩袖所谓的主子了。 柳砚清 从前不解阿萝说的那些话,什么彩袖替自己主子下药不成、东窗事发才被贬黜,毕竟从未听过宫里哪位被下了药,便只当是以讹传讹。 但今天细细想来,宫中传言所说被下药之人,恐怕就是她自己。 姑娘家被下了那脏污的药,还与男子同处过一室,说出去必定有损名节。 所以那事儿之后,齐珩昱将一切都瞒得极好,更不许什么人嚼柳砚清的舌根子,因而宫中传言也是偷偷摸摸有头没尾的,人们这才肖想是后宫争风吃醋的密辛。 彩袖的主子其实是华亭长公主,柳砚清也是刚刚才琢磨明白的。 她摩挲着茶盏,只道今天菀橙的到来也算是意外之喜。 如果她没有说这些,柳砚清仍被蒙在鼓里,这次便是往江南送了书信去,也难保不会被那藏在暗处算计她的赵蕊涵半路拦截。 此刻有了前车之鉴,也是时候把身边的尾巴处理干净了。 星粹宫里,赵蕊涵与彩袖主仆相对,却不若柳砚清这般沉着冷静。 接二连三的意外发生,她从未想过,要取一个医女的性命是这么难的事儿。 如今柳砚清和齐珩昱婚期已定,悬日宫那边甚至传出了指挥使大人已带 夫人觐见圣上的说法。 赵蕊涵死死捏着一条帕子,骨节近乎发白,半晌之后却骤然松开。 “你办事不力,本公主也不怪你。只是这事儿总该做成,倘若现在半途而废,来日珩昱哥哥琢磨清楚了,便不光是我要倒霉,你们这些做奴婢的,才是要丢了命。” 彩袖战战兢兢听着她的话,转而连连点头。 齐珩昱的手段是出了名的狠厉,现今也不知是不是忙于大婚之事未曾调查旁的。 可一旦他要着手去查柳砚清当日为何会出现在北雁山,又是怎样被土匪山贼掳走,难保不会查到她们头上来。 她费力地吞了吞口水,仰头望着赵蕊涵: “长、长公主,奴婢倒是有一个想法。 指挥使大人如果要查,无非是想替那柳砚清讨回一个公道。但……要是柳砚清令他失望至极,两人相看生厌,别说讨回公道,就是这大婚之事,也得作废。” 这男女之间的事,无非就是爱与不爱、是真心或是欺瞒。 哪怕是叱咤皇城的指挥使齐珩昱也不能免俗。 赵蕊涵缓缓眯了眼,想起当日在长巷时,柳砚清听到自己不过是一个替身时那般绝望痛苦。 虽说她不知道那两人又 是如何重归于好的,但此事便足以证明,他们之间并非没有裂痕。 已经碎裂过的关系,即便再修补,想要完整如初也难。 这次不妨……让她再推他们一把。 “尚药局近来仍要每日出宫去给百姓分发汤药吧?明儿你去一趟城中的回春堂,本公主可听说,现下回春堂的东家是柳砚清,一片善心、要帮扶百姓呢。” 赵蕊涵说罢起身,走至彩袖身边,亲手将她扶起,而后又低低与她耳语了几句,这才放心地颔首叫她离开。 却说齐珩昱与柳砚清因飞龙寨一事闹了不愉快后,当夜连晚饭都没在外宅用,翌日清晨更是直接去了镇抚司,新的嫁衣花样全是吩咐福安送过去的。 柳砚清心里着急,急的却不是他这气到底要生至什么时候,而是如果两人就这么僵持下去,他迟早会对飞龙寨众人出手。 到时候义父安危难全,倘若被他误伤,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焦灼之下,柳砚清灵光一现,唤了菀橙为自己梳洗,特意说与她道: “我今儿要去一趟回春堂,现下连皇城根儿下都有了瘟疫,也不知江南如何。那日瞧见有些药材是得用的,便想着捎些去给凤儿。” 第95章 接济些药材 菀橙梳头的手顿了顿,眨巴了半晌的眼才想起柳砚清曾从城中朱雀大街外带回的那个小姑娘凤儿。 凤儿是个可怜孩子,没了爹娘又没了奶奶,虽说被齐珩昱安顿到江南去以后日子也算是好过了,但终究是孤身一人、不得疼爱。 她细想了想,只道自家姑娘说得也在理: “虽不知外头是否也传了瘟疫出去,但给凤儿送些当用的药材去也是紧要的。 江南地湿,好些药材是种不出来的。此次疫病须用的药都是咱们这边盛产,奴婢前些日子还清点来着,却没想到凤儿这茬儿,还是姑娘想得周到。” 不过—— 菀橙有些心虚地抬头看了看铜镜里的人,又试探道: “这些事儿奴婢去做就好了,现下也不知道这瘟疫什么时候能彻底没了,姑娘出去,齐大人怕是不放心呢。” 柳砚清心下已然明了,齐珩昱在这节骨眼儿上把菀橙接来,不就是为了看着她不让她出门么。 是疑心她与飞龙寨的关系也好,还是真的担心她被传染上了瘟疫也罢,总归是在她身上下了心眼子的。 她长叹了口气,面色不复方才柔和,眸中攀上了几分失落。 “说来我也是个悬壶济世的医者, 却在大疫来时为一己私利避而不治百姓,实在难耐。 可现在不过是捡捡药材而已,大人当日把回春堂给我,也并没有驳斥我开门给百姓送药的举动,想来我若再去回春堂,他也是不会有什么不高兴的。” 见菀橙还是有些纠结,但神色已经松动,柳砚清便趁热打铁,按住了她放在自己鬓间的手: “外头的情况说坏也不坏,至少现在还没有听说病死的甚多,再说你是我的贴身女使,你出去和我出去又有什么分别?若你要染上了病,我又哪里能逃脱?” “呸呸呸!姑娘即将大婚,说的是什么晦气话。” 菀橙故作愠色,如以前一般同她撒娇,软磨硬泡想让她打消了出门的想法,可无奈柳砚清是铁了心,只问她一句“大人可曾交代过你不许我出外宅的门”。 这下倒是噎得菀橙没话说了。 她在脑中过了一遍齐珩昱昨儿派人去把她接过来时说的话,似乎……并没有。 “可大人交代奴婢一定要照管好姑娘,大婚之前绝对不许姑娘这边有什么纰漏,尤其说了不许让姑娘跑出去接诊病人。” “我何时说我要接诊病人了?” 柳砚清抓着她话里的疏漏不放,笑着反 驳一句。 既然齐珩昱并没有明确让菀橙看着她不出外宅的门,不过不许接诊而已,菀橙便是没有道理把她困在这儿的。 主仆二人嘴皮子磨破,菀橙到底是说不过她家姑娘的。 再加上她从来都一根筋似的,柳砚清只消拿自己的逻辑引一引她 ,这小丫头就频频点头,觉着她所说不无道理。 所以虽对齐珩昱有颇多畏惧,但因着柳砚清字字在理,菀橙转念一想,倒也没什么不妥的。 只是临出门前,她仍一再叮嘱,去拿了药材就回来,万不可去堂前见病人。 柳砚清本也没打算接诊,进了回春堂之后只在药方里同小药童说了自己要什么,而后坐回后屋研墨写信。 书信一式两份,无非是些注意身体、切莫轻视疫病的劝告。 但其中一份里,柳砚清用藏字法告诉飞龙寨众人,要想办法避开锦衣亲军的追捕,镖局已不甚平安。 这是她小时候常与祁孝玩的写信方式,她相信义父一看便知。 每句话里藏一个字,第一句话的第一个字和第二句话的第二个字、第三句话的第三个字,以此类推组合起来,就是一个完整的新句子。 因为这种藏字的方式可以根据写信者和 读信者两人的习惯不同而设置不同的规则,所以一般人即便拿到了书信,也很难知道其中真正的消息是什么。 最后一笔落下,柳砚清细细将信封折好封上藏进袖中,只把送给凤儿的那一份拿在手上。 前头小药童已经根据她的吩咐把药材分拣装好,见她出来,立刻双手奉上。 柳砚清点头接过药材,正要出门往驿站去,却还未踏出药房,就被人叫住了。 她定睛前瞧,门口来人不是旁的,正是她今日才细细琢磨过的“旧日好友”彩袖。 “姐姐!” 彩袖唤了她一声,竟真像是忧心许久一般,快步上前来挽她的手。 “自姐姐走了之后,我无时无刻不惦念姐姐安危。如今真的见着姐姐了,瞧着你平安便好。” 永宁城里虽说早就传遍了齐珩昱的医馆被未来夫人拿去开门救济百姓的事儿,但宫城里不会这么快就知晓,彩袖一个送药材的小医女更是不会有这么灵通的消息,竟就知道到这儿来找她。 除非她真的如先前柳砚清猜测的那样,与她主子合谋,时时刻刻都关注着自己。 柳砚清眼波流转,看着彩袖情真意切的样子,按下心中的鄙夷,仍笑着同她搭话: “多谢你挂念,其实当日若不是你帮着我让我有机会上山去,我也不会因祸得福,能嫁给齐大人啊。” 彩袖的神色因她的话而僵了僵,转而笑得有些不自在。 距离齐珩昱和柳砚清的婚期仅剩八天。 这八天中间,她若是不能依着长公主的吩咐将此人彻底铲除,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手,恐怕以后在宫里的日子就不会这么好过了。 她最开始追随赵蕊涵是为了谋个好前程,但时至今日,她和赵氏兄妹已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如果不办好他们的事,回头不光失了庇护,万一落进齐珩昱手里,那更是死路一条。 她稳了稳心神,努力你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 “说来惭愧,彩袖还未恭喜姐姐即将大婚,便先拿着麻烦事儿来求姐姐了。 您也知道咱们尚药局在宫里是爹不疼娘不爱的地方,如今京中大疫,不光是咱们首当其冲,就连药材和汤水,太医院那边也是不愿意出银子来周转的。 朝廷给的那些赈.灾的银子又不能全用到尚药局来,百姓除了治病还得吃饭。所以我听说姐姐这医馆正在接济百姓,便与芷青姑姑商议了,看能不能来求求姐姐,供尚药局一些药材。” 第96章 只需考虑爱与不爱 “我这才离宫几日,竟不知道尚药局已经是彩袖妹妹当家,还未恭喜妹妹升迁呢。” 柳砚清冷冷笑着。 若说先前全都是她的猜测,那现在彩袖的言行,可算是露出了狐狸尾巴。 谁不知道尚药局的芷青姑姑是个精明的,能把这种好处甚多的差事交代给一个末等的小医女,除非这医女背后是不好吃罪的主儿。 甚至有可能,这荒诞的差事,原本就是那位主子强安给尚药局的。 彩袖愣了愣,脸上现出一丝尴尬来,但再瞧柳砚清的面上却似乎并没有嘲讽之意,一时间也不知道她说的究竟是反话还是真的如此单纯,半晌只得干笑着回道: “不过是我听说姐姐接手了齐大人的回春堂,这才为芷青姑姑出了这么个主意。当时只觉得合适,却未想过姐姐是否为难,姐姐要是不愿……” “那倒是没有!” 柳砚清打断她的话,神色未改,转头唤来了药童: “带彩袖姑娘去挑选药材,她要什么你拿什么,回头只记在账上,不够的我来添。” 彩袖倒是没想到这事儿这么快就成了,既是要她去挑,反而省得费另一番心思,忙谢过柳砚清,也 没心思再细琢磨她刚才那意味深长的话。 柳砚清掂了掂手上的药包,瞧着她跟药童进去,便也寻了个借口离开,并未跟着同去。 她现在急着要将信儿先传出去,原本还有些犹疑的心思,在彩袖出现之后便有了破局之法。 好在驿站里有去江南的车马,她先是把送给凤儿的药材和书信交代给了跟车的伙计,将地址告知之后借着与掌柜的结算银钱的空当儿站了一会儿。 亲眼瞧着早就被她发现的暗卫回去给齐珩昱复命了,柳砚清才又把袖子里的书信拿出来,又与人交代一番。 她知道自己身边从来都有齐珩昱的暗卫,虽说这时候得留个心眼儿,但真像是方才彩袖来寻她时那般,有个人听墙角,倒省去了许多麻烦。 最紧要的事儿算是办完了,柳砚清定了定心神,想起昨儿齐珩昱对待自己的那态度, 看来还有一件事是不得不做了。 她加紧步子离开驿站,回到外宅之后先是与面色焦急终于瞧见她回来的菀橙调笑了几句,这才正色叫她去一趟齐府,请齐珩昱过来。 齐珩昱这会子正在书房,才听罢暗卫禀报柳砚清似乎往江南送了什么 东西,心中闷闷不乐。 他掐着一把紫砂小茶壶不知在想些什么的时候,忽听外头福安通传说菀橙姑娘来了,脸上划过一丝讶然,下意识地就要站起,而后生生顿住。 关心她那边做什么,左右她不听劝,偏要出去,还往江南送东西。 齐珩昱攥着手,决意装聋作哑,哪怕菀橙来是因为那边出了什么事,他也绝对不会巴巴儿地过去。 菀橙不知他的别扭,进来时还是满面的喜色: “齐大人,姑娘让奴婢来请您,说她今日出门去给江南的凤儿捎药材,正碰上送来上好的金丝燕盏,便拿回来亲自吩咐炖了,叫您去尝尝、同用午饭呢。” 是给凤儿送药材? 齐珩昱脸上的表情略有松动,却还是没有起身的意思,凉凉道: “本座知道了,一会儿若是没有别的事,我自会去。” 他知道柳砚清是知道自己会查,便叫菀橙以这种方式来给他解释。 可有什么事儿是即将成为夫妻的两个人不能面对面坐下来商议、说明白的呢? 她仍是不信任自己,难不成还要他将这颗心捧出来给她瞧么? 谁知菀橙在他说完这话后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她 知道齐珩昱宠爱自家姑娘,便仗着有姑娘撑腰,平日里畏惧的情绪也少了几分,至少是敢出言接他的话了: “大人,姑娘说了,让奴婢等着您,不管您有什么事儿,等您忙完了,和您一块儿回去,她在小厨房侯着您。大人不到,她便也不吃。” 齐珩昱闻言斜起眼来看她。 这小丫头向来嘴笨,说不出这许多话来,又一见他就恨不得将头埋到地下去。 可今日却忽然有这么多说的,有了底气似的,一听就是有人特意教的。 不过意识到这事儿之后,齐珩昱倒也没有先前那么恼了。 他唇边甚至还不经意地扬起一丝浅笑来,叹了口气,故作为难地站起来,抬了抬手示意她走吧。 菀橙原还准备了一大堆从柳砚清那儿学来的说辞,等着看自己说到什么地步齐珩昱才会因心疼柳砚清而跟着走。 没想到这才说到他不吃饭,这齐大人就没法子再深沉下去了。 她禁不住笑起来,忙是连连点头给他让开一条道儿,随着他一同出了门。 福安本为了齐珩昱又与柳砚清闹了别扭而不知道该如何相劝,见菀橙进去才不过片刻,人便跟着出来了,面 上闪过一丝讶异。 等安顿好了马车,同菀橙一道跟在后头走着时,他才轻轻唤了她一声,将嗓门压得低低的: “我昨儿还劝了半晌,大婚当前,让主子万不可冷落姑娘、叫外头的人平白笑话了去,主子却说没人敢笑话他。菀橙姑娘用的是什么法子,竟能让他服软前去?” 菀橙愣怔一瞬,转而乐得更开怀了: “公公这说的是什么话,何以是服软前去?说起来,齐大人在这永宁城的确是说一不二,别说婚前冷落姑娘家,就算是过门之后让夫人住别院,也没人敢笑话他。 差就差在这夫人是谁、得不得他疼惜。他自个儿若是疼惜啊,哪怕是一杯水一顿饭的小事,也能引得他亲自前去。” 听她语气里还有些小骄傲似的,福安愣是没听明白,追问之下,菀橙才正了颜色重新解释道: “官场上顾全大局的事儿,公公清楚。但男女之间么,无论是什么人、什么身份,只需考虑爱与不爱便是。” 话音落下时,阳光正好洒在她的肩膀上。 福安偏头瞧着这个神采奕奕的小姑娘,心里琢磨着那句“只需考虑爱与不爱”,竟慢慢有些咂摸清楚了。 第97章 午后小憩 齐珩昱微微阖眸,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交谈声,虽一向喜静,却并未因此而觉着耳乱。 马车停在外宅门前时,他下车瞧了一眼并排走着的福安和菀橙,竟也对着他们轻轻一笑,看到福安躲闪的神情,心中浮上一丝了然。 是啊,两个人在一起,只需考虑爱与不爱,是何等幸运的事情。 他齐珩昱没有这份幸运,但能实现一半,也是此生难得了。 小厨房外,柳砚清早已经瞧见了齐珩昱的身影。 待他即将进门之时,她赶忙朝着里头唤了一声,叫丫鬟们把先前准备好的菜都一一摆了出去。 “今儿天气好,我也不觉着冷,咱们就在这园子里吃吧。” 柳砚清上前接过齐珩昱脱下来的外衣,一面交给里头的人,一面叫住他,指了指外头已经摆好了茶盏的桌子。 齐珩昱没接应她的话,饶有兴味地歪头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脚下的步子却已经挪动了。 明显地感到身侧的人松了一口气之后,他径直伸手揽过她的肩: “你们行医的不都说春捂秋冻么?即便不冷,也该多穿些的。” 柳砚清抿唇低头浅笑,乖巧地点了点头,并没像往常一 样借口院子里有人而躲开他的亲昵。 齐珩昱有些意外,正要开口再逗她几句,却被人拉至了桌边坐下,一一介绍起了今日的菜色: “厨下生滚的鱼片,只落了盐调味,除了鲜美就是鲜美。咱们这儿原是吃不上这么新鲜的黑鱼,能遇见刚送来的也是难得。 还有这道龙井酥,本是她们做给我当茶点的,我昨儿吃了觉得好,你晚饭时候却没来,这才忙让又做了留着给你。 金丝燕盏还在后头炖着,等软烂黏糯出胶了,口感才能最好。” 瞧着她喋喋不休的样子,齐珩昱轻笑着拽她也坐下,拿起筷子尝了一口刚滚出来的鱼片: “嗯,确实不错。不过么,我只觉得花多不艳。” 柳砚清当他是说这桌上菜色太多、抢了她特意说给他的金丝燕盏的风头,忙摆手道: “这些菜色都是我亲自吩咐厨房定下的,虽多,但并无辛辣呛口的,夺不了燕盏的口味。不过么……也是怨你,你若是天天来吃饭,我也不至于急着攒下这些都要让你尝尝,谁知道你明儿还来不来。” 齐珩昱想反驳她自己不过才几顿饭没来,她便急成了这样,看来是得尽快把 她娶回去了。 但见人娇嗔的表情,他忍不住地搁下筷子牵住她的手,轻轻摩挲着,软声伏在她耳边: “我说的花多不艳,不是菜色多,而是你这朵花儿坐在这儿,那什么金丝燕盏都失了颜色。只本座的夫人,秀色可餐。” 耳边是喷薄而出的热气,柳砚清被他攥住的手指微微一颤,耳根子都红了。 可她心中仍有思虑,硬生生压下了自己想要躲开的羞怯,硬着头皮迎住了丫鬟们想看又不敢看的探寻目光。 齐珩昱对她的反应似乎很是满意,笑着松开了她,重新拈起一块儿龙井酥,喂至她嘴边。 清甜的蜜意夹杂着茶香在口中弥漫开来,柳砚清缓缓咀嚼着,一仰头正巧对上他缠绵着瞧过来的眼神,心里登时比嘴里还要甜。 两人之间的亲密似乎比任何解释都要有用。 肌肤相贴的时候,任它什么话都化作了柔情,令两颗心也紧紧相贴。 这顿饭草草吃过,金丝燕盏都没尝出什么味儿来,柳砚清便被齐珩昱打横抱回了屋内。 二人对之后的一切都心照不宣,但床幔放下的时候,她还是有些紧张地轻唤了他一声: “珩昱,现在是白日 ……” “白日如何?” 齐珩昱气息不匀,轻轻撩拨着她的衣襟,以为她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经历,身子一僵,随后柔声安抚道: “你放心,我与夫人午后小憩,没有人敢多言。” 白日如何,黑天又如何。 来日方长是这世上最难耐的词,齐珩昱手上的动作没停,他不要来日方长,他今日只要此时此刻。 柳砚清闻言轻笑,只道他还从来都没有这样温柔过,心中的骇然渐渐落下,随即闭上眼,任他采撷。 外宅的院子里,当天下午几乎炸开了锅。 虽说柳砚清是齐珩昱还未过门的夫人,便是住进齐府也无可厚非。 但既然安顿进了外宅,齐珩昱白日过来与她同睡,还是激起了不小的波澜。 旁人存的是看热闹的八卦心思,菀橙和福安在院儿里,直至日暮,眼瞧着屋内一下午要了三回水,脸上的喜色掩都掩不住。 福安一向恭顺,对主子二人的事儿虽然关心却不敢多问,尤其是这样私密的事情,他在外头瞧着更是面红耳赤。 看到菀橙那副样子、兴奋地与他分享里屋又要了水,他终于没忍住,低头皱眉拿手肘怼她: “菀橙姑 娘年纪轻轻尚未出阁,还是不要多关注主子们的闺阁床帏之事!” “公公此言差矣。” 菀橙笑着躲开,低头去直视他的眼眸。 她这些日子已然与他混熟了,自打镇抚司一事之后,又对这个闷闷的、总是一脸正经、却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救下自己的公公有些好感,对他并不像对待其他太监那样、或是畏惧或是躲避。 没有主子在身边的时候,她也还是敢与他讲驳几句的。 尤其是现在这个境况下,瞧着脸色微微有些发红的福安,菀橙竟还觉得他正经得有些可爱。 “不管是年纪轻轻尚未出阁的姑娘,还是已经穿上嫁衣的新妇,哪个女人不得经那闺阁床帏之事、盼享儿女之福? 我瞧着主子们高兴,自个儿便也高兴。一想到姑娘和大人经历了这么多事,终于修成正果,难道公公心里不觉着欣慰么?” 福安愣愣地瞧着她的眼睛,半晌才憋出一句来: “高兴是高兴,主子开心,做奴才的也自然开心。可我……我一个阉人……” 他一个阉人,如何还能肖想儿女之福。 但下一刻,菀橙的话便如同一束光亮,照进了他晦暗的眼眸。 第98章 你我夫妻 “纸神蔡伦是宦官,七次出使的郑和也是宦官,盛唐之时玄宗身边的高力士更是得称千古第一贤宦。福安公公,你跟在齐大人身边尽心竭力,又有谁敢低看你一眼?你更不可妄自菲薄。” 菀橙一双眼睛盯着他,并没有敷衍安慰的意思,反倒认真得紧。 福安脸上因她这一番话而有了亮色,但那一抹光亮转瞬即逝,笑着摇了摇头。 他说的,似乎和她说的,并不相通呢。 “主子要水,我去看看。” 然而房中添水沐浴之事自有下等的丫鬟侍奉,哪里需要他亲自过问。 看着几乎落荒而逃的福安,菀橙咬唇,倏地直起身子叫住他。 “公公!即便是闺阁床帏、儿女之福,也跟是否是阉人没有关系,说到底还是要看爱与不爱的。” 福安没有回头,后背却陡然一僵。 夕阳落在他肩头慢慢化作一抹金红,菀橙望着他的背影,知道自己的话并没有白说。 只是那人什么时候开窍,倒是不得而知了。 遮上帘子昏昏暗暗的卧房内,齐珩昱的心情并没有比外头的福安平静多少。 床榻上是刚刚沐浴过、相依相偎的两人。 而床下,被草草替换扔下的那条床 单上,已经干涸的暗红血迹卷在一处,落到齐珩昱眼里,令人欢喜而又心疼。 欢喜的是他本以为她在那山上遭受凌辱、已失了处子之身,总怕说出来伤着她,但如今看来是全然没有的事儿,她原就不会因这莫须有的事而受伤。 可心疼的是这样的事儿,她一个姑娘家无从开口、在他的误会下也无法解释,竟在今天用这样的法子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清儿,对不起。” 堂堂锦衣亲军指挥使此刻埋头在她的颈窝里,闷声道歉,柳砚清虽身上酸疼,但还是觉着心里涌上了一层黏黏糊糊的暖意来。 正要开口笑他几句,她却猛然惊觉锁骨处一片湿润的凉意。 齐珩昱……哭了? 柳砚清霎时间心跳不已,柔柔地伸手推了推他,略有些暗哑的嗓音唤他的名字时带着一丝缠绵的蜜意。 齐珩昱抱着她的手紧了紧,不知过了多久,才抬起头来。 果不其然,连眼圈都是红的。 “在你之前,我无比排斥亲昵。我总觉得人与人之间若是过于亲近,那便一定是怀了不轨之心的。所以我也从来都不去关心任何人,更没有体味过被人放在手心里的感觉。 永宁城里 人人敬我皆是因为怕我,却唯有你是在乎我的感情。甚至……甚至如此证明。” 他闭着眼慢慢说出这些话,心里被细密的柔情填满。 他知道她是想借此来说明自己和耿燕州的关系绝非他肖想的那样,但这种方式令他诧异,更存了一种被信任的温暖。 她似乎……是忽视了自己的痛苦而来安抚他的。 在往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齐珩昱总是想方设法地希望柳砚清也像别人一样害怕他、畏惧他。 他希望她把自己当成一尊神佛马首是瞻,他想,只要她听话,任她要什么他都会给。 如若不然,他便让她知道什么是一夕之间、云泥之别。 但现在,这个肯把他放在手心里呵护、用她的方式来慰藉他的患得患失的姑娘,他一刻也不愿意再放手。 “当日是皇帝要置我于死地。飞龙寨里,恰是耿大哥侠肝义胆,为送我下山不被皇帝有所察觉,才想出那么一个法子来,让我谎称被他欺凌。 珩昱,放过他们吧。只当是你我夫妻二人还他一个人情,也谢过他让我能有机会回到你身边来。” 柳砚清轻轻抚着齐珩昱的脊背,他后背上或深或浅的伤痕让她心中微 颤。 这个在永宁城中翻云覆雨的男人,会因她的亲昵而落泪的男人,一路走到今天,也是不容易的吧。 坊间说他杀人如麻,但柳砚清今日才真正明白,并非你他不善良,而是他长大成人的这一路太过凶险,如何能学会良善? 现在她到了他身边,哪怕日后他仍做尽杀伐之事,只要这城中有一隅是他们的家、存有一丝柔软,也就够了。 齐珩昱感受着她手指的温度,没有接她的话,却也并未反驳。 实际上那“你我夫妻二人”几个字就已经让他十分受用,他也并不是非得要了耿燕州的命。 只是从前对柳砚清和耿燕州的关系有颇多微词,又因柳砚清出口替他求情而对此人没什么好感。 总归此事在齐珩昱心里几乎全都是“私怨”作祟,今日明明白白窥见了她的心意,旁人如何,便与他没有多大的干系了。 三日后,柳砚清的书信平安送抵江南两处。 凤儿拿了药材自不必说,耿燕州见着她的信后先是摸不着头脑,拿给祁孝一瞧,知悉其中深意后当机立断,带着弟兄们以走镖的名义再次南下。 而祁孝思虑之下,坚持没有跟他们一起走。 一来耿 燕州只是为了暂避风头,要想不做土匪而于世间立足,白家镖局是不能舍弃的。 留下一个人,回头也好打探清楚,到底什么时候能安稳回来。 二来柳砚清已经能与镖局通信了,祁孝这辈子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义女。 他还有几天可活,他自个儿心里清楚。 这为数不多的寿命中,若是全都浪费在舟车劳顿上,每换一个地方就得隔上十天半个月才能得知柳砚清的消息,祁孝觉着不值。 北镇抚司那边,齐珩昱听暗卫来报,耿燕州一行人已经离开镖局南下。 那人问他是否出兵围堵时,他只是微微摆了摆手: “不过山贼土匪,还不值当让本座劳心费力出兵收拾。随他们去吧。” 暗卫不知他为何会转变得这样快,领命之后忽又想起来,接着与他说,镖局留下了那个老者。 齐珩昱半晌没有波澜的眼中这才闪过一丝未明的情绪。 他凝眉纠结片刻,抬头看见外头福安领着人来送喜服的影子,神色恍然松动,终也是摇头叫他下去。 左右人已年迈,他若想带回来,不会是什么难事。 在此之前,倒不如且试一试,前尘往事一笔勾销究竟如何。 第99章 与土匪暗通款曲 柳砚清这连日来倒是没什么别的事儿可忙,齐珩昱明确告诉过她,大婚之前不许再进宫去,也不会给她一官半职。 她知道齐珩昱的脾气,肯不收拾耿燕州等人就已经是不错的了,她便不在这节骨眼儿上急于一时给他添乱。 于是每日里也就是带着菀橙往回春堂里跑,不许她接诊,在药房里挑挑拣拣,时不时做顿药膳、分给外头的人也是好的。 不过两三天的工夫,永宁城中百姓之间就已经传遍了。 锦衣亲军指挥使未过门的夫人不仅花容月貌人美心善,还真正是妙手回春。 京中瘟疫乃是肺病,齐珩昱不许她接触病人,柳砚清便另想了个法子,在后头一锅一锅地熬煮银花山楂饮。 银花、山楂用武火烧沸,取药液,再加水熬煮。 两次药液合并后一入蜂蜜、装杯端出,分发给百姓,药汤清甜,连孩子都能入口,既清热止咳,又防范疫病。 百姓本就迷信大夫,这一道药膳在人心惶惶的永宁城算是给了大伙儿一颗定心丸。 传言渐渐从瘟疫无药可医变成了只要喝上一杯回春堂的银花山楂饮,就能不被传染、平平安安。 柳砚清给大伙儿分发药饮 的空当儿,也会教妇女姑娘们织一些薄厚均匀的面纱。 虽说已经感染瘟疫的病人她是没法子出去医治,但城中其他人因为喝了她的药,又人人都以纱覆面,还真的就大.大降低了传染的风险。 另则因为有了这颗定心丸,商贾也不再惶惶不可终日,反而正经开门做生意,不想着该如何出城逃命去了。 沉寂了许多天的朱雀大街又热闹起来的时候,齐家未来的夫人也已经被供上了神坛、成了再世华佗。 宫中派来的众人不必再整日安抚没有染上疫病的百姓,也都将心思放在了医治已有的病患上。 除了日日盯着柳砚清的彩袖。 她这些日子几乎已经把眼睛都安在了柳砚清的身上。 看着她被百姓捧着,以齐珩昱未来夫人的名声闹得满京城都知道了她,彩袖替赵蕊涵着急,更为自己着急。 不过柳砚清越是受人待见,她前几日放下去的那张大网收起来时就越是管用。 她要让柳砚清从神坛上跌落下来,一摔就摔得再也爬不起来,让齐珩昱失了这个贤良的夫人,更少了她妙手的助力。 如此一来,宫中赵氏兄妹的前程就一片光明。 而她彩袖自能跟 着鸡犬升天,说不准皇权回拢的那天,她还能算得是个忠心耿耿的旧臣、脱了奴籍。 傍晚时分,回春堂门前已经没有了那许多人。 柳砚清的最后一锅银花山楂饮端出来分到杯子里时,一抬眼瞧见柜台外头站着个熟悉的身影。 彩袖四下里张望着,一点一点观摩她这医馆的样子也不知怎么的,就是令她十分不适。 她微微皱了眉,将手上的活儿交代给菀橙,理了理鬓发,径自走上前去唤了彩袖一声。 彩袖见她过来,便收回目光,巧笑着应了一声,而后亲昵地站过去,以旁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同她道: “知道姐姐正忙着,不过你交代给我的事儿我已经办妥了,不说一声实在是心中不安。姐姐放心,东西我都送到了,只是下次可千万别干这种事儿了,若出了什么问题被官家问起来,彩袖可担不住。” “你在说什么?” 柳砚清眉头紧皱,听她这一番话无根无据,一时间也懵了懵,不知道她到底指的是什么事儿。 彩袖一副了然的神情,微微凑过来一些,看似是压低了声音,但周围的人只凭先前那一句话就已经竖起了耳朵,这会儿饶是她小声再 说,这大庭广众之下的,也瞒不过所有人的耳朵。 “现在大伙儿都知道江南有一批没抓住的流寇,姐姐却还在这种节骨眼儿上拜托彩袖往江南去送那么多三七、白及、大蓟小蓟之类的药。别说彩袖多心,这……任谁不想多了呀?” 方才听到吵闹声的菀橙已经搁下杯勺过来,才一走近便听见这话,慌忙推了她一把让她离自家姑娘远些: “你是个什么东西,登门来血口喷人。我家姑娘何时让你往江南去送那些药材了?” 旁人交头接耳、不知倒也正常,但菀橙是太医院出身,只听了前面几样就知道了,彩袖说的这些都是凉血止血、化瘀收敛的药材。 江南一众流寇土匪,本就是劫持过柳砚清的,而平常姑娘家最重的就是名节,单独被土匪劫持过,保不齐左邻右舍怎么传说她和土匪头子那档子事儿呢。 也就是齐珩昱的夫人才让旁人不敢说什么。 但此刻彩袖大声嚷嚷出来,说柳砚清这样巴巴儿地给土匪去送活血化瘀的药材,岂不摆明了她已经与那帮人有染,甚至还暗通款曲接济匪徒么? 这已经不光是齐珩昱如何想的事儿了。 假如现在有官 府的人在,那大可以将柳砚清带走、以通敌之罪审理。 菀橙后背冒上冷汗,恨不能伸手去堵彩袖的嘴。 柳砚清愣怔了半晌也听明白了,忽然冷笑道: “我还当是什么事儿,彩袖妹妹当天说的可是给尚药局供些药材,我才开门迎你。若早知道你是去接济匪徒了,我哪里敢叫你进门啊? 你说我要你给江南去送药材,可有什么证据没有?” 彩袖那天来寻她的时候,并不知道她已经拣走了一部分药材真的送到江南去了。 所以此刻也就按照自己计划的那样往她身上泼脏水: “姐姐做事要讲良心,是你说自己不便,才叫我来做这些事。当天我替姐姐拿了什么药材、拿了多少,这药房的账上都是有登记的。 你要是不承认,硬要往彩袖身上赖的话,那咱们就只能官府见了!” 彩袖越说越激动,指着药房的门要她进去对账。 周围的百姓原还夸赞柳砚清的药饮,听罢这话,纷纷侧目看来,神色都已大变。 齐珩昱在百姓心中是个什么形象自不必说,如今他的夫人好不容易做些好事,今日一听,竟是个通敌的小人,霎时就点燃了他们心中的怒火。 第100章 蒙冤入狱 柳砚清和彩袖辩驳的时候,不知什么人耳聪目明的,竟将官府的人给找来了。 两个捕快入内,四下环视了一遭,当即就要把人押走。 菀橙眼疾手快挡在柳砚清面前,双臂张开,对着那二人怒目而视: “这是锦衣卫使齐珩昱大人未过门的夫人,你们有几个胆子敢动她!” 那两个捕快闻言有一瞬间的犹疑,但很快,其中一个便抬手将菀橙拂倒在地: “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更不必说只是个未过门的夫人!咱们是吃皇粮的人,上头让拿谁就拿谁,任她是谁的夫人呢。” “菀橙!” 柳砚清瞧见菀橙倒地,心中焦急,但手上仍被一个捕快钳制着无法活动,只得唤了她一声,而后使劲摇了摇头。 方才这捕快说的是“上头让拿谁就拿谁”,可见今日之事并非偶然,甚至有可能是彩袖背后的人将一切都安排好了才前来的。 永宁城里敢与齐珩昱抗衡的,除了皇家的人,她倒还真的想不出第二个。 眼下境况紧急,柳砚清直觉不能让菀橙也跟自己一样被带走,便在她冲着那两个捕快愤怒出言的时候以眼神制止了她。 菀橙立即会意,噤声不再多言,费力地从地上 爬起。 眼睁睁看着姑娘被带走,虽心中着急,但她自知现在没有别的法子,只能默然不动,随后再去镇抚司同齐珩昱述说。 那捕快一前一后押送柳砚清出了门,又恶狠狠地警告看热闹的百姓不许多嘴。 直到将人送上囚车落了锁,其中一个才回头向巷口走去,见了等在那儿的彩袖,神色没了先前的嚣张,反倒毕恭毕敬: “彩袖姑娘,您叫小的来时也并未说明这是齐大人未过门的夫人啊。虽说……虽说是长公主和陛下的旨意,但那齐大人……” “多嘴!” 彩袖斜睨了他一眼,拿起了腔调来,倒是将宫中之人那副狗仗人势的派头做得十足。 “你刚才说的不是挺好的么?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更何况是个未过门的夫人。齐大人生性如何你应当也有所耳闻,他绝非会为了一个女人而置家国于不顾。 更何况,陛下先前已经将南街杀人的要案交与了镇抚司,齐大人这会儿正查案子审犯人呢,诏狱的门一关,便是一整日都不许任何人求见。 你们手脚利索些,将人带下去审问招供了,天黑之前即可定罪。” 她说到这儿便顿住,看了那捕快一眼。 捕快愣了愣 神,旋即明白过来。 到时候定了罪处置了,即便齐珩昱得到消息赶过来,也救不下这已经有了结果的犯人。 而柳砚清的通敌之罪一旦成立,那便免不了说出她与土匪头子暗通款曲之事,齐珩昱就算是再宠爱这个女人,又如何能忍得了这样的事情? 毕竟只是个未过门的,听闻齐珩昱也并没有将她接去府中同住,而是放到了外宅等待大婚。 因此她品性如何、是否清白,他应当是尚未知晓的。 只要他们想,一桩桩一件件的腌臜事儿,那还不是随意地与她头上安顿? 况且这彩袖姑娘背后是华亭长公主和当今陛下撑腰,她的意思就是主子的意思。 哪怕齐珩昱再是手眼通天,也敌不过皇帝直接命令他们不是? 那捕快嘿嘿笑了两声,作揖道: “小的这便明白了,不过还劳烦姑娘记着与主子们美言几句,我们哥俩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求姑娘惦记。” 彩袖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那还不麻利些去办事,非等到齐大人得了消息才办么?” 捕快闻言连连称是,与那同僚押着人往府衙大牢里去。 柳砚清被扔进那满是鼠蚁的牢房中时,脑子里已经因这一路的颠簸 而七荤八素。 等她看明白了这地方,送她进来的人早就已经把牢门落了锁,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若说那火光明灭、潮湿阴暗的诏狱是恐怖的,那眼下这间堆满干草、散发出骇人气味的牢房给人的便是除了恶心别无其他感受。 柳砚清拣了一块儿干净的地方坐下,四周似乎并没有见其他的犯人。 她紧张的心跳声,均匀的呼吸声,在静得诡谲的气氛下,异常清晰。 按理来说她是因通敌之罪被抓进来的,即便不交到镇抚司去,也应该由衙门第一时间审理定案,而不是这么黑不说白不说地把人扔进来不管。 除非…… 有人想捂住她的嘴,让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便定她的罪。 意识到这一点的柳砚清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齐珩昱现在还在镇抚司查案,他早前走时说这次是大案要案,没有个一两日是从人口中撬不出东西来的,还特意向她要了银针,让福安带着同去。 而他审理犯人的时候是不许任何人进诏狱打搅的。 镇抚司大门外守卫森严,即便菀橙去了,见不着福安,更见不着齐珩昱,一切也都无从运作。 如此了解齐珩昱的,除了她,便是赵陵澈兄妹。 看 来要害她的人是赵氏无疑,而这一次不光是要让她嫁不成齐珩昱,连她的性命,他们也要一并取走。 那边匆匆赶到镇抚司的菀橙不出柳砚清所料,虽拿出了齐府的信物要求见齐珩昱,也仍被门前的侍卫一口回绝。 “不是不让姑娘进去,实在是大人吩咐了不许任何人打扰。不若姑娘先在此候着,等大人用午饭的时候,咱们再进去帮您通传。” 侍卫是认得菀橙的,也知道齐珩昱有个未过门的夫人很是受宠。 但齐珩昱没吩咐过她们无须门禁,他饶是与菀橙再相熟,也断然不敢因她冒险,只能暂且如此安抚。 菀橙看了一眼天色,等齐珩昱要用午饭的时候,恐怕那帮人已经将柳砚清屈打成招。 到时齐珩昱便是去掀了府衙的房顶,都换不回来她家姑娘一条命! 她眉心紧蹙,心中焦急却毫无办法,四下里乱瞟的时候,却突然望见了后头的角楼。 当日齐珩昱下狱,福安被困镇抚司,菀橙便是从那处偷偷进去的。 可当时在外头围堵看守镇抚司的是赵陵澈的人,对这儿并不熟悉才让她有了可乘之机。 如今都是齐珩昱手底下的侍卫,人人长着八只眼睛,那角楼处…… 第101章 把本座的人交还回来 菀橙的心砰砰直跳,不敢让侍卫看出来自己已经有了进去的法子,便还是满脸苦相恨不能从大门缝儿里钻进去似的,犹疑了半晌。 等那侍卫劝说无果重新站回自己的位置上去,她才长叹一声: “罢了罢了,原就不应该因我们的事儿连累侍卫大哥。那我再等等大人吧,多谢您了。” 与人告辞之后,菀橙假意低垂着脑袋从镇抚司门前走开一段距离、慢慢绕到了角楼跟前。 当日的小门虽无人把守,但已经上了锁。 她费尽力气往开推了推,门扇也不过是稍微松动了些。 那锁链足有婴儿的小臂粗细,饶是她力气再大也不可能拽断,只留下个细得连猫儿狗儿都钻不进去的门缝。 菀橙急得眼泪都快出来,又担心侍卫会发现这边的异样,那便彻底没了希望。 她靠在门上环顾四下,目光落在旁边的一棵高大的杉木上。 那树干虽然粗壮、直通墙头,但杉木光滑,菀橙又是自小在宫里学规矩的。 别说是爬树,就是大步走路都会被嬷嬷教训说不守规矩不文雅,要想从这棵树爬到墙头上去,又谈何容易。 可柳砚清此刻已是命悬一线。 若换了旁人,尽心想过办法却没有破局之力,多半也就听天由命了。 她不过只是个奴婢,主子没了,再伺候谁也仍是伺候。 可菀橙忆起当日初见,已经皇室赏识的柳砚清对自己客气有礼,从未如旁的主子那般动辄打骂。 后来即便是柳砚清得了官职、如日中天之时仍然不忘记把她带在身边。 柳砚清的官职被摘、贬入尚药局,但她菀橙依然能够住在齐府、风风光光去太医院上值,不必再如从前一样看人脸色做个挑拣药材的小小女使。 这一切都是沾的谁的光,菀橙心里清楚,也忘不掉。 她是被没入宫中的罪臣之后,而柳姑娘是她的伯乐、是带她走出那扇宫门的恩人。 她没为姑娘做过什么有用的事儿,如今要救姑娘的命,舍她其谁? 思虑至此,菀橙弯腰将裙角挽起打了个结,既已不顾安危,又管它什么规矩文雅。 一双细嫩的手攀上树干,她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才算是死死抱住了、不再往下滑。 费力地爬到一半,树干上偶有尖锐的凸起几乎刺破了菀橙的掌心,但她仍不敢放开。 好不容易上了树杈,她手上已经是火 辣辣的痛感,也不知是费了力气而出的汗、还是因害怕惊惧而沁出的冷汗打湿了她后背的衣衫。 菀橙坐在高处,盘算着如何才能稳稳一跃上了墙头,上墙头之后又该怎样安全地下去。 可这边有树,墙的那头却是光秃秃一片。 若要跳下去,最轻的结果也是断一条腿。 但……一条腿换一条命,似乎也是值当的。 她是个死心眼儿的丫头,自个儿“想通”了这点后,心一横,闭上眼就跳了下去。 只要进了镇抚司的门,菀橙就什么都不怕了。 就算是侍卫要来抓她,左右总得向齐珩昱禀报说有人擅闯。 那她岂不是顺理成章就能见到齐珩昱了。 耳边的风呼啸而过,菀橙不敢睁开眼睛,但心里已然敞亮了不少。 就在她准备忍耐肱骨断裂的疼痛时,身下的触感却不是灰尘四起的冰凉地面,而是一个瘦弱却温暖的怀抱。 那人接住她,似乎还踉跄了几下,胳膊被她冲撞之后口中发出细微的“嘶”声。 菀橙猛然睁眼,福安紧皱着眉头的脸出现在面前时,她几乎喜极而泣。 “公公!你……你怎么会在这儿的!我,吓死我了!” 看着菀橙下意识掩面哽咽的样子,福安忽然想起那天在镇抚司里,撵走那帮子牲畜后。她扑过来紧紧抱着自己痛哭的模样。 他原本预备在嘴边责骂的话此刻一句也说不出来了,只轻轻将她放在地下,才正色询问: “怎么放着正门不走,偏从这种地方下来?” 福安这么一问,菀橙方道差点忘了正事。 她抬起袖子抹了一把眼泪,也不说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儿,忙着就把回春堂里的事情说了半天,请他带她去见齐珩昱: “柳姑娘被他们带走定是凶多吉少,此刻也只有大人出面才能保下她了,侍卫不让进,我才想了这么个法子跳进来。” 福安的神情霎时也变得严肃,越往后听,眉心越是紧拧。 这样大的事儿,偏遇上齐珩昱有要犯审理。 若不是他先从底下出来安顿午饭,恐怕菀橙就是摔断了腿也难见到主子。 “你别急,咱们现在就去见主子,总归是同姑娘有关的事儿,主子不会怪怨你的。” 然而等齐珩昱听明白了此事,快马加鞭往京城府衙去的时候,柳砚清已经被宫中来的几个面生的太监以华亭长公主之名提走了。 他 没见着人,本是怒火中烧,但在福安提醒下,还是强压下了心里的不悦,没工夫同府衙里的众人算账,径直往宫城去了。 悬日宫仍然被锦衣亲军把守,即便是赵陵澈想做什么,也难亲自出面。 所以此事必定是赵蕊涵给她皇兄出的主意,甚至从头到尾都是她一手操办的。 齐珩昱一入宫便直奔星粹宫去,到了却不见旁人,只赵蕊涵独自坐在池边拨弄着一旁开得正好的几盆花儿。 虽说在宫里,身为长公主的她才是正经主子。 但福安瞧了一眼这场面,仍是在齐珩昱踏进星粹宫的那一刻便清了清嗓子通传了一句“锦衣亲军指挥使到”。 赵蕊涵眸中闪过一瞬间的错愕,但很快又恢复如常,起身拍了拍衣裳,笑着迎过来: “珩昱哥哥来得倒是挺早,我还以为镇抚司那边公务繁忙,你没什么工夫来瞧瞧涵儿呢。” 齐珩昱冷漠地看着她巧笑而立,心中泛上一丝厌恶,连往日的好声好气儿都懒得给她: “把本座的人全须全尾地交还回来,你便还有机会住在这星粹宫。否则这一次,甭说太后,便是皇帝亲自前来都保不住你长公主的头衔。” 第102章 要江山还是要美人 “若能如她一般得你爱怜,我倒宁愿我从来都不是什么长公主。” 赵蕊涵不疾不徐,也并未因为齐珩昱的威胁而感到惧怕,反而愈加得寸进尺、凑到了他身边来。 见齐珩昱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的佩刀,她轻笑一声,面上的痴情颜色敛去,换上了一副他从没见过的狠厉。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珩昱哥哥你是封王拜相之才,竟也被那么个女人迷得神魂颠倒。我今日就要让你知道她究竟是个什么货色!” 随着赵蕊涵一声令下,宫殿内一前一后出来两个年长的嬷嬷。 “柳砚清暗通土匪、私下里授受药材,这是国事,涵儿便暂且按下不表。只是她与那土匪头子不清不楚,我实在是不忍心让珩昱哥哥娶这样的女人过门。” 齐珩昱闻言眸色一暗,她对柳砚清做了什么,他心下已经有了几分答案。 果然,那两个年长的嬷嬷在二人身侧站定,行礼之后,虽还因他的脸色而颤颤巍巍,但在赵蕊涵的注视下、口中的话却是一句都不耽搁: “齐大人、长公主,老奴已经验过了。柳姑娘她……并非处子之身。” “放肆!本座的夫人岂容你们 这般折辱!” 那两人话音未落,齐珩昱抬腿便是一脚,令人闭了嘴。 嬷嬷年事已高,哪里经得住他的拳脚,瑟缩在地上不敢出声,无措地抬头看向赵蕊涵。 明明是长公主有令,说齐大人怀疑那女人的身子,才叫她们进去验身。 否则便是借给她们两个胆子,也没人敢去碰齐府的未来夫人。 她们先还等着查明真相论功行赏,可现今却是这样的结果。 瞧着赵蕊涵的目光,嬷嬷也没敢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更不敢贸然开口叫长公主相救。 赵蕊涵在旁望见齐珩昱的反应,心中掠过一丝诧异。 她的探子明明说过柳砚清和齐珩昱曾因为飞龙寨一事闹了不愉快,齐珩昱更是两日未曾登外宅的门。 若非因为男女之事,还有什么可别扭的? 但事已至此,台子搭好了,戏还是得唱下去。 神色立即恢复如常的赵蕊涵瞥了那两个嬷嬷一眼,唤人出来将人带下去,又软下声儿来: “珩昱哥哥,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你怕她受折辱,可她现今这样,又何尝不是折辱了你!” 其实她心里是存了几分期冀的,或许齐珩昱刚才对嬷嬷动手,正是因 为她们戳中了他的心窝子。 堂堂锦衣亲军指挥使,尚未过门的夫人竟是如此放荡不知廉耻之物,这点儿事还在人前这样被排出来撕开了,任谁不恼怒啊。 可齐珩昱眉宇微蹙,目光转至她脸上,语气冰冷地下了最后通牒: “夫妻二人的事情本座没有义务同你解释,柳砚清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星粹宫绝不止是两个嬷嬷断两根肋骨那么简单。” 赵蕊涵虽是尚未出阁的闺阁女子,但话说到这份儿上,她脑中微微一转,陡然明白了什么。 一时间,她心里只剩暗骂这两个人不知规矩不成体统。 绕了这么一大圈子,她竟从未想过齐珩昱已经留宿外宅。 一出好戏戛然而止,然好在齐珩昱现下虽然着急,但仍没查出柳砚清的具体下落。 赵蕊涵冷笑一声,几乎破罐子破摔: “我好心提醒哥哥,哥哥却这样对我。既然你这么忧心于她,那不如跟涵儿做个交易如何?左右如今是我拿了你的人,你就算是杀了我,也不会知道她在哪儿的。” 若换了平常,有人敢这样同齐珩昱提条件,他是绝对不会给对方说出下一句话的机会的。 但现在… …光是想到赵蕊涵先前叫那两个老婆子对柳砚清做过什么,他心里就揪着一般难耐。 赵蕊涵那俨然一副光脚不怕穿鞋的样子,竟让他突然没了底气快刀斩乱麻。 齐珩昱喉头微动,静默了片刻,不悦道: “你最好是在本座的耐心耗光之前把话说完。还有,如果我见到的柳砚清身上有一丁点儿不如常,我会让你还回来千倍百倍。” 赵蕊涵怔了怔,笑意未达眼底。 她信,信极了。 当日茶盏中催情药一事,她已经体会过了什么叫千倍百倍地还回去。 但这次不一样了,赵蕊涵轻轻伸手,在空中描摹着自己年少时日思夜想的那张冷峻面孔,她想看看,齐珩昱究竟有多爱那个女人。 毕竟……不过都是替身而已,柳砚清比她像了几分,难不成还真能替代了他心口的朱砂痣么? 一个比她高贵不了多少的替身,齐珩昱便是再宠爱,又能为她做到什么份儿上! “珩昱哥哥,我自十几岁时心悦于你,有时甚至忘记了自己还是赵氏的女儿。如今既然与你没了夫妻缘分,不能做齐府的夫人,那赵氏的长公主总该做好的吧。 你想知道柳砚清在 哪儿对不对?那便将锦衣亲军从悬日宫撤出、把虎符交还给我皇兄,江山和美人你本就不应兼得。 今日你若选择柳砚清,我自会向皇兄表明,为你封公爵之位、祝你与她从此安宁长乐。 你若选择兵权,自也无可厚非。只是柳砚清如何处置,便由不得珩昱哥哥了。” 赵蕊涵没想过自己这话能在他心中激起多少波澜。 齐珩昱此人握权数载,若能为了一个女人放弃兵权、甘心做一个闲散公爵,才是滑天下之大稽、荒天下之大谬。 她只是想让他难受一阵子,更是想证明给自己看,齐珩昱本身就是个凉薄之人,感情在他心里压根儿就一文不值。 他如果不愿意舍弃一切去救柳砚清,便就像他不愿意娶了自己而与皇族捆绑是一样的。 无关感情,只有利弊。 她堂堂华亭长公主得不到的,那个来路不明的乡间医女一样得不到! 甚至……她离了齐珩昱仍是金尊玉贵的皇室女,而柳砚清离了齐珩昱,连牢狱的门都出不去。 一种强烈的优越感在赵蕊涵胸中弥漫开来,她不自觉地扬起唇角,双目毫不躲闪地看向齐珩昱,等待着他的答案。 第103章 两个选择 齐珩昱的眼眸随着赵蕊涵的话而微微闪动。 “荒谬。” 在他的世界里,从来就没有“放弃”两个字。 美人和江山,只要他想,便没有不能兼得的。 先还顾念赵蕊涵到底是姑娘家,还是赵氏的公主,齐珩昱也还存着些客气,没有叫人直接搜查她的寝宫。 这会儿福安前来回话,整个宫城都找遍了,也没有柳砚清的影子。 再加上赵蕊涵不知死活与他讲条件,她话音落下,他眼中不悦愈深,抬手叫身后候着的福安带人进星粹宫内搜查。 “本座给过你坦诚的机会,是你得寸进尺。” 赵蕊涵静静看着福安带人进去,非但没有紧张或是失望,反倒因他不曾当即出言选择柳砚清而觉着舒心了许多。 “珩昱哥哥,谁给谁机会还不一定呢。你大可以搜查,今日之内,涵儿刚才说的话还作数,我等你给我一个答案。” 而此刻,星粹宫偏殿内,一张矮几的下边,是间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密室。 柳砚清双手被反剪在身后,粗粝的麻绳磨得手腕生疼。 她自小习武,又因遍尝药草内力极高,一般的迷药之类根本无法让她失去意识。 所以赵蕊涵为了 确保万无一失,用了最为下作卑劣的手段,指使那两个带她来的小太监生生把人给敲晕了。 本以为是要被带进天牢的柳砚清此刻睁开眼,瞧见的不是牢房与镣铐,而是这样一间虽然没有窗子却装饰得同旁的宫殿无异的屋子,一时间有些恍惚。 若不是手腕上还有麻绳缠绕,她整个人又靠在床上动弹不得,她倒是真不敢相信,自己是以犯人之名出现在这儿的。 “姑娘醒了?” 熟悉的嗓音从屏风的另一侧传来,柳砚清警惕地转头,瞧见来人之后霎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蔚白姑姑,不知你是奉太后之命来的,还是与华亭长公主沆瀣一气啊?” 蔚白听她出言不善,却也没有恼怒,顾自笑了笑,从一旁的桌上倒了一碗水端过来,递至她的嘴边。 “一别经日,难得姑娘还记得奴婢。只是奴婢当初的忠告您不听,今日落得这样的下场,不知道姑娘又有没有后悔。” 当日柳砚清揭下皇榜,深得主子们赏识的时候,她就告诫过她,离那齐珩昱远一点。 谁知她非但没有听劝,如今竟还成了他未过门的夫人。 选择到齐珩昱身边去,就是选择了 背弃皇家、背弃旧主。 别说齐珩昱是华亭长公主心悦之人,即便不是,她的行为也是赵氏母子所不能忍受的。 “下场?蔚白姑姑好有意思,我被人陷害至此,倘若齐大人知道背后竟是你们在操纵,你且看看到时候该后悔的是谁!” 柳砚清偏头躲过那只水碗,嘴唇干裂却不带一丝犹豫,目光中的锐利锋芒更是一点未减,连语气都不曾软下半分。 蔚白顿了顿,依然笑着摇摇头,搁下水碗,好整以暇地坐在了床边的那个绣墩上。 她像是个寻常的长者一般平静地同床上的人说话,真正是当得起“好言相劝”四个字: “姑娘不要白费心力了,这是当年先帝为庆贺华亭长公主出生,特意准许修建的女儿闺阁。别说齐大人了,就连咱们当今的圣上都不知道宫中还有如此隐蔽的密室,谁能找得到您呢。”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这一瞬间,柳砚清心中攀上了几分浮躁。 她从不畏惧死亡,但以这样窝囊的方式死在赵氏手中,她不甘心。 而蔚白现在肯同她坐着说话,那就说明她们是有什么交易可做的,暂且听听她的条件倒也无妨。 “要不 说姑娘是聪明人呢,奴婢就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 想干什么……倒也简单。 姑娘定然知道太后、陛下都苦于佞臣揽政,如果您能出面作证,告发锦衣亲军指挥使齐珩昱暗中纠结部下意图谋反,那您通敌的罪名自然一笔勾销,等陛下大权回握,您的荣华富贵更是享之不尽。” 柳砚清盯着蔚白翕动的双唇,这一字一句入耳,她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合着兜兜转转,这一帮人是要借她之手除掉齐珩昱。 她是想活着出去没错,但要用齐珩昱的命去换她的命…… 向来奉行不择手段才能达到目的的柳砚清在这一刻犹豫了。 她舔了舔嘴唇,眯眼望向蔚白: “你们倒是真看得起我,也看得起你们自己。且不说我是否愿意做这样的交换,就算我现在答应了你,与齐珩昱对簿公堂、指控他意图谋反,能有什么好下场呢? 难道蔚白姑姑真的以为齐珩昱是有证据、有律法就能被除掉的吗?惹怒了他,不必说我会如何了,到时候这皇城宫城,也免不了又是一场腥风血雨,我为什么要做这种明知是不可能的事呢。” 甚至连那龙椅上的人,都用不着等到 体内寒毒发作暴毙,就会被齐珩昱斩杀。 而蔚白似乎对她这一番说辞并不意外。 待到柳砚清的话说完,她不紧不慢地起身,走至床边正对着人,几乎是居高临下地给了她第二个选择: “那还有一个法子,比这简单多了。 太后和陛下都极其欣赏姑娘,您医术高明、才思斐然,实在不至于屈居齐府做一个臣子的夫人。 其实在您入太医院之前,太后就有意将您许给陛下。 不必从低位开始熬,只要您愿意入宫,贵妃之位自然是有的。若日后能协助陛下铲除佞臣,那中宫皇后的凤位也迟早是您掌中之物。” 蔚白说罢胸有成竹般看着柳砚清。 换言之,要么此刻出庭作证指控齐珩昱是个反贼,要么被赵陵澈纳入后宫、为他所用。 否则,今日她便出不了这密室的门。 柳砚清眸中染上愠色。 她没想到宫里的人会给她这样两个卑鄙的选项,若要活着就得与齐珩昱为敌,若要活着就得嫁给自己饱含恨意的仇人。 她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不愿作出选择究竟是因为这样的手段太过恶心和卑劣,还是因为在她的潜意识里,她是宁死都不想背叛齐珩昱的。 第104章 他的答案 密室里是久久的静默。 就在蔚白捉摸不透柳砚清那样愠怒的神情下到底在想些什么的时候,只听她幽幽开口: “我这个人从来不打无准备的仗,所以在没有胜算的情况下,我不会去指证齐珩昱的。” 蔚白闻言,眸中闪过了然,正要恭喜她马上就是宫中贵妃了,耳畔却又传来柳砚清坚定的嗓音。 “同样,嫁给陛下更是下下之策。齐珩昱会如何对待背叛他的女人,相信不用我说,蔚白姑姑也能猜到一二。” 对面的人见她如此直言,面上刚刚攀上的一丝喜色倏然落下,只觉得自己被随意顽笑了。 一双年长精明的眸子中此刻净是不耐烦: “那姑娘想要怎样?难不成您还想着在这密室里以死明志?您可别傻了,这地方谁都找不着,哪怕是您死了,齐大人也不会因此而知道姑娘的忠贞不二。” “姑姑错了,我从不想着对谁忠贞不二,我只看我能摸得着的好处。” 柳砚清面上神色如常,心中却已经砰砰直跳。 她一面说着,一面将手朝后探去。 床帏是四面包着的,靠墙的角落处自然有栏杆相连。 刚才说话的时候,柳砚清被绑在后头的双手也没有闲着,那挂床帏的栏杆许 是因这屋子年久不曾住人、并无修缮,而有些松动了。 她这会儿正摸到一根穿插在栏杆中间的小竹棍,一点点借力挑着手上的麻绳。 随着口中最后一个字落下,柳砚清手里的动作一停,腕上绑着的那根麻绳就那么现出了丝丝缕缕的线头。 两只手使力一转,方才还越绕越紧的麻绳骤然脱落。 柳砚清暗暗松了口气,将那小竹棍藏在掌心,假意去唤面色不虞的蔚白上前来: “至于我今儿怎么选择,这话我只跟姑姑说,你且先靠我近些。” 蔚白原想着她已经被绑着扔到这地方来了,定是耍不出什么花招,心下便也没有什么防备,只想着快些解决这个祸患好回去给陶氏复命。 于是在柳砚清提出这要求之后,她也并未多想,颔首应了一声便往跟前去。 谁承想就在蔚白刚刚俯身作出倾听状时,床上的人忽然从背后伸了手。 原本应该被麻绳捆得死死的双手此刻灵活自如,几乎是不假思索就拿那根顶端尖利的小竹棍抵住了她的脖颈。 蔚白年岁已经不轻了,手脚自然没有柳砚清轻快,被她扣在身前时,也是慢了一拍才开始挣扎。 再加上柳砚清自小习武,虽说体力上也许比不过 正当壮年的男人,但手上没了束缚、对付一个比自己大十余岁、从不曾练过武功的女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已然反应过来自己被欺骗的蔚白此刻有心发怒,却因脖子上似乎随时就能刺进皮肤的尖利感而变得畏缩。 她不过是个奉主子的命办事的,今日倘若柳砚清破罐子破摔,在这儿结果了她的性命,恐怕到时候难被人找着的不光是柳砚清,还有她的尸身了。 谁不想前途似锦、光明灿烂。 饶是蔚白对陶氏再忠心耿耿,这种危及性命千钧一发的时刻,她脑中的第一个念头仍是求生。 “柳姑娘三思!您若是杀了奴婢,最后的结果无非是在这儿同归于尽。太后娘娘和长公主已经吩咐过奴婢了,若两边没有通气儿,这间密室的门是万万不会打开的。 只有奴婢送出信儿去,两宫主子都知晓了您已经作出选择,姑娘才能出去。” 桌上的烛光明明灭灭,蔚白紧张的呼吸声在这个几乎密闭的环境里愈发急促。 柳砚清浅浅勾唇,手上的力道并无放松之意,出言愈发狠厉: “你们给我的选择,我无论选哪一个都会死。不如现今就拉个垫背的,日后若有人发现,我还能落下一个宁死不屈的 好名声!” 见她一副鱼死网破的架势,脖子里尖锐的触感越发清晰,蔚白终于沉不住气,连声哀求她放过自己。 而后几乎是搜肠刮肚,将自己能想到的法子一股脑儿地都说了出来,请她先放自己上去传信儿。 可这样的话柳砚清自是不信的,她拽着人从床榻上下去,瞧了一眼即将燃尽的蜡烛,脸上的神情暗了几分。 烛火即将熄灭,密室里没有窗子,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更担心这样一间小小的屋子再待下去会不会因为密不透风而使人猝死。 “你必须带我一同上去,我要见太后。” 都已经是这个节骨眼儿了,主子同不同意放她出去又有什么要紧的,柳砚清自信对蔚白来说,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殿外,星粹宫院中,齐珩昱仍与赵蕊涵相对而立,等着福安带人搜查的结果。 “主子,里里外外都找遍了,没有发现柳姑娘的踪迹。” 福安回禀时并不避着什么人,赵蕊涵更是清清楚楚听到这话,瞧见齐珩昱沉下去的脸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珩昱哥哥还没想好么?这宫城可是都快让你翻个底儿朝天了。找不着就是找不着,你再费心力,也不如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 我好决定一下,是将人全须全尾地送还给你,还是一声令下叫她再也见不着外头这大好的春光。” 她盯着齐珩昱腰间的佩刀,笑得意味深长。 “哦,忘了提醒哥哥,柳砚清待的地方,也许只够她再活三四个时辰。今天之内若是不将人接出来,恐怕她就要气绝身亡了。” 齐珩昱紧紧攥拳,几乎是咬着牙看向赵蕊涵。 练兵场上的黄沙漫天与柳砚清拿着嫁衣样子欢欢喜喜往自己身上比划的景象交替在他眼前浮现。 哪怕是缓兵之计。 哪怕深知赵陵澈的身体最多也已经撑不过今年的年底。 但要让他把自己的虎符拱手送到赵氏手中,齐珩昱的心脏还是忍不住因怒气而剧烈地跳动起来。 然他心爱之人的性命仅有三四个时辰的时间供他作出选择。 “福安!带长公主北镇抚司公署一叙!” 这几个字几乎是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的。 从没有人能从齐珩昱手中拿走什么东西,这一次,赵蕊涵做到了。 她等了这半日,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他的答案。 可她听到他竭力隐忍怒意唤福安的声音,却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兴奋,甚至跟着两人前去镇抚司的一路上,她的手脚都是麻木的。 第105章 加封清河公 调兵遣将的虎符由赵蕊涵手中交向赵陵澈时,悬日宫内静得出奇。 赵陵澈颤抖着手摩挲那半边虎符,脑中几乎已经想象出了自己御驾亲征、将这小小的一枚玩意儿送到边疆将领眼前时,千万将士低眉俯首、唯他是从的景象。 他这个皇帝当得算是窝囊。 被母后操控,被权臣操控,想来这还是登基四年以来,他第一次亲手摸到虎符的形状。 “来人,传朕旨意,加封华亭长公主为定国皇长公主,赐良田千顷,特许于京城内建造公主府!” 自古以“国”为号的公主寥寥无几,赵氏开国之后,两度受封、尚未出嫁便能在京城开府的公主更是只有赵蕊涵一个。 她站在殿内,愣怔地看着皇兄身边的太监执笔写下圣旨,送至她面前时,她才后知后觉地下跪谢恩。 再回星粹宫,密室被齐珩昱打开后,偏殿内的一片狼藉更是令她心力交瘁。 人人都恭喜她得封,她母后赞她办事利落、为赵氏谋福。 可唯有赵蕊涵自己知道,这场拉扯,她并不是赢家。 …… 六月初八,原是齐珩昱定下的婚期,但当日从密室中把柳砚清接出来时,她已经因为极度缺氧与蔚白一同 倒地。 昏睡了三天之久,她醒来时,眼前是一方雕花吊顶,费力地抬手,掌心里摸到的是熟悉的锦缎被面。 床榻够大,身下的触感柔软,不是外宅,而是她日思夜想的灵均堂。 她回来了? 柳砚清忙想撑起身子叫人,正巧被添水回来的菀橙瞧见,她便连手中的茶壶都没放下,跌跌撞撞冲出去唤福安: “快……快叫大人,不,叫国公来!姑娘醒了!” 床榻上的人只觉得自己脑中昏昏沉沉,耳朵里也闷闷的听不清菀橙的话。 缓了半晌后,柳砚清的眼前终于清明,张口要水时,菀橙忙颤抖着手把茶盏递了过来。 一盏茶水饮尽,她的神思慢慢回笼,却猛然记起自己在密室中所经历的事来。 太后陶氏、蔚白、那两个无稽的选择…… 她能出来,莫不是她们已经将齐珩昱如何了? 柳砚清倏地抬眼,抓住菀橙的手腕急切地问道: “齐珩昱呢?” “姑……姑娘别急,陛下加封了大人为清河公,另赐您诰命,只等着您醒来、大婚之后进宫受封呢。 国公这几天没日没夜地守着姑娘,晨起福安才劝下去小憩一会儿,竟没想到姑娘醒了。” 菀橙说这话时 ,眼神躲闪不敢多看床上的人一眼。 柳砚清只觉得奇怪,却又说不出哪里奇怪,鬓发散落在一旁,一缕一缕地贴在脸颊上,她也无心打理。 而不消片刻,她眼前便伸过来一只修长的手指,轻轻将碎发拨到了她的耳后。 再抬眼时,齐珩昱隐隐泛着微红血丝的双眸也看了过来。 他看上去似乎比她还要憔悴,剑眉紧蹙着,只有在对上柳砚清的目光时,脸上的神色才慢慢缓和了下来。 “太医已经来给你瞧过了,是长时间密闭导致的气血不周,再加上受了惊吓,才会昏睡这么久。” 柳砚清自己就是医者,当然能觉察出身体并无大碍。 先前总觉得心慌难耐,大抵是因为想到了密室里的事情、而一醒来却没看到他,过于担忧导致的。 这会儿人就在眼前柔声安抚着她,她便也安心了许多,静默着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指尖,满心里都是一种失而复得的眷恋。 菀橙见状很快俯首退下,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时,柳砚清才斟酌着开口道: “他们要我作证,说你意图谋反,否则便不放我出去。那蔚白……” “蔚白对你动用私刑,我已经命人将她乱棍打死。还有那 个叫彩袖的,假传圣旨、谎报回春堂药账,借此污蔑你通敌叛国,已送入诏狱严刑拷打,若还能活着,便是秋后问斩了。” 齐珩昱坐在床边,一边轻抚着她如瀑的长发,一边漫不经心地同她说着这些。 两件要案,两条人命,从他口中说出来时竟是轻飘飘的。 虽知道齐珩昱一向如此,柳砚清心里也并没有对那两个罪有应得的人有什么同情,但她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他不同于往日的情绪。 “珩昱,你……你到底还有什么没同我说的?” “没有。” 齐珩昱手上的动作顿了一顿,转而勉力扯出一个笑来。 “你身子还未大好,京中瘟疫又久居不散。 那便再缓几日,你我在京中大婚,然后我带你一同去属地清河,咱们住上一段时日。清河的气候最是养人,于你有益。” 听他慢条斯理地安排着这些,柳砚清心里说不上来的别扭。 她咂摸了半晌,恍然惊觉所谓加封“清河公”,实际是明升暗贬。 锦衣亲军指挥使一职虽无爵位、也并非皇亲贵胄,但手中是实实在在握了兵权的。 按照赵国律法,倘若得封王侯,必不能继续担任军中要职。 所以齐珩昱受 封清河公,甚至还要动身前往距离京城百二十里外的属地清河,岂非明摆着已经卸任了锦衣亲军指挥使一职? 柳砚清想起自己刚入宫的那时,在皓月宫偏殿里,齐珩昱只是佯作将腰牌搁下,内外大臣与奴仆太监们便都跪地请皇帝三思。 如今怎么才过了不到半年,他脱去身上的职务便如此容易了。 而且……他怎么会轻易让出锦衣卫使的位子? 可还不等她问出口,齐珩昱便借着去小厨房看看为她熬的粥如何,起身离开了。 随后一整日,也不知是柳砚清的错觉还是真的如此,府中下人们除了请安送水,半句话都不与她多言。 就连菀橙也是如此,总借口她刚醒不宜劳累,不光不许她出房门,进来送东西时也总是静悄悄的,没了往日的活泼。 而齐府院外却是另一幅热闹的景象。 红绸缎挨着房檐紧贴在每一处角落,福安上下打点着,又见了前来送喜服的裁缝。 把嫁衣交给菀橙让她送进去给柳砚清试的时候,他瞧见人心事重重的样子,终是禁不住叹了口气: “咱们盼了那么多日主子的大婚,这是好事,你面上也该喜色些,可别让姑娘瞧出了不对来。” 第106章 存一份真情 菀橙抱着嫁衣点了点头,心里却十分不是滋味儿。 柳砚清先前蒙冤,又被宫中众人算计关进密室,她原以为自己找到了齐珩昱就一定能有办法把人救出来。 可现在人是回来了,一向被菀橙看作是手眼通天的齐珩昱却不知答应了那帮人什么才换得了柳砚清的自由。 竟亲手将南北镇抚司的管辖之权和锦衣卫使的位子让了出去、接受了个徒有虚名的清河公爵位。 人人皆知柳砚清聪慧,这事儿终究是纸包不住火。 但齐珩昱打一回来就放出话去,若是谁敢在她面前嚼舌根子把他离开镇抚司的事情说出去,他便要他们好看。 即便没了锦衣卫使的那身蟒袍,齐珩昱也依旧是齐珩昱,有着只说一句话便令人胆寒的能力。 而菀橙和福安也是心疼柳砚清,不愿她刚刚醒来就面对这样的事情,能瞒过一时算一时。 眼下婚期虽有推迟,但好在是按部就班地准备下来了。 菀橙深吸一口气,调整了片刻自己脸上的表情,笑盈盈地捧了那身大红的锦衣推门进去。 柳砚清的状态已经恢复得很好,这会儿也离了床榻,正端坐在桌前点茶。 瞧见菀橙进来,她招招手要人尝尝外头新送来的茶,手中茶盏却被接过搁下: “姑娘,这是按照您先前属意的花样子重绣的喜服,国公那一身已经送过去了,您这身还得再试试看合不合身。明儿一早啊,奴婢就该改口称您为夫人了。” 柳砚清站起,从她手里接过衣裳,走至床边缓缓铺开。 这一路走来不易,原以为昨日能穿上的嫁衣,没想到仍是耽搁了。 齐珩昱原将她放在外宅就是想给她一场完整的大婚,让她也体味民间女子出嫁时迎亲送亲的热闹和规矩。 只是变数来得太过突然,从灵均堂出嫁便从灵均堂出嫁吧。 这一次,与她的安危相比,他宁愿把规矩抛诸脑后。 殷红的嫁衣上,以金线满绣牡丹凤凰。 这是她从前选定的花样,牡丹与凤凰本是一国之母才能用的纹饰,柳砚清之前选这花样是憋着一口气的,她的婚礼,偏不规规矩矩做那赵氏的臣子状。 而此事之后,齐珩昱并未因自己已经交出兵权而对宫中那位有什么打怵的地方,更不曾换下她早就选好了的这花样子。 也许从他的本心看来,这也是一种让柳 砚清安心、不至于引起她怀疑的法子。 对这些一无所知的柳砚清此刻伸手摩挲着那光滑的锦缎,微蹙的眉心终于展开,脸上笑靥渐深。 她依着菀橙的话,里里外外换上了这身嫁衣,慢慢抚着托盘里一并送过来的凤冠头面,温和地点了点头: “不大不小,正正好呢。这头饰便不试了,等明天一早,你给我梳一个利落些的发髻,我再一同戴起。” 瞧着她面对铜镜左看右看喜欢得紧的样子,菀橙忽有一种等了许久终于看见了这一幕的安心和欣喜,眼眶不自觉地湿润,笑着摆摆手道: “奴婢以后是要给姑娘梳一辈子头的,明儿啊,就暂且歇一歇。这大婚将至,国公实在是不知该怎么稀罕您了,请了永宁城里威望最高的喜嬷嬷来给您梳头。 听说那喜嬷嬷现今六十有余,夫君是早年的探花郎,虽因战乱再不入仕,却也做些小买卖、待她极好。膝下一子一女,公婆父母八十高龄都还健在,是真真儿的全人。” 只希望喜嬷嬷给她家姑娘梳头之后,姑娘也能从此以后万事顺遂,千万啊别再吃这些日子的苦了。 柳砚清听到“真真 儿的全人”这一句,捻着衣裳边儿的手顿了顿,心中不免有些遗憾。 她父母虽已不在,但把她救下、看着她长大的义父总归是该在高堂之上受她夫妻二人叩拜的。 只可惜他也远在江南,即便不在江南,现在的势头,恐怕也不能平安出现在京城。 齐珩昱仿佛有很多话没跟她说明白,但宫中那几位必定不是糊里糊涂就这么把她放出来了。 陶氏身边跟了数十年的蔚白也因此而死,说不准她愈加记恨齐珩昱。 先前是她自己不慎,给了她们陷害的机会,造成了今天的局面,此后……怕是得更加小心些了。 见她沉默着半晌没说话,菀橙还以为自己刚才是说错了什么惹她不高兴了,忙想往回找补,却听柳砚清忽然掩饰什么似的故意打趣: “还说要给我梳一辈子的头呢,赶明儿有了好人家,我又哪里能巴着不让你嫁? 菀橙啊,你我虽然相识不久,但你对我的真心我也瞧在眼里。日后你若嫁人,别说找喜嬷嬷来给你梳头,就是金银陪嫁,我这做娘家人的也定不会叫你被人瞧不起。” 她没有“娘家人”的遗憾,不如弥补给身边 的人,也算是良善。 这话直说得菀橙刚才好不容易憋住的眼泪开了闸,一时间又哭又笑的,好不狼狈: “姑娘快别说这些,奴婢可舍不得离开您。” 而且…… 菀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外边,紧闭的房门外,福安指挥底下人悬挂灯笼的声音若隐若现。 她想嫁的人,给不了她如那喜嬷嬷一般的儿女福分,不能让她成了“全人”。 但就是那样一个人,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深深在她心里扎了根。 也许是镇抚司内的那一回仗义相救,又或许是前些日子她从墙头上纵身一跃,恰恰落入他的怀中。 从前她觉着两个人在一起,爱与不爱是十分重要的。 遇见他之后,她觉得两个人在一起,只需考虑爱与不爱。 柳砚清目光敏锐地顺着她的动作向那头看去,隔着一层窗户纸望见外边的人影儿,虽不高大,但也并没有寻常为人奴仆的佝偻,能算得挺拔。 她的心霎时间就化开了一般,只觉着这老天似乎待所有人都不薄,拿走了什么,就一定会还回来些别的。 生逢乱世,倘若安稳已经成了奢求,那存一份真情聊以慰藉也当是好的。 第107章 是否开窍 大婚的前一夜,柳砚清在灵均堂里,齐珩昱上了逢春楼内。 两个人皆是难以入眠,对着窗外的夜色久久静默。 站在逢春楼的顶上,正好能透过开着的窗户瞧见灵均堂星星点点的灯光。 按着规矩,这一夜齐府是不会吹灯的。 红亮的灯笼密密地挂在府中各处,在夜色中铺开了一条路似的,让人挪不开眼。 “干爹,你在干什么呀?” 赵珏奶声奶气地站在顶楼书房的门口揉着眼睛,身后的福安追过来,忙不迭给他披了件薄薄的斗篷。 自那日从宫中把人带出来之后,齐珩昱就一直将赵珏放在府里养着,从逢春楼里拨了一间屋子给他住。 平日没事的时候是丫鬟瞧着,福安回来就由福安看护,俨然如同是他齐府的儿子一般了。 齐珩昱回头瞧见矮矮的小人儿站在门边上,却规规矩矩不敢擅自进来的模样,难得和善地笑了笑,大步走上前去把他抱起: “干爹在看这院子里的灯笼亮不亮,能不能照明了路,把你干娘接回家。” “嗯?” 赵珏歪着脑袋,顺着他的话往楼下望去。 院子里灯笼红亮是不假,可—— “干娘不是 已经被干爹接回来了吗? 干娘不在,干爹不高兴,菀橙姑姑也哭得好伤心。干娘回来了,姑姑就开心,还给福安拿牛乳糕来呢,珏儿也吃了。” “小皇子!” 福安原本静静候在一旁看这爷俩站在窗边瞧灯笼,忽然听见赵珏说了这么一句,倏地瞪大了眼睛,来不及反应就脱口轻喝了一声。 唤出了口,他才觉着自己这样似乎有些不妥,十分尴尬地低下头,避开了齐珩昱玩味的目光。 齐珩昱见状,心下的猜测反而又清晰了几分,短暂的错愕过后,脸上笑意愈浓。 他想了想,故意假装没瞧见福安局促的模样,回头轻声同赵珏道: “那牛乳糕好不好吃?你菀橙姑姑拿来的时候,可说什么没有?” 赵珏舔了舔嘴唇,好似还在回味糕点的软糯浓甜,随后使劲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好吃!可是菀橙姑姑没跟珏儿说什么,她说是拿给福安吃的,谢谢他那天……嗯……珏儿记不清了,总之是谢谢他。” “主子,那天柳姑娘被府衙的人带走后,菀橙姑娘到镇抚司寻您,恰巧遇上您带着奴才在诏狱审犯人,许是让门口的侍卫 拦下了。 菀橙姑娘心急,正门走不通便想着走角楼,谁知角楼自上回被围过之后就锁上了,她没办法,才想出跳墙头的法子,又正好让奴才撞见,这才把她接了下去。” “唔。经此一事,我倒也看出来了,菀橙是个忠心护主的好姑娘,值得嘉奖。 赶明儿我和清儿商量商量,就在咱们府上给她寻一个知根知底儿身份匹配的侍卫,置办些嫁妆风风光光将她发嫁,也算是不枉她的忠贞。” 齐珩昱低低应了一声,顾自说了一番,随后漫不经心似的逗着赵珏玩儿。 他假意没瞧见福安那几乎涨红了的脸,话音落下,还又自言自语似的添了几句该往嫁妆里备些什么礼才好。 福安踌躇了半晌,终于抬起头,朝着齐珩昱的背影反驳道: “主子,奴才觉着……将菀橙姑娘指给咱们府上的侍卫,似乎并不妥当。毕竟,毕竟咱们府中侍卫皆是签过死契的,时常会为主子出门办事,万一有个什么——” “那好办。” 齐珩昱弯腰把赵珏放下,示意他自己去桌边玩一会儿,而后眸含笑意看向福安。 “回头菀橙看上了谁,我便给谁一个恩典 ,让他此后不必再跟着做那些掉脑袋的差事,只一心在京城守家护院,便能给菀橙安稳。” “可主子这样会不好管束下头的人,您说过府上的暗卫只要是签过死契的都……” 都要为齐府卖命,都没有再过普通日子的可能。 福安说了一半,自觉失言,愈发尴尬地住了嘴,重新埋头不敢再看齐珩昱。 “福安,你跟着我也快有三年了吧。当初选你入府,就是因为你做事利索,从不拖沓,可今儿我怎么觉着你婆婆妈妈的?” 齐珩昱并没有因他的反常而生气,倒是越走越近,直到走至人身边才缓缓停下脚步,戏谑地问他。 福安当即跪地,却支支吾吾解释不出什么来,只说眼下的情况,主子身边得用的人太少,不能再缩减了。 方才还挂着笑意的人瞧着他,“啧”了一声亲手将他扶起。 刚刚齐珩昱虽是逗他,可说的也是实话。 福安做事干脆利索,在他面前更是小心谨慎滴水不漏,这也是这些年来他只把福安带在身边、叫旁人瞧见福安便如同瞧见了他一般的原因。 这样一个人,何曾如此啰嗦过,又怎么会为了别人的事儿接 二连三地反驳他? “我知道了!福安是怕菀橙姑姑嫁人之后就不给他送牛乳糕吃啦!” 一直趴在桌边摆弄一个鎏金小兔的赵珏听着两人的对话,半懂不懂地歪着脑袋,瞧见齐珩昱的脸色很好,便大着胆子抢了两个大人的话。 他以前常听照顾他的乳母说什么女子嫁人,就是从自己家到别人家去,刚刚干爹好像是在说要给他的菀橙姑姑找个人家,那岂不就是要离开这儿了? “干爹干爹,珏儿也舍不得菀橙姑姑走,你把她留下好不好?” 赵珏蹦蹦跳跳地过去,轻轻摇晃着齐珩昱的衣袖,不明白刚才还说着话的福安怎么越发地将头低下去了。 齐珩昱瞥了一眼嘴硬的福安,摸了摸赵珏的脑袋: “珏儿聪慧,一眼就瞧出了原因。放心,干爹不会把你菀橙姑姑送走的,只是她还会不会来送牛乳糕,就得看有些人开不开窍了!” 福安闻言,霎时间难以置信地抬眼看向齐珩昱。 不是顽笑,更不是戏弄。 自古太监娶妻,皆是世人笑柄。遑论旁人,自家主子也总会将身边出了这样的人视作是耻辱。 但齐珩昱这话,无异于点头首肯。 第108章 大婚 “主子,奴才,奴才实在是……” 福安叹了一声,说不出别的话来,再次跪地叩首,半晌没有抬起头。 齐珩昱摆手轻笑,也并未再多说什么,牵了赵珏的手走出书房,只留他一个人在屋内静静思虑。 翌日清晨,鞭炮声划开尚未大明的天际,齐府上下已然是一派喜气。 灵均堂内,喜嬷嬷已经早早候在了外头。 柳砚清在菀橙的服侍下起身盥洗,被红纱帐缠绵掩映的妆台前,一方铜镜将那明眸皓齿衬得光彩熠熠。 最后一笔胭脂落下,她昨儿未曾试戴的凤冠也被妥帖地置于发髻之上。 那冠上六龙三凤,皆是金丝掐制、又以翠鸟羽毛点上,周围满是珠玉,却因星星点点岔开的翠蓝色而不显俗气。 从喜嬷嬷手中接过团扇的柳砚清瞧了一眼镜中的自己,唇角不禁上扬。那全身的行头,怎一个流光溢彩可比拟。 虽说她是从灵均堂里出嫁的,但齐珩昱特意吩咐了送亲的队伍,得先从齐府出去,绕至外宅,后到朱雀大街,走满了半个永宁城再回齐府。 别家女儿出嫁都是十里红妆春风八面,他不愿让柳砚清受委屈。 因而她踏上喜轿后,是先从后门出 了齐府挪至外宅,随之才吹吹打.打、进了朱雀大街。 挂着“齐”字红灯笼的马车从街头排到街尾,打头的是新娘子的喜轿,路旁皆是齐府的侍卫,一切都井然有序、却也时时刻刻都盯着轿中人的安危。 菀橙是以陪嫁送亲的身份一同坐在喜轿内的。 柳砚清手执团扇端坐正中,耳畔却被外头的动静吸引,几度想要掀开轿帘又不得不忍住。 瞧出她心思的菀橙抿唇笑笑,低声安抚道: “姑娘,不,夫人好生坐着!奴婢给您讲讲,那外头的街上啊,连树枝儿都挂着红绸。国公吩咐了,红绸要挂百日,等大婚之后,您再上街去瞧也不迟。” 她虽也没瞧见今日轿外的盛景,但筹备之时可算是她日日都跟着的。 齐府的下人往树上挂红绸缎的那天街上就围了不少人,听闻是齐府娶妻,个个儿都伸手帮忙。 只因前些日子柳砚清在回春堂给众人分发银花山楂饮,又常将药材送给家中已染上瘟疫的老弱妇孺,虽并没有亲自接诊,那大疫得以控制,却也有她的功劳。 再加上宫中已经昭告天下,先前通敌叛国勾结土匪一事纯属子虚乌有,人们便又有了一种错 怪柳砚清的莫名愧疚,再看齐府的这位新夫人时,更是敬重有加。 而此刻喜轿外,因着众人对柳砚清的情分和对齐府迎亲的好奇,涌动的人群络绎不绝,可谓比肩接踵。 人人都伸手探脑立在侍卫圈起的屏障外,看着喜轿绕街,面上都是发自内心的欢喜。 “常言道,一物降一物。却说今日齐府大婚,新嫁娘是何许人也不得而知,但能让齐小太岁改邪归正、让出镇抚司、自请远赴清河属地,实乃天下奇闻!” 不远处的茶楼里,说书先生捻着白胡子,醒木一拍,讲得堂下众人眉开眼笑。 柳砚清对此一无所知,耳边尽是热闹的钟鼓声和鞭炮声。 喜轿绕了足有一个时辰,终于在嬷嬷的指引下停靠在离齐府稍近一些的巷头。 菀橙伸手扶着柳砚清从轿上下来,弯腰替她整理妥当了衣裙,轻声笑着在人耳边提醒了一句: “夫人稍待片刻,吉时已到,国公带着聘礼正要前来呢。” 话音才落没多久,柳砚清抬眼,便透过团扇瞧见一个挺拔的人影。 齐珩昱正翻身下马,一身大红云锦喜服,腰间扎着条金丝珠纹带,黑发高高束起,一枚镶碧发冠衬得他愈 发精干,没了平日里的放荡不羁,修长的身形中又透着与生俱来的高贵。 原本叽叽喳喳讨论新娘子的百姓见他下马,一时间都纷纷噤声。 他还是那般叫人觉得高不可攀,但今日,那双眼睛里却不似往常杀伐决断,反倒盛满了柔和的浅笑,一步一步向他的夫人走去。 齐珩昱看不清楚团扇后头的那张脸,但华贵流光的嫁衣裙摆、凤冠上微微摇曳的珠玉流苏,都让他觉得此刻的柳砚清定是眉眼弯弯好看得紧。 他有些迫不及待,却又禁不住脚步轻慢,生怕打碎了面前这副娇美的景儿似的。 “嘉礼初成,良缘遂缔。清河公迎国公夫人入府!” 随着福安在身后的高喊,齐珩昱在柳砚清面前站定,笑着向她伸出手,看了一眼后头围观的百姓,和着福安的话道了一声“赏”。 装着喜糖和铜板的绒布小袋应声落进人群中,一时间百姓的嬉闹声和下人的道喜声和作一团。 柳砚清一手执握团扇,一手递向齐珩昱。 但下一刻,她便忽觉脚下一轻,整个人腾空而起,稳稳落入他的臂弯。 “我的夫人,从此以后无须再脚踏凡泥。余生的路我同你一起走,你不 必再一个人担着。” 他的话湮没在声声爆竹里,柳砚清却觉得字字千钧、砸进了她的心上。 一场没有高堂可拜的婚礼,两人双双叩首,相对而立。 他们都是散落在这红尘里孤寂而又可怜的人,但从此往后,他是她的亲人,她所在之处亦是他唯一的家。 晌午设宴,齐府大婚虽极尽热闹,但酒桌上自也没有什么人敢缠着齐珩昱痛饮。 他只象征性地转了一周,浅浅举杯,随后交代福安招待好宾客,便头也不回朝着自己的院落走去。 洞房的门已拿红漆渲染,门上挂着两片蝙蝠纹样的窄帘。 齐珩昱进门之时,一身殷红的赵珏正在喜娘的带引下抓了花生、莲子撒帐。 “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佳气郁葱长不散,画堂日日是春风! 撒帐西,锦带流苏四角垂,揭开便见娇娥面,输却仙郎捉带枝! 撒帐南,好合情怀乐且耽,凉月好风庭户爽,双双乡带佩宜男!” 见他进来,四下的人撒帐歌毕,躬身行过礼后,被他一抬手撵了出去。 柳砚清想起菀橙千叮咛万嘱咐的规矩,慌忙挺身端坐榻上,伸手去摸刚才被她落在身后的团扇时,却被人一把捉住。 第109章 能不能等等我 “今日洞房花烛,夫人可有紧张?” 柳砚清听着他似乎是忙了半日未曾得茶水润喉、嗓音微微有些沙哑,却带着丝低沉的好听。 她轻咬下唇,压下砰砰直跳的心,口是心非道: “也没有,不是早就……” “不一样。” 齐珩昱轻笑打断她的话,当日她是带着目的留他在外宅小憩,但今日洞房,则单纯是她完完全全成了他的夫人,从此就要在一张床榻上日夜共眠。 如此心境两般呢。 他说着,握着她的手更紧,柳砚清心中一跳,想起还被两人压在身后的团扇,下意识想要挣开去拿,却被他恶劣地阻止,指腹轻轻揉着她的掌心。 “扇子!” “那做团扇的班婕妤,结局并不美好。” 齐珩昱顺着柳砚清的话接下去,拿另一只手从她身后捞出那差点被折断的扇面,而后与她比肩坐下。 “虽才华横溢,却因赵飞燕所谏,失宠、幽居于长信宫。我从前只笑她痴心,但往后再看,便有了另一番体味。因为我的清儿也是皎洁若霜雪的人,我定会让你不同于世间所有女子,初心不改、白首不离。” 外间的门也被最后一个出去的丫鬟关上, 柳砚清听至“皎洁若霜雪”一句,只觉暖意一路到了心底。 原来自己在他心里,是这样一个值得珍惜的人吗。 她仰头将红唇贴上他的,辗转轻吻,似作回音。 齐珩昱抬手按住她,从深到浅,诱她一步步沉沦。 柳砚清缓缓攀上他的肩,两人分开,她眼圈隐隐发红,他的眼尾同样染着一抹赤色。 气息凌乱时,他将下巴搭在她的颈窝,嘶哑呢喃: “清儿,你答应我,你一定要相信我,无论我做什么,都不会罔顾你的心意。你想做的事就是我想做的事,我绝不会置你心中所想于不顾。” 柳砚清的脑中已经被他的气息填满,情到浓时,亦不禁点头胡乱应答。 齐珩昱笑了笑,唇又压下去,却比刚才轻了许多,只碾了一下又离开,随后扣住她的腰肢,翻身将人放倒在床榻上。 两人四目相接,她眸中韫色缠绵,他黑瞳幽暗深沉、翻滚着期待与渴望,好似随时都想将她吞没。 那一日,从红光当头到暮色四合,齐府的灯笼里烛火未熄,小院儿里更是满日满夜,凤箫声动,玉壶光转。 只是没人敢推门进去,这一次是福安红着脸记下主子共 要了几次水,而后看着下人们再次安顿好主子沐浴,没他的事儿了,才主动邀菀橙同去逢春楼旁的池边与小皇子放孔明灯。 菀橙瞧他甚是不对劲,那样迂腐的一个人,今儿竟没撵底下的小太监去,反而自个儿在主子门前听了洞房的墙根儿。 不过他从来正儿八经,今日好不容易开玩笑似的说要带她过去玩,她哪有不去的道理。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铺满红灯笼亮光的小道上,一路无言。 瞧见带赵珏的丫鬟后,菀橙正要振臂唤他们,却被福安忽然回头一声“菀橙”叫得憋了回去。 “怎……怎么了?” 菀橙愈发确定了福安今日是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瞧着他目光躲闪吞吞吐吐,她倒也不急了,干脆走得离他更近了些: “你说,我听着呢。” 踌躇半天,福安搓了搓手掌,才又缓缓道: “主子和夫人大婚一过,就要去清河了。此去路途遥远,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我……我定是要跟着同去的,只是你一个人留在京城,我很不放心。” 菀橙微微一怔,旋即想到上次去宫里叫她出来是齐珩昱亲自办的,看来福安还不知道她的身契已 经从太医院拿出来、彻底成了齐府的人。 不过鲜少见福安这么吞吐无措的样子,她心中微动,忽然想瞧瞧他到底是想说些什么。 于是瞧着人说了一半便停下,菀橙也没有解释说自己也会跟着同去的意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顺着说道: “一个人是有些孤单,不过倒也不至于叫你不放心。国公府中高手如云,况且也没人会对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下什么手。” “我不是说这个。” 福安急着打断她,轻咳一声,似乎在纠结该怎么开口。 “就是……主子昨儿提了一嘴给你指婚,但我劝住了,你能不能等等我,等我回来。其实也用不了多久的,主子向来是有考量的,绝对不会一直待在清河、把京城真的拱手让给别人。” 菀橙噗嗤一笑,听他这话前后矛盾却不自知,佯作不懂的样子,蹙眉思索: “指婚?哎,那你知不知道国公要给我指的是什么人?我虽说不是什么貌美如花的,但我跟的是一等一的神医侠女,又是国公的夫人,再怎么说也不应低嫁。 要不你再去跟国公说说,若要给我指婚,定得选这永宁城里说一不二的。即便是 做奴才,也得是人人见了都低头胆寒的那种奴才,才配得上我的身份啊。” “你真有心嫁人?” 头一次听她如此明确地说着自己想嫁什么人,福安闻言倏地抬头,也顾不上什么迂腐矜持了,险些就没沉住气大喊出来。 “废话,哪家的女儿不想嫁人,不过各有各的如意郎君,这倒是真的。 开玩笑归开玩笑,若是主子们要给我指婚,说到底也还是得听。夫人前儿还说要给我找个好人家呢,也说就在咱们府上,我想应当是侍卫之类。” 菀橙眼波流转,看着福安迅速低落下去的神情,算是摸清楚了他的想法,但心中竟有了一丝报复的快意。 谁让他从前总是那副古板的样子,连看她一眼都不敢,躲她躲得跟什么似的。 她今儿就非得逼他一把,否则哪有姑娘上赶着去贴人家的。 福安一听便急了,他知道她对自己是有意的,齐珩昱默许了自己娶菀橙不假,但柳砚清那边他可是一丁点儿口风都没探过,万一菀橙真的等不下去听了她的话—— “菀橙!只要你点个头,我这会儿就去求主子,把你的身契拿出来,你……你跟我们一同去清河!” 第110章 有话直说 “福安,你在我面前,是不是永远都学不会什么叫有话直说啊?” 听他憋了半晌也没说出自己爱听的话来,菀橙终于凝眉正色,满脸不悦地盯着福安,也再没像平日一样对他用什么尊称。 福安局促地抬头,瞧见她在灯笼下被映照得红扑扑的脸,一时有点恍然。 菀橙不满他又一次的沉默,作势就要转身离开。 不想福安却终于下定了决心,几步追上她,双臂张开拦到她面前。 两人一个要走、一个要拦,都没刹住车。 菀橙就那么直直撞进了福安的怀里,二人身子皆是一僵。 然而这次是一向大方的她蓦然红了脸,反应过来便要躲开,福安却慌忙扣住手臂,不让她从自己身前逃离。 “好,我有话直说。” 他说这话的时候不敢与怀中的人对视,于是手臂愈发收紧,脖颈却与她的头顶错开了一些距离,以一种相贴却并不亲昵的别扭姿势把她困在了自己眼前。 “我喜欢你,菀橙。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但,但好像已经没有办法结束了。 从前我怕耽误你,我怕我什么都给不了你,但你跟我说,两个人在一起只需考虑 爱与不爱,那我索性大胆一回。 你若是对我有意,我就去求主子拿你的身契,我们去清河,我们永远不分开。 我一定倾尽所有待你好。儿女福分我给不了你,但旁的,别人有的你也定不会少。” 福安一口气说下来,却始终没敢低头看菀橙一眼。 他随后顿了一顿,干涩的眼眶里泛起晶亮,不等她回应,又嗫嚅着说出接下来的话: “但你若是对我无意,也不要太过顾念我今日这些话。想做什么就去做,想嫁什么人就去嫁,我也会为你备下嫁妆,到时候无论多远都赶回来,送你风风光光出门。” 这番话越说声儿越低,福安克制着嗓音,好像是尽量想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会释怀的人。 菀橙先还因为他前头的话而心跳不已,下一秒就要伸手回抱他。 但紧接着就听到这么几句强撑着假装大度的言语,一时间哭笑不得,手臂僵在半空,转了个弯儿拿手肘用力怼了怼他。 七八岁就进宫做了太监、从未与什么女子贴近过的少年一阵错愕,不知是疼的还是终于感受到了她的回音,竟止不住地鼻酸起来。 菀橙轻轻推开他,将两人之 间拉出一段距离。 而当她正要开口嗔怪他的过分谨慎疏离,额头上却忽然落了一滴温热的液体。 “福安你……你别哭啊。我,我几时说过对你无意,又几时说过要嫁给别人了?” 对面的人却是又恢复了一句话都不多说的状态,就那么瞧着她,眼睛里仍旧闪着粼粼的光。 菀橙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方才心里的感动慢慢化开,再开口时连语气都柔得不像话: “这永宁城里,还有哪个人是为人奴仆却叫人一见便胆寒的? 我说过,要嫁便嫁这样的人。我也并不在意是否能有儿女福分。外头儿孙绕膝、到老来却独自凄苦的人又不是没有。而且—— 你说迟了,国公早已将我的身契从宫中要了出来,我现今是清河公夫人正儿八经的陪嫁女使,自然是夫人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福安愣愣地听她说完最后一句话,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这半天是被这个小丫头绕进去了。 原来她一直都知道他们不会分开,这一晚上的凄凄切切,不过是诈他的? 一时不知道作何表情的福安舔了舔唇,颤抖着手抬起又放下,最终难掩面上的喜色,可 谓破涕而笑。 “福安!菀橙姑姑!我等你们好久了。” 赵珏不知什么时候瞧见了灯笼底下站着的两个人,蹦蹦跶跶地过来,惊得福安刚想重新抱上去的手倏地逃开。 “小皇子。” 菀橙微微福身,偷偷瞄了福安一眼,神色恢复如常。 “福安公公,菀橙姐姐。” 先前跟着的丫鬟捧了一只孔明灯来,见了福安和菀橙便忙躬身行礼,而后才半蹲下把灯递给了赵珏: “小皇子,奴婢给您点上了,您想到哪儿去放啊?” 赵珏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目光落到福安脸上,又转至菀橙身边,随即指了指后头的荷花池。 孔明灯缓缓升空,他盯着火光目不转睛,等菀橙没话找话似的问他一句“灯里写的是什么”,才像是等了许久似的,眉开眼笑地一手挽住福安、一手牵上她道: “希望干爹和干娘白头偕老,希望福安日日都有牛乳糕吃!” 赵珏是个早慧的孩子,能瞧得出大人们的喜怒。 但其实宫里也没有哪个孩子是晚熟的。 日日看着的那些人,无非就是恭谨之下暗藏的野心,或是顺从背后掩埋着的嘲弄。 宫里长到五岁,难得 遇见像福安和菀橙这样真心待他好的,也从未有他干爹那样日日亲近他的,赵珏对他们便也都不同些。 可生在皇城,又有哪个孩子不是明争暗斗下迟早会牺牲的棋子…… 大婚翌日,齐府上下喜色未褪。 新房中的两人虽没有第二日的高堂茶水可敬,却也没多睡几个时辰,卯时即起,预备着进宫去谢恩、一并为柳砚清受封诰命夫人。 都说婚礼之后该是“正红偏绿”,正头娘子应穿大红的衣裙,她便特意挑了条金凤在身的夹袄,并杏黄色的下裳。 夫妻二人手挽手走进悬日宫,赵陵澈已经早早等在了大殿上。 见他们进门,他倒也不急着赐座,上下打量了半晌,眯着眼笑道: “齐卿鲜少穿得这样鲜艳,新夫人也俊俏。只是红黄一配,不像是清河公夫人,倒容易叫人误认为是朕昨日新册的皇后呢。” 若是旁人,一听皇帝如此直言,怕是要因自己穿衣不妥而登时畏惧、跪地请他恕罪了。 但柳砚清只是淡淡瞧了那龙椅一眼,忽地想起在密室那日,蔚白给自己的第二个选项,心下猛地一沉,只觉着赵陵澈刚才的话实在是令人作呕。 第111章 为她放弃兵权 齐珩昱挑眉瞥了瞥身旁人的神色,见状不对,又看向赵陵澈,心中浅浅猜出了些什么。 不过瞧着柳砚清并没有出言的意思,他便冷笑一声,替夫人回敬了: “陛下慎言,寻常草民不知礼数,误将杏黄作明黄也就罢了,您怎么对着臣妻也开这样的玩笑? 也就是臣与陛下自小相识,若换了旁人,怕是要腹诽陛下为君不正了。” “旁人是腹诽,你齐珩昱倒是不避讳,偏敢直言呢。” 赵陵澈眸中闪过一丝阴鸷,但面上却并没有表现出来,连这话都是朗声一笑当作逗趣儿说出来的。 “唔,往后直言的机会倒是少了。臣过两日就要带着家眷动身前往清河,陛下要是想听臣的直言,恐怕还得等到年下呢。” 齐珩昱没再客气,拉着柳砚清径自走向下首一向备给自己的座椅,轻车熟路地安顿她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自个儿才又落座。 柳砚清直觉这两个人之间有什么不能言说的秘密,你一言我一语打太极似的,听起来像是君臣之间再平常不过的对话,发生在他们两人中间就显得无比荒唐和别扭。 果然,在听到齐珩昱说他很快就要动身离开京城之后,赵陵澈 脸上鲜有地掠过一抹得意之色。 只不过柳砚清还没有认真捕捉到那一闪而过的得意,他便又换上了一副难舍难分的模样: “清河地处偏远,朕封你为清河公的本意是让你做个闲散公爵,不必再操劳国事,你倒好,瞧上了那偏远属地,叫朕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见齐珩昱面上闪过嫌恶,并没有接他的话,赵陵澈倒也不恼,反而笑得愈发欢喜一般,接着朝柳砚清道: “说起来夫人也是在朕手下得用过的人,如今大婚,朕除了诰命的封号也还什么都没给你,心里便更是放不下。 这样,你随朕进来,上书房百宝阁挑几样儿称心的。朕记得你还做执笔女官的时候,常与朕说那只玉雕的白兔栩栩如生,今儿就趁此机会赏了你便是。” 齐珩昱闻言微微蹙眉,抬手握住柳砚清,意欲开口拒绝他单独将人带进去的要求。 但柳砚清却赶在他说话之前站起来,笑意盈盈地望向赵陵澈: “那臣妇便先谢过陛下。” 她说罢不顾身边人拽住自己的动作,轻轻把手抽出来,随着赵陵澈同样起身的动作,转头很是熟练地朝书房的方向走去。 百宝阁最顶端的那只白玉 兔子,是前朝皇宫里搜刮出来的玩意儿。 玉料年代虽久,但雕刻之处却是新下的刀。 柳砚清记得,那是她五岁那年,生辰当天,父皇亲手递给她的礼物。 从她出生起,她的身份就是离国皇子程晏清。 母亲不许她穿女娇娥的衣裙,父皇不让她去抚琴学舞。 或许是出于对女儿的补偿,在她几度偷偷摸摸去内务司看工匠雕刻玉石之后,她父皇才终于松了口,答应送她一只女儿家才用的屋内摆件。 当年的父皇也是身着龙袍,在这悬日宫……不,彼时还叫承明宫,在这书房内拿出那个装了白玉兔子的精美锦盒递到她面前。 柳砚清一时有些恍然,抬眼看着对面的赵陵澈,看着这与当年几乎重合的动作,连心脏的跳动都缓了几分。 他拿走的……哪怕已经更名换姓,她也要一点一点夺回来。 她捏着兔子,神色中划过隐晦的深沉,却让赵陵澈误以为是别的什么。 他凉凉地笑着,观察她的表情,漫不经心道: “其实你如果好好儿地待在朕身边,这会儿不说是新册皇后,至少也该是个贵妃了。 不过今儿朕心情好,便再给你一个机会,别跟齐珩昱去清 河,就留在朕的身边,妃、贵妃,任你选择。 日后宫中别说是一只玉雕白兔,一砖一瓦都是你的。” 柳砚清蹙眉抬眼,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间没忍住,差点就脱口而出“一砖一瓦本就都是我的”。 好在他似乎也知道自己说的是一堆废话,也不等她开口回应,只顾自踱步至了小憩的软榻上,斜斜靠在桌边,如往日一样将手搭了过去: “罢了,既已如此,你便再给朕号一号脉,朕总觉得最近不是睡不够,而是太过于精神了,反而不如从前嗜睡的时候。太医院那帮废物诊不出来,还是得请你出山呢。” 先是畏寒,而后嗜睡,接着是少眠。 柳砚清手上摆弄兔子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眸中有惊讶和欣喜闪过。 看来用不着到年底,这狗皇帝就会进入下一阶段,出现梦魇、日夜难以入眠,形容枯瘦,最后生生熬死。 她正犹疑着要不要真的过去号一号他的脉象,却听门边传来齐珩昱不甚欢喜的嗓音: “陛下!令臣妻为您号脉,是否太过不妥了些?” 柳砚清转头,只见他缓步走上前来,目光扫过他们二人,眸底掠过危险的暗光,准准伸手 捉住了她的手腕收至掌心再未放开。 赵陵澈玩味地睨他一眼,眼角微挑,状似毫不在意他的顶撞,一副“我不过是开玩笑”的模样,让人窝火却毫无办法。 被齐珩昱捏在掌心里的人却只觉得心突突地跳。 刚才赵陵澈同她说的话,不知齐珩昱听进去多少。 如果从一开始就听到了,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断不会给赵陵澈坐在榻边第二次调戏自己的机会。 可他若是没听到上一句,仅是因赵陵澈要求号脉便这样暴躁地进来,倒不像是他以往沉静的风格。 就在柳砚清满心里瞎琢磨着被齐珩昱拉到门前、要走出去的前一刻,软榻上的人忽然再次开口叫住了他: “齐卿!与朕下了这么多年的这盘棋,到底是你输了。 朕只是好奇你觉得值还是不值,为一个女人、一个谁都能调笑上两声、并非大家闺秀的江湖之女,放弃了兵权虎符,你究竟是何心境啊?” 赵陵澈的嗓音里压着几分嘲笑,几乎得意忘形。 齐珩昱脚下的步子却没停,更没有开口回答他的欺侮。 他一言不发地拉着柳砚清离开悬日宫,却被她奋力挣脱,转头对上了一双充满了不可置信的眼眸。 第112章 从本座府中带人? “放弃兵权、虎符?他说的,可是真话?” 柳砚清只觉着嗓子眼儿里干涩极了,站在悬日宫前,一手捏着那只白玉兔子,骨节都几乎发白。 齐珩昱低头看了看被她的指甲划出几道白印儿的手背,眉心没有舒展开来,却还是应答了她的话: “唔,确实不假。” “齐珩昱!兵权、虎符。边疆十几万将士和京中数以千计的锦衣亲军,你,你竟都拱手让人了?” 还……还是为了她?! 胸口似乎有一团火在燃烧,柳砚清再难沉住气,一双眼睛瞪圆了看着他。 齐珩昱却并没有因她的质问而有什么生气的反应,再开口时反而带了几分戏谑: “倒也不算拱手让人,你知道京中的说书先生都怎么编排吗,他们说我是改邪归正、还政于君了。” 柳砚清此刻的心里尽是刚才听到这个消息时的震惊和不解,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过齐珩昱为什么会答应这样的条件,更没有思虑过他是否像自己一样遇到了那种被人逼着选择的难题。 或许,在她心里,齐珩昱一直都不是一个可以被威胁的人。 又或者,她从来就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别人威胁他的 筹码。 一个念头在她心里一闪而过,但随即就变成了她口不择言发泄的话: “你在朝中这么些年,操心够了,想去做一个闲散公爵倒也无可厚非。 只是我放不下京中的一切,你也自当知道我不可能放下。 你若要离京,就把我搁置在齐府便是。” 齐珩昱垂眸愣怔,合着自己昨天与她咬耳朵的那话,真是白说了。 他知道她心里的恨意,又几度怀疑她就是自己只见过一面的离国小公主。 既然娶她过了门,怎会真的不顾及她的感受真的甩手不管京中之事呢。 只是赵陵澈现在仍旧是名正言顺的皇帝。 齐珩昱当日面对那两个选项,也是灵光一现。 要想将赵陵澈从那龙椅上拉下来、让他、让赵氏再无翻身的可能,他就必须借此机会把兵权交还。 皇帝手里有了权,才有重新做个昏君的可能。 届时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虽是边疆百姓免不了受苦,但也的确是现今最快能够让赵氏身败名裂的法子。 而且等到年底,一个病体孱弱却又不听劝谏、胡乱用兵的皇帝,根本无需他齐珩昱出手,自会有人忍不下去、令朝中再度大乱。 到时 候就该轮到他从清河回京收拾河山、带着他养在身边的赵珏,坐收渔翁之利。 这话本来是要同柳砚清解释的。 但她刚才莫名其妙的那几句已经让齐珩昱很是不悦,另则在皇宫之内,不好再说这些。 他便有些坏心地揽过她的肩,面上笑意未减: “不、可、能。你是我的夫人,我在哪儿,你就必须在哪儿。” 而且那狗皇帝刚才的话可是一句不落地进了他的耳朵。 他才交出兵权,赵陵澈就敢如此得意,当着他的面儿调笑他家夫人、还扬言要给她妃位、贵妃位。 那他如果真的丢下柳砚清一个人离京去了清河,齐府即便是有铜墙铁壁,也拦不住那脏心烂肺的皇帝去染指他的人。 倒不是说齐珩昱有多不信任柳砚清。 恰是因为他太过了解她的脾气,便生怕她单独与赵陵澈相处时激起什么火花来,再让人安上个大不敬的帽子抓了去。 毕竟他齐小太岁现在要扮演的是个改邪归正、再不浪荡朝野的闲散公爵,他怕极了自家夫人受委屈,他到时候一个沉不住气,演砸了可怎么是好。 柳砚清刚才要独自留京的话说完,她自个儿也有些后 悔。 只觉得自己说话说重了,正要找补,却没等来齐珩昱的气愤反驳,而是被他重新牵上手,朝着马车走去。 “珩昱,其实我……” “嘘——” 齐珩昱带着她上了马车,作出一个噤声的手势,而后顾自靠在车壁上补眠。 柳砚清讨了个没趣儿,以为他是真生气了,悄悄将手指靠近了些,正要往他衣襟上戳去,却忽然被人伸手勾住。 “清儿,你得信我。即便我闭着眼,这世上也没有什么能逃得过我的掌心。” 低沉的嗓音与昨日在新房床榻上时的话重合,这才堪堪落进了柳砚清心里,令她冷静了下来。 她一边思索着,一边乖顺地靠回了齐珩昱肩头,不再像一只小刺猬似的口不择言。 马车启程往宫城门口走去,正稳稳行进,却在长巷中被人拦下。 “启禀清河公,奴才是奉陛下之命来跟您一同去府上,接小皇子回宫的。” 看来赵陵澈是被人压了多年,一朝得势,便如穷人乍富,实属按捺不住了。 柳砚清心下嘲讽,仰头看向齐珩昱,只见他缓缓睁开眼,连车帘都没让掀开,凉凉道: “那你可得想好了,齐府不是什么人 都进得的,能进去出不来的也大有人在。本座敬陛下那是应当的,可你一奴才,究竟是哪来的胆子敢去齐府带人?” “清河公,这……是陛下让奴才——” “陛下要人,自是陛下去接。不过你得先告诉他,珏儿在本座那儿养得也极好,不必急着接回去。而且清河属地儒生众多,本座有心带他前去游学。” 齐珩昱说罢也不等那奴才再有什么话,敲了敲车壁,外头的车夫得令,马车扬长而去,一如往常从宫城正门走了。 悬日宫内,赵陵澈黑着一张脸听那太监回来复命,似乎下一秒就要破口大骂。 太监战战兢兢跪地俯首,嗫嚅了半晌,将自己没把人带回来的责任都推到了齐珩昱身上: “陛下,清河公当权数年,绝非一朝一夕可以撼动。奴才听说……听说齐府上上下下有一大半都是会功夫的,说是下人,但指不定就是他私底下豢养的精兵。 您若是想将小皇子带回来,依奴才之见,还是得从长计议啊。” 赵陵澈斜眼看他,这话虽有道理,但却如同在他头上浇了一盆冷水,把刚刚才从齐珩昱手中拿回兵权的喜悦磨灭得一干二净。 第113章 江南来信 齐珩昱此人,不能再留了。 赵陵澈原本满心欢喜,以为只要从他手中夺回兵权,就能于朝堂之上重立皇威,再将人送往清河属地,偏僻边远了此一生也无妨。 但他错了,一个人经年累月树立起来的威望,绝非夺权就能轻易倒塌。 所以唯一的法子就是让齐珩昱消失在这世上,连同他身边那个颇有本事的女人一起,让他们彻底没有翻身的可能。 而此刻,刚刚回府的齐珩昱心中亦是十分不满。 赵陵澈如何想要夺权,他本是心知肚明、也能沉得住气,愿意陪他玩上一把。 但他把主意打到柳砚清身上,齐珩昱绝对不会纵容。 他靠在房中圈椅上,思索半晌后,招手唤来福安: “去叫人收拾一下,明日咱们就启程去清河,车夫以及随行下人全部换成府中暗卫。 把珏儿安顿在逢春楼内,在我回来之前不许他踏出半步。 不过还是得对外宣称,他将跟咱们一同前往清河,就说到时他会单独乘车、与清儿和我并驾。” 一旁坐着的柳砚清只听他这一句,心下便明白了其中深意。 可—— “珏儿到底是他的亲生骨肉,还是唯一的骨肉。你当真就有把握,他会对珏 儿出手?” 齐珩昱闻言微微一愣,转而轻笑。 他的夫人果然聪慧,都不必他多说,她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缓缓直起身子,胸有成竹地与她对视道: “他的目的不是珏儿,而是我。一则他对珏儿并没有多么深的感情,皇家父子,并无是否心疼亲生骨肉一说。 二则,倘若珏儿在我身边出了什么意外,世人皆会说我挟持皇子、死性不改,他只需扮演好他的慈父,转而给我安一个谋反的罪名,届时天下与美人是他兼得。” 以他对赵陵澈的了解,这样好的机会,只要有一点儿能得手的苗头,赵陵澈又怎会不出手试一试。 齐珩昱就是要逼那皇帝狗急跳墙。 他本是能再忍一忍的,但赵陵澈刚拿走兵权就一刻都不让他安生,他便是推一把也无妨。 柳砚清听他那句“天下与美人兼得”,霎时间愈加明白了,前一刻还云淡风轻要去清河的他为什么会突然转变了想法、要逼赵陵澈出手。 但她心里却忽然很是踏实,垂眸笑得长睫轻颤,而后伸手握住他的手掌,算是收回了自己方才在宫中说的那气话: “珩昱,我现在信你了。” “你早就该信!” 屋内二 人笑作一团,福安轻轻带上门出去,紧锣密鼓地安顿着明日出行一事。 消息传至宫中,赵陵澈便更是自以为是地认为他猜测得没错。 一定是清晨在书房时自己与齐珩昱说的那话刺激到了他,齐珩昱的狐狸尾巴啊,终于露出来了,竟敢就那么急切地要将他的皇子带走。 他恨恨地将手中的茶盏往桌上一放,面向方才来传信儿的太监: “从京城去清河的路上,有多少驿站,就设多少暗哨。另则告诉底下的人,如果齐珩昱活着到了清河,那……该对孩子出手的时候,也不许手软。” 那太监心下一惊,下意识抬头看了赵陵澈一眼,随即慌忙低下头连连称是,不敢多问半句。 是夜,齐府的红灯笼仍旧明亮,站在屋内的人却是心境两番。 齐珩昱去了逢春楼与赵珏交代自己离开之后的事,让他千万要听话。 而柳砚清站在新房,有些不舍地看着院外,大婚之后的安生日子是一天也没过,转眼就要离开。 虽说齐珩昱已经保证过,离京去清河只是权宜之计、并非真的要走,说不定走到半路就回来了。 但她仍是免不了伤春悲秋,又隐隐有些害怕此去真的经年。 她 胸中大业尚未完成,国事家事一样都没落幕,真离了永宁城,她还没做的那些事怕是愈发不好打算了。 正想着,忽听菀橙着急忙慌地跑进来,手里晃着一个信封: “夫人,江南来的信!定是上回您给凤儿送药材去,她有了回音呢。” 柳砚清闻言,忙伸手把她拉进来,接过那信封,瞧见上头落款的熟悉字迹,心跳不已。 信封上写的虽是凤儿的名字,但却是祁孝的笔迹。 凤儿没读过几天书,认得几个字已经是不错的了,哪里还会写回信。 只因她上次给义父写信时特意交代过,若是寄信过来,就以“凤儿”的名字落款,以掩人耳目。 这么些日子没收到过祁孝的信,柳砚清已是盼了许久。 稳了稳心神后,她借口齐珩昱马上就要回来、打发菀橙去外头看看小厨房的茶点做得怎么样,等人出了门,才急着坐回床榻边,拆开信封。 祁孝虽然老迈,但行走江湖多年,离了京城,也没什么能躲得过他的眼睛。 锦衣亲军指挥使交权娶妻、受封清河公、即将前往属地一事,自然也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思及清河路远,她夫君交了权,赵氏又诡计多端,他便也顾不 得别的什么了,忙着写下这封信给柳砚清,让她夫妇二人若是遇到赵氏刁难,危急之时必不可硬抗,须得智取。 随信而来的,还有一盒子药粉。 柳砚清从信封的夹层里取出那个薄薄的瓷盒,打开看过后心中一跳。 她小时候便知道祁孝有制作一种粉状剧毒的秘方,只要令人吸入,便能使其五脏六腑翻滚、灼烧而死。 只是这些年来几度向他请求,他都没把那东西拿出来给她看,更别说将方子交给她了。 从小到大,只要她一提到方子,祁孝便都是那老生常谈的几句话: “医药之事,虽有歪门邪道,但决不可依赖,更不能滥用。你年纪尚小,过早接触这些东西,心杂了,就学不会正经本事了。” 此刻柳砚清抚着那个瓷盒,心中感慨万分,更有一种淡淡的伤感萦绕着。 从前祁孝不肯给她,她也知道,即便没有那东西,义父也会将她护得周全、指引着她一点一点脚踏实地去学真本事。 可如今这药就在手里,柳砚清却觉着自己与义父越行越远。 老人家把压箱底儿的本事给了她,似乎是在慢慢从她的生活中抽离,生怕自己离开之时,没人再能护着他的女儿。 第114章 遇袭 越是想明白这些,柳砚清心里就越是慌乱。 信纸上那大不如从前苍劲有力的字迹也在昭示着祁孝的身子有多虚弱,她盯着看了半晌,眼泪止不住地滴落下来。 门边响起齐珩昱沉声同菀橙交代把茶点端进去的动静,柳砚清慌忙抬眼抹了泪,随手折了那封信,与瓷盒一同塞进袖中。 进门的人逆着烛光,没瞧见她脸上的神色不对,径自走进来,带着一身逢春楼内的檀木香气将她拥入怀中。 “真想让这样的日子快些过去。” 真想同她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平淡度日。 感受到他的叹息,柳砚清半晌才木木地抬手,环抱住他的腰身,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听起来欢快了些: “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来日方长嘛。” 可她这一开口,话音儿里的低落还是没能逃得过齐珩昱的耳朵。 他有些错愕地将她的肩膀推开一些,借着烛影儿看了看她的脸,将那一抹泪痕尽收眼底。 本是累了一日、顺口在她这温柔乡里发几句牢骚的齐珩昱倏地皱眉,轻柔地将手覆上她的脸颊,正色低头问道: “你怎么了?是不是我下午不在的时候,宫里的人又来…… ” “没有!”柳砚清忙打断他的话,红了眼眶将头埋在他胸前,禁不住呢喃,“珩昱,我只是害怕,怕自己在乎的人都离开。这日子总是才好了几天就又变样,我真怕,怕来不及。” 她难得有这么柔弱的时候,齐珩昱已经无心去琢磨她说的是什么来不及,只当她是为宫中之事焦心。 他那一颗心在她一声又一声的“别离开我”中柔得像水,抬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 “清儿放心,在我这里,没什么是来不及的。只要你想,只要你要,我都会竭尽全力为你去做。” 两人和衣相拥而眠,各怀心思,一夜无言。 翌日早晨,在马车上坐定后,柳砚清仍穿着昨夜的那件衣裳,死死捏着袖口的布料,身子紧绷着靠在车壁上。 齐珩昱在车下交代完福安一应事宜,掀开车帘时瞧见的就是她这样面色紧张的样子,摇头轻叹了一声,坐至她身旁将人揽入怀里。 “这车里车外,皆是以一敌十的高手。即便是皇帝的人真的追来,我也不会让他们近你的身。” 他的清儿平日里瞧着很是英勇,却没想到也有如此柔弱的一面。 不过齐珩昱倒是十分受 用,想起从前初见她时,想尽办法要让她对自己露出畏惧的神情却终究没有实现,今日把颤抖着的人拥在怀里,却有了一种被需要着的满足感。 “主子,那咱们走了。奴才和菀橙在前头车里候着,您和夫人有事喊一声奴才就听见了。” 车外传来福安沉稳的声线,马车随即前行,踏着晨光出了永宁城的城门。 本就没怎么睡好的柳砚清此刻窝在齐珩昱怀里,被他柔声细语地一哄,悬着的那颗心也没那么焦灼了,便缓缓靠过去,竟就那么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一声炸裂般的闷响将她惊醒。 柳砚清缓了几秒,蓦地清醒过来,转头望向齐珩昱,用唇形无声地问他:“来了?” 齐珩昱轻轻点了点头,面色却并不凝重,反而有种终于等来的轻松感。 刚才是一旁的那驾空马车被生生劈开发出的声音,而那驾马车是原本预备给赵珏的。 那帮畜生,得了赵陵澈的旨意,不必在意小皇子的生死,便有恃无恐。 刚才如果是赵珏在车里,此刻怕是已经立即殒命了。 而那害死皇子的罪名,势必就扣在了齐珩昱的头上,令他即便是回了京城 、也会遭人唾弃,甚至因罪下狱。 柳砚清只觉得周身发抖,费力地吞了吞口水,长长吐出一口气去。 马车停滞的地方是溪边林中,她不知道周围赵陵澈的人到底有多少,但自刚才的声响之后,他们带着的暗卫已经立刻下去将几驾马车围在中央,稍稍叫人安心了些,起码的安全是能够得以保障的。 齐珩昱瞧见她方才的局促,脸色一沉,倏地起身下车,从一个暗卫身侧抽出把利剑,脚尖点地飞跃而起。 他在车顶上站定,手中的利剑翻转,从正握变为反握,随即飞出,闪电般直冲上前,准准地朝向刚才对马车动手的黑衣人。 弹指工夫,转瞬之间,地上就多出了三具尸体,皆是心口淌血,一击毙命。 “不长眼的东西,吓到本座的夫人了。传本座令,今日林中不留活口!” 随着齐珩昱长袖一挥,暗卫得令。 除了围着柳砚清那驾马车的人,其余暗卫齐刷刷地向前冲去,势如破竹。 周围的黑衣人出师不利,一个没留神便死了同伴,嗅到鲜血的味道后同样也如同被点燃了一般,手执长枪奋力反击。 密林之中风声潇潇,齐府暗卫一招 一式皆是不动如山、游刃有余。 黑衣人一开始虽占了躲在暗处的优势,但随着时间推移,渐渐开始力不从心,赌上了人数般一齐冲了出来,重重叠叠将他们包围起来。 柳砚清等了半晌不见齐珩昱回来,又听得外头厮杀声越来越近,只觉自己紧张的心跳声和快速起伏的呼吸声在狭小的马车里变得异常清晰。 黑衣人对阵暗卫,自是殊死搏斗。 战线过长,便有几个精明的开始变着法儿地想要走捷径。 踅摸了半晌瞧见仍旧站在一驾车顶上的齐珩昱,他们心里的歪念头一起,对视一眼,分出去四五个朝着他冲了过去。 齐珩昱今日穿的是一身紫金长袍,四爪的蟒样暗纹细密地压在衣摆上,衣袂随风摆动,背对着众人,有种遗世独立的神秘和苍凉。 那几个黑衣人想趁此机会偷袭他,却忘记了齐小太岁向来是背后长眼的。 他们还在底下的时候,他就已经反应了过来,抬手摸上了自己的白玉压襟,从那流苏中挑出几根极细的淬毒银针来,缓缓移至身侧。 只是还不等他出手,便听下头一阵哀嚎,转而是柳砚清撕心裂肺的一声“珩昱小心”。 第115章 梦魇再临 齐珩昱猛然回头,迅速把银针归了原位,蹙眉跳下马车后,向着擅自从车中出来的柳砚清跑去。 谁知柳砚清瞧见他,第一反应不是唤他或是迎过来,而是反手握住了掌心的一个盒子,一面屏息,一面伸手去捂住他的口鼻。 冰凉的唇骤然被她温暖濡湿的掌心覆上,齐珩昱怔了怔,正欲安抚,眼神一瞥却敏锐地看出了不远处空中飞扬的那些粉末从何而来。 再看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那些黑衣人,一个个皆是双目涣散神情扭曲、面色痛苦,嚎叫了没两声便颤抖着咽了气。 他的目光霎时变得凌厉,再看向她时,眸中带了几分探寻。 白蛉散。 齐珩昱自认为经过这么多年不择手段的修习,甭管是歪门邪道还是正统医药,他都已经读通读透。 但唯有他父亲一生的绝学白蛉散,他至今不知道该从何下手去复刻。 可那剧毒致命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他片刻之前还娇滴滴紧张无比的夫人手里? 先有忍枯藤,后有白蛉散。 柳砚清身上,究竟还有什么秘密是他不曾看透的? 齐珩昱的心砰砰直跳,竟不知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是惊喜还是错愕 。 但眼下显然不是说话的时候,又一波黑衣人逼近,他猛地将柳砚清一拽、护至身后,重新拿出毒针。 那几根细细的针飞出去时,四下绿叶应声而落。 虽已是六月,但空中肃杀之气,席卷着阵阵凉意,在诸多尸首横空倒地之时扑面而来。 …… 齐府暗卫以一敌十,可这一场打下来,亦是死伤众多、损失惨重。 好在不曾殒命的黑衣人尽数被他们活捉,福安带着人,在他们咬破口中毒药自尽之前拦截下了不少。 “主子,这些人留着还有用,奴才会着人将他们秘密送回永宁城。只是——” 他说着,看了一眼靠在马车外,于齐珩昱身后不断喘息着平复心绪的柳砚清,缓声又道: “夫人受了惊吓,主子身边的人又少了许多。在一切都整顿好之前,咱们须得在附近先住上几日。” 齐珩昱闻言,这才顺着他的话回头,看到眼神仍旧透着一丝惊恐的柳砚清,舔了舔唇,终还是点头同意了福安给出的方案。 只是从密林往隔壁的城镇去时,他一路上都没有同她多说过什么话。 直到福安寻下一间靠谱的客栈,安顿众人吃过晌午饭入住之 后,齐珩昱才随着人躺上床榻歇息的动作,跟过去握住了她的手。 好不容易从今日那场厮杀中缓过劲儿来的柳砚清终于绷不住了,紧紧回握住他的手,眼眶禁不住地湿润。 这些年她是一路跟着祁孝走南闯北过来的,按说江湖儿女,打.打杀杀的场面看过不少,本不应该这样惊恐。 但今天那样如同浪潮一般一波又一波的人,敌众我寡的惊心动魄,无一不像是那个缠绕了她十数年的梦魇。 宫殿,大火,数不尽的敌军厮杀而来,手足无措的她瑟缩在角落,被众人合力营救、藏在运送军粮的木箱中送出了宫。 齐珩昱眉心微拧,看着她眸中惊惧之色绝非假装出来的,心里的犹疑虽未减轻,但也不由得涌上了爱怜。 纠结之下,他还是选择了抱住她颤抖的身子,与她一同躺在客栈那张窄窄的床榻之上,以轻柔的安抚声缓解她止不住的战栗。 “清儿,你到底有什么是不能告诉我的?这些年……你到底经历过什么?” 心里这么想着,嘴上也就这么轻喃着问了出来。 齐珩昱几乎已经认定了她必是与离国皇室有关的人,又或者说,他已经有 了七分的把握,她就是曾在自己面前一闪而过的那个与程晏清双生的小公主。 她没有死在那场宫变里,死的是她的父母和双生哥哥程晏清,如此便有了那三座仅埋葬了衣冠的孤坟。 而当年他的父亲拼上他的性命也未救下那个皇子,只得了个公主,勉强将她带走养至今日。 所以柳砚清身边才会出现那么多与他父亲有关的线索。 齐珩昱一句一句在心里捋下来,几乎已经用这一套“真相”说服了自己。 即便她是他父亲救下的孩子,他也不讨厌她。 她不过就是个从小被视作“异象”,只能活在哥哥阴影下的可怜孩子。 她那被众人捧在手心里的哥哥,她那个原本会在他父亲身边替自己活着的哥哥,已经死了,没有被救下来。 而这个无辜的小公主,曾治愈过他的童年,如今又来治愈现在的他了。 齐珩昱长长舒了一口气,手上抱着她的力道又紧了几分。 他刚才的话,也不知她是没听见,还是听见了却不知该作何回应,总之没被接下去。 可他也不恼,反倒笑着愈发贴近了她,轻轻捋着她的鬓发,在她紧闭的眼睛上落下一个轻吻。 “没关系的清儿,从此以后不会再有这样吓人的场面了,不久之后我们就能回永宁城去,那个昏君,意图杀死自己儿子的昏君,很快就会暴露在百姓面前、心力交瘁,活不长了。” “意图杀死自己儿子”几个字出口,齐珩昱下意识地顿了顿。 唔,他的父亲祁孝似乎也是这样的人。 可……看在他阴差阳错把对自己这么重要的小公主养大的份儿上,他倒是也可以不再追究。 齐珩昱兴奋不已,盘算着此次回京之后须得先解决了皇帝,而后再令福安去一趟江南。 重新顺着先前搁置的江南白家镖局的线索,便一定能找到祁孝。 不为别的,只为确认柳砚清的身份,给自己一个心安。 而他们父子之间,即便不原谅,想来也可以功过相抵、相安无事。 搂着心上人、心中泛起蜜意的齐珩昱缓缓闭上眼睛。 从前只要一经历打斗、嗅过血腥味儿,他便一定会几天几夜睡不着觉。 但这次,佳人在怀,齐珩昱竟就那么沉沉睡了过去。 没有失眠,更没有梦魇,一切都安稳得不像话,再醒来时瞧见一张白皙的小脸儿,他更是觉着舒坦极了。 第116章 你的每一面 而此刻宫中,黑衣人节节败退、大都竟被俘虏一事已然传到了赵陵澈耳朵里。 “皇兄,据逃回来的几人说,原本咱们的人已经能够近齐珩昱的身了,是他身边那个女人突然出现,拿了一种不知是什么的药粉,随意挥洒便使人毙命,令咱们的死士损伤大半。” 赵蕊涵坐在书房下首,语气中并没有太大的起伏,仿佛早就已经料到了是这样的结果。 她与齐珩昱相识多年,他的手段自不必说,而那个女人,能在她的密室之中想法子松绑脱身,也并非什么省油的灯。 再者毕竟是自己心悦多年的人,就算他伤透了她的心、如今已然娶妻,但赵蕊涵也还是狠不下心来要他的命。 按着她的意思,只要齐珩昱肯放下兵权,将朝堂之事交还于她皇兄,那封他一个清河公的闲散爵位又有何妨。 是赵陵澈非要得寸进尺,硬是不放心他还活在这世上,不听劝告赶尽杀绝,才造成了今天的局面。 思虑至此,赵蕊涵心中愤懑,却不是因齐珩昱,而全是因为自己面前这个刚愎自用的皇兄。 赵陵澈此刻也心烦意乱得很,感受到妹妹并不欣悦的语气和神色,他 更是很难好声好气儿同她说话。 踌躇了半晌,龙袍的宽袖一挥,他长叹一声,却是骑虎难下: “事已至此,齐珩昱夫妇便更不能留了。涵儿,再派人去,以交手密林为中心暗中搜寻他们的下落,绝对不能让他们再回到京城来。 还有,给朕查,查珏儿到底在哪儿!将齐府掘地三尺也要给朕把那孩子找出来!” 齐珩昱活着,赵珏活着。 只要这一大一小两个人有共同生活的可能,赵陵澈就一日不得安生。 他唯一的儿子日夜跟着齐珩昱,倘若再大些,被他或撺掇或要挟,弑君弑父,赵陵澈只觉自己到那时才真的是欲哭无泪。 如果实在无法改变此事,那这儿子他不要也罢。 必要的时候,暗中杀之也算是早绝后患。 皇子早夭尚可从宗室过继一子,反而更好听他摆弄,总好过自己的亲生儿子难以掌控、最后让他丢了皇位还丢了性命要强得多。 赵蕊涵捕捉到他话音儿里的杀意,难以置信地瞧了他一眼,几度欲言又止。 她内心即便再狠毒,也总是顾念着情分的。 对齐珩昱如此,对那与自己有着血缘关系的侄儿便更是如此了。 她实 在是没想到,她的皇兄竟会为了皇位利益决绝至此。 皇室血脉的狠绝和顾惜亲情的柔软在赵蕊涵心里交织着,几乎令她看不清面前皇兄的那张脸。 沉默了许久之后,她终于缓缓起身,轻轻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转身出了悬日宫的那一刻,暮色四合,夕阳的余晖铺洒在她身上。 赵蕊涵仰头迟钝地伸手,在面前空抚了抚那看起来甚是温暖的光辉,百味杂陈的内心还是动摇了。 “长公主,咱们是不是即刻动身去齐府?” 一直跟在她身边的小太监方才也听到了赵陵澈的吩咐,此刻揣摩着主子的心意,快步赶上来开口询问了下一步的去向。 赵蕊涵闻言停下脚步回头,那小太监逆着光看不清她的脸色,但仍是从她不善的语气中听出了嘲讽: “把齐珩昱的府邸掘地三尺,你当真敢吗?” 那小太监一时分辨不出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只自觉多言,讪讪低头不知该如何接话。 是啊,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现在齐珩昱是没了兵权,但今日密林交手,那么多死士都葬身在了他的面前,便足以说明他绝非一朝失势,长公主有所畏惧也是正 常的。 但他有点不明白,越是这样,不越应当快刀斩乱麻么? 怎么他却从长公主的话音儿里,听出了一丝想要放弃的和缓…… 青鸾镇客栈内,福安趁着天色尚有一点儿亮光,到了齐珩昱夫妇房中,隔着中间的那扇珠帘同他禀报: “主子,今日那些人已经送回了永宁城,押解至了咱们府中地牢。” “你办事我放心,该审的便审,看他们什么时候吐口是那昏君所为。实在审不出来的也不许他们死,只放些蛇虫进去。 狗东西,惊着了本座的夫人令她心悸,自个儿却想得个痛快也是做梦。” 仍在床榻上、被齐珩昱圈在怀里坐起来的柳砚清闻言神色微动,红着脸要挣开他的臂膀,却被抱得更紧。 福安明白了他的意思,低笑着称是退出。 门被关上的一刹那,齐珩昱却松开了手偏过头去,像是故意要看清楚柳砚清在人前的羞涩的脸似的,黑眸微闪,笑意愈浓: “夫人若是不满意,那些杂种的狗命便再多留些时日,等咱们回了京,你想怎么处置都行。” 他思来想去,还是没有同她提白蛉散的事。 来日方长,齐珩昱心里大致有了答 案,便也不急于这一时。 他们夫妇二人之间的事儿,得是等到天下太平之后,回家再慢慢询问也不迟。 柳砚清这会儿已经歇了过来,白日里的梦魇也渐渐抚平,有力气同他顽笑: “还是算了,你处置就好。免得我一出手太过狠毒,毁了在你面前娇弱的模样,你再不敢与我同床共枕,那便是得不偿失了。” 齐珩昱低眉瞧她,面前巧笑的人儿同当初那个直挺着脖子说自己要让他庇护、在宫中谋一条生路的小医女重合,他只觉得她的每一面他都看不够。 “世人都说蛇蝎美人,并非娇弱才最得人心。如果是夫人的话,即便狠毒也该是极美的。你的每一种样子,我都会好生藏在心里。” 柳砚清心头微动,可又仰头笑他是叶公好龙。 眸中笑意渐渐散去,在他下床去叫福安预备晚饭的时候,她的目光缓缓落到他的背影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其实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娇弱柔媚的女子吧。 即使她想一辈子就这样窝在齐珩昱的怀里做他衣食无忧的夫人,但肩上那份沉甸甸的使命,让她无法不同今日一般狠绝地使出剧毒、造就满地的尸首。 第117章 无需躲藏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 齐珩昱点了灯回到珠帘后,见柳砚清歪着脑袋心事重重的样子乍现在烛光里,他便也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外头的事自有底下的人处理,咱们就先放心在这儿住些时日。青鸾镇离永宁城不远,但却民风淳朴很是雅致,这会儿正赶上他们的伏日灯节,就当是你我新婚暂歇之地罢。 起来吃些东西,一会儿叫上菀橙一起去看花灯,那丫头今儿应当也吓得不轻,我看福安担忧得紧。” 柳砚清的神思被他这一句话牵了回来,这才想到不会武功的菀橙今日该是何等的惧怕。 不过—— “你知道他们两个……” “我早就同你说过,福安是个老实的孩子,他心里想什么都不会藏匿,即便旁人看不出来,我与他朝夕相处,不至于连这点儿心思都看不穿。 而且,世上能瞒得过我的眼睛的事情,大抵是没有多少的。” 齐珩昱见她如此关心别人的事儿,笑着解释了几句,话锋一转,与她四目相对道: “除了你。” 柳砚清倏地抬眸,想接话,目光中却多了几分犹疑。 “我若是早看穿你对我的心思,便不会等到现在才娶你过门。 ” 听他说的原是这事儿,柳砚清下意识松了口气,面色缓和了许多,伸手轻拍他的肩膀嗔怪他不顾及姑娘家的面子乱说话。 晚饭过后,齐珩昱当真如先前所说,叫了福安菀橙二人同去街上看花灯。 小镇的街市不长,却恰恰因紧凑的地界显得愈发热闹。 天色已经尽黑,银花火树、洛洛星痕,四人前后接踵,在熙攘的人流中缓缓漫步。 齐珩昱对这种民间的节日本是没有多大兴趣的。 只是瞧见身旁的人眼睛滴溜溜地扫过头顶上的花灯,一会儿叫他看看憨态可掬的十二生肖,一会儿又因江南十三景的走马灯发出喟叹,尽显小女儿家的姿态,他的脸上便也随之多了几分柔情。 他一面应着柳砚清的闲话,一面不着痕迹地将拥挤上来的人群避在身侧,不让他们靠近推搡她丁点儿。 不多时行至一座小桥,桥下河水潺潺流动,反射着花灯的光芒无声地落在人身上。 柳砚清欢喜地往前跑了几步倚栏而立,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好似怎么都看不够。 而不远处煮着元宵的小摊落进她眼里,袅袅水汽蒸腾,才吃过晚饭没多久的人馋虫又被勾了起来。 “我还以为元宵只在正 月才有,原来不过是南边一道寻常的小吃啊!” 齐珩昱被她拽着走过去,不由失笑。 他有时觉得自家夫人精明得很,好似什么都入不了她的眼。 有时却觉得这就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丫头,见什么都欢喜。 奇妙的是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放在一个人身上,竟又无比的和谐。 一碗芝麻元宵出锅,齐珩昱欣然从荷包中拣出一枚碎银付了账。 在摊主愁得不知该上哪儿寻那么多零钱找他的时候,他大手一挥,权当是为自己今日难得的好心情买了单。 柳砚清瞟了一眼身后的福安和菀橙,弯腰从摊主面前捏了两把勺子,搁在碗里转身端到了菀橙面前示意她拿一把。 随即很是自然地舀起一只圆滚滚的元宵,送到了刚才转身过来的齐珩昱唇边。 齐珩昱怔了怔,转念明了,张口把那自己平日里最不喜欢的甜腻团子咬下一半。 柳砚清与他相视一笑,收回手把剩下的元宵放入口中,毫不避讳地与他分食。 而后,她那眼珠儿从菀橙的手转到福安脸上,也不管二人霎时间通红的脸,暗示的神色不言而喻。 “你……你要吗?” 菀橙想了想,低头用勺子把碗里的一只元 宵分开,任由芝麻馅儿流出来,浸到了莹白的汤里化开,学着柳砚清的样子舀起一半递了过去。 福安的眼睛顿时瞪大,想说什么却呛得咳嗽起来,局促地看了一眼正朝自己笑的主子,连耳根子都泛着红。 可也不能就那么让菀橙把勺子举着。 纠结了片刻,他终究还是咬唇点了点头,伸手从她手里把勺子接过,看着那半个流了馅儿的元宵,笨拙地用牙齿把它收进了口中,连勺子的边儿都没敢碰到。 柳砚清错愕地倚在齐珩昱身前看完了他这一整套别扭的动作,不顾形象地哈哈大笑。 “行了,你别再为难他们了。” 齐珩昱也禁不住笑出了声,伸手拿过她手里的勺子搁回菀橙端着的那元宵碗里,捏了捏她的掌心叫人适可而止。 “你懂什么,他们俩明明就郎情妾意的,偏还端着。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与心爱之人亲昵是无需躲藏的。这灯节花街上,哪一对儿年轻男女不是挽手并行、分食巧笑啊!” 柳砚清的身子微微后仰,抬了头,正好在他耳边低声轻语,也不知能不能落进那两个木头一样的人耳中。 “嗯,有道理。” 齐珩昱含笑应了一声,随即双手扳正了她 的身子,迅速低下头去。 他向来微凉的唇今日竟带着浅浅的暖意,轻轻落在她的唇上,许是方才吃了那半只芝麻元宵的缘故,唇齿间都是软糯的甜蜜。 柳砚清来不及反应,眨眼看着他突然的动作,蓦然听见自己的心跳。 在这繁华热闹的花街上,在人群掩映里,一下又一下。 他的衣袍好似还带着今日白天厮杀时的血腥气,拥着她的姿态却轻柔得如同对待此生难得的至宝。 花灯的光束落进柳砚清眼里,她怔怔地等他从自己唇上离开。 那一刻,从未期盼过什么天长地久的柳砚清,竟无比希望时间停留在这繁华的一瞬间。 片刻之后,对面的摊位上响起孔明灯的叫卖声。 柳砚清回过神来,一双眼睛又光彩熠熠,指着那小摊说要过去。 四人搁下那碗未吃完的元宵随着人流向前走去,拿了两盏灯,又向摊主讨了纸笔。 齐珩昱歪头看着柳砚清在纸条上落笔:“已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他缓缓伸手过去覆上她的,与她一同完成了最后的几笔。 而隔壁那张桌边,菀橙眨巴着眼睛看福安率先夺过笔杆,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四个字,眼眶霎时湿润。 “无需躲藏。” 第118章 柳氏医馆 承载着众人心愿和祝福的孔明灯冉冉上升,如同莹莹烁烁的星子一般,形成了一条连接着天宇和河畔的璀璨星路。 直至夜半时分回到客栈,柳砚清仍旧沉浸在将孔明灯放归天际时,无意一瞥瞧见身后那两人十指交缠的感动中。 其实她是有些羡慕福安和菀橙的。 他们之间的阻碍,无非就是世俗的眼光或是自己心中的别扭。 一旦冲破这一层,未来的路途,便是一片光明平坦。 可她—— 她翻了个身,看着已然合眼睡着的齐珩昱,心中有种空空荡荡的无力感。 青鸾镇的欢愉是忙里偷闲得来的,待京中一有信号,他们就得回去面对那乱作一团的家事国事。 到时究竟是兵不血刃还是横尸遍野,至今都是个未知数。 再往前想一步,赵陵澈若是殒命,她该如何说服齐珩昱把那江山交到她的手上呢。 他会一心支持她,站在她的身边,还是一如往常、扶持赵珏,而后继续做那朝野奸佞? 齐珩昱尚不知柳砚清心中翻涌的这纠结想法,住了两日后,青鸾镇偷来的这甜蜜悠闲,他倒是觉得甚好。 只是京中迟迟未有赵陵澈出手的消息,他们在这儿等着,总住客栈也不是办法。 小镇 上外地人不多,客栈更是很少有常客。 万一那边再派什么人在周围打听,常住客栈便有打草惊蛇提前暴露行踪的风险。 于是修整几天之后,齐珩昱心中蓦地盘旋上一个想法,叫来福安,让他在镇子里打问一番,谁家有小院儿可卖。 福安做事向来利索,青鸾镇上虽然没有什么大富大贵之家,但前些日子春闱时出了不少举子离家赴任。 如此便空出一些民居院落,齐珩昱身上又从不缺银子,买主卖家你情我愿,想买下来也不是难事。 一切都安置妥当之后,福安赶在六月十五的晌午将二位主子请进了院门。 柳砚清原以为是齐珩昱又在镇子上听说了什么新鲜玩意儿、要带自己去看,当瞧见眼前这座三进的小院子时,压根儿就没想过这会是他送给自己的“家”。 直到随着福安的脚步进屋,瞧见一应陈设都与齐府内宅中无异,她心中才隐隐有了猜测。 等被带到后院儿,看到一间几乎是将回春堂搬来的药房时,柳砚清诧异地抬眼,对上齐珩昱笑得开怀的眸子。 “怎么样,往后你就在这儿给人们瞧病,我也不拦着你接诊。” “这,这也是个医馆啊,是你租来给我的?” 柳砚 清的眼睛止不住地往药房四周瞟,连抽屉上的红纸都写得明白,里头更是一丝不苟地码上了药材。 齐珩昱牵起她的手让她往里走,按着人的肩膀令她在软垫上落座,随后故意云淡风轻地摇了摇头。 就在柳砚清打算继续追问的时候,他紧接着又补充道: “不是租来的,是买给你的。你想做医馆就做医馆,想只卖药就只卖药。当然,若还是想在京城一样接济百姓,咱们的钱倒也够你折腾一段日子的。” 柳砚清霎时瞠目结舌,她以为他们是被逼无奈躲进青鸾镇以待来日的。 可没想到面前这人,竟是对这种闲暇的日子上了瘾,还买来一座宅子给她消遣? “珩昱,我从前做梦都想自己是个寻常人家双亲俱在的女儿,长大后做个普普通通的医者。” 她坐着,蓦然将头埋进他的腰间,深深嗅着他身上好闻的清冷香气。 齐珩昱还以为她是瞧见这民居有感而发,心下正高兴自己这回算是投其所好让她欢喜了,却听她突然又闷闷地笑道: “可我有时又觉得像现在这样,经历了许多也是好的。我若只是个普通医者,没有进宫,那怕是不会遇到你了。 齐珩昱,你是我万般不幸中唯一 的幸运。” 青鸾镇得名于传说中的一只羽化登仙的青鸾鸟。 据说镇上先祖救过一只神鸟,镇子便从此受神灵庇佑。 后代子孙也便都淳朴诚心,每逢初一十五必定是要齐齐摆上香案供奉各路神明的。 柳氏医馆当日就在袅袅的香火之中开了门。 柳砚清瞧着前来恭喜她开张的邻里,瞬间觉得这哪怕是一场做不长的梦也是值得的。 她下山之时给自己改姓为柳,本意就是想要如同蒲柳一般,落地生根,到了哪儿都能活得有生气儿,便是所谓的无心插柳柳却成荫。 今日这医馆开在青鸾镇里,也便当是插下了一株柳枝,圆她一个做寻常医者的梦。 而往后将近小十天的日子里,齐珩昱每天的乐趣就是坐在夜晚的灯下,看着柳砚清拿着一本账簿翻来覆去,算自己又亏了多少银子。 她有悬壶济世之心,是个好大夫不假。 但若论生意,她可是一顶一的糊涂。 今儿张家的小娘子来看腹痛,她便把人身上寒湿之症的毛病都瞧了出来,那补药一包就是一提溜,还只要人看腹痛的三个铜板。 昨儿出门遇见了周家的几个孩子玩闹,大的不慎把小的推倒磕破了些皮。 原本没什么的,但柳 砚清听着孩子哭泣于心不忍,便带回去清理了伤口,拿军中治伤的金疮药给薄薄敷了一层,走时还搭了几块儿麦芽糖。 …… 如此种种,在她那医馆开张之后几乎每天都要上演几起。 齐珩昱看着她抓耳挠腮对账的样子忍不住失笑: “清儿啊,幸亏你不是寻常人家的小女,否则家中没些底子,是经不起你如此折腾的。” 话虽这么说,柳砚清倒是乐在其中,小手一挥攀上他的肩膀耍起了无赖: “人家都说你齐珩昱的钱财是如流水一般,既然取之于民,那就得用之于民呀。你就当夫人我是替天行道、劫富济贫了。” “这时候倒与我不分彼此了?”齐珩昱捏了捏她的鼻尖,与人调笑,“一码归一码,那你可得想办法来还。” 不过外头的人倒是并不清楚这新搬来的夫妻两个究竟是什么身份。 柳砚清只给旁人留了姓,以妹妹和妹夫称菀橙、福安二人。 而平日里齐珩昱也并不出面,邻里便都只“柳大夫”或是“柳小娘子”地叫着。 直到这日张家的男人出去打猎回来,敲门邀请他们一家四个人到隔壁院儿去吃烤制的野味,团团坐定了,大伙儿才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称呼齐珩昱。 第119章 他姓祁,盛暑祁寒的祁 “本……本姓为齐,也做行医的行当。” 齐珩昱险些说漏了嘴,在柳砚清慌忙拿手肘怼他之后急急刹住了车,很是别扭地朝众人露出一个笑容来。 “姓齐?他们是从京城来的啊。” 柳砚清耳朵尖,听见周围有人疑惑地低声重复了一句,这才想起来“齐”在赵国并非大姓。 要算起来,相当出名的也只有永宁城里这位人人生畏的齐小太岁了。 难怪人家一听他姓齐,又联想到他们是从京城永宁来的,便露出那样一副惊诧的表情来。 她脑子里的想法一闪而过,便脱口接话道: “是,他姓祁,不是治国齐家的齐,是盛暑祁寒的祁。 我从前在京城开的也是医馆,我们夫妇都是给人瞧病的大夫,大伙儿也叫他祁大夫就成。” 周围的人一听,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 可到底是因为祁姓与他们所畏惧的那人谐音,众人再开口叫,却都觉着哪里有些不对。 琢磨了片刻后,还是张家小娘子率先开口笑言: “什么大夫不大夫的,越叫越生疏了。我早就瞧着你应当和我年岁相当,那就称你一声柳姐姐。如此,你的妹妹便是我们大伙儿的妹妹,你的夫君 ,自是我们姐夫了!” 其余人等一听纷纷附和,像是终于定下什么重要的事情一般,举杯饮了一圈儿的酒。 福安是头一次被当作齐全人对待,不仅心爱之人在侧,周围也并无异样的目光。 甚至还有人唤了一声“妹夫”与他同饮,他便更是受宠若惊似的,几乎沉溺在这淳朴的乡间。 没有人注意到,酒过三巡之后,齐珩昱那双仍旧清明的眸子里盛满的是何种情绪。 他幼时被父亲带进皇宫,初见皇后、成为皇子伴读时,小小的胸脯一挺,对那小皇子说的就是一句: “你就是晏清吧?我是太医院祁孝的儿子祁珩,盛暑祁寒的祁,君子如珩的珩。” 君子如珩,羽衣昱耀。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将这两句记在心里,更名换姓也没舍得扔掉,只觉得人这一辈子,总该有什么地方是如玉一般温润纯净的。 如果做不到,那就在名字里给自己一个慰藉。 但“盛暑祁寒”一词,也不知是他刻意压在心底不愿提起,还是真就慢慢淡忘了。 齐珩昱已经十数年不曾想起来过,自己那个“祁”字是如何写的了。 当夜耳鬓厮磨之间,他伏在柳砚清枕边,漫不经 心地低低笑道: “夫人的反应比我都要快,否则今日,我这京城小太岁的声名怕是瞒不住了。” 柳砚清被他撩拨得心神荡漾,自是没太在意他这一句,关于今日以姓氏解围一事,也只是一笑而过。 他们的日子过得算是舒坦,永宁城里,赵陵澈却是日日不得好眠。 数日之前他就下令彻查齐珩昱夫妇的下落,并将小皇子赵珏带回皇宫。 可这么些天过去,齐珩昱未曾找到不说,就连那孩子是死是活都没人带回去给他。 赵陵澈早已急火攻心,只觉自己好不容易拿回的皇权正在被人践踏、再次受到了极大的挑战。 但当初揽下这活儿的到底是他的亲妹妹,他能对底下的人发火,却是不好对她有什么微词。 毕竟拿回兵权时,是赵蕊涵出了最大的力。 所以现今赵陵澈也只能将人叫到面前来,几乎是恨铁不成钢般问她: “不过是一个齐府,那帮人便进不去么?好,就算他们害怕,不敢去,那先到外头去找到齐珩昱,杀了他,还有哪儿是进不去的! 涵儿,妇人之仁是办不成大事的。现在赵氏的荣光、这江山的千秋万代,就系在你我兄妹二人的身 上。” “皇兄,我并非妇人之仁。” 赵蕊涵微微蹙眉抬头,看着赵陵澈的眼眸,并未有半分躲闪。 “齐珩昱夫妇二人,大抵就在当日交手的密林不远处,一个叫青鸾镇的地方。” 这是底下的人两日之前就已经告诉她的。 她之所以藏着掖着,的确是还没有想好到底要不要将此事拿到她皇兄面前去。 没有更好的法子之前,一旦他再想办法对齐珩昱动手,赵蕊涵只怕又是当天的情况,节节败退罢了。 既然他这样不信任她,笃定她是因为心中情爱才不愿意识大体、为大局,赵蕊涵便赌气似的将一切都说出来,把这难缠的情况踢给他。 不出所料的是,赵陵澈只听到“青鸾镇”三个字,眉心便同样微皱起来。 “你拿到的这消息是否属实?” “说实话,我并没有前去求证过。但既然探子如此说了,那便是有九成的把握,齐珩昱就在青鸾镇。而且皇兄要的是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无非就是多费些气力罢了。” 赵蕊涵微微颔首,将自己心中所想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 那青鸾镇是什么地方? 传说中神鸟成仙之地,别说他们兄妹二人 ,就算是先皇那般靠烧杀抢夺开国之人,对待那样的清净圣地也是存了十二分的敬意的。 所以古镇才能完完整整保留至今,其乡民之悠闲淳朴,也与朝廷年年拨款修缮、为青鸾重塑金身有分不开的关系。 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 倘若赵陵澈为了找一个齐珩昱就把这样的清净古镇闹个底儿朝天,来日万一家国有个不顺,他这个皇帝可就非罪己诏不能得黎民谅解了。 思虑至此,他的神色也不免变得纠结起来。 “所以涵儿,依你之见,要是齐珩昱一辈子躲在青鸾镇,朕还一辈子不能进去搜查了?” 赵蕊涵向兄长投去怪异的眼神。 如果齐珩昱一辈子就躲在青鸾镇,那岂不是正顺了他的心思,甚至兵不血刃就能把江山握在手里? 可惜腹诽归腹诽,她也知道,骄傲如齐珩昱,不是一个甘愿躲躲藏藏过完一生的人。 否则他就不会扬言要带赵珏离开永宁前往清河,更不会给皇宫死士下这么大一个套,令其死伤无数。 但下一刻,她就猛然因此反应过来,他躲进青鸾镇,是否同样是这套中的一环,为的就是引赵氏出兵圣地、被百姓戳脊梁骨? 第120章 外地行商 赵蕊涵心中一想,便急着将这话同赵陵澈说了。 赵陵澈闻言先是一怔,但随即脸上就攀起一丝凉凉的笑来: “嘶……如果是这样的话,他齐珩昱倒是真的小看朕了。这世上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会玩心眼儿,朕也不是非得靠出兵才能擒得住他。” 他说罢看向赵蕊涵,目光的打量一阵,似乎在斟酌她究竟能不能担当重任。 但思来想去,现在可信任的人,也唯有他这个妹妹了。 赵陵澈招手向她耳语一番,虽说先前被认定是齐珩昱眼线的瑞安已经早被他打发去了行宫,但经年留下的谨慎,绝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松快的。 他要赵蕊涵带人装作平民,一点一点去蚕食那个叫青鸾镇的圣地,暗中铺设陷阱等着齐珩昱和柳砚清上钩。 无关时间久暂,更不在乎到底会牺牲多少人。 赵陵澈已经失心疯了一般,只要齐珩昱消失在这个世间。 “那珏儿呢,难道皇兄真的要等到彻底收拾过齐珩昱夫妇之后,再为他作打算吗?还是说皇兄没想好,那个孩子的命,您还要不要。” “珏儿本不必死的,朕给过齐珩昱机会,让他把孩子送回来。” 赵陵澈听着妹妹的 询问,却十分的淡然,仿佛从他口中说出来的不是他自己的孩子,而是齐珩昱的儿子。 赵蕊涵心头一窒,她已经慢慢感受到了,兄长已然不同于过去。 或许人被压制久了,就真的会失去心底最后一丝柔软吧。 她从悬日宫出来后,再度陷入了纠结的漩涡中。 有的时候,赵蕊涵觉得变成现在这样的皇兄很可怕。 毕竟能连自己亲生骨肉的性命都置于不顾的人,难保有一日不会为了皇权伤及她这个妹妹。 但有时候她又很是羡慕赵陵澈。 他能真正脱离感情的束缚,坏就坏得彻底、疯就疯得干净。 倒好过她这样一会儿想着要报复,一会儿又在午夜梦回时对年少时的爱恋万般不舍。 赵蕊涵带着人,磨磨蹭蹭抵达青鸾镇的时候已经是六月底。 她让手下的众多男女扮作是路过此地的行商,几乎是浩浩荡荡地住进了镇子入口处的那家客栈。 青鸾镇不大,镇子里有什么动静,家家户户都能很快知晓一二。 这日柳砚清正一面看齐珩昱和福安埋头阅读京中的密报,一面坐在院子里分拣药材,忽听隔壁张家小娘子笑盈盈地推门进来唤了她一声。 在这 地方待久了也便习惯了乡亲邻里串门儿时大.大咧咧的样子,柳砚清忙着起身去迎,又回头给菀橙使眼色示意她关上书房的门。 “柳姐姐,你听说了没有,咱们镇上的客栈里来了好大一队车马,听说是游行至此的商人,见咱们正在筹备七月七的庙会,便住下来要支摊儿呢。” 小镇的女人一旦嫁人,便多的是在家相夫教子、安稳度日。 像江湖儿女一样走南闯北见世面的少之又少。 所以她们的生活中,能带来乐趣的最大途径当属是庙会了。 尤其是这种有外头的商贾前来摆摊儿的庙会,说不定会有什么稀罕的物件儿可以买到,又怎能叫人不期待呢。 “你可慢着些,身子本就弱,怀了孩子还不当心,整日这样蹦蹦跳跳的可不行!” 柳砚清似乎被张家娘子的欢喜所感染了,但瞧着她一路跑跳着进来,还是禁不住有些忧心地扶了人一把,嗔怪着调笑她。 说起来距离她上次给人开补药才过去了不到半个月的时间。 张家娘子昨儿再来请她号脉的时候,柳砚清摸着那珠圆玉润的脉象,才堪堪与人报了喜。 虽然她已经跟张家的人都说过了,许是天 气愈发暖和的缘故,母体会比冬日里壮实些。 但小镇里还是不到半日便传开了,说新搬来的柳大夫简直是送子观音,才给张娘子开了几服药,半个月的时间就令她成婚一年没有动静的肚子怀上了。 原本就以和善闻名的柳砚清这下更是成了青鸾镇里的名人,昨儿一下午,就有四五个小娘子或羞涩或焦急地提了点心水果来请她给自己看一看。 齐珩昱笑她来了这圣地非但不拜佛,还把自己个儿造成了佛,实属世上罕见。 柳砚清因此而脸红,但又不好拂了乡亲们的面子,便每来一个小娘子,就拿出几服于人无害的补药来送给她们,短短两日,又搭进去不少药材。 这会儿能被张娘子拉着坐下,也算是忙里偷闲。 她倒是正好借口要给张娘子开些安神保胎的药,使唤菀橙去关了大门,今日暂且不再开门迎客。 而那边的客栈里,戴着帷帽的赵蕊涵站在窗前,透过那一层白纱打量着外头的景色。 青鸾镇,果真像是它的名字一样,神秘干净,坐落在离永宁城不远的地方,却丁点儿也没染上外头凡尘俗世的喧嚣。 镇上似乎人人之间都熟悉得很,自成一 派热闹,但又不惹人心烦,确是当之无愧的“圣地”。 客栈的掌柜的也热情得很,他们早晨前来,晌午吃饭的时候,老板娘就已经跟其中的大部分人都混熟了。 她甚至还亲自画了草图来,交代给众人,告诉他们庙会当日到哪里摆摊才最招揽客人。 但赵蕊涵无论出进都戴着一个帷帽,总是说几句话便借口要回房去,倒是引起了老板娘特别的注意。 也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什么的,再一次见赵蕊涵点了几样菜就匆匆端上楼去自个儿吃了,她没沉住气,悄悄唤了一声坐在旁边的人: “我说小娘子,那位姑娘是你们的什么人啊,怎么在屋里也总是戴着个面纱,从不见她与人谈笑呢。” 那由宫中丫鬟假扮而成的商妇愣了愣,旋即按照先前赵蕊涵教他们的说辞,神神秘秘回答道: “没什么的大婶,那原是我们商队掌柜的媳妇,夫妇二人在一次押货途中遭遇了山贼,掌柜被山贼所杀,老板娘虽说逃了出来,但脸上也落下了疤,只能戴着帷帽度日。 她原就不是开朗活泼的人,经此一事,回来接手了商队之后,更是整日郁郁寡欢不肯与我们说笑了。” 第121章 商妇求医问药 客栈老板娘听罢她的话,啧啧几声,免不了为那妇人命运多舛而感到哀叹。 但随后,她就又忍不住同商妇打听细致了:“那你们老板娘脸上的疤,深不深啊?” 似乎是忽然体味到自己问这话并不十分妥当,她忙又赔着笑,紧接了一句: “我是说,那疤深不深都不重要。我们镇上可是有一位神医呢,大伙儿都说她看女科是一绝,连怀不上孕的小娘子都能调理得立马有孕。这女子脸上的事儿,想必她也是能治愈的。” 一旁的人倒不愧是宫中豢养的细作,只听这一句,便十分敏锐地抬起了头,旋即问道: “大婶,这你可得跟我说仔细了,那大夫姓甚名谁,住在哪里?说不定这误打误撞的,还真能给我们老板娘治好了脸。” “大夫姓柳,是京城来的。他们夫妇二人就住在西边的那座红顶的宅院里,也不难寻。 至于人家叫什么嘛,我这年纪了,也不好出去与小娘子多拉呱什么,更没好意思问人家闺名呢。” 这就足够了。 被匆匆跑上来的人唤住,只听过“大夫姓柳”、“夫妇二人”等字眼,赵蕊涵就已经确定了,自己要找的人,远在天 边近在眼前。 她两只手的指尖交缠揉搓着,虽已近七月,却还是有一丝凉意攀上掌心。 或许这就叫—— 近乡情怯? 赵蕊涵被自己脑子里忽然蹦出来的这个词吓了一跳,随即自嘲地笑笑,她现在这副样子哪里像是死了丈夫的寡妇,倒真像是个不远万里前来寻觅心上人的小姑娘呢。 “去打听打听这位柳大夫的住处具体在哪儿,另备一些瓜果点心、绸缎衣料之类的,务必要装作求医问药。记着一切听我的,万不能轻举妄动打草惊蛇。” 待对面的人点点头应下,赵蕊涵紧了紧身上的斗篷,扶正了刚才险些掉下去的帷帽,换了一层更厚的面纱。 这才放心地转身随她一同下了楼,客气地与客栈的老板娘打听起那位柳大夫的更多消息。 …… 傍晚,送走张家小娘子的柳砚清见一下午都没人来把她当送子观音拜,堪堪松了口气,琢磨着叫菀橙过来想想晚上吃些什么,大门的门环却骤然被叩响了。 门外传来一个陌生女子询问“柳大夫是否在家”的声音。 她心里一紧,只觉头皮发麻、哭笑不得。 齐珩昱才打发了福安去驿站送信,这会儿刚从 书房出来,见她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笑着过去揉了揉她的脑袋: “怎么了柳大夫,这才半个多月,就受不了人家踏破门槛的求医问药了?” “她们哪里是求医问药啊,体弱多病者也就算了,那些身子明明没毛病,却怀不上孕的,须得问她们的夫君去呀,光为难女子有什么用!” 柳砚清生怕门外的人听见自己这话,但又不吐不快,压低了声音拿气音儿同齐珩昱发牢骚。 在门环被叩响第三回的时候,她终究还是于心不忍,叹了口气挥手叫齐珩昱先回房去避一避,而后自个儿前去开门。 “哎哟,您就是柳大夫吧?这是我们老板娘叫我送来的瓜果点心,还有一些江南的绸缎,青鸾镇没有,都是咱们从外头带进来的稀罕玩意儿。” 门外的女子自来熟似的,在她刚打开门的一瞬间就把东西一股脑儿地塞进人手里,一面说一面笑,倒是让人想撵都撵不出去。 柳砚清愣在原地,捧着那一大堆东西,费力的捋顺了女子刚才的话: “你……你们老板娘?这位姐姐,我瞧着你似乎不是镇上的人,又是京城口音,敢问——” “嗨,说了这半晌还没 向柳大夫介绍呢,我是今日来青鸾镇落脚的行商妇人,柳大夫只唤我小翠就行。我们老板娘啊,容貌有异,求医问药数年不得治愈。 这不刚来青鸾镇,听说了有您这么一位神医,便巴巴儿地送东西来想请您看看。 不过她那个人性格古怪,不大愿意与人沟通,便叫我先来与您说明白了此事,您若能瞧这女子皮肉烧伤的疤痕,我就回去复命,唤她自个儿再来。” 柳砚清眨眨眼,听明白了她这一串连珠炮似的话,心里叨咕了一句果然古怪。 但既是求医问药者,她一个开医馆的就没有拒绝的道理。 更何况是女子脸上有疤痕,光是想想就已经能体会到那女子这么多年没有治愈、不敢抬头见人是怎样的一种难过了。 恻隐之心一动,她脑子便也热了起来,当即满口答应道: “自是没问题的,我这边药材齐全,从前也给不少人看过烧伤疤痕之类的病症。你只叫你家老板娘前来,我一定会有办法帮她的。 不过今日天色已晚了,她若是信得过我,就明儿白天来,白天看得清楚,也好诊断她的疤痕该用什么药。” 她说着要把刚才接过的那些东西哎 还给人家,强调了许多遍自己这里瞧病原就不贵,无须再破费东西。 但推搡之间,那个自称小翠的商妇说什么也不肯拿走东西,只说若是柳大夫不留下,她家老板娘会不高兴。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替人办事的,柳砚清无奈,只好收回了硬要塞给她的手,想着明日那正主来了再还也不迟。 院儿里的喧闹戛然而止,听到她将人送走之后关上大门的声音,齐珩昱才又悠悠地踱步从里头出来,轻咳一声不满道: “早知道给你开了这个医馆之后,你没日没夜就只知道与病患相处了,我当初就不应该拿这个博你开心。” “你怎么连姑娘家的飞醋都吃啊。” 累了一日的柳砚清瞧见齐珩昱的表情,连话音儿里都带着笑意。 她从前鲜少见过他这种黏糊无赖的模样,但最近瞧得多了,竟觉得他像个孩童一般可爱,一时间有些忘记了面前的人是叫别人闻风丧胆的齐小太岁。 或许淳朴的古镇就是有这样的魔力,能让人返璞归真、暂避温柔乡吧。 齐珩昱目光微转,正要回敬她的话,可一个转头、不经意瞧见了石桌上放着的一摞绸缎,霎时正色凝眸。 第122章 生死相依 “那东西是刚才进来的妇人送的?” 柳砚清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些懵地看了看他忽然变得正经的神色,又转头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这才点了点头。 齐珩昱松开刚才环抱她的手,一言不发阔步上前,轻轻捻了捻那绸缎,微眯了眼露出笑意。 “那商妇说是她家老板娘送的,不过我瞧着贵重,打算明儿等那位老板娘来了,一并还给她呢。” 一旁的人不解他怎么会突然露出那样的神情,但仍是追上前去解释了一番。 但话音才落,她的手就被他握住,带着放上了那绸缎表面,缓缓摸下去: “清儿,舒坦平凡的日子过得太多,你可是变愚笨了不少。也罢,看来咱们流连桃源的日子也没剩下多少了,柳大夫是时候回去做齐夫人了。” 柳砚清微微凝眉,不露声色地顺着他的手感受下去。 只说那几匹绸缎看着贵重,实际上何止是贵重。 齐珩昱说得没错,她这些日子光想着做柳大夫了,整个人脑子都变得木了许多。 方才竟一点儿也没瞧出来,那一摞被熨烫妥帖、触手便会生温的细薄绸缎,是江南进贡宫中的掐丝云锦! 甭说是青鸾镇里没见 过,就算是京城永宁,天子脚下的贵妇们,也都没有资格去穿那东西。 可现在那云锦就躺在她小院儿的石桌上,那个自称叫小翠的商妇,如果柳砚清没猜错的话,怕是宫中的女细作,今日来踩点儿的。 “是我粗心了,还好刚才只说让她明日再来。珩昱,我们要不要让福安出去一趟,尽快安顿后头的事啊?” 舒坦平淡的日子过多了,忽然紧张起来,柳砚清倒是没有不适应,很快就捡回了自己的思绪。 不过这会儿倒是齐珩昱没了刚才的凝重,目光中还隐隐透了丝期待: “不用,福安早就已经预备好了。宫里那位倒是比我想象的还能沉得住气,竟拖了这么久才出手。你记着,无论发生什么,你只需要往齐府去,务必保证赵珏活着。” 柳砚清凝眉点头,但瞧着桌上的那一摞云锦,总感觉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什么地方不对。 不过齐珩昱也没给她太多的时间思索,估摸着既然宫里的人现了身,说不准今夜就又是一场恶斗一触即发。 于是他便交代菀橙收拾了柳砚清的细软,打算送她们二人先行离开青鸾镇。 柳砚清瞧着他忙前忙后安顿 ,忽然明白了他的用意,赶忙摇头按下菀橙的胳膊: “你别收拾我的东西了,我跟他一同在这儿等着。倒是你一个不会武功的小丫头,是该早做打算,一定记得凡事注意安全。” “夫人!” “清儿!” 菀橙和齐珩昱几乎是同时唤了她一声,柳砚清愣了愣,眉脚轻轻一扬,故作轻松道: “你们这是干什么,珩昱,我在你身边,何曾给你拖过后腿啊,你带着我,我才能安心。” 她说罢转头看向菀橙,弯了唇接着打趣: “还有你菀橙,你好生照顾自己就成了,我不用你操心,反倒是我得操心着你的婚事,替你在这儿看好了福安。此次回京,必是一锤定音之势,到时一切安稳了,我还得看着你们成亲。” 柳砚清决定的事儿,不是旁人能够左右的。 齐珩昱几度劝说未果后,也摸清了这丫头的脾气,干脆决意将她带在了身边,免得她为了不离开又出什么幺蛾子,反倒令人不放心。 那一夜,送菀橙离开镇子之后,福安赶回永宁去交代府中事宜,偌大的院子里便只剩了柳砚清和齐珩昱两个人。 二人和衣坐在床榻上,等待福安集结暗卫前 来的空当儿,竟已有了生死与共的感觉。 “那日密林中吓成那个样子,今儿怎么反倒不怕了?” 齐珩昱长臂一伸,将人揽进怀里,缓缓低下头去与她两额相抵,轻笑开口。 “胡说,那日我也并不是害怕,只要在你身边,我都不怕。” 柳砚清倏地往后退了退,瞧着他的眼睛,娇嗔反驳。 静默了半晌后,天色尽暗,两人却都没有要起身点灯的意思,就那么在黑暗中缓缓移至一处、紧紧相拥,似是在享受这片刻的宁静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福安轻唤“主子”的声音,二人相视,皆是松了一口气。 齐珩昱这些年没少经历过明争暗斗的事,但心中有丝丝缕缕的紧张,今日还是头一回。 起身去迎福安之前,他用力抱了抱身后的人,缓缓吐口: “清儿,让你跟着我经历这些,朝野厮杀,生离死别,委屈你了。” “你错了!” 柳砚清看着人说完就要出去,连眼睛都不敢让她瞧见的模样,知道他心里大约是有她的,于是心中忽然也就有了底气,慌忙站起来朝着他的背影道: “我跟着你,不会有生离死别,只有生死相依!” 齐 珩昱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暖暖软软地化了开来,只觉得连那厮杀之事都有了结束的盼头。 从前那些嗅到血腥之气、看到失败者在他脚下匍匐的时候才会涌现在心底的快意,今日听到她的话,竟倏然在脑中乍现了。 原来他一直以来需要的,都只是一个陪伴他独自在这世上的支撑而已。 既然恨可以是那个支撑,那么爱当然也可以是。 而出乎所有人的预料的是,那一夜的青鸾镇并没有腥风血雨。 福安带来的人在镇外便俘获了二十余个男女,将其受人指使意欲暗害清河公以及小皇子一事供认不讳。 柳砚清再度使出当初的绝活,用银针使那些人无法晕倒、更不能求死,以期顺利将他们押解回京。 至此,三人不必亮出真实身份,告别邻里之后,只说是要出门游学采药,也算是没有破坏青鸾镇里的桃源安稳。 可才刚刚走出青鸾镇不到十里的地方,他们的车马便被一群女子团团围住。 柳砚清看了齐珩昱一眼,在他阻止之前伸手掀开车帘,学着他那日的样子腾空而起站上车顶,这才看清楚了打头的那个女子正是昨天自称是小翠的“商妇”。 第123章 皇长公主之死 “柳大夫,昨儿还说好了给我们家老板娘瞧病呢,怎么一夜之间,您就要走了啊?” 小翠的衣袂随风而动,仰头看着站在高处的柳砚清,语气里却没有了昨天初见时的热情和恭谨,取而代之的是阴阳怪气的嘲讽。 柳砚清死死捏着衣袖里滚落出来的那一盒白蛉散,眸色暗沉,直勾勾地盯着她。 而听到齐珩昱和福安一同在车下站定之后,她出口的声线也变得极稳: “我昨日便说过了,小翠姐姐的礼太过贵重,我受不起。你既然不肯拿回去,我就只好想法子避一避了。毕竟行医之人悬壶济世,给谁瞧病不给谁瞧病,首先得过得了自个儿心里这关。” 打量着三人位置的小翠朗声冷笑,从身侧的人手中接过一卷明黄,示意齐珩昱现在立刻束手就擒: “传陛下旨意,清河公齐珩昱、诰命夫人柳砚清二人罔顾国法,劫持皇子,实属大逆不道、枉为人臣。今着撤去封号,褫夺爵位,带回京中严加审问!” 齐珩昱闻言瞥了那圣旨一眼,压根儿就没有接过的意思,反而愈加悠闲地踱步至一边,立在离柳砚清不远的位置上: “本座从不与弱者交手,更 不与女子交手。识相的就让开,来日本座回京,你们也还能留下一条命。”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并不大,却天生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力量一般,震慑住了后头那些蠢蠢欲动想要跟着小翠一同冲上来的女子。 小翠皱眉转头,望见顿住脚步的同伴,一时间恨铁不成钢: “愣着干什么,速速与我拿下他!他已经不是锦衣亲军指挥使,连清河公都不是了。谁能同我将他拿下,我便在陛下和长公主面前替她讨封!” 齐珩昱冷哼一声,心道赵陵澈也就只有这么一点儿本事了。 豢养死士不成,便把主意打到了最好拿捏的女子身上。 可怜这些正当风华的姑娘啊,还以为自己是遇上了明主、能借此飞上枝头呢。 但柳砚清在此事上却相当敏锐地犹疑了。 她从前在宫中的时候,从未见赵陵澈身边除了她还有什么当用的女子。 毕竟当时赵陵澈是拿她当作心腹对待的,连奏章用印的事都是一手交给她去办理,若有这样一支全都是女子的队伍,柳砚清没道理不知道啊。 从贡品绸缎到今日那些还未入青鸾镇便被俘虏的男女。 她心里恍然攀上一个念头,但随 即又不愿意深想。 凝眉纠结之时,耳边忽有一阵风掠过,不过一眨眼的工夫,车顶上除了她,又多出了一个人来。 但那人手中并没有如小翠一般拿什么兵器,只戴着一顶厚重的帷帽,站定之时,才抬手缓缓将帽子摘了下来。 “柳砚清,别来无恙。” 赵蕊涵带着一丝苦笑的面庞出现在眼前,柳砚清霎时一惊,仿佛所有的猜测都得到了印证一般,难以置信地看向她那双泛上水光的眼睛。 齐珩昱听到上头的动静,只瞧见赵蕊涵与柳砚清对面而立,当即来不及思考便下意识地一跃而起,从腰间抽刀横在赵蕊涵面前。 柳砚清的心跳骤然加快,看到对面的人眸中那一闪而过的苍凉之色时,脱口喊了一声“珩昱”。 但不等她的话音落下,赵蕊涵从袖中伸出一把匕首刺向她的动作、齐珩昱将短刀送出的手几乎同时出现。 一阵血腥味扑鼻而来,其结果显而易见是赵蕊涵袖中的匕首落地、她自个儿也瞪大了眼睛倒在了血泊中。 气若游丝之时,她那干裂的唇竟现出了一丝微微上扬的笑意: “珩昱哥哥,生而为人,皆是自私的。我没法儿瞧着你与她 百年好合、携手……同心。可是,可是皇兄要我杀了你,我也做,做不到。 我知道,你厌烦我。那从此,我们,两不相欠……再不,再不相见。” 而她留给底下的小翠的最后一道命令,是带着姑娘们离开,永远难都不许再回永宁城。 赵蕊涵的尸首被永远埋葬在了青鸾镇旁的土丘上。 柳砚清看着福安把那顶落在地上的帷帽搁置在坟头时,禁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齐珩昱缓缓看向她,以为她是为赵蕊涵所喟叹,想了想,还是轻声道: “你不必因她的死而有任何负担,有些人自作自受,所有的结果都是自个儿种下的。” 而且比起皇陵中立起一座庄严肃穆的定国皇长公主墓,想来赵蕊涵应该更喜欢这个清净的地方。 其实齐珩昱心里又何尝不是百感交集。 此次游学归来的赵蕊涵缠着他、伤害柳砚清,甚至还想要了柳砚清的命,都是他所无法原谅的。 但曾经在东宫里穿着男装赖在他身边、非要跟着他们一同读书的小公主,那个活泼可爱的姑娘,也是真真实实存在过的。 他将一切都归咎于人的贪念。 如果赵蕊涵安分守己,即便来日齐珩 昱收拾了赵氏,也绝对不会将她逼上绝路。 可惜,她不肯给他这样的机会,也不肯给自个儿一个活着的机会。 但柳砚清转过目光与他对视,却是轻轻摇了摇头: “其实我宁愿她坏得彻底。 你听到她最后说的那些话了吧?她今日来,就是为了让你结果她的性命。昨儿的云锦,也都是她在给我们提示。 她一早儿就知道自己会殒命于此,甚至早就打算好了,如何才能死在你的刀下。” 人的感情啊,就是这样捉摸不透。 或许正如赵蕊涵所说,生而为人,皆是自私的。 柳砚清恨她在自己和齐珩昱之间横插过那么多次,恨她的顽劣与自私。 但今日见她那样决绝的一面,又怎会一点都不为其动容。 一撇一捺,真是这世上最难以看透的东西。 齐珩昱看着柳砚清将那一桩桩一件件摆明了说给他听,从她的口中拼凑出一个从来都没有在他眼前出现过的赵蕊涵。 原本硬得像石头的心上,忽然有什么东西裂开了似的,骤然在胸中绽放。 他从前只顾杀人,只知道看人的可恨之处。 而今日,却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什么叫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第124章 暂管镇抚司 两个时辰后,京中有急报传入皇宫。 悬日宫内,新上任没多久、总是风光无限的御前总管太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唤醒了刚刚上榻预备午后小憩的赵陵澈。 “陛下!陛下!清河公携夫人回京了!” “放肆!” 赵陵澈不悦地睁开眼,蹙眉琢磨着他口中那并不中听的称呼,沉沉打断道: “哪里还有清河公?朕不是已经叫定国皇长公主带兵前去,褫夺了他们夫妇二人的诰命爵位么?” 总管太监闻言,俯首叩头。 也不知是因为惧怕还是因为悲恸,他嗫嚅了半晌,才满眼含泪地仰头禀报: “回陛下的话,定国皇长公主已经殁了!” “狗奴才,你说什么?” 被赵陵澈下床一脚踢上腰间的太监哀嚎一声,却不敢不重复: “回陛下的话,定国皇长公主殁在了回京途中,据清河公奏,是突发急病暴毙身亡。 太后娘娘急火攻心,也晕倒在了皓月宫,太医已经赶去了。 另外……清河公还有本奏,指证京中有人蓄意暗害他和小皇子,他已将前后两拨人活捉至齐府,说不日便能问出真凶,请求陛下准许他回镇抚司料理此案、以振朝纲。” 赵陵澈愣愣地呆在原地。 涵儿,他的妹妹,前些日子还站在他面前同他出谋划策的妹妹…… 殁了? “启禀圣上!老臣无用!太后娘娘薨逝!” 太医院院判老迈沙哑的嗓音自外头传来,无异于给这眸光涣散的赵陵澈添了一层打击。 “陛下!清河公入宫了。” 接二连三的坏消息。 不过片刻,赵陵澈便已经瘫软在了书房的龙椅上,听闻齐珩昱前来,也只是张了张口,从嗓子眼儿里迸出两个字来。 “不!见!” 他咬牙切齿,齐珩昱却容不得他有一丝和缓的时间和机会。 外头通传的小太监再次俯身于门前请示: “禀陛下,清河公劝您宽心,人死不能复生,您切不可太过感伤。 他知道您现在不想见任何人,但镇抚司那边,总须有人打理,清河公说,说既然您连他也不见,他便自作主张先替您暂管了。” 清河公说。 清河公说…… 赵陵澈耳朵里充满了这几个字,一时间只觉得无比讽刺。 “在你们眼里,朕难道是已经死了吗?什么时候这皇宫里成了他齐珩昱的家!” 一口鲜血随着他的话喷薄而出,浸湿了面前被总管太监呈上来的,齐珩昱在回京途中急急写就的奏章。 那日之 后,赵陵澈便陷入了昏睡和梦魇之中,连着好几天都没有上朝。 齐珩昱听宫中伺候的太医回话,说皇帝已经沉在半梦半醒的状态里许久,他们也没有把握什么时候能治好。 “无妨,尔等尽力去医治,毕竟皇长公主与太后娘娘相继薨逝,陛下伤心过度也是有的。他身子本就孱弱,大病初愈却遇上这档子事,任谁都难无动于衷啊。” 他这话无疑是给了那些战战兢兢的太医一颗定心丸。 弦外之音就是,哪怕宫里那位即刻随着他母亲和妹妹仙逝,也没人会怪怨到他们头上去。 柳砚清在里屋陪着赵珏练字,听到外头太医的汇报声停止,不由垂眸失笑。 没把握什么时候能治好? 在齐珩昱面前谈论起皇帝的病症时,他们怕是想治好也不敢治好吧。 “干爹干娘,涵姑姑她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吗?还有皇祖母,他们说皇祖母也死了。” 瞧见齐珩昱进来,赵珏手中的笔顿了顿,天真地仰头望着两人。 他年纪尚小,正是什么都半懂不懂的时候,只听着大人们说什么便是什么。 所以对于“死亡”这个字眼,赵珏也还并没有畏惧,问出口时反而比朝堂上那些臣子们打探时 要坦荡得多。 齐珩昱“嗯”了一声,走上前去拿起他临的那页字帖看了看,似乎是斟酌了一番,才接着说道: “你涵姑姑她得了病,干爹没有将她治好,所以她……珏儿再也见不到她了。” 她也确实是得了病,一场谁都治不好的心病,最终葬送了性命。 瞧着赵珏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接着垂下眼帘去专心练字,齐珩昱笑了笑,走至柳砚清身边,低头同她耳语了一句: “依你之言,这是我能给她最后的体面了。我没法原谅她对你做过的那些事,只能盼望她来生能过得明白些吧。” 柳砚清点头,转念又坏心地挽住他的胳膊: “我也不过是因她最后的举动而有些恻隐之心罢了,其实人死了,活着的人再想想,好像是我的出现才让她几乎失心疯一般想要得到你。 珩昱,你说实话,如果没有我,你会不会真的娶了赵蕊涵?” 齐珩昱斜眼睨她,瞧见那张似乎愈发与他幼时见过的那位小公主重合的脸,挑眉摇头: “我从来都只有你,现在是你,从前也是你。” 柳砚清笑他专拣好听的说,并没将他那黏糊的眼神放在心上。 玩笑归玩笑,现在仍不是夫妇二人可 以安心过日子的时候。 当务之急,是宫中的事情还没有处理干净。 他们比谁都清楚,所谓想要暗害齐珩昱的人,就是赵陵澈。 宫中死士和扮作商队的男女其实全部都已经审问完毕了,从他们身上搜出的黄带子更是皇家信物,证据确凿。 可现在这种境况,把东西拿进宫去与赵陵澈当面对质似乎并没有什么意思。 齐珩昱思索之下,决定借着暂管镇抚司的名头,与他赵陵澈再作一出真相大白、君臣离心的好戏来。 “镇抚司公告,诬陷暗害清河公一案,涉及人数众多、案情复杂,镇抚司内审理恐不能服众。特许七月初五当日将人犯带至朱雀大街城门下,请诸位百姓共同见证、还清河公夫妇一个清白。” 人们围在城楼下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地与同伴解释这就是差点杀了齐珩昱和齐夫人的一帮人。 虽说齐珩昱的名声是不能再坏了,但百姓们心里对那位帮着他们走出疫病、至今仍吩咐回春堂接济穷人的齐府夫人是相当敬重的。 天下万民从来都是爱憎分明的,天底下每日死那么多人倒是同他们无甚关系,但要动他们的恩人,甭说律法,百姓们都是第一个不同意的。 第125章 稚子无辜? 镇抚司将人带到城门下审理的当日,永宁城内几乎是万人空巷。 老的小的都呼朋引伴前去,将朱雀大街围得水泄不通。 一来是想瞧瞧什么人有胆子敢暗害齐珩昱。 二来,自镇抚司成立至今,那方漆黑的大门在百姓心中都是尤为神秘的。 北镇抚司专管官员,南镇抚司则与锦衣卫一同侦查,但无论南北哪一所,审理的皆是大案要案,非出人命不可。 到了齐珩昱手中之后,南北镇抚司合二为一,更是紧紧被以他为首的锦衣亲军抓在了谁手里。 如今日这般,把人犯提出来,在城门底下邀请全城百姓共同见证审理的,可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其实说是公开审理,那些人犯被带上来的时候,早就已经在柳砚清的指点下,叫那镇抚司的典狱们一一确认过—— 都是活死人一样的存在。 他们早已不会思考,该招供的在半个多月前从密林带回来时就已经招供了。 今儿不过是走个过场,让他们把该说的话说出来,把宫里那位恶心肮脏的事儿公之于众。 随着典狱把锣鼓敲响的声音,刚才还叽叽喳喳交头接耳的百姓霎时间没了音声。 他们全都直勾勾盯着城门下众人的一举一动,在典狱拉紧手中的绳子、把人犯的脑袋一个个儿强迫似的支棱起来时,还是禁不住倒吸凉气。 当那些目光宛如濒死时麻木的犯人抬起头来、依着典狱的问话一句一句将自己如何入宫、如何见到“主子”,又是如何被豢养至今日可用的事情说出来时,底下众人的谈论声霎时四起。 典狱早就得了吩咐,不光没有制止,还特意交代了底下的人扮作百姓、在人群中煽风点火。 毕竟这会儿众人不谈论才是奇怪的,他们说得越是大声,赵陵澈做下的那些肮脏勾当才会越传越远。 本以为齐珩昱是奸佞,体弱多病的皇帝不过是个空壳子,虽是个甩手的傀儡,但也并非昏君。 今日乍听此事,众人只觉得自己过去所有的认知都轰然倒塌。 原来神龙见首不见尾、暗地里操纵这一切的人并非那暴虐的齐小太岁,而是他们一直都可怜的不得亲政的皇帝? “陛下,原来是陛下啊?他不是一直都身子孱弱吗,怎么会如此……” “是啊,听说陛下和那齐大人,不对,是清河公。他们二人可是从小一起长大 的玩伴,陛下也忒狠心了吧?” “玩伴算什么,你们记不记得国舅爷,陛下的亲舅舅诶,说杀就杀了。那国舅爷出了名的贪生怕死,我才不信他是自戕。” “能想着害死自己亲生骨肉的人,还有什么狠不下心来的啊?幸亏小皇子没在宫里!” “我看呐,那姓齐的也不是什么好人。这么些年,宫里做的事儿咱们不知道,他做的事可都是在眼前的!只是可惜了那位良善好心的夫人,险些跟他送了命。” “嘘——我看是你不要命了!” …… 人声或高或低,在喧嚣的街市上一波压过一波。 百姓们谈论不出个所以然来,但赵陵澈其实是个残暴主君的事实,已然传遍了永宁城。 不过一天的时间,人们便将朱雀大街上的所见所闻带至了各处,从事实到编排也不过是转瞬之间的事儿。 花满楼的说书先生更是拉起了帘子,醒木一敲,连定国皇长公主赵蕊涵和太后陶氏之死都被安到了当今圣上的头顶。 可惜这一切,赵陵澈都只能躺在床榻上,用一种半死不活的狰狞表情一样一样地听那已经从行宫回来的瑞安说给他。 急火攻心加上 忍枯藤累月的损伤,一齐迸发出来,他已经不能再像刚刚拿到兵权时那般意气风发、得意地站在大殿之上与齐珩昱相对而立了。 可他又怎会心甘情愿,如同他的母亲、妹妹一样骤然身亡、被不由分说埋进土里呢? 剧烈的咳嗽止不住,赵陵澈却执着地一遍一遍喊自己身边的总管太监。 瑞安恭谨地站在一旁,出口的话却冷得像冰似的: “陛下,张总管今儿休沐,已经出宫去了,而且想必宫外对您的传言已经进了他的耳朵,陛下是一个那样残暴的君主,一般人可能还真不敢近侍您呢。 不过奴才贱命一条,已经见识过您如何残暴了,今儿才巴巴儿地回来瞧您呢。” 他把在行宫里受人践踏的日子一天一天积攒起来,算到了赵陵澈的头上。 他们这些做太监的不求平步青云,只是希望主子能够多爱护些。 齐珩昱看重他,将他放到御前去,可原本风风光光的日子没过几天便被贬黜,赵陵澈是扒了他的衣裳把他扔出去的,行宫总管更是动辄打骂,叫他如何不恨? “放肆!狗奴才!给朕……给朕宣齐珩昱入宫!” 此时端坐在齐府书 房内的齐珩昱把玩着他那串佛珠,静静地听着福安前来转述宫中送出的消息。 “本座还真是让皇帝念念不忘呢,都病成那样儿了,还惦记着与本座当面锣对面鼓?” 他轻笑着起身,缓缓搁下手上的佛珠,唤福安更衣。 看来这经年的账,今儿就应该一并算得了。 不过即便已经到了这份儿上,知道赵陵澈动不了他了,他还是得把以后的事儿都安顿好。 而逢春楼里,柳砚清和菀橙如昨日一般看着赵珏读书,但此刻两人心中皆是百感交集。 菀橙是伤感这样乖巧的孩子生在了帝王家,马上就要失去父亲,却懵懂不自知。 而宫里那位一驾崩,恐怕就是这孩子要被扶上皇位,不知他未来会不会成为一个明君,还是如他父亲那般……怯懦却残暴。 但柳砚清瞧着赵珏的目光,已经不再如往日那般温柔。 他身上流着赵氏的血,甚至很快就要成为赵氏下一个君主。 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这个日日奶声奶气唤她“干娘”的孩子。 即便她很清楚,面前的孩子是无辜的,但当年赵氏逼着她义父将她交出来的时候,又何曾想过稚子无辜。 第126章 静候“佳音” 齐珩昱进门时就瞧见了柳砚清的脸色不大对劲,顺着她的目光往赵珏身上看,当即便有些明白了她为什么不高兴。 他颔首示意菀橙先带着赵珏出去,而后轻轻在她身边坐定,交代道: “皇帝也许真的活不了多长时间了,我一会儿进宫去看看,你替我把珏儿带在身边,届时将他送进宫去。” 柳砚清抬眸望他,只觉得喉头有些许干涩。 嗫嚅半晌,她才斟酌着问他: “你……是想让他们父子二人再见一面吗?” 真的要把赵珏带进宫去,如他从前告诉过自己的那样,让他们父子相对、让赵陵澈看着自己的儿子与旁人亲近、亲手了结他的性命吗? 说实话,这样的场面,柳砚清是十分乐于看到的。 再没有什么是比能够看着自己的仇人后代自相残杀、父子离心更加快意的了。 可那之后呢? 齐珩昱岂非还是要将赵珏扶上那皇位,赵氏的天下依旧是赵氏的天下。 难道接下来继续造一个傀儡皇帝、坐在指挥使的位子上提着线去操控一切吗? 年复一年,代代如此。 他不觉得累,她却不愿再看到那样的景象了。 她要的是赵陵澈一死, 赵氏的天下就灰飞烟灭。 哪怕柳砚清不光复大离,看着齐珩昱登基,她也心满意足。 “珩昱,其实珏儿可以就此养在齐府,让他去过平民的生活,把这一场恩怨结束在我们手里,你我二人过一过安稳的日子吧,好吗?” 齐珩昱眸光微闪,看着她蹙眉的样子,心里终究不是滋味儿。 但他现在不能答应她的要求。 要想过安稳日子,决不能如她所说就此夺过这江山。 他从不是一个瞻前顾后的人,但这一次的纠结,也都是为了她的一句想过安稳日子。 齐珩昱缓缓蹲下身,让自己的目光与她交汇: “清儿,你说的都能实现,但不是现在。百姓们如今都相信了赵陵澈是个彻头彻尾的暴君。 他若崩逝,珏儿即位,没有人会说是我逼宫,也没有人会愿意为了那个暴君而声讨我。 我要名正言顺拿到这天下是迟早的事,不急于一时。” 抢来的东西用着舒坦也解气,即便被万民戳着脊梁骨骂他是奸佞,他也仍旧高兴。 这一点过去的齐珩昱已经体会到了。 但未来的他,绝不会让柳砚清跟着自己过那种被黎民百姓唾弃的生活。 就算柳砚 清要那天下,他也会洗干净血迹再把它捧到她面前去。 柳砚清乖顺地听着,慢慢咂摸明白了他的意思。 一番苦心,她不是不懂。 半晌,也只能微微点了点头放他离开。 待今日宫中有了消息,她便亲手把这赵氏的下一任小皇帝全须全尾地送进去。 只是思及远在江南的义父,柳砚清的心就揪着一般难过。 一种莫名的烦躁在心里生根发芽,仿佛总有什么地方空落落的。 她起身面向百宝阁旁的神龛。 从来都不信神佛的人第一次诚心诚意地给菩萨上了炷香。 “我不能再逼珩昱,但只求义父能再坚持些时日,等着这江山干干净净物归原主。” 赵珏被菀橙带出去之后,乖巧地坐在池边看丫鬟给他扎草蚱蜢。 或许是父子连心的缘故,原本对自己那位皇帝生父印象并不深刻的赵珏这会儿倒是有些踌躇地拽了拽菀橙的衣袖: “菀橙姑姑,你说父皇也会死吗?” 菀橙倒吸一口凉气,就算宫里那位已经是众所周知缠绵病榻,但好歹是一国之君。 幸亏这是在齐府,若到了外头,即便是皇子也难逃大不敬之罪。 向来规矩的菀橙压下砰砰 直跳的心,有些后怕地抚了抚胸口。 可她还是不忍伤孩子的心,不愿将大人之间的恩恩怨怨牵扯到他的面前。 想来想去,菀橙躬身向赵珏扯出一个笑来: “小皇子问的这话倒是叫奴婢好生纠结,若说会死,那世上所有人都会死。可您的父皇他……他还年轻,兴许这个字儿,离他还远些呢。” 赵珏眨眨眼,掰着手指头数了数,摇头道: “可是涵姑姑也年轻,她得了重病,连干爹都救不了她。他们说父皇也得了病,那我会不会也得病啊?是不是在宫里住着的人,最后都会得病啊?” 菀橙有些惊诧地听着这从孩子口中说出来的话。 也许是吧,住在宫里的人,在那权力与欲望的漩涡中心,最后都会得病。 她张了张口,还没想好该怎么回应,便听身后传来柳砚清泠泠的嗓音: “可珏儿并没有住在宫里,又怎么会得病呢?” 赵珏回头,瞧见柳砚清的身影,欢喜地站起来朝她跑过去。 但走至人身边了,他的一双眼睛便又暗了下去,嘟哝道: “干爹说,以后珏儿会住到宫里去的,只不过不能和父皇一起住。其实珏儿也不喜欢和父 皇一起住,我喜欢和干爹干娘在一块儿。” 柳砚清浅浅一笑。 这孩子,若不是赵陵澈的,那该多好。 那样她就能毫无芥蒂地真心抱一抱这个孩子了。 “珏儿不愿意住到宫里,那干娘就帮你想办法,让你永远住在外头好不好?” 到底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赵珏只听这话,眸中的晦暗便一扫而光,挽着她的衣袖重重点头,还要同她拉勾让她不许变卦。 柳砚清的情绪也因此慢慢明朗起来。 既然现在什么都做不了,那倒不如就这么逗一逗孩子,静候佳音,等着宫里传出话来。 但带着孩子回逢春楼等了足有半日,暮色降临的时候,她也没等到齐珩昱从宫中令她带赵珏进去的消息。 柳砚清腹诽那赵陵澈的命还真是长,也不知道齐珩昱今夜还能不能回来,只在赵珏喊饿之前叫菀橙去预备些点心饭菜。 谁知菀橙从逢春楼出去还不到半刻,便匆匆又上去敲了敲她的房门: “夫人,门口的人传了话进来,说是有您的旧友前来,请您出去一叙呢。” 柳砚清蹙眉,起身正欲出去,但又不免想了想,这节骨眼儿上,她有什么旧友会找到这儿来? 第127章 义父吐了血 菀橙等了半晌没得到回音,门口的人又似乎催得很急,她便又抬手叩门,问柳砚清该如何回话: “夫人,是个约莫不到二十的男子,奴婢着人去问过了,他说是您的旧友,必要见着您才肯说是为什么来的。” 里头的人回过神来,忙应了一声,开门将她叫进去交代她看好赵珏,而后独自离开逢春楼往大门去。 不到二十岁的男子,还非得见着了她才肯说后头的话。 柳砚清在脑子里踅摸着自己何曾认识过这号人物,心中警惕怕是什么人想通过她给齐珩昱下套。 但刚一走到啊门口,顺着府中太监指给她的方向一看,瞧见那人的背影时,她几乎激动得喊了出来。 “阿虎?” 当日在飞龙寨里,应耿燕州之命送她下山的那个男孩,此刻就站在齐府大门前的石狮子旁,有些局促地双手交握着等她出来。 听到柳砚清的声音后,阿虎连忙转过身子面对她,清脆地应了一声。 柳砚清旋即指使太监去将人领进来,看着阿虎似乎很急着找她似的,便就在前院儿里开了一间屋子令人上茶、又请他坐下: “耿大哥不是带着你们离开江南了吗,你没跟着一同 去?可怎么又回了永宁来啊?” “托柳姑娘的福,大哥得了信儿,带着弟兄们先出去暂避了一阵子。但后来听说白家镖局那里也再没有追兵,此事似乎已经不了了之,我们便回去了。” 阿虎还是如以前一般有礼有节,却很容易害羞。 此刻面对柳砚清,许是有一阵子未见了,他连抬头看她都不敢,只垂眸一心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完: “回了白家镖局之后,哥哥们还是走镖,但因我年纪最小,便不肯带着我一起出门,平日只叫我留在镖局里照顾祁老先生。说来这样的生活也过了快有两个月,倒是比从前自在安稳许多。” 一听义父的名字,柳砚清先前因见到阿虎时放松下来的表情,再一次不自觉地紧绷了起来。 “阿虎,是不是我义父他……他出了什么事情啊?” 否则阿虎怎么会好端端的突然跑来,还冒险到齐珩昱的宅子里来找她。 阿虎的脸色倏然一变,有些懊恼地咬唇,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纠结片刻之后,他瞧着柳砚清好像马上就要盯穿他的眼神,“唉”了一声道: “其实也没什么,祁老先生说他自己就是大夫,没有大毛 病的。但大哥出门前吩咐过我,说老先生对柳姑娘来说很重要,要我务必时刻看护,若有什么,须得早告诉姑娘,早做打算。 姑娘和清河公的事儿老先生知道了,自上回送了一封信来之后,他更是日日都叫我关切外头的情况。 原本好好的,可昨儿听说了有人要暗害姑娘,老先生便急了。虽说后来问清楚人犯已经抓到了,但我偷偷看见……看见他在房中吐了血。” 一股寒意霎时间随着阿虎的话音落下,席卷了柳砚清的全身。 祁孝得的是什么病,她当然知道。 气血大亏之症最怕吐血,他又在北雁山上生活了那么多年,寒凉入体,调理不回来也便罢了,若再吐血,身子可如何支撑得住。 怪不得她这两天总觉得心中别扭,像是要出什么事似的。 她那义父向来是个不愿意给小辈添麻烦的,总仗着自己就是神医,无论有事没事都从不在她面前吭一声。 更别说他现在知道她在京城境况紧张,压根儿就不会承认自己身子不适、让人传到柳砚清耳朵里。 幸亏阿虎年纪尚轻,性格又十分绵软谨慎,见着那场面便忧心得夜不能寐,急急交代院里人看 护祁孝,自个儿偷摸赶路回京向她说了这些话。 柳砚清深呼吸了半晌,一面向阿虎道谢,一面让他等等自己。 京中境况如何,她现在已经全然无暇顾及了,当务之急是得去看看义父。 阿虎点头应着,乖顺地立在一旁等她出门,可柳砚清才踏出半步,便又想到什么,回身去了逢春楼把菀橙唤了出来: “去把珏儿的换洗衣裳带一些,你的东西也拿着,我先送你和珏儿入宫。 齐珩昱和福安都进了宫,我若是不在府中,把你们二人丢下也实在不放心。” “夫人要去哪儿?” 菀橙只道先前还气定神闲的人一下子这么急切,恐是生了大变故,一时间也心慌起来,忙问她为什么。 柳砚清自觉失态,这才摇了摇头叫她放宽心: “不为别的,是我自个儿有些事情要去处理,可能要走一段时日。左右那皇帝的身子应当是不会再恢复,现在只一口气咽不下,珏儿即位是迟早的事。 你也不必在府中等了,带着他去找齐珩昱,我出了门也能放心些。” 菀橙这才听明白,方才冰凉的指尖慢慢回温,点头应了一句,转身去收拾东西。 而与此同时,悬日 宫里的确如柳砚清所料,除去齐珩昱和榻上的赵陵澈,便只有一片死寂。 齐珩昱铁了心要耗死赵陵澈,便压根儿就没有任何一个太医敢入内去医治。 他好整以暇地站在地上,一身金红的蟒袍衬得人愈发精神挺拔,与榻上那歪歪斜斜靠着栏杆、毫无帝王之气的人一比,高下立见。 赵陵澈只觉得齐珩昱那衣裳刺目,狠狠皱了眉别过眼去,咬牙呵斥他: “你已经不是锦衣亲军指挥使了,谁给你的权力,在朕面前——穿那蟒袍!” “陛下忘了,当年臣做您的伴读,是您金口玉言许下的。您说有朝一日,大殿之上龙袍在身,唯有齐卿可与您并肩、披上四爪的蟒。” 齐珩昱笑容粲然,微微低头瞧着他的病容,虽在回忆,却丝毫没有怀念的意思。 榻上的人无力地抬眼,却因他刚才的话而闪过一丝诧异。 静默之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随后赵陵澈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抬手握住床幔,支撑着身子转过来与他对视: “是啊,齐卿!当年你做朕的伴读,朕那样信你,你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臣从来都没有变过——” 第128章 十二年前的雪夜 齐珩昱轻哼一声,皮笑肉不笑地打断了榻上那人渐渐缥缈的回忆。 “陛下,臣从进入东宫的那天起,心里就无时无刻不想着如何能毁了你赵氏的天下。从一而终,时至今日,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诚然,赵陵澈说的的确是事实。 他二人年少相识,一同读书一同习武,赵陵澈对齐珩昱的依赖甚至超过了对他母后的。 “呵……齐珩昱,你好狠的心。朕自小当你是知己贵人,你却,你却从一开始就没有对朕存过半分真心么?” “真心?陛下扪心自问一句,你有过真心吗?我入东宫的头一年生辰,你口口声声待我如亲兄弟。但你明知我从前给太监养马、却拿马赠我,还要我亲自为它梳理鬃毛,这不是奚落是什么?” 齐珩昱的声线带了一丝颤抖,他倒是从来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竟能记下这样久远的事情。 或许一路走来的桩桩件件,他本就没有忘记过。 即便成了万人之上、生杀予夺的太岁大人,但内心深处那个苟活于世、战战兢兢受尽欺凌的养马小倌,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吧。 赵陵澈的目光顿住,半晌,才有气无力地反驳了一句“朕从未这么想过”。 “可你的 确那么做了!” 齐珩昱唇角的笑意愈浓,明明是站在胜利者的位置上俯视,却仍旧带着一丝悲凉: “赵陵澈,你不过就是个纨绔自负的人,仗着自己的出身,拿一丁点儿的恩惠来,在那时的我身上寻找优越感罢了。 可你知不知道,你不过就是个边将之子,你该随着你父亲去戍边、去荒无人烟的边疆做你的草莽小儿。 你后来在京城里过的那种高高在上的生活,原本是属于我的。你理所当然拿走的人生,本该是由我来度过的!” 他的声音回荡在寝殿里,如质问,又如痛诉。 赵陵澈已经顾不上在意他如今已经对着自己直呼其名了。 他喉头堵着一句犹疑,端了半晌,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 “你这是什么意思?朕……朕何时拿走过你应得的东西?” “不知陛下还记不记得,十二年前的雪夜,你坐在你父亲的马背上,拿着长枪指向的那个孩子?” 齐珩昱的语气变得异常平静,却透着一丝诡异的压迫感,一双眼睛直直盯着他,仿佛要将人看出一个窟窿来。 赵陵澈抓着床幔的手骤然松开,跌落回枕上,瞪大的眼眸中不知为何多了几分湿意。 十二年前,雪夜… … 他那年跟着父亲从边关进京,父亲只说他们从此都不用再过那种风沙漫天的凄苦日子了。 幼时的赵陵澈还以为是母亲从前的牢骚奏效了,父亲终于因为军功而被召回京城,要做京官了。 可他没想到,进了永宁城之后,他看到的不是崭新的宅邸,也不是前呼后拥的佣人,而是带着他一同上马、号令千军一把火投向皇宫的父亲。 赵陵澈不是没有颤抖哭闹过,只是那场大火烧了一夜,他父亲就强迫他听那里头的哀嚎听了一夜。 “澈儿,从此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了,你要记住今天的一切,这是赵氏的荣光!” 后来,小小的身子不再颤抖,哭闹也换成了麻木的乖巧。 为了顺着父亲的心意、让父亲夸他一句“虎父无犬子”,在那场战役——不,是那场掠夺中,赵陵澈最终也成了刽子手。 他记得那杆长枪足有他两个人那么高,地上匍匐的那个孩子似乎和他差不了几岁,甚至比他还小些,也不知是死了还是睡着了,一动不动,任人宰割。 赵陵澈任由父亲握着他的手,高高在上地坐在马背上,将尖利的枪刺向那个孩子。 鲜血染红了雪地,以一种快得令人惊骇的速 度氤氲开来。 赵陵澈不敢再看第二眼,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杀没杀了那个孩子,只强作镇定地收回手,用让他父亲满意的冰冷语气招手叫人把地上的男孩扔到乱葬岗去。 父亲说,那是离国程氏唯一的血脉了。 只要那孩子死掉,程氏后继无人,他坐上皇位就是名正言顺的事。 而那皇位也迟早会是澈儿的,所以今日,他的澈儿不过是在为自个儿铺路罢了。 这如梦魇一般痛苦的回忆席卷而来,赵陵澈仿佛又在鼻尖闻到了那夜冰冷甜腻的血腥气。 他缓缓转过头,将目光重新落回到齐珩昱的身上,喃喃道: “你……你没有死。你是程氏的小皇子,你没有死……” “托陛下的福,那一枪扎偏了,还不足以致死。” 当然,没有伤及根本,也阴差阳错地还有他父亲祁孝为了不让他反抗,而喂他吃下的那整整一包安宁散的功劳。 齐珩昱叹了口气,话锋一转,不许赵陵澈再发出那种猫哭耗子似的似乎带着“后悔”的感叹: “但我不是程氏的小皇子,我是你们一直在找的离国神医祁孝之子,祁珩。 当年我父亲受帝后所托救出皇子,我不过是替皇子赴死而已。 真正的 离国后人、程氏唯一的血脉,如果还活着,今年应当刚刚十八,或许正在什么地方筹谋着复国大业。 陛下,你这江山,注定是坐不稳的。” 赵陵澈呆滞地咂摸着命运的戏弄。 半晌,凄厉的吼叫从床榻上传出,回荡在寝殿里,慢慢变成了放声恸哭。 他的梦魇,原来是三个孩子的苦痛。 赵陵澈已经分不清,自己在这场命运的轮回中到底是施暴者还是受害者了。 他用力地攥拳捶向身下的床榻。 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他父亲进京是错的,所谓赵氏的荣光是错的,就连他当年第一眼瞧见那个器宇不凡的少年时、就钦点他入东宫做伴读,也是错的。 这么多年,赵陵澈想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那个自己视作知己的少年会突然转变了性子、变得处处与他作对、时时要与他争权。 他以为是权力使人羽翼渐丰、失去了初心。 可原来,他所以为的心意相通,从最初的时候起就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报复。 但错的人,到底是他还是齐珩昱…… 而此刻心中同样翻江倒海不知该如何面对现实的,除了他,还有不久前刚刚进宫、已经行至外头屏风处、将他们的对话听过大半的柳砚清。 第129章 陛下殡天了 她只觉得今年七月的天格外的冷。 不然为什么,指尖仍旧像冬月那般冰凉,还那么快就传至了全身? 彻骨的凉意让她几乎开始颤抖。 “离国神医祁孝之子,祁珩。” “我不过是替皇子赴死。” 柳砚清脑海里不断地回放着齐珩昱刚才的话,还有他同赵陵澈说的那句—— 你理所当然拿走的人生,本该是由我来度过的。 她理所当然拿走的人生,也是他本该拥有的吧。 即便不再是离国贵族,不再是太医院院判之子,但至少,如果当年被送出去的是她,齐珩昱便还能在亲生父亲身边安稳度日。 哪怕父子二人流落江湖,也到底还是父子。 他们会相依相惜,说不定现在已经更名换姓,另安了一个家。 义父不必日日想着替她复国报仇,或许也不会因多年积劳而患上不治之症。 可现在呢? 柳砚清从齐珩昱刚刚的话里听出的不光是对赵氏的控诉,更有他当年被送去赴死的不甘和记恨。 或许是恨那个所谓的离国皇子,又或许是……恨那个把他推出去的父亲。 而这一切不幸的根源,就是自小被当作皇子抚养的她吧。 柳砚清缓缓挪开 脚步,抬手扶上一旁的桌案,脸上的泪水几乎是倾泻而下。 齐珩昱的脸慢慢与记忆中那个清秀的小哥哥重叠。 “我叫祁珩,盛暑祁寒的祁,君子如珩的珩。” 如果她那个时候就同母后说,她不喜欢这个哥哥做她的伴读,或许这样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本座不杀女人,但也对女人没有多大的兴趣。” 如果……如果今年初见时她自荐枕席被拒绝,她便从此离他远远儿的,不要爱上他,不要与他贴得这么近,或许今日,是恨也好,是怨也罢,解决得也都能痛快些吧。 可是她和齐珩昱已经纠缠成了这个样子。 她是他的夫人,却也是偷走他人生、险些让他死去的罪人。 他是她的夫君,同样是替她死过一回、为她背负了赵氏多年凌辱的恩人。 她这辈子欠他的已经还不清了,倘若他要她的命,她也会以毫不犹豫的姿态为他去死。 可祁孝呢? 她的义父,缠绵病榻,因为恐她受辱而急火攻心口吐鲜血。 义父的亲生儿子如今却可能因为她的存在而不认他。 祁珩的“死”,一直以来都是祁孝的一块心病。 但她现在如果贸然说出一切, 让齐珩昱跟自己去见病重的义父,以他心中的那份恨意,如今又如何肯去? “夫人!夫人您怎么了?” 菀橙在外头,远远瞧见柳砚清站在屏风后半晌不进去,这会儿又好似马上就要摔倒一般歪歪斜斜地扶住了桌边。 她心下一急,也不管门口的小太监如何拦她,连自己是清河公夫人贴身女使的名号都来不及说,硬是推开人闯了进去。 这样的动静落入齐珩昱耳中,他只菀橙的呼喊,便倏地回头。 透过薄纱的屏风瞧见柳砚清弱不禁风的模样,他即刻叫外头的瑞安进来,而后撇下半晌无言的赵陵澈向外走去。 “清儿,菀橙,你们怎么来了?” 齐珩昱微微皱眉,从菀橙手中接过柳砚清,让她靠着自己,而后伸手搭上了她左手的脉搏。 他原本是想瞧瞧她是不是犯了气血不周的毛病,毕竟青鸾镇小住这段时日,风水是养人,吃食上却不如京城精致,她那瘦弱的身子没补起来也是有的。 谁知刚刚感受到她跳动的脉搏,他的脸色便倏然一变。 是一种掩藏着纠结的欣喜。 她有孕了。 可眼下的境况,宫中只有他一人带兵把守,朝堂上成百 上千只眼睛瞧着,稍有不慎,矛头就会从皇帝身上转到他这里来。 而且其中不乏想要等着他与皇帝反目、坐收渔翁之利的人。 若是此刻在这人多口杂的地方说出柳砚清已经有孕,如果一旦有想要从她入手来威胁他的小人,她的安全便无法保证。 而柳砚清这时候正心乱如麻,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心思仰头去关注齐珩昱的脸色是怎么转变的。 见他搭上自己脉搏之后便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她只轻轻抽回手,心不在焉地安抚道: “没事,我不知道你这边是什么情况,天快要黑了,便担心着你。于是就带菀橙和珏儿一同进宫来,想着这里有你、有福安,定是要比外头安全些的。” 她说罢朝菀橙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必将自己在府中说的要出门的事情说出来。 菀橙会意,立即低眉附和。 齐珩昱一心沉浸在柳砚清有孕的那圆润脉象中,怔了半晌,也没多听进去她刚才的话。 两人真可谓是各怀心思,柳砚清这句之后也再没有多说,只任由齐珩昱抱着自己有些发僵的身子,尚未想好该如何对他开口。 但下一刻,他们之间的宁静便被屋内 的瑞安特意拔高的通传声打破: “陛下殡天了!” 随着这一声通传,屋外的太监宫女齐齐跪下,按着规矩,终归是要哭那么一场的。 柳砚清呆愣愣地抬眼看向齐珩昱,眨了眨眼,缓慢地重复了一遍: “陛下……殡天了?” 她明明日日夜夜都想着要他去死,可乍一听到赵陵澈已经咽气的消息,还是有些不可置信。 他那样偏执的一个人,却死得这样悄无声息,未免也太让人唏嘘。 “是,陛下殡天了,咱们不必再劳心费神等着他出手了。” 齐珩昱的声音也意外的平静,他缓缓握住柳砚清的手,目光扫过她尚且平坦的小腹,终于不动声色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清儿,还好你来了,否则这样精彩的时刻,你就只能错过了。虽没有盯着他咽气,但也算是亲眼看到了这一刻。” 他一直都记得当日灭门案真相查出,她是如何咬牙切齿要杀了那昏君的。 现在得偿所愿,可他的清儿却没有过大的波澜一般。 齐珩昱只当她是被惊着了,说罢这话,轻轻拥了拥她,而后慢慢退开,吩咐菀橙把赵珏带进来。 好戏刚刚落幕,却又该他上场了。 第130章 夫人有喜了 按照赵氏开国时定下的传统,大行皇帝殡天三月内,各皇子不准议太子位,即便已立太子也不得即位、行登基大典。 太子须为先帝披麻戴孝,以监国之名理政上朝,三月之后经宗室观礼,方可继位为帝。 然而赵陵澈才刚刚咽气不过一个时辰,齐珩昱便接连以先帝遗诏为由将皇子赵珏立为太子、并定于三日后举行登基大典。 他活着的时候,齐珩昱不曾让赵珏对他有过半分亲近。 如今他死了,没让赵珏亲手结果了他,已是齐珩昱动了恻隐之心,哪里还能再让他享受如寻常体面帝王那般的规矩。 不过说到底,规矩是给活人看的,已死之人就算是再不体面也无从痛诉了。 赵陵澈没有别的兄弟,膝下也只有赵珏一子。 说起宗亲,便只剩下了几个旁支的堂叔伯并其子侄。 赵陵澈在时,那些人本就不受重用,凡事也插不上嘴。 如今一应丧仪,他们在齐珩昱面前更是大气儿都不敢出。 即便觉得此事不合规矩,也并没有人敢站出来反驳一句。 当夜,赵陵澈的灵堂里只有几个嫔妃和宫女太监素衣相伴。 赵珏被齐珩昱夫妇带回齐府, 便是连发髻上的一根麻绳都没有系。 柳砚清瞧着那孩子从宫中回来之后、听说自己马上就要当皇帝了,那种木然不知所措的表情,忽然觉得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堵塞感。 她许是高估了自己的狠毒,总说与赵氏血脉不共戴天,可真正与这孩子相处下来,她还是觉得他的际遇可怜。 不过也幸亏是他与生父之间并没有多深的感情,两人面对面的日子都没有带他的乳母与他生活得长,这会儿赵珏除了紧张和无措,倒是没有像其他失去父母的孩子那般难过。 柳砚清自个儿心里的事还没捋清楚,在逢春楼陪了他片刻,便借口说今日乏了,唤女使来照看赵珏,转而出了门。 借着月光在府中信步一阵,知道齐珩昱此刻正在书房处理登基大典所需事务,她想了想,没回主屋,反去了成婚后便被她收拾作藏书阁的灵均堂,想写封信叫人送去给城中客栈暂住的阿虎。 因惦记着义父,却又放心不下京城中的种种,柳砚清思前想后,决意叫阿虎先回去照料义父。 等到三日后,登基大典结束,一切尘埃落定,她自会向齐珩昱说明一切,请他和自己同去 江南。 祁孝这一辈子都在为了儿子的事情自责。 自古忠孝两难全,他想做一个慈父,却因家国放弃了自己的儿子,十二年来忧思难忘,柳砚清跟在他身边,亦是因自己无法为义父分担而痛苦。 如今她知道了她的珩哥哥还活着,哪怕说了真相之后他会恨她,哪怕现在的一切恩爱都会化作泡影,她也该圆了祁孝此生父子相见的梦。 幼年的柳砚清无从选择,但现在,她理应为救过她的人做些什么。 可手上的笔墨还未落下,她抬手之间却猛然一窒,只觉得眼前一片昏花,险些摔倒在地。 迷迷糊糊抓着桌子的边沿站了许久,柳砚清才缓过劲儿来,颤颤巍巍摸到椅子坐下,仍是一阵心悸。 恰巧此时胃里也拧着似的难受,她想着许是没吃晚饭的缘故,从桌上的果盘里拣了一样点心往嘴里送,又因那浓郁的牛乳味儿觉得恶心反胃。 捂着口鼻把点心放回去之后,柳砚清皱眉重新提笔,可这会儿连墨汁的味道都被无限放大了一般,呛得她一阵又一阵干呕。 半晌没见着她、问了府里的下人才知道她朝灵均堂来了的菀橙刚刚进门唤了一句“夫 人”,便瞧见柳砚清脸色苍白地坐在椅子上。 紧接着又是一面干呕、一面用帕子擦拭着唇角并不存在的污渍、一副眼泪汪汪就差把心肝儿呕出来的样子。 菀橙霎时大惊失色,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替她抚着后背,仔仔细细问她方才吃了什么。 “也还没吃,只是那桌上的点心不知道是不是坏了,我闻着味道不太好,不像是平常吃的那些。” 柳砚清一边说一边朝果盘的方向指了指,而后又回忆起刚才的味道似的,忍不住干咳了两声。 站在她背后的人愣了愣,蹙眉想了半晌,只摇头道: “定不会的,那果盘都是国公吩咐下头日日换新备着,就怕夫人来读书写字时饿了没东西吃。而且那牛乳软糕是夫人上次尝了说好吃的,奴婢才又使人重做了。” “罢了罢了,你只叫他们撤下去吧。许是有些东西吃一回好吃、再做就不是那个味道了。” 柳砚清摆了摆手,叹了一声,又想起什么,转头看向菀橙: “不过嘴里还是觉着没味儿,难受得很。我记着厨下前儿做的那道蜜渍樱桃很是稀罕,酸酸甜甜的,你去看看还有没有,给我拿些来。” 菀橙应了一声,正要出门去,忽地一转眼瞧见她缓缓揉着心口的样子,心里有个念头蓦然一恍,忙停下脚步转回去。 不等柳砚清开口询问,菀橙便将手指搭上了她的腕,片刻后,险些叫出声来。 柳砚清看着她满脸笑意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的表情,这才有些后知后觉地眨了眨眼: “你……我……是不是……” 她的话还没说完,菀橙便也会意,点头如捣蒜: “夫人,是有喜了!夫人有喜了!您在此坐着,奴婢这就去书房请国公过来。哦对,先吩咐厨下给您做些清爽的吃食,这晚饭也还没吃,该饿坏了。” 瞧着菀橙欢欢喜喜出了门去,柳砚清这才回过神来,手掌有些难以置信地覆上自己的小腹。 身子有了不适,腹中这孩子想来也该有月余了。 许是这些天来因为忧心大事,所以柳砚清自个儿也并未注意到是否有孕,身为医者,倒也真是糊涂。 她脑子里仍有些懵,又似乎不敢相信自己腹中真的有了孩子一般,缓缓抚摩着,半晌,独自长叹了一声。 这个孩子,这个跳动着的,她与齐珩昱所共有的小生命。 似乎来得并不是时候。 第131章 不要成为如他一般的父亲 哪怕是一天之前得知自己腹中有了孩子,柳砚清也会如菀橙那般不知所措、欣喜若狂。 有夫君、有孩子,三餐四季,一团和气,正是她梦中那个家的模样。 她会想着如何教养这个孩子,会想着给它取个什么名字,甚至会为程氏的血脉得以延续而去父母坟前上一炷香告慰他们。 可此时此刻,她的心中只剩下了纠结。 柳砚清不敢想象,如果齐珩昱知道了自己就是当年那个小皇子,他是会大发雷霆将她当作毁了他人生的罪人,还是若无其事仍念她是妻子、是他孩子的母亲。 心里的壁垒如同天地崩塌,霎时动摇了。 她一时间不知道是该把祁珩还给义父、让他不再带着遗憾和自责度过余下的时光,还是该把齐珩昱留在身边,若无其事享受着夫妻恩爱、儿女绕膝。 祁孝念儿子念了大半辈子。 可她的孩子,会不会因此便要面对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的人生? 流着罪恶血脉的孩子,会不会又成为齐珩昱心中一颗难以去除的刺…… 而书房里,瞧着菀橙上气不接下气一路跑进来、却不肯歇一歇便要同他说完话,齐珩昱眼底难 得地露出一抹温柔的神色。 他今儿在宫中的时候隐忍了半日的欣喜,此刻全都尽数流露。 聪慧如福安,一眼就瞧出了主子并非刚刚才知道夫人有孕之事。 在他的印象里,齐珩昱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但涉及到柳砚清的事情,他从来都藏不住。 等菀橙出去了,福安低眉端上茶水,很自然地替他挪开了面前的那一堆文书: “主子,如今大局已定,您的心也该放下了。余下的事情奴才会交代好,现在天色已晚,不如吩咐厨下备些吃食,您同夫人用饭吧。” 齐珩昱脸上的笑意未褪,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 “你与菀橙一个沉稳,一个跳脱,我先前倒是没发觉,还真是良配呢。我和清儿身边得你二人,也算是省下了许多心。” 福安闻言微微俯首谢过如此赞誉,但转瞬之间,他的心头又攀上了一丝不忍。 刚才菀橙因夫人有孕那般开心,不知是因为夫人,还是因为喜欢极了孩子。 别人腹中有一个小生命便让她那样欢喜,若是她有机会做母亲,定然比现在还要高兴吧。 可她跟着自己,这一辈子便总是缺失了这般福分 的。 那一抹遗憾的神色被齐珩昱捕捉到眼中,他顿了顿,起身出门之前,轻轻拍了拍福安的肩膀: “你们二人能得以相遇也是几世修来的。 清儿前些日子说要给你们两个也操办一场,不如趁此机会,等新皇登基之后就办吧。经历了这么多得到腌臜事,让府中双喜临门、冲一冲过去的乌烟瘴气。” 福安垂首谢恩,待齐珩昱已经出门,他才缓缓道: “能遇上主子和夫人,才是我们二人几世修来的。” 是夜,主屋榻上,齐珩昱轻手轻脚圈住了背对着他躺下的人。 柳砚清盯着墙壁上精致的围画,感受着后背踏实的温暖,这才注意到这作为新房的主屋,榻边围画上也是新绘的几幅白胖的娃娃和寿星图。 她抬手摸了摸那画儿,嗓音空灵,不知在想什么: “珩昱,你当真这么喜欢孩子吗?” 齐珩昱微微挑眉,原本就是半撑着身子环抱着她,这会儿一低头便能瞧见人的侧脸,见她的神色好像有些不甚高兴似的,忙笑道: “我倒不是有多喜欢孩子,只是期待与你一同孕育的儿女,会是什么样子。 我从前不觉得无父无 母是可怜人,但我的孩子,我定要让他平安顺遂、享受旁人所不能及的宠爱。 直至女儿出阁、儿子成家,甚至一辈子都做父母手心里的至宝。” 他总说不喜欢儿子、想要个女儿,但如今掌心紧紧贴着她的小腹,瞬间觉着只要他们母子平安,只要是柳砚清的孩子,儿女都会是他捧在手里的宝贝。 柳砚清听得一时鼻酸,原来人人都说凉薄的齐珩昱,也会为自己的孩子做这朴实温暖的打算。 但随即,她心里又涌上一股从未有过的害怕和无措。 倘若他是爱屋及乌,这会儿两人恩爱,只要是她的孩子,他一应都宠爱喜欢。 可来日真相大白,她成了他一辈子最痛恨的女人之后,她的孩子会不会也随着那些并不美好的回忆一起,成为他心里永远无法拔除的渣滓? 她缓缓翻过身,将头埋在他胸口的位置上,感受着那有力的心跳,试探着开口,却并没有抬头看他: “是啊,我们的孩子有父母宠爱,便比你我都幸运了许多。我现在只恨父母早亡,见不着这三代同堂、天伦之乐。 珩昱,你有没有想过,假如你的父母还活着,如 今咱们一家子在一块儿,会是怎样的景况?” 明显感受到抱着自己的那个身子僵了僵后,柳砚清仍旧没敢看他。 只等了半晌,才听齐珩昱缓缓道: “我对母亲没有一点印象,但听说她是个极温柔的世家小姐,或许老了瞧着孙儿,也会如寻常人家的主母那般温和慈爱。 我父亲他……他或许现在真的活着,但,我只希望自己不要成为同他一般的父亲吧。” 他特意隐去了自己已经叫福安着手去重新调查父亲下落的事情,而且如他所说,即便祁孝现在还活着,他也并没有与那位父亲冰释前嫌、请他来含饴弄孙的意思。 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为了救别人的儿子,却将自己八岁的亲生儿子推出去送死。 如今老了,还指望着那个被丢弃的儿子八抬大轿请他进门、享受三代同堂的天伦之乐? 甭说是他齐小太岁,就是搁了任何一个人,齐珩昱也觉着他没有这么大的肚量。 殊不知他怀中的柳砚清在听到他最后一句话之后,一颗心已经随着那渐渐冰冷的语气一同落入了冰窖一般,无措地蜷起了手指,靠在他身前欲言又止。 第132章 原来父亲一直都在眼前 不知静默了多久,直到菀橙进来把灯都熄灭了,柳砚清才轻握住身前人的手,鼓起勇气小声问了一句:“你当真没有办法原谅你父亲吗?” 半晌不见回音,她只听到齐珩昱均匀的呼吸声和沉稳的心跳。 他竟就那么靠着睡着了。 想来这几日接连劳累,他在赵陵澈面前又逼迫着自己去回忆起幼年那并不美好的时光,是许久不曾睡过一个好觉了。 柳砚清不无心疼地抚了抚他的掌心,重新靠回他的胸膛上,自个儿也闭上了眼。 殊不知她沉沉睡去之后,齐珩昱的眼睛缓缓睁开,眸光在暗夜中璀璨如星辰,静默着落在她身上,久久不舍得离开。 柳砚清的演技一向拙劣。 就像她初次见他,明明说着自荐枕席,却在亲密接触的时候仍旧红着脸下意识躲开。 而今她几次三番试探他对父亲的心意,想来是与齐珩昱一开始的猜测并不相悖,她与他父亲之间的联系慢慢清晰。 但他突然想不明白她在这中间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倘若她就是当年那个小公主,被祁孝抚养长大,那便是出于孝道、很在意他们父子是否能够重归于好的。 那么今日在宫中听罢赵陵澈那一番诉说,又已知道了自己就是祁孝的儿 子,她为何不能坦诚与他相认? 难道她是怕他得知祁孝的下落之后因恨弑父? 所以自己在她心里,始终都是一个不问青红皂白、半点人情味都没有的凉薄之人吗。 齐珩昱的神色暗下几分,他从前总觉得旁人对自己这样的评价是十分贴切的,甚至觉得凉薄二字是对他的夸赞。 可如今怎么一想到他的夫人也是这样看他,心下就觉得有些不甚舒坦呢。 只是新皇登基一事尚需齐珩昱一手料理,所以那夜心中的不快也只能暂且放下。 皇帝崩逝,按理应是举国同悲,更有朝代国丧三年不得娶妻生子、勾栏瓦舍一应关门。 但赵陵澈之死却好像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 仅仅是崩逝当日有宫女妃嫔守灵,连头七都没过,便被齐珩昱以与新皇相冲的由头、将其棺椁与他母亲陶氏的一道送往了皇陵。 三日之后,新皇登基,城中商铺并未受一天的耽搁便都如往常一样开门迎客。 甚至永宁城中最大的花满楼,门上的红灯笼都没撤下,说书听戏的人也是一个都没少。 百姓们都说齐珩昱这是恨毒了大行皇帝,但又个个儿都仗着他没发话,便大着胆子做这些国丧期间不被允许的事儿。 国君崩逝、新主年幼 之时,从前人人畏惧的齐小太岁,不知怎么的一时间竟成了人人说出口便觉得踏实的靠山。 登基大典当日,柳砚清为齐珩昱备好了衣裳送他出门。 他那朝服依旧是按照相国仪制做的。 眼下虽还没有个正式的名头,但镇抚司和锦衣亲军已然都回到了他手上,幼主又从小就与他亲近,还称他为干爹。 明眼人一瞧便知,未来的齐珩昱即便不封个摄政、丞相之类的虚名,身上那蟒袍也是脱不下来的。 柳砚清倚在门前看他身上那压纹的线,特意用了从前君主才能用的明黄,并正红的压襟,浅浅露出一丝笑来,嘱咐他大典过后便早些回来。 齐珩昱原已经走出了大门,听见她的话,又折了回去,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 “你真的不跟我一起去?” 柳砚清摇了摇头。 她内心的柔软让她无法对赵珏也产生恨意,但他的血脉决定了她无法心平气和地去参加他的登基大典。 尤其是仪式上还要听着礼官奉承赵氏千秋万代,柳砚清就觉着讽刺。 况且……大典过后她就该好好琢磨琢磨该怎么开口跟齐珩昱说自己的事了,这会儿哪里还有心思去观什么礼。 齐珩昱瞧着她心不在焉的样子,只得无奈松了手、吩 咐后头的菀橙照顾好夫人,转而应着晨光走出了齐府。 柳砚清目送他离开长街,只觉他翻身上马的样子好看极了,而自己立在门前送他,又好似多年的夫妻一般平和静好。 若是一般官宦人家的夫妇,如此便可称得上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了吧。 只可惜她知道,这样平静的日子最多不过半日便会被她亲手打碎。 她自诩算是个私心极重的人。 但思来想去,她的岁月静好与义父一生的遗憾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倘若祁孝真的抱憾而终,她却在明明知道真相、知道祁珩还活着的情况下、为了自己的感情守着不肯说出来,这样偷来的幸福,柳砚清没有办法心安理得地享受。 她轻轻抚了抚小腹,默然向那个尚未成型的孩子道歉。 即便这样的举动会让它自一出生就被父亲厌弃,即便这样可能让它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她也决意让这恩恩怨怨消逝在他们这一辈人。 宫中礼炮响起的时候,柳砚清写给江南的急书刚刚送出。 她不再给自己留后路,在给义父的信中直言祁珩活着的消息,并许诺近日便将人带去与他见面。 只是她没说名动京城的小太岁齐珩昱就是祁珩,更没有说她那名声不太好、令 祁孝担忧多次的夫君齐珩昱,正是他的儿子。 而另一边,宫中大典结束后,齐珩昱一赵珏之名设宴款待朝中臣子,自个儿却拉着福安先回了镇抚司。 福安派去的人已经调查清楚,柳砚清的确是孤儿不假,但她却有一个义父。 那老者姓名不详,但父女二人一直居住在北雁山,直至近日才跟着飞龙寨一行人等定居江南。 “而且他的身体似乎不大好,主子吩咐了不许打草惊蛇,但又想要画像,可那人一直深居简出,只有飞龙寨留下来的一个少年照顾。 衣食住行一应都由少年经管,咱们的人并没有什么机会同他接触。” 福安缓缓展开暗卫送来的密信,一五一十同齐珩昱说了。 齐珩昱怔怔地看着那上头的字,原来他父亲一直就在眼前么? 无论出于何种目的,他都一直在找的父亲,这么多年就一直住在他的附近、却从来都没有下山来找过他的踪迹吗? 哪怕是认定了他已经死在叛军枪下,可唯一的儿子连尸骨都不曾留下,祁孝难道一丁点儿都不觉得痛心、不愿查问、让他入土为安吗? 一滴泪自齐珩昱眼中滚落,他几乎是失措地背过身抹去那湿意,咬牙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回府。” 第133章 父子相见 心烦意乱的齐珩昱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问问柳砚清,祁孝与她究竟是什么关系,这么多年来,他对自己这个儿子,可曾有过半点愧疚与思念。 天涯海角也就罢了。 可他近在眼前啊! 多年来的恨意积攒在今天,可真正到了真相面前,齐珩昱没想到自己心中竟满是委屈。 他回府之后直奔主屋,菀橙先还欢欢喜喜与他说夫人今日午饭吃了些什么、正准备小憩一会儿。 但瞧见人的脸色不对,再加上福安跟在后头冲她使眼色,她忙噤声退后,看着齐珩昱沉着一张脸进了屋内。 “回来了?宫里都还顺利吗?” 柳砚清将茶水端至桌前,也不知是不是有孕的缘故,整个人都比从前显得沉静柔和了不少。 齐珩昱却是强撑着精神,一双冰凉的手缓缓握住她的,像是要将她看穿一般盯着人的眼睛: “宫里一切都顺利,我只是挂心你。清儿,我有话同你说。” “正好我也有话与夫君说。” 柳砚清回握住他的手,将那寒意握在掌心,强迫自己尽量显得自然一些; “我想让你随我去一趟江南,去见一个故人。” 齐珩昱的手僵了僵,他没想过柳砚清会这样直接 ,倒是让他那满腹的疑问不知该如何说出口了。 在她质询的目光再次扫过来之前,他倏地抽回自己的手,别开脸不去看她。 静默片刻,终归还是齐珩昱先沉不住气: “我竟不知道,清儿还认得我的故人。你几次三番同我谈起父母,是否等的就是今日,强拉着我去见你的义父,祁、孝。” 柳砚清闻言猛然抬头,大惊失色。 但见他只提祁孝,怕是并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她缓了半晌,便先决定走一步看一步。 人总归是要见的,到底是亲生的父子,血浓于水。 她竭力稳了稳心神,毫不畏惧地专门去与他对视: “珩昱,我是那日意外在宫中听到你与赵陵澈说话,才知道你就是祁珩的。我并没有要故意瞒你,今天也并没有要强迫你的意思。 只是义父的身子不大好,近来愈发恶劣,我求你去见见他,让他不要抱憾而终。” “那你可知,我八岁那年,就险些抱憾而终了?” 齐珩昱一句反问,让柳砚清哑口无言。 等她再想说什么的时候,他已经丢下一声“收拾行李”,转而出门去了。 柳砚清愣了半晌,才明白过来,他这是答应了要随自己同去 的意思,几乎喜极而泣。 从永宁到江南,水路平稳而慢,陆路颠簸却快。 即便齐珩昱一再说她已有了身子、不可太过颠簸,但在柳砚清的坚持下,他们主仆四人仍是选择了从陆路南下。 或许早一日让这父子二人相见,她也就能早一日从这多年的执念中脱身。 马车停在江南白家镖局门前的那一刻,祁孝便在阿虎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出了门来。 四人下车站定,那是福安多年来第一次见齐珩昱站在一个人面前,半晌无言,眸中却不是狠厉,唯有痛苦和怨恨。 齐珩昱缓缓打量着眼前的人。 记忆中的祁孝,总是背着药箱却身材笔直、出入皇宫也恭而不卑,哪怕在叛军入城的最后一夜,他负伤独自从宫中把小皇子抱回去,也不许女使来扶一下。 但面前的祁孝,佝偻着身子、年迈浑浊的双目里闪着泪光,一只手搭在身边的少年胳膊上,整个人瞧着瘦削许多、没有什么分量。 与他那个总是意气风发的父亲,相差甚远。 “进……进来说话。” 祁孝张了张口,实在不知该如何称呼他,半晌才沙哑着嗓子唤几人进门。 那个满眼怨恨看着他的年轻人是他 的儿子。 可他却觉得无比陌生。 他错过了儿子的十二年,他的珩儿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用一包糖块儿就能哄好的孩子了。 镖局的小院里,齐珩昱终于平复了心情,冷冷对着祁孝说出了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 “我今日来,不是叙旧。 我原以为你失去儿子,会苦痛多年、竭力找寻。又或者是悔不当初、晚景凄凉、郁郁而终。但今天相见,我很失望。祁孝,你这种残害亲子的人,本不该活到此时的。” “珩昱!义父他这么多年从来都不曾忘了你,你不该这样跟他说话!” 眼见义父因这话霎时瞪大了眼睛、一口气喘不上来,柳砚清惊慌之下口不择言,第一时间怒斥了一声,忙去安抚祁孝。 但随即,身后传来一声冷哼,她才为自己方才的举动后悔不已。 “不曾忘了我?没有付诸行动的惦念,都叫做惺惺作态。清儿,我今日便给你一个机会,杀了他,我们回京城去,你我还是夫妻,往事我都不再提。” 柳砚清难以置信地仰头看着他,只见齐珩昱眸中的痛苦已然全都被恨意所取代。 他说的话似曾相识,当日说起想让赵珏亲手结果赵陵澈的性命时, 他唇角也是那样一丝嗜血的笑意。 齐珩昱是懂如何撕裂人心的。 被自己亲手抚养长大的义女杀死,恐怕要比被他这个多年不曾见过的亲生儿子杀死更为不甘和心痛吧。 “珩儿,我知道你恨我,但我们父子之间的事情,你何必把旁人牵扯进来?” 祁孝来不及为他们二人的关系觉着欣喜,满心里都是不能连累这个至今仍为他着想的女儿。 话音落下,齐珩昱的眼神倏然变得凌厉,似乎是被这一句激怒了似的,从腰间抽出短刀直直刺向他: “那你当年表你的忠心,又为何把我牵扯进去?父亲,你毁了我的一生!” 如果没有那一夜,他现在也会是一个悬壶济世的大夫,而不是人人闻风丧胆的恶魔。 柳砚清倒吸一口凉气,父子相见的场面,已然朝着她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了。 她想也没想,慌忙挡在了祁孝身前。 齐珩昱手上的动作猛然一滞,那把刀生生在离她胸口只有半寸的地方顿住: “柳砚清!你们当真是父女情深,你为了这个抛弃亲子的所谓父亲连命都不要了?连你的孩子都不要了?” “你不该恨他!珩昱……你该恨的人是我,只有我!” 第134章 死而无憾 柳砚清盯着那把差一点就刺进自己胸膛的利刃,哭着求他不要伤害他的父亲: “当年如果不是我在玩闹中将皇子印信系于你腰间,即便是叛军将你带走,他们也不会那么快认定你就是程氏的皇子。 一切都怪我,你当年是替我受难,也是我一手毁了你的安稳人生。 珩哥哥,珩昱,义父他已身患绝症,今天如果非要死一个人你才能解气,那便由我这个罪魁祸首来赎净我的罪孽!” 她字字泣血,齐珩昱却犹如遭受晴天霹雳,半晌愣怔,压着嗓子里的颤抖反问她说的是什么“当年”。 而后,从柳砚清的口中,从他恩爱无比的夫人口中,他听到了一个自己从前想都没敢想过的答案。 从来就没有什么小公主,没有什么孪生的兄妹。 齐珩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从来都只是一个错误,是一场弥天的骗局。 “那我现在,是该叫你夫人?还是该叫你公主? 还是你想听我同从前一样唤你一声小皇子,然后对你五体投地,告诉你,臣甘愿替您受苦?” 他收回手中的刀,不怒反笑,神情恍然地看向柳砚清。 真相铺开在面前后,他从她眼中已经看 不到缠绵悱恻的爱了。 他看到的,只有欺骗、算计,也许还有那么一丁点儿的愧疚吧。 “柳砚清,你不配!你不配本座的真心!” 或许她从一开始接近他就是为了今日,她想用一个又一个的谎言瞒天过海,想把他的真心拿出来,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这个女人,是不是还在期待他告诉她,爱可以包容一切呢? 齐珩昱伸手挑起她的下巴,却不带一丝温柔,一字一句地告诉她,她不配。 他冰凉的指尖令人发怵,但没有人知道,他的心里,此刻裹满了寒意,比任何人都要痛苦。 第一次心动,是幼年懵懂时在那压抑的皇宫里,偶然瞟见一个灵动的光影。 第二次心动,是那高处不胜寒的宝座上,他原本已经决意孑然一身,她却横冲直撞地跑进了他的世界里。 齐珩昱最初猜测她们是同一个人时,只觉柳砚清的出现是天赐洪福,是老天可怜他这一路孤独,又将她送到了他的面前来,想给他一个家。 可今日偏偏证实了她们是同一个人,连着那自幼相处的“小皇子”也是她,他却希望这只是一个玩笑。 他挺直脊背,目光扫过满脸泪水的 柳砚清,径自越过她,重新看向祁孝: “你说得对,儿子永远斗不过老子。你这盘棋下得太大,我陪伴不起了,我今日认输。这十二年间过往种种,我不再追究,我依她的话来见你,只当是我报你十二年前生养之恩。 只是从此往后,我不会再与你有任何交集。你我二人的父子情分,早在那时就走到尽头了,你日后也不必肖想我会为你披麻戴孝。” 祁孝双腿颤抖着令阿虎将他扶起,伸手想要摸一摸齐珩昱,却发觉自己早就已经够不到儿子的眉眼。 他佝偻着身子,转而将柳砚清的手握在掌心,安抚着泣不成声的人,而后缓缓抬眼看着齐珩昱: “珩儿!我当年是逼不得已,皇后娘娘待祁家有恩,她又只剩了那么一个孩子,危急关头,我不能负她所托啊。 千般万般,都是父亲对不起你,今日见你仍好好儿的,我便放心了。只是清儿她腹中既然已经有了你的孩子,你看在孩子的份儿上也该……” “该将她迎回京城、继续做齐府的主母。该让她生下我的孩子,让我一见到那孩子便想起你们的欺骗和算计,让我和我的孩子也同你我一般, 一辈子恩怨相对吗!” 齐珩昱冷笑一声,目光自那父女二人身上扫过,愈发觉得自己只是个多余的人。 “如果结局一定是这样的话,我宁愿那个孩子不要降生于世。” 十二年前祁孝能将自己舍弃,十二年后的今天,他一样可以为了义女的幸福而睁着眼睛说瞎话、逼迫他的亲生儿子原谅这一桩桩一件件。 只可惜,齐珩昱已经不是彼时瘦弱年幼的祁珩了。 “她,不管她是柳砚清还是程晏清,都不会再是我的妻子。我不会允许我的妻子是一个满口谎言的女人,我更不会将她带回去,日日夜夜都提醒着自己,从前那些柔情全都是假的,是圈套。” 柳砚清听他一句句说出来,心里残存的那点温情也慢慢消失殆尽。 她知道自己永远都无法弥补他心中所受的伤害,但他所言的“圈套”,是从来都没有过的。 “珩昱,你该恨我的,我不会辩解。但我对你的真心并无半点虚假,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欺骗你、算计你。我可以用我和孩子的性命起誓,关于你我之间的情分,我从来都没有过半句虚言。 甚至当初你说你已有所爱之人,我也不曾在乎 过,我是真的想要和你共度余生的!” “本座说过,你不配提本座所爱之人。” 齐珩昱倏地掐上她的衣领,一双眸子透着悲戚与怒火。 她不配提。 他所爱之人彻彻底底地死了,死在今日的真相下,死在她亲手编织的那一个个谎言里。 柳砚清却不明其中深意,只当他恨她恨到如此地步,更是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令他再度想起了记忆中无瑕的爱人。 或许与那个早逝的姑娘比起来,自己真的只是一个连做替身都不合格的废物吧。 但她已经没有脸面再因他的粗暴而生气了。 今日所有,都是她咎由自取。 柳砚清的思绪飘零之时,齐珩昱已经从她身上收回了手,眸中寒意彻骨: “你说你可以用性命起誓,那本座今日就成全你,你最好是还存着那么一丁点儿的真心。” 他的绣春刀使得飞快,在身后福安和菀橙一齐惊诧出声的时候就已经又朝着柳砚清刺去了。 柳砚清笑着抚上小腹,沉声唤阿虎将义父带回去,而后缓缓闭上眼,似乎在静静等待着自己就这样死在爱人的刀下。 无论是以这样的方式示爱还是赎罪,她都死而无憾。 第135章 碧落黄泉,再不相见 耳边有刀刃带起的风呼啸而过。 脑海里,是从初见到大婚,一幕一幕,半点不曾忘怀。 或许正如齐珩昱所说,他们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那么今日就由她来结束这个错误。 柳砚清紧紧闭着眼睛,一颗心在胸膛里跳动得却异常沉静。 唯一对不住的只是她这未出世的孩子,因为她错误的爱恋和罪孽的出身,它连来这世上看一看的机会都不再有了。 甚至还没有出生,就被它的父亲所痛恨、以“恩怨相对”来形容。 但片刻之后,想象中的疼痛和鲜血却并没有出现。 齐珩昱的刀锋向上,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挑开了她的发髻、将黑发从一半处削落。 发丝飘摇着落在地上,连带着发髻上那枚金玉簪子也落了地,薄薄的玉质香囊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就碎裂在了青砖上。 那是他送她的第一样礼物。 随着他的真心一起,碎在了地上。 柳砚清愕然睁眼,盯着地上的那枚簪子,半晌没有缓过劲儿来。 “碧落黄泉,天上地下,你我,再不相见。” 齐珩昱回首将刀扔给一直候在后头的福安,唤他们二人随自己回京。 菀橙愣在原地 许久,在福安忍不住催促她先行离开时,她赶忙跪地,隔着车帘叩首道: “国公既已与夫人恩断义绝,奴婢作为夫人的女使,自当与她一同离开齐府,还请国公成全。” 齐珩昱无力地靠在车壁上,沉默片刻,凉凉回应: “本座只给你这一次机会选择,回京,与福安成婚,从此夫君宠爱、荣华富贵享不尽。或是在这穷乡僻壤,与一些无情无义之人了此残生。” 他并没有纠正“夫人”的称呼,是让菀橙心中有所动容的。 但那一句无情无义,她生怕不远处的柳砚清听到难过,便忙着高声回话: “奴婢想清楚了,夫人对奴婢有知遇之恩,奴婢不能把她一个人扔下独享富贵。” “福安!走!” 齐珩昱再没有犹疑,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给两人留下,似乎是怕自己心中有所不忍一般,掀开帘子喝令一旁欲言又止的福安驾车离开。 马车绝尘而去,匍匐在地上的菀橙慌忙起身,朝着院内的人跑去。 柳砚清挽着义父的手站在原地,神色木然地盯着她看了片刻,听到她说齐珩昱和福安已经离开时,眸中才闪过一丝诧异的光: “菀橙,你为 了我……” “夫人信奴婢,只有奴婢留下,您才有回京的指望。” 一向胆小的菀橙在大是大非面前从不畏惧,这一点柳砚清已经体会过数次了。 只是这回的事情并非小可,菀橙却还能义无反顾选择她,着实令人惊诧。 方才一院子的喧嚣此刻骤然静下来,祁孝看着面前双手交握的两个姑娘,叹了口气正要说什么,却猛然一咳,一口鲜血喷涌而出,落在了地下那几缕发丝上。 柳砚清大惊失色,忙唤阿虎来把人扶回房中,一日之间,几乎流干了她一辈子的泪。 祁孝躺在床榻上,抬起手,缓缓抚上她的手背: “清儿别哭,你身边那姑娘说得没错。珩儿心里有恨,但也是有你的。只是义父怕是……怕是这辈子都得不到他的原谅了。但能知道他还活着、知道那江山在他手中,也算是无憾。 你定要护好你和腹中的孩子,来日回京,你们二人定还能重修旧好。 说起来,你是他的夫人,又怀了他的孩子,便也是义父的孙儿。你,你该唤我一声父亲了。” 如愿以偿听到那声十数年都没有听过的“父亲”之后,祁孝脸上现出笑意来,而后缓 缓放开了手,在那日的第一抹夕阳攀上窗棂的时候沉沉睡去,再也没有醒来。 柳砚清赫然大悲,失声痛哭,伏在床前久久不能平息。 是她的错,一切都是她的错。 她从未想过,自己怕义父抱憾而终才急着将齐珩昱带回,却换来了这样的结果。 她一心以为孤儿再见活着的父母,会是惊喜、欣然。 但柳砚清忘了一件事,她即便失去父母,这十二年来也是在义父的爱护下成长的。 可齐珩昱呢,自小拼命生存,他对父亲的恨早已超过了对父爱的渴望。 更何况这一切的背后,还有爱人的欺骗和隐瞒。 而此刻去往京城的路上,齐珩昱只觉心头愈发窒息一般难耐,忍不住屡次轻咳。 福安闻声掀开车帘,小声问他需不需要停下歇息一会儿,在他摇头之后无奈地递了水壶进去,又把车帘挂在一旁,想着令里头透透气。 齐珩昱有些愤懑地接过福安递进来的水,想闭上眼睛歇歇,可脑海中却尽是柳砚清眼泪涟涟的模样,索性睁了眼去看福安拉着缰绳的背影。 半晌,他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今日就那么把她放下了,你怨我吗?” 福安 怔了怔,忽地想起前些日子主子同他说,原本计划新帝登基之后就为他和菀橙操办婚事。 可现在,他和菀橙,主子和夫人,一切皆物是人非。 菀橙想报知遇之恩,心疼有孕在身的夫人,自请留下照顾。 他又何尝不感念主子的恩情、见不得他这般糟践自己的模样。 做奴才的都是各为其主,自个儿的事情总是放在后一位的。 更何况—— 福安拉缰绳的手顿了顿,终于摇了摇头,却没回首去看齐珩昱,只佯作看路的样子,抬头不让自己的眼泪落下来: “她留在那儿也好,说不定过段时间就忘了奴才,在江南找一户好人家嫁了。虽比不得京城富庶,但好歹人是齐全的、来日也能儿女绕膝,总比跟着奴才,老来两人相依为命要强吧。” “你倒是活得通透。” 齐珩昱闷哼一声,向后靠了靠,听着福安嘴硬,心中忽地空下去一块儿。 他有些后悔,后悔今日不该心一软放过她的。 他明明那么恨,恨她的欺骗和背叛,恨不能永远将她遗忘。 可怎么一听福安说什么在江南找一户好人家嫁了,他第一个想到的不是菀橙,而又是柳砚清呢? 第136章 留在江南 主仆二人说着话,各自的心思却都缥缈不知到何处去了。 以至于白家镖局的车马从身边过时,福安没注意到,齐珩昱也是更没瞧见了。 倒是最前头马背上的耿燕州走出去老远,才后知后觉地回头,模模糊糊地望见了那驾马车上悬挂着的齐府的灯笼,心下不免一惊。 等回了镖局院儿里,他正要去问阿虎今日是否有什么人来过时,却看到院中停放着一副棺木,许久未见的柳砚清被一个姑娘搀扶着、颤抖着手亲自为那棺木的主人布置灵堂。 耿燕州即刻便明白了棺中躺的是谁,一个踉跄险些没站稳,回过神来忙阔步上前,唤了一声“柳姑娘”。 “耿大哥?”柳砚清转头看清了来人,松开被菀橙扶着的那只手,施施然福身,“这些日子,有劳耿大哥照料义父了。如今义父逝世,我一时没个去处,只能在此送他一程,大哥若是介意……” “我不介意!老先生救过我们一行人的命,若非先生锦囊妙计,我们怕是早就困在那北雁山上化为灰烬了。我没能赶回来见他最后一面已是遗憾,如何还能说出介意的话来。” 耿燕州一听她又要 说什么客气的话,连连摇头,虚扶了一把叫人起身,而后陪同她一起点燃灵堂的白蜡。 只是对于祁孝为何忽然之间便溘然长逝,他有心问,却又在瞧见柳砚清红肿的双眼之后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 直到当夜单独见了阿虎,从阿虎口中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尤其是听说柳砚清便是程氏当年唯一的“小皇子”,如今又是齐珩昱的夫人之后,耿燕州只觉得无比震惊。 “柳姑娘的夫君,也是那祁老先生的儿子,他似乎也是今日才知道此事的,我瞧着他十分伤心,可又很是决绝,说出了再不相见的话。柳姑娘现在……现在是身怀六甲,但已无家可归了。” 就算只是提到今日的情形,阿虎也觉得十分后怕。 倘若那齐珩昱真的把利刃刺入了柳砚清的胸膛,而自己却没反应过来,令柳姑娘父女皆殒命于此,他该如何与大哥交代。 耿燕州一向敬重前朝遗老,柳砚清是祁孝带大的姑娘,又是程氏皇族血脉,阿虎明白,她在他心里自然不一样些。 只是在说到柳砚清如今已经身怀有孕时,耿燕州的神色难以察觉地微微一沉。 七日后,绵 绵细雨中,祁孝的遗体下葬。 在镖局后身的那处空地上,柳砚清直直瞧着他们把义父的棺椁埋下去,又将石碑立上,至此,天人永隔。 她的眼泪几乎已经流干了,今日想到再也见不着义父,心中只余下了麻木的遗憾。 耿燕州站在她身后,为她撑着伞,想要张口安慰,却终究半晌无言。 “多谢你了,耿大哥。原本应该按照义父的遗愿将他葬回永宁城,但阿虎都跟你说了吧,以我现在的身份,再回京的确不合适。只能等来日若有机会,再为义父迁坟。” 柳砚清顿首,像耿燕州道谢,说罢唤了身边的菀橙,让她预备一下行李,义父虽不在了,但她们二人总该有个去处。 而耿燕州闻言慌忙拦下菀橙,再回头看她时眸中染上担忧: “柳姑娘,你们两个姑娘家,你又怀有身孕,无依无靠的能去哪儿。这镖局虽不大,可养活你们二人还是不成问题的。 听你有难,咱飞龙寨弟兄们都不会坐视不理,而且咱们现在已经不是山贼土匪,而是正儿八经的生意人了,你若决意生下这孩子,他的未来也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 瞧着柳砚清 即将摇头拒绝,他一着急,赶紧又转了说法,补充道: “前些日子有一批货的东家,给不出银子来,便拿手底下的一个药铺抵债。我原想着让祁老先生帮着经营,但他老人家现在撒手人寰,倒也让我忧愁。柳姑娘就看在老先生的面儿上,留下来帮帮我吧。” 话已经说到了这份儿上,再执意要走,倒是柳砚清太过矫情了。 她们主仆俩原本也没想好要到哪儿去,听耿燕州提到孩子,菀橙也小声出言劝解道: “夫人,耿大哥说得没错。您现在是一人吃苦两人受罪,就当是为了孩子,这人情该欠也得欠。” 她知道柳砚清对齐珩昱的感情,这个孩子是必定会生下来的。 而且既然齐珩昱那日并没有决绝到伤害她们母子,那也说明他心中其实还存有惦念不舍。 菀橙心里总觉着只要她们不走远了,柳砚清回到齐府也是必然的事。 终于瞧着人点了头,耿燕州悬着的那颗心也跟着放下了。 他随即便吩咐底下的人回去将祁孝先前住的那间屋子拾掇妥当了、给两位姑娘住,而后才举着伞随着柳砚清的步子往回走。 等安顿好二人,他一 刻也没耽误,转身去了堂屋唤阿虎进门。 “前些日子抵债的那药铺,你去通知里头的伙计,收拾干净门面,药材不必往出腾倒了。” 阿虎年纪小,先前因为要照顾祁孝,便也不跟着出门走镖,一直以来都留在城中为他打理琐碎事宜。 这会儿一听药铺的事儿,阿虎有些懵地抬头,回想了一阵,蹙眉道: “大哥你说的是城西那家吗,上回不是已经议定了要将那铺子卖给……” “不卖了,你回头再去问问柳姑娘,给药铺换个什么牌匾好,一应事宜都与她交代,只是不许再说原先打算把铺子卖了的事儿。” 耿燕州一个眼神扫过去示意他不必再多说,阿虎咂摸了一阵,方才明白过来,即刻应下,面上带了欢喜转头去办此事。 第二天晌午,细雨一停,白家镖局的车马便停到了药铺的门前。 柳砚清被菀橙扶着走下去,抬眼看了看光秃秃的门头,带着询问的目光望向阿虎。 阿虎会意,笑着解释道: “大哥说了,柳姑娘乍来此地,还需得讨个好彩头,便叫人将原先的牌匾撤了。这药铺改个什么好意头的名儿,全听姑娘的。” 第137章 话本子里的可怜人 柳砚清眼眸微转,似乎是不由自主地就脱口而出: “就叫妙手阁如何?” 阿虎不知其中深意,菀橙却是第一时间就转过了弯儿来,笑逐颜开。 妙手阁,回春堂。 一南一北遥相呼应,想来夫人心中也是想到了这一层。 而此时所谓一南一北的“北”,宫城内,齐珩昱正铁青着一张脸,当着小皇帝的面儿将几本奏章扔出去老远。 赵珏有些畏惧地缩在龙椅上,唯唯诺诺地叫了声“干爹”,不明白他干爹怎么自从继位大典之后出了趟门,回来就沉默寡言,还愈发脾气暴躁起来了。 齐珩昱没有像往常一般柔声安抚他,反而看都没看他的脸,径自唤了福安进门,指着地上的奏章让他彻查: “本座这摄政王的位子才坐了几天,便有那么些不长眼的东西上疏要求重用宗室?怎么,是摆明了不信任本座,怕本座将小皇帝拐带了去么?” 福安忙叩首领命,心中不由腹诽那些老臣,重用宗室本是历朝历代新皇登基之后该做的,哪怕是走个过场,安抚人心也好。 可他们什么时候说不好,偏偏这会儿撞在了枪口上,也难怪齐珩昱发脾气。 “主子放心,这些上疏的老臣不过是年纪大了,迂腐 罢了。您现在位及摄政王,又坐拥镇抚司和锦衣亲军,谁敢同您叫板啊。” 福安弯腰将地上的奏章捡起来,端了一盏茶送上去,又给赵珏添了碗牛乳茶,这才接着劝道: “主子已经好几日没回府了,虽说宫中一切都不差,但您在外头一向歇息不好,还是得在自个儿的地界儿才行。” 齐珩昱闷闷应了一声,不愿再提回府的事。 他虽认床,但这些日子是宁愿在悬日宫的书房里窝着看一夜的奏章,也不愿意回齐府去。 他回去,该睡哪儿呢。 大婚之后,主屋已经成了新房,每一处地方都存着他与柳砚清恩爱的痕迹,她的一颦一笑已然烙印在了房中的一切物件上。 从前有多爱,如今就有多恨。 再进那间房,齐珩昱深知,他一定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与其回去心烦意乱找下人的麻烦,倒不如就待在这儿,大伙儿都清净。 福安观察着他的神色,虽知道再说恐惹他不悦,但该交代的事还是得交代完: “回春堂那边的伙计昨日曾去问过奴才,说夫人在时,对百姓一向施恩。如今夫人不在城中,回春堂的生意却还是得做。可他们倒有些不知道,是按照从前夫人定下的规矩接济百 姓,还是改回开门营业、明码标价。” 齐珩昱拿笔的手顿了顿,半晌才抬头瞥了他一眼,冷冷问道: “这么说,城中的百姓还有些离不了回春堂的接济?” “那倒并非如此,毕竟早前这恩惠也是没有的。” 福安稍稍停顿了一下,瞧着对面座上的人已经不似他刚进来时那般满面怒意,便干脆将心中的话一并都说完: “只是众人听说您与夫人已经和离,都有些扼腕叹息,奴才瞧着他们不过也是担心主子您不再给这份儿恩惠。” “呵,他们既然这么猜测了,那本座也就遂了他们的愿。这份儿恩惠原本就是本座为了哄女人开心,如今那女人本座也不稀罕了,难不成还盼着百姓说本座慈善么? 你去告诉回春堂,该开门做生意就开门做生意,哪怕是本座前去,买药掏钱还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么。” 齐珩昱闻言冷笑,说出这一番话之后,心情却好似明朗了许多一样,拨弄了拨弄茶盏的边沿,挥手叫他下去先办这事儿。 福安怔了怔,这样的结果与他想象的可是相差甚远。 他没想到主子会这样痛快地说出“那女人本座不稀罕了”,不过能允许回春堂重新开门营业、却不是直接关门 ,倒也算是意料之外。 踌躇了半晌之后,福安也只好先应下,躬身告辞正要退出去,却又忽然被齐珩昱叫住。 “还有,让城中的人说话都小心着些,本座的家事也是他们可随意揣测的吗!” 见福安一副愣怔不知该如何回话的样子,他微微蹙起眉头,有些不情愿似的补充了一句: “本座没有与她和离,而且也从来都没有说过要与她和离。” “主子……” “下去吧!” 福安瞠目结舌,被他撵出去之后在悬日宫门前站了许久,脸上缓缓绽出一丝笑意来。 看来所谓碧落黄泉、再不相见,也不过是人的一句气话而已。 只是瞧着这样不肯低头的架势,两位什么时候能转过这个弯儿来,不要再将上一代人的恩恩怨怨绑在自个儿身上,想来也还是路途遥远。 回春堂不再向百姓接济药材的事儿,很快就随着福安的通报传遍了永宁城。 只不过虽然齐珩昱冷着脸吩咐了,不许底下的人再随意编排自己的家事。 但福安却留了个心眼儿,并没有明令把这话说出去,只模棱两可地让城中百姓说话小心着些,免得祸从口出。 越是这样暧昧的言辞,便越是让人心中想要打探。 尤其是花满 楼的说书先生,好不容易抓住了这样的大消息,哪里有不编排几句的道理。 “说这新任的摄政王,永宁城里的齐小太岁,三书六礼娶回去的夫人,还没新鲜半年便就要和离了! 城中百姓原先以为咱们的小太岁啊,终于遇上了一物降一物的女霸王,谁知也是个寻常女子,说不受宠就不受宠了。 所以咱们百姓也别太过相信权贵的恩惠,这天下女子,也千千万万别太过把心思放在自己的夫君身上。所谓的不离不弃,也不过是一句笑谈罢了!” 齐府夫人的弃妇形象在那些说书先生的渲染下,显得愈发可怜而又可笑。 甚至还有人偷偷编排了话本子,来告诫天下的闺阁女子,不要太过耽入爱河。 这传言入了柳砚清的耳时,她正坐在妙手阁的屋内,给刚才来看过女科的小娘子抓药。 瞧着眼前恩爱的小夫妻咬着耳朵嘲笑京中那位贵夫人时,她也只是笑了笑,伸手拉住了正要上前辩驳的菀橙,低声摇头道: ”他们不过是当个笑话听,你急什么。而且这话若是没有他的默许,也传不出来的。我知道他心里有恨,如果这样能让他稍微宽心些,我便是做一做这话本子里的可怜人又有何妨。“ 第138章 来日的好归宿 “夫人,其实您有没有想过,摄政王他心里还是有您的。否则依照他的性子,真恨一个人恨毒了,哪里还能允许那个人的名字继续出现在耳边,那些说书编话本子的,但凡敢提您,怕是镇抚司都进了不知多少回了。” 菀橙送走那小夫妻二人,斟酌了许久,还是把心里的话都同柳砚清说了,请她好生思量,免得错过良缘。 柳砚清闻言苦笑,她又何尝不知道,人非草木,齐珩昱与她做夫妻时的宠爱绝对不是装出来的。 而且以他的为人,更没必要与哪个女子装作恩爱。 但恩爱是真,当日说出碧落黄泉再不相见的恨也是真。 是她令他失去了一切,十二年来屡屡梦回,柳砚清都深知自己是欠着祁家哥哥的。 如今知道他还活着就已是天大的幸事,哪里还能奢求他原谅自己、守住这份良缘呢。 即便不愿错过,也该是齐珩昱开口,而非她这个罪孽之人一味痴缠。 更何况—— “他心中那个姑娘早就已经去世了,我不过是个聊以慰藉的替代,原本就是比不上她的。现在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我还哪有那个颜面去谈他心里有没有我呢。 我只是想着,能平平安 安将这孩子生下来,一不负义父养育之恩,算是为祁家添了子嗣。二不枉为程氏后人,将我这大离皇族的血脉传承下去。” 一个人活着,总该有点什么盼头。 如今想来,柳砚清的盼头也只剩腹中这个还未知男女的孩子了吧。 “还有一个三,姑娘母子平安,也就是给了咱们这些前朝遗老遗少一颗定心丸。” 耿燕州清亮的嗓音在身后响起,拎着食盒朝回过头来的柳砚清笑了笑。 柳砚清惊了一跳,反应过来忙到门口去迎他,而后低声道: “耿大哥慎言,那锦衣亲军无处不在,镖局又刚刚才被人调查过,你说这些话可别把弟兄们都害了。” 她是程氏唯一的血脉,话是实话,可现在这江山到底已不姓程了,这些终归不能拿到明面儿上来说。 谁知耿燕州将那食盒放下,把里头的碗碟一样一样拿出来摆好,这才不慌不忙笑道: “柳姑娘还不知道呢吧,今儿早晨才从京城来的旨意,各地的锦衣亲军全都撤回永宁城内了,从此以后呢,京城以外再也没有所谓的隔墙有耳。 而且听说南北镇抚司也分开审理案件了,北镇抚司仍旧专管各级官员,南镇抚司门前立 了登闻鼓,连百姓有冤都能直接状告,并且分文不取。 现在京中人人都夸小皇帝仁政,而那摄政王想来也是要改邪归正、一心辅佐幼主了。咱们说两句话,自是无妨的。” 他是时常要带着人马出门的,所以京中这些动向,耿燕州要比她了解得多些。 但柳砚清初听如此,心下还是不免咯噔一下,乱了方寸。 小皇帝仁政? 谁不知道现在京中是摄政王齐珩昱独大,那小皇帝不过五六岁的光景,搁在寻常人家正是撒尿和泥的年纪,便是再早熟又能做出什么有建树的事儿来。 所以所谓的京中旨意,不过是齐珩昱一手书写,皇帝的意思,也就是他的意思。 人人闻风丧胆的齐小太岁,忽然要大开镇抚司的门为民做主了。 柳砚清心里有些不敢相信,他这般反常的举动着实也令她惊诧,却不免又伤感起来。 恐怕是一切都真相大白了,齐珩昱心里的恨意已经一桩桩一件件拾掇明白、大仇得报,便要开始真心地辅佐他那干儿子了。 齐珩昱身边没有了她,或许能一日过得比一日好吧。 只是遗憾他来日从残暴无道的锦衣亲军指挥使,一步步变成赵国勤勉的摄政王 时,她不能陪伴在侧、与他共同睥睨天下。 “夫人当心烫!” 菀橙眼瞧着面前的人舀了一碗的芦笋汤,快要溢出来了却还不停手,忙一边唤她一边夺下她手里的汤勺。 神情木然的柳砚清这才反应过来,低眉笑了笑,将那一碗满得险些洒出来的芦笋汤搁下,讪讪地拿了帕子来擦手,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波动: “这江南好风物,便是连菜蔬都要比京城嫩上几分。这道芦笋汤更是我最喜欢的,一时贪嘴,想着盛满些就不必再添第二碗了。” 宫门府门里的规矩,夫人小姐们吃饭,点到为止即可,再添第二碗便是不雅观、不体面。 虽说在齐府时,齐珩昱从不拿这些规矩束着她,但好歹是宫里生养长大的,这些事儿她这么多年来算是刻在了骨子里,说是自己束着自己也不为过。 耿燕州递给她一副新的碗筷让她夹菜吃,旋即不动声色地接话道: “我来了之后也发现了,江南的吃食的确要比京中更加精致鲜美些。京城吃的东西大都华贵却空有其表,是为了奢靡而奢靡,江南却不一样,连一根菜心儿都透着实诚。 所以姑娘在此生活,应当也没有什么可留恋京城 的。那些什么不添第二碗的规矩,咱们这儿也没有,你只管敞开了吃,你高兴就是最好的。” 他没正经读过什么书,说起话来也糙,可就是这些话里,一旁的菀橙却听出来了,他是拿齐珩昱比作那华贵却空有其表的京城吃食,而拿他自个儿比作实诚的菜心儿了。 柳砚清没心思细想这些,菀橙张了张口却也到底没说出别的来。 这位耿大哥怕是对她家夫人有意。 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心里是下意识抵触的。 在菀橙的心中,柳砚清和齐珩昱即便有当日不再相见的气话,可也并未签过什么和离书之类的东西,所以他们现在仍是夫妻,柳砚清是正儿八经的齐府夫人。 从私心来瞧,她也是盼着柳砚清能回到齐府去,让她也能够两全,既选择了忠心,又能选择感情。 因而一切肖想柳砚清的男人,她都视作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但面对耿燕州这样对柳砚清几乎不加掩饰的倾慕和偏爱,菀橙却有些犹疑了。 倘若柳砚清真的无心再回齐府去,这样一个人,有权有势,甚至还将她这个拥有离国皇族血统的女子视作信仰,未尝不会成为柳砚清来日的好归宿啊。 第139章 迎娶宗室女? 是夜,屋内只剩下了菀橙和柳砚清两人的时候,低头铺床的菀橙终于沉不住气,试探着问妆台前正认真拆发髻的人: “夫人,如果……奴婢是说如果,您真的不打算回京与摄政王重修旧好,那您是否能够接受二嫁郎君?” 柳砚清闻言愣了愣,目光不由得瞟向匣子里那支打碎了又被她捡起来的金玉簪子,缓缓开口: “我朝民风开化,别说是女子二嫁郎君,就算是三嫁四嫁,我瞧着也没不妥呢。” 可在菀橙的眉目之间不由得失落下去之前,她只顿了顿,便又道: “但于我而言,无论是二嫁郎君还是重修旧好,都不是我一个人说了能算的。” 她腹中这孩子的身份有多复杂,菀橙是知道的。 且不说齐珩昱会不会允许自己的骨血就这样流落在外、称他人作父亲。 即便是他默许了,谁又能有那个胆子将摄政王的儿女养在膝下、将摄政王的夫人娶回家门? 恐怕齐珩昱当日不要柳砚清的命、让她继续与这孩子活着,除却心中不舍的那一缕牵挂之外,也还是想用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的权威、给自己所恨所爱的这个女子留下几分折磨。 可 偏遇上个耿燕州,是不怕死、更不怕所谓“权威”的。 前朝遗孤,又是土匪出身,即便是现在做了正经的生意人,他也不见得会多守这种规矩。 也不知是出于对这个收留了她们的大哥的尊敬和不忍,还是迫切地想要探明白柳砚清的心意,菀橙头一回在主仆二人的谈话中没有点到为止,而是接着追问下去: “那倘若面前摆了一个如意郎君,和摄政王一起供夫人选择,您会选哪一个?” 柳砚清此刻也突然明白过来了她的意思,知道这丫头不过是要个心安而已。 “如意郎君谁都爱,未来也不会缺想要嫁给他的人。而我,这辈子怕是也就只能同齐珩昱纠缠不休了。从幼年到如今,我欠他的那么多,哪里还有心思去想旁的情情爱爱,我只想保护好我们的孩子。 菀橙,这事儿若是搁在你身上,你会怎么选?” 听她忽然反问这么一句,菀橙眨了眨眼,旋即坚定地同她对视: “夫人若是回去,该是奴婢的良缘便一分也跑不掉。可若是夫人决意不回去了,那奴婢便伺候您一辈子,也再不谈情情爱爱。” 她认定了柳砚清放不下京城的一切, 心里便踏实了不少,说这话时,眸中忍不住地攀上了笑意。 柳砚清垂眸低笑,再没有多说旁的。 世人谁没有私心,菀橙当日肯冒着被齐珩昱迁怒的风险留下来照顾她,就已经是十分的不容易了。 她如何能够强求人家为了她而牺牲掉一生的幸福? 而菀橙几次三番的试探打问,倒也让她看清楚了自己的内心,她放不下齐珩昱。 未来若有得选择,也只能是从得到他的原谅、与他重修旧好,和得不到他的原谅、独自抚养他们的孩子这两种情况当中选择。 至于如意郎君…… 过去是他,未来也是他,只能是他。 而远在京城的齐珩昱很快也面临着同样的选择。 镇抚司的事儿刚刚理清不久,朝堂上的一切事务都步入正轨之后,便又有人蠢蠢欲动,想要借着宗室之名来夺齐珩昱的权了。 说来也是那帮子人猪油蒙了心。 眼见之前利用老臣上疏、重用宗室的奏章被齐珩昱冒着怒火打回来之后,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不知听什么人蛊惑,说摄政王到底是个外姓人,辅政恐不能服众。 但新主尚幼,朝中不能无人打理辅佐,既没有比 摄政王更加妥当的人选,那不如变个法子,让摄政王成为宗室的人,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他们要本座迎娶宗室女进门,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齐珩昱把那奏章往福安面前一放,端起桌上在冰鉴里镇过的那盏茶一饮而尽,却还是觉得火气直蹿。 “本座当初连定国皇长公主都不要,是谁给他们的胆子,认为本座能瞧得上那论才无才、论貌无貌的阜阳县主!” 福安闻言,并不因主子的怒火而感到畏惧,只觉得失笑。 他给一旁伺候的宫人使了个眼色,那人立刻端着茶盏出去续水,小皇帝又正在午睡中,书房里只有他们二人时,他才缓缓躬身回道: “主子,您当时不娶定国皇长公主,奴才认为其中原因有二。 一是当初皇帝的龙椅上是个尚有子嗣、又血气方刚的青年人,主子的势力再大,在旁人眼里看来,您也是受皇帝管制的。 您娶不娶长公主,在朝中的地位都不会有一丁点儿改变,况且您已经是万人之上,旁人看您的眼光,也不会因为您是驸马而愈发尊崇。 其二嘛,当然是因为您当时心有所属,柳氏夫人不日便要过门,还 娶什么长公主呢。” 眼瞧着齐珩昱的脸色因为自己的最后一句话倏地变了,福安便知道自己说到了点子上。 虽然这么刺着主子的心,他自个儿也不落忍。 但长痛不如短痛,福安实在是不愿意继续看着主子折磨自己,明明放不下,却还强作云淡风轻的样子。 于是他便决定借着这个由头,激一激齐珩昱,让他也看清楚自己心里想的是什么: “而奴才认为,今时不同往日,当初的两个原因在今日都不奏效了。无论从哪一方面看,您如果同意了娶阜阳县主,都是利大于弊的。” “福安!怎么连你也……” “请主子容奴才说完。 现下新主尚幼,如那些宗室所说,您一个外姓人,名不正言不顺,即便权势再大,遇上不讲理、玩阴招的小人,您便很有可能被拉下台取而代之。 如果娶了阜阳县主,您便也是宗室姻亲,最起码的名分上,是没人能反驳得了的。再加上主子的权势,必是稳坐钓鱼台了。 而且您现在心里不也没人嘛,奴才记着您一向是凡事以大局为重,娶个新妻罢了,实在不喜欢就放在府里当个摆设而已,您还纠结什么。” 第140章 火烧眉毛 娶个新妻而已,实在不行就放在府里当个摆设。 齐珩昱的目光缓缓移至福安的脸上,似乎想从他的表情里瞧瞧,他到底是胡说八道还是当真如此设想。 只是福安照旧恭恭敬敬地低眉,脸上更是半点儿都瞧不出什么波澜来,反而让齐珩昱愈发地心烦意乱。 他从前不是这样的人。 正如福安所说,一切以大局为重,往日凡是对自己有利的事情,齐珩昱都是会不假思索紧紧攥在手里的。 可现在不过是要他娶一个县主。 除却名分上不甚好听以外,真的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能够兵不血刃就把赵氏宗亲收入囊中,堵住那些迂腐老臣悠悠众口,怎么想都不是亏本的买卖。 可他一想到自己府中要迎进去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齐珩昱就打心眼儿里觉着抵触。 “够了!” 他猛地一摇头,仿佛要把刚才心中那个危险的想法撵出去一般,又向着福安使劲儿一挥手。 “要想平定那些一无是处的宗室,本座还用不着非得牺牲自己、去娶一个毫不相干的县主。你拿着这奏章,亲自去回了他们,告诉那帮不开眼的东西,这世上敢教本座该做什么的人还没生 出来。” 福安原也没指着自己说几句话就能让主子转过弯儿来。 只不过现在他的表现就足以让福安摸清他心中的想法了,哪怕是拿着这奏章去回绝替女儿提亲的宗室老臣,福安也是有话说的。 现下小皇帝安安稳稳坐上了皇位,且不说边疆如何,最起码京城之内,百姓可是处于一种过着舒坦日子、日日里耳听八方、打听各路八卦的状态。 尤其是原先的齐府,现在的摄政王府。 那院子里一有什么风吹草动的,人们想要探听的那颗心啊,倒是比打问皇室密辛的欲望更加强烈。 上回齐珩昱突然之间取了回春堂给百姓的接济份额,就有一大帮人跳出来说,他并非不稀罕那夫人了,只是受了情伤,怕睹物思人,便再也不来回春堂、不许回春堂里继续做与她有关的事。 今日阜阳县主被拒婚一事更是在福安的授意下传得沸沸扬扬,就连朱雀大街上每日里打骨头卖艺的,都悄么声儿地传说,摄政王忘不了先前那位夫人,不肯再娶呢。 这事儿就在镇抚司众人眼皮子底下发生的,锦衣亲军便是再不想探听,传也传到他们耳朵里去了。 因而例行向齐 珩昱汇报城中诸事时,那千户长犹犹豫豫的,还是将这事儿一五一十地说与他听了。 齐珩昱的表情从严肃缓缓变得难堪,再到后来两颊似乎泛上了一层不自在的红晕,才赫然起身,一方惊堂木拍得千户长骨头都抖了三抖: “放肆!今日凡是在外头嚼舌根子的,都关入自家不许出门,什么时候知道祸从口出不能轻易说话了,再放出来!” 千户长没想到他发这么大的火,到最后却只是关几个百姓这么简单。 正琢磨着不知齐珩昱当上摄政王之后这脾气到底算是见长了、还是算有所收敛了。 齐珩昱下一刻便冷不丁又接了一句: “本座从未说过不娶阜阳县主,只是现在不娶,并非以后也不娶。你去叫福安,让他再跑一趟,告知阜阳县主一家,即便要娶,本座也会大操大办,没有刚一点头就让人过门的道理。” 这下倒是轮到刚得到消息的福安瞠目结舌说不出话了。 “摄政王他真是这么说的?” 千户瞧着福安的脸色霎时间也变了,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 “是,摄政王还说一定要让这桩婚事办得体面,不能亏待了阜阳县主。” 福安怔怔 地摆手叫他下去,坐了半晌,方才悔恨地拍了拍大腿。 都怪他,原想着自家主子遇到关于夫人的事儿就总沉不住气,但没想到这回却是逼得太紧、起了反作用。 他再敲门去求见主子的时候,齐珩昱房中伺候的小厮出来,恭谨地一俯首道: “福安公公,摄政王有令,您这些日子跟着宫里宫外操劳许久,是时候该歇着了。 他让奴才特意来告知您,打今儿起您就在摄政王府休假,不必再忙进忙出,免得该您管的、不该您管的都落到了您头上,平白教您受累。” 旁人听不出来,他跟了齐珩昱多年,哪里还能不知道,这已是齐珩昱压着火气给足了他面子。 玩脱了的福安愁眉苦脸依言回到摄政王府,说是休沐,却不过就是因他太过自大犯了错误、做主子的禁了他的足。 不出门倒也没什么,但一想到齐珩昱已经放出话去要大操大办、择日迎娶阜阳县主,他便抓心挠肝似的着急。 好在虽出不了摄政王府的大门,但屋内一应不缺任何东西,齐珩昱也同往常一样甚少回来。 福安沉下心来,忽又想着趁此机会给菀橙写封信,说不准她那边同夫人一 说,火烧眉毛了,这两个别扭的人总要有一个先低头的吧。 殊不知江南那边,妙手阁里,此刻也是一团乱麻。 起因是早晨来了个抓药的病患,小伙计不懂看病,只听人说是腹泻,便依照过往的经验给抓了些大白来止泻。 不曾想那病患回去还不到两个时辰,非但没有治好腹泻的毛病,反而开始四肢肿大、暴毙身亡了。 这会子病患的娘子正抱着孩子坐在妙手阁的药房里,指着那小伙计一哭二闹三上吊,要他赔她一家的顶梁柱。 柳砚清来时,听见的便是屋内大人闹、孩子哭,小伙计无力地辩驳的声音。 她匆匆撇下叫她慢些行走的菀橙,捋了捋衣裳环住自己已经慢慢显怀的肚子,阔步上前叫住了险些就要把砚台砸向小伙计头上的女人: “这位大嫂,我是这儿的掌柜的,有什么事你先同我说,这孩子刚来没几天,还什么都不懂呢。” “不懂?不懂就敢站在这儿卖药啊?我夫君好好儿的一个人,明明只是普通的痢疾,吃了你们的药,全身都长了红疹子,那胳膊肿得形似大腿! 可怜他一辈子没过过好日子,临了还是那样一副不堪入目的惨相!” 第141章 疫病来势凶猛 那女人搁下砚台,一边说一边嚎啕大哭。 她怀里抱着的那个不足一岁的婴孩也好像感受到了母亲的悲恸似的,随着她的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眼看着妙手阁前围上了一大群人,一面听、一面指指点点。 柳砚清原本以为是一桩很普通的吃错了药的纠纷,现下一听死了人,又死状凄惨,不免多留了个心眼儿。 尤其是听那女人说罢“全身起了红疹子、胳膊肿得像大腿”,她心里陡然攀上一丝寒意,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腹。 “菀橙,菀橙!快把门关上!不,先去找耿大哥,让他想办法查一查前三个月,江南有没有从永宁来的商人或是难民。” 柳砚清心跳不已,旋即又看向那挂着两行泪痕的女人,竭力沉声静气地问她: “大嫂,你夫君是做什么营生的,前些日子可见过什么生人没有?” 那女人刚刚丧夫,又怀抱幼子,正如一只浑身竖立的刺猬一般,哪里能听得进去她的好话。 因而瞧见菀橙要出去关门的样子,她便也不理会柳砚清的问话,赶忙跑过去拦在菀橙面前,朝着围观的人又是一通诉苦: “你们 快看看啊,妙手阁要杀人啦!他们开的药吃死了我的夫君,这会儿又不许我讨个说法,一边要关门去搬救兵,一边又打探我们家的底细,实在是连我孤儿寡母也不放过的禽兽啊!” 柳砚清闻言蹙眉,原不想引起太多的恐慌,这下倒也没法子,只能站在那儿大喝道: “大嫂!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只因为你所说的你夫君的死状,实在是太像数月前京城那场瘟疫了。我们现在让你待在妙手阁,也是为了城中其余百姓的安危!” 她这话音才落,不光是女人的哭声戛然而止,门外百姓的议论声也渐渐小了,就连菀橙都大惊失色,忙着进来把她往里头拽: “夫人还是也快走吧,您还怀着身孕,万一出了什么事,奴婢可怎么办啊。” 柳砚清的眼中因她的话明显有了一丝动摇,但很快,她便反握住了菀橙的手,轻轻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能就这么走了。 毕竟事情是在她手上出的,她不能抛下妙手阁的伙计们不管。 二来,她之前在永宁城的时候,已经随着太医院和尚药局出过义诊,对这病症也还算是熟悉。 如果这次出现的真是 上回的疫病,她若不出手,江南城中的大夫们必定会走不少弯路,还不知要再死多少人。 “京城疫病是因为天气回暖、百姓又防护得当才渐渐消失了的。我虽没有研制出什么特效的方子来,但那银花山楂饮也算是功劳一件,足以证明我的思路是对的。 所以这次,我留下来帮忙,如果再有病患,必定会应对得轻松些。 我会注意好自己的身子的,你放心去找耿大哥让他帮忙查一查,咱们追根溯源,才能确定这病和京城那回是否同宗。” 柳砚清已经决定了的事,菀橙多说多劝也无用,只能吩咐小伙计给她找来面纱戴上,这才拧着眉头脚步匆匆离开了妙手阁。 而那抱着孩子被吓得不轻的女人此刻也不再得理不饶人,乖顺地看着菀橙把门关上,紧紧贴着墙壁站在那里,喃喃道: “我……我夫君不过是靠卖苦力为生的,一年到头有十个月都在渔船上过活,既没伤天害理,也不曾得罪他人,怎么,怎么就偏他得了那病呢!” “大嫂,得病的事儿都是没办法的,老天爷不会因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就偏心。” 柳砚清于心不忍, 还是缓缓走近了些,示意伙计往茶盏里添些水,而后亲自递给那女人,隔着面纱柔声安抚: “现在要紧的是你和孩子,你夫君虽没了,你们娘儿俩还是得好好儿活着。 我要做的,就是尽力让这病不再害更多的人,所以就得麻烦你多跟我说一些家中的情况,万一你和孩子也不幸染上了病,趁早察觉也好治的。” 女人已经全然没有了来时那种气焰嚣张的撒泼模样,取而代之的是在逆境中很自然地倚靠一个人的依赖和信任,在柳砚清话音落下之后连连点头,一五一十地将丈夫的情况与她说明了。 这一次的疫病发现得突然,但与京城那次不同的是,上一回病患染上疫病,除了腹泻便也只是呼吸困难、而后咳血、窒息,很明显就是肺上的毛病。 染病之人虽然痛苦、病程漫长且无药可医,但当即就病死的还算是少。 也正因为如此,病患没有很快死亡,太医院又没有特效药来医治,就导致了上一次的瘟疫在永宁城中越传越多,最后几乎是只靠天气回温、疫病自个儿消散了。 可这一次,那女人的丈夫从发病到死去也不过就一天 的时间。 病势来得凶猛,甚至发现腹泻之后连心肺都不曾有太过激烈的反应,就浑身起疹子、四肢肿大而亡了。 这样的病患,要么是自己身体不甚强壮,病得太厉害。 要么就是他从一开始就是直接接触了疫病的源头,而非被什么人传染的。 柳砚清蹙眉想了半晌,忽然记起刚才女人说过,她丈夫是在渔船上谋生的。 撑船打渔的男人,又正值三十多岁的大好年纪,应当是十分壮实有力的,不会因为接触过病人就如山倾倒,顶多是偶感不适、还有救治的余地。 “等等,撑船打渔……大嫂,你夫君平日在船上的时候,可是你给他送饭或是带水带食?” 女人听到柳砚清沉默半晌之后终于再次问话,连忙顶着两只红彤彤的眼睛回答,生怕落下一点儿有用的信息: “以前是我们夫妻俩一同上船的,但自从有了这孩子,我便歇在了家里。平日他打渔,若是去的地方不远,我便给他送饭。可若是稍微远一些,他就在船上临时搭个炉灶下点面条吃。 至于水嘛,我在的时候是烧开了才喝,汉子们皮实,都是直接从河里舀水上来喝的。” 第142章 封锁江南城 就在女人说到船上的人一般都直接饮用河水时,柳砚清面纱下的脸色骤变。 她忙追问女人的夫君打渔的是哪条河,得到答案之后愈发心慌。 泯水。 泯水贯通南北,发源于永宁城北的一处山峦,一路向南直奔流入海。 在江南城境内,这条泯水更是承担着航运、渔业等等与百姓生活息息相关的产业。 更糟糕的是城中百姓家中有井的寥寥无几,更多的是由男人到泯水担回去,洗衣做饭、平日饮用,用的都是那河中之水。 如果柳砚清猜得没错的话,疫病就是随着那泯水一路向南流至了江南城。 因为江南城百姓用水颇多,打渔的船家又常常生饮,所以才会给了那疫病可乘之机,在城中百姓身上流传开来。 而菀橙很快也带着耿燕州一同回到了妙手阁。 一起前来的还有十几个镖局的弟兄,仅仅是往门前一站,就挡住了那些探头探脑想要打听里头情况的百姓。 可饶是如此,也缓解不了耿燕州紧张的内心。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柳砚清怀着身孕、却还站在一个不知得没得疫病的人面前,灾病无眼,叫他霎时间有些后悔当日偏要将这药铺 给她接手。 耿燕州随着菀橙打开门的时候,正赶上柳砚清要支使小伙计去再寻他们一趟,一转头瞧见他,也不管人是不是黑着一张脸,总归是如同见了救命稻草一般,唤了一声“耿大哥”。 他的心被这一声唤得荡漾,当即柔软了下来,原本在口边责怪她为何要蹚这滩危险的浑水的话也不由得咽了下去。 可眸中担忧的神色并没有因此而消减,耿燕州轻轻“嗯”了一声,请菀橙将门关上,这才叹气道: “柳姑娘现在身子不比从前,我是外行也知道,女子有孕头几个月是最不保险的时候,你还是大夫呢,怎么这样不拿自己的身子当回事。” “无妨,我知道分寸。”柳砚清缓步走到他面前来,“正因为是大夫,所以瞧见这样的事儿才越发不能置之不理。今日我偏安一隅、放任疫病大肆传染,明日轮到你我得病了,那该如何是好?” 这种悬壶济世的大道理,耿燕州自然明白。 只不过一想到其中的风险,他便不能镇定自若。 “也罢,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方才菀橙姑娘来找我,我便着人去查了驿站的来往记录。 这段时间从京城来 的人是有不少,但大都是商贾或是官员,人家平平安安地来、平平安安地回,并没有见着一个得了什么病的。” 耿燕州细细道来,柳砚清却不似先前淡定,忙摆手同他解释: “我现在大约已经明白了,不是人的问题,是水的问题。疫病很有可能是随泯水而来的。 耿大哥你先替我去官府报备,先封锁大小路段、尤其不许渔民继续劳作,再知会下游的郡县,不要继续用水。 至于城中,咱们得从源头上掐断,不能让百姓继续饮用河中之水,然后再搭棚义诊,务必找出百姓当中是否还有其他已经染病的人。” 这是从现有的信息之下阻断疫病传播唯一有效的办法了。 旁的诸如特效方剂之类,只能在疫病传播得以控制之后再研究,免得这边还没治好,那边就死了更多的人。 可他们这边说的是好好儿的,但百姓却不理解其用意。 尤其是以讹传讹之后,事情就变成了妙手阁出了人命,这会儿还要欺压无辜百姓。 “嗳,听说了没有,城中妙手阁开的药吃死了人!他们非但不赔,还把人家顾大嫂孤儿寡母扣留在了药铺内,串通了官府不许 寻常百姓出入江南城!” “是啊,我家男人今儿一大早出去打渔,却让官兵给撵回来了。非说那河里有会死人的病,不让我们去。这江南城祖祖辈辈也就那么点营生,不让做才是要了我们的命啊!” 两个妇女交头接耳,瞧见穿着官兵衣裳的人朝这边走来,立马噤声不语,但还是被恶狠狠地喝住了: “你们俩!是一家的吗?不是就离远些,各回各家!没得到官府应允,谁都不许出自家大门,尤其是不许去河边担水!” 那二人嘴上厉害,可真见着了官兵也只有连连点头退后的份儿。 只不过第二天传言就变成了妙手阁的狗头大夫伙同官府要杀人灭口,为了掩饰他们药铺里吃死人的事实,竟不许全城百姓喝水,要生生取了大伙儿的性命。 在义诊棚里焦头烂额想法子如何排查病患的柳砚清并不知道,百姓们已经靠着自己的想象和编排,把她和耿燕州等人塑造成了一帮要钱不要命的狂徒形象。 一时间,“不许百姓喝水”、“伙同官府灭口”的谣言一传十、十传百,女人家不敢说话,城里的男人们却沉不住气了。 原本不许他们出去打 渔就算是断了人的生路,这会子连水都不让去担,他们心中只觉不能让一家老小真的渴死。 几个要好的渔夫便偷偷摸摸地避开官兵、行至一处,密谋着该如何解决这事儿。 “这祸患都是妙手阁里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大夫惹出来的,只要她不出这馊主意去勾结官府,咱们也不至于没水吃、没渔打。只要解决了那女子,咱们必定就能回到往常的安稳日子去!” 一人如此说出了口,其他人也纷纷附和,气在头上的男人们当即就同意了,起身提了棍棒就要往妙手阁去。 殊不知柳砚清和耿燕州这会儿正叫了几个家中富庶的官员一同在义诊棚里商量着,这些有井的人家每人轮值一天,让自家的兄弟、家丁们挨个儿去给百姓送净水。 话还没说完呢,只见几个气势汹汹的男人提着棍棒朝这边走来。 菀橙最先发现了不对劲,悄悄拽了拽柳砚清的胳膊,让她往自己这边走一走,而后唤了耿燕州一声,示意他背后有人。 可谁都没想到,那些棍棒竟不是冲着他或其余的官员来的。 领头的那个男人手中的擀面杖重重一挥,向着柳砚清的脑袋就飞去了。 第143章 传言中的夫妇 “你们干什么!” 菀橙看明白了这形势,慌忙惊叫一声,一边呵斥那红着眼的男人,一边闪身上前就要替柳砚清挡下那不知道会不会落到头上的棍棒。 但还没等她侧过身,一个高大的身影就笼了过来,将柳砚清死死护在怀里。 而那男人手中的棍棒,就那么结结实实地砸到了耿燕州的脊背上,发出一阵闷响。 那些后知后觉的官员们见人挨了打,这才反应过来,招手叫后头立着的官兵快快上前去将暴徒抓起来。 耿燕州自接手白家镖局之后,月月给官府上着不少贡银,这些官员也都是占过他的好处的。 所以他年纪虽比他们都小,但在财神爷面前,那些官员也都是客客气气的。 见他吃了亏,便个个儿都拿出了官威来,先是呵斥了那些拿着棍棒的刁民,而后又十分关切地上前来询问耿燕州的伤势。 被他护在怀里的柳砚清刚才已经冷不丁吓得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缓过神,听到他们大呼小叫地来问“耿公子没事吧”,方才觉得自己与他这样的动作实属不妥。 她轻咳一声,忙着微微伸手将人推远了些,从他怀里退出去,这才凝眉 道: “多谢耿大哥相救,你是不是受伤了?回药铺去,让伙计给你敷上些药吧。” “夫人放心!那些袭击你和耿公子的人,我们都会带回府衙另行问讯,一定会给你们个说法的!” 主管刑狱的一个官员这一日只听见菀橙唤她作“夫人”,又见耿燕州如此上心地护着她,便自然而然地先入为主,觉得他们二人是夫妇了。 可这一声夫人却叫得柳砚清无比尴尬地红了脸,忙从耿燕州的目光下抬起了头,摆手道: “我,我不是……” “诸位大人,她的确不是我夫人。” 就在柳砚清以为耿燕州打断自己之后是要亲自解释时,却没想到他紧接着又搂过她,同那些人笑言: “毕竟还未过门,她听不惯旁人说是我的夫人,也是情有可原。我们俩刚刚筹备婚事就遇上了这档子事儿,确实是不得不延后,来日大操大办,一定请诸位来喝喜酒。” “耿大哥你……” 柳砚清气急,正要反驳他的话,却见他递过来一个否定的眼神,让她生生把嘴里的话咽下去了。 等那些官员带着“刁民”先行离去,耿燕州才缓缓放开了一只握着她肩膀的手 ,小声道歉: “柳姑娘,是我唐突了。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你不知道,江南这些官员的眼睛都长到了天上去,只认银子。 我好不容易安顿妥帖了这帮人,只有说你是我未过门的夫人,往后你在他们面前才好做些。 而且……而且我也怕他们一旦知道你是个没主儿的,色心一起,恐有灾祸。” 他都已经这么说了,又处处都是为她着想,柳砚清再揪着不放倒显矫情。 而且面前的人毕竟是替她挨了一棍子的,她心里也感激着,一时间思绪纷乱,只能低头不语,默认了他的说法,示意他自己已经明白了,这茬儿便不再提。 待官府依着耿燕州的建议将那几个男人放归、又以告示解释清楚之后,百姓们这才相信了城中是真的有了瘟疫。 再者领着人家接济的净水,误会已经解除,他们便也不再好意思说什么狗头大夫的坏话。 取而代之的,是人人称颂妙手阁中耿公子夫妇心善。 柳砚清忙着接诊已经出现腹泻症状的病患,无心再听那些传言。 而江南城府衙自行将城中封锁之后,民间书信往来一律不通,福安写给菀橙的信没有机 会到达江南。 地方官员害怕瘟疫会影响政绩,想着也没死多少人,因而江南大疫的消息也并没有传到京城去。 所以摄政王齐珩昱即将迎娶阜阳县主赵锁欢的事,柳砚清也是一概无从知晓的。 那厢齐珩昱已经将大操大办的话放出去了,整个永宁城都知道了他马上就是德亲王的女婿,到时候便也是名正言顺的宗室,纷纷感叹此人还真的是相当的会趋利避害。 赵锁欢自然也听到了不少的传言,包括齐珩昱娶她只是为了权势、以及他忘不了从前的夫人,又以“无才无貌”这样的话拒绝过与她成婚之类的。 因而在齐珩昱第一次以未来夫婿的身份、依着规矩带了彩礼上门提亲的时候,她是没打算给人好脸色的。 当日清晨,侍女绯扇抱着新衣裳都快急哭了,赵锁欢却还是倔强地穿着她那身普通的碧色襦裙,连发髻都不许她们梳成特别的模样,只吩咐简单挽起便是。 “县主,您可要三思啊。咱们家虽说是宗室,但也要仰仗摄政王过活,人人都说他是为了权势才娶您,但谁又不知,他摄政王离了宗室能活,宗室却反需他长时庇佑。 今儿 他能依着规矩来提亲,也是给足了咱们家王爷面子,您万不可惹了他不高兴啊。” “我不管什么权势,只记得他说过我无才无貌,今日初见,普普通通便罢,不必像旁的女子那样浓妆艳抹,免得人家又说我是东施效颦。” 赵锁欢何尝不知道齐珩昱先前那估计是气头上的、用来回绝的借口。 毕竟她的才貌也算是上流人家中的翘楚了,虽说不上惊为天人,但大家闺秀的样貌体态她着实不缺。 对传言里的那些评价,她原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用这样斤斤计较的。 但既然齐珩昱后来又说了要大操大办地迎娶她,往后他们两个便是夫妻。 她不管他以前有多爱他的夫人,也不在乎自己是什么填房续弦,但往后同气连枝、举案齐眉总归是要有的。 不然从一进门就是不对等的关系,做了他的正头娘子却还要小心翼翼地讨他欢心,过得还不如一个妾室,那样的日子,赵锁欢只觉不要也罢。 所以今日她执意要以这般不甚隆重的服饰出席家宴,就是要瞧一瞧,齐珩昱到底是否在意她这个未过门的妻子,他娶她的决心又到底有几分。 第144章 我不嫁您 齐珩昱带着人,将那一车的金银送入德亲王府的时候,心里的确是存着一股子将就过活的怨气的。 说他放不下柳砚清也好,不甘心就这么接受了宗室的联姻也罢,总之现在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本不是他的原意。 他先前故意将福安放在府中,便是知道以福安的聪慧,定会在知道他有意迎娶阜阳县主之后想尽办法给江南那位送信儿。 但现在已然过去快要十天了,今日这上门提亲的日子都到了,京城内外却还是一团和气,并没有人因为他要娶妻而生出什么事端来。 齐珩昱不信福安会老老实实真就待在府中、什么也不干。 所以便是柳砚清压根儿就不在乎他到底会不会另娶。 想到这儿,明明要再娶的人是他,说过再不相见的人也是他,可这会儿怎么偏又是他自个儿在心里生闷气、堵得慌呢。 那个女人倒是想得开,怀着他的孩子远居在外,不给他半点消息。 口口声声说是她对不住他,却能做到这样决绝的地步,竟真的就不与他有一分交集了。 有时候也难怪外头的人都说齐珩昱阴晴不定、心思难测。 他自己也常常觉得矛盾 ,尤其是在柳砚清的事儿上,他恨她过去欺骗自己的一切,却又打心底里希望她还爱着自己、希望她在听到这荒唐的婚讯之后回来求他重新接受她。 心里装着这许多事,在宴席上见到赵锁欢的时候,听德亲王介绍完,齐珩昱也只是淡淡笑了笑,便又拿起面前的酒盅,一饮而尽: “德亲王的爱女,自然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闺秀,本座来日也定不会委屈了她。” 赵锁欢见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衣饰,也并不曾因此而问她为何不重视今日的提亲,不由得蹙起两弯细眉,心中愈发觉得他随意、人尽可妻。 一顿饭客客气气地吃完,德亲王特意给女儿和未来的女婿腾出空儿来,让赵锁欢带着齐珩昱去后园子里瞧瞧新挪来的南省的花儿。 齐珩昱原想着回绝,但抬头时忽然瞧见赵锁欢也是兴致缺缺的样子,脑子一转便点头应下了。 花园里,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他时不时地回头看一眼捏着衣裳边儿的姑娘,第一次在与陌生人说话之前斟酌了片刻: “县主不必太过忧心,你嫁进摄政王府之后,坐的是正妃的位子,本座也并无妾室, 没有人会欺凌县主。 你该赏花赏花,该饮酒饮酒,一切照旧,本座不会束缚你这些,也不会常在你眼前让你烦心。” 言下之意,做这个摄政王妃,除了见不着自己的夫君以外,一切都是风光体面、自由自在的。 赵锁欢闻言抬头,冷笑了一声与他对视: “世人都说摄政王薄情寡义,今日看来竟也没错。 我堂姐定国皇长公主当年倾慕您,可直至殒命也不曾得您垂怜。 您做清河公时的夫人柳氏,三书六礼得封诰命,当时可是永宁城里人人都羡慕的金凤凰。可是您呢,不出数月便将人抛弃,不明不白自个儿回了京城受了封。 现在您来娶我,又是这样一番无情无义的说辞,好似女子的姻缘在您眼里就是一文不值的,只可用来交换,却不必付出真心。” 被她冷不丁这么数落一番,齐珩昱有些懵地看着赵锁欢,总觉得她这副天不怕地不怕、头一次见面便敢在他眼前造次的模样,似曾相识。 心头猛然一窒后,他颇不自在地敛去了眸中的柔和,换上了平日里那副冰冷的脸色: “你堂姐她是咎由自取,我夫人柳氏……” 赵锁欢毫 不畏惧地抬眸,脸上的表情仿佛是在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齐珩昱却恼羞成怒一般别开了眼,重新肃然道: “这好像不是县主应该知道的事儿吧。” “我不明白我到底有什么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但今日我只实实在在瞧见了,堂堂摄政王,竟也是个懦夫。” 赵锁欢咬唇,心里虽因他的脸色而有些动摇,但话已经说到这儿了,该接下去的还是得接: “您今儿得想明白了,聘礼一放,我父亲一点头,赶明儿我做了摄政王妃,您的心上人可就再也没有机会回到这里来、与您并肩了。” 即便不知其中故事曲折,但男女之间无非就是那么些事儿。 赵锁欢也看过不少的话本子,虽自己没有过什么心上人,但教育起旁人来倒是一套一套的。 她心里有种直觉,如果她今儿坦然接受了这个摄政王妃的位子、留下了院外的那些聘礼,未来只怕是三个人的伤心和麻烦。 齐珩昱瞧了她半晌,虽没说话,但仍在她的淡然底下看出了紧张,嗤笑一声,冷冷转过了身: “能在本座面前冷静自持的女人不多,但本座也并非个个儿都感兴趣、瞧得 上的。县主这是要了摄政王妃的位子,却还肖想与本座琴瑟和鸣,那本座便明着告诉你,绝无可能。 至于本座的私事,县主更是不必插手了。” 他误以为她这副样子是为了在他面前装出一副清流模样来、让他上心。 赵锁欢忽然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忙着叫住正要转身离开的人,见他脚步并未停下,便只拔高了声音道: “摄政王放心,我不会插手您的私事,但您的私事一日不解决,我便一日不要那摄政王妃的位子!只要您点头首肯,我自会去与父亲说明了,我不嫁您!” 齐珩昱头也没回地走出了德亲王府,但心里却并没有因为赵锁欢的话而对她有什么成见。 相反的,在赵锁欢最后喊出那些话之后,他竟有了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似乎这桩荒唐事终于有了破除的办法。 只是在回到镇抚司时,齐珩昱的好心情很快就被各方密报抹了个一干二净。 虽说明面儿上各地的锦衣亲军都已经回京,但他豢养的那些暗卫还是依旧在外为他看管各路官员。 此刻那一封封密报摊在桌上,眼神扫到江南城三个字之后,其余的齐珩昱都无心去看了。 第145章 缺一味药 “江南城瘟疫,地方官员隐瞒不报,这么大的事为什么现在才来说与本座!” 齐珩昱近来已经十分克制自己的脾气了,但今日一瞧见那密报,一时间把东西砸到暗卫脑袋上的心都有。 但他的私事总归是不放心假手于人的,也不能就那么说自己是担忧在江南城的人,纠结之下只能倏地起身回府去找福安。 柳砚清那边的情况也比镇抚司好不了多少。 虽没有个像齐珩昱一样的摄政王日日里盯着、稍有不如意就发脾气,但那疫病却是比君主将相更为可怕。 到今日为止十余天,有腹泻症状的人已经达到了数百。 他们虽然已经尽可能地切断了水源的使用,但先前已经饮用,或是接到通知却还心存侥幸、舍不得处理掉存水的人家统统都中了招,一个都没有躲过。 更有严重的在送来义诊棚的第二天就出现了顾大嫂那夫君的症状,甚至比他还要厉害,死时景象愈发凄惨,多的是喉头水肿,生生窒息而死。 整个江南城已经笼罩在了一片阴云底下,孩子们被关在家中不许出门,日日瞧见有大人被担架抬着送出门去,每天都有不住的哭号声 从巷子里传出来。 原本热闹的江南城里此刻也变得静谧无比,就连太阳东升西落,也只是昭示着无助的百姓又挨过了难耐的一天、苟活下来罢了。 柳砚清从一开始亲自跟着城中的大夫们在义诊棚接诊病患,到后来被菀橙跪下央求,终于妥协只在妙手阁的药铺中抓药、煎药。 但死的人一天天变多,她们脸上那层薄薄的面纱让人心惊,就连妙手阁那扇门,菀橙也总觉得它隔绝不了许多东西。 好在是纸包不住火,江南城官员瞒报疫病的消息不知怎么的就传到了京城去。 当日便有太医院下的文书,快马加鞭地送到了江南来,让各路医者放心,京城的大夫和太医院的御医们组成的义诊队伍已经出发,后日便可抵达。 柳砚清听闻此事,守着药炉的身子微微抬起,又反手轻捶了捶有些酸痛的腰背,这才望向菀橙,有些踌躇地问了一句: “没了?” 菀橙懵了懵,仔细回想了一遍自己听到的消息,终是摇了摇头: “没了,太医院的人写东西一向简洁,夫人若是还有什么要问的,到时候当面再说也不迟。” 柳砚清心中闪过一丝失落 ,幸而菀橙这几日被眼下的情况急昏了头,也并没有看出她的心事来,便强撑着笑了笑,没问出关于齐珩昱的事儿: “他们能来就好,京城治这病的药材比咱们这儿多,我到时候自会向他们说明情况。” “是,太医院的人能来,咱们也就松快些了。既然这样,夫人今日不如就回镖局房中去歇上一夜吧,您已经连着好几天住这儿了,就算您受得了,肚子里那个小的也未必撑得住啊。” 菀橙也没多想,只借此机会劝着柳砚清,生怕她的身子遭不住,再因此失了孩子,可就哭都没地方哭了。 柳砚清见她实在焦急,自己心里也觉着是该为了孩子好生歇歇,便点头答应了。 只说待她熬完这一锅药便走,但回了镖局之后,她到底还是心系外头,也没真的歇下。 直至靠到了床榻上,柳砚清手里也还是握着祁孝留下的一本行医笔记,细细翻阅着,企图从中找出一些有用的方剂来。 半晌毫无收获之后,菀橙端来了茶水点心与她垫肚子,她近来没再害喜,食欲反而增了不少,每到傍晚,午饭已过晚饭未到的时候就饿得很。 今儿也不例外 ,但平日在妙手阁里只有些干点心就着茶水吃。 今天好不容易早早回来了,菀橙便亲自下厨做了一碗竹叶粳米膏来给柳砚清端来,想着她整日在外吃不好,用些粳米调中和胃最是合适。 柳砚清有些烦乱地搁下手上的笔记,接过那一碗汤羹,缓缓拿勺子舀了送进口中,却因为心不在焉而忽略了那刚出锅的吃食难免烫口。 嘴里被烫了一下之后,她条件反射地一哆嗦,连带着手上那一整碗粳米膏都翻倒在膝盖上了。 衣裳虽是夏日里最薄的料子,但因刚才随手搁下的那一本行医笔记,柳砚清倒也没烫伤。 只是一碗汤都尽数泼洒在了纸上,她慌忙叫菀橙拿帕子进来,手忙脚乱地下地,看着那被浸湿的笔记欲哭无泪。 东西都是义父留下的,虽说里头的方剂她已经七七八八记得差不多了,但好歹是个念想。 如今就这么被草草毁坏了,柳砚清实在心疼得紧。 于是她也不管什么污渍不污渍的,在菀橙还没找来帕子之前,顺手就拿自个儿的衣袖一点一点把米汤拭去。 “哎哟夫人,您素爱干净,快别用衣裳。” 就在菀橙捧着帕子跑进 来要从她手里接过那笔记的时候,柳砚清却忽然接着她的话又惊叫了一声,抬手示意她不必擦拭了。 那被浸湿的封面正缓缓从书页上剥离,一张变成了两张。 ——那封面是夹层,湿水之后,里头的纸页才会露出来。 柳砚清小心翼翼地从中间抽出那张涂了蜡、不会被浸湿的夹层纸,放在眼前细看了,才慢慢读懂,那竟是一张治疗肺病的方子。 她一直知道祁孝在研究一些异于平常的方剂,但他从不许她看,总说小孩子家家得先学会走路才能学跑。 现在细数上头列出来的那些山芝麻、朱砂根,可不就是他当年摆弄来摆弄去的那些药材么。 “谢天谢地,义父这是留了最宝贝的东西给我。定是他在天之灵看不得女儿如此焦灼,今日才冥冥之中令我找到了这方子。” 此次时疫正是肺病,这张方子即便做不成特效药,总归也算是没尝试过的秘方,定会有不同于以往的疗效。 但柳砚清急切地拿出纸笔誊抄记录那张方剂的时候,她却又突然犯了难。 方子是对的,药材也是记忆中有过的。 只是那张纸的空白处,明明白白的缺了一味药。 第146章 县主入城 菀橙见柳砚清变了脸色,于是也凑过来看。 半晌斟酌之后,她有些不确定地缓缓问道: “夫人,这方子上的药材看着都是妥帖的,但个个儿药效都不浅。怎么好似少了一样中和的东西,能让它们既不过火,又发挥出最大的效用呢。” 毕竟菀橙是太医院里待过许多年的女使,能瞧出这些来并不奇怪。 柳砚清心里的疑问因此愈发得到了印证般,连连点头表示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发挥中和作用的引药,可引导其余药材到达体内,不光增强疗效,更有解毒、保护病患其他部位不受干扰的功能。 如果没有引药送服,药性太过于猛烈的方剂很有可能发挥不了效用,更有留滞体内、让病患虚不胜补的风险。 一般来说,充当这一味引药的都不能算作是正儿八经的药材。 可以是蜂蜜,可以是黄酒,甚至可能是米汤。 包括红白糖水之类,都是常见的引药,但柳砚清思来想去,这些都是压不住祁孝那张方子上十数种药材的药性的。 说到底,她再思索、猜测都是空想,若要明确找出这味引药来,还须用最为妥当的办法——试药。 可她 这点心思刚刚萌芽,那神色就落进了菀橙眼里。 “夫人有什么想法大可一一在奴婢身上试验,千万别动自个儿那身子的主意。奴婢好歹也是太医院出身,比旁的药童好用些。” 主仆二人一拍即合,柳砚清更是为自己身边能有菀橙这样的姑娘而觉着动容。 那一夜,因为一张药方,白家镖局里众人都得了天大的好消息一般,睡了疫病出现之后的头一个安稳觉。 但永宁城中,德亲王府却是嘈杂一片,连下人们都战战兢兢,听着堂屋里王爷和县主的争执声,一个都不敢回房去睡。 德亲王老来得女,对赵锁欢可谓是有求必应,更念在她亲娘早逝的份儿上并不苛责她女儿家的种种礼数、想着只要不学坏,她爱做什么便去做。 顶着巨大的压力为她求亲于齐珩昱,其实也是看清了宗室的地位之后,为女儿打算深远的下下之策。 但这会儿赵锁欢站在他面前,挺直了腰板儿说自己不嫁齐珩昱、还要随着太医院义诊的队伍去江南城时,向来宠爱女儿的德亲王一刻也坐不住了。 “欢欢,赵氏人丁稀少,我也只你这么一个女儿。你既无兄弟, 父亲又年老。自你及笄起,我就无时无刻不盼着能替你找个好倚靠。 如今可与那摄政王府攀亲,便是咱们修来的机遇,可他肯娶,你又为何不肯嫁了?” “父亲,天下男女之事,不是一个肯娶一个肯嫁就能硬凑到一块儿去的。摄政王心里没有女儿,来日就算女儿在万人之上,也不过是孤独终老罢了。 况且如今江南城百姓遭难,我乃宗室县主,既有些医理上的本事,就该为民分忧,哪里还有缩在京城等待大婚、只顾自己过得舒坦的道理!” 赵锁欢振振有词地反驳着父亲的话,直教德亲王打心眼儿里后悔当初没给她娶一位继母、免得她没人教养,看那些荼毒人心的话本子,又打着博爱的旗号去学什么医术药理。 德亲王终究拗不过女儿,只松了口道: “你既不想嫁给摄政王,父亲替你另寻婚事便好。只是那江南城去不得,你今日便是说出花儿来,我也不会让你出这个王府的门。” 赵锁欢听惯了他这些狠话,哼了一声转身出了堂屋,在德亲王气得摔杯子之前快步回了自己的小院儿。 绯扇已经早早依着她的吩咐把行李收拾好 了,此刻正站在门前,望着外头的夜色倍感焦灼: “县主,要不咱不去了?王爷那边不好交代不说,太医院的人白天就已经出发了,咱们哪里还能赶得上呢。” 赵锁欢瞥了她一眼,自知她从来都是个胆小的,便也不强求,只淡淡应了一声。 瞧见绯扇立马欢天喜地搁下行李包袱了,她才缓缓叹了一口气,随后假装安歇。 直到后半夜,连门口看她的人都睡熟了,赵锁欢背着那小包袱,独自寻了驿站的马车,跟了一队商人,踏上了前往江南的路。 她顶着国姓,却生在这样一个没用的宗室家族。 虽说不上有兼济天下的抱负,但让她眼瞧着百姓受苦、自己明明能伸手却不肯帮一把,赵锁欢是做不到的。 路上走走停停,颠簸了足有两日,第三天清晨,商队的头头终于来问她: “姑娘,江南城就在前边,你是到哪儿的,我先着人去送你。” 赵锁欢眼珠儿转了转,让他就把自己放到城中即可。 可因着不知道太医院的人到没到,她去哪儿也不方便,只站在城中瞧了半晌,决意先找一处落脚的地方。 但现在疫病严重得很,街上几 乎无人,除了那些官兵凶神恶煞地撵着商人不许逗留,其余驿馆客栈更是关门闭户,没有一个迎客的。 有几个面善的官兵走过来,瞧她一个人六神无主地站在街上,又穿得好似富贵人家,便存了几分客气地问她: “姑娘,你是外头来的?不管是来寻人还是干什么,都赶紧趁早走吧,城中大疫,此处不宜久留。” 说来赵锁欢还从来都没有独自出过远门,此刻看到官府的人,竟也觉得亲切,二话没说把腰间的令牌掏出来给他们瞧,只不过隐瞒了自己是偷跑出来的事实: “我是德亲王府的阜阳县主,原是跟着太医院的义诊队伍前来支援江南城,没成想走岔了,落了单。几位大哥若是知道太医院众人此刻在哪儿,不妨告诉我,我去寻他们。” 几人看过令牌面面相觑,只知道令牌是真的,但她所问太医院之事,他们这些街上执勤的还真没听说。 半晌,还是个带头的过来出了主意: “太医院的人我们没有接触,不过县主可以先到白家镖局的药铺妙手阁去,掌柜的两口子在附近开了义诊棚,想必支援的队伍到了,也会跟他们汇合的。” 第147章 以血为引药 赵锁欢紧紧捏着自己的令牌,思索片刻后接受了他的提议,并跟着两名官兵往妙手阁走去。 好在他们所处的位置已经离妙手阁不远,舟车劳顿之下的她也并未觉着走了多久便到了。 柳砚清已经和耿燕州、菀橙二人进了药房,挨个儿寻着那日方剂里可能会用到的引药。 被官兵敲开门时,她整个人还沉浸在前几次试药效果不佳的无奈中,一转头瞧见个似乎年纪比自己还要小些的、面生的姑娘,一时间有些愣怔。 “夫人,这是京城来的阜阳县主,说是与太医院的义诊队伍走散了,小的们想着左右太医院众人也是会来您这儿的,便将她送过来了。” 他们已经习惯了跟着旁人称柳砚清为夫人,也默认她和耿燕州就是夫妇了,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说完便告辞、接着上街巡逻去了。 耿燕州拱手算作施礼,为避这未出阁的京中县主,便寻了个由头先行出去了。 柳砚清和菀橙二人反应过来,忙着搁下了手里的东西,上前福身问了一句县主安好。 赵锁欢原还在打量着这间不大的药房,但见她们二人的动作,不免也顿了顿: “夫人也是宫里来 的?” “民女原是太医院出身,自家姓柳,县主不必随着他们叫我夫人。” 柳砚清微微一笑,摘下脸上的面纱,唤菀橙去给人沏茶。 “我也是刚才那位耿大哥的朋友,他们会错了意,我想着此刻特殊,一个称呼而已,也没有纠正。” 谁知她这一番解释之后,赵锁欢低头瞥见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心里蓦地激起了水花儿,忙接着问她: “你姓柳……那你可认得当今摄政王?” 世上巧合的事儿不少,但能有这么贴近的也难。 果不其然,面前的人在听到“摄政王”三个字之后,脸色倏地变了变,但随即还是强作镇定地摇了摇头: “摄政王金尊玉贵,哪里是民女这等小小医女能认得的。” 她的神色没有躲过赵锁欢的眼睛,即便如此否认,一闪而过的表情还是出卖了她。 赵锁欢更是愈发确定了,面前的人就是传说中的那位被和离、流落在外的柳氏夫人。 但她没有急着戳穿,想了想之后,装作并未在意的样子,坦然接道: “无事,我只是与太医院的人走散了心急,想着你从前在宫里待过,也许会认识他。 我是他未过门的王妃, 此次来江南,也没同他知会,怕你万一认得他,回头他顺藤摸瓜找到你这里来,我们倒免不了要拌几句嘴。” 这临时编造的理由牵强,但落进柳砚清耳中,却是如雷惊悚。 他未过门的王妃…… 看来她日夜担忧齐珩昱会因为当日的“真相”颓然不振,竟是万分多余了。 他的生活没有因为她的离开而有什么变化,甚至这么快就有了新的未过门的妻子,对方还是赵氏的宗室女,想必他是已经决意放下过去、专心辅佐赵珏,就在本朝平步青云了。 震惊之后,柳砚清的心里是绵长的失落,夹杂着一点她强加给自己的平和。 他的日子越过越好,也是她所期冀的啊。 若搁在以前,柳砚清无法接受他就这么坦然生活在赵氏的恩荫下。 但现在,知道了他就是祁珩之后,心里背负着那份对他的怜惜和愧疚,她只希望他过得好。 于是她便强扯出一抹笑来,施施然再次躬身: “江南路远,又因大疫消息不灵,民女不知县主尊驾竟是未来的摄政王妃,实在失礼。” 赵锁欢细眉一弯也笑了,却不是因为她的恭维,而是因为自己从她脸上看到了意料 之中的、一点微小的醋意。 有些东西刻在骨子里,是再掩饰也掩饰不住的。 比如对一个人的感情,比如听到他的名号时,柳砚清那眸光下意识的一闪。 还有听到自己是未来的摄政王妃时,她所言之中微不可查的失意。 “好啦,身在外,便也不用将尊卑分得如此清楚,百姓听了也会惊讶。 你可以叫我锁欢,我今年十七,瞧着你要比我大上一些,不如以后我便称你一声柳姐姐如何?” 到底是年纪相仿的姑娘家,又都通医理,两人很快便熟络了。 即便知道她是自己夫君的新妻,但柳砚清压下心里的那份儿交杂的酸楚之后,也因赵锁欢的率真而对她厌恶不起来。 赵锁欢对医理药方颇有见地,从小生活在王府里,珍稀药材也不缺。 柳砚清如此更是觉着意趣相投,把手里正在试的那引药方子拿出来给她解释了半晌,想听听她是怎么说的。 但赵锁欢看过之后,原本还轻松说笑的眉宇之间立即就攀上了凝重之色。 早听说江湖医派都有规矩,没见过的秘方,人家给你拿出来,你也不能追根溯源、问些不该问的话。 但赵锁欢瞧了片刻, 想着实在是眼下境况不同,便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这药方是谁写的。 好在柳砚清并不在意这些所谓的规矩,只一心想要找出引药: “这是我义父的独门秘方,不过他老人家已经仙逝,又未曾留下关于此方的遗言,咱们只能靠自己找了。” 赵锁欢的脸色又因言沉下去几分,斟酌过后,一副不知是该说还是不该说的表情道: “我曾听过一些民间的传言,要想压住药性非常猛烈的方子,甚至改变方剂效力,用普通常见的引药是不够的。 唯有拿配出方剂之人的鲜血入药,以血为引,才可事半功倍。 但柳姐姐的义父已经亡故,一般来说,为药方传承,以其后人之血也是可以一试的。可姐姐只是老人家的义女,血脉并不相通,即便有心验证这传言,也怕是没法子。” 且不说这法子是真是假,单是坐在这里议论要取一个已经过世的老人的血,赵锁欢就只觉得自己是对人不敬。 但这节骨眼儿上,也没人去纠结说出的话是敬还是不敬。 柳砚清一边听,一边凝眉看着桌上的方子,咬唇纠结,终究没说出口。 后人之血,那便是齐珩昱的血可以一试。 第148章 只要她平安 即便知道面前这人是齐珩昱未来的妻子,知道她一定有办法联系齐珩昱,柳砚清还是觉得自己说不出口。 关于她和齐珩昱的关系,关于两人是为何分开的,那样不堪的真相,会随着她的一句话倾泻而出吧。 况且她亏欠齐珩昱的已经够多了,现在又有什么理由来用他的血去试一个没有得到印证的传说、去为她所谓的悬壶济世而买单呢。 沉默许久之后,柳砚清硬生生地掩去了自己面上的纠结,而后顺着赵锁欢刚才的话摇了摇头: “我义父的确是再没有血脉留存于世,看来咱们还是得再想想其他的法子。或许能有什么可以用来替代人血的,能压住那药性也说不定。” 赵锁欢只猜测她是齐珩昱的那位夫人,又道她半晌神情古怪,却也没想过这其中曲折,以为是自己的身份触动了她才让人不自在的。 于是她便也在菀橙沏茶回来时主动转变了话题,捧着茶盏笑得灿烂,请柳砚清允许自己借住白家镖局,好安顿下来,再寻治病救人的法子。 柳砚清自然首肯,差人去问过耿燕州,倒是也没谁能拒绝县主下榻。 这初次见面便如 同姐妹的两人住进了一个院子里,自是相谈甚欢。 只是京城德亲王府却乱成了一锅粥。 今日一大早从妾室邹姨娘房中醒过来的德亲王一听说女儿已经不见了两日,想也没想就断定她是跟着太医院的那帮人走了。 可那会儿已经太迟,别说是太医院没人,就连出走的赵锁欢都已经坐到了妙手阁中与柳砚清商讨药方。 德亲王虽问了绯扇,但那胆小的丫头一个劲儿只知道哭,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他一气之下掀了桌子: “本王从一开始就不该踅摸摄政王府的那桩婚事,欢欢是个心善的孩子,不愿嫁给摄政王,定不是她自个儿的主意。 一定是那摄政王太过自负,瞧不上本王的女儿,逼她自个儿放弃,她才说出了要退婚、并随太医院去江南的话,否则这会儿已是新嫁娘,哪里还想得出要南下! 那个齐珩昱夺了赵氏的天下,还要伤我女儿,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本王必叫他知道知道,宗室不是好惹的。” 父母爱子,大多都是不讲理的。 可德亲王这一番气头上追究责任的话,属实让邹姨娘在一旁听得脸色都吓白了。 她忙示 意哭得梨花带雨的绯扇去把门关紧了,而后抬手去抚德亲王的背: “王爷慎言,那摄政王的主意岂是咱们打得的?县主年轻,好玩也是情理之中的,您就当她是孩子心性,这趟回来,再给她寻一门好的亲事便可。” 别说是外头,她一个长居后宅的妇人都知道,齐珩昱现在不动宗室就已经是给了天大的面子。 好不容易能守着这王府过得安心些,德亲王这话,实在是容易让人抓着把柄、反将一军。 然而爱女心切的德亲王一心只钻进自己的道理中去了,哪里听得进她的话去,只瞥了人一眼,气愤地甩开她的手: “不是你的亲生女儿,你自然想得开些。你只回后院儿去,本王堂前的事什么时候由得你插嘴了!” 邹姨娘低头无言,说到底自己一个妾室,多年想要个侧妃的位份都没抬成,更连县主的庶母都算不上,此事的确是她莽撞开口了。 只不过她早知道宗室有心扳倒齐珩昱,今日是怕德亲王借着这个导火索真的去伙同旁人计划动手。 他们这些闲散的宗室要想与齐珩昱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到头来恐怕连现在的闲散 都难得了。 依言回到后院儿,邹姨娘思来想去,自己不能就这样放任德亲王冒险而不管。 她叫身边的人唤来赵锁欢房中的那丫头绯扇,让绯扇说出她家县主究竟去了哪儿。 而后死马当作活马医,往江南城驿馆修书一封,想着赵锁欢既去了江南,就必会寻个住处,最妥当的应该也就是官家的驿馆了。 可驿馆早就已经因为疫病而关门了,江南城没等来邹姨娘的信,倒先等来了面色铁青的齐珩昱和紧跟在后头风尘仆仆的福安。 “传令下去,趁夜封锁白家驿馆,别让本座瞧见柳砚清出现在城中街道上。” 齐珩昱已经顾不得再在福安面前端着自己心中的情绪了,从他知道江南疫病严重的那一刻起,害怕柳砚清就此殒命的担忧就已然超过了这段日子的恨意。 她是他的女人,她那条命也只能由他来结果。 便是什么大疫无情、老天无眼,也不许动她的性命。 而他心中刚刚松快下来一点,半个时辰后,便有京中快马前来的暗卫向他禀报,以德亲王为首的几个宗室子弟,聚集在花满楼的包厢中,似是有事密谋。 “本座还真是 小瞧了他,一边说着要将女儿嫁给本座,一边又转过头去仍跟叔伯弟兄纠结在一处。难不成是既要享受让本座做女婿的威风,又要巴着他们宗室那些旧日荣光不放么?” 那暗卫闻言,忽地想起什么来,忙回道: “主子,说起德亲王之女,那阜阳县主似乎并不在京城。属下也是今日才听说,德亲王为县主出走之事发了好大的脾气,不知密会宗室是否与之有关。” “无论是否有关,都给本座盯死了那边。但不许打草惊蛇,他们既不要本座给的机会,那就怨不得咱们斩草除根了。” 齐珩昱的目光冷了下来,瞟了一眼身边的福安,一抬手叫已经说完话的暗卫下去。 而后语气才慢慢缓和,叫他稍稍靠近自己一些: “让他们暗中打听阜阳县主的下落去,你且随我到一趟白家镖局。想来你与菀橙,也是月余不曾见面了。” 什么恩恩怨怨,在生死面前,他忽然只希望她和她腹中的孩子平安健康地活着。 可他们二人刚到镖局门前,齐珩昱即将面见自己心心念念之人的好心情,霎时间就被巡逻的官兵一句“耿公子夫妇”浇灭了。 第149章 你和谁不是错误 据齐珩昱所知,江南城里只有白家镖局的耿燕州被称作耿公子。 他伸手拦下那巡逻的官兵,将腰间令牌拿出在人眼前一晃,不悦地问道: “你们再说一遍,哪家夫妇?” 那两人一看令牌上的字,心中霎时大惊,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说错了哪一句话,只得战战兢兢跪地问安,依言重复: “回摄政王的话,小的们是说,白家镖局的耿公子夫妇实在是好人,于自家药铺旁设了义诊棚,还一直为百姓试药,这么些日子里,大抵已经花出去不少银子了。” 药铺,义诊。 这些事儿安在耿燕州身上,齐珩昱觉得无论如何都不甚搭调。 但若是柳砚清,能做出这些善举倒是十分像她的做派。 可那“耿公子夫妇”几个字实在刺耳,齐珩昱虽不愿那么想,却也忍不住追问: “那耿公子什么时候娶妻的,本座与他也是旧识,怎么从未听说过他已经有了妻室?” 一旁的福安心里涌上一层不好的预感,可地上跪着的两人相视片刻,也不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干脆将自己听说的、知道的,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 “耿公子是未曾娶妻,可院儿里却有一 位姓柳的夫人,小的们只听旁人唤她作夫人,又听耿公子说过她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便也随着唤起夫人来,自然而然也认为他们是夫妇了。” “够了!” 齐珩昱看了一眼那白家镖局的高墙,喝止了那两个官兵,而后却没了下文。 半晌,似乎是终于平复下了心中的郁结,他摆了摆手叫那两人离开,又叫福安陪自己回他下榻之处: “叫底下的人不必围了,我看那白家镖局的风水甚好,她自不会因此香消玉殒。即便是殒命,也自有她的夫君去打发! …… 算了,明儿我再单独来见耿燕州,我倒要问问他,本座的女人,他放在院中日日瞧着可还舒心。” 赌着气似的,齐珩昱咬牙转身,强迫自己说出这些话来,心里却如同嵌进了什么东西,扎得生疼。 他此刻宁可先见耿燕州,也不愿去面对柳砚清,一时间也分不清自己对她到底是爱是恨,又或者只是单纯的占有欲。 翌日晌午,福安确定了白家镖局院内只剩下了耿燕州和阿虎等几个男子之后,回禀了齐珩昱,依着他昨夜的命令一同上门去见人。 谁知两人的脚步才刚踏进镖局的内院,还没 张口叫出耿燕州的名字,背后的大门处就传来了两个女子的声音。 齐珩昱蹙眉侧耳,其中之一自然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柳砚清的声音。 她似乎在说试什么药引子,而随后附和着她的,竟是前几日才刚刚在他面前大放厥词说要退婚的——赵锁欢。 镖局是三进的院子,只有一处大门、一处仪门。 平日里仪门不开,此刻齐珩昱主仆二人就站在仪门后,反应过来下意识想要躲藏的时候,那两个姑娘已经一边说着话,一边走了进来。 四目相对之时,齐珩昱和柳砚清心中皆是一沉。 他是因不满她怀着孩子还四处奔波、在疫区里穿梭着研究什么方剂。 而她却是思及身旁这两个人现在才是名正言顺的摄政王和摄政王妃,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以何种面目对他。 赵锁欢和菀橙同样愣怔着看眼前的一切,但旋即,便成了一个是置身事外的看客,一个是瞧见齐珩昱身边那人时不自觉地心跳。 只是下一刻,赵锁欢笑意盈盈地上前挽住齐珩昱的手臂时,菀橙倏地大惊失色,看向柳砚清。 她没想到柳砚清不仅没有因此而感到震惊,反倒沉 下气来,微微一福身,满目了然地行了个礼: “民女柳砚清,见过摄政王、摄政王妃。” 齐珩昱刚要不悦地抽出的手臂在她这一声问安之后,堪堪僵在了赵锁欢的臂弯。 少顷,他倒不怒反笑,收回自己的手,扫了一眼这三个面色各异的女子: “本座竟不知道,你何时成了民女。 你清河公夫人的诰命并未有人撤去,腹中还怀着本座的孩子,便如此光明正大地住在另一个男子的宅院里,还让外人将你们以夫妇相称,是否有些太过欺侮本座?” 其实他当日负气将她丢在江南的时候就料想过今日的情形,但这一刻真正来临了,齐珩昱却后悔了。 柳砚清闻言别开眼,没让他瞧见自己眸中的泪光,笑着反问了一句: “摄政王不也一样么?与未来的王妃如此琴瑟和谐,也不过是才相处月余的新人吧。” 赵锁欢见这场面不善,心里又觉着这二人实在别扭,想推他们一把,思索片刻,大着胆子插嘴道: “柳姐姐误会了,我与摄政王不过是媒妁之言,你们才是情投意合。来日你那孩子生下,我也自当亲生对待。” “媒妁之言?县主才是误会 。这普天之下哪有人强迫得了他啊。他若不喜欢,县主您就不会好端端站在那儿了。 不过县主放心,我和摄政王原本就是个错误,我并没有重回京城的打算,而且这孩子,我更没有打算送回去养,不会扰了你们清净。你只当我腹中是我自己的孩子,与他人毫无干系。” 柳砚清说罢便要拉着菀橙出门回妙手阁去,齐珩昱却终于沉不住气,大步上前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和本座是一个错误?那你告诉我,你和谁不是错误!耿燕州吗!” 他到底顾及着她的身孕,没有用十分的力气,但仅仅是这么一握,就只听柳砚清在耿燕州从内院出来的时候、吃痛倒吸了一口凉气。 齐珩昱冷笑着看她,正要嘲讽她在情郎面前如何就变得这般柔弱了,握着她的那只手却被快步走过来的耿燕州钳住,压着火气似的让他放开: “摄政王,柳姑娘她身上有伤,受不得您这般动粗。” 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 却是菀橙第一个反应过来,低头看向柳砚清刚刚露出来的、缠着一层纱布的小臂,诧异地轻呼出声: “夫人您为何如此糊涂!您到底还是背着奴婢试了药!” 第150章 染上轻症 柳砚清轻声责备菀橙,叫她别把什么话都说出来。 但菀橙是噤声了,赵锁欢却像是终于抓住了大好的机会,眼神微微一转,缓缓走至耿燕州的身边: “想来是柳姐姐太过急切地要找那方子的引药,没忍住拿自个儿的血试了试。但这些既是背着我与菀橙姑娘的,我们无从知晓,耿公子又是如何知道的? 而且……公子既知道姐姐身怀六甲,哪怕不疼惜她肚子里那个小的,也该在意姐姐的身子,怎么不劝着些呢。” 没等耿燕州接话,齐珩昱倒是先行背过手去,蹙眉瞧着他们众人,冷嘲道: “一时的喜爱终究是不长久的,再说怀的又不是他的孩子,他自然不会在意,怕是巴不得那孩子没了。” “摄政王此言差矣,我对柳姑娘并非一时喜爱,我愿意照顾她,但更愿意听她自己的主意。 祁老先生病逝,只留下那么一张方子或许可治疗时疫,须以制方之人的血为引药,柳姑娘不愿去寻先生的后人,便只能自己一试。 我不光没有劝她,我还陪着她试了,虽都不行,但起码了结了她一个心愿,这难道不比摄政王一句轻飘飘的在意更加将 她放在心上吗?” 耿燕州说着,看了看一旁几乎已经快要沉不住气的柳砚清,递给她一个叫她稍安勿躁的眼神。 而后他坦然撩起自己的衣袖,小臂上一条不大不小的伤口并未包扎,但从才结的新痂可以瞧出,那伤并不久远。 两人的眼神交汇落进齐珩昱目中,却叫他愈发气结。 还没从他生父的死讯中反应过来,便又听耿燕州这般柔情蜜意地在他面前宣示自己如何在意柳砚清、如何与她同甘共苦,齐珩昱便是再沉稳,此刻也该站不住脚了。 “柳砚清,你能让他陪你试药,却不肯想一想,本座是祁氏后人,可为你那方子出一份力吗? 还是说在你心里,遇上什么事儿,头一个想的已然是他耿燕州了?” 柳砚清哪里受得了这样的猜忌,张口正要辩白是自己偷偷试药的时候被耿燕州撞上了。 但也不知是站得久了,还是才放出去许多血、又喝了那一碗药汤,此刻她只觉得头晕目眩、浑身冷汗。 话还没说出口,腿便一软、倒在了地上。 耿燕州和齐珩昱几乎是同时要上前去扶,赵锁欢却故意借着同样急切的步伐,自个儿把自个儿绊 了一跤,不偏不倚,正倒在耿燕州的怀里。 “耿公子,我这脚踝好像崴了,走不了路,麻烦你将我送回房中吧。柳姐姐身边有摄政王和菀橙姑娘等人,必不会有什么闪失。” 到底是个姑娘家,缠着他不放,耿燕州碍于礼数也不好硬推,只能将人打横抱起。 他尽量叩着手不让掌心接触她的身子,随后无奈地看着齐珩昱以差不多的姿势、却更加亲密地将柳砚清抱走。 “县主是摄政王未过门的妻子,为何要做这种于己无利的事情?” 将人送回房之后,耿燕州背身要走,却还是停下脚步,忍不住问了那坐在床上笑意盈盈的女子。 赵锁欢闻言歪了歪脑袋: “我若只考虑利益,岂非成了唯利是图的小人?男女事嘛,是说不清的。如果他心里的妻子从来就不是我的话,我宁愿他不要娶我过门。 耿公子,强扭的瓜不甜,倒不如把藤蔓放归它原先该去的地方,说不定还能开出花儿来。” 耿燕州一时语塞,听她如此暗示自己,心中也不免想起柳砚清对他明里暗里的拒绝,走出房门后,仍旧怅然若失。 而那边的齐珩昱把柳砚清送回榻上 ,立刻便叫福安去把刚刚抵达江南的太医院院使寻来,不许耽搁一刻、叫人有了闪失。 头发花白的院使本就因为远行江南而颇感劳累,忽然又被齐珩昱叫来,难免战战兢兢。 但一打眼瞧见榻上的是位故人,听齐珩昱说罢情况之后,他也就渐渐沉下了心来,只一心为柳砚清诊脉。 可那脸色还没好看一阵子,才搭上人手腕的指尖便猛地一滞,似是有些惊惧一般收了回去,忙跪地请齐珩昱离开: “启禀摄政王,夫人怕是已经染上了时疫,不过因为先前似乎服用过什么药,药效虽然不足,但已控制在了轻症。 臣现下还不能确定这样的轻症是否能够传染旁人,保险起见,请您和房中诸位暂且移步他处,夫人这里自有老臣照管。” 躺在榻上迷迷糊糊的柳砚清也将这话听了个大概,隐隐担忧之下,还是更加害怕腹中的孩子会因此而有什么闪失。 她强撑着睁开眼,清了清嗓子,也顾不上看齐珩昱霎时间就变了的脸色和急得几乎流泪的菀橙,只顾自问道: “院使大人,我这些天一直都在义诊,自知轻症本是没什么的,但这病是否会对妇 人所怀胎儿有损伤,却是毫无定论。 您的资历比我老,法子也一定比我多,请您一定要想办法保住我这一胎。” 院使闻言点头,表示自己当然会竭力而为。 “只是夫人能否与臣说一说,先前您用过什么药?老臣瞧着那药虽不至药到病除,却还是管些用的,或许稍作调整,给您一试,便能制出针对此次疫病的特效方剂。” 柳砚清还没说话,院使的尾音便被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的齐珩昱压了过去: “本座信任院使,但请院使不要将试药的主意打到我夫人身上去。这药有没有疗效,自是外头的人先试!” “是,老臣失言。” 听他这么说话,院使额上的汗都快沁出来了,但又不能反驳,更不能接着撵人出去,只好点头认错,脸色十分难看。 柳砚清却是因为许久都没有听他这样自然地把自己称作他的夫人了,入耳的一瞬间有些愣神,但很快,菀橙自作主张跪下哀求齐珩昱的动作便让她有些无措了。 “摄政王,奴婢知道夫人试的是什么药,但这药该如何改进,唯有您才能做主。奴婢斗胆请您,救救夫人、救救江南的百姓!” 第151章 好相与的嫡母 说句实话,江南百姓是否能从疫病之中脱身,齐珩昱并不多么在意。 唯有榻上躺着的那个脸色苍白、急于阻止菀橙将后头的话说出来的女人,才能令他心中动摇。 “你出来。” 齐珩昱淡淡看了一眼榻上的柳砚清,而后什么也没多问,只叫菀橙随自己到院中去。 福安在一旁瞧着担心,思来想去,还是默默跟着移动了脚步,站在外间,既能瞧见外头的两个人,又能听得着里间的院使说话。 菀橙此刻也顾不得去看他的脸色、不再去想什么能和齐珩昱说、什么不能和他说。 她只记得一股脑儿将自己从柳砚清和赵锁欢处听来的话转述给他,包括柳砚清宁可自己偷偷试药,也不想办法向他去张口求援。 齐珩昱听罢,不禁面露苦笑。 她当真就要与他划分得如此清晰,哪怕知道这世上唯有他一人能够完成她想做的事情,她也不愿意到他面前去问一问。 “摄政王,奴婢知道,夫人也常说她亏欠您许多。但她真的从来都没有欺骗过您,而且也从未想过要与别人共度余生。您就看在她对您的感情的确真挚、又为您身怀六甲的份儿上救 救她吧……” “本座最不喜欢受人蒙蔽,她既然知道她亏欠本座许多——” 齐珩昱顿了顿,在菀橙的面色灰暗下去之前,噙着一丝笑重新开口: “那她就该好好儿护着自己那条命,没有本座的允许,她死不了。” 菀橙还未反应过来,只见齐珩昱朝自己勾了勾手指,要走了柳砚清时时装在她贴身药箱里的那一张方子。 翌日,正午时分。 义诊棚里传来首位试药的重症病患痊愈的消息,坐在镖局堂屋里的齐珩昱才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挥手叫福安去陪着院使将煎好的药送去给柳砚清。 而柳砚清听见人送了药来,心中便涌上了些预感。 直至亲耳听见菀橙说是齐珩昱给她那药方注入了引药,是由城中的百姓试过了、又分发给了众人才端到她这儿来的,她霎时间只觉揪心。 城中瘟疫遍布,患者也不是一二十个。 若要给所有的人都分一碗汤药去,虽说这种人血之类的特殊引药无须像米汤一样灌入方剂,但到底不是一丁点儿的事。 “他自个儿本就有心悸体寒的毛病,哪里受得住割腕取血……” 齐珩昱进门时刚巧听见这 么一句,心中微动,可却还是嗤笑着嘴硬: “本座几时说过心悸体寒是什么大毛病了?你腹中有我的孩子,我岂能眼睁睁看着它因母体受损而就此滑落。 既然祁孝已经离世,这父子之间的恩怨也就无须再一代一代冤冤相报了。你只管喝下那药,一丁点儿血,还伤不了本座的身子。” 他一边说着,一边有些不自在地把那缠了纱布的小臂搁在背后,也不往进走,就站在门边上盯着她喝下那碗药去,神色才缓缓有所松动。 赵锁欢和其余一众人等站在院中,瞧着屋里那说暧昧也不算暧昧的气氛,低眉浅笑着摇头道: “真没想到堂堂摄政王竟然也是个如此嘴犟的,明明自个儿都担心成那样了,却硬要说是为了孩子。” “他的确就是为了他的孩子,若是没有那个孩子,他今日怕是连柳姑娘都不会来见!” 耿燕州有些不满地接过了她的话茬儿,正要说当日齐珩昱把她独自一人丢下,却又怕前朝公主之事暴露在这位当朝的县主面前,生生咽了回去。 赵锁欢并未在意他的脸色,只斜睨他一眼,无奈叹气: “我若是有耿公子十分之 一自欺欺人的本事,怕是这会儿已经安安分分坐在了摄政王妃的位子上。” 她说罢一甩手,已然是这院中十分熟悉的一员似的,顾自叫他把底下的人都带回去,免得在这儿围观打搅了柳砚清歇息。 服下药、歇了一日的柳砚清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康健,院使瞧了瞧她腹中胎儿也并没有异象。这事儿也算是随着疫病的消除而告一段落了。 只是直到太医院撤走、赵锁欢也终于打算回京的那天,齐珩昱也还是没有松口,并无半点要把柳砚清带回永宁城的意思。 临走的前一夜,白家镖局代妙手阁和江南百姓做东,感谢太医院众人倾力相助,在院子里摆了酒席,一并将齐珩昱和赵锁欢安顿到了上座去。 耿燕州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从头到尾都只劝他们二人喝酒,更是捎带着就讲两人来日成婚种种,听得一旁坐着的柳砚清心中不悦。 可见齐珩昱并未反驳,她也只能强颜欢笑,甚至以茶代酒敬了所谓的摄政王夫妇一杯。 “柳姐姐,你怀着身子,远住江南也实在不方便。如这回一般,万一再有个头疼脑热的,还是京城更好些。你要不 要考虑明儿跟我们一同走啊?” 终于还是赵锁欢沉不住气,眨巴着眼睛站起来,一面端了酒杯,一面柔声询问柳砚清。 这下子满座的人,知道齐珩昱与柳砚清关系的,都纷纷噤声,有些胆怯又兴奋地期待着齐珩昱在这过去的夫人和未来的夫人中间如何选择。 耿燕州有些担忧地瞧了一眼柳砚清,正要开口解围,却听齐珩昱重重把酒杯一放: “县主操心操得有些过头了,她素来不喜热闹,在江南安静养胎也是好的。来日你我成婚,若是你喜欢孩子,本座再派人将她腹中那个接回去给你教养便是。” 他不满地看着耿燕州和柳砚清隔着一张桌子“眉目传情”,偏要激她似的,再见之后头一回亲口说出了自己来日要与赵锁欢成婚。 “摄政王这是什么话,我……” “多谢摄政王恩情,肯开口要这个孩子。” 柳砚清倏地打断赵锁欢解释的话,背着光露出一个强扯出来的模糊笑容,语气之中不乏酸劲儿。 “我这几日与阜阳县主同出同进,自然知道县主是个好相与的。来日我的孩子跟着这样一位嫡母,不愁没有好日子过,我也放心。” 第152章 只要他没事就好 两人你来我往,半点都不相让。 齐珩昱自是不会主动低头,听罢柳砚清顺着自己说出这番气人的话,只冷哼一声没有接茬儿,仰头饮尽杯中酒的动作,也似乎带着泄愤的摔打。 酒过三巡,柳砚清终于坐不住,也不愿听底下那帮喝醉酒的弟兄们肆无忌惮没大没小地打趣着“摄政王夫妇”,便借口实在困意难当,叫了菀橙回房。 可她能把自己藏进锦被中,却无法将院中的喧嚣和热闹一并严严实实关在门外。 也不知过了多久,宴席散去的告别声传至耳畔,往来几回,院儿里才终于恢复了平日里的宁静。 柳砚清看了看早就趴在隔壁的小软榻上睡熟了的菀橙,起身披衣,轻手轻脚没有吵醒她。 躺在屋里睡不着,倒不如去院中透透气。 左右听着外头的人已经尽数散去了,耿燕州似乎也在弟兄们的簇拥下喝醉了酒回房去歇息,她此刻出门也便自在了许多。 只是柳砚清没有想到,酒后微醺的齐珩昱并没有跟着底下的人一同回到下榻之处,而是留在了镖局的院中,思来想去、决意到她屋内见她。 他连福安都没有带,就那么独自从前院儿踱过来,带着一身的酒气,恰撞见 了默然独立在月色中的她。 柳砚清听到脚步声一回头,两人四目相接,她急着躲开,齐珩昱的目光却因浅浅的醉意而多了一些缱绻。 “清儿。” 他许久不曾叫出这两个字,今日一面唤她一面往她跟前走,在这稀薄的月色底下,竟存了几分久别重逢的喟叹。 柳砚清因他这熟悉却又陌生的称呼微微一怔,嘴边刚要吐出的“摄政王”三个字生生顿住,咬唇不知该如何接应。 她没记错的话,他们刚刚在酒桌上,可满是怨气剑拔弩张呢。 “清儿,你若还愿意的话,跟我回永宁城去吧。珏儿他也很想你,自搬回宫里去住之后,那孩子就日日都不开心,我瞧得出来。” 齐珩昱走至她面前,低头看着她呢喃,那不甚清明的目光倒是比白日里更加柔和。 柳砚清知道他这是喝了酒的醉话,并未当真,却还是如同哄孩子一般放软了声音: “你马上就要成亲了,我回去不像话的。珩昱,只要看着你往后幸福美满,我也算是赎尽了我对你的亏欠,至于我怎么过、在哪儿过,都不重要。” 再见之后所有的淡漠疏离,都是她无可奈何的伪装。 而今日也许正是仗着他喝醉了,明儿 起来就不记得这一切了,她才能柔声静气、缓缓说出这些心里话来。 半醉半醒的齐珩昱却并不买账,反而因为她这一番话激起了心中的怒意,竟伸手去叩住了她的肩膀,让人无法转身逃离: “我已经成过亲了,还和谁再成亲啊!我的夫人,我的夫人叫柳砚清。不对,她是程晏清,可是不管她是谁,她都是我的清儿。 她亏欠我,她这辈子都赎不尽的……但我,我忽然愿意给她一个机会了。” 也不知道是醉了酒才张口胡说,还是假借醉酒的劲儿装模作样说起了真话,齐珩昱将人箍在怀里,耍赖似的念念叨叨、 这厢是酒醉之人柔情蜜意,殊不知隔壁院落的房顶上,几个以纱覆面的男子已经盯着他许久了。 “王爷说了,不能让他活着回京!” 这些人原是宗室各府中家养门客的后代,齐珩昱掌权之后不许宗室再豢养门客,他们这些子弟便都没了前程,因没有正儿八经的出身,也不能参加春闱秋闱,大部分都成了永宁城街头不学无术的混混。 德亲王等人这回的确是着了急,竟将这么些小子纠集回来,委以重任。 但也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他们只知道让杀人,能得 银子,能得前程。 至于杀齐珩昱的难度有多大,从来没人跟他们细说过,他们也没有那个脑子去想明白。 所以这会儿瞧见齐珩昱醉意甚浓地独自与一女子纠缠,便道是天赐良机,一个个儿摩拳擦掌,已然想好回京之后如何邀功了。 “那他身边那女的怎么办?该不会是德亲王家的县主吧?” “不会,我曾在街上见过阜阳县主,其人身量纤纤、个子稍矮。再说德亲王那样的人家,怎会允许女儿还未出阁便怀身大肚。” 几人压低了声儿在房顶上交头接耳,眼看着齐珩昱已经放开了怀里的女人,踉跄了一下转身要走,他们便也知机不可失,两张弓拉满了,直直将箭射向院中的人。 齐珩昱向来敏锐的听觉许是因为喝得太过酣畅的缘故,竟有些迟钝了。 等他反应过来有人埋伏时,那箭已经离他不过一寸。 他的酒醒了大半,却也来不及向腰间去掏绣春刀,只得抬手以臂格挡。 但还没等他的动作出手,齐珩昱就只觉身体被人一拽,刚刚被自己从怀中放开的那个身影在电光火石之间转到了他身前。 两根木箭齐刷刷地被柳砚清挡住,刺进了她的肩膀。 房顶上的人见势 不对,立刻逃窜得无影无踪。 而屋内,菀橙听到外头的动静也很快跑了出来,忙着去唤外院儿的人,将福安和赵锁欢他们一并叫了进来。 好在刚才太医院院使等人也没有走远,福安见状立即追到外头去请人回来,一切都还不算是太晚。 木箭从肩头取出时钻心的疼痛令柳砚清的额前的碎发都被汗水沾湿了,但她只问了一句齐珩昱是否受伤,得知自己是身中两箭时,竟还笑得出来: “他没事就好,否则耽误了回京,永宁城中说不准又是一场山中无老虎的争霸,平白要死不少人的。” “柳砚清!谁准你替本座去挡那箭的!” 齐珩昱站在她榻前,看着侧脸压在枕头上,明明疼得发抖却还强撑着笑言的人,忍不住对她发火。 柳砚清已经一门心思想着自己要还他过去那些亏欠,总觉得他如何对自己也是应该的,只要他活着就成。 所以她压根儿没因他这并不友善的语气放在心上,反而嘟哝了一句总归是在自己肩膀上,比刺进他心口要幸运得多了。 但从她肩头上取出的那两根木箭被送出外屋暂存、依着齐珩昱的吩咐调查来路时,随意一瞥的赵锁欢却霎时间慌了神。 第153章 我跟你回去 那木箭上的图样,旁人瞧不出来,赵锁欢却是自小就见过的。 彼时宗室还算是有些威望,家里养着不少门客武士,他们所用的刀剑上,清一色都绘着这样的图案。 联想到自己说要退婚时,父亲那恨铁不成钢却又十分不满的神情,赵锁欢实在是没猜出来,他竟是因此而将矛头指向了齐珩昱。 知道自己险些好心办坏事,又担忧现在远在京城的父亲的处境,她难免战战兢兢、魂不守舍,连一旁的福安唤了她好几声都没听见。 “阜阳县主!咱们先出去吧,我家主子说要同夫人说一会儿话。” 福安仍是习惯于称柳砚清为夫人,尤其是在赵锁欢面前,他总觉着这样有一种替人宣示主权一般的过瘾。 但赵锁欢此刻却没有心思去想这些,木木地点了点头随他一同出门。 看来齐珩昱和柳砚清算是有了和好的苗头,如此一来她所期盼的事情也算是成功了一大半。 但…… “福安公公,摄政王他若是寻到了暗杀之人,当作何处置?” 福安闻言微微一转头,捕捉到了赵锁欢问话时眸中的飘忽后,稍一皱眉,掩藏着自己心中的犹疑,缓缓道 : “暗杀摄政王,那自然是死罪难逃。不过此番伤到了夫人和她腹中的孩子,依照摄政王的性子,事情恐怕不会仅仅是死罪这么简单。” 他说的是实话。 抓那几个不入流的杀手,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要彻查其背后的元凶,恐怕又是环环相扣。 刚才赵锁欢那奇怪的表情已经让福安心存怀疑,现下又来问他齐珩昱会如何处置暗杀之人,叫人不难联想到,她是宗室之女。 可惜人一急就容易乱了方寸,尤其是赵锁欢这样平日里就大.大咧咧不懂得掩藏什么的,此刻更是并未注意到福安的眼色,还要继续往下说: “幸好柳姐姐没事,不过既然要以死罪处置那暗杀的人,也没必要再将事情复杂化了吧。新帝刚刚登基,摄政王又是才居辅政之位,若是太过较真,恐怕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福安越听越觉着她话里话外是藏着什么东西的,但他到底是个做奴才的,也不好替主子作了主张,只得微低了头,不卑不亢地回道: “县主此言差矣,凡是涉及到夫人的事儿,我家主子从不怕牵一发而动全身。反而是生怕不能斩草除根、让 他们来日有机会再对夫人不敬。” 他撂下这一句话便规规矩矩又立回了门边去,摆明了不想再与她多说。 赵锁欢此刻才后知后觉地知道自己说多了,一时间紧蹙眉头,握拳盯着那扇房门,内心无比焦灼。 好不容易等到齐珩昱出来,却见他根本没朝自己这边看,只吩咐福安备车,待天大亮了,就带柳砚清回京。 “摄政王!” 眼见齐珩昱交代完便要匆匆离开,赵锁欢忙紧跟几步走上前去将人叫住。 “既然摄政王要带柳姐姐回京,想必咱们的婚约,定是不作数了的吧?” 齐珩昱转回身,微微抬眸,不带任何情绪地反问她: “怎么,当日县主信誓旦旦说没兴趣嫁给本座,今日又后悔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 赵锁欢急着解释,但因心里难免发虚,即刻又低下头去,斟酌片刻,低声道: “我只是想同摄政王求个恩典,来日回京,一切尘埃落定,就请您让我们德亲王府回西北老家去,免得我父亲又对这门亲事存有什么盼望、再闹得柳姐姐有什么不悦。” 整件事情里,不光是她赵锁欢一个人聪慧。 尤其是她颇有些紧 张地把这话说出口之后,齐珩昱也明白了大半。 他的脸色微微变了变,但瞧着赵锁欢也是一副刚刚猜测明了的样子,便强压住火气,没对她表现出什么来,只是眉脚一扬,丢下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本座虽为摄政王,但德亲王府到底是宗室,不是本座说让你们去哪儿,你们就能去哪儿的。 你要做成此事,与其来问本座,倒不如先去劝劝你的父亲,主动还乡。” 那一夜赵锁欢也顾不上酒后头疼,天还没亮就寻了车马回京,想赶在齐珩昱回去之前将这事儿补救一番,最起码不能让父亲被牵扯进案子里、晚节不保。 翌日,菀橙进门去服侍柳砚清起身,替她的伤口换好药后,支支吾吾半晌,才说摄政王的车马已经等候在外了。 柳砚清眸光微闪,一时间却又别开了脸不肯行动: “我几时说过要与他一起回京?这条命原本就是我欠他的,即便昨日救过他,也是我应当应分的,用不着他来怜悯。 我若回去,等他与阜阳县主成婚时我又该如何?” 她心里从未放下过他,自然也希望他过好日子,娶妻生子,不再为过去所累。 但要 让她在跟前瞧着,甚至从他妻子的位置落成妾室,她是不愿的。 宁可遥遥祝福、碧落黄泉再不相见,柳砚清也不愿近在咫尺贺他另娶新人。 “我对你从来都不是怜悯!你既知道你那条命是欠我的,就该对我言听计从,还了那条命来。” 齐珩昱沉不住气,从屋外进来,衣衫上还带着昨夜未曾清洗过的淡淡酒香。 “你有本事替我挡箭,怎么却连同我回京的勇气都没有?清儿,你不是最想夺回程氏的天下,最想要完成你义父的遗愿、光复大离吗? 我不会娶阜阳县主,这摄政王我做够了,我今日就给你这个机会,随我回京,同你腹中那程氏血脉的孩子一起,与我造一个海晏河清。” 宗室想要他的命,那赵氏的天下,他便没理由继续替他们守着了。 小皇帝原本就是个摆设,他坐在那龙椅上也不见得有多高兴,既然如此,不如让一切都桥归桥、路归路,把这十数年的错位人生悉数换回来。 柳砚清倏地抬眼,听他终于再次提及祁孝,难以置信地看了他半晌,眸中有惊喜,更有动容。 “趁本座还没反悔——” “我跟你回去!” 第154章 我定要嫁给你 在知道齐珩昱的真实身份以前,柳砚清活在世上的唯一目的就是他所说的,光复大离。 此后因着心中对他有所愧疚,这才将一切有关于齐珩昱的事情都放到了第一位去。 柳砚清总是顾念着当年若是没有他,也就没有了她的今天,哪怕他曾说出永不相见的话,她也并未因此而放下他。 如今齐珩昱回心转意,说出了要助她光复故国的话,她又怎会一口回绝? 踏上返回永宁城的马车时,柳砚清只觉得这些日子像一场噩梦一般,终于要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只是可怜她义父,劳碌一生,最后竟是被他最为爱护的儿女逼死。 柳砚清每每思及义父都倍感揪心,她慌忙抬手抹去脸颊上落下来的泪水,掀开车帘假意想要透透气。 可那动作还是被坐在对面的齐珩昱尽收眼底,他看着她,心头微动,纠结半晌,开口问道: “他葬在哪儿了?” 车窗边的人一怔,有些懵地回头看他,这才明白过来他问的是祁孝。 虽说齐珩昱仍是不肯称祁孝一声父亲,但能问出这话来,倒也是让柳砚清觉着惊喜万分的。 她的声音转而有些轻微的颤抖,低眉回他: “原是该葬回永宁城的,但当时事发突然,只能暂且安置在镖局后头的空地。” 说到中间,柳砚清顿了顿,一带而过,没说自己是为避他而决定不扶棺回京的。 齐珩昱听罢若有所思,片刻之后,状似无意地接了一句: “等京城的事都处理完了,将他移回去吧,也算是了了你的一个心愿。” 而后任凭柳砚清的面色如何变化,他都忍着不去看,故作轻松地将头转到了自己那边的窗子,抬手揉了揉因彻夜未眠而隐隐作痛的额头。 直至夜色再次来临,众人行了有一半的路程,福安惦记着柳砚清身上有伤,便在瞧见不远处的驿站之后停下马车,躬身请示齐珩昱是否留宿一夜。 齐珩昱自然与他想到了一处去,而且既然说了要给赵锁欢一些时间去说服她父亲主动离京,路上慢些也是应当的。 只是在伙计询问预备几间房的时候,他率先上前抢过了福安的话头: “三间上房。” “主子……” “本座独睡惯了,你住在她们二人隔壁,若是夜里有什么事也好照应。” 柳砚清被接进那一尘不染的客房,却没见着齐珩昱的身影时,心里难免涌 上了一股子无法言明的怅然来。 她欣喜于齐珩昱主动抛出的和解,但又因他们之间这远不如从前亲密的氛围而感到失落。 即便她现在怀着两人的孩子,即便齐珩昱在旁人面前仍会称她为他的夫人,但有些事情变了就是变了,他们似乎很难再回到从前。 而同样心中不快的,还有见了福安却没同他正经说过几句话的菀橙。 这些天里发生了太多的事,她惦记自家夫人,两人虽有面对面的时候,也无非是替两位主子传些话。 至于他们二人之间该说的,菀橙还一句都没机会说出口。 譬如这些日子里她是如何思念他的。 譬如主子回京之后重修旧好,他们二人是否也应该将搁置的婚事重新提起。 这些话福安不说,她便当他是惯常的羞赧。 可菀橙终于下定决心主动开口时,却倏忽发觉,他竟是有意要躲着她的。 她方才服侍柳砚清睡下,得知福安就住在隔壁那间屋子,便起身过去轻敲房门,想叫他出来一同去外头走走。 可敲了半晌、叫了几声也不见人回应,菀橙还以为他是不在。 她正要徘徊于门前等着时,只听里头传来一阵细微的响 动,旋即便是福安刻意疏远的声音: “菀橙姑娘吗,这会儿天色不早了,有什么事明日白天再说吧,否则叫人瞧见了不好。” 菀橙闻言猛地皱眉,只道他这称呼听着就不像是什么好话,火气一下子窜上心来。 她是好不容易一点一点将过去那个寡言少语的福安掰正了的。 好不容易让他在自己面前卸下防备、坦露真心。 可怎么才分开月余,过去那个谨小慎微、如同一只野猫儿似的不肯把肚皮露给旁人的福安,又出现了? “且不说这地方咱们此生也难来第二回,即便是在摄政王府里,谁不知道我是你未过门的妻!福安你出来把话说明白,什么叫被别人瞧见了不好!” 都说兔子急了也咬人,饶是菀橙这般规矩的姑娘,也有如此巴着人的房门撒泼的时候。 “菀橙——” 福安生怕她接着这么吼下去,会把主子们都惊醒,反倒愈加麻烦了。 于是他便横了心霍然拉开房门,微微拧眉唤了她一声,而后缓缓道: “你在外头这么些日子,难道还没有认清楚吗?我是个太监,还是摄政王身边杀人如麻的太监。我给不了你幸福,给不了你安稳 的人生,更没有办法让你同夫人一样,怀胎十月,儿女绕膝。” 每一次看着她小心翼翼护着柳砚清,常常以孩子来劝慰柳砚清,福安就觉得自己千不该万不该,动了娶她的心思。 “菀橙,我们到此为止吧。我只当你过去是少不更事,错爱了人。 你的大好年华不应该浪费你在一个太监身上,还是那句话,来日你若嫁人,我定拿你当亲生的妹妹一般,为你添置妆奁。” “谁稀罕你的嫁妆!” 菀橙又急又气,顺手趁着福安没有防备的时候推了他一把,从他和房门中间的那个缝隙里跑了进去,又在他急着转身之时把门一关,靠在上头将人堵在了房中。 “福安我告诉你,过去若是少不更事,那我这一辈子便少不更事到底。我为报夫人知遇之恩,才在外陪伴她。 如果早知道你是这样连一时的分离都无法跨越的人,我当时就不会给你全身而退的机会。 今夜一过,我便去求摄政王为你我主婚。无论日后两位主子是否重修旧好,我是定要嫁你的。” 福安慢慢从她这话中反应过来的时候,菀橙已经离了门扇,缓步上前双手环抱住了他的腰身。 第155章 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小城里驿站的房间隔音并不甚好。 齐珩昱从外头回来,进房之前听到福安那间屋子里传来他吃痛似的闷哼声,正要上前去敲门询问,紧接着便又察觉到了菀橙柔声的喘息。 他的手僵在半空,霎时间明白了什么,眸中转而带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目光转回柳砚清的那件房,齐珩昱缓了缓心神,终是没有上前去打搅她的美梦,顾自回了自己的屋内,心里却踏实了不少。 此次把柳砚清带回永宁城,无论是于公于私,他都还不能大张旗鼓迎她回府、若无其事地给她摄政王妃的位子。 一来朝中悠悠众口还须慢慢瓦解,免得众人以为他和阜阳县主的婚事没成,是柳砚清的原因,回头再无端怨到她和他们的孩子头上去。 这一次宗室之人连他都敢暗杀,更别说来日会不会恼羞成怒对他的妻儿动手了。 二来,他们之间的气氛好事不如从前那般温馨亲密了。 中间隔着那么多的“真相”,遑论柳砚清,就是他见惯了大小风浪的,也得细细消化了才行。 很显然,分开的月余时间里,还不够他完全接受那些荒唐的事实。 说一千道一万,齐珩昱总觉得自己还是 得走过心里这一关,才能毫无芥蒂地与柳砚清做回夫妻。 还有襄助她光复大离之事,征程或许仍很遥远,中间会有什么突发的情况也不一定,种种累加起来,他们二人之间要走过的困境也还算不少。 但一想到菀橙和福安的感情日趋稳定,齐珩昱就没有原先那么慌乱了。 或许两个人之间总要有些什么关系维系着,总要有些什么样的感情交叉着。 来日把已经嫁给了福安的菀橙继续放在柳砚清身边,菀橙必定是会两边都惦记着的。 而柳砚清的心有多软,齐珩昱早就已经料到了。 菀橙不想离开她,她自然也不愿意因为自己而让他们夫妻分隔两地。 这样一来,只要菀橙在京中,柳砚清就一定会留下,无论发生什么,她但凡是有一丁点儿的办法,也不会一走了之。 带着如此有些幼稚的想法入眠之后,齐珩昱睡了这个把月以来的第一个好觉。 翌日早饭时再见众人,他问过大伙儿昨夜都睡得好不好,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福安一眼,便把人盯得面红耳赤,颇有不打自招的意思。 反倒是菀橙落落大方从柳砚清房中出来,对柳砚清说的自己昨夜不知去过哪儿的 话不置可否,笑着摇了摇头道: “奴婢不过是昨夜有些烦闷,出去散了散心,夫人不必担忧。” “人生地不熟的,你一个姑娘家,半夜三更可别乱跑,也不怕遇上什么坏人。” 柳砚清倒是没在意旁边人的表情,一心端起面前的粥碗来,一边低头搅动,一边嗔怪她不注意安全。 菀橙闻言抬头看了看福安: “无妨,说不准奴婢才是旁人惧怕的坏人呢。” 这一眼瞬间将福安拉回了昨夜的那间房中。 她曾牵着他的手感受那陌生的每一寸,少年人从未体会过的旖旎和温情,皆在昨夜沐于周身。 她方才说话时的语气,也像极了昨夜四目相对时,她伏在他耳边轻声道出的那句“我从未在意过你是什么身份,我这一辈子要的只有一个你”。 没有儿女福分也罢,闺中之乐不齐全也无妨,只要是他就成。 “主子!” 从回忆中抽身的福安冷不丁唤了一句,打断了菀橙与柳砚清说的话,更将竖耳听着她们主仆二人逗趣儿的齐珩昱吓了一跳。 但他随即默然抬头看着福安,一副了然的眼神让人接着说下去。 福安虽觉着主子这般眼光有些古怪,但叫都叫了,仍 硬着头皮把自己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回京之后,能否请主子重新为奴才择一个好日子,让奴才娶菀橙过门。” 左右都是人尽皆知的事儿,又有主子们的首肯,他要娶妻的事情自然不用藏着掖着。 只是柳砚清却有些诧异于他的直截了当,狐疑地看了看菀橙,却见她面上也是早就有所准备似的坦然。 两个人之间只差一百步,她都已经走了九十九步,最后一步由他来迈过,也算是本来就理所应当的事儿吧。 “菀橙的身契不在本座手中,清儿若没意见,这事儿就算是成了。” 齐珩昱笑了笑,将话抛给仍在愕然之中的柳砚清。 柳砚清反应过来,甚是温和地瞧着菀橙,才算明白了她昨夜到底去了哪儿。 “有情人终成眷属,我自然没有意见。还……盼望着那一日。” 同样盼望的,还有他们重修旧好的那一日。 只是现在她还不能说出口,他们之间不同于菀橙和福安,差的那一百步皆是因她而起,柳砚清心甘情愿,从今日起,由她来填满这一道沟壑。 此刻他们四人是温情脉脉,而永宁城内,德亲王府里父女二人几乎已经要兵戎相见。 赵锁欢如那日 一般站在书房里,面对着父亲,却比那天更多了底气,以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劝导父亲一定要趁齐珩昱刚回京来的时候,自请举家迁往西北。 德亲王却毫不觉得刺杀失败之后自己会受到什么牵连,一个劲儿地表示那些杀手都是有妻儿老小在自己手上的,他们不敢将宗室供出来。 “欢欢啊,咱们赵氏一脉原本就出身乡野,先帝费了多少力气,才将咱们从西北那风沙之中捞出来、到了这永宁城。 你现在要为父亲口去求那个鸠占鹊巢的摄政王,说我要主动回西北去,简直是无稽之谈嘛。” 见父亲始终没有意识到此事有多严重,赵锁欢原本留着的那点儿规矩和体统都抛到了脑后去,对着父亲就是一通怒问: “您还知道鸠占鹊巢?那先帝将咱们从西北捞出来,用的不就是这鸠占鹊巢的下作手段吗! 依我看,如今赵氏落到这步田地也怨不得别人,都是咎由自取。您反倒应该感念摄政王给了您这样的机会,是他给了我时间让我回来劝您。” “傻孩子,他那都是诈你的。咱们就赌这一把,赌他查不到为父的头上,赌他没有证据,咱们留在京城还能以待来日。” 第156章 未卜先知 “父亲!何为来日啊?如今不及时止损,难道要女儿看着来日家破人亡,您才算是甘心吗?” 赵锁欢劝告她父亲不成,便气急转身,口中念叨着若要等着齐珩昱回来兴师问罪,倒不如她自个儿先去镇抚司里敲鼓自首。 德亲王闻言神色大变,倏地站起身唤人将她押住,送回她自己院中不得外出。 因有了上一回的前车之鉴,赵锁欢的院子里这回除了日常起居都要跟着的绯扇之外,还增添了四个力壮的家丁,铜人似的面无表情把守在院内的四角,令她连翻墙的机会都没有。 而晌午时分,齐珩昱才回到永宁城,便着人去镇抚司问了,并没有什么人去过。 他便知道赵锁欢定是没有劝服她那父亲,心里也有了底儿,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赵锁欢是个不错的姑娘,心思也是极为纯良正直的。 所以齐珩昱才会在暗示之下给她一次机会,让她回来劝德亲王认清时局。 只可惜如此聪慧的女儿,竟是一个蠢钝无比的王爷生出来的。 他给过他们机会,却也不能时时处处忍让。 尤其是他们已经将主意打到了他的性命上来。 齐珩昱不 畏惧死亡,却难以接受自己时隔十数年仍旧栽在赵氏的手上,以那样屈辱的方式死去。 “本座在江南遇袭一事,务必交由锦衣亲军严加侦查。还活着的两个人犯已经送回了镇抚司,你盯着些,一定要保他们性命,另外调查清楚他们家中还有些什么人。” 细致吩咐过前来领命的暗卫之后,齐珩昱坐在书房的圈椅上,思索半晌,又将福安叫了进来。 “本月的十八就是个好日子,我看不如你和菀橙的婚事就定在十八,免得一拖再拖,回头天儿冷了,成亲时礼数繁多,站在外头也受罪。” 福安全然没有异议,只听主子这么说了,细思离十八还有个七八天的样子,倒不算太急。 况且总归是摄政王府帮着办这婚事,即便再仓促,也不难有模有样。 在齐珩昱的交代下,他忙着出门去与菀橙说这事儿,试喜服、选新房之类的活儿到底还是得亲自去做的。 只是一切定下之后,柳砚清试探着来问他,菀橙是否从自己这里出门时,齐珩昱眉眼一动,摇了摇头。 现下她虽回了府里,但也只是住在原先的灵均堂,也并未恢复什么名分,再 以主母的身份送菀橙出嫁恐怕多有不妥。 这话他倒是没说出来,柳砚清却很快就明白了他摇头时的深意,不免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嘴快来问他。 反倒显得是自己矫情,急不可耐地来与他要当家主母的身份。 齐珩昱没有注意她那点儿小心思,想了片刻后抬眸道: “我打算让菀橙和福安婚后就住在后院的耳房,至于成婚那日,就让她从外宅走吧,你也提前一夜过去住,到时也好替她安顿出阁。” 察觉到柳砚清眼中闪过的一丝诧异后,他又接着将刚刚搁下的笔拿起,随意往面前的折子上圈点了些什么,而后把正要转身离开的她叫住: “等你身上的伤好了,就跟在我身边,做南北镇抚司的随行秉笔吧。” “什么?” 柳砚清的脚步微微一滞,重新转过头去看他,可人家已经低眉又去看那折子了,压根儿就没有给她选择的余地: “说了要你同我一起去造一个海晏河清,难道你回来就只是想在摄政王府里,坐享其成吗?” 任凭柳砚清再怎么表现出不解,齐珩昱也再不解释一句。 她就这么一头雾水地回了灵均堂,翌日实在 是耐不住心中的好奇,拗着他即刻就带自己同去镇抚司。 瞧见门口的登闻鼓时,柳砚清心里就猛然一惊。 而走进门去,往日熟悉的案卷里总是一些朝野密辛、官员线报,但这会儿竟统统变成了百姓状告、还有民间未决的悬案。 看着她愈发诧异的目光,齐珩昱终于轻笑出声: “南北镇抚司合并已久,但我想着,百姓的事儿也总该有人处理,便将北镇抚司重新分出去专管官员。你现在站的地方,是南镇抚司听取百姓报案的公署。 原想叫你养好身子再来的,谁知你竟这样急。” 一边听他说话一边环顾四周的柳砚清脸上也露出笑意来,打从进京起就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你既有心做这大事,我又岂能不急。日日坐在摄政王府里猜不透你的心思,那才叫束手无策。 我先前也算是在镇抚司里做过事的,你将我放在身边大可以放心的。 或者……南镇抚司的琐碎事宜都交给我也成,你且专心去彻查前些日子那些要杀你的匪徒。” 她忙着让齐珩昱对自己有所认同,却不想他听罢便神神秘秘端坐案前,反而不走了: “说了是 你随行秉笔,你我岂有分开的道理。那些匪徒暂且晾他一段时日,大鱼钓不着,审那些小虾米也没什么意思。 你只听我安顿,从今儿起日日注意一下敲登闻鼓的百姓。尤其是福安和菀橙成婚那日,婚宴罢了,必定会有人再来敲鼓。” 柳砚清只知道他似乎是在逼那刺杀他的幕后真凶显出原形,但这与福安和菀橙成婚又有什么关系,她倒是一点儿也想不出来。 齐珩昱瞟了一眼外头不远处关押要犯的诏狱大门,收回目光缓缓道: “每月的十八,是宗室祭祀的日子,人来人往本就混乱。再加上那日摄政王府会办婚宴,便更是给了一些人可乘之机,怕要杀人灭口。” 而不管他是如何未卜先知的,总归不能让那些人这会儿就瞧出来。 他带柳砚清回来的时候并未张扬,即便有知道的人,也只是知道她会在福安成婚当日为新娘送嫁。 他们两个那日都有事要忙,这个消息足以让某些人放松警惕。 在热闹混乱的京城杀一两个平民百姓并不引人注目,但若有幸存者,告状告到了镇抚司来,此事善后便不是简简单单掩埋了那么容易。 第157章 天子脚下的凶案 十八当日,从齐家外宅到摄政王府的那条路上再一次红绸飘摇。 柳砚清站在门前亲手为菀橙披上盖头,将她的手交到前来接亲的福安掌中,笑意盈盈地祝二人白头偕老。 接亲的人骑着马带走了新娘的轿子。 柳砚清则作为送亲的娘家人上了另一顶软轿,顺着窗子给百姓们撒下喜糖去,城中一派和乐融融。 而等轿子行至两府之间的胡同时,她坐着的那顶软轿却忽然拐了个弯儿。 说是要替新嫁娘的轿子多绕一绕让永宁城都沾沾喜气,实则路过镇抚司时,柳砚清就已经偷偷下轿进了门,轿夫们抬回摄政王府的不过是顶空轿子罢了。 而她依言坐在镇抚司的公署内,侧耳细听着外头吹吹打.打的声音远去,登闻鼓也没有响一声。 百无聊赖之下,柳砚清头一次有些怀疑齐珩昱的判断是否失衡了。 他不放心旁人,才百般算计让她替他盯着。 但既是与那刺杀之人有干系的,那两个匪徒又出不来,就算今日会有凶案发生,又怎么和刺杀之事联系到一块儿去? 思索之下也并没有头绪,柳砚清刚要站起身活动活动筋骨,却听外头骤 然响起了击鼓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急。 “堂前何人击鼓?” 她不自觉地抚了抚肚子,将手臂护在身前,这才带着些小心地唤门前的侍卫去查看。 今日上值的都是齐珩昱后来换过的人,有些甚至不认识她,更不知道她就是齐珩昱念念不忘的那位夫人。 但那日忽闻有一位秉笔女官空降到了摄政王身边,他们底下的这些人再愚钝也知道她来头必然不小。 尤其是摄政王府今日那么重要的日子,她能替齐珩昱来看着镇抚司,那便是心腹级别的人物了。 况且她还怀着孩子,这孩子的身份也不免让人联想到齐珩昱的身上去,可见这位女官更是不能得罪的。 因而那些侍卫对柳砚清是毕恭毕敬,前去看了堂上的人还不够,未等她发话,就先将人带至了院中,免得她挺着肚子还要走到堂上去问话。 “回秉笔大人的话,属下已问过情况,好似是她家母亲和弟弟被人杀了。 但此人是个哑女,不会说话,比比划划的,属下也难全然看懂,只能将她先带下来交由大人处置了。” 柳砚清先听了这一家两口人被杀的案子,心 中一沉。 紧接着又得知告状之人竟是个哑女,她便忙着开门一瞧,果然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红肿着眼睛站在院中。 那小姑娘看到她时,立即跪地磕头,竟是比方才敲登闻鼓时还使了更大的劲儿一般,连额头都险些磕破。 反应过来的柳砚清赶紧上前去虚扶了人一把,示意带着她的那两个侍卫把人搀起来,送进公署内,而后闭门退出。 等她在案前坐定了,看着底下站着的、战战兢兢的小姑娘,这才发觉这姑娘似乎是后天才哑的,并非天生聋哑,甚至还能准确地听明白她的话。 “你说你今日来告状,是因为你母亲和弟弟被人杀害?” 小姑娘点点头,却又摇了摇头,似是鼓起勇气一般,抬手指了指她面前的纸笔。 柳砚清有些惊讶于她破衣烂裳竟也是个识字的,赶忙拿了纸笔给她,确定她能听到自己的话后,语气也跟着缓和了下来: “你别害怕,我今儿就是受摄政王所托,特意等着你来的。你将家中冤情与我细说,我们定会还你母亲和弟弟一个公道。” 蘸饱了墨的笔锋落下,字虽写得不甚好看,但也还算工整。 柳砚清迫不及待地顺着她写字的手看过去,一字一顿,却叫人心惊。 “母亲和弟弟的确是死了,但别人都说他们是淹死的,没有人说他们是被杀。可是我明明看到有人扔他们。” 小姑娘也许是不会写很多字,大致描述一番后,小心翼翼地搁下笔。 打量了柳砚清半晌后,似乎也觉着她是个可信之人了,才又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一边流泪,一边作出各种动作。 一番比划之后,柳砚清终于拼凑明白了哑女想要表达的意思。 更令她心惊肉跳的,是哑女比划过两人抬着尸体扔出墙外的动作之后,又抬手作出了灌药的景象。 “你是说,你这哑病,是有人故意在你母亲和弟弟死后,拿药灌下而导致的?” 随着小姑娘连连点头的动作,柳砚清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 永宁城内,天子脚下。 竟有人杀了别人一家子,装作是失足溺毙,还要将唯一幸存的小女儿灌下哑药,让她没法子说出真相。 “他们不知道,我是母亲的女儿,我跑了,爹爹,被抓了。” 哑女在见到柳砚清真情流露的目光时,才彻底放下了心中的 戒备,在脑中搜寻着没有说尽的情况,一一补充写在纸上,又拽着柳砚清的袖子去看。 至此,一桩完整的凶杀案在柳砚清心中成型。 一家四口,父亲被人抓走,母亲和弟弟被杀。 女儿因为夜里不在家中所以逃过一劫,但回来时却目睹了凶手妄图毁尸灭迹。 凶手原本以为她是人证,便灌药毒哑了她,没成想她就是那家的女儿,可得知实情后还没来得及再次灭口,小姑娘就逃跑了。 一桩桩一件件串联起来,仿佛已经有了雏形。 但柳砚清心里恍然一惊,忽地想起来这事儿是齐珩昱先前“未卜先知”的。 “是……是不是有人把你带走的?还有你爹爹,你知不知道他是被谁抓走的?” 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小姑娘愣了愣神,最终却只抬手指了指自己脚下的这片地。 “来人,开诏狱。” 柳砚清为自己心中的想法感到难以置信,但想起齐珩昱那似有若无的暗示,她还是坚持最初的第六感,牵起小姑娘的手,让侍卫送她们二人前往诏狱、又叫典狱将大门打开。 “乖,你别怕,跟着我下去,看看底下的房子里有没有你的爹爹。” 第158章 祸不及家人 柳砚清自认与齐珩昱从上下属到夫妻,磨合至今,也算是心有灵犀。 所以刚才将案子在脑中串了个大概,再联想到他那胸有成竹的样子,便自然而然地开始猜测,哑女的幸存,其实就是齐珩昱出手相救的结果。 而此案若要与前些日子刺杀他的那些人有关系,唯一的可能就是,哑女所谓的“爹爹被抓走”,说的就是她爹爹听从旁人指使,去刺杀过齐珩昱,被抓进了诏狱中。 带着那小姑娘慢慢走进阴暗潮湿的诏狱后,还不等柳砚清再次开口询问,便只听不远处那间牢房里,传出了男人嘶哑又难以置信的声音: “珠娘?” 忽然被叫了名字的小姑娘猛然抬头,目光搜寻着声音的来源,下意识地想要应答,喉咙里却只发出“呜呜”的气喘声。 “你的名字是珠娘?这是你爹爹的声音吗?” 感受到她点头时的颤抖,柳砚清牵着珠娘的手愈发收紧了。 而后微微蹲下身安抚着她,顺势转过头去瞧见了那间牢房里焦急地向这边张望的男人。 那男人对上柳砚清探寻过来的目光,脸色霎时间变得尤为难看。 他记得那夜暗杀齐珩昱不成,就是因为一个女 人替他挡了两箭。 那女人的肩膀正巧只到齐珩昱的胸口,所以他们那两箭不仅不足以致命,肩膀上的伤口也并没有影响到她的正常生活。 而此刻,那个被他射中的女人,正牵着他女儿的手,微微躬身说着什么话。 “告诉摄政王,我都已经招供了,要杀他的是我,祸不及家人,你们不要动我女儿!” 他已经来不及思考,满脑子都是女儿的安危,也不管典狱如何警告他不许大声吵嚷,只一个劲儿地向这边喊话。 柳砚清闻言勾起唇角,看来齐珩昱留的这一手的确是起作用了。 她缓缓直起身子,捏了捏珠娘的小手: “走吧珠娘,我瞧见你爹爹了,咱们去见他。” 一大一小两个人沿着洒满火光的甬道往前走,在那间发出声音的牢房前停了下来。 珠娘咿咿呀呀地激动起来,柳砚清抬手拦下正要出言教训人的典狱,以极为温和的语气劝慰着珠娘,让她稍等。 然后抬头看向那个眉头紧锁的男人: “祸不及家人?那你说你当日想杀的是摄政王,殊不知我替他挡那两箭,你险些就杀死了我腹中的孩子。这尚未出世的孩子又有什么错? 你以为你 替背后之人刺杀齐珩昱、咬紧牙关不肯供出他,就是道义、是规矩吗? 你的女儿珠娘,因为你所谓的规矩和道义,被人下了哑药,还险些没了性命。若不是齐珩昱派人相救,你今儿连见到珠娘、站在那里指责他的机会都没有!” 柳砚清没把他妻子和儿子已经遇害的消息说出来。 只是单单告诉他,珠娘已经被人灌下哑药再也说不了话了,那男人就已经赫然瞪大了双眼,眸中旋即染上了一层痛不欲生的悔意。 德亲王府来找他们的时候,说的明明是,保他们全家平安无虞,保他们自个儿前程远大。 如今锒铛入狱,王府压根儿就没有兑现当初的承诺前来相救,反而还对他们的家人下了手。 “我晚上会带珠娘来给你送饭,在此之前也给你时间,你好好考虑一下,要不要将你背后的真凶说出来,为珠娘报仇。到时候功过相抵,我会向摄政王秉明一切,饶你一命。” 柳砚清说罢轻轻扯了扯珠娘握着牢房栅栏的手,让她先跟自己一道上去,晚上再来探望爹爹。 珠娘虽说不了话,但耳朵还是清明的。 她年纪小,但也懵懵懂懂听明白了,眼前这位夫 人不是坏人,而她的爹爹似乎是犯了什么错才被抓起来的。 他们口中的那打.打杀杀,她不太清楚,却也觉得心惊。 于是便在柳砚清叫她走的时候立刻乖巧地缩回了手,亦步亦趋跟着她离开,看得人十分心疼。 等回了公署,柳砚清先是叫人拿了茶水点心上来,安顿珠娘坐下,将糕点递给她的时候,也不忘记嘱咐道: “等晚上我再带你去给你爹爹送饭,他一定会为了你好好儿活着的。只是在他出来之前,你千万不能告诉他你母亲和弟弟已经被人杀害的事情。 只有你爹爹开口,咱们才能找到杀害他们的真凶,但你若是提前同他说了,爹爹只顾着伤心,怕是再难告诉咱们有用的消息。” 好歹也是在镇抚司出入了许久的人,柳砚清是懂如何跟这些死不松口的疑犯周旋的。 晓之以理不够用,那就动之以情。 单告诉他,他的女儿被人毒哑了,再给一个能让他活命的承诺。 大部分人都会选择供出幕后主使换自己活命,而后与妻子儿女一起离开京城、再不分离。 可如果一上来就将所有的事情全盘托出,让他知道自己家中凄惨,妻子和儿子惨遭 杀害,女儿变成了个哑巴,全家只剩下他一个全乎的人了,柳砚清怕他反而会没了求生的欲望,破罐子破摔。 珠娘也不知是听没听懂她的解释,但将为人母的妇人也许天生就有令人信服的魔力。 只听她吩咐自己这些话,珠娘就已经用力地点着头,表示自己一定会听她指挥。 柳砚清的手轻轻搭在肚子上,终于有些明白了齐珩昱为什么会把这样一件差事交给她。 而转瞬之间,她心中便又涌上了一股心酸无力之感。 看来齐珩昱明明就知道真凶会对那几个杀手的家人下毒手,到头来却只能救下这么一个小姑娘,还是已经中毒的小姑娘。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人是完完全全能够只手遮天的。 所谓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过是踩着万人的尸体才一步步爬上去的。 有些事看见了,即便想管,也必得先考虑大局,再问自己该不该去管。 而所谓海晏河清,终究也是得用许许多多的鲜血才能填平沟壑、重整河山。 珠娘往嘴里放着点心,小口小口地咬着,柳砚清瞧着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叹了口气,正要伸手去递一盏牛乳给她,忽听外头的侍卫又来传话。 第159章 真凶是阜阳县主的父亲 “大人!摄政王那日送来的两个匪徒,其中之一松口了!” 许是柳砚清刚才带着珠娘去见他,又推心置腹地同他说了一番话,他想明白了,又担心女儿的安危,便急着将一切都吐口,哪里还能等到晚饭的时候。 “好,即刻准备纸笔送下去,他说了什么,统统画押。” 座上的人一听便要站起来,但转念一想,审问父亲的场面,终归是不能让女儿瞧见的。 珠娘现在又只对她颇具信任,她不好搁下孩子一个人前去,便招手叫住正要领命离开的侍卫: “让典狱先盯着人做足了笔录,你们委派一人去府上请摄政王来,我就在公署,他来之前,你们有什么事儿都到这里来寻我就成。” 晌午才过,想必现在婚宴已毕,余下的就是福安他们在新房里闹腾玩乐了,齐珩昱应当也不会参与他们那些欢快的游戏,现在将他叫来,也不会影响什么了。 柳砚清思索着,吩咐好这些之后重新坐回椅子上,将刚才没递过去的那盏牛乳放到了珠娘手边: “吃吧,先垫一垫,马上就能跟爹爹一起回家了。” 因珠娘母亲和弟弟被杀一案,还须等到底下那男人 供出刺杀齐珩昱的幕后主使,才能推断究竟是谁干的。 所以这会儿她们二人能做的,也只有静候佳音了。 但齐珩昱却是早就已经将目光锁定在了宗室众人身上,尤其是连赵锁欢都第一时间怀疑的,她的父亲德亲王。 救下珠娘的时候是在城墙根儿下,他的人盯了好几天才确认了牢里那两个人的家眷都在什么地方。 但正当他要去把人接走的时候,却发现有人已经先下手为强,杀了其中之一的妻儿。 好在那家还有个小姑娘是早慧机灵的,出门卖菜不曾早归,回家之后发现母亲和弟弟正被人往湖中扔,第一时间不是大声喊叫,而是静默着从家中逃跑。 这才算是捡回了一条命,虽很快被人追上灌了哑药,但齐珩昱的人截得也很迅速,没有让他们彻底将珠娘灭口。 至于让她敲登闻鼓告状,特意安排在宗室和摄政王府都忙忙乱乱的这天,也是齐珩昱有意为之。 只因原本在众人心中是只会欺压良民的镇抚司,忽然开始受理他们的诉状,百姓也觉着稀奇。 所以每每有人敲击堂前的鼓,总会乌泱泱地围上去一大群人,一面听苦主有什么诉讼 ,一面盯着上头的官员是否真的一心为民做主。 这样一来,若是大张旗鼓让人去敲了,德亲王府也一定会早早注意到,难免打草惊蛇。 因此齐珩昱才出此下策,利用福安和菀橙成婚之日,转移永宁城中所有人的注意力,而后又特意选在了宗室祭祀的日子,让德亲王也没法子早早分心。 此刻听闻那匪徒已经松了口要供出一切,他倒是也并没有多么的意外。 只问了几句那小姑娘和秉笔女官是否安好,就随着前来禀告的侍卫一同回了镇抚司。 一番审讯下来,才得知珠娘那父亲本姓陈,人称陈二,原是德亲王府门客之子。 后因宗室门客之风断绝,已经娶妻生子的陈二只好跟着老父另立门户,却因没学到什么本事,整日游手好闲,老父亲过世之后,他便全靠妻子养活。 近来也是德亲王从中游说,将他落到这步田地的原因归咎于齐珩昱当年暗地里推波助澜、令宗室不再豢养门客。 急于出人头地的陈二也是因此才迷了心窍,听从德亲王指挥,认为只要杀了齐珩昱,他们这些旧时门客的后代便能重回宗室、光耀门楣。 只可惜,从头到尾 他们都只是被人当了枪使。 陈二在供述德亲王所作所为的口供上签字画押之后,一直垂着的脑袋这才抬了起来,头一次直视了齐珩昱的眼睛: “摄政王,小的还有一事相求。今日那位带着珠娘的夫人,曾许诺倘若小的说出实情,便允许小的与家人团聚。不知摄政王是否能做主,兑现此言。” 齐珩昱愣了愣,眸中有一闪而过的怜悯,随即低下头去整理那口供。 半晌,快要离开时,他才缓缓起身回应道: “你的妻子和儿子,据镇抚司巡查,已经落入湖中溺死。仵作验尸之后也得出了结论,母子二人身上并无伤痕,确系失足落水。” 在陈二的表情霎时间坍塌下去之后,他顿了顿,似乎于心不忍一般,重新解释一番: “不过珠娘今日来击鼓鸣冤,就是为了还她母亲和弟弟一个公道。她瞧见了真凶犯案的过程,只要你明日也在堂上亲口作证,就不愁扳不倒德亲王、为他们母子报仇。 届时本座保证,让你带着珠娘远离永宁城,你父女二人只管去过自在日子。” 陈二似乎听进去了,连连点头。 可又好似沉浸在妻儿一夜之间全都暴毙 的悲痛之中一般,半晌都没再抬起头来。 直到齐珩昱交代人将他带回牢房,他也还是那副行尸走肉似的样子,不再有方才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同他讨要“许诺”的劲儿。 等他缓步踱回公署的时候,天色已经微微有些暗了。 柳砚清正坐在案前翻着一本什么书,闲闲靠着椅背,反倒是那个胆小的珠娘竟蜷在屋内的软榻上睡得正香。 见齐珩昱进来,柳砚清忙作出一个噤声的动作,压低了嗓音同他道: “她刚经历了这么多,战战兢兢,想必已经好几日没有睡个囫囵觉了。我才安顿了她一些点心茶水,让她睡饱了,明天也好在公堂上有些用处。” 她自知齐珩昱一定是拿到了关键的口供,笑着让人坐下歇歇,而后试探着问了一句是否推出了真凶。 “阜阳县主赵锁欢的父亲,当朝的德亲王。” 齐珩昱没有多余的解释,也并没有去占她的圈椅,顾自拉了一把椅子坐下,很是简单地回了一句。 就仅仅是这几个简单的字,也足以让柳砚清觉着天旋地转。 “那当日,阜阳县主到江南去,住到我那儿,又引你去,也是因她父亲教唆而故意为之?” 第160章 并非失足 柳砚清对赵锁欢的印象属实是不错的。 除了头一次听说她是齐珩昱将要迎娶的新任妻子时,内心有那么一点点的吃味以外,几日的相处下来,她只觉得赵锁欢性格直率而又大方,是个可交之人。 也正因如此,才有了她说这位嫡母甚好相与,不怕自己的孩子来日在人膝下受苦的话。 再加上回京之后细思的这几天,柳砚清竟越发明白了,赵锁欢前几日总是想方设法把齐珩昱往自己身边推,正是在给他们二人创造重修旧好的机会。 这样一个温和坦率、身居高位却还能设身处地为旁人着想的县主,任谁与她相处都得夸上几句吧。 可现在齐珩昱却告诉她,赵锁欢的父亲就是设计刺杀他的人。 柳砚清心里不由得七上八下,第一时间现出的猜测就是,赵锁欢也与此事有关,从前的那些好,都是算计。 可她又十分不愿听到那样一个招人喜欢的姑娘竟是居心不良之人,更害怕自己先前那些夸赞和实心实意的相交全都错付。 好在最终,齐珩昱在她惊愕又纠结的目光里缓缓摇了摇头: “她和我们一样,事发之后,对她父亲的所作所为只是猜测而已。 不过我想,她现在也应该验证了自己的猜想。甚至有可能已经与她父亲当面对质过了。” 柳砚清悬着的一颗心才刚刚放下,又因这话猛地蹙了眉头。 是啊,她尚且因为德亲王的所作所为觉得难以置信。 对赵锁欢来说,知道亲生父亲是那样一个草菅人命、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她又该有多难过、多气愤。 于私情来说,柳砚清觉得自己似乎是应该替赵锁欢做些什么。 哪怕不能让此事就这样销声匿迹,保德亲王一条命、让他们一家人去过寻常生活也是好的。 但公理面前,容不得她有半点私心。 尤其是德亲王不仅有意刺杀齐珩昱,甚至还为此杀死了那无辜的母子二人。 柳砚清的目光转向软榻上那个小小的身影,终于过了心里的那道坎儿似的,又朝齐珩昱开口道: “让我去瞧瞧珠娘她母亲和弟弟的尸首吧,想必先前以失足溺水定论时,也并没有仵作细致查验。” 齐珩昱知道她先前是为赵锁欢之事而神伤,他倒真有些害怕她会在那一瞬间有了不该有的妇人之仁。 等听她说出要查验尸首的话时,他也几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并没有如 往常那般以她腹中的孩子为由,拒绝柳砚清去接近尸首。 甚至在她说着起身的过程中,齐珩昱还主动上前去揽住了她的身子: “我跟你一起过去,让底下的人照看着些珠娘便是。” 柳砚清的腰间僵了一僵,许久都没有与他有过这样亲密的动作,她有些不习惯他的主动,却又因为他小心翼翼护着自己的动作而心头一软。 曾经无数次想过,他们成婚之后,她若有孕,齐珩昱那样一个平日里冷漠孤傲的人会如何细心照料。 只是没想到两人走到如今的境地,她有孕害喜时最难熬的日子已经过去,现下胎象稳定,却才刚刚感受到寻常夫妇即将为人父母时的温情,也是叫人难免唏嘘。 而行至底层的停尸房内,扑面而来的那股熟悉的腐朽气味令柳砚清再没心思伤春悲秋。 她很快随着前来迎接的仵作走进去,瞧见珠娘她母亲和弟弟的尸首时,忍不住条件反射一般握了齐珩昱搭在自己腰间的手。 柳砚清没少见过尸体,所以她总觉得自己在面对这些的时候,承受能力是要比一般的姑娘家强一些的。 但那一大一小量具尸首映入眼帘的时候,她的第一 反应不是像往常一样去剖析死因,而是发自内心的震惊和恐惧。 母亲的半张脸都被利刃划开,儿子的头顶似是被锐器击打过,连颅骨都有碎裂的痕迹。 再加上在水中浸泡过一天一夜,两具尸首伤口尽裂、颜色苍白、面目全非。 即便是在运到停尸房之前已经有仵作处理过,也依旧难掩狰狞和凄惨。 若不是知道凶案内幕,乍一看,怕是人人都要以为那杀人者与死者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竟然值当如此手段。 “这……这样的伤,府尹是如何能说出,失足溺水这样的定论。” 柳砚清眉头微微发颤,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一句,言语之间不无哀怨。 “宗室在京城尚有地位,哪怕并无实权,只要是银子使够了,总会有人替他们说瞎话。所以我想,这镇抚司上上下下几百号人,也未必都是心腹可用之人。 恰好你说身子尚可,我便也急着让你来处理此事。借着这次机会,兴许能把身边这些不忠不义的东西尽数铲除。” 齐珩昱的目光扫过那两具尸体,也不知是先前就已经看过了,还是对这些东西天生不那样敏感,他眼中的冷静并没有因此而消散。 然而这份冷静落到柳砚清心上,却是给了她莫大的鼓励。 她稳了稳心神,缓步走上前去,从一旁候着的仵作手中接过勘验尸体所需的工具,蹲下身细细检查着尸体上的伤口。 所有的惧怕和惊悚渐渐被手上井然有序的动作抚平,此刻的柳砚清再次进入了面对病患一般的细致自持。 “二人身上的伤都是生前所致,至于死因,的确是溺水,但并非失足,而是有人蓄意捆绑,让他们没有办法浮出水面求救。” 她手上的桔木棒点了点尸体脚踝处的一圈凸起,是被绳结磨破后浸水产生的。 而鼻腔、口腔内并无淤泥堵塞,可见淹死两人的并非先前府尹向镇抚司汇报的城中湖水,而是某个富贵人家自个儿院子里的净水。 先被击打成伤,而后脚踝捆绑石块淹入水中,确保溺毙之后打捞起来,再连夜扔出府邸、抛尸湖中,制造出一番失足落水的假象。 母子二人的死亡过程被柳砚清在脑中一点点拼凑放大,有了合理的推断后,她的神色却不再那样凝重。 只要根据这些找到溺死母子二人的那潭净水,便是证据确凿,凭他什么宗室亲王,都无法抵赖。 第161章 仅此而已 “找到那潭净水,这便是我要你做的第二件事情。” 齐珩昱瞧着她放下桔木棒,紧接着道: “你今日回去之后,亲笔写一张帖子,就说是请阜阳县主到家中小叙。我今晚会着人把帖子送去德亲王府,一来暗中观察王府中哪里是溺死这母子二人的潭水,二来将县主接出,也算是保她平安。” 德亲王也算是只老狐狸,既然敢与齐珩昱斗法,那就必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之辈。 如果是齐珩昱寻个由头亲自去德亲王府,恐怕还真不如姑娘之间下个帖子更能说得过去。 毕竟现在一切都是在暗中,表面上风平浪静的,谁也不好先撕破了脸,打草惊蛇。 柳砚清知道他这意思,当即便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但回到上头公署时,她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你将阜阳县主接出来之后,打算如何安置?” 明日一上公堂,德亲王的所作所为全部都会公之于众。 宗室犯罪,必是要褫夺亲王封号,后续再定其死罪,家人流放。 罪臣之女要想保住县主的封号都不容易,哪里还能继续攀扯齐珩昱、嫁给他为妻呢。 但倘若齐珩昱有心娶她,倒是谁也拦不住的。 一 想到两人先前在江南的时候以未婚夫妇的身份被人调笑,柳砚清抿了抿唇,也不知是期待还是纠结地望着他,等待他的答案。 齐珩昱听出了她话里的深意,心情却因她问的这一句而好了不少,浅浅一笑,好整以暇地坐回案前: “阜阳县主心肠不坏,她父亲有罪,但罪不及家人。 回头将她留在京城仍挂个县主的名号,或是留她在摄政王府,我觉着都可以,不过自然还是要看她自个儿是怎么想的。” 柳砚清闻言,脸色果然变了一变,想说什么,却还是欲言又止地低下了头。 他果然还是很在意赵锁欢的,过去的齐珩昱总被人说无情无义,当然也从没有坐下来评判过一个人是好是坏 ,更遑论让他主动说出“罪不及家人”这样的话来。 如今他总算是有点人情味了,却是实现在另一个女人身上。 甚至那个女人是被传得沸沸扬扬、即将要成为他的新妻的人。 柳砚清心里的情绪慢慢复杂起来,一时不知道是该为他性情的转变高兴,还是为他如此在意另一个女人而心伤。 或许人就是天生不知足的。 先前以为两人真的永远都没有可能重归于好得到时 候,她明明还大.大方方祝他觅得佳人。 如今回了京城,也不知他还有没有与自己重新开始的意思,她心里那点儿苗头就已经止不住地萌芽,万般不愿再瞧见他和别人在一起。 缓缓叹了口气的柳砚清有些懊恼地坐下,替软榻上的珠娘抚平睡得乱糟糟的头发,随后一言不发地摆弄起垫子上的流苏来。 半晌,她实在憋不住了似的,闷闷问了他一句: “如果是别的亲王,别的县主,你还会不会这样为她着想?” 齐珩昱拿笔批阅折子的手微微一僵,似乎有些诧异: “若是别的亲王家有这样一位与你交好的县主,我定然也会替她安顿好一切。还是说,你其实与阜阳县主之间也没有那么一见如故,你对她并不十分喜爱,是我胡乱猜测、自作多情了?” “嗯?” 柳砚清蓦地抬眼,愣怔着消化了片刻他说的话,有些不敢相信一样反问他: “你是说你为阜阳县主安排的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喜欢她?” 齐珩昱搁下笔,一脸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迟钝的表情,无奈道: “我先前听说,用制药之人或其后人鲜血作为引药的事儿,是她说与你听的。 你的性 子我再清楚不过,能助你完成心中所想的人,你定会万般感激、推心置腹。 所以我便自作主张,一心认为你对她的感情便是如此,觉得你是以可交之友待她的。如今她家中出了这档子事儿,你是我摄政王府的人,摄政王府自然也就该替你出面安置她。”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听他把自己的性子剖析得这样准确,柳砚清不禁红了脸。 可齐珩昱又只是将她称作摄政王府的人,并没有把二人攀扯到一处去,她心中又不免有些泛酸。 正要鼓起勇气张口说什么,却被他一抬手打断,叫她过去帮忙填写刚才勘验尸首时发现的那些伤情。 柳砚清也只好搁置了刚才的话题,殊不知齐珩昱在她拿起笔低下头的一瞬间,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温柔如水。 与宗室的这场争斗说到底还是未定的。 将德亲王拉下台之后,难免还有其他人一心盯着那把龙椅。 说不准这次的事儿,连德亲王都只是个愚蠢挡枪的。 所以眼下的境况,他能给清儿的安全感,也唯有这样遮遮掩掩、点到为止。 她这回替他挡了箭,再算上大火烧山那次,齐珩昱已经险些失去柳砚 清两回了。 任何关于欺骗的怨怼,关于过去的纠结,也都在她下意识冲过来替他挡下那两箭的时候土崩瓦解了。 这些天,他将她的猜测不安和反复试探看在眼里,只是他现在还不能坐下来、好好儿与她说明白自己的回心转意。 不过来日将这江山干干净净交到她手上的时候,他定会颇有底气地告诉她,无论身在何处、如何位高权重,哪怕是大离的女帝,她也是自己的女人。 案卷上最后一笔落下之后,柳砚清依照规矩捻了一点印泥,于卷尾按下了自己的手印。 在她找帕子擦拭的时候,齐珩昱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之中,几乎是想也没想,顺手就如以前一样拿自己的手指去抹了抹她的指尖。 殷红的残留从她手上过渡到他的指腹,他慢慢揉搓净了,一抬头发现她蓦然红了的脸,才恍然惊觉自己这样的动作,在如今的两人之间,多么不合时宜,又令人遐思。 齐珩昱反应过来,倏地站起身,借口要到外头去送卷宗给底下的人,几乎是逃离一般从桌案前走开。 还愣怔在原地的柳砚清慌忙回头,朝着那个匆匆要走的背影,认真叫了一句久违的“珩昱”。 第162章 摄政王的表妹 “珩昱,我们分开的这段日子里,你可曾有一刻想过我?” 若不是他刚才那熟悉的、如往日一般亲密的动作,柳砚清也是没有勇气问出这句话的。 可就在她期待的目光中,齐珩昱错愕回头之后,却是片刻沉默。 随后,他微微颔首指了指软榻上的珠娘: “她醒了,我一会儿会叫人来接你回府,你若是不放心她,可以先带在身边。只是不要让外头的人知道你带着个姑娘,免得德亲王府有所怀疑。” 齐珩昱十分僵硬地嘱咐完这些,随即便想也没想就出了门,更不必说给柳砚清机会来追问他为什么对先前的话避而不答了。 柳砚清闻言愣了半晌,眼睁睁看着他就那么走了。 他刚才明明就已经不自持了,却还能那样快地调整心情、不痛不痒地吩咐她公事,偏是故意忽略她问他的话,叫她一时间也不知这个人到底是冷静还是冲动。 但有一点,柳砚清觉着自己心里已经明白了。 齐珩昱没有原谅她,或者说是没有完全原谅她。 她的身份,她最初接近他的目的,还有两个人之间十余年前的纠葛,都成了他断定她欺骗的理由。 这道坎 儿一日不过去,他们两个人,就一日没有重修旧好的机会。 殊不知齐珩昱在逃离那间公署之后,独自立在院中平复了许久。 他真怕自己刚才听到她那含着委屈的问话时,一个情难自抑就将思念都倾诉出来。 过去的齐珩昱总觉得自己游离在人间以外,他从没有什么畏惧的,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 甚至在那些戏曲、话本子上看到有关于所谓真情的桥段,他都觉得荒诞无稽。 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的情绪会被另一个人牵着走。 怎么可能会有人,为了让旁人不受伤害而独自揽下一切的艰难。 如今,这样荒诞无稽的事实,就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了他自己的身上。 为了保护柳砚清不受伤害,他宁愿隐忍克制、以金屋藏娇,也不许那些人肮脏的眼神落到她的身上。 是夜,柳砚清亲手书写的帖子被人送去了德亲王府。 德亲王心里虽憎恨齐珩昱,但明面儿上两人依旧是过了礼的岳丈和女婿,他也只得将自己软禁了数日的女儿叫出来,免得被人察觉出不对劲。 柳砚清的帖子是以齐珩昱的远房表妹落款,因而除了赵锁欢本人能瞧出她的字 迹以外,旁人并不知道手书之人的真实身份。 赵锁欢何等聪慧,自知这帖子被送来,就意味着因为她没本事劝服父亲,所以齐珩昱要亲自动手了。 她不知道德亲王因此事又背了两条人命在身上,自然也没注意来的小厮正默默记下府中潭水的位置。 此时的赵锁欢只瞧出了送帖子的人是在给她留一条后路,但对父亲的命运一无所知的她,一时间也不知道是该担忧还是该感激。 “慢着。” 德亲王在女儿即将把帖子接过去之前伸了手,拿到之后细细端详了一番上头的字迹,只见不是齐珩昱所写,却仍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本王也算是与摄政王在朝中共事多年,竟不知道他还有个远房表妹,更不知道欢欢你又是如何与他表妹有了交情的?” 齐珩昱今年娶妻之事闹得满京城里人尽皆知,与新婚夫人和离更是传得沸沸扬扬,德亲王也并非没有耳闻。 再加上他亲耳听赵锁欢说过,齐珩昱心中有别的女人,所以她才不肯嫁。 这一眨眼的工夫,这事儿怎么就按下不表了,大晚上的摄政王府还请她过去,实在让人不得不多想。 而且他这 个女儿,前些日子还正义凌然地要他自请还乡。 德亲王虽不愿意那么怀疑自己的女儿,但人要想坐到高位上,难免就会把身边的人一个一个摆到面前来查探忠心,生怕他们成为自己登高的绊脚石,便是亲生的儿女也不例外。 赵锁欢微微一怔,自然明白了父亲话中的深意。 或许那把龙椅真的就能让人六亲不认、双眼迷失吧。 思索片刻后,她迎着父亲狐疑的眼神,强扯出一个笑来,转过头去回答她父亲刚才的话: “您和摄政王都是朝堂上日理万机的人,哪里会注意姑娘家之间的手帕交。说起齐府这位表妹,女儿也是前些日子才认识,只怪摄政王将这位妹妹养在深闺藏得太好,咱们才鲜少听说。 父亲,说到底,我虽不愿嫁给摄政王,却也还是惦记着咱们两家的前程。 与齐家的人交好,对咱们也是只有益处而无害处的。且不说摄政王的这位表妹人品端方,就算她是高门大户里纨绔的小姐,女儿与她一道玩耍,也只会给王府增添助益。” 她明里暗里地点着她父亲,期望他能幡然醒悟,意识到与齐珩昱作对是不明智的。 半晌, 见德亲王对她这样的说法似乎并没有什么想反驳的,赵锁欢这才伸手接过那帖子,又交还给送来的小厮: “去回了你家姑娘罢,多谢她惦记,但只说我今日才在祭祀先祖时许下愿望,要闭门三日为王府祈福,恐怕不能应邀前去。” 谁知德亲王却忽然转变了态度,似乎将她刚才那话听了进去一般,脸色虽还是不甚高兴,但出口却是劝她: “人家既然邀你前去,你去便是。免得摄政王真的听了旁人传言,说你不愿意嫁给他,如今连他的表妹都要躲着不见,显得咱们家颇为小气。” 在赵锁欢诧异地回头时,他又忽然靠近,借着为她整理肩头碎发的动作低声嘱咐了一句: “若在摄政王府瞧见些什么,回来说与父亲便是。” 赵锁欢这才明白过来,短短的数十秒之间,她的父亲竟已经决定让她去探听虚实。 德亲王派去刺杀齐珩昱的杀手有去无回,现下在哪儿都是个未知。 想必他也是没了法子,才想到让她接了这帖子,去摄政王府一探究竟。 但这中间他到底有没有考虑过女儿的安危,赵锁欢不愿去想,只怕答案也是她不想承认的。 第163章 藏着掖着的真话 “知道了,女儿此去应该也是要陪齐家表妹住上一段时日的。其间,还望父亲好自珍重。” 对于德亲王刚刚的那句话,说不寒心,倒是假的。 因而赵锁欢并未再度拒绝,毕竟她父亲都舍得让唯一的亲生女儿去冒这个险,她做儿女的又矫情什么呢。 望着女儿与那送帖子的小厮一同出门的背影,德亲王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给自己反悔的机会,一挥手叫人带上了书房的门。 他宠爱他唯一的女儿,甚至连刺杀齐珩昱之前,他心中给自己立的标杆都是——为了他的女儿。 但事到如今,一步一步走下去,短短的几天时间里,德亲王就已经背离了初心。 他内心的欲望已经近乎扭曲。 一边期盼着女儿能从齐珩昱身边发现什么有用的消息,一边又隐隐思索着,若是他的女儿在摄政王府殒命,他是否就能名正言顺闯入,趁此机会与齐珩昱兵戎相见。 “欢欢,为父当然希望你能好好儿活着。” “但倘若你真的身遭不测,做父亲的,也一定会为你报仇。哪怕是追封,我也会让你成为赵国的公主。” “要怪就怪我们的身上流着 赵氏宗亲的血,那把龙椅本来就应该是我们的。一个摄政王操纵着一个黄口小儿,把持朝政天理难容!” 德亲王木然走向卧房,颤抖着闭上眼,口中喃喃着,却是一夜未眠。 而被带回摄政王府的赵锁欢,面见齐珩昱和柳砚清时也是没有半点旧友重逢的气氛。 柳砚清想着缓和一下她的心情,特意拿了菀橙和福安今日成婚的喜饼和喜糖来给她,拉着人坐在书房内间的软榻上喝茶: “县主不必太过忧心,有些事反而是顺其自然、静观其变才最好。” “柳姐姐,我只是觉着对不住你。” 赵锁欢握住茶盏,瞧了一眼柳砚清微微隆起的小腹,又将目光落在她那因为包扎了伤口而鼓起一处的肩膀,而后又叹了口气道: “自然,我也对我父亲抱有愧疚。他毕竟是生养我的人,如今也不知怎么鬼迷了心窍,偏瞅了一条黑得没有尽头的道儿去走,硬是叫我拽也拽不回来。” 而且……他竟连亲生的女儿都算计、利用,这才是让她彻底心伤的事儿。 柳砚清闻言,只能轻轻拍了拍她搁在桌上的手以示安慰,至于言语上的大道理,她 却实在说不出来。 一则因为知道德亲王做的那些恶事,昧着良心的安抚反而可能会愈加刺痛赵锁欢的心。 二来,她与父亲的相处实在是太少,在她短暂的记忆中,那穿着一身龙袍的父亲给她的温情,远不如后来的义父祁孝。 可若要说祁孝是个好父亲,他这些年对他的亲生儿子齐珩昱,又实在是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 或许人的感情原本就是复杂而不可言说的,而一个人,自然也有截然不同的方方面面。 半晌,赵锁欢低垂眼帘,在柳砚清关切的目光下微微红了眼眶。 而似乎一直在外间听她们二人说话的齐珩昱恰在此时推门进来,瞧了一眼正落下泪来的赵锁欢,微微皱眉,似是蹩脚地安慰道: “县主实在不必如此,所谓父母爱子,也不过是人们编造出来欺骗子女的话而已。你心中若是没有他那样的父亲,他便是做什么都伤害不了你。” 柳砚清猛地抬头,见他是一脸正色、正儿八经地同赵锁欢“传授”这经验之谈,表情不禁变了变,一时不知是该说他冷血,还是该心疼他那些年流落在外的日子。 “珩昱, 其实这世上千千万万的父母子女,也并不都是恩怨相对。那陈二锒铛入狱,却仍能为了珠娘改过自新,岂不也是父母爱子的佐证? 德亲王如今虽然走了偏路,但我倒觉得,他往日对县主的娇宠呵护,也都是真真切切、毋庸置疑的。” 她实在是没忍住,站起身来走到他旁边,轻声反驳了他刚才的话。 齐珩昱闻言微微一笑,抬头与她对视,眸色清明。 柳砚清一时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等恍然发觉他是要自己接着说下去时,立即讪讪地低下了头。 他小的时候,祁孝对他就十分严厉,处处都是以皇子伴读的标准要求着。 可以说齐珩昱自开蒙起,就没享受过哪怕一日的父慈子孝。 而这一切又是阴差阳错因她而起。 原本只是想逗一逗她的齐珩昱眼见人的脸色不对,颇不自在地舔了舔唇,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转而又看向赵锁欢: “本不该说这些的,但你父亲身上还背着一桩命案,想来是这几日走投无路想杀人灭口,还好本座的人察觉得快,只是死了那匪徒的两个家眷。 明儿镇抚司将会传唤你父亲,公开审理此案。我 来便是知会你一声,恐怕你们的父女情分,就要缘尽于此了。” 这话说得委婉,但赵锁欢只消一听便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随着心头猛地一窒,泪水从她脸上滑落,本还端着县主的身份不肯低头的人此刻却是失声痛哭。 她哭的是她父亲,更是她自己。 赵锁欢不明白,短短几天的时间,事情为什么会变成今天的模样。 “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不该,不该任性说不嫁给你,不该去跟他闹那一场,也不该去江南……” “人各有命,路也是自己选的,对错与否,也是自个儿的造化,你更不该把一切都揽到自己身上去。 我与清儿已经商议好了,明天一过,你若是想留在京城,我便还留着你的县主之位,哪怕褫夺了德亲王府的宗室名誉,你也仍是阜阳县主。” 他说那句“不该把一切都揽到自己身上”时,眼睛不自觉地瞟了瞟站在一旁的柳砚清,指望她能捎带着听懂自己的意思。 可柳砚清满脑子都是他方才那个颇有深意的微笑,这会儿更是咂摸过味儿来,只觉得那是嘲讽和怨恨,哪里还能听得进去这些藏着掖着的真话。 第164章 从来都只有你 而齐珩昱安慰赵锁欢的这些话,落进柳砚清耳中自然也成了缠绵悱恻的许诺。 那意思可不就是—— 即便明日之后你全家都会被褫夺爵位,但唯有你是我可以放过的例外。 虽然柳砚清十分清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她理应照顾好赵锁欢的情绪。 毕竟她父亲作恶,她却是无辜的。 可真正做到毫无芥蒂地面对齐珩昱给赵锁欢的特殊优待,又岂是一个“难”字能形容的。 更让柳砚清觉得心中酸楚的是,她曾以为自己就是齐珩昱这一生唯一的例外了。 如今突然有个女子享受了她曾经享受过的待遇,这个女子甚至还有嫁给齐珩昱的可能。 一想到这些,柳砚清就憋屈得很。 可残存的一丝理智告诉她,以她现在的身份,是毫无立场去干涉齐珩昱的生活的。 哪怕他来日真的娶了赵锁欢为妻,她也只能欢欢喜喜把人当作摄政王府的女主人、当作她腹中孩子未来的嫡母看待。 这个认知让柳砚清光是想想就觉得头皮发麻难以面对,她猛地摇了摇头,打断对面那二人说的话: “今日是菀橙成婚的好日子,我还不曾好生祝贺她。你们先吃着茶,我……我 就先回灵均堂去了,或许还能赶上喝她一盅喜酒。” 齐珩昱微皱着眉头回身看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人匆匆忙忙打开门跑了出去。 说来她的借口也属实是没什么新意,总拿底下的人作挡箭牌,却忘了人家今日虽的确是成婚,却也没道理直至半夜还待在主子房中吧。 他拨了一整个小院儿给福安作为婚房,想必那小两口此刻正在院中欢欢喜喜清点贺礼,再加上久别重逢、新婚燕尔,柳砚清这会儿能在灵均堂找到菀橙才怪。 不过也好在她是找了这么一个没有新意的借口逃走的,否则齐珩昱也不会突然后知后觉地想明白她的情绪到底哪里怪异。 或许并不是因为她和赵锁欢方才提及了与父亲有关的话题。 而是—— 她在意他和赵锁欢之间的事。 终于看透了这件事的齐珩昱忽然觉得心情舒畅了许多,连眉脚都差点抑制不住微微上扬了。 他总以为她还和自己赌着气,或是真的因为他的一时气话,将过去的种种都揽到了她自个儿身上去,甚至愿意毫不在乎地接受他另娶新妻。 这会儿看来,那竟都是她强撑着装出来的大方。 只是都快要做母亲 的人了,那脑袋瓜里连这点儿事情都转不过来。 齐珩昱以为他白天已经说得够明白的了,他肯收留赵锁欢、为她安顿一条出路,全都是看在柳砚清的份儿上。 倘若赵锁欢是那种死缠烂打、油盐不进非要嫁给他的人,他压根儿就不会平白去招惹她。 而且柳砚清不知道的是,人家早早就看透了他们夫妇二人并非真的和离。 江南发生的种种,现在细想来,也是赵锁欢在时时处处为他们二人创造独处的机会。 他们二人来日重修旧好,这位阜阳县主可是货真价实的媒人呢。 “县主早些歇息,这书房内间虽然不大,但作个临时居所也还算舒坦,有什么缺的,你只管吩咐下头的人就是。” 半晌的静默之后,齐珩昱醒过神来,匆忙嘱咐了赵锁欢两句,随着门外打更声落下,阔步离开了书房,朝着灵均堂的方向走去。 赵锁欢静静坐在方才的茶桌旁,看着离去的人,不由恍然。 她从前是不愿接近齐珩昱,宁可他回头去找从前那个放不下的人,也不遵媒妁之言应了那桩婚约。 那是她作为宗室女的骄傲和自信。 可如今的境况下,所有的骄傲和自信全都 沦为笑柄。 她却从不愿接近,变成了即便知道他是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也仍旧不敢接近。 齐珩昱的内心太过冷静,又太擅长掩藏自己的情绪。 她直觉他爱柳砚清,爱到了可以为之放弃原则的地步。 从放血制药,到如今因柳砚清的首肯而将她这个即将成为罪臣之女的人留在府中,皆是他一步一步为她放低姿态的表现。 但这份爱意偏偏被他压在心里,再加上当局者迷,柳砚清怕是至今也不曾意识到,齐珩昱为她改变了多少。 这样一个专情、执着的人,就算她真的貌若天仙、才思斐然,单一条——她不是柳砚清,便没有了走近他身边的机会。 赵锁欢歪了脑袋,将手支在腮边,忽然有些羡慕身为孤儿的柳砚清。 她没有一个杀了人之后即将被送上公堂、前途未卜的父亲,更不必在亲情和公理之间作出唯一的决断。 或许人性就是如此,永远瞧着别人过得比自己舒心,但一辈子个中酸楚,也唯有自个儿才能真真切切体会得到。 却说追到灵均堂的齐珩昱站在门前,抬手敲了几下不见人应答,便以为她还因吃了那飞醋而赌着气,便索性在门前坐 下来,清了清嗓子,朝里头缓缓道: “清儿,原本现下朝中还有诸多异己,我得将他们一个个儿收拾了,才能与你说这些。 但我实在不忍看你那般模样,对我万般猜测,又总是跟自己过不去。 你只要记着,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别人,我心里从一开始就只有你,从在离国宫中时,就只有你。” 里头仍是半晌没有回音,齐珩昱微微顿了顿,站起身正欲推门进去把刚才的话再说明白些,却听身后忽然传来柳砚清诧异的问话: “珩昱?天已这样晚了,你到这儿来做什么?明儿不是还要去镇抚司办正事儿,是时候该歇息了。” 齐珩昱闻言喉头一涩,只觉着自己刚才下定决心一般要去推门的动作一定分外丢人。 他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收回手转身,很不自在地将手掌按在自己腰间的禁步上: “是,正要回房去,路过这儿就想来瞧瞧你怎么还不睡,仍是灯火通明的。” 柳砚清一时没想起来,从书房回主屋的路似乎并不经过灵均堂。 只因她心里也装着事儿,自不能告诉他,她是一想到他和赵锁欢的事就辗转反侧不能入眠,这才出门去闲逛了一遭。 第165章 值得 两人站在门前各怀心思,幸亏齐珩昱也因为刚刚一时冲动就过来表露真心的事儿尴尬着,没想着真问她到底出去做了什么。 因而只是静默了一小会儿,在柳砚清还没找到合适的理由回答他刚才的话时,他就主动迈开了步子,与她擦身而过。 “早些歇着,明日你在府中陪着阜阳县主,免得她太过于伤心。镇抚司的事我会亲自去盯着,也少劳累你些。” 偏是他没过脑子、脱口而出的这几句又不怎么中听。 柳砚清愣了愣,唇角牵起一丝强撑出来的笑意,淡淡应了一句,同样在他路过自己的那一瞬间转身进门。 两人都没看清对方的表情,自然不知道那一个尴尬、一个黯然神伤,究竟又牵扯了多少误会出来。 翌日一大早,齐珩昱果真未及卯时就带着珠娘去了镇抚司,也不曾着人去叫醒灵均堂和书房里的人。 可等柳砚清起身洗漱过后匆匆赶到书房,赵锁欢已然不见了踪影。 她忙叫住平日在书房里奉茶的女使小满,问了一句知不知道县主去了哪儿。 小满搁下手里的活儿,跑了几步从院中进来,看了看空荡荡的里间,眉目中也尽是诧异: “回夫 ……姑娘,阜阳县主今儿早晨起来说要在屋里练练字,不让奴婢们进去伺候,奴婢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她无措地捻着手指,虽说柳砚清现在并没有摄政王妃的名分,又离开了这么一段时日,但在她们这些做下人的眼中,她仍是这府中的女主人,自有威严在身上。 小满当然不知道这几位主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儿,更不知道以赵锁欢现在的心情,她是没什么好兴致练字的。 她只知道阜阳县主想来应是府中贵客,她没有侍奉好也罢,竟还将人看丢了。 越是这样想,小满就越觉着心里慌张得很,不待柳砚清回话,便忙着找补道: “兴许是县主觉得屋里闷热,想着去园中散步呢。她往日来时曾夸过园中花卉雅致,说再等一段时间尽开了才好,这会儿正是时候了。” 话刚出口她就愈发觉着不对劲儿,也不知自己今天怎么就净惹主子不高兴。 阜阳县主往日曾来过府中,还进了内院赏花,听着就叫人觉得暧昧不清。 诚然,赵锁欢上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进摄政王府,就是来还她从德亲王手中偷出来的合婚庚帖,但小满这做下人的当然不知 道,甚至还以为若是柳砚清不回来,县主就铁定得嫁进来了。 眼下在身怀六甲的正经女主人面前提那险些成为王妃的人,怎么着都不合适。 好在柳砚清并未同她计较这些,也没细问关于赵锁欢进府的事儿,而是当即就叫她让外头备了马车,送自己去镇抚司。 世上没有哪个做儿女的不心疼父母,尤其是知道自己的父亲会有很大概率被处死时,赵锁欢自然不会仍有闲心赏什么花儿、练什么字。 她要么是去了镇抚司的公堂,要么就是回了德亲王府。 但无论哪一种情况,既然齐珩昱有心保她,柳砚清就断然不能让她回去亲眼看着家破人亡的惨状。 德亲王作恶是德亲王的事,即便不能让赵锁欢心中毫无波澜,令她避一避今日的审判也是好的。 柳砚清算计着小满刚刚说过的时间,德亲王府比镇抚司离这儿要近,她便吩咐车夫先往德亲王府去。 不出她所料,马车停在德亲王府时,镇抚司的人正带着搜查令和一队人马前来勘验凶杀现场。 而她要找的赵锁欢,此刻就站在王府的大门外,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些人推开门进去,毫不留情地将家丁喝令在外 ,向随行而来的仵作指点着潭水的位置。 赵锁欢转头瞧见从马车上下来的柳砚清,一下子没忍住,红了眼眶。 她到底是个小姑娘家,无论表面上如何云淡风轻,在忽然出现的、还算熟悉的人面前,情绪便霎时暴露无遗。 德亲王府,当朝的宗室,过去那是何等的尊贵。 虽是没有实权的宗亲,但那扇朱红的大门便彰显了他们身为赵氏后人的荣耀。 过去谁若是想进那扇门,必得拿了帖子、着人层层通报,却还怕是不能见着德亲王的影子。 如今亲王在狱,王府的门大敞开,将那肮脏的罪证明晃晃地摆在眼前,是赵锁欢曾经做梦都想不到的。 柳砚清瞧着她站在那儿落下泪来,心里一紧,忙走上前去将帕子递给她,抿了抿唇,虽言不由衷,却仍是心软宽慰: “你若是想再见你父亲一面,我倒是可以带你进镇抚司去,待案子宣判后,摄政王应当也会同意给你们二人一段时间、父女相见的。” “柳姐姐心慈,可我……我属实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那父亲了。” 赵锁欢抹了一把眼泪,指着王府门内的景象与她瞧: “我曾以为我父亲是世上最疼爱我 的人,我幼时便没了母亲,可他从未让我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如人的。 但也就是这样一位父亲,亲手毁掉了我们全家的安稳日子。甚至,他甚至想要利用我,打探摄政王的一举一动。” 柳砚清愕然抬眼,这才明白,一大早就消失的赵锁欢原本是要干什么的。 她站在这儿有多久了,又是如何亲眼瞧着旁人把德亲王押送镇抚司的? 她在通风报信和坚持正义之间选择了后者,但她的父亲,是否幽怨憎恨地看过她最后一眼? “阜阳县主,摄政王不曾错看了你,珠娘那孩子的母亲和弟弟若是泉下有知,也一定会感激你大义灭亲之举。” 柳砚清颤抖着手替她抚去脸上的泪痕,一时间不知是该心疼她小小年纪就要作出这样的抉择,还是该替齐珩昱高兴。 至少他未来的王妃,真的是个身正心直的人。 齐珩昱说要与自己一同造一个海晏河清,却不曾许诺重修旧好,想必也是顾念着与赵锁欢的婚约。 她先前觉得吃味,但此刻权衡之下,若是赵锁欢的出现能让齐珩昱全心全意去呵护一个单纯的姑娘,不必计较枕边人的出身,亦不再为过去所累,应当也是值得的。 第166章 德亲王府的贵妾 而将赵锁欢送回摄政王府之后,瞧着她默然不语的样子,柳砚清心中亦是久久不能平静。 她透过赵锁欢,竟窥见了齐珩昱的内心。 当一个人所有厄运的到来都是因“父亲”而起,那么无论曾经父亲对他们如何,打从那一刻起,这两个字在他们心中,就必然是等同于哀怨和痛恨的。 可柳砚清细细想来,怜惜之外,又忽然有一个念头攀升。 她瞧见过齐珩昱因为当年父亲的事,十余载未曾释怀。 他的痛苦和纠结,甚至直到现在都深嵌在心里,成为了他的逆鳞,无法触碰。 赵锁欢那样一个心思纯良的姑娘,柳砚清不忍心看到她也如齐珩昱一样,把那份怨恨积压在心底,不能原谅父亲,更不肯放过自己。 因为见过所爱之人深受其害,所以柳砚清决意不能再看着身边的另一个人堕入深渊。 至少在赵锁欢真正对父亲恨之入骨之前,应该留给他们父女二人一个可以称之为美好、足以释怀的告别。 柳砚清交代小满这一次务必照看好县主,而后也没去惊动新婚燕尔的菀橙和福安,就那么独自出门,唤了早晨的车夫与自己同去镇抚 司。 车夫微微躬身将她请上马车,待人坐定了,他便急着放下车帘,似乎怕晚一刻就错过什么一般,刚一起步就朝马儿身上甩了一鞭子。 马蹄霎时间腾空而起,在大道上便将柳砚清颠得一个后仰靠向了车壁。 她有些不悦地皱起眉头,这才想起来驾车的这个车夫很是面生,可又从早晨起就称呼她为“夫人”。 摄政王府上上下下的人,除了菀橙和福安以外,其他下人都已经改口称她为柳姑娘,若是新来的,那更加应该不知道她曾是齐珩昱的夫人。 只是早晨柳砚清实在太过于心急,并没有意识到这事儿有哪里不对劲。 现在细琢磨一番,这个车夫对她的称呼,属实是对不上号的。 她越是这么想,心里就越是发毛。 于是便伸手掀起车帘,正要问他是什么时候入的摄政王府,一抬头却瞧见面前的景象,并不像是平日里去镇抚司的那条路。 心头骤然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柳砚清嘴边的话也不可避免地变成了质问: “我说了去镇抚司找摄政王,你走的这是什么路?” “回夫人的话,这就是去镇抚司的路,这条小道比大路 要近些,只是夫人长久不回来,已然忘记了吧。” 那车夫回头朝她露出一个怪异的笑容来,依言回复着她,但手上的动作却成了强行将她掀起来的车帘放下去。 “你胡说!我离开京城连三个月都不到,也正巧曾经走过去往镇抚司的小路。 我告诉你,我腹中是摄政王的第一个孩子,他自然分外怜惜。如果我和这孩子出了什么差错,你无论是帮谁办事都难辞其咎。 你若是现在停下来交代清楚你到底是什么人,待我向摄政王说明了,你兴许还有活命的机会。” 柳砚清这下彻底明白了这车夫必定来路不正。 可她顾惜着腹中的孩子,想了想仍是没有像过去一样直接与人交手,而是先尝试着说服他。 但没想到她即便把齐珩昱搬出来,那车夫依旧冥顽不灵,不仅没有停下车,反而愈发撵着马儿往前走,听完她的话,更是冷笑着摇头: “夫人啊,这世道,为谁办事都不重要。我只不过是一枚拿钱做事的棋子,您问那么清楚干什么。您还是先担心担心,自个儿有没有命再见摄政王吧。” 柳砚清刚想掀开车帘用蛮力对付那车夫, 却一个没注意,让他先行转过身来朝着里头撒了一把呛人的香粉。 这些迷药之类原本对柳砚清并没有什么作用,但或许是怀孕以来身子骨便变得孱弱了,又或者是因为有了身孕才疏忽了练功,她只闻到那香粉的味道便觉着打喉咙里泛着恶心。 而随后不出片刻的时间,柳砚清便一个后仰栽倒在马车里。 再醒来时,她已经不在马车上了。 齐家富丽的马车内饰变成了眼前有些破旧的砖房,屋内没有任何多余的陈设,就连她躺着的这方床榻,都是铺满了干草、瞧着已经废弃很久的。 那个面目陌生的车夫也不见了踪影,她原本系得妥帖的腰带此刻已经充当了绳子的作用,束缚在她手腕上,将她的胳膊反剪在身后。 柳砚清侧躺着,一边试探是否能爬起来,一边又担心自己的动作伤到肚子里的孩子,挣扎了半晌,仍因气力不支而颓丧地歪倒在干草堆里。 “听闻摄政王的发妻,身手了得、美艳不可方物、医术又如华佗再临,是不可多得的文武兼备之才。 可我今儿怎么瞧着,夫人您也不过如此?如果现在您腹中的孩子有个什么意 外的话,您怕是也医者不能自医了吧。” 随着这几句并不熟悉的轻柔嗓音出现,一个梳着妇人发髻的女子施施然从门外走进来,顺手将门闩插上,笑意盈盈地望着狼狈的柳砚清。 柳砚清微微眯着眼看了来人半晌,并没有在记忆中搜寻出来,自己与这个看起来已经年近四十的妇人究竟有过什么交集。 可这妇人却能明明白白把她的名号叫出来,可见不是绑错了人,更不是一时兴起将她掳了来,而是早有预谋的。 见柳砚清的脸色变了又变,那妇人的笑容却始终都没有消逝。 甚至在瞧见床榻上的人就要快沉不住气的时候,她眸中的笑意愈发浓了。 再次开口的时候,她终于望着柳砚清的眼睛,收敛了那份儿叫人心中没底的笑,自报家门道: “妾身邹氏,单名一个莲字,是德亲王府的贵妾,曾在您加封清河公夫人的诰命时于宫中与您遥遥见过。 彼时人杂,妾身又只是亲王府中一个小小的姨娘,比不上齐家如日中天,您对妾身没有印象也是应当的。” 邹莲满口的敬称,可那一双凤眼中,却尽是看着砧板上鱼肉一般的嘲讽与戏谑。 第167章 真真假假 “德亲王府……” 柳砚清猛地抬头,这才明白了自己为何会被绑架到这儿来。 可邹莲刚才那话的意思,分明就是在用她腹中孩子的安危来威胁她。 诚然,若没有迷香的作用,别说是邹莲这么一个后宅妇人,就算是刚才那车夫也算上一个,柳砚清若是想来硬的,也不见得逃不出去。 但她深知腹中这个刚刚成型的生命有多脆弱,她又将这孩子看得比自己的性命更加重要。 但凡有一丁点儿的办法,她都不会拿孩子的安危去冒这个险。 细细思索过后,柳砚清竭力压下自己心中的厌恶,抬眼与邹莲对视,好声好气儿同她解释道: “邹姨娘,我与阜阳县主有些交情,便也算是姨娘的小辈,有些事,我也就不瞒着姨娘了。 其实我今天出门,就是为了去镇抚司,我想说服摄政王,让他放德亲王一条生路。毕竟摄政王未来是要娶阜阳县主为妻的,若是担上个亲手杀死岳父的名声,也不甚好听。” 邹莲闻言一愣,竟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你居然肯让摄政王娶她为妻?那她为什么不自个儿前去求情,反倒让你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 ,摄政王的前任夫人去办此事! 呵,我知道,她定是嫌她父亲丢人,嫌我们王府丢人了! 那个不孝女,自始至终就从未与王爷一条心过。亏得王爷还常常为了她而斥责我,说我不是她亲娘,不关心她的死活。” 思及德亲王这次铤而走险与齐珩昱对峙的初衷,邹莲难免对赵锁欢更加不满。 可旋即,她心里便又多了一分妒忌。 今日早晨德亲王被带走,王府里又闯入了一些毫无礼数的莽夫说要搜寻什么犯罪的铁证。 她一个人在屋内早就已经心慌得不成样子,那会儿赵锁欢在哪里? 还不是躲到摄政王府去图清净了。 来日德亲王如果真的被定罪夺爵,德亲王府被查封,她邹莲的命运该当如何? 恐怕即便不死,也会被当作一件已经有了污点的商品,重新放到人牙子那里待价而沽。 可同样身为王府的女眷,赵锁欢却还将顺顺利利嫁给齐珩昱,以全新的身份活在这世上,不受她那个被判处过死罪的父亲一丁点儿的影响。 这样的云泥之别,叫人如何不妒忌,如何能心感公道? 柳砚清瞧见她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知道自己这一步棋是走 对了的。 看来邹莲和赵锁欢这一对说不上是继母与继女的人,平日里的关系就不是多么和谐的。 甚至于嫡女出身的赵锁欢在家中、在德亲王的面前,更是处处压着她这位庶母一头,恐怕邹莲对赵锁欢是积怨已深,但又掺杂着一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复杂情感。 于是柳砚清便趁热打铁,企图扭转她已经近乎癫狂的想象。 “邹姨娘此言差矣,阜阳县主乃德亲王嫡出之女,怎会与王爷不是一条心呢。您入王府想必也已经多年,虽说与县主不是亲生母女,情分上到底是不一样的。 至于今日为何是我去镇抚司求情,我自有我的打算,这也是我万般无奈才作出的决定。 我和摄政王已经再难续前缘,眼看着自己腹中这孩子生下来,是要交给未来的摄政王妃抚养的。 阜阳县主心思恪纯,必定会对这孩子视如己出。姨娘是县主的庶母,自然也算得是这孩子母族的长辈,未来他是要在您和县主的膝下长大的。” 她说罢顿了顿,低垂眼帘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愈发的楚楚可怜。 面前的妇人虽然没有真正做过母亲,但年逾四十的人,身上多少是有 一些为人母的慈爱的。 柳砚清便是抓住了这一点,看了看她,又泫然欲泣道: “自古都是人心换人心,我知道姨娘和县主都是好人,未来一定会对这孩子好。可我不知道等我生下这孩子,摄政王还会不会让我继续住在府中。 哪怕是降妻为妾,我怕是也难再得他垂怜留下。 所以我想着,该先替这孩子还一还县主的情分,这才瞒着她出门来,在她毫不知情的时候决定去替王爷求情。 原是我一厢情愿去做这事儿的,倒是也免得摄政王万一不快,再迁怒到县主的身上去,影响了他们二人的婚约。” 字字句句,真真假假,倒是听得邹莲心中慢慢舒坦了起来。 也不知道是真的被她这一番话打动了,还是身为旁人妾室、日日看着夫君和嫡女脸色过日子的邹莲因她这些话而窥见了自己多年来的小心翼翼。 总之柳砚清的话音落下之后,原本咄咄逼人的邹莲慢慢转变了自己的态度,甚至还主动走上前,低头看了看她被勒得发红的手腕,一言不发地伸手过去把那根腰带解开了。 “多谢姨娘。” 柳砚清费力地抬手抹了一把眼泪,再次看向邹莲的 时候,眸中还残余着水光,看着愈发动人了。 邹莲这下子彻底动摇,把她从那铺满干草的床榻上扶下来之后,正色接受了她刚才的说辞: “也难为你如此真心实意,这世上没有不为儿女打算的父母,即便是我,一个不被县主承认的庶母,也还是期望着她能有个好前程的。 她能顺利嫁给摄政王,我也没有不为她高兴的道理,只是方才一时被怨气冲昏了头,说些不对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也千万不要在县主面前说这些。” 毕竟德亲王现在结果如何尚不知晓,最坏的打算无非是他死,而赵锁欢嫁入摄政王府。 邹莲刚才是以为连赵锁欢都不管王府了,更不知道她还有嫁给齐珩昱的指望,这才破罐子破摔,想独自办成此事。 现在忽然得知赵锁欢会有如此前程,她当然是要低头说好话的。 免得……免得来日德亲王死了,赵锁欢却春风得意,彻底将她这个埋在泥里的庶母忘记,她便真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没了重见天日的可能。 柳砚清心下冷笑,面上却仍是一副与这位姨娘同病相怜的样子,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一定会记着她的话。 第168章 夫人不见了 “既然话都说开了,姨娘就先叫人把我送到镇抚司去罢,不然我怕迟了,德亲王真的被定罪可就再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柳砚清观察着邹莲的神色,见她并没有起什么疑心,便张口提出这话。 邹莲今日其实也是病急乱投医,不过是记得齐珩昱对他的这位夫人十分上心,这才出此下策。 但听罢柳砚清刚才说的那些,情真意切不像是假话,她便也觉得这世上可怜人多,高门大院内保不齐真的没有什么真情的。 于是在身旁的人再次唤她,让她考虑考虑要不要把自己送回镇抚司时,邹莲只犹豫了片刻便点头答应: “不过我的人得跟着你,王爷平安回府的时候,你便也能彻底安全。” 柳砚清心中嗤笑她明明已经穷途末路了,却仍然如此嘴硬。 不过眼下也不是争这一口气的时候,她很是柔和地答应了一句,直到被先前那车夫带离这座屋子,脸上也仍旧还是小辈儿的恭谨微笑。 说来也多亏了刚才磨的那些嘴皮子,邹莲没有再授意车夫对她用什么药,她自个儿也注意着,除了脑袋还因方才的迷香而有些晕以外,并无其他不适。 甚至在马车行进的 途中,柳砚清还掀开帘子朝外头看了两眼。 原来她以为的荒郊野外,不过是德亲王府附近的一座旧庙里。 那座旧庙原本就是皇室产业,后来香火不旺荒废了,自然也就落到了宗室手里,记在了他们名下。 只不过以往风光的时候,没人能瞧得起那样一座破庙。 如今路走得窄了,倒是那被人瞧不上的旧屋帮了他们一把。 柳砚清靠回车壁上,心里盘算着一会儿见了齐珩昱,该如何与他说明今日的情况,又该怎样说服他让德亲王与赵锁欢见上一面。 至于邹莲,她至此只认为那人是个病急乱投医的妇人而已,前头的车夫既说了是拿钱办事,必也激不起什么风浪来。 然而此刻的镇抚司中,早就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认证物证俱在,德亲王的死罪可以说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但就在齐珩昱即将拍板宣判的时候,其余赵氏宗亲不知道从哪儿听来了德亲王被抓的事情,竟纷纷前来,以先皇之名要求齐珩昱放人。 “先皇?” 齐珩昱黑眸微眯,坐在案前的圈椅上,不怒反笑。 “你们口口声声说要敬先皇,但本座竟不知道,先皇何时下过这样的旨意 ,即便是他的叔伯、兄弟杀了人,也不能判处死罪。 倘使先皇真的有过这样的旨意,那也足以说明他是个毫无原则的昏庸君主,本座便更加不必敬他!” “齐珩昱你好大的胆子!我们即便是不受重用,也仍是宗室子弟,岂能轮到你指手画脚、宣判罪名? 宗室犯错,理应先禀告陛下,由陛下拿人定夺,而不是听你这有心篡位的逆贼说什么便是什么!” 这帮宗室不知是得了什么底气,竟然站在下头与齐珩昱这般叫嚣。 他的脸色很快由不屑转变为愠怒,抓起桌上的醒木朝着底下摔了过去: “诸位宗亲不必在本座面前倚老卖老,陛下年幼,本座监国摄政,这是朝野上下皆无异议之事。你们说本座有心篡位,难道不是诸位虎视眈眈、盯着陛下的那把龙椅不放吗! 人心不足蛇吞象,今日是德亲王以身试法,来日焉知不是你们其中的任何一个。识相些的,回去做你们的闲散宗室,本座兴许还能放你们一马。” 已经被五花大绑跪在底下、接受着珠娘和陈二愤恨眼神观望的德亲王,在如此场面下更是气得整张脸都几乎扭曲。 在齐珩昱说出这些话时 ,他猛地抬头,不满的目光自那苍老憔悴的面庞上迸射,几乎咬牙切齿道: “本王以身试法?摄政王若是真的为这天下苍生着想,真有心救百姓于水火,又如何会让本王有机会杀死那母子二人? 你明明就瞧见了那日夜里的事情,甚至还找机会把那家的姑娘带走,却不肯出手救一救他们母子,只为了今日将本王正法。 可你这样的行为,与本王杀人又有什么分别!” 他说罢,陈二诧异的眼神正对着齐珩昱。 但齐珩昱却不为所动,勾唇轻笑一声,并不反驳他的话,也不去接应陈二的目光。 只是看了德亲王半晌,悠悠从座上站起来,走下去低头直视他,一字一顿道: “本座从来都没有说过,为了天下苍生。” 他没想过要什么好名声,更不会为了阻止母子二人被杀,就放弃这样好的、置德亲王于死地的机会。 “从王爷你派人刺杀本座的那天开始,你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即便你那日不杀那母子二人,本座也会想法子让你去杀旁的人。” 左右他齐珩昱又不是什么好人,瞧着德亲王和其余宗亲气得胸膛起伏却没什么话反驳的样子,他就觉得 心中畅快。 可这份儿畅快还没有持续多久,齐珩昱一抬眼便瞧见了气喘吁吁从外头跑进来的福安。 他微微一皱眉,自己昨日就说过,要让福安和菀橙好生歇息几日。 若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福安是绝对不会在他没有首肯的情况下跑出来见他的。 而且这要紧事儿,八成是府里出的。 想到这儿,齐珩昱心头一紧,看了看德亲王,又看了看正往里走的福安,朝旁边的小厮使了个眼色,让他们看紧了堂上,而后大步向着福安跑来的方向走去。 福安见大堂里人多口杂,只一望到齐珩昱过来,就停下了脚步,站在离门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等着。 等齐珩昱走近了,他才有些语无伦次道: “主子,夫人,夫人她不见了。 书房的小满说她今儿一大早就去德亲王府找了阜阳县主,把县主送回去之后就又出了门说要来镇抚司,可到现在都没有回去,奴才也找遍了镇抚司,夫人并不在这儿。 奴才是听菀橙去送喜饼时说没见着人,怕是出了什么事,这才留了个心眼儿去问小满,却没想到她一大早儿还去了趟德亲王府,恐怕后来这趟不是她自个儿主动走的。” 第169章 接陛下出来 福安说着朝大堂里头跪着的人那边望了一眼,已经很隐晦地表现出了自己的猜测。 齐珩昱即刻会意,眸中寒意愈浓: “去看看他府上的人现如今何在,如果少了一个,其余的就都给我送进诏狱里去,我倒要瞧瞧德亲王府有几个忠心护主的。” 此刻的齐珩昱已经顾不上什么冤枉不冤枉的了。 原本不将德亲王府所有人都抓起来,就是顾念着柳砚清和赵锁欢的情谊,想着回头放了赵锁欢也好有个只问德亲王罪过、不杀无辜的理由。 但此刻,柳砚清的失踪很显然是与德亲王府有着莫大的关联,再加上刚才那些宗亲咄咄逼人的问话,恐怕他再不出手,旁人就要以为他这个摄政王是徒有虚名的了。 就在福安领命、转身离开的时候,齐珩昱又想起什么来,开口将人叫住: “阜阳县主呢?不是说清儿将她送回去才又出的门吗,她就没有瞧见是什么人与清儿一同离开的?” 他想问问福安,赵锁欢有没有什么异样。 但转念一想,若是赵锁欢心怀不轨,今日早晨她已经出去过一趟了,此刻德亲王就不可能跪在堂上等待他的宣判。 所以 此事中间究竟有没有赵锁欢的份儿,实在有待考证,更不能如同对待王府下人那样不由分说将她带来。 福安办事一向谨慎,自然是早就查证过此事,摇了摇头道: “奴才听小满说,阜阳县主的情绪似乎并不怎么高涨。夫人出门前也是千叮咛万嘱咐,让她看好了县主,万不可再将人放出去。 主子,奴才觉着夫人并不是一开始就被人带走的,而是出门之后叫什么人掳了去,咱们还是先从外头的人开始查比较妥当。” 说白了摄政王府里现下只有赵锁欢一个算是生人,其余的就算是有十二个胆子,也不敢将一个怀孕的女子从府上带走。 柳砚清既然只去过德亲王府,那么后来这趟带走她的人,必是知道她后来还会出门,怕是从那时起就一路跟着,只等她出府门呢。 因而今日有条件、有时间去做这事儿的,也只有德亲王府的人了。 他们这边心中想得头头是道,德亲王府中上上下下的无辜下人被关进诏狱里拷问了个遍,直到最后,清点名册的时候,才有人说出了妾室邹莲并不在其中。 齐珩昱下令追捕邹莲的时候,柳砚清已经乘坐 马车走到了朱雀大街附近。 眼看着马上就要到镇抚司了,却听马车外头吵吵嚷嚷的,似乎是百姓们都要去看什么热闹。 她仔细贴着车壁听了片刻,这才拼凑出了个大概。 但她一面因齐珩昱反应过来、追捕德亲王府妾室的消息而欢喜,知道他一定是察觉了自己的消失。 另一方面,却不免有些担心百姓们所说,宗室为难摄政王,是怎么个为难法儿。 柳砚清双手紧紧攥拳,心里飞快地思索着,自己如何出现才能解了齐珩昱的围,并且不被邹莲的人伤害。 腹中的孩子已经初有了胎动,因为她的紧张,孩子也好似能感受到情绪一般,比往日都折腾得厉害。 她便灵光一现,借着这个由头,也不管车夫已经警告过她不许掀开帘子,径直抬手扯下车帘,蹙眉向那转头过来的车夫说道: “我身子不太舒服,邹姨娘只说让你看着我、将我送回镇抚司来,却没说不许我途中歇息吧? 这里实在是吵闹,你快些将马车停到商铺后头去,我得缓一缓才行。” 那车夫原本因为这话不耐烦得很,但一回头见她脸色的确不是太好,整个人坐在马车 里,装在那没了腰带的纱裙中更是显得瘦弱。 加上他平日里也没少听闻怀孕的妇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出了意外,大的小的都没保住的故事,细细权衡一番,还是觉着自己担不起杀死齐珩昱的孩子的罪名。 于是嘴上虽不情愿,那车夫也依着柳砚清的话,乖乖将马车停靠在了对面商铺的背后,咬唇催促她: “你大可以歇着了,不过时间不能太长,否则我没把你送到镇抚司、没拿你换了德亲王出来,邹姨娘是要伤我媳妇和孩子的。” 柳砚清闻言,眸中有微光闪过,隔着一层车帘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因这话而不难想象他的心境。 斟酌片刻后,她微微压低了声儿唤他: “我说,你也是有孩子的人,自然应该知道摄政王是如何看重我这一胎的。 既然在邹姨娘手底下办事,要担心媳妇儿和孩子的安危,那何不干脆投靠摄政王,依我的话去做,回头就说是你把我从她手中救下的。 你必定听说过摄政王的为人,他赏罚分明,如何惩治邹氏,就会如何奖赏你的。到时候你们一家人拿着一笔钱,去过逍遥快活的日子岂不最好?” 外头 静默了半晌,似乎是在分析她这话的利弊所在。 但单是这样的条件,似乎还不足以让他动摇,毕竟他的妻儿应该还在邹莲的手中,他若贸然反叛,恐怕妻儿性命不保。 柳砚清见他半晌没有反应,也猜到了他会这么想,不免故意发出一声嗤笑,而后伸了个懒腰,顾自发出一些坐正了的响动来: “得了,就当我刚才是胡说八道的。你既执迷不悟,那就现在按照原先的计划,把我送进去,威胁齐珩昱把德亲王给放了吧。 反正他堂堂摄政王,无论是找人还是杀人,必定都会比你我更快。 只怕是到时候你将我送到镇抚司去了,他也把邹姨娘抓了去,主犯从犯一并算账,连带着你那无辜的妻儿,只怕也活不成了。” 这一番话说得清清楚楚,才叫车夫心里发了毛。 他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纠结了许久,见四下无人,“唉”了一声,咬牙掀开车帘: “你要我怎么做?” 原本只是试探的柳砚清见他这么不经吓唬,霎时间松了一口气,却也顾不得再多思考别的,指了指宫城的方向: “你随我进宫一趟,去接陛下出来,为你我撑腰。” 第170章 脱身 那车夫被她冷不丁这么一句话吓得不轻,瞪大了眼睛望过去。 见人脸色肃然,并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他却没了刚才信誓旦旦要跟着她做事的气魄,连连摇头道: “那宫城不是我这种人进得的地方,夫人若是想安稳活命,就还是依照先前说好的,帮着邹姨娘把事儿办好了算完。 否则……倘若左右都得有人死,那小的便只能对不住夫人了。” 柳砚清心中一凉,没想到这车夫五大三粗,却是个胆小怕事极了的。 还不待她接着说什么,车夫便强行将人封在车帘内,以两颗钉子固定好了马车帘,挥手给了马儿一鞭子,还按照原先的路线掉头前往镇抚司。 镇抚司里,齐珩昱早就已经没了继续审德亲王的心思,吩咐底下的人好生看守德亲王,又暗示他们制住那一屋子的宗亲,而后径直出门,叫了福安把柳砚清可能会去的地方一一列了个遍。 到最后,目光也仍然还得锁定在德亲王府的妾室邹莲身上。 “唯一有嫌疑能接触到夫人的,也只有这位邹姨娘了。但送到诏狱去的所有人都一口咬定不知道邹姨娘的去向,就连她最为亲近的婢女也只说自己 完全不知道主子去了哪儿。” 福安将情况细细与齐珩昱说明了,只觉得焦头烂额。 他还从来没有遇上过这样的事儿,底下的人嘴撬不开,那追捕的正主却又迟迟不露面。 一个深宅妇人,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本事,堵住了上上下下那么多张嘴不说,自个儿还消失得干干净净,连踪迹都不曾留下。 齐珩昱冷眼看了看那不断传出拷打声的诏狱,微微蹙眉抬手: “停了吧,各自关回牢房去。我瞧着他们不像是忠心,反而是真的不知道那邹氏的去向。” 否则在诏狱的严刑拷打下,属实是没有人能把真话藏着、这么久都不吐口的。 不过刚才福安的话倒是提醒了他。 与邹氏最为亲近的婢女都不知道她去了哪儿,那便说明此人并非藏在平日里常去的地方。 不然的话,即便婢女不知道,那胡诌几句、说说她过去比较熟悉的地方,也总能蒙对的。 再者,一个常年居于深宅后院的妾室,一不像正头娘子那般有年少相识的小姐们作手帕交,二没有江湖女子那般广泛的人脉可以四处留宿。 她要走也应当是走不远的,还要劫持柳砚清,那就更得在京城内 去选一处稳妥的地方。 毕竟齐珩昱心里清楚,她或许只是想要他给德亲王府一个轻判而已,还没有蠢到在结果没有达成以前要了他妻儿的命。 甚至身怀六甲的柳砚清在她那儿,此刻要比金子还要矜贵。 齐珩昱几乎是强迫自己用这样的心境冷静下来,而后才默然在衣袍上蹭了蹭早已被汗水浸得发潮的掌心,让福安随自己去一趟德亲王府。 以德亲王府为中心,周边十里之内全部搜寻一边,以一个妇人的脚力来说,的确应该是够了。 只是先前众人都因他的暴怒而惧怕,便将简单的事情想得尤为复杂,连城外的荒郊野岭都找过了,就是不见邹莲的影子。 此刻只有他们主仆二人,反倒清净些,也免了打草惊蛇的风险。 可他这边才刚刚有了些眉目,正仔细搜寻着邹莲的下落,镇抚司那边,柳砚清已经在车夫以拳脚威慑之下无奈先走近了大门前。 守门的侍卫刚要竖起枪杆拦住他们二人,一抬眼瞧见是柳砚清,慌忙将枪尖收了回去,愣了一瞬后大喊了声:“秉笔大人回来了!” 但只可惜齐珩昱和福安都已经不在院内,先前也并没有想到柳砚清 压根儿不在邹莲的手上,所以院内也没有留人注意着。 柳砚清就此猜出了齐珩昱不在院中,她回头瞥了一眼身后的车夫,只觉得心里突突直跳,旋即心生一计,抬眼问那最先认出自己的侍卫道: “里头公堂之上,是否有宗室的王爷们刁难摄政王?摄政王现在……是否自身难保?” 那侍卫到底是齐珩昱手底下训出来的兵士,只消一瞬便看清楚了柳砚清的眼色,故意拔高了声音回应,生怕她身后那个可疑的壮汉听不到似的: “回大人的话,宗室王爷们的确是在公堂上。他们并不服气摄政王对德亲王的宣判,要求摄政王立刻放人、转到宫里去征求陛下的意见。摄政王现在处境尤为艰难,大人若是有事要求见,还请再等一等吧。” “既然摄政王脱不开身,也唯有我能代他进宫一趟了。你们这些人皆未进过宫城,也并无陛下的信物,恐怕在宫门前就要被拦下。 这样吧,你们先进去禀报一声,待摄政王点头首肯了,我也不算是擅闯宫城。” 柳砚清说着微微转了转自己的脖颈,一边跟侍卫说着话,一边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脑袋与身后的车夫之间 拉开一点距离。 那两个侍卫双双会意,趁着车夫蹙眉听他们刚才这番话、还没醒过神来的时候,一个箭步上前,一人一边控制住了他。 车夫暗暗抵在柳砚清腰窝处的短刀此时应声落地,在青石铺就的地上闪着寒光,柳砚清猛地撤开,这才后知后觉惊惧起来。 “你这女人,言而无信!” 被钳制住的人根本就没想到她会来这么一手,更不曾听说她除了是齐珩昱的前任夫人以外,还是这高墙内的什么官儿。 所以她方才与侍卫们打的哑谜,那车夫是半句也没听明白,等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在他们手中了。 柳砚清冷笑一声,转身与他面对面: “在匪徒面前,我何须言而有信?难不成你要我的命,我也得心甘情愿为了一句言而有信,置我和我的孩子的安危于不顾吗? 再说了,我刚才给过你机会,是你自个儿执迷不悟,偏要与那邹姨娘沆瀣一气,我也算是先礼后兵了,你且先去诏狱里想一想。” 她说着一挥手叫人把他带下去。 至于她自己,是真的得进宫一趟,把那小皇帝请出来,不能再耽搁下去,让宗室众人拿小皇帝当借口拖着齐珩昱了。 第171章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齐珩昱和福安却压根儿就没有想到她已经先到了镇抚司,两人这会儿才刚刚由远及近,在德亲王府周边搜寻了一遭。 最后走近大伙儿都以为早就空荡荡的德亲王府时,女人孩子的哭声就那么突兀地传进了齐珩昱的耳朵,令他霎时一惊。 福安同主子对视一眼,心中也是疑云窦起,不过也是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在得到齐珩昱点头之后立马轻手轻脚去推德亲王府的大门。 今日到王府里拿人的时候,因是临时决定的,所以也便稍微有些混乱。 里头的三进院子都贴上了封条,唯独大门敞开着,也不知邹莲是何时跑回来的,底下的人也算是阴差阳错办了件好事。 此刻的邹莲并不知道自己自作聪明回到德亲王府是死路一条,还靠在书房的案几旁,居高临下地瞧着被她绑在一边的女人和孩子: “哭什么,我又不是没给你们吃喝。你男人是替王爷去办事,等王爷回来了,他自然也就无恙,到时候你们一家人拿了钱岂不逍遥?” “骗子!” 原本低着头的女人闻言即刻瞪着她,一面凑近了想要尽量把孩子护在自己身前,一面却 竭力想要装作一副毫不畏惧的样子,伸长了脖子怼道: “我都已经听人说了,你们压根儿就是草菅人命的恶鬼!陈二也说是替你们办事的,可到现在都不见人影、不知死活。他的妻子孩子失足落水,你以为我们就真信他们是失足吗! 你们到底用这套说辞哄骗了多少无辜的人为你们卖命?德亲王,他不配一个德字!” 邹莲看着震怒的女人,丝毫不觉着她的咒骂是落到自己身上的。 反而在那骂声落下之后,她还并不在意地笑了笑,似乎在嘲讽那女人做的无用功: “配不配的,也不是你们这些低贱的下人说了算。你男人乐意为王爷卖命,愿意为了那点儿银子将你们母子送到我手上来,你该怪怨的是你那个没本事的男人啊! 不过你也不必太过焦灼,他和陈二不一样,不会有去无回的。 他手上拿捏着的人,可是齐珩昱的夫人和她腹中的孩子。虽说是个已经失宠和离的夫人,但她腹中那孩子也还是有几分面子的,不怕齐珩昱不因此妥协。” 齐珩昱和福安主仆二人一间一间屋子地听声响,查到书房外头时,恰听见了邹 莲这张狂的话语。 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本座竟不知道,德亲王府连一个妾室的手段都如此高明,那堂堂德亲王是如何沦为阶下囚的? 既有如此高明的手段,将陈二放出去时就该要了本座的性命,可你们没有。所以姨娘今日说出这样所谓万无一失的话,岂不是打自个儿的脸吗?” 他一脚踢开书房的门,口中凉凉的语气却不曾掩住面上的怒意。 敢算计他齐珩昱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死在了他的手下。 而敢拿他的夫人和孩子作威胁的,这邹莲是第一个,也会是让众人都不敢再次肖想此事的最后一个。 “福安,将屋内的人统统拿下,押回镇抚司!” 随着邹莲的脸色慢慢变得苍白,福安应声前去,三两招便将她的双手反剪在背后,如她捆绑底下那母子二人一般,以相同的手法拣了桌上的一根麻绳将她捆了起来。 “你最好是想清楚,要不要告诉本座,柳砚清在哪儿。” 齐珩昱强压下心里想要将面前这人脖子拧断的冲动,一字一顿警告她开口。 谁知邹莲听罢这话,忽然就又放松了下来。 如此看来齐珩昱还不知道柳砚清的下落,更不是因为在镇抚司见过了她,才转而来抓捕自己的。 所以她的底气不免硬了起来,失笑道: “摄政王那么有本事,怎么连这样的小事儿都要问妾身才能得到答案呢?说不准是她们家男人嫌我银子给得少,半路上将人收为己用了,可能这会儿正赶往您那儿要赎金呢。” 邹莲扬起下巴指了指仍歪倒在地的女人,那女人慌忙以手肘撑起身子,咚咚磕头: “摄……摄政王明鉴,我家夫君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儿,又怎会光天化日之下去绑架您的夫人啊!是她,她胡说的,她栽赃!” 齐珩昱无心听她们二人把脏水泼来泼去,目光转至邹莲面上,见她不紧不慢,倒也不像是已经对柳砚清做了什么的样子。 可老这么踢来踢去不说真话,他也没那个心劲儿去等着,等福安唤来了附近府衙的人一同将邹莲送往诏狱时,他忽然有个念头一闪,抬手叫人将她转送去镇抚司审理案子的公堂上去。 “德亲王应该庆幸,他那样的人竟还能得邹姨娘这么一位肯为他豁出去的良妾。只可惜, 按照本座的观察,他似乎并不在意你会跟着他有什么灭顶之灾。 甚至他的女儿,他也不曾过问半句。邹姨娘不妨跟本座去看一看,那个人是否值得你这般拼死拼活救他出牢狱,而后再考虑要不要听本座的话、说出人在哪儿。” 邹莲蓦地抬头,还没有来得及消化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便被闯进来的几个大汉架起来,扔上了门前的马车。 齐珩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晦暗地落在地上那战战兢兢的母子身上,忽地想起宗室今日说他不择手段,罔顾人命,不由得牵起唇角冷笑一声。 罔顾人命? 人人都说他过去杀伐决断是因为无牵无挂,所以游戏人间。 而现在,敢把主意打到他的家人身上,他便更加不会心软。 无论那人是出于什么目的,是受谁胁迫或是指使,他只能看得到他们已经伤害了柳砚清的结果。 他要在他们身上加倍地讨要回来,又怎会耐心分辨谁是主谋、谁是无辜? “把这母子二人也带回镇抚司,给本座严加看管。既有人拿本座的妻儿作威胁,本座也不介意使一使这同样的下作手段,看看是谁先受不住。” 第172章 天地崩塌 不过镇抚司里的场面倒是出乎齐珩昱的预料。 侍卫将今日抓捕的人犯交给他,并回禀了是柳砚清带来的人时,他倏地抬眼,眸中是难掩的诧异和喜色: “那她现在在哪儿?” 得知柳砚清已经入宫去找小皇帝了,齐珩昱才放松下去的神情即刻便又紧张起来,正要抬腿前往宫城,却被公堂上过来的两个小厮叫住了: “摄政王,前头宗亲王爷们都嚷嚷着要您去审理案子,说不能为了一个女人耽搁他们这么久。还说……还说要判便判,不然就要您放人呢!” “放肆!本座是摄政王,他们是宗亲,于公于私,本座都不比他们低一等,何时轮到他们来教本座该怎么做事?” 齐珩昱一脚踢翻了身旁的椅子,怒气冲冲便要不顾小厮的劝告往外走。 福安目光流转,原本是想着替主子去前头圆过此事,但转念一想,还是紧走几步到了齐珩昱身边,低声道: “主子,那些宗亲就盼着您有一日能落下什么把柄,咱们现在与过去不同,往日您无论如何做事,好歹有个陛下压着。 但现在的陛下年幼,您摄政,便更要得人心,不能让这些 虎视眈眈的宗亲有借口合起伙来将您拽下去啊。 夫人那边奴才会着人去暗中保护,再者小陛下是认得夫人的,在那宫中,没人敢对夫人不敬,您在这方面大可放心。” 旁人所谓忠言逆耳,齐珩昱在气头上多半是听不进去的。 但这些年只要是福安说的话,他便是再急再气,也会留心多听几句。 这一点已经养成了习惯,也是避免了他自个儿独断专行酿成大错。 今日倒是也不例外,福安说罢便躬身等在一旁,齐珩昱微微蹙眉,半晌,终于松了口: “好,本座便遂了他们的心愿,审完了就算。将那邹氏姨娘带到公堂上,让她与她夫君相认。 另外让人去诏狱里说与那车夫听,告诉他,他的妻儿在本座手里,若是他想一家团圆,就做好当证人的准备。” 一切吩咐得井井有条,但他心里仍是一团乱麻,末了又忍不住叫福安多派两个暗卫去宫中。 今儿虽是虚惊一场,但一切怕都是有好运气的成分在里头。 倘若有一点儿偏差,恐怕现在被人用妻儿威胁的人,就真的是他齐珩昱了。 公堂上,百姓们围在外头看热闹,虽听不 清楚里头的人说话,却都探头探脑,没有一个愿意主动离开的。 那几位宗亲王爷正坐在椅子上吃茶,虽说是来为德亲王讨公道的,也没有一个人真正去关心跪在地上的人一把老骨头了,是否还受得住。 反倒是齐珩昱进来之后,冷冷扫了一眼四周,而后不紧不慢地坐回案前,抬手示意底下的人把德亲王身上的绳子解开。 毕竟他是个年岁已经不小的,万一真的在判处之前就死在了这公堂上,反而叫人不甚解气。 “德亲王既然矢口否认自己做下的一切,那本座便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 你若认罪,签字画押之后,德亲王府一切照旧,你的妾室依旧是王府的女人,你的女儿还是县主,除了你会因皇家内部的罪名被赐一条白绫以外,一切照旧。” 看着德亲王明显亮了一瞬的眸光,齐珩昱不由嗤笑,紧接着嘲讽道: “王爷别急,本座的话还没说完。 这第二条道儿,也算是给诸位宗室亲王一个交代。 毕竟皇室宗亲里出了一个杀人犯,多少是不光彩的。只要德亲王承认这人是他的妾室邹氏所杀,本座自然就会将罪责推给邹氏 一人承担。 而王爷无非只是需要将她从宗谱除名,赵氏宗亲的脸面和王爷、县主的命,便都保住了。” 随着他这一番话说完,公堂后头的小屋内,邹莲被一条帕子捂住的嘴角忍不住上扬。 她认为自己和德亲王,是多年的两情相悦。 虽说至今未曾得到王妃的位置,但她一直在心里替德亲王找过各种各样的理由,甚至连她出身不体面、不配为王妃这样的借口都自个儿欣然接受了。 人总是善于在不堪的现实里给自己一些说得过去的幻想,有些谎话说久了,自己也就相信了。 所以邹莲现在完全是抱着看热闹的心在听公堂上发生的一切,她坚信德亲王不会用她的命去换自个儿的安稳。 即便是要保一家人的命,他也会拼个头破血流,正如她不顾一切、豁出体面去绑架齐珩昱的夫人。 可现实总是残酷的。 人性面前,压根儿就经不起任何的挑战和考验。 德亲王在听明白齐珩昱刚才这话是什么意思之后,原本就生了光辉的双眸更是喜形于色。 几乎是没有任何考量的,他颤着嗓子反问道: “摄政王此话当真?只要本王将 罪责都推到邹氏的身上去,我父女二人便能全身而退、王府也能体面保全?” 他似乎已经忘了,半个时辰以前,自己是怎样被绑在这里,口出狂言诋毁齐珩昱、拒不承认一切案情的。 现在的德亲王,在齐珩昱眼里,活像一只终于抓住救命稻草、摇尾乞怜的狗。 座上的人几乎失笑出声,但又很乐于见从前嚣张的德亲王这般局促的样子,十分难得地、有耐心地点了点头,又提高了音量,故意让里屋的人也听见: “那是自然,本座说话算话。而且本座也很顾惜皇家声誉的,倒是德亲王,就舍得将爱妾拱手送出来顶罪吗?” 邹莲方才听到德亲王那样的话,脸色就已经煞白。 这会儿听着齐珩昱像是故意在替自己确认似的,可她心里却矛盾极了。 她想得到德亲王的答案,可又怕他的答案说出来,便是幻想的撕裂。 或许邹莲心中早就已经清楚了自己的处境,这么多年,哪怕抬不了正妃,连个侧妃都没得到,可不就是她所谓“两情相悦”的最大的笑话吗。 直到听见德亲王真真切切的回应,她心里的那片天地,彻底地崩塌了。 第173章 恩怨相对 “摄政王这是说的什么话?本王堂堂宗亲,怎么能是叫妾室顶罪呢。 你们一开始就抓错了人啊,这一切,这一切都是那个毒妇所为,本王压根儿就不知道这其中曲折。若说顶罪,本王才是最最无辜的那一个!” 德亲王这一番慷慨陈词属实是让人没想到。 就连齐珩昱在听罢他这话之后,也禁不住愣了那么一瞬。 今日事发突然,谁都不会知道邹莲绑架他家夫人的事儿,德亲王更是从头到尾一直都待在公堂之上待审。 若说早有准备,那是不可能的。 可若要说他是临时起意说了这些话,那也未免太过于伤邹莲的心了。 毕竟她信誓旦旦说两情相悦的人,几乎是连腹稿都没有打,在得知能够活命的一瞬间,就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她身上去。 他甚至不肯顺着齐珩昱的话去承认自己是让她顶罪,而那样机敏地扭转了话头,把事实改述成他从一开始就是代她受过的。 随机应变的敏捷,与情字当头的糊涂,原本就是不可能同时存在的。 邹莲霎时间想要哭喊出声,却忘了自己的嘴被帕子死死捂着,只能发出低低的呜咽。 而齐珩昱或许是 早就知道结果会如此残忍,便令她连出声的机会都没有。 泪水几乎浸湿了帕子,身上的绳索也因她的挣扎而愈发勒紧。 可身体上的疼痛,远远不如邹莲心中被击打的痛。 毒妇…… 她对他的一往情深,到头来,竟只得个毒妇的骂名。 身边的两个暗卫死死按着她的肩膀,邹莲动弹不得,泪水却没有一刻止住。 齐珩昱在案前,听着背后的小屋里细微的动静,深吸了一口气,眉目含笑地看向德亲王。 他是想过德亲王会自保,却没有想到他会做得这样绝情,说得如此无法转圜。 “德亲王可想清楚了?这话一旦说出来,你的爱妾可就没命了。” 他的话音还未落下,德亲王便迫不及待,点头如捣蒜。 唇角噙着一丝冷笑的齐珩昱微微转了转头,示意旁边的人把邹莲带上来。 德亲王抬眼,与来人四目相对时,眸中闪过片刻的慌乱,随即别开脸不再与她对视。 邹莲的泪痕干在脸上,绢帕底下的面庞不复往日明媚,亦是心如死灰,不再同方才那般悲恸。 瞧见德亲王迅速偏开的目光,她竟还自嘲般笑了笑。 多年夫妇,大难临头,也免 不了是各自保身。 帕子被撤下后,邹莲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能说出任何恶毒的言语,对着那个自己深爱了多年的男人,一字一顿问道: “王爷,妾身自问并没有对不住您的地方,您是如何……将恶毒二字安在妾身的头上的?” 德亲王闭上眼,并未回应她的问话,也不知是真的心有不忍,还是害怕自己心软,连看她一眼的动作都没有。 “摄政王既然已经将这,这毒妇抓了来,那此案便与本王没有任何干系了。本王回去之后自会将这个妇人从我宗谱之上除名,余下的事儿怎么办,就全听摄政王的,本王也不好再插嘴了。” “王爷!” 邹莲几乎声嘶力竭,哭嚎着喊出这一声,却仍旧没有换来他一个垂眸。 哪怕是怀着让她顶罪的愧疚,哪怕是将这一眼当成最后一眼,他也不曾有过。 恸哭很快变成了放声大笑。 身边的人蹙眉想要制止她,却被齐珩昱一抬手拦住。 他就是要看着她崩溃,看着这对往日恩爱的夫妻反目成仇,为了自保而不惜出卖对方。 “摄政王,妾身,妾身是冤枉的。妾身不过是德亲王府的一个妾室,没有正妻 的名分,又怎能如旁人做正头娘子那般随意出入王府。 妾身嫁入王府这么多年,出府的次数都能掰着指头数过来,又如何能买凶杀人、戕害摄政王呢。” 德亲王原先拿捏死了邹莲对自己的感情。 他总觉得无论如何,这个女人都是会想办法挡在自己面前的。 他入狱,她会拼死想法子救他出来。 如今能一命换一命,她怎么会突然醒悟过来,不肯替自己背这个罪名了呢? “莲儿,本王这些年也待你不薄,有些脏水,你还是得想清楚了再往本王身上泼。” 久违的称呼让邹莲有一瞬间的愣怔,但随之而来的那句不知是威胁还是祈求的话,让她再一次认清了这个男人的心。 他从来都没有一刻将她当作亲密的枕边人吧。 她在他心里始终都只是个妾,危急时刻可以抛弃而自保的妾! “莲儿从未想过要往王爷身上泼脏水,不过是……陈述事实罢了。原本就是王爷做下的事儿,何来诽谤一说呢。” 邹莲脸上的神色已经全然不似先前。 她淡漠地看了德亲王一眼,而后终于想通了似的,朝向齐珩昱,将一切明明白白说了出来。 包括德亲 王如何买通陈二,去江南刺杀齐珩昱。 包括后来他如何杀死陈二的妻儿,又如何买通府尹,将其认定为自杀。 甚至如何给珠娘灌哑药,一切都与陈二的证词和珠娘所写对上了号。 德亲王霎时瘫软在原地,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邹莲,这次却换她不肯看他了。 “妾身还有一个请求,望摄政王能够破格允准。” 齐珩昱默然点头表示同意,让她接着说下去。 邹莲的神情难得柔和了下来,最后偏头看了一眼德亲王,跪地俯首道: “妾身知道,王爷所作所为,足够削爵抄家,变卖女眷、流放男丁。但妾身还是想请求摄政王,将我的名字从他家宗谱上抹去。 来日便是变卖也好,流放也罢,都不要打上德亲王府的烙印。免得我死后,魂魄归来,仍要与王爷恩怨相对,徒生烦恼。” “莲儿,你何至于此!” “王爷要我的命,王爷践踏我的心!你说……我何至于此?” 齐珩昱看着已经近乎疯癫的邹莲,却没有制止她在公堂上的咆哮,等她说罢所有的话,这才叫旁边的人记下她刚才说的话,包括最后的夙愿,而后一并送过去请她按下指印。 第174章 陛下驾到 “诸位宗室王爷都瞧见、听见了。德亲王不仅蓄意谋害本座,身背数条人命,甚至还意欲令妾室顶罪,实在不知悔改。” 齐珩昱接过邹莲画过押的口供,随意地翻看了一番,而后沉声向底下的众人道: “传北镇抚司令,德亲王欺压百姓、草菅人命,不配再为亲王、丢皇家脸面。着褫夺爵位,贬为庶人,明日问斩。子孙后代,不许再入仕袭爵。 但念其府中众人并未参与命案,本座不予追究连坐,仅查封德亲王府,其余人等自行离去。” 这已是齐珩昱经手的众多官员案件中,判得最轻、最顾念无辜之人的一回了。 德亲王当场倒地说不出话来,邹莲仍是一副空洞的眼神,仿佛公堂上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了一般。 反倒是底下坐着的宗室王爷们相互看了一眼后,仍旧死皮赖脸站起来提出了异议: “摄政王,这北镇抚司是处理官员案件不假,但德亲王除了是官员,更是陛下的亲眷。您处理陛下的亲眷,怎么着也应该让他亲自前来审理吧? 如今一声不吭地就将德亲王杀了,摄政王可曾考虑过皇家的颜面、陛下的颜面?” 齐珩昱长眸微眯 ,眼中闪过凌厉的寒光。 让陛下亲自前来审理? 那不足六岁的小儿赵珏,亲自前来审理宗室杀人的命案,连他都觉得可笑,这些宗亲是如何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这样荒谬的话的! 他们便是看准了齐珩昱现在没办法从这公堂上脱身,只能先将尚未定罪的德亲王放回去,等他请来了皇帝,才能继续开庭审理。 毕竟当初摄政王加封的时候,是齐珩昱自己定下的规矩,在皇帝赵珏成年亲政之前,除了他以外,其余人等想私下里独自见皇帝,几乎是不可能事。 可若要将德亲王先行放回府中,以他的老谋深算和不择手段,要想逃跑,一夜就够了。 但诚如福安所说,现在的齐珩昱和往日的齐珩昱早就已经不一样了。 过去的他是这朝野上下谁都清楚的奸佞,把持着朝政,表面上又有个两小无猜的皇帝在背后撑腰,即便是众人不满,也撬不动他的根基。 但现在国弱而主幼,人人都观望着那把龙椅,倘若宗亲使些法子,一旦撕破了脸,表面的和平维持不下去时,他这个摄政王与朝中异己只能是两败俱伤的程度,无论如何都不合算。 齐珩昱的 脸上鲜有地闪过了一丝纠结,在宗亲咄咄逼人的谏言下,心烦意乱。 此事不平,接下来的路就难走。 可若是真的依照宗亲所说,放了德亲王、兼顾皇家颜面,岂非一步一步退让? 如此退让下去,最后的结果只能是任人宰割、丢了他掌握这么多年的大权。 到时他又该如何实现自己信誓旦旦对柳砚清所说的,光复离国。 宗室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几乎是逼迫着齐珩昱立即作出决断,是与大伙儿为敌、坚持即刻就杀了德亲王,还是权衡利弊,亲自进宫去请小皇帝。 正当齐珩昱无可奈何,站起身来颔首要劝众人先行离去时,公堂下头忽然传来一声悠长的“陛下驾到”。 瑞安熟悉的嗓音在这乌云压顶一般的公堂上竟犹如天籁、划破了齐珩昱心里那层多年不曾有过的紧张。 他当即已经明白,除了自己,能亲身请赵珏出宫的,也只有柳砚清了。 紧接着,堂下围着的百姓自觉地在这一声通传过后让出一条道儿来,统统俯首跪地,不敢直视圣颜。 堂上宗亲们原本叽叽喳喳要求去请皇帝的声儿霎时间戛然而止,人人都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看 着齐珩昱。 齐珩昱愣怔片刻后朗声一笑,眸中又恢复了往日的沉着清明,从案前走出来,挥手向众人道: “诸位不是要见陛下吗,陛下来了,王爷们还不恭迎圣驾?” 众人这才诚惶诚恐,依言起身齐齐跪下,虽心有不甘,但更多的是讶然于齐珩昱真是演得一手好戏。 明明已经将他们的话各个击破,却又在方才装出那么一副为难的表情来,便是非要瞧着他们宗室闹笑话不可。 公堂上跪倒一片,唯有齐珩昱挺直了腰身迎过去,亲自掀开那驾雕饰繁杂的明黄马车的车帘,目光落在赵珏身边那个纤细的身影上时,几不可闻地松了一口气。 “臣,恭迎陛下。” 清朗的嗓音是向赵珏说的,但眸中不自觉流露出来的笑意,是落在了柳砚清身上的。 “恭贺摄政王,大案得破、还公于民。” 柳砚清与方才立刻跳下车的赵珏相视一笑,而后才起身把手交到了仍在等待的齐珩昱的掌心,在他耳边轻声细语地调笑。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赵珏故意将手搭上齐珩昱的另一只臂膀,示意他带自己进去。 三个人如一家三口一般,携手缓步走进公堂。 赵珏年纪虽小,但经历了这许多事,对朝中的形势也有了自己的一点认知,也通过柳砚清方才在宫中的交代,知道自己虽未亲政,但一句话的分量,还是有的。 在堂上站定之后,小小的人儿将手往身后一背,扫视众人的那目光竟还真有了些帝王的气场: “朕听闻诸位叔伯、爷爷都在向摄政王施压,要求朕亲自审理德亲王一案,还将皇家颜面搬出来威胁摄政王,可有此事?” 皇帝虽是小儿,但底下那帮人方才口口声声将这小儿当作整个赵国宗室的主心骨,现下听他如此问话,一个个儿便是装也得装出为人臣子的惶恐来: “启禀陛下,臣等并非威胁摄政王,只是兹事体大,涉及皇家之事,不得不请陛下予以定夺!” “兹事体大?摄政王不光是辅佐朕治理江山,更是从朕开蒙之日起就教授朕做人做事的道理。他的定夺便是朕的定夺,一桩再简单不过的杀人案,让他偿命就是最妥当的结果。 还是说众位觉得,在皇家颜面四个字面前,连百姓的性命都不值得一提?你们难道是要给朕安上一个不体恤民情、昏庸无道的暴君之名吗!” 第175章 给他撑腰 小皇帝稚嫩的声音响彻公堂之上,却高亢得令人振奋。 底下的百姓也清清楚楚听到了他的话,一时间纷纷叩首,直呼吾皇万岁。 前头一排的宗室王爷压根儿就没敢抬头,伏在地上的脸,更是表情各异: “启禀陛下,臣等绝无此意!” 他们没想到小皇帝会这么快赶来,更没想到,他一句一句竟准备得如此清晰精妙,便是让人连质疑都无从开口。 齐珩昱听罢赵珏的质问,感受着公堂上众人连呼吸都屏住了一般的惶恐,不禁展眉轻笑。 这话断然不是赵珏一个五六岁的孩儿能说出来的。 即便是他再早慧,这些言语,也得是人教了才能想得到的。 这伶牙俐齿的劲儿,不消细想,便能同他身边这个大着肚子却还站得笔直的女人重合。 在百姓们叩首谢恩的时候,他微微偏过头,轻柔的气息呼在柳砚清耳畔,让人忍不住弯了唇角: “这些话,你教了他多少遍?” 柳砚清眼波流转,微微咬唇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儿来,小声道: “倒也没多少遍,虽然难,但我与珏儿都想着,既是来给你撑腰的,就得条理清晰、说出气势来才好。” 一瞬间 ,一句话,便将两人的记忆都拉回了数个月前,御花园里的光景儿。 彼时她还是御前的女官,他还别扭着没承认对她的感情。 他冷着脸说出的那句“我不是来分辨对错的,我是来给你撑腰的”。 到如今,躲在他羽翼下,靠着他撑腰的那个小姑娘,竟也能孤身闯入皇宫,带出小皇帝,在他面前含着笑说,我是来给你撑腰的。 人声鼎沸之中,齐珩昱缓缓伸手,轻轻将她的指尖包裹进掌心,将那温暖而隐晦的爱意一并紧握。 “既然叔伯爷爷们都无异议,朕也到场了,那就请摄政王重新宣读判处的结果吧。” 赵珏转身扬起脸,那小脸儿比曾经未登基时是瘦了不少,但也许是今日见了许久没露面的干娘的缘故,竟也久违地红润好看了起来。 齐珩昱向他投去一个赞许的目光,但面儿上仍做足了全套,松开柳砚清的手,简单作了个揖,点头道: “臣知道了,多谢陛下今日解围。” 没人在意那早已晕死过去的德亲王和近乎疯癫傻笑的邹莲,仿佛今天的一切都是另有原因,而非因他才起。 齐珩昱再次重复早前的宣判后,众人也再没有什么可 说的,纷纷趁着他还没有发火,起身告辞。 德亲王被押入死牢等待明日问斩,而邹莲在齐珩昱的示意下,浑浑噩噩转身出了公堂的门。 但下一刻,随着他抬手之间的动作,一旁的福安便抄起弓箭,从背后瞄准了她。 一箭射出,邹莲当场倒地毙命。 齐珩昱浅笑着捂住柳砚清的眼睛,一手缓缓搭上赵珏的肩膀以示安抚。 柳砚清的心砰砰直跳,直到底下的人将邹莲的尸体抬下去,周遭也没了旁人,她眼皮上的手才被拿下去。 “敢动本座的人,她从谋划的那一刻开始,就应该猜到了自己现在的结局。” 齐珩昱收敛了神色,目光转回到柳砚清身上,这才又柔声问她: “你会不会觉得我太过残暴?” 身边的人眸底并无异色,缓缓摇了摇头,再看向地上的那一滩血迹时,却并无恨意,更多的是无奈: “我也并非任人鱼肉,也会希望害我的人不得好死。但又实在不免遗憾,这世上到底没有两全的法子。我以善待人,却总难被人以善相待。 也罢,我跟她们家终究是没办法平心静气的。我只求你能给阜阳县主一个机会,让她进诏狱去看一看 德亲王,其他的事儿我便不插手了,她对父亲之事是否遗憾,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她不是什么圣母信女,这一遭折腾下来,赵锁欢最后是否能感受到骨肉亲情而不再记恨她父亲,想来不是柳砚清能够左右的,她也只能尽人事。 齐珩昱闻言顿了一顿,点头应下之后,也渐渐明白了她这一日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奔波。 若说她与赵锁欢的关系有多好,自小闯荡江湖、无依无靠的姑娘家,自然不会这么单纯就与一个皇室县主掏心掏肺。 不过是因为她从现在的赵锁欢身上窥见了他的影子吧。 他和祁孝之间的恩恩怨怨,如果说是他自己放不下的执念,倒不如说是柳砚清心里无法拔除的一颗刺。 半晌,齐珩昱艰涩开口: “你接下来……就在永宁城安心养胎。等这孩子生下来了,我陪你去一趟江南城,把他的棺椁迁回永宁吧,也算是叶落归根。” 下葬之日没有亲生的儿子摔碗哭灵,迁坟之事由他去办,想来也算是弥补了遗憾。 至于这个遗憾到底是齐珩昱自己的,还是柳砚清的,抑或是早就已经看不见这世间纷扰的祁孝的,他自个儿也说不清 道不明。 等三人再次坐上马车要送赵珏回宫的时候,柳砚清心中仍是止不住的狂跳。 方才齐珩昱是什么意思,她虽没有全懂,但却听明白了一句,他要亲自将祁孝的棺椁迎回永宁城,让他于故乡长眠。 至于这是否是原谅的信号,她倒是有些不敢开口问,生怕一问,叫齐珩昱重新想一番,他便会反悔。 赵珏仰头看见柳砚清的脸色,不知她是想笑还是想哭,满面的别扭,便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干娘”。 柳砚清回过神来,下意识去看一旁的齐珩昱,见他对赵珏这称呼并没有反驳的意思,却也并未抬头看她一眼,一时间又生了猜测,忍不住说教道: “珏儿现在是陛下,私底下如何称呼倒是无所谓,只是在人前,切莫再以干娘叫我。免得……免得有些人听了心生不悦。” 齐珩昱手上还拿着刚才的卷宗低头翻阅,闻言微微抬了抬眼皮,马车里的氛围霎时间变得微妙起来。 他似乎是误会她此言是又要急着与自己撇清关系,便故意淡淡接了一句: “叫干娘怎么了,没说陛下不许有干娘啊。便是有个十个八个的,旁人也没资格说三道四。” 第176章 恩怨到此为止 齐珩昱本意倒是一时没联想到干爹干娘的关系,只随口那么一说。 可被柳砚清拣进耳朵里,这话就霎时间变了味儿,让人很难不想多。 “倒是也对,有十个八个的,都与我没什么干系,只是摄政王要当心后院儿才是。” 旁边的人这才后知后觉又是口中出了误会,赵珏却已经抬起头看向他,再说话时已然没了刚才在公堂上面对外人时那般不符合年纪的成熟稳重,恢复了寻常的样子,摇着齐珩昱的胳膊问道: “干爹的后院儿怎么了,珏儿很喜欢干爹后院儿里种的那一池荷花呢。” “你干爹的后院儿里开的可不是荷花,是桃花呢。” 柳砚清从小矮几上拿了一块儿糕点送到赵珏手边,一面说一面没好气儿地瞥了齐珩昱一眼。 原本他便是娶了赵锁欢,她倒也能欣然接受。 但他却这般轻薄地说出十个八个之类的话来,只叫她觉得他这人现在好没个正形儿,继而想到自己这孩子生下来之后,养在这样一个亲爹身边,会不会让他给一手养歪了去。 “分别这些日子,我倒是发现了,你别的本事没长,拈酸吃醋一抓一个准儿。” 齐珩昱孩子气地从她手 里截走了那块儿糕点,一边往自己嘴里放,一边又接着低下头去看卷宗,掩饰着唇角荡起的笑意。 “我才没有拈酸吃醋,我说的是实话。摄政王若是真的想娶哪家的女儿为妻,只要日后不委屈了我的孩子,我自然欢迎。 可要是十个八个奇花异草的往后院儿里塞,那你就别怪我将来把孩子带走、独自抚养。” 柳砚清掰着指头数自己能接受的、不能接受的,全然没有注意到一旁的人脸色已经变了。 就在赵珏好奇地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这两个大人在打什么哑谜的时候,齐珩昱忽然伸手蒙上了他的眼睛,而后紧接着偏过头去,将自己的唇压在了柳砚清的唇上。 熟悉却又陌生的触感,清冽淡雅的香气。 无数个梦中抓也抓不住的感觉,终于又回到了柳砚清的身边来。 她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下一刻却被齐珩昱伸上来的另一只手覆上,强迫她闭上眼,接受他这个猝不及防的吻。 “你若再一口一个摄政王的叫,我就收回从前对你说过的所有话。海晏河清也好,共同携手也罢,你自个儿出去实现!” 齐珩昱离开她的唇后,开口的第一句便是这样带着些 威胁的言语。 而后见她的神色又暗下去,他微微叹了口气,这才无奈低声道: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娶别人,这也是真话。从头到尾,我只有你。” “说得倒是好听,你儿时不是还有一个——” 柳砚清的话还没说完,马车已经停到了悬日宫门前。 赶车的小太监殷勤地掀开帘子请三位下车,她便猛然一惊,赶紧挣脱齐珩昱已经滑落到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顺带将赵珏也从他的掌心下“解救”了出来。 齐珩昱的最后一句话,赵珏倒是不难听懂。 被干娘抱在怀里,临下车之前,他神神秘秘地看了齐珩昱一眼,奶声奶气,彻底没了小小帝王的威严: “干爹,我不喜欢别人做我的干娘。你若是娶了别人……我是做皇帝的,是不是有权力不许你做这样的事啊?” 齐珩昱斜眼瞧见那孩子认真的眼神,忽而笑了笑,大掌揉向他的脑袋: “干爹倒是有权力让你不做这个皇帝。” 赵珏却并没觉着他这话有什么不妥的,反而嘻嘻哈哈道: “那可正好,我原本就不想做什么皇帝。我想去神机营学火铳,到时候上阵杀敌、保家卫国,可比当皇帝有意思多了 !” 听着这两人如父子一般轻松的对话,柳砚清跟在一旁,忽然间觉着一直以来的纠结和那颗悬着的心霎时放下了。 她不愿意伤害任何一个无辜的人,尤其是这个拿她当作亲人的孩子。 赵氏的血脉,她做不到视若己出,但倘若能给赵珏一个圆满的结局,也算是了却一桩心愿。 原本就是武将出身的赵家,其子孙后代如果真能再上阵杀敌、保家卫国,也是冥冥之中归了原位吧。 回摄政王府的马车上,齐珩昱和柳砚清难得地以一种亲密的姿态依偎在一起,外头有纷纷扰扰处理不完的琐事,只有在这方寸的空间里,他们才是属于彼此的。 “你既说只有我,那阜阳县主,你打算怎么办?” “我们二人的婚约,是她先说不作数的。至于往后婚配,自然也是由她自个儿,哪里能轮得到我来说打算怎么办。” 齐珩昱微笑着捏了捏她放在自己身侧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转而又严肃起来: “倒是你,往后不许再做今日这般危险的事。德亲王不过是个引子罢了,赵氏宗亲只要在京中一日,落到我身上的目光,也就不消停一日。 所以我现在暂且还不能把你 娶回来,你只要安安生生地把这孩子生下来,无论是男是女,我答应你的事都会做到。 到时候你若想让我做这个摄政王,我便接着辅佐新帝。你若不愿意,我自当陪伴在侧,为你披荆斩棘。” 他站在这朝堂上,从来都不是为了手握大权,只是从心而已。 往日是为了一个“仇”字,而来日,只为她。 柳砚清将这一切听得明明白白,不免心潮澎湃。 “所以你是愿意原谅我,原谅过去的一切?” “我与你之间,谈不上原谅。” 齐珩昱认真地低下头看着她,笑意直达眼底,谈起这些时,也不再像上一次那般避讳。 “过去我总是恨,恨我父亲将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我丢给敌军,连带着将你也列入了害我成为今天这样无依无靠的罪人。 但你当年,又何尝不是同我一样可怜弱小?既然都是命,我这口气也出了,往后就不再提了吧。” 话音落下,马车也入了摄政王府。 他示意柳砚清跟着自己到了逢春楼的书房,从案几中间的那个小抽屉的底层拣出一个盒子来,伸手递给她: “祁珩和程晏清之间的恩怨就到此为止,从今以后,只有齐珩昱和柳砚清。” 第177章 我不会记恨任何人 柳砚清抬眼,微微颤抖着手接过那个小盒子,心中虽已经有了猜测,但打开瞧见里头的东西时,仍是不免红了眼眶。 盒底垫着的杏黄丝缎上,静静躺着一枚羊脂白玉的印信。 那是幼年二人在宫中一起读的时候,柳砚清送给他的。 她当时是怎么说的? “珩哥哥,你拿着这个,往后在宫中,你想去哪儿都没有人敢拦你。别人见了你手中的印信,便如同是见了我。” 可后来,也正是这一方印信,带给了他滔天的祸事,令他十余年不得安宁。 “清儿,从前你我为知己,两小无猜忌。往后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齐珩昱握着她的手,把那枚已经被攥得温热的印信裹在掌心里,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印下一吻。 翌日清晨,终于睡了一个踏实好觉的柳砚清醒来,第一时间便是去了前院儿的书房里。 瞧见刚刚才洗漱完毕、更衣出来的赵锁欢之后,她下意识地松了口气,这才迎上去,小心翼翼道: “德亲王一案今日就要了结,我想着,县主无论如何,应该去一趟镇抚司,再见一见他。” “柳姐姐不必担心我,见自然是 要见的,但我已经想开了。” 赵锁欢尽力笑着回应她的话,但红肿的双目仍是出卖了她昨夜听到消息之后的哭泣。 她微微偏了偏头,掩饰着自己的神色,再次看向柳砚清的时候,语气更多了几分坚定: “我不怨恨谁,现在的结果,已经比我设想的要好很多了。单是他一个人为此承担罪责,没有迁怒到旁人头上,我也仍能这般好端端站在你面前,想必你和摄政王是出了力的。 说到底这结果也好,免得让他活下来,心有不甘、贪婪丛生,到了连最后的体面也保不住的地步,又不知道要死多少人的。” 柳砚清不知道一个女儿究竟是在如何失望悲恸的心境下,才能对自己的父亲作出如此的评价。 但她打心底里怜惜赵锁欢,直至将她送进诏狱去与德亲王见那最后一面的时候,都不忍心开口安慰、打碎她好不容易伪装起来的坚强。 “县主进去吧,我已经吩咐了里头的人,他们很快也会出来,就在门口等你。” 目送着赵锁欢进入诏狱的大门,柳砚清仰头深深望了一眼天空,心中的酸涩半分都不曾消散。 赵锁欢缓缓走下 台阶,被那潮湿的气味呛得轻咳一声,很快将目光锁定在那间特意多点了几盏灯的牢房里。 典狱瞧见她,果然上前行了一礼后打开了牢房的门锁,而后带着自己身边的人上了台阶、走出门外。 发髻早已散乱的德亲王听见动静,木然地转过头来,瞧见女儿面无表情站在那儿的身影,不由得浑身一僵。 他愣怔几秒,旋即发了疯似的跑上前来,拽着她熨烫笔挺的衣袖哈哈大笑: “本王一生精明,却没想到生了你这么一个吃里扒外的女儿啊!一个妾室尚且为我奔波,你便守着你摄政王府的那泼天富贵不肯认我这个父亲了吗? 欢欢,你糊涂!你忘了父亲有多宠爱你,你忘了咱们父女二人是如何相依为命。你以为我死了,那齐珩昱还能娶你过门吗?从前是你不肯嫁,往后,就该是人家瞧不上你了!” 赵锁欢在这一声声的质问中,终于泪流满面地甩开了他的手: “父亲,我现在唯一觉得自己糊涂的事,就是投胎到了王府。你从来都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你所谓的相依为命、极尽宠爱,不过是打着爱女儿的旗号,去满足自己 的贪婪吧? 我从未向父亲要过富贵,也从不屑于做所谓的宗室子弟、更没想过嫁给齐珩昱。我甚至劝过父亲,回西北老家去,过安稳的日子。 这么多机会摆在你面前,你却偏偏选择了最为卑劣的一条路。父亲,这难道也要怪到别人的头上去吗? 你口口声声说一个妾室尚能为你奔波,但你又是如何对待她的!我一直觉得邹姨娘出身不好,小家子气。可如今你在我心里,甚至比不上那个市井精明的邹姨娘。” 她看着被自己甩到了地上的父亲,说这些话的时候,眼泪止不住地流。 她从前觉得他花白的头发都是为自己而生,却没想到直至今日,这位父亲满心满眼依旧是利弊、权衡。 “父亲,你若伏法,我不会记恨任何一个人。只盼着来生,你我如果再有父女缘分,只做寻常人家,种田也好,商贾也罢,不要再沾染皇家纷争。 待你死后,我会将你的尸身与邹姨娘合葬。你与母亲生前不曾长久同衾,死后也不必百年同穴了。反倒是她,再相见时,你该好好儿弥补报答。” 赵锁欢说罢转过身,不愿再让德亲王瞧见自己那 为他而流的泪水。 静默半晌后,该说的话也都已经说完,实在没有什么父女情深可言,终究是她先耐不住这戳人心肺的死寂,抬腿走上石阶,唤典狱前来关门。 就在牢房的门被人关上,应声落锁时,赵锁欢迈出大门的前一刻,竟听见了父亲仿佛带着悔意的呼喊: “清欢锁旧梦,是你母亲亲手为你写下的名字。我这一生太过于肮脏,此后便如你所愿,不再掺和你们母女的欢愉好梦。身后之事由你处置,只盼我儿不恨我!” 最后一滴泪落下,赵锁欢毫不犹豫迈出大门。 待门被沉沉关上,她才哑着嗓子,自言自语道: “我说过,我不会记恨任何人。” 随着柳砚清快步追过来、喊着“县主”的声音落下,她眸中噙着笑意,昏倒在了诏狱门前。 朱雀大街前的刑场热闹了三日,三日之后德亲王与其妾室邹莲下葬。 赵锁欢再醒来的时候,德亲王府的牌匾也随着墓门的关闭,被封在了黄土之下。 而与此同时,江南城里,白家镖局内,耿燕州听阿虎说完永宁城里这些日子的一场场闹剧,气得横眉竖眼,一起身就要进京去。 第178章 哪里来的谬论 阿虎见状急忙将人拦下: “大哥,大哥你这是做什么? 京中之事自有官府解决,再说有摄政王在,柳姑娘是不会受一点儿伤害的。我瞧着柳姑娘能替摄政王挡箭,摄政王必定也是能保她周全的。” 自家大哥是什么心思,这么长时间了,即便阿虎再年纪小、再心思愚钝,也都瞧出来了。 只是他更清楚的是,柳砚清明摆着是齐珩昱的女人了,看那两人惺惺相惜的劲头,虽说中间有些纠葛和误会,但要想将他们分开,怕是也难。 再说或许正因为有那么些纠葛和误会,两人才愈发难以割舍对方。 任凭耿燕州是如何倾心痴情,这男女之间的事儿,又不是走镖,谁能耐大,货物就能落到谁手里的。 阿虎也没法儿看着耿燕州犯傻,他们这帮人是什么身份,他们自个儿再清楚不过了。 同齐珩昱抢女人,岂不是逼着他出手教训他们、新仇旧恨一起算吗。 可耿燕州已经一条道儿迷了心窍,只顾着气愤,压根儿就没听明白阿虎话里话外的这些意思: “他不会让柳姑娘受委屈?我看他是想享受齐人之福,哪里还顾得上柳姑娘委屈不委屈! 你不曾听说吗,那阜阳县主都已经住到摄政王府去了,连她父亲犯事儿、斩首示众都没能影响到她。人家该是县主还是县主,该住摄政王府还住摄政王府,这说明什么?” 阿虎有些懵地看着大哥气急败坏,半晌只摇了摇头,实在不明白,这些除了能说明齐珩昱这个人还是尚存一点儿善意的,旁的还能说明些什么。 “笨!” 耿燕州将手里茶盏的盖儿往桌上一拍,险些拍碎了,又对着阿虎恨铁不成钢道: “你几时听说过齐珩昱对哪个女人如此放任的?说明什么,说明他贪图美色,看上那阜阳县主了!莫不说两人之间还有过婚约,便是没有,我瞧着也快了。” 否则他将一个罪臣的孤女放在府里日日看着,能是什么居心? 耿燕州是个粗人,但现在也不难想象着话本子里那套往齐珩昱身上安。 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又是人人唾弃的罪臣之女,被他留在身边,享受着人世间最后残存的一丁点儿温暖,久而久之,可不就无以为报、以身相许了吗。 可怜那怀身大肚的柳砚清,妻变为妾,妾变为……变为连个名分都没有的姑娘,在摄 政王府里看着他们二人眉来眼去、两情相悦。 自诩已经十分了解柳砚清的耿燕州只觉得心里堵得慌。 她那样一个骄傲的人,眼里向来揉不得沙子,若不是为了孩子,又怎么会这般忍气吞声、留在京城看丈夫另寻新欢呢。 “阿虎,我必须要去一趟京城,无论如何,我要把柳姑娘带回来。我在这儿,祁老先生也葬在这儿,这儿就是她的家!” 什么摄政王府,什么齐珩昱,有何颜面将她留在身边! 正气在头上的人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更别说耿燕州那么一个倔脾气,山贼土匪头子当惯了的人,认准了一条道儿便走到黑,哪里还肯听旁人出谋划策。 阿虎只能依言为他准备好了马车和干粮,他便是连中间歇息住驿馆的时间都没留,当天下午便直奔永宁城去,连夜赶路,丝毫不知疲惫。 殊不知被他放在心里、肖想出那么些可怜戏码的柳砚清,这几日却是陪着赵锁欢出出进进,想遍了法子逗她开心。 反倒是齐珩昱为了避嫌,也因宗室众人闲言碎语尚未平息,已经在宫中留宿三日不曾回府了。 耿燕州的快马进了永宁城的城门时, 柳砚清正吩咐了摄政王府的乐司请了曲艺班子来,在府中闲置了好几年的戏园子里排了几出短戏给她瞧,也借此为赵锁欢解个闷儿。 台上的戏还没唱完两句,菀橙便急着从外头院儿里跑进来,伏在她耳边道: “夫人,江南的耿大哥来了,先在门前着人进去叫的奴婢。可一见面便没个好气儿,质问奴婢是如何看护您的,竟让一个外头的女人骑到了您的头上。 奴婢听着,他似乎说的是……阜阳县主。” 她一面说一面压低了声音,最后一句时,更是低得几乎听不见,顺带还抬眼瞧了瞧桌对面捧着一盏茶、心不在焉听戏的赵锁欢。 柳砚清越听眉头拧得越紧,招呼小满过来看护好县主后,借口说是前几日才又接手的回春堂账上出了岔子,要到前头去见见掌柜的,这才转身跟着菀橙离开戏园。 大门前头,是耿燕州焦急张望的身影。 见柳砚清出来,他几乎没有犹豫,便大步上前迎了过来,一开口就是满腔的怜惜: “柳姑娘在京城受委屈了,可恨我前儿才得了消息,没能早些来站在你身边。” 柳砚清怔了怔,联想菀橙刚才同她说的 那话,忙带着人往一旁的墙根儿底下走。 幸而齐珩昱进宫去不曾回来,否则就耿燕州刚才那两句话说的,他那拈酸吃醋的劲儿可不就又要上来了。 待都站定了,她面上才勉强带了丝笑意,装聋作哑道: “耿大哥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在京城过得好好儿的,摄政王府里百八十个奴才伺候着,哪儿就受委屈了? 该不会是阿虎那孩子出去道听途说,没把事儿听全就着急同你讲了,惹得你上火吧?” 谁知耿燕州压根儿就不吃她这一套,还执拗着自己心里想的那些,认准了柳砚清就是个报喜不报忧的: “你不是个贪图富贵享受的人,要那百八十个奴才伺候,应当也并非你的本意。我知道你要的是一颗真心,他齐珩昱既给不了你,又将你霸在这里做什么呢!” “谁说本座给不了她一颗真心?耿公子这又是哪里听来的谬论,竟星夜兼程赶来硬往我家夫人的脑子里灌?” 齐珩昱不悦的声音自背后响起,柳砚清带着些懊恼地转身一看,见他正将马儿的缰绳交到福安手里,而后快步走了过来,顺手将她揽在怀里,宣示主权般盯着对面的耿燕州。 第179章 不管旁人如何误会 见耿燕州似乎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会出现似的,齐珩昱眼神微转,继续皮笑肉不笑地冷哼道: “本座从前一直觉得耿公子虽出身不算好,但为人端方、人品贵重。更是在本座与夫人误会丛生之时代为照料她,所以一直以来对公子感激不尽。 但你若是非要在这真心不真心的事儿上较量出个高下来,想着趁虚而入离间我与夫人的感情,那怕是打错了算盘。” “我不屑与你争个高下!” 耿燕州听他来者不善,便也没有继续呆愣下去,急着反驳: “摄政王口口声声说柳姑娘是你的夫人,但当时你说碧落黄泉、再不相见时,是在咱们白家镖局,这明摆着的和离,阿虎便是见证人。 正因如此,柳姑娘现在应当是自由身,再嫁也与摄政王没有半点干系。而且你屋里放着一个阜阳县主,又有新的婚约在前,拿什么给柳姑娘真心?” 齐珩昱眉目一紧,听他原是为这事儿来的,下意识就瞧了身边的柳砚清一眼。 柳砚清猛地抬头,眼神中尽是无奈,轻轻拽了拽身旁的人,而后看着耿燕州,好言道: “我知道耿大哥是担心我、为我好,但这 其中真的都是误会。珩昱他并没有想要娶阜阳县主为妻,所谓真心与否,也并不像耿大哥想象的那样复杂。” 她敬重耿燕州,一是为他前朝遗老之后的身份,二是因义父病重的那些日子,的确是他飞龙寨的弟兄们帮忙照料。 所以耿燕州在她心里,确确实实是如同一位兄长一般,再怎么样,她都不愿意在他面前失了分寸。 至于耿燕州对她的心思,柳砚清一直认为,那只是朝夕相处之后的错觉而已。 毕竟他过去在北雁山上时,身边没有什么姑娘,下山之后忙于镖局经营,说来说去,与他相处时间又长、身份又相当的女子,目前也唯有她一人。 所以她觉着耿燕州对她生了那般好感,说到底也是时局使然,并非真的所谓日久生情或是情真意切。 于是劝他离开时,柳砚清也没觉得心里有多大的负担,只将自己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出来。 可耿燕州深深瞧了她一眼,却并不买账,望着她靠在齐珩昱怀里的样子,更加窝火。 “柳姑娘不觉得委屈,可我却替你觉着不值。你是叫这位摄政王灌了迷魂汤一般,我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再一次 堕入火坑。” 耿燕州说完移开自己落到那两人身上的目光,凝眉转身就要离开。 柳砚清下意识要去追,却被齐珩昱一把拉住拽回身前: “怎么?听了他的话,也觉得自己委屈极了,要从这火坑里跳出去了?” 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戏谑和不屑,握着她的手却紧紧的,一点儿也没放开。 柳砚清娇嗔回头,不满道: “你明明知道那都是耿大哥一时误会的气话,偏要拿来寒碜我。说到底他也是为了我好,却不甚了解你,误会罢了,你还认真得跟什么似的。” 背后的人轻轻在她掌心里画着圈儿,听罢这些话,却是一言未发,并没有像柳砚清想象的那样与她斗嘴反驳。 半晌,他才将手移回她腰间,带着她缓缓往府内走。 临进门时,齐珩昱忽然伏在身侧的人耳边,低低呢喃了一句: “只要你信我,我才不管旁人如何误会。” 而两人相依相偎走进摄政王府的一幕,被后头还未走远却已经几度回头的耿燕州看在眼里,更是心中隐痛。 柳砚清在他心里不仅仅是一个妹妹、一个爱慕之人那般简单。 她的身份摆在那里,是前朝的公 主,是他这样匍匐在地下十数年的人所仰望的存在。 她更是所有离国遗老遗少心中的主心骨,是合该站在神坛上的女子。 可她现在却被一个男人迷了心窍,甘愿在他身边为他付出一切,却不肯回头看一看把她捧在心尖上的他。 耿燕州只觉得百爪挠心一般无所适从,强忍着没落下泪来,苦笑一声,踱步许久,才挪回了自己下榻的那个客栈。 可众人都不知道,他们今日在摄政王府门前的那一场闹剧,早就已经落进了旁人的眼中,让有心之人记了下来,企盼能够为他所用。 翌日清晨,耿燕州还未穿戴整齐,便听客栈的店小二上来敲门: “公子,楼下有一位爷说想见您,您看是请他上来还是……” 昨夜没怎么睡好的耿燕州本就有些头疼,忽听小二这么一说,不免愣怔着站在了门内。 仔细回想一番,他到京城的事儿,除了阿虎之外就再没有第三个人知晓,更别说此人还能精准地找到他临时下榻的一个小客栈。 镖局的弟兄们都接了单子到各地走镖去了,哪里还会有人一大早儿地来找他啊。 耿燕州蹙眉想了片刻,又觉着该不会 是昨日未曾对他说明白的齐珩昱,今儿要背着柳砚清来单独见他了吧? 思及这一茬儿,半晌无言的耿燕州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理了理刚才没整好的衣领,跨步走出房门: “不必让他上来了,在隔壁的茶楼给我开一间,再送一壶好茶来,请他到那儿去寻我。” 客栈和茶楼一墙之隔,从这二楼的拐角处就能直接进去。 现下是摄政王府里有个不明不白的女人,他是要替柳砚清讨公道。齐珩昱要见他,那自然也得是客客气气,哪有他这讨公道的人上赶着的道理。 耿燕州拿着架子,不肯下楼去亲自看看,只吩咐小二替他去传话。 小二应声退下,他不紧不慢地进了茶楼,落座没多久,正摆弄着送上来的茶壶茶碗,忽听前头的包厢门被推开,一个陌生的声音入耳,让他的笑意僵在了脸上。 “真没想到,见耿公子一面,竟也这么难啊。来来回回从客栈到茶楼,兜了个大圈子,若再远些,我这把老骨头可就吃不消了。” 耿燕州循声望去,只见说话之人那张脸也如他的声音一般陌生。 但对方明明白白称他为耿公子,可见不是认错了人。 第180章 合作 愣怔片刻后,耿燕州眼见门前的人已经迈步进来了,这才后知后觉站起身,蹙眉问道: “不知这位爷是什么人,如何认得在下?” “飞龙寨大名鼎鼎的耿公子,京城里有哪个是不认得的?” 那人再一开口,答非所问,却是这么一句叫人大惊失色的话,耿燕州不免愈发警惕,当即就要转身离开。 可还没有走到门口,那自称是一把老骨头的人倒是眼疾手快,追上他将门关了起来,眸中不无笑意: “耿公子别怕,先帝都已经驾崩了,还有哪个会追究飞龙寨那些陈年旧事啊。我今天来,单纯是冲着耿公子的名号,想跟您谈谈合作。” 耿燕州平生最恨被人威胁,面前的人虽说嘴里是一口的客套,可这一见面就搬出飞龙寨的往事来,不是威胁又是什么? 因而对方即便说着要与他“合作”,他也没有就此对这人放下警惕,神色反而愈发不虞,再开口时难掩其中烦躁: “我不过就是一个走镖的,这位爷若是有货要往江南送,写信给我们镖局即可。至于旁的事儿,恕耿某无能,并没有什么能与您合作的。” 耿燕州说罢便要硬拉开那扇被关上的门 ,后头的人却是在跟他较劲似的,在他这样明确的拒绝之后仍是不肯放手,就那么把着门同他僵持。 直到瞧见耿燕州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那人才朗声一笑自报家门,随之如看后辈一般望了他一眼,劝他先坐下再说: “老夫乃是先帝堂伯,敦亲王赵玄辙。今日唐突拜访耿公子,的确是有一桩于你于我都有益处的事儿,想请公子襄助。 在此之前,老夫还要冒昧确认一句,耿公子属意的姑娘,是否现在摄政王府中?” 这一下,无论是赵玄辙的身份,还是他脱口而出“属意的姑娘”,都令耿燕州猛然一窒,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赵氏宗亲向来不受重用,上头除了拨款养着他们、维持宗室华贵的生活以外,内里多的是一无是处、只会所谓“团结一心”的草包。 不过这赵氏的草包废物当中,唯有敦亲王父子是个例外。 宫中拨款他们自然是年年笑纳,但除此之外,他们阖府上下都不甚与旁的宗亲往来过密。 甚至前几日那场闹剧,宗室子弟抱团前去为德亲王说话、对着齐珩昱咄咄相逼的时候,中间也不见赵玄辙父子露过一面。 这样一个谨小 慎微、明哲保身的人,今日竟会亲自出门来见个寂寂无名的镖头,耿燕州心里难免犯嘀咕。 见仍旧站在门边的人没有立刻回答自己的话,赵玄辙也并不恼怒,而是摆出一副十分君子的模样来,不再挡着那扇门,好整以暇坐至桌前,等着他的答案。 但对耿燕州来说,此人这般清楚自己的底细,甚至连近来发生的事儿都了然于心,他便是再执意要走,恐怕也难真正逃脱。 既然如此,他便索性转回了身,面上也不复方才那般暴躁,开始有礼有节起来: “不知敦亲王尊驾前来,耿某实在无礼。但只是不知我与王爷先前也并不认识,您是如何知道我的事儿、又有什么可与我合作的?” 耿燕州虽不曾明确回答赵玄辙刚才问的那关于属意的女子在哪儿的话,却也八.九不离十地默认了。 因而他反问这些时,赵玄辙已经是满意地点了点头,看着他伸手斟茶的动作,轻点茶盏,而后笑道: “老夫家中犬子在外营生,虽说做的是些小生意,不甚体面,但也足够供我王府日常开销。因此老夫便常年赋闲家中,无事时也爱上花满楼听听京城趣事。 这其中 一桩趣事啊,说的就是摄政王前任夫人的事儿,昨日又正巧遇上耿公子同那位夫人相见,你们三人叙旧似乎并不愉快。” “王爷,这是我等私事……” “哎,耿公子十多岁就主持山寨之事,在老夫心中,你便是年少有成。此等人才屈居一个小小镖局,连自己心爱的女子都不能得到,老夫实在是替你感到惋惜。” 赵玄辙打断耿燕州插嘴的话,继续自顾自夸赞着他。 但他越是往高了捧,对面的人那颗心,便也悬得越高。 果不其然,在耿燕州狐疑的眼神下,赵玄辙坦然一笑,终于将自个儿的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敦亲王府一向不与任何人深交,更不与任何人结怨。但树欲静而风不止,那摄政王欺人太甚,要将我儿挤兑得连那小买卖都做不成了,非得将所有的宗室子弟都置之死地才算是痛快。 老夫不能坐视不理,可凭我一人之力,实在没有那么大的法子去对付齐珩昱。 而他于耿公子无异于夺妻之恨,这么看来,你我便是志同而道合,何不联起手将他从神坛拽下,到时候宗室可以安心过活,耿公子更能佳人在怀。” 数落起齐珩昱的不是 时,赵玄辙很明显地话多了起来。 而听说齐珩昱竟还逼得这安分宗室无法生活下去,耿燕州内心的天平也悄然倾斜了,愣是半点儿都没想起来,眼前这个人姓赵,他所谓的宗室,都是当年将他和弟兄们逼上梁山的叛军。 但谁都知道,现在的齐珩昱在永宁城里,那是只手遮天。 耿燕州虽记恨他,但也是有自知之明的,所以在赵玄辙提出刚才那话时,他便在心里审视了一番自己的所谓“实力”,终是赔着笑摇头道: “那王爷恐怕是找错人了,耿某虽与摄政王并不对付,但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将他拉下神坛。我手中不过是有百二十个镖局的弟兄,要与锦衣亲军交战,实属自讨苦吃。” “耿公子误会了,老夫不是让你去与锦衣亲军交战。” 赵玄辙微微抬手制止他的自谦,目光落在面前的那盏清茶上,缓缓又道: “你与齐珩昱,应当也算是熟识。即便你们二人交往不曾过密,你与他那夫人总也是有交情的吧? 老夫的意思是让耿公子从那位夫人入手扳倒齐珩昱,毕竟只要是能将她从火坑里拉出来,届时你们夫妇二人,又怎会有隔夜的仇啊。” 第181章 消灭罪证 耿燕州因赵玄辙这一番话而猛地一怔,随即转过弯儿来,知道他是要自己假意放弃柳砚清,以朋友的身份与齐珩昱相交。 但这样的话,无异于是利用柳砚清。 他内心有些动摇,却又禁不住犹豫。 赵玄辙目光微转,趁热打铁,状似不经意地喃喃: “姑娘家总是没什么主见的,尤其是她们一旦入了宫门王府,就满心满眼都是那在外风光的男子,压根儿就不知道,他的江山,是踩在别人的头颅上得来的。 耿公子如此才更要及时将她拉出泥潭,至于用什么手段,那都不算是事儿。” 只要初衷是为她好,对,初衷是为她好。 耿燕州暗暗咬牙,似乎随着赵玄辙的话,自个儿也说服了自个儿。 如此,赵玄辙算是投其所好,只一盏茶的工夫,就将耿燕州脑子里少有的那几根弦儿拨弄过来,全听他那些个鬼话了。 而摄政王府内,齐珩昱自昨日回来便没再出门,只待在逢春楼的书房里翻看着什么。 直到了午饭时候,福安上去通报了两回,得到的回应都是再等一等,令那提着食盒的丫鬟立在路旁,上也不是、走也不是,可急 坏了。 柳砚清陪着赵锁欢用过午饭,闲转至逢春楼旁的池边时,见了福安,这才知道齐珩昱不光是忙得顾不上正经吃一顿饭,就连昨天晚上都不曾好好儿歇息,似乎只和衣在书房过了一两个时辰。 “前些日子虽忙,好歹还按时吃着睡着。我还当先前的案子过去之后,他能放松一段时间呢,怎么这就绷紧了,连吃饭睡觉的工夫都没有了? 看来是得往他身边专放个端饭的丫头,时时刻刻提醒着吃睡才好。” 她一向不甚过问齐珩昱的公事,饶是过去在他手下做协查时,她也只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儿,旁的是一句都不曾多问。 但或许是有孕之后身子沉了,连带着心里也不再将事事都看得开,总爱胡思乱想,遇上这种事儿,柳砚清便忍不住就要担忧。 一旁的赵锁欢见她面色不悦,也已并不在意她刚才无意中提起的德亲王一案,只笑着宽慰道: “这种事让底下的人去说,难免要惹人心烦。柳姐姐若是实在担心,就上去瞧瞧吧,反正摄政王对谁动怒都不会波及你的。 总归他已经没日没夜在里头一整天了,也该趁着机会歇一 歇。” 福安闻言立刻躬身称是: “阜阳县主到底聪敏,奴才可是昨儿就愁了许久。主子不许人上去打扰,奴才也没敢再试探。但若是夫人现在前去,他断然不会动怒的。” 齐珩昱的脾性他自然是再了解不过了,犟得跟什么似的,但他对柳砚清的偏爱又是府中众人有目共睹的。 凡事只要一涉及到柳砚清,甭管他之前把话说得有多死,也当真是还有转圜的余地。 所以劝主子歇息吃饭的活儿旁人干不了,但这身怀六甲的夫人一上去,保准就能成。 柳砚清听着身边这二人一言一语的奉承,不由得也笑了,而后没一句废话,点了点头径自接过旁边那丫鬟手里的食盒,直往逢春楼上去。 轻轻敲了敲书房的门,听到里头传来你一声很不耐烦的“啧”,她赶忙开口把即将发飙的齐珩昱那脾气压了下去: “珩昱,我才从楼下过,听福安说你今儿还没吃东西。这午饭的时候已经过了,饭菜再在食盒里捂上一阵子,怕是菜色就不那么好看、也不热乎了。 你要不打开门,容我将这些放进去,瞧一瞧爱不爱吃?” 自从打江南回来 之后,柳砚清是十分乐于将齐珩昱温温柔柔地捧在手心的。 他虽比她大两岁,自小就能料理自个儿,但中间这十余年吃的苦却比她多得多,本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年纪,也都磋磨在了孤苦伶仃的日子里。 因而一想到这些,她就不自觉地想要在方方面面的琐碎之中,弥补他未曾得到的温存。 譬如现在,齐珩昱拉开门的那一瞬间,柳砚清闪身进去,便将手里的食盒搁在桌上,一层一层将饭菜端出来,哄孩子似的劝他多少用些。 被书案上那一堆密报、奏章磨得焦头烂额的齐珩昱在门前愣了一瞬,旋即也跟着往饭桌边走,唇角难得地牵起一丝微笑,疲惫的神色也缓缓松快了些。 她的身形这几日愈发沉了,明显隆起的小腹被襦裙一遮倒是也能掩个一二,但提食盒的动作还是不如过去灵巧。 齐珩昱反应过来,忙着过去接她手上的活儿,一边摆饭,一边顺手拈了一只蜜渍樱桃塞进她嘴里,佯作责怪: “外头的天儿还是热,你吃过午饭不在灵均堂歇着,跑出来做什么?” 散散步倒也罢了,怎么还提着食盒楼上楼下地走 。 他不免又要脱口责备底下的人,但思及她的性子,后半句在心里转了个圈儿,没说出来。 柳砚清却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忙拉着人坐下,吐了嘴里的樱桃核,将筷子递给他,闲闲道: “自从有了身孕,就总觉得一天三顿饭都吃不够。方才出来闲逛,瞧见给你送饭的丫头,这馋虫便又勾起来了,便抛下阜阳县主,独自上来给你送饭,指望着再蹭一口吃呢。” 齐珩昱这才笑着算作接受了她的说辞,可筷子在饭菜里挑挑拣拣半晌,也还是没什么胃口似的。 在柳砚清关切的目光下,他终于还是不再一个人扛着心里的烦躁,指着案上那一堆摊开的纸笔叹了口气: “才送走一个德亲王,敦亲王府又出了事。人人都以为我是存心与宗室子弟过不去,都要我给他们一个机会。可敦亲王那儿子,竟在边境倒卖军火! 这都不是灭自个儿威风、长他人志气了,他是给敌国送枪炮,我也真是不知道他是蠢还是坏! 敦亲王府有的是钱,敦亲王现在已经在想尽办法消灭他儿子的罪证,我这些密探,竟连一份完整的文书都凑不出来。” 第182章 敦亲王世子妃 柳砚清原还柔柔笑着听齐珩昱诉说这几日的辛劳,想要适时开口宽慰他几句。 但见他越说,眉心拧得越发紧,心下便知道他这次是真的急了,也是真因为这事儿劳心劳力。 于是到嘴边的宽慰便又忍不住成了关心案子的进展,虽说齐珩昱在德亲王一事之后就再不许她多问公事、只安心养胎,但今儿这话毕竟是他自己提起来的,她认真接上两句也是难免的。 “说到底敦亲王也是只会拿钱砸人,他儿子倒卖军火,给敌国输送粮草,如果将这事儿公之于众,以百姓的唾沫星子来倒逼那帮宗室子弟伏法,是否能有些效果?” 她第一时间想到的,也还是所谓“悠悠众口”。 宗室子弟现在横行霸道、在齐珩昱面前咄咄逼人,说到底还是因为他们的身份是被百姓所认可的。 但倚靠民间舆论安身立命,无异于养蛊,倘若有一天所有的真相都摆在面前,那些装模作样的人,必定是会遭到反噬的。 从前百姓有多看重他们的宗室身份,到时候,就会有多唾弃他们借着宗室身份做的那些恶心事儿。 但柳砚清没想到,自己这话说完之后,她头一回从齐珩昱身上瞧出了“无可奈何 ”四个字。 “我在永宁城里的名声,想必清儿你也不是全然不记得吧?” 哪怕敌国兵临永宁城下,百姓们唾弃的,也只会是他这个挟持幼主、把持朝政的摄政王,而不是在天下人面前装得楚楚可怜、受他压迫的赵氏宗亲。 到时候他便是这天下的罪人,千刀万剐不能平民愤。 而作为罪魁祸首的敦亲王父子,当然不会将自家的罪证捧出来给众人看,怕是巴不得百姓们赶紧找到一个宣泄口,而后他们依旧带着王府里的万贯家财,去寻下一个发财的机会。 “所以现在想要彻底解决宗亲逍遥法外的问题,就只能按照寻常的法子,四处搜罗他们的罪证,然后以陛下之名庭审、再公之于众?” “虽然我从未想过,我齐珩昱也会有如此守礼法的时候。但自从我同你说,这江山要干干净净地夺回来后,那在对付赵氏宗亲的问题上,就必定得明明白白让天下人信服。” 柳砚清静默地望着齐珩昱,说不上来心里堵着一份儿什么样的感受。 现在的齐珩昱是她过去做梦都想让他成为的,站在朝堂之上不是以佞臣的身份,而是以名正言顺的摄政王。 他终于慢慢靠近这个身份了 ,但这样的他,似乎并不快乐。 从前那个生杀予夺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齐珩昱,何曾像现在这样,为了一份所谓的“罪证”,焦头烂额、茶饭不思? 就在他苦笑一声低下头去摆弄碗碟时,忽听柳砚清反应过来了似的,摇着他的胳膊道: “敦亲王父子既是做生意的人,那手上的账本必定不止一份。他们就算要躲避官家的追查,把所谓的罪证消灭得干干净净、令你拼凑不出那些见不得人的交易,但私底下总不至于一份底稿都不给自己留。 经商之人最是精明,这与是不是宗室全然无关。只要我们找到敦亲王父子的私账,就不怕挑拣不出来他给敌国倒卖军火的证据!” 齐珩昱转头,瞧见柳砚清的眼睛亮晶晶的,一股脑儿将自己想出来的这些同他说了,又孩子一般扬着脸、似乎在央他夸赞。 他眼珠儿一转,心中一夜的阴霾似乎都因她的表情而烟消云散,笑着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 “你倒是从来都机灵,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但若是我派镇抚司的人去,说不准就要打草惊蛇。回头还是得挑拣几个从来都没跟敦亲王等人打过交道的前往王府,也免得他们起疑。” 柳砚清微微向后一仰头,思索片刻后,浅笑着又凑过来,似是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话一定会被他反驳,但又忍不住开口: “说了半天敦亲王,我这才恰好想起来,敦亲王世子的正妃前些日子差人去过回春堂。明面儿上说是世子妃染了风寒,但我再查药账的时候,开的似乎都是女科的药物,主治不孕。 我想着,倘若我能亲自去一趟敦亲王府上,借着给这位世子妃治病的由头与她熟络起来,再给她治好了这不孕的毛病,一来二去,说不定拿到私账就简单多了。” “我才说过不许你再以身犯险,邹莲的事儿难道还不够胆战心惊的吗? 且不说你去与那世子妃套近乎到底能不能成,单说私账一事,从头到尾都是咱们刚刚才算计出来的猜测,哪里就确凿了?” 齐珩昱是万万听不得她说这话的,尤其是现在的节骨眼儿上,她又怀着孩子,他不能时时刻刻保护她也就罢了,哪里还能拿她去做诱饵,去引诱那些危险的豺狼呢。 柳砚清自知说得有些急了,但好不容易想出个还不错的办法来,又这么巧,偏是敦亲王府的世子妃上回春堂去瞧过病,岂不就是天赐良机? 再加上齐 珩昱的断然否定,她立马来了精神,保证道: “做买卖的人哪里会没有私账啊,像敦亲王父子这样,各类行当都沾染的生意人,必定更是一本一本的账目分得清楚呢。 你放心,敦亲王向来很少露面,他们府上又没人见过我,更不知道我是你这里的人。听说那位世子妃的脾气秉性也都好得很,我以回春堂内坐诊大夫的身份去见她,必能保证万无一失。” 因着当时拿免费药材接济百姓的事儿闹得满城皆知,几乎整个永宁城的人都知道回春堂的东家是齐珩昱的夫人。 她不好以东家、掌柜的身份去见人,但捏造一个女科大夫的头衔,也不是什么难事。 女科原本就是私密性极强的,平日里那些夫人姑娘们来瞧病,无一不是先派了屋里的侍女前来,甚至有些大夫从始至终都没见过病患本人。 因此也就衍生出一类医馆来,专门聘了些学医的女子来攻读女科,而后直接成为坐诊的大夫,平日里接待的都是有头有脸人家的侍女,但更多时候,她们是悄然上门为病患本身瞧病的。 柳砚清眼巴巴儿地看着齐珩昱,既有世子妃需要女科大夫这么一个好机会,那必然是得利用起来的。 第183章 女科魁首 可齐珩昱单是想起柳砚清上回被邹莲带走一事,就觉着后怕不已,今日又哪里肯松这个口、让她再次以身涉险。 于是两人的话也只能说到这儿,以齐珩昱装模作样看不懂她的眼神结束,往后任凭柳砚清再怎么磨他,他都不再把话题往案子上引。 甚至在她拾掇了食盒离开之后,齐珩昱还不忘记叫了福安来,命他千万要看护好夫人,若有什么闲杂人等单独要见夫人,必得先知会了他。 福安点头应下,但齐珩昱说得模糊,他也着实是没往案子那方面想。 只是听得不许闲杂人等单独面见夫人,福安心中便以为是主子还防着那位耿公子,一时间不禁失笑,自家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活阎王,竟也有心里没底儿的时候。 而柳砚清从逢春楼离开之后,便再没有了别的心思,只让菀橙跑一趟回春堂,再仔细瞧一瞧敦亲王府世子妃拿走的那些药。 有些事儿一旦撕开了那么一个口子,那她就必定是要做下去的,否则瞧着齐珩昱那般为此神伤,她明明有办法却不去破局,柳砚清属实是做不到。 傍晚的时候,菀橙从回春堂里回来,一面拿着抄了方子的纸 与她瞧,一面补充道: “其实大夫开这方子的时候,来取药的人也并没有明说就是给敦亲王府世子妃拿的。 但奴婢看了看那上头的药材,又思及旁人曾说,那世子妃的确是身体瘦弱、竹竿儿一般的人,想必八.九不离十,就是她的毛病了。” 柳砚清若有所思地接过那张纸,果然看见上头所写,大熟地,当归,白芍,山萸肉,都是滋补气血的好药材,还一连开了足有三月的量。 若不是给那身子瘦弱的世子妃吃的,单拎出王府里哪个女使来敢这么用药? 哪怕是敦亲王那边的姨娘,都不见得会一出手就下这么大的本钱来调养身子。 但也许正因为没有明说,回春堂的女科大夫虽然开了这些个药,却也还收敛着些。 这药吃下去三个月,虽能身健,却不见得会立即受孕。 没见本人之前,想必大夫也是有所保留的。 那这就好办得多了,柳砚清将手上那张纸对折数次,揉在掌心里未发一言,但心里早就已经盘算好了。 她手里有比这方子更灵验的,若是能以回春堂女科大夫的名号亲自去一趟敦亲王府,面见世子妃后给她换了药,其疗效 一定会比现在要好得多。 如此一来,世子妃必定会偏信她些,与世子妃慢慢熟络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那敦亲王府若是因她的方剂得了嫡孙,她在王府的脸面还不愈发长些? 到时候别说是找敦亲王父子的私账,就是旁的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虽传不出外头来,但柳砚清不信那宅门里还能瞧不见。 “你明儿再去一趟,拿杜仲二钱,续断二钱,以土炒焦的白术五钱,再加上三钱云苓,分开用纸包好,回来给我。 但有一样儿,这事儿不许任何人知道,若要走账面,就说是我拿去接济底下的人了,尤其不许让摄政王听到风声。” 这些都是女子的补药,他们男人家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但见柳砚清如此谨慎的样子,菀橙心中也隐隐有些猜到了她的谋划。 这些药若与前头方子里的东西同服,更是大补。 她家夫人如此急于求成,想必是摄政王那边和敦亲王府有什么事儿没解决,须得从女子身上入手,却又不同意夫人前去,所以柳砚清这一日才表现得偷偷摸摸。 说到底也还是二人互相记挂,太过为对方考量。 而一向不过问主子这些事 的菀橙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便更是守口如瓶,也没再多追问柳砚清的目的一,只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回去之后更是连福安都不曾透露半点。 毕竟柳砚清在她心里几乎是无所不能的,即便齐珩昱次次都担忧她会伤到自己,但菀橙知道,没谱的事儿,她家夫人是不会干的,摄政王更多时候是关心则乱而已。 说到关心则乱那人,自柳砚清表现出自己想要为他出一份力之后,他不光吩咐福安看着她,自个儿在处理此事时也再不带回府里来。 因而往后两三日,齐珩昱都是早出晚归,重要的事儿都在宫里处置罢了,回来之后更是阖府的灯都熄了,压根儿就没什么闲工夫亲自去看柳砚清。 柳砚清便乐得自在,一边唤菀橙以“美人计”稳住那偏听他家主子任何吩咐的福安,一边趁着齐珩昱没回来、福安又被绊住脚的时候,前往了回春堂。 给敦亲王府开药的女科大夫是个约莫六七十岁的老妪,因自幼眼盲,名唤默娘。 先前柳砚清在的时候便听说过永宁城里有这么一号人物,虽身有残疾瞧不见人,但其看病的本事可是炉火纯青的。 普通大夫望 闻问切,须得四诊才能摸清患者状况,默娘只需其中三诊,却也不比旁人差,甚至处理病情要更快些。 也不知柳砚清离开的这些日子,齐珩昱是怎么出了力经营这家医馆的,竟将这么有名的女科大夫都请来坐诊,也算是他又为百姓们攒了一件功德。 柳砚清带着笑意走进屋内,默娘身边正巧没有病患,听见有人进来的声音便又坐直了身子。 待她在默娘身边坐定,只见人微微一抬手,还没碰到她的脉象,只隔空一晃,便顿了顿,哑着有些苍老的嗓子笑问: “这位娘子似乎有孕,老身眼盲,不知娘子忌讳不忌讳这些、可否让老身替您切脉?” 柳砚清微微一愣,这才明白过来,民间是有这么些个说法,有孕的妇人一般是不愿意让身有残疾的人近身的,也算是想讨个好彩。 她忙着摆手,想起默娘看不见之后,又赶紧解释道: “您是女科魁首,凡是来您这儿瞧病的,自然不忌讳这些,巴不得借您妙手、令孩子健壮呢。 不过我今日前来找您,也并非为了看病,而是想问问您,前些日子是否给敦亲王府的世子妃开过一剂养身种玉的汤药?” 第184章 虚心求教 然而她这问话一出口,默娘脸上的表情却有了细微的变化。 她这会儿不似对病患那般温柔和善,转而带了一丝谨慎地问道: “娘子也是女科大夫么?” 知道那方剂是滋补药材的人不少,但脱口就能叫出汤药的名字,还只看了几样药材就能准确辨认的,想必也只有同行的大夫了。 但这种情况,无非是病患不光信任一人,出了门便把自己的药方拿给别的大夫去看了,又或是病急乱投医,两头寻了名家给自己瞧病。 于患者来说,这或许是上了双重保险的法子。 但于大夫来说,两人看一个病患,难免会因为开的方子不尽相同,甚至有些药材相克,闹出些节外生枝的麻烦事儿来。 所以默娘意识到对面也是一位女科大夫的时候,不自觉地拧起了眉头,也不知是在气恼自己手中的病患竟如此不相信她,还是因柳砚清找上门来问她的药方而觉得尴尬。 柳砚清也因她忽然不甚友善的问话而转过弯儿来,愣了愣之后,赶忙赔着笑耐心回答: “晚辈确是大夫,但并不专攻女科,也是无意中看到了您开出的那药方,惊叹于这京城里娇生惯养的人 家,王府的世子妃竟还需要这般进补。 只因一时好奇,这才慕名前来确认,是否是晚辈将药方看岔了。” “年轻人,虚心求教是好事。” 默娘的神色这才又缓和下来,微微抬起手冲她摆了摆,示意她坐下,而后才又接着道: “但女科之事,大都涉及病患隐私,老身不好与你细说。不过那养身种玉汤的确是出自老身之手,说到底人的体虚体强,与出身什么人家其实并不相干。 这世上啊,多的是王公贵胄的青年需要参汤吊命,而穷苦人家的孩子,六七岁便能荷锄下地。” 柳砚清听罢,自知是刚才情急之下口不择言,找的这理由未免牵强又冒犯,只得惭愧地点头称是。 不过默娘虽然说的是不便细讲,但这一问一答下来,她也确定了,世子妃身边的人的确来瞧过病,世子妃本人现在或许已经开始服用这汤药,是八.九不离十的事儿了。 于是从回春堂出来之后,柳砚清便打道回府,挑拣了半晌那日菀橙从药房带回来的药材,一一处理过后又细致地用纸包了起来,预备拿到敦亲王府去。 女子不孕的原因林林总总多了去了,但默娘既 能以养身种玉汤为世子妃医治,那便说明她的病因其实并不复杂,单纯的体弱消瘦而已,再用上她这药,必能受孕。 默娘怕是不放心没见过人便开这样的药,会补过了头。 但柳砚清从菀橙那儿听说的是确凿无比,再加上已经谋划好了登门去拜访,心里算计着,总不会下错了剂量。 可她这边算计着,赵玄辙那边也早就安顿好了耿燕州在客栈长住,如何借由她的手来对付齐珩昱,二人更是商量得明明白白。 永宁城年年十月要办灯会,九月末的时候,街上就热闹起来了。 今年虽说是先帝赵陵澈刚刚过世,但齐珩昱已代赵珏颁布新令,百姓守丧以日代年,按律应当为先帝守丧三年的永宁城百姓,早就已经过了孝期。 所以这会儿街上筹备灯会的铺面一个赛一个的隆重,自个儿家的铺子前张灯结彩不说,连方圆十几里都染上了喜庆的气氛。 城中大户人家更是借着这个机会请客吃酒,家家都快活极了。 耿燕州便借着这个由头,在客栈里琢磨了三五日之后,亲自拿了名帖,再登摄政王府的门。 柳砚清和菀橙在灵均堂里研究那方子,当日 就没出过门,齐珩昱在皇宫里,只因不放心家中才让福安留下。 所以耿燕州叩门时,既没见着柳砚清,也没瞧见齐珩昱。 只一个福安请他进去,却又惦记着主子吩咐他的话,不能让夫人单独会见什么闲杂人等。 于是他给耿燕州上了好茶,便踌躇着站在一旁,虽说是口称“耿公子”,毕恭毕敬的,但言语之间尽是暗示他可以先行离开了: “主子不在府中,夫人又诸事忙碌,恐怕不能前来招待耿公子。工资及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大可先与奴才说了,由奴才转达给二位。” 耿燕州瞄了他一眼,心道柳砚清怀着身孕却还能以“忙碌”二字回绝他,很明显就是敷衍,定是齐珩昱不许她来见他。 他对福安的印象还算不错,可又实在厌恶他主子的所作所为,所以这会儿也很难好声好气儿同人说话。 好在赵玄辙的话在他心里还是有点分量的,耿燕州即将脱口数落齐珩昱的不是时,脑子来又回想起赵玄辙与他说过的,要假意与人交好,才能在最重要的时候给他迎头一击。 于是刚蔓上来的脾气便又难得地压了下去。 耿燕州叹了口气,无 奈起身,脸色虽不悦,但也没有同往常那般开口就骂人,只淡淡瞧了福安一眼,将手里的名帖递了过去: “既然如此,那就有劳公公代为转达。 十月灯会,永宁城中亲朋老少都要宴客吃酒。耿某虽亲朋甚少,但既赶上了,也得入乡随俗。顺便借此机会,我还是要同摄政王道个歉的,那日冒昧前来实在是没考虑到他的感受。 只盼他与柳姑娘赏个脸吃我这顿饭,让我瞧见他们夫妇同心同德,也不枉我在柳姑娘面前托大称一句兄长。” 这话说得并非发自肺腑,福安也瞧出来了,但眼下也只能笑着接过名帖点头应下。 将人送出府门后,他看着那扇关回去的大门,这才长叹一声: “天下多少痴情人,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咱们夫人啊,既遇上了主子,这辈子就都不会再正眼瞧旁人了。” 不是他耿公子不好,实在是齐珩昱过于粲然耀眼,权势滔天却唯独对夫人百依百顺,搁谁,谁能舍弃他而选择那耿公子啊。 福安一面叹着一面把名帖往怀里一揣,一转身却正撞上了一脸笑意的赵锁欢,不免吓得一个激灵,十分不自在地问了一声县主金安。 第185章 快刀斩乱麻 “福安公公这是怎么了,念念叨叨,丢了魂儿似的。” 赵锁欢走上前来,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也并不否认她刚才已经听到了福安的自言自语,这下反倒是福安愈发尴尬了。 “没……没什么,不过是主子与夫人之间的那些事儿,做奴才的闲操心罢了。县主这是要上哪儿去啊,您要出门的话,奴才还得替您备一驾好些的马车。” 他要将人的话题岔开,便硬着头皮打听起对方的行程来,将原本不属于他的活儿也尽往自己头上揽。 赵锁欢一见他真急了,脸色都有些微微泛红,便也不再逗他,正色摇了摇头: “也没什么,前些日子多劳烦柳姐姐照料我,我想着趁这几日快到十月节了,看看街上有没有卖稀罕料子的,回来给她缝制些药材香囊。她也没什么别的喜欢,医药也算是我们姐妹结缘之物了。” 她没再继续追问福安刚才为什么急着关门,他便也松了口气。 听人这么说,他倒是打心眼儿里高兴起来: “县主做的东西,夫人一定会喜欢的。尤其是见着县主您终于振作起来、好好儿过活了,这比什么香囊都要叫她 舒心呢。” 前些日子赵锁欢虽不寻死觅活,但那一副过于淡然、什么都不上心的样子,也着实是叫他们阖府上下的人跟着揪心。 如今见她活泛起来了,福安也是真心觉得不容易。 赵锁欢自是报以善意的笑容,待福安躬身退至一旁为她拉开大门后,她才又点头道: “人总归是要往前看的,我若是还纠结于过去的那些不如意,倒是枉费柳姐姐折腾那么些日子、为我奔波、将我保下。也对不住摄政王一片好意、不曾因家中之事迁怒于我了。” 一轮金红的太阳挂在外头,阳光顺着门缝儿、在她这句话落下的时候堪堪照射进来,一切都宛若新生。 这头福安叫了府内的车夫,安顿好赵锁欢出行的车马后,又嘱咐车夫早些带着县主回来,俨然一副早就将她当作自家人的样子,叫人很是舒坦。 赵锁欢便也不再客套,点着头笑说自己知道了,一定会注意时辰、误不了晚饭什么的。 而那头并未走远的耿燕州看着他们二人说说笑笑从府门里出来,福安又事无巨细为她安顿好一切,心中不免升起一丝莫名的怒意来。 或许是因为 他先入为主,将赵锁欢视作狐媚齐珩昱、令柳砚清姻缘不顺的罪魁祸首。 又或许是瞧见福安那将人当作是摄政王府正经主子的派头,他便气不打一处来,直觉是齐珩昱吩咐的下头众人,将赵锁欢当成未来的摄政王妃看待。 总归他脑中已经将赵锁欢看作是柳砚清的假想敌,这个女子做什么,只要是入了他的眼,他便如同厌恶齐珩昱一般厌恶她。 于是鬼使神差一般的,原本送完名帖就要回客栈的耿燕州,这会儿却改变了主意,等赵锁欢乘坐的马车启程了,他便也紧走了几步跟上去,尾随马车行至了街上。 赵锁欢在一处卖脂粉的铺面前下了车,吩咐车夫就在这附近等她,她随后要到街上去转转,乘车也多有不便。 车夫便依言转至后头去照看马儿,赵锁欢也进了铺子,正挑挑拣拣拿了些胭脂水粉,结账出门之后,却与来人撞了个满怀。 她先还没注意到是谁,只揉了揉脑袋,微微躬身与人道歉。 可一抬头,瞧见的是耿燕州那副并不喜色的表情时,着实也愣了一愣。 赵锁欢对耿燕州的印象嘛,说不上坏,可也实在算 不上有多好。 在她心里,这个看似成熟稳重、掌管着众多弟兄衣食的“大哥”,某些方面实在是幼稚得很。 譬如在江南那阵儿,她费尽心思要给齐珩昱和柳砚清创造机会、让他们两个独处,和好如初。 偏偏是面前这位想方设法要扰乱那二人好不容易捡回来的亲密。 赵锁欢先前还没想明白,今日撞见他,又被莫名其妙捉住胳膊带到路旁、听人一脸不悦地训斥她好端端的姑娘家为何要插足旁人的感情时,才算是彻底想通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合着这位耿公子对柳砚清是贼心不死,至今仍然惦记着所谓佳人,不远万里跑到京城来为她的感情保驾护航。 但紧接着,赵锁欢便愈加明白了,别瞧着他这般质问自己,好像是在为齐珩昱和柳砚清的姻缘抱不平似的。 可他接下来的一番话,便是将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县主若是实在喜欢那齐珩昱,大可以同柳姑娘讲清楚,让她死了那份儿心多好,何必这样住在摄政王府却不表明立场,让齐珩昱两边牵扯着,回头再害柳姑娘妻变为妾。 她心眼儿实,又对齐珩昱念念不忘, 自然受得你们的轻贱。可我见不得她受这样的委屈,哪怕快刀斩乱麻,让她伤心一阵子,也总比现在这样儿要强。” 原不单单是为柳砚清的感情保驾护航,而是惦记着让她和齐珩昱分开才好,好让他将人带走。 耿燕州的脑子一根筋,却并算不上傻,在遇见柳砚清之前,其他事儿上,他也还是精明的。 虽说先前答应了赵玄辙的提议,但他又如何不知,使计谋彻底扳倒齐珩昱、再带走柳砚清,这实在是下下策。 所以如果能让柳砚清主动伤心离开,倒是省下了不少麻烦事,也免得与那赵玄辙同流合污、搅合到宗亲权势的争夺里去。 而赵锁欢几乎气笑了,想着面前的人似乎比她年长几岁,但脑子里这些事儿却转不过弯儿来,实在叫人没办法: “耿公子,你这般一厢情愿替柳姐姐出头,可曾想过人家需不需要你这样儿妄为啊? 且不说我与摄政王没什么,即便是有,这中间尽是家事,也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指点的。她喜不喜欢、愿不愿意,都与你无关。” 这么说虽然残忍,但尽早让他看明白自己的位置,这才叫快刀斩乱麻。 第186章 并不是非她不可 “我不求她惦记着我的好处,只求她看清楚了,这世上不光有齐珩昱一个男人,怎么就非得在他那一棵树上吊死了呢!” 耿燕州有些气急败坏,说这些话时眼眶竟还微微发红了。 对面的赵锁欢瞧见这一幕,心下不免一紧,她倒是还真没有应付比自己岁数还大的男子哭泣的经验。 好在耿燕州也只是情绪上头时微红了一阵眼,不至于真的落泪,更无须她伸手去哄。 不过经此一遭,赵锁欢先前对他的成见也算是放下了大半。 这个人,人品并不坏,也不是多么愚蠢。 只是情到深处,就不免难以自持,做出些执拗出格的事儿来,也不是不能理解的。 越是这么想,赵锁欢反而越觉着他有些可怜了。 将怀里那些脂粉拢了拢之后,她不再急着摆脱他,而是正经与人讲起道理来,一副要引他迷途知返的样子: “你说这世上不止有齐珩昱一个男人,想要规劝柳姐姐,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但这世上也不光有柳姐姐一个女人,耿公子为何就执迷不悟,偏在她这一棵树上下不来了?” 耿燕州闻言怔了怔,似乎没想到她会问出这样的话来,不由得嗫嚅 半晌,找不出旁的话来反驳她,只转头道: “我也并不是非她不可,只是她和她义父从前救过我们一大家子的命,我理应代弟兄们感谢她。一来二去的,就觉着柳姑娘此人不赖,不知什么时候就动了心。 原本我是觉着,人家既嫁了人,我也就该放下了。可谁知柳姑娘所托并非良人,他对她不好,我又岂能袖手旁观!” 话说了一圈儿,又绕回了先前的原点。 赵锁欢不免扶额,却仍耐心想要将他的思绪掰回来: “你之蜜糖,彼之砒霜。耿公子又怎能知晓她的夫君并非良人啊,说不准人家夫妇二人就乐得如此相处。 话说回来,你若是单纯因为我的出现就对齐珩昱有了什么成见,那是大可不必的。 我们二人的婚约早就只是一张废纸了,他不会娶我,我也不会嫁他,更别提我们两个会有什么私情、伤害到柳姐姐了。” “阜阳县主此言当真?” 说了这么半天,耿燕州终于抓住了重点,在赵锁欢说完“他不会娶我,我也不会嫁他”之后,倏地瞪大了眼睛。 闹了半天,许是误会? “谢天谢地,你还愿意问我一句是真是假。我既与你说了,那 便是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当时在江南城的时候,耿公子还没看出来吗,那齐珩昱何时乐于跟我同处了? 他那双眼睛,简直恨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黏在柳姐姐的身上呢。” 赵锁欢抚着心口,故作讶然地看着耿燕州,仿佛还是不能理解他到底为什么对自己的敌意那么大,眸中神色更显真诚。 耿燕州也不是什么油盐不进的人,先前是关心则乱,那么今日同赵锁欢把话说开了,中间这许多误会都解释明白了,他一时间也不再如方才刚一见面时那般盛气凌人。 微微垂首静默片刻后,他侧身让至一旁,示意赵锁欢可以离开了。 但赵锁欢似乎并不放心,盯着他的眼睛,脚步并没有移动: “耿公子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摄政王对你恐怕颇有微词,你还是早些回江南去比较好吧。” 这会儿不是他撵她走,反倒是她一心惦记着想让他离开京城了。 可耿燕州思索片刻,心里还想着敦亲王赵玄辙前几日同他说的话。 既然一切都是误会,他与齐珩昱本就没有什么大仇,前些年在北雁山上的时候,他倒还很是照拂自己,所以耿燕州自觉不应该就这么放任不 管。 至少在赵玄辙动手铲除齐珩昱之前,他作为……朋友,应该多少提醒一下对方。 毕竟他现在已经明白过来了,无论从哪种角度来说,齐珩昱倒台,对柳砚清也绝无益处。 想到这儿,耿燕州心中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随即向着赵锁欢摇头,又恳切道: “我会回江南去,但不是现在。除了我之外,还有人虎视眈眈盯着齐珩昱。县主回去若是方便,一定要劝说他和柳姑娘,千万要在十月节的时候应了我的邀约,具体的事情我与他们见面之后自会详谈。” 赵锁欢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他匆匆忙忙顾自转身离开了。 她望着他的背影,不禁唏嘘长叹。 这耿燕州对柳砚清,说是倾心追求也好,纠缠不休也罢,可内里都是真正想让她好的。 所以他刚才忽然面色凝重地拜托她,一定要说服那夫妇二人在十月节的时候来赴他的约,似乎是什么旁的人要害齐珩昱,赵锁欢几乎是下意识就相信了。 当天回到摄政王府,晚饭时坐在桌前,她便几度纠结着,抬头看看柳砚清,又望一眼候在旁边的福安,在心里默默盘算着该怎么跟她开口。 毕竟看福安那意 思,是齐珩昱授意他不许柳砚清与耿燕州有来往。 现下齐珩昱又不在府中,若是因自己的传话再让两人有了什么误会,那罪过可就愈发大了。 这一顿饭吃得如坐针毡,赵锁欢也没多进食,只捧着一碗羹汤小口啜饮,隔一会儿又拿勺子失神地搅弄着。 柳砚清这才看出了她的不对劲,缓缓抬起头盯了人半晌,见她竟没发觉,便小心翼翼问道: “县主怎么了?可是今日出门闲逛遇上了什么人?外头的话你自不必放在心上,更不用因此而失魂落魄的。” 她原是担心街上有什么人对赵锁欢指指点点,毕竟当时德亲王被处决的时候,其罪行公之于众,在永宁城里还是掀起了不小的波澜的。 但赵锁欢却会错了意,压根儿没往自己身上想,只道柳砚清是看穿了她今日遇见过耿燕州,忙着搁下手里的碗就劝道: “柳姐姐可千万别因为这些事儿对耿公子有什么成见,他在江南时也多番照拂你,这世上得几个真心的朋友难,他对摄政王虽不甚客气,但全都是出于担心你的缘故。 我觉着他的筵席,你与摄政王该去还是得去,好歹听他同你们把话说完啊。” 第187章 一切顺利 “耿大哥的筵席?” 这回却是轮到柳砚清摸不着头脑了,乍听赵锁欢这么一说,半晌也没想起来,自己什么时候拒绝过耿燕州、不让他把话说完了。 话音落下,随着赵锁欢的面色也变得惊奇,一旁的福安赶紧上前来给二位添菜,并故意将她们的话题岔开,问一会儿佐茶的点心想要什么式样。 他不这么插嘴倒还好,一故意做出这种举动,反而叫柳砚清生疑。 福安向来不是个不知分寸的人,尤其是在齐珩昱身边跟了这么些年,早就如人精一般了,哪里会在主子说话的时候故意弄出这些响动来。 而且厨下的点心从来都是归底下的丫头管,他一个管家的大太监,更是没有亲自来询问的道理。 于是柳砚清一横眉,佯作生气道: “福安,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还是摄政王那边吩咐了你什么,不许你跟我说?” 都说夫妇一体,这话搁在柳砚清和齐珩昱身上,倒是叫福安深有体会。 这二位中间有什么话,别说故意瞒着了,就算只瞧见了一个眼神、一瞬气息,他们都能猜出来对方到底有什么事儿没说,只叫他这 种做奴才的夹在中间为难。 即便知道柳砚清是个好脾气的,也不会真的因为这种事情而迁怒于他,但碍于规矩,福安还是无奈躬身,斟酌着回答她: “夫人,主子他每回进宫忙公务之前,若是不需要奴才跟着,便都要嘱咐奴才留在府中照看好您的。至于他与奴才说了什么,无非就是老生常谈,让注意您的安危,哪有什么可瞒的呢。” 这么一来,赵锁欢当然也自知失言。 可转念一想,耿燕州今日那话不像是在开玩笑,万一真的事关整个摄政王府的安危,齐珩昱和柳砚清出事,唇亡齿寒,她怕是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一方面顾念着这夫妇二人对自己的帮衬,另一方面也算是自保,所以赵锁欢这下没有一点犹豫,直接抬头打断了福安的话,朝柳砚清道: “柳姐姐,这不关摄政王和福安公公的事,是我今日出门遇见了耿公子,他千叮咛万嘱咐,让我替他把这话带到了。 十月节的时候,他要设宴请你和摄政王,到时有话要跟你们说,说完就会回江南去的。 我刚才还以为你早就知道,只是不愿见他,这才一时慌了 神,兀自开口劝你了。” 柳砚清微微蹙眉将这话听下来,顾不上安抚赵锁欢几句,便又转头看向福安,问他有这回事没有。 福安原本打算等齐珩昱回来,与他禀报了此事之后再决定要不要告诉柳砚清。 但现在这场面,要瞒也瞒不过去,再多说恐怕就真要惹人不悦了。 于是他也是硬着头皮从怀中掏出耿燕州白天前来送的那名帖,小心地递了过去: “夫人,这是耿公子今日送来的名帖,说他现在暂住城中客栈,十月节那日,会在花满楼宴请您和主子。 至于他同县主说的,会在筵席之后返回江南,奴才倒是没听他这样讲过,许是主子们之间的事儿了。” 这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福安虽说是个奴才,但真正的主子也只有齐珩昱一个人,表面上对任何人都谦卑恭敬,但说话做事从来滴水不漏。 所以今日他能与她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也算是不容易了。 柳砚清自知再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别的结果了,也怕福安因此惹了齐珩昱不高兴,便在接过那名帖之后故作冷眼摆手叫他下去: “这帖子我代摄政王收下了,福安 你回头就只跟他说,我瞧见耿大哥送名帖进来之后便从你手中劫走了,其他的一概不必多解释,我自会与他说明白的。” 福安再想说什么,她都已经摆出一副不听的样子来,径自将那名帖收好,没事儿人似的又开始劝赵锁欢多吃些菜。 可赵锁欢那一顿饭却是食不知味,生怕齐珩昱回来之后又与柳砚清发什么脾气,但直至夜半,二人又同坐着读了半晌的书,也不见他回来,这才起身各自回房去睡了觉。 等到翌日,齐珩昱依旧在宫中没有回来的意思,柳砚清瞧了瞧名帖上写的日子,左右还有几天,便不再纠结于此事,转而唤了菀橙与自己先往敦亲王府去。 她加封清河公夫人时,敦亲王及其家眷也曾在宫中见过她。 但唯独这位世子妃徐怀珠,因是太师独女,母家受人敬仰,又一直以来就身子孱弱,宫中这些宴会之类向来都是免了的。 而世子虽与敦亲王并未分家,但顾念着妻子深怕烦扰,便在成亲之后就搬进了敦亲王府后身的那处地方,分府别住,平日里两院儿的人也并不互通。 这倒是为柳砚清今日之事行了大 方便,只要登门时不见敦亲王那边的人,只在世子妃居所的院儿里走动,便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保险起见,柳砚清还是依着菀橙的话,把身上的衣裳一并换了,凡是能看出家世的配饰一律不要,便活脱脱又是一个素净的小医女了。 行至世子居所后,菀橙又轻轻拽了拽背着药箱的她,低声叫她就等在此处,自己却上去敲响了大门,以免里头出来的是什么脸熟的人可就坏了。 好在一切都还算是顺利,府中的女使开门后也并不认得菀橙,菀橙就依照原先计划的,将怀中那印着回春堂的名帖递过去,又指了指后头戴着帷帽的柳砚清道: “我和我家姑娘是回春堂派来的女科大夫,因知道世子妃的身份不好亲自前去,但我们瞧病总归是要见过病人的。 可默娘年纪大了,上门多有不便,所以往后就由我们二人为世子妃请脉、开药,日日到府中来看顾。烦请姐姐向内通报一声,盼得世子妃允准。” 那女使大抵也是去回春堂替徐怀珠拿过药的,听她这么说并不惊诧,但本着规矩,还是要先送名帖进去,便让人先在此等待一会儿。 第188章 长命百岁 菀橙同柳砚清对视一眼,见那女使走进去了,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不过等待的时间也并没有多长,不消片刻,刚才的女使就又走了出来,这回脸上的神色不是打量和猜测,而尽是客气了: “世子妃请二位姑娘入内。” 两人应声往前走,进了院中,不一会儿便被领进了一间点着香的屋子。 柳砚清一闻便知那香炉里加了温养暖身的药材,又瞧见里屋榻上斜斜歪着的瘦弱人影,不由得可怜起这徐怀珠来。 太师独女,出身名贵,却也逃不过这为人妇的命运,为给敦亲王府生个一儿半女的,里里外外都用着药,即便是睡下,这满屋子里飘着的也都是药味儿。 她不禁捏紧了袖中藏着的那份药方,心里有些犹疑。 不知自己给她送这大补的药物,到底是帮了她还是害了她。 就算是来日真的因这些汤药而受孕了,怀孕对母体的损伤也不可逆。 正常人尚且产后虚弱,徐怀珠这样一个以汤药吊起来的母亲,到时候又会何等难耐。 可现实容不得她思虑过多,今日不在徐怀珠面前得脸,她便拿不到自己想要的证据,齐珩昱在宗亲左右就多一分危 险。 柳砚清深知怜惜他人之前须得先怜惜自己的道理,稳了稳心神,在女使示意她们进门之后,微微一福身,隔着帷帽的白纱向里头那个身影行了一礼: “民女给世子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 徐怀珠的背影僵了一僵,闻言下地想要转身,却不由自主地踉跄了一下,扶额镇定片刻后,回过头来面对她们时,很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有劳二位姑娘亲自上门了,我倒也不是害怕外头的风言风语,只是这身子骨实在不争气,若是每日前往回春堂,少不了要乘马车。 可我是半点颠簸都受不了的人,所以先前只能遣女使去替我看病拿药。” 至于城中那些女眷们的思量,什么不能让旁人知道自己看的是女科,更不能将自己不孕的消息透露出去之类的,徐怀珠倒是一点儿也不在意。 毕竟太师之女的名号,在她未出嫁前就已经很响亮了,跟在后头的无非是体弱多病等等言语。 她若不孕,恐怕在京中百姓眼里,也不是什么特别稀奇的事儿。 幸而柳砚清戴着的帷帽还未摘下,徐怀珠看不见她眼里的怜悯之色,只当她们是拘束着。 便又亲自招手 唤人送了茶进来,叫自己身边的女使接过柳砚清的药箱、赐了座之后,很是温和地问了一句: “不知二位姑娘如何称呼?我这病瞧着麻烦得很,可又不习惯常常更换大夫,你们今儿既然来了,那我往后可能还要长久请你们上门了。” 柳砚清刚摘下帷帽的手顿了顿,脑子里飞快地转过几个称谓,旋即脱口而出: “娘娘唤我清儿即可,这是我身边的药童阿橙。我们两人在回春堂是专替贵胄夫人们看女科的,您身子上有什么不舒爽的,直言便可,也不必觉得麻烦了谁,这是民女们身为医者的本分。” “如此,多谢清儿姑娘和阿橙姑娘了。” 徐怀珠身上有着大家女子的贵气和礼节,即便是对着这两个身份不怎么高的大夫、药童,她也秉持着温柔待人的那套,叫人相处下来分外舒心。 而柳砚清与人客套一番后,便有些急切地替她诊了脉。 果真如传言中所说的那般,这位世子妃的确孱弱,甚至于她身上的毛病还不止体虚不孕这一点,就单看刚才起身迎她们时的那一踉跄,便是气血亏损之症,娘胎里带出来的,已然十分严重了。 纠结片刻后, 柳砚清终还是将袖中那方子往里塞了塞,躬身道: “娘娘这病实在不宜急于求成,民女的建议是,先前从回春堂开的那副养身种玉汤也先停一停。免得娘娘虚不受补,来日就算怀上了孩子,自个儿的身体也受不了的。” 徐怀珠闻言抬头,一直波澜不惊的脸上鲜有地出现了一丝讶异。 这么多年来,给她看过诊的大夫无数。 年少时在娘家,太师两口子请来的是宫中的御医,来来回回不过就是给她开些吃不死人的补药,当即见效很快,后头也就不了了之。 不过是那些人为了笼络她父亲,借着她的身子骨来展示自己的诚意有多足、急于给她父母表功罢了。 后来敦亲王看重她们家的名声,亲自上门替世子提了亲,将她娶过门的那年,她也才不足十八。 身边的大夫更是轮着番儿地前来,却没有人问过世子妃娘娘到底哪里不舒服,只一味地按照自己诊出来的毛病给她灌药。 当然比在娘家时还添了一样,就是变着法儿地给她开增进母体的补药,每每与她夫君和公公禀报时,那些人都不忘了补充一句: 世子妃娘娘还年轻,多多进补,不日必会怀 上身孕,为敦亲王府绵延子嗣。 似乎她这条命被想方设法地延续,不过就是为了圆她父母的面子,为了替敦亲王家开枝散叶,唯独没有为了她自己长命百岁。 所以初听柳砚清刚才那话时,徐怀珠的心跳是骤然慢了半拍的。 她舔了舔唇,有些不可置信,堂堂一个世子妃,几乎是孩子一般试探着询问道: “你是说那些很苦的汤药,我暂且先用不着再喝了?” 在得到柳砚清肯定的回答之后,徐怀珠却又摇了摇头: “可是如果我不喝,被前头院儿里的人瞧见,身子又没有起色的话,他们怕是要迁怒于你的。” 柳砚清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这样一位出身甚高的世子妃在婆家竟也过得不算太好,连吃药不吃药这样的事儿都会有人时时看着。 她不由得拧起眉头来,原本就对这敦亲王府中父子不算太好的印象,这下更是一落千丈: “身子是娘娘自己的,若是母体调养不好,就急着怀了孩子,反倒还不如不孕呢。娘娘不必担心他们怎么看。 还是那句话,民女身为医者,最想要的不是什么王公的奖赏,而是自己手中的病患痊愈、长命百岁。” 第189章 赌一颗真心 徐怀珠的眼眶蓦地因她这一番话变得微红。 这是她长这么大以来,头一回听见大夫说的不是“必定不负太师嘱托”、“一定让敦亲王满意”这种话,而是对着她、真心实意的一句“希望你长命百岁”。 而当日回到府中,菀橙替换过衣裳的柳砚清端来茶水点心,终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夫人,您今日为什么不把那新的方子拿出来,反而还将世子妃的养身种玉汤给停了? 您先前不是还说咱们的时间紧得很,要保证万无一失,就得调养好世子妃的身子令她很快受孕吗。” 柳砚清低下头摆弄着茶盏,其实她心里也还是纠结的。 但听菀橙这般问了出来,再将自己今日的所作所为摆在眼前来回想一遍,她到底是不后悔的: “菀橙,我是在赌,赌一颗真心比算计更能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我一开始的确是想要通过令世子妃很快有孕,来博取她、乃至整个敦亲王府对我的喜爱和信任。 可你没瞧见世子妃今日的表情吗,我想她心底里,大概也并不是非急着想要个孩子的。” 她要的是“自我”两个字,她想要别人把她当作一个独立的、值得尊重的人去看待,而不是一心只惦 记着她的肚子,仿佛她生来就是为敦亲王府绵延后嗣所用的。 而孩子的出生,承载的应当是父母二人的爱意和期待,而不是伴着算计和阴谋而来。 柳砚清抚着自己的肚子,感受着腹中生命的跳动。 让她亲手去成就一个不被母亲喜爱的孩子,她做不到。 哪怕所有人都期待那个孩子的到来,但它的母亲并不为此感到开心和快乐,那么她作为医者的底线,就是不能去做这件事情。 再说……敦亲王父子的结果是什么,柳砚清现在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且不说到时齐珩昱会不会放过徐怀珠和孩子,即便是他如同对待赵锁欢那样,把她们母子放归娘家了,徐怀珠那样一个虚弱的母亲、那样一个处处为父母着想的女儿,又如何独自抚养孩子长大? 她深知自己并非一个善于玩弄情感的人,所以柳砚清决意拿出真心来,企盼着能从真心换真心来打通徐怀珠这条路。 而单从徐怀珠今天的反应来看,她直觉自己不会失败。 正当主仆二人正嘀嘀咕咕地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灵均堂的大门处忽然传来一阵响动,她们随即便听到屋外有丫鬟战战兢兢问“摄政王金安”的声音,紧接着 就是齐珩昱十分不悦的问话: “你们夫人呢?” 该来的总是要来,柳砚清同菀橙对视一眼后,心里似乎也没有多慌,施施然起身迎出去,如往常一般笑言: “珩昱,你这次进宫怎么这么久都不回来?吃过晚饭了没有,叫小厨房去给你再备些好克化的点心来?” 她这温温软软的声音砸在齐珩昱心上,倒也浇灭了他大半的火气。 抑或是他从进门开始就没打算着朝她发火,又见她这话也中听,语气便缓和了下来,却也透着一丝阴阳怪气: “我进宫这么久不回来,你怕是自在得很。我若是天天就在家里,你又如何背着我干那些令我不悦的事儿去。” 齐珩昱说罢甩手进门,不去看柳砚清的神色,她却紧赶慢赶追上来,笑嘻嘻地拦在了他面前: “总归我已经去找过世子妃了,这你应当也知道。所以你现在发火也没有用,事已至此,倒不如让我做完,好歹还有些胜算。 而且那世子妃实在可怜,即便不是要找世子的罪证,平心而论,我也是愿意为她调养身子的。 如果我现在不再管她,让她再落到那些个无良的大夫手中,依着她丈夫和公公的授意,全然不把她当个人看, 一心只惦记叫她生儿育女,我往后可要日日夜夜睡不着觉为之遗憾了。” 见齐珩昱的表情有所松动,也不像是要接着生气的样子,柳砚清倒是惯会趁热打铁: “珩昱,你就当是我为你做事的同时,也行善积德,给咱们的孩子积攒些福报吧。同样都是做女人的,我实在不忍心将世子妃就那么扔下不管。” 她很是成功地把话题从以身涉险进入敦亲王府,变成了医者仁心拯救世子妃。 齐珩昱斜眼睨她,也不是不知道她心里打的那些小算盘,可面对着这样一张央求的脸,他实在是说不出什么心硬的话来。 静默了半晌,见人还是小心翼翼地探过头来观察自己的表情,他叹了口气,顺手将她揽进了怀中: “我不是不懂你的医者仁心,只是你自个儿也是要做母亲的人了,孰轻孰重,你怎么就分辨不明白呢!” 先前为了一个阜阳县主,她就已经做得让他很不高兴。 现在又将什么世子妃的前程命运都揽到了她自己身上来,赶明儿又从外头捡些什么乞儿老人的,他这摄政王府干脆常年搭个粥棚接济灾民得了,那不更加行善积德。 柳砚清抬眼看了看他的脸,主动伸手环上人的脖 颈: “孰轻孰重我还是分得明白的,但这孩子已然过了头三个月,现在胎象又很是稳定,我做什么都不耽误的。” 原是想让他松口原谅自己这一遭先斩后奏,但话一说出来,瞧见齐珩昱缓缓看向她的目光带了一丝暧昧,柳砚清这才倏地红了脸,埋头直道他会错了意。 然餍足的男人总是最好说话的,这事儿无非就是以齐珩昱增派暗卫保护她为终点,算是默许了她在世子妃身边长久照料。 但他躺在灵均堂的软榻上思前想后,又总觉得不很放心,三令五申只许替世子妃看病,其余寻找罪证之类的事儿,不许她做,也用不着她做。 柳砚清这会儿自然不与他反驳别的,连连点头。 而后小心思一转,见他的心情似乎正是不错的时候,便伸手将人抱得更紧,软软道: “我知道,我也是个很惜命的人啊,这点你实在用不着担心。我现在唯一怕的事情,就是有人会对你不利。 说起这个,正巧耿大哥今日送了名帖来,他那儿也许是有什么咱们不知道的事儿,说要在十月节的时候宴请你我,当面告诉咱们。 我想着他四处走镖,所得风声定是八.九不离十的,就先替你应下了。” 第190章 默许 这种时候听她提起耿燕州,齐珩昱方才缓缓闭上的眼睛霎时间就又睁开了。 再看向柳砚清的时候,他眸色有些凌厉,虚张声势在她腰间的皮肉上轻掐了一把: “你倒是一口一个耿大哥叫得亲热,他对你存的是什么心思,你自个儿难道不知道么?偏要将他的名字拿到我这儿来讨我嫌,还答应他的宴请? 别说他只是在民间四处走镖,就算是他在皇宫里做太监,那得到的信儿也没有我多!” 齐珩昱对耿燕州的成见实在是深刻,只要是一提那人的名字,他就默认所有的事儿都是居心不良的。 而且就那日在摄政王府门前的情形,耿燕州恨不得他即刻就去死、好将他的夫人带回家去。 就这么一个人,柳砚清说他是好心来传信儿、免得有人对齐珩昱不利,甭说是齐珩昱本人不信,就是大街上随便拉一个人去将这来龙去脉一说,也难得有不怀疑他居心的。 听着齐珩昱这并不文雅的比喻,似是巴不得耿燕州真的进宫去做了太监。 柳砚清是又好气又好笑,一边躲着他手上的动作,一边“啧啧”地笑话他越来越能拣些飞醋吃: “人家请的是你我夫妇二人,能存什么心思!怪不 得人家都说你生性多疑、小心眼儿,我看啊是一点儿都没说错。” 等那笑意好不容易平复了,她才又正色伸手,将人故意别过去的脑袋又轻轻掰回来,让他直视着自己: “珩昱,你得静下心来好生思量,敦亲王父子的事儿并不是那么好解决的。以你现在的处境,朝中有多少人虎视眈眈想要拉你下台的? 民间百姓有句话说得好,早知三日无穷人,有些事早些听闻早些准备,一定是没错的。我私以为,朝堂之上也是这么个道理。 他既说了知道有于你不利的人,还特别嘱咐了要当面与你我讲,那必定是非常重要的。 抛却私人恩怨,你只站在你那摄政王的角度上想一想,是不是该去听听他要说的究竟是什么值得早知道的信儿。” 齐珩昱面对着她,眨了眨眼,虽不情愿,但还是闷闷地“嗯”了一声。 这事儿若是再早个半年多,任谁都想不到,永宁城里冷面无私的活阎王,有一日会这样纠结摇摆。 搁在过去,如果谁拿着对他不利的证据却不麻利地吐出来,恐怕早就在诏狱里死了三五回了,哪里还有命同他谈条件,让他带着什么夫人去赴宴啊。 那一夜,灵均堂里的灯 一一被熄灭之后,齐珩昱翻了个身,借着并不明亮的月光去看柳砚清恬静的睡颜,心中波澜四起,却是感慨大过愠怒。 他似乎已经很久都没有真正像过去那样大发雷霆,诏狱里死人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从前觉得能用暴力手段解决的问题,自打身边有了柳砚清之后,他就总会被她扯进一些兜兜转转的人情关系中去。 虽然麻烦,但的确是让齐珩昱有了一种生而为人的真实感,他后来甚至也乐得去听她的话,感受着这世上除了冷酷无情以外的其他活法,也还挺有意思的。 “清儿,从前我为仇恨而活。往后,你该教我该怎么为自己而活、为情感而活了。” 他低声伏在人耳边念叨了一句,而后将人搂在怀中闭上眼睛。 那头的人也不知听没听见他的话,在睡梦中低低呢喃了两声,又很自然地抱住了他的臂膀,两人亲密相贴,一夜好眠。 翌日鸡鸣,菀橙远远瞧见齐珩昱是从自家夫人房中出来的,便知道昨儿的事情可算是过去了。 灵均堂里的丫鬟女使们也都是囫囵个儿地上了值,并没有人因为没看顾好柳砚清就被降罪,实在是让菀橙宽心了不少。 她招呼人端着早饭送了 过去,而后亲自摆饭,甚至连茶水都安顿得十分妥当。 齐珩昱见她今日如此殷勤,不由发笑,装作冷脸明知故问道: “夫人房中的头等女使,今儿怎么屈尊来给本座摆饭了?莫不是她昨儿还有什么没交代干净的话,由你替她瞒着,所以你心虚了吧?” “奴婢冤枉!” 菀橙闻言下意识就辩驳了一句,而后小心抬眼,却没躲过齐珩昱的目光,堪堪撞了上去,只好干脆实话实说: “只是福安昨日原是在府中看顾夫人的,奴婢朝他使了点儿颜色,便逼着他将我们二人放出了府。摄政王如果要追究,可千万别对他太狠,他不过是个被奴婢逼迫陪绑的而已。” 齐珩昱一听,顷刻便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而后冷笑: “你们一个个儿的,夫人是心怀天下、医者父母心。你呢,满眼都是福安,福安也满眼都是他的夫人。独留本座是个孤寡没人怜惜的,还得听你们一个一个来我耳边磨。 罢了,倘若真的因为这事儿处置了你或福安,别说夫人会不会找我的麻烦,恐怕外头的人也又要编排,说我一不顺心便要身边的人倒霉,平白损本座的功德。” 他说罢顾自拈了一块儿枣糕来 放进口中,转而又夸厨下今天的点心备得着实不错,彻底将刚才的话题掩了过去。 菀橙站在那儿愣了愣,这才明白了齐珩昱是不予追究的意思,霎时眉开眼笑: “摄政王若是喜欢,那就每日早些回家来住,夫人一定吩咐厨下日日都做您喜欢的点心和菜式。” “好好儿的姑娘家,跟在你们夫人身边硬是学会了这一套。亏得是福安那个呆傻的要了你,否则配个精明的,屋里岂不日日都同斗法一般。” 这摄政王府里难得一派和乐轻松的景象,主仆二人正笑着,便听柳砚清从里头出来,早已梳洗毕了,却还打着哈欠: “福安若是听见他忠心不二的主子这般评价他,可不是要伤心透了。还好我们菀橙跟着我学得坦坦荡荡,没有背后嚼舌根子的坏习惯呢。” 齐珩昱闻言无奈地拉她坐下,递了一盏茶给她,笑言道: “你在那敦亲王世子妃面前可别坦坦荡荡,多留个心眼儿,若让我知道你在他们家受了什么委屈、有什么危险,便是没什么罪证,我也会血洗了他们家。 到时候你可别肖想什么海晏河清了,人人都会说你是祸国殃民的苏妲己,你自个儿掂量着要不要谨慎行事吧。” 第191章 独守空房 齐珩昱是懂得如何抓住柳砚清的命门的。 她不畏惧死亡,更不畏惧为他而死。 但她唯一不能接受的就是复国大业无法完成、她的父母、她的义父死不瞑目。 所以齐珩昱要她明明白白地记着,他们夫妇是一体的,倘若她出了什么意外,他才不会如同话本子里那些酸秀才一样,去做什么代她完成梦想的事。 他会将那些伤害过她的人一一赶尽杀绝,重新做回那个祸乱朝纲、不顾生灵的佞臣贼子。 毕竟她都不在了,他复国又给谁看呢。 一句话说得柳砚清后背上的冷汗都涔涔地往出冒,连忙点头又安抚他: “我又不是不懂事的孩子,你何须这样吓唬我。你放心,我也舍不得让自己身涉险滩、独留你一个人面对世间众生的。” 直至又动身去了徐怀珠那儿,她心里也依然七上八下,琢磨着齐珩昱刚才的话,暗暗下定决心,万不可有什么闪失。 徐怀珠是个单纯没什么心机的,只昨日初见时那一番交心,她便认定了柳砚清就是自己命中的贵人一般。 即便人家连个正儿八经的姓氏都没透露,她也依然将人放在了心上, 愿以朋友的身份相交,而不摆着世子妃的架子。 再加上平日里府中众人都道她喜静,又怕过于吵闹惊扰了她,所以整个府中几乎日日都是死气沉沉的,没人真到她面前去说几句体己话。 所以柳砚清和菀橙的出现,着实是给徐怀珠这府上增添了不少灵动之气。 甚至于她们二人这日才又登门,徐怀珠身边陪嫁的女使夏至便笑着迎出来,直道世子妃已经等她们很久了: “二位姑娘里头请,厨下已经备好了茶水点心,待清儿姑娘为世子妃娘娘诊脉开药后,二位便可用些。” 柳砚清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特地掀了帷帽向她微微一福身: “有劳姐姐了,我们原本只是例行来瞧世子妃娘娘身体的状况,你们快别如此客气。” “这也都是世子妃娘娘吩咐的,姑娘也别推诿,她难得对谁这么上心。自从清儿姑娘来过之后,娘娘整个人的气色便都好了不少。 这府里都在盛传,说新来的大夫医术高明,刚换了一日的药,世子妃娘娘便有了起色。 但旁人不知,奴婢却清楚得很,哪里是姑娘的药管用,是您的真心捂热了娘娘的 心,她知道有人关心她,自个儿便也乐意治这病了。” 夏至说到动情处,竟还不由得抹了把眼泪,而后笑着同柳砚清解释,说她家世子妃从前不爱动弹,越是瘦弱,就越往床榻上躺,越躺,整个人就越没精神。 可昨儿自打见了她之后,听过她说的那一番话,徐怀珠便如同变了一个人似的,主动要她扶着去园子里散散心。 要搁了往常,这可是她再怎么劝都劝不出去的。 柳砚清静静听着夏至同自己说的这些,一面点头一面微笑着,心里却不免五味杂陈。 待进了徐怀珠房中,例行诊脉之后她便打发菀橙和夏至一起出去煎药,屋里只剩了她们二人的时候,徐怀珠也难得像是普通人家的小姐一般,拉着她话起了家常。 说到这边院儿里的花总不如前院儿的新鲜好看,她便摆着手摇头: “我总不出去,她们也应付着呢,不好好儿修剪花枝子。人哄骗花儿,到了开花儿的时候,花儿自然也会哄骗人的。 不过说来倒也能够理解,我不出去赏花,她们劳心费力的,又给谁看呢。过去世子常回来,她们便也还收敛些,各自忙 碌。 如今这两年世子与我越来越离心,除却生辰之类不得不回来做样子的时候,平日里还不知道在外头哪个家里沉醉呢。” 有时候人与人的缘分就是奇妙得很,许多人和自己交心许久的朋友都不曾说过肺腑之言,反而是那些认识了不长时间的,总有说不完的话。 在徐怀珠眼里,柳砚清就是这么一个认识时间不长,但能让她打开话匣子倾诉心中这积攒了许多年的哀怨的人。 她话不多,听自己这些牢骚的时候也总是笑着侧耳,又或许是怀了孕的人身上天生就会有那么些和善的、令人想亲近的气息,总之这位清儿姑娘确是她心中不可多得的可说真话的人。 但听她谈及世子的时候,一直不曾多言的柳砚清却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娘娘的病情这些年反反复复,时好时坏的,世子竟也不说常常回来陪伴您,反倒出去躲了清净?” 她原以为敦亲王府费尽心思娶回来的太师独女,定是当宝贝似的捧在手里的。 即便惦记着她的肚子、想让她生儿育女,但世子与她表面上肯定也是恩爱和美,谁知她竟是个常常独守空房的。 徐怀珠瞧了一眼面前的人隆起的小腹,又看了看她难以置信的眼神,心道这姑娘的夫君定是没让她受过这般苦,不免有些羡慕,更不乏心酸道: “他总说陪伴不顶用,反而会惹得他也心烦,久而久之也就躲出去不回来了。若不是有些公事非得十天半个月回府中书房来处理一次,他怕是连这院门都懒得进呢。 底下的人因为他这态度,对我便也都是不冷不热的了。他们都拿我当个废人,也不愿意到我近前来侍奉,更不必说扶我出去散心了。 除了夏至肯考虑我的感受,旁人都生怕我这身子骨儿,出了什么意外赖到她们头上呢。” 柳砚清眼里露出一点怜惜来,但在听到世子会因公事而十天半个月固定时间回府来时,她心中不免一紧,干笑了两声,随即状似不经意般又问了一句: “那世子一般每月什么时候回来?娘娘这病……说实话除却身子本就孱弱,有一大半的原因都是心情郁结所致。 我想着,我若是能亲自面见世子殿下就再好不过了,最好是能请他多多关注您的身体,夫妻和睦,身上的病自然也就轻了。” 第192章 本王也算是你的爷爷 徐怀珠听她这么一说,先是怔了怔,旋即又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无奈地摇了摇头: “清儿姑娘这是在说笑,我虽盼望夫君在侧,但我与世子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什么感情的人又分住了这些年,我心现在不因他而动,他自然也不会忧虑我的身子骨。 他倒是每月初一十五都会准时回来住到书房去,但我们两个之间横亘了这么多年,恐怕是他搬回来每日与我相对,我们各自也都不会心情舒畅的。” 这世子的行程,话赶话的就这么套出来了。 柳砚清心里总觉着有些对不住徐怀珠,但一想到从齐珩昱那边听来的,那世子通敌叛国、倒卖军火的恶行,她便也打起了精神来,心道这也是在救这位世子妃娘娘出火坑,便又好受多了。 当夜她回府之后,齐珩昱正巧也早早回来了。 她便很是兴奋地叫了他坐在一处,将自己今日听到的一五一十都与他说了。 “我知道你又要说教我,说不需要我去做这些。但既说到那儿了,我不问一句,倒显得太过于不上心。 不过既然问出来了,我们就得好好儿利用。那世子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回府去,在书房里 睡上一夜,要说他那账目上没有鬼,我才不信呢。 我们就等下个月的初一,他回来之后我会请他一同去后头了解世子妃娘娘的病情,到时你就安插人进他书房去,不难查证他那些账目的。” 但出乎柳砚清预料的是,齐珩昱并没有如往常那般训斥她不许出这样危险的主意,或是十分硬气地不让她插手整件事情。 他伸手摆了摆面前案几上的茶盏,静默片刻,似乎是在消化她刚才说过的那些,然后才抬起头来,微微颔首道: “你这法子确实不错。这几日敦亲王已经察觉我的人在跟着他,那父子俩倒也不是吃素的,耗子躲猫似的,已经将边关那些能查证到的交易全都销毁得一干二净。 眼下我也只能寄希望于你所说的私账了,虽然办法是剑走偏锋,但也不至于坐以待毙。 只有一点你得记住了,接触世子时尽量不要让他瞧见你的正脸,因为敦亲王过去在宫中见过你,我不确定世子对你是否有印象。” 至于保护她的那些暗卫,齐珩昱自当告诉他们拿出千倍百倍的精力来。 但要反应迅捷而万无一失,还是得靠自个儿当心更为妥帖。 柳砚清也听出了他话 中深意,自知齐珩昱这是再没有别的更好、更快的法子了,才万不得已采用了自己的提议。 虽说心中有点说不上来的感觉,但一想到她也能凭借一己之力帮齐珩昱做成这些大事,离复国的终点近了一步又一步,她便将那一点儿别扭抛之脑后了。 而这两日他们各忙各的,都陀螺似的连轴转,几乎已经忘记了还暂住在摄政王府的阜阳县主赵锁欢。 不过赵锁欢也早就不太乐意他们将自己当成个病患一般看护着,他们没空看顾她,她倒是正好能自己上街去逛一逛,也免得在摄政王府里被保护得太好,来日连自个儿独立生存的能力都没了。 可原本是想着在铺面里挨个儿溜达上一圈儿,瞧见城中已经张灯结彩挂满花灯的场景之后,赵锁欢果断放弃了那些精致的铺面,转而去了露天的那一排商贩跟前。 正在她拈起一匹绸缎细细打量,寻思着这样好的料子该做些什么衣裳的时候,后脖颈忽然被人敲了一掌似的,令她头脑发晕,四肢瘫软。 赵锁欢甚至来不及观察周围那些与她一样逛灯会的人到底长什么样子、应该怀疑哪些人,便两眼一黑昏死过去,再没听到任 何声音。 视觉和听觉恢复之后,她被绑在了一把雍容华贵的圈椅上。 圈椅的主人似乎还怕她着凉,特意往她腿上搭了一块儿薄绒的短毯,将那绳结盖住之后,赵锁欢倒是与往常华贵的形象并无二样。 但心底的恐惧随着窗外的天色越来越黑慢慢升腾起来之后,她索性也不再强装着镇定,反倒开始破口大骂,问对面是什么人,拿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来开刀,便是绑匪也不光彩。 身后的门外忽然传来朗声大笑的动静,赵锁欢想要回头瞧一瞧,身子却被绑得不能动弹,她便只好作罢,可嘴上的谩骂和嘲笑却一刻也没停。 “本王竟不知道,德亲王府的县主竟也是这么个脾气刚烈的姑娘。说起来你父亲要喊我一声堂叔,我也算得是你的爷爷。不知道我的侄孙女,平日里和长辈说话也都是这么不中听的吗?” 一句“本王”的自称,就足以让赵锁欢愣上一愣。 而不久后,赵玄辙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她面上的表情落在对方眼里,可是精彩极了。 “怎么,在摄政王府的好日子过多了,被齐珩昱养在身边,竟连咱们这些‘落魄’的亲戚都不认 识了? 不过要本王说啊,那齐珩昱于你而言可是有杀父之仇的人,你若能与他和解,还在他府上继续没心没肺地住着,可着实是丢了咱们宗室子弟的脸面。” “敦亲王请自重!我父亲比您还要大上一些,您辈分虽高,却也实在不必在我面前如此托大。 再说我父亲在世的时候您都从未出现在我们面前,尽一尽您做长辈的心,这会儿又拿这样的方式把侄孙女绑来诉说您的关怀,您不觉得十分恶心吗?” 听明白了眼前这人的确是冲着齐珩昱来的之后,赵锁欢反而倒不是很紧张了。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开始庆幸敦亲王绑的是她,而不是那怀着身孕的柳砚清。 她不知道自己被绑的地方到底是哪儿,所以几乎是故意用这些话来激怒面前这位“爷爷”,以期闹出点儿什么动静来,或许能惊动城中的齐珩昱,也算是给他通风报信了。 但敦亲王静得跟什么似的,压根儿就不上钩,只是斜眼笑着看她,那狰狞贪婪的面目叫人毛骨悚然: “侄孙女,我劝你还是不要胳膊肘往外拐。那把龙椅该是咱们赵氏宗亲的,却被一个外姓人把持着,你难道不觉得可惜吗?” 第193章 宗室女的身份 赵锁欢看这架势,知道自己与他再强硬下去也是行不通的,便索性深吸了一口气,改变了策略。 在赵玄辙再一次看向她,用那句“赵氏宗亲”来质问她的时候,她抿唇笑了笑,附和道: “敦亲王说得有理,是晚辈刚才唐突了。光记得那齐珩昱放过晚辈一马,却忘了,一切的殊荣本来就都应该是属于赵氏的,不需要他来施舍。” “唔。孺子可教!” 赵玄辙一听她的话,面上可怖的神色褪去,转而是一副欣喜赞赏的表情,冲她露出笑意之后,还不忘记伸过手去替她拢了拢身上盖着的那条毯子,叫人不免一阵恶寒。 可赵锁欢现在的状态,想躲又躲不掉,想反抗又怕真的再次激怒他而命丧于此,只能微微偏过头去不看,免得控制不住自己的脸色。 “那依照敦亲王的意思,是要晚辈去做什么?” 她倒是也不傻,知道这位连远房都算不上的亲戚将自己绑来,绝对不是想要像刚才那样,说教几句,让她不忘记赵氏的荣光那么简单。 而眼下能让她这个孤女做的事,无非就是与齐珩昱有关。 赵玄辙目光流转,落回她身上之后恍然大笑,点头道: “果然是德亲王之 女,说话办事有你老子的那一套利落在身上。既然这样,我这个做长辈也就不瞒你了。 现如今的宗室当中,人人都与齐珩昱为敌,他想铲除宗亲,我们又何尝不想让他从赵家的天下滚出去呢。 可这些年来宗室一直不受重用,家中男子除去世袭亲王之位,能真正进入朝堂的几乎没有。 唯有你,阜阳县主,是至今都住在齐珩昱府上,甚至与他有些交情的人。” 赵玄辙将“交情”二字咬得极为暧昧,似乎就是摆明了表示,自己知道她和齐珩昱之间的那点事儿,至于是要感情还是要家族,就得她自个儿掂量去了。 赵锁欢闻言嗤笑一声,真没想到他们连这一层莫须有的东西都算进了铲除齐珩昱的计划之内,倒叫她一时间不知道是该感慨赵氏宗亲所谓的团结,还是该鄙夷他们这般愚蠢。 但话不能说得太满,赵玄辙的话才说完,赵锁欢倒也不急着去肯定或是否认,只慢悠悠地转了转脑袋,把问题抛回给他: “所以敦亲王是想让晚辈去哄骗齐珩昱交出皇权呢,还是想干脆借晚辈之手,结果他的性命?” 对面的人眨了眨眼睛,似乎没想到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思虑 再三之后,赵玄辙收敛了神色: “你若是能下得了手,自然是结果他的性命最好。但你一个姑娘家,日后也不能没有依仗,如果你能说服齐珩昱交出皇权,那宗室自会优待他,也算是保住了你的前程。” 所谓“宗室”,也不过是他和他儿子商量出来唬人的罢了。 真正的那帮草包,若是知道他会去绑架齐珩昱身边的人,还不吓得哭爹喊娘,纷纷去给齐珩昱叩头表示自己并未参与此事啊。 赵锁欢因他刚才那话险些笑出声来,如果齐珩昱现在能想到,这么一个闲散的王爷正撺掇一个弱女子去取他的性命,不知道会不会同样气极反笑。 但还不等她作出下一步的反应,就只听身后的门“哐”的一声被踹开。 她的身子不能转动,可赵玄辙只微微抬头就能看向来人,瞧见来的这不速之客是谁之后,他也并不恼怒,只不紧不慢地招呼人落座: “耿公子,这才几日未见啊,你怎么变得如此暴躁,连本王的门板都不放过。” 耿燕州却并不买他的账,不屑于在他这玩笑的口吻里掩藏自己的不悦,径自走进门,看向被绑在圈椅上的赵锁欢,瞧见她的脖颈处似乎受过什么外力 的撞击,眉头皱得越发紧了: “敦亲王还真是不择手段,连自己本家的小姑娘都能利用,以这种令人不齿的手段将她掳来,是当年的山贼土匪都瞧不上的。” 赵锁欢的心砰砰直跳,果然,赵玄辙在听罢他这句话之后蓦然变了脸色,不过他后头的话所牵扯出来的真相,足以令她瞪大了眼睛半天没反应过来。 “如果不是耿公子临时反悔,不愿意替本王去解决这一桩麻烦,本王也不至于要从齐珩昱身边的女人下手。 不过说到底,你我所用的其实是一种手段,都是打女人的主意,谁又比谁高贵呢。” “敦亲王先前就说了是合作,我自然也有不合作的道理,什么叫临时反悔啊?如今您非得赶着鸭子上架,甚至还来为难一个姑娘家,耿某看不过眼,当然就要来阻止。” 耿燕州随手将自己面前案几上空无茶水的建盏一扔,倏地起身站在赵玄辙的旁边,说这话时更是底气十足,递给圈椅上那人一个令她安心的眼神。 可没成想,赵玄辙看到他们二人的目光交汇时,是越发高兴了。 他先前就怀疑过齐珩昱府上那些个错综复杂的关系,耿燕州出现之后,他又观察耿燕州与 齐珩昱府里的关联,直到现在,他算是确认了,耿燕州虽喜欢柳砚清,但他与赵锁欢之间竟也不是水火不容。 “你看不上本王为难姑娘家,那本王今日就给你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 后天就是十月节,耿公子如果按照先前的嘱托,继续完成咱们说过的那些,当即就配合宗室众人将齐珩昱活捉,这宗室姑娘自然不必再动手,也算是保全了宗室的脸面。 但你若是还执迷不悟、依旧回绝本王让你去做的事情,你就得欣然接受本王用这姑娘的事实。 毕竟这世上应该的、不应该的事儿多了去了,只有自己愿不愿意,哪有自己不做,还霸着不让别人做的道理。” “耿公子!你不要答应他,这是宗室的事儿,他们绑我也无非就是看中了我宗室女的身份,不要把你也牵扯进来!” 赵锁欢牢牢记着那日耿燕州在街上与自己说的,有人对齐珩昱不利。 现在看来他知道的比自己知道的要多得多,现在既然只能保全一个人出去,那自然是让他离开,抓紧时间将事实告知齐珩昱。 左右她父亲先前做的事足够株连九族,她这条命是齐珩昱想办法留下的,今日即便是还给他也无妨了。 第194章 县主一夜未归 耿燕州闻言苦笑,心道这不是她将他牵扯进来,反倒是一切都因他而起。 如果他当时没有鬼迷了心窍,答应那敦亲王所谓的“合作”,今日赵锁欢应当也不会被绑来,为他的“出尔反尔”买单。 但现在显然不是后悔的时候,眼瞧着赵玄辙看着他们二人的目光越来越不友善,情急之下,耿燕州还是选择了让他把赵锁欢放走: “我收回我先前说要放弃的话!十月节当天,我会宴请齐珩昱,将我们之前说的全都做到。 所以请敦亲王先将阜阳县主放了,她若不知轻重,真的结果了齐珩昱的性命,你们既无玺绶篆印,又不得小皇帝的认可,单凭一个宗室的身份,那龙椅也是坐不稳的。” 赵锁欢的瞪着他,喊了一声“耿公子”,但旋即便见耿燕州的眼神无比坚定,心中竟忽地有了踏实的感觉,直觉他一定有办法破这局,便一时闭了嘴,不再多言。 赵玄辙自然愿意在赵锁欢和耿燕州之间选择后者,于是冷哼一声,只道耿公子还不算糊涂。 而后竟十分 自大地颔首示意耿燕州去给赵锁欢松绑。 耿燕州急切上前,将手伸至毯子底下去解那绳索的时候,指尖微微一动,在 赵锁欢的掌心写下几个字。 “我有证据,告诉摄政王。” 赵锁欢眼眸微转,一时没有想明白他说的是什么证据,但心中也无比清楚,自己此刻只能装聋作哑,依着赵玄辙的意思离开这儿,不强出头,才有机会给齐珩昱通风报信、并救耿燕州于水火。 黯淡的月光下,她被赵玄辙从屋内带出去,这才看清了自己所在的地方,竟不是什么荒郊野岭,而正是他的敦亲王府。 “阜阳县主,你原是本王的下下策,但本王倒是真的没有想到,一个下下策,竟能逼得本王的上策回心转意,也算是你的功劳一件了。 待我们父子将皇权握在手中,你便是功臣,到时候别说是县主的头衔,便是封你一个郡主、公主,都是封得的。 所以本王希望你此次回去,看清大局,分清楚亲疏,别再与那把持朝纲想要篡位的逆贼过分亲近,免得到时候本王清算时,误伤了你。” 赵锁欢微微蹙眉,只觉得赵玄辙这一番故作语重心长的话着实叫她恶心。 这年头贼喊捉贼的听多了,她虽不是头一遭听闻宗室将齐珩昱称作逆贼,但这义正辞严的话,从眼前这个口口声声要夺取皇权的口中说出来,便 愈发滑稽了。 好在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更未逼迫她回答什么,只是亲自将人送出来,便又转身回了府中。 他要与他的“上策”去商议大事,至于赵锁欢,自有人会解决。 而赵锁欢站在原地,瞧见他走进王府,在这阴冷的夜里,心中莫名有种发怵的感觉。 她胆子原本就算不上大的,现下一个人被扔在街上,难免慌张而不敢前行。 于是在看了看周边一片契合你的寂静之后,赵锁欢决定先不回摄政王府,只在附近转了一圈儿,寻了家客栈敲开门,预备就这么凑合一宿。 此刻已经是夜深人静,没人注意到堂堂阜阳县主竟流落在外,摄政王府的人也更是毫无察觉。 直到翌日清晨,在府中伺候赵锁欢的女使小满去敲门叫人起身的时候,才发现屋内竟是空无一人。 尤其瞧见床榻上的锦被也依旧是昨日丫鬟们叠放整齐的样子,她心下不免一惊,慌里慌张就去灵均堂里寻柳砚清。 “阜阳县主一夜未归?” 正欲出门去徐怀珠府上的柳砚清闻言亦是大惊失色,平日里赵锁欢出个门,她都要拿出姐姐的派头来,不许她去这儿,不许她上那儿的。 赵锁欢一直以来也都乖顺 听话,知道她是为自己好,免得遇些刁民来在她面前拿她父亲说事儿。 虽说小姑娘家心性爱玩,遇上近来快到十月节,她常到外头去逛一逛集市,但总是赶在柳砚清从世子府回来之前进门,今日一夜未归之事,那是从来都没有过的。 所以柳砚清几乎笃定赵锁欢是出了事儿,慌忙转头去书房里找齐珩昱。 殊不知客栈里的赵锁欢,在一夜之间已经经历了生死一线的胆战心惊。 那赵玄辙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虽说是放她离开,但背地里竟派了人去拦截击杀。 似是生怕她回去之后就与齐珩昱禀告今日之事,又怕不将她放归便难以稳住耿燕州,赵玄辙才想出这龌龊的法子来,两头蒙骗。 但他没想到的是赵锁欢的胆子并不大,没有独自走过夜路,出门总有车夫轿夫,连走路的时候都寥寥无几,更别提夜半时分一个人从敦亲王府走回摄政王府了。 所以她敲开客栈的门之后,敦亲王府的那两个杀手是面面相觑,既担忧无法完成主子给的任务,又生怕过了明面儿惊动旁人,敦亲王自是不会承认此事,他们两人倒要平白牺牲了。 于是那两个杀手便决意从窗户翻进去解决了赵 锁欢,可又一时没注意她到底是进了哪间房,只在外头徘徊来徘徊去,直至后半夜,耿燕州终于从敦亲王府出来了,他们二人也还在墙头下企图围堵。 耿燕州一开始只是远远瞧见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在人家客栈楼下商量着什么,走近了无意中听到那压低了的声音中传出“阜阳县主”之类的言语来,霎时愣在原地,转念便清楚了这是谁的人。 幸而他们未曾发觉这静悄悄的路上竟还有第三个人,在终于确定了赵锁欢住的是二楼边角处的那间屋子之后,一个踩着另一个的肩膀,便要翻进去杀人灭口。 原本就因为害怕而睡得极浅的赵锁欢忽然听见动静,便如同一只炸了毛的猫,迅速坐起来瑟缩在床脚,脑子里飞快地琢磨着窗外会是什么人、她该如何脱身。 但彼时的情况,别说是个受到惊吓的弱女子,就是青壮年的男人,恐怕一时也反应不过来。 眼看着窗户已经被顶开,赵锁欢紧紧抓着床幔,闭上眼睛正要把撕下来的布条绕到闯进来的人脖子上,耳边忽然传来的竟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县主别怕,底下的人已经死了,但你不能继续留在这儿,快跟我从窗户走。” 第195章 账本被人拿走了 在听到耿燕州的声音的那一刻,赵锁欢的心霎时间放松了下来,但身子仍然抖得不成样子,眼泪也止不住地落下来: “耿……耿公子,多谢。” 在耿燕州的印象中,赵锁欢一直是个遇事沉稳、虽然欢脱却并不惊乍的性子。 他今日还是初次瞧见,她竟也有这般紧张无措、小声啜泣的时候。 或许是心中独属于雄性的保护欲作祟,耿燕州当即便不再同她多说别的,更没再叫她起身与自己走,直接伸过手将人抱到床下,告诉她万事都有他,不必太过慌张害怕。 而后一手紧紧抱着她,一手攀上刚才进来的窗户,一咬牙,倏地跳了下去。 耿燕州自小习武,轻功了得。 但抱着一个大活人从窗户跳下来的事儿,他还是头一次干。 虽说在跳下去之前他已经做足了准备,但心里不免有些紧张,又在落地的时候为保证赵锁欢不受伤,强行扭转了一下两人的位置,一时没注意,自个儿伤了脚踝。 赵锁欢察觉到身后的人有一丝异样,忙在站稳之后转身去查看,正要开口问,却被耿燕州一个噤声的手势堵了回去。 见她神色之中还是不免担忧,他轻叹一声,这才压低了声儿同她道: “不妨事的,现在我们已经安全了,但为了保险起见,你还是不能走摄政王府那条路,且随我一同回我的住处去,待天色大亮了,我再送你回去。” 赵锁 欢现在已经全然没了主心骨,听耿燕州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只得点头应下,两人就那么闪身走进夜色中。 等到清晨柳砚清慌张地拉着齐珩昱要出门寻人的时候,耿燕州已经将赵锁欢从自己的住处领了出来,亲自送到了摄政王府。 里头的二人一出门,便撞上了他们走回来的身影,柳砚清是大喜过望,齐珩昱的眼神却在他们身上游走一遭,冷冷开口问道: “阜阳县主一夜未归,便是同耿公子在一处? 你既住在本座府上,本座和夫人便有责任保证你的安危,县主往后还是少同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处。” “不是的,是耿公子他……” “摄政王不必这般夹枪带棒地说话,柳姑娘当阜阳县主是妹妹,我托大称一声自己是柳姑娘的兄长,那么县主便也是我的妹妹。 昨夜县主被敦亲王掳走,遇险之时被我撞见救了出来。今日能是县主,明日未必就不是柳姑娘,还望摄政王留心些,别再给那些小人可乘之机。” 耿燕州不待赵锁欢解释什么,便开口打断她的话,抬眼直视着齐珩昱,说出这番话时半点都不曾露怯,最后甚至连看都没看柳砚清一眼,便转身离开了摄政王府的大门。 柳砚清蹙眉唤了一声“耿大哥”,却被齐珩昱伸手捉住手腕,很是不悦地将她拉回了身边。 而后,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耿燕州离开的背影,瞧着他那 微微有些跛的脚步,又缓缓收回了目光。 直到赵锁欢开口说耿燕州所言的确属实,又提醒齐珩昱千万当心敦亲王一脉,他才回过神来,淡淡应了一声,眼中已然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明日是十月初一,夜里耿燕州要宴请你我,对吧?” 回到书房之后,柳砚清忽听齐珩昱问了这么一句,是关于他一直模棱两可、未曾松口说去或不去的那筵席的。 她不知道他是什么用意,但下意识就用力点了点头,仍是期望他能同意此事: “我瞧着今日那架势,耿大哥似乎是知道敦亲王府的什么内幕的。兴许他要宴请咱们,就是为了将那些事说与你听。珩昱,你再考虑考虑,我觉着是应该去的。” “筵席自是要去,而且明日初一,世子府那边也是时候该行动了。” 齐珩昱说出这般出乎柳砚清预料的话来,见她似乎没反应过来,便又轻笑着补充道: “敦亲王急不可耐了,我若是再纠结一阵子,恐怕过不了多久就会被他拆吃入腹。耿燕州那人我虽然并不喜欢,但他今日有句话说得没错。 那帮人现在敢绑了阜阳县主来给我一个下马威,明日焉知就不会向你下手。倘若你和孩子因我的优柔寡断而在他们手中出了什么意外的话,我怕是会疯。” 柳砚清抬眼望着他,半晌,她伸手紧紧抱住人的腰身,心里却前所未有地觉得踏实。 第二天 ,前往世子府后,她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徐怀珠,嘴上虽与她聊着天儿,但心中却无比紧张,总是抬眼去望门外。 直到用午饭的时候,徐怀珠房里摆了碗筷,外头的女使忽然进来通传说世子回府了,柳砚清的心才随之放下来,几乎毫不犹豫就起身道: “娘娘,既然世子回府了,民女也不便在此用饭,免得打扰您和世子团聚。” 她说着就要退出去,但不出所料,徐怀珠是一抬手便将她叫住,轻摇了摇头: “世子每月例行回府,可除了夜里偶尔会来我房中,从未同我共用过饭。你也不必因此拘束,且踏实陪我,他不会来的。” 柳砚清这才又顺着她的话坐下,给菀橙使了个眼色,菀橙立即会意,借口要去药箱里拿东西,出了门前往一旁的耳房,果然在房檐上头瞧见一个黑衣的身影。 “世子夜间不在书房。” 菀橙路过耳房低矮的房檐,环视周围之后,确定了没有人,这才低声将这话传给房檐上头的人。 而那日白天,世子果然也没有离开书房,直至傍晚柳砚清离开时,他才从书房出来,似乎是预备前往徐怀珠房中。 隔着帷帽匆匆一瞥,世子并未注意到她们,柳砚清便知道此时正是行动的时候,紧走了几步出了世子府,给外头的暗卫们放出信号去,这才带着菀橙直奔花满楼。 耿燕州说好了要在此宴请她和齐珩昱,小 二一听耿公子名号,便将她带进了已经预备好茶水的雁字房。 齐珩昱是从宫中出来的,此刻已经坐在了里头,连茶水都添过了几巡,听见开门的动静一抬头,瞧见的却是柳砚清,不免皱起眉来。 待小二将门带上退出去,他才不悦道: “说是宴请别人,他倒来得最晚。咱们再等一阵子,他若是再不来,本座倒也没那么需要他的信儿了。” 柳砚清知道他说的是暗卫正在窃取世子的私账作为罪证,若是稍后取得了那些,便能很快给敦亲王府的人定罪,到时候耿燕州传的信儿倒是也真是不甚重要了。 柳砚清轻笑着走过去,将手搁在椅背上,柔声道: “可人家既有心冒着风险来给咱们送信儿,你这么一说,好似十分忘恩负义呢。” 齐珩昱“啧”了一声正要反驳,却听门外传来很是急切的呼唤“主子”的声音。 二人面色皆是一紧,柳砚清示意菀橙去将门拉开,只见外头站着的正是她不久前在世子府说过话的那个暗卫。 只是那人的脸色明显不如先前好看,一身黑衣上细看竟还能瞧出血迹来,斑驳黏腻,好不瘆人。 菀橙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惊呼,忙把人放进来,眼看着他捂了身上的伤口跪地叩首道: “主子,属下办事不力,那……那账本被一个跛足的人带走了。属下几人虽与他交手,但实在不能匹敌,方才败下阵来。” 第196章 前朝公主,离国余孽 齐珩昱一听倏地横眉站起来。 永宁城中能与他的暗卫交手、还全身而退的人都没有几个,如今竟出来个能把暗卫打败,还从他们手中夺取了东西的? “可看清了是什么人,长的什么模样?世子府中除了你们交手,可还有旁的什么人受伤?” 不等齐珩昱开口,柳砚清便急着上前去问那暗卫,心中不免还担忧着徐怀珠的安危。 暗卫跪在地上,虽听见了她的问话,但还是抬头小心翼翼看了一眼齐珩昱。 得到齐珩昱颔首默许之后,他才颤抖着声音答道: “回夫人的话,当时天已经黑了,又事发突然,属下实在没有看清楚那人长什么样儿。只是记得他拿着账本匆忙离开的时候,似乎有些跛足。 世子府中除了属下与那人交手的书房有动静,其他地方都完好如初,想必现在,那世子也并没有发觉书房遭人盗窃,自然也没有旁人受伤。” 柳砚清听他说完,刚才突突直跳的心这才缓和下来,收回那急切的目光,叹了口气坐回去思索着该如何替齐珩昱再想些办法。 但齐珩昱却非常敏锐地听到了那暗卫答话中的细节,能悄无声息进入世子府书房,又跛足的人…… 他脑中倏地出现了昨日清晨送赵锁欢回来的耿燕州。 想必是与追杀赵锁欢的人交手时,他伤到了脚踝,所以看上去像是跛足的人。 再联想到耿燕州说好了宴请他和柳砚清,却直到现在也迟迟没有出现,齐珩昱的心里八.九不离十地有了答案。 “清儿,你和菀橙先回府吧,我叫福安送你们。今日这饭恐怕是吃不成了,你那耿大哥……身上的问题大得很。看来是我给他的机会他没有要,反而变本加厉要置我于死地了。” 言下之意,他若要让镇抚司的人去查办此事,拿了耿燕州进诏狱,也实在怨不得他了。 因为先前耿燕州对他的态度实在是十分的恶劣,所以齐珩昱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耿燕州会豁出性命去替他办事,而不是害他。 也正因如此,他对耿燕州的怀疑也是不无道理,即便柳砚清心中还有些犹豫,但也不免在细想之下有所动摇。 在她的世界里,哪怕别人对她再好,面对选择的时候,她还是会下意识无条件去相信齐珩昱。 所以纠结半晌,她还是起身,最终也只是仰头看着他,轻声央道: “不管怎样,你要注意安全,但若是有办法的话,还是给 他一个痛快,他秉性不坏的。” 但柳砚清的话还没说完,齐珩昱也还没来得及对她刚才这句作出什么反应,这雁字房的门就被人一脚踢开。 齐珩昱下意识地将对面的柳砚清拉回来护在身后,蓦然转头,瞧见的便是敦亲王赵玄辙那张阴笑着的脸。 “摄政王,别来无恙啊。” 虽上来就是问候,但齐珩昱已觉出来者不善,一只手探到身侧去按住了那绣春刀,面上却仍波澜不惊,细细打量着来人,确定了他身后没有跟着其他人之后,淡淡接应道: “敦亲王雅兴,这十月节竟没有筵席可吃,跑到本座这里来做什么?” 赵玄辙并没有将他的讽刺和挖苦放在心上,只干笑了两声,而后竟大摇大摆坐到了他们对面的椅子上,一副反客为主的模样,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未施粉黛的柳砚清: “柳姑娘对吧?过去本王不曾注意,现在细看,当真是一等一的美人儿,怪不得将摄政王迷得神魂颠倒,竟连家国天下都不放在心上了。 本王今日前来,也并非闲得无趣,只是摄政王苦于这妖妇久矣,本王想要来劝劝摄政王,迷途知返,好生专心国事,莫要再为她所累了。” 柳砚清心里的火直窜上来,莫名其妙被这人一通脏水泼上来,又想起他们家对待那样一位出身名门的儿媳的态度,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我是什么人,摄政王自有决断,用不着敦亲王劳心费神专程跑来数落一趟! 而且我听闻敦亲王向来不关心朝政,怎么今日不咸不淡地教训起摄政王专心国事了?” 她嘴上不饶人,齐珩昱却不免因敦亲王这样的反常而心生疑窦。 虽说他一直都知道,赵玄辙暗中在帮自己的儿子脱罪,想方设法要洗去世子通敌叛国的嫌疑。 其手段,一方面是要消灭证据,另一方面,就是要将他齐珩昱从政坛拽下来,根除祸患,便不再有人将眼睛盯在他们父子身上了。 但无论哪一种策略,终归不会是像现在这样,站在他面前劝他专心国事、不要为女人所累。 按理说敦亲王只会想办法让他再不能料理国事,现在这样的场面,实在是诡异得很。 除非,他接下来还有话要说。 齐珩昱猛然抬眼,皮笑肉不笑地朝向赵玄辙,握着柳砚清的那只手却愈发紧了: “本座记下敦亲王的教诲了,但只一点不明白,本座清清白白娶回家的夫人,何时成 了妖妇、祸国殃民呢? 敦亲王说话最好是过一过脑子,如此诽谤良家女,便不怕本座定你的罪吗?” 左右他齐珩昱也没有什么好名声,今日这样说了,怕也没人敢反驳什么。 但赵玄辙只是微微一笑,并没有因他的威胁而生出什么退缩之意,骤然起身站在他们二人对面的位置上,肃然道: “你们二人既不要本王给的这面子,那本王只好直说了。齐珩昱,你把持朝政数年,如今又哄骗幼主将家国交到你的手上,你不是为了夺权,而是存了篡位的心! 你身旁那女人,凭她也好意思称一句良家女?那分明就是前朝的公主,离国余孽!你竟与她苟且,意欲篡位复国,枉费先帝多年来对你的信任和栽培! 本王今日就要替天行道,也替赵氏宗亲讨一个公道,问一问你,何时将这江山还给赵家。” 前朝公主,离国余孽。 这几个字砸在柳砚清心上,令她的表情从震惊转为愤怒,就在她要开口接赵玄辙这些话时,却恍然瞧见方才没关紧的门正大喇喇地开着。 花满楼吃酒的王公贵族、平头百姓,全都齐刷刷地往这边瞧,个个儿都听见了那句,离国公主,前朝余孽。 第197章 请摄政王还政于赵 赵氏建国,虽是叛军夺城,但这么多年来,也已经安定。 百姓不管这天下的主子是谁,他们只盼望着自己能够安居乐业,不要再深陷战火之中。 所以前朝公主意欲复国,到底是正义还是邪恶,他们都不在乎。 他们在乎的只是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稳生活会被这位公主打破,他们在乎的,唯有自己的命、家人的命。 所以在听到这个令人惊诧的消息的时候,王公贵胄自不必说,就连那些百姓,看向齐珩昱和柳砚清的目光,也全都变成了怨恨和不解。 从前人人畏惧齐珩昱,不过是因为他齐小太岁的名声,害怕自己哪天得罪了他,便如同朝中那些官员一般得了碎尸万段的下场。 但这样的畏惧,终究只是止步于“不得罪”。 只要他们安生过好自己的日子,不去触碰齐珩昱的红线,甚至与他没有任何交集,就不会丢了性命。 任凭他在朝中是怎样的权臣奸佞,其实与普通百姓们的关系是不大的。 但现在,他身边的女人是前朝公主,他为这位公主而把持朝政,说不定什么时候,赵氏宗亲与这位前朝公主就会大动干戈,两军交战。 到时候,这国土上的任何一个人都不能作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来说这事儿与他无关。 老百姓的安生日子,如今就被架在刀刃上头,只要齐珩昱和他身边那位公主动一动,顷刻之间,就会化为泡影。 “请摄政王交出大权,还政于赵!” 不知是谁带头这么喊了一句,花满楼里吃酒的众人便都反应过来,跟着叫喊。 声音从小到大,由近及远。 直到最后,在百姓们此起彼伏的“交出大权”的呼喊声中,柳砚清泪流满面。 她一次又一次地,将他拉入了深渊。 “摄政王听见了,这是京城百姓的呐喊,是百姓们的泣血哀求!” 赵玄辙并不因外头的吵嚷而动怒,反倒越发兴奋地看着齐珩昱和他身边眼眶微红的女人,以诱哄一般的语气凉凉道: “现在你们二人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继续我行我素,摄政王依旧把持大权,纵容你身边的女人留下,而后等到我赵氏与你们短兵相接的时候,怕是这城中百姓也不会容你们活下去。 这第二条路,咱们谁都不用流血。你们乖乖将大权还给赵氏,将来名垂史册,也能落下个顾全大局的好名声。 等本王登基之后,说不准一高兴,还会给前朝皇帝也修建太庙。” “够了!” 齐珩昱感受到身边的柳砚清情绪不大对劲,轻抚着她的肩膀,转而对赵玄辙愈加疾言令色: “敦亲王怕是昨夜的美梦还没做醒,陛下尚且还在,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本座面前提登基二字!” 赵玄辙冷笑一声还想说什么,但混乱之中,谁也没有发觉,刚刚还站在两人身后的菀橙早就已经偷偷溜了出去。 她这会儿正带着楼下的一队暗卫冲上来,令他们护摄政王与夫人周全,又惹得百姓们愈发慌乱,赵玄辙不得已,只能缄默着与齐珩昱对峙,心中默默盘算着自己的人手到底还有多久才到。 若不是世子府的书房突然失窃,他儿子那些关键的账本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也不至于急着出此下策。 他怀疑这一切都是随着账本一同消失的耿燕州干的,但现在遍寻不到人,也只能靠着先前从他口中套出的这些话来赌一把了。 与此同时,摄政王府那边,福安也已经加派人手,又趁着夜色将赵锁欢接了出来,亲自看护,以免又有人朝她下手。 听闻耿燕州不知 所踪、齐珩昱和柳砚清在花满楼被敦亲王围堵,没法子寻求宫中的帮助,她一时间也是急火攻心,可自个儿又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焦灼地原地打转。 直到坐在马车里瞧见街上来来往往过十月节的人,赵锁欢忽而灵机一动,掀开车帘轻声唤福安过来: “福安公公,他们两个被困在花满楼出不来,自是没有办法进宫去的。 咱们现在停留此处,也帮不上摄政王的什么忙。你不如将我送进宫去,我是当今陛下的堂姐,要见陛下,应当也没有人会阻拦。” 毕竟今日之事,那敦亲王是打着清君侧的名号,替皇帝铲除前朝异己,他在齐珩昱面前失言说自己意欲登基,但对外,他可不曾有过这种言语,当着小皇帝的面儿,也还是俯首称臣的。 福安闻言顿了顿,虽说主子有过吩咐,一定要保证阜阳县主的安全。 但现在的情况何等紧急,主子和夫人在里头被那敦亲王煽动着百姓围堵,虽有暗卫却出不来门,这还是头一遭。 所以福安一时间也慌了神,在赵锁欢提出要进宫去请皇帝出来时,他只想了片刻,便硬着头皮答应了: “主子已经吩咐 了一部分人去寻耿公子的下落,可咱们干在这里等着也不是个办法。县主这法子,奴才也不知能不能帮上忙,但到底不失为一个破局之法。” 至此,赵锁欢得了他点头,心里也不再那般没底儿,忙劝慰道: “公公放心,以我对那位敦亲王的了解,陛下的出现,还是能震慑他几分的。至于耿公子……不管公公信不信、摄政王信不信,我都要说一句,他一定是不会做出背弃摄政王和柳姐姐的事儿的。 否则昨日那样的情况,他原本是不必送我回来给大家报信的。” 说罢,赵锁欢放下车帘靠了回去,轻轻抚了抚自己的心口,感受到马车启程朝宫城的方向走去时,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外头的十月节有多热闹,宫城里就有多寂静。 饶是街市上有多多少少的集市摊贩,皇宫里一入夜,便都是一如既往的,沉沉的压抑。 赵珏坐在悬日宫的书桌前写了一会儿字,正问瑞安今日干爹为何回得那样早,让他好生无聊。 而后只听外头通传阜阳县主到了,他立即站起身来,一面唤人进来,一面毫不掩饰自己的惊喜,脆生生叫了声“欢姐姐”。 第198章 禅位 “给陛下请安。” 赵锁欢福身行过礼,瞧见赵珏忙着让自己起身,又欢欢喜喜拉着她问她为何这么久都没再进宫来看他,心中虽不忍打破他这份纯真,但无奈之下,仍是悄然打断了他的动作: “陛下,我今日进宫,是为救摄政王和夫人的。现在他们二人被困在花满楼里,有人诬陷他们是企图谋逆篡位的罪人,现在只有陛下才能救他们了。” 赵珏才露出的笑意僵在那张小脸儿上,缓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忙着叫瑞安给他更衣,从听到这消息开始,眉心就始终没有展开。 他近来真的越发厌恶当这个皇帝了。 上一回是干娘急匆匆进宫来接他出去,说干爹正被人群起而攻之,要他发话去救干爹。 这次竟变本加厉,那什么与他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敦亲王,不过是同姓赵罢了,就敢打着他的旗号,将他干爹干娘围堵在酒楼内煽动众人攻击他们。 赵珏回想起来,这一切的原因,似乎都是那帮人借着他的名头,借着这个所谓的“赵姓”,来得寸进尺地伤害他身边真正对他好的那些人。 坐在马车上时,他的心情亦久久不能 平静。 看着外头灯火通明,赵珏忽然转头问赵锁欢: “欢姐姐,是不是如果这天下不姓赵了,那些作乱的人就再也没有理由在朝堂上施展算计、逼迫干爹了?” 赵锁欢被他这么一问,心中当即便有些酸楚,泪水不由得涌上了眼眶。 曾经,她面对自己那执迷不悟的父亲时,心里想的也是,如果他们不姓赵该有多好。 她微微偏头,没有言语,但却伸了手臂去将自己这个堂弟揽在怀中轻轻安慰着,于他而言,这便是对他刚才那句话的默认。 可惜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穷人家的孩子常常这样怨怼,但他们这些身在皇家、无辜被卷入纷争的宗室子女,又何尝不是这般思量的。 半晌,赵锁欢忽而想到什么,打起精神来,转头直视着赵珏: “陛下刚才说的话,是否都想好了?倘若姐姐有办法让这天下不再姓赵,你可愿意?” 赵珏的眼睛因为她这一句话而闪闪发亮,也不知是泪水还是什么,顾不上抹去,只赶忙点头: “自然是想好了的,当初父皇逝世,我曾说过,这皇帝我不愿当,要让干爹去当。可那时干爹却 说,他若是当皇帝,那叫名不正而言不顺,只有珏儿当了这个皇帝,天下才能安生、他也才能安生。” 他越说声音越低,到最后有些不自信似的低下了头。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没有当好这个皇帝,否则为什么,干爹说过的那些“安生”都没有实现,反而几次三番地有歹人想要找他的麻烦呢? “好,有陛下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赵锁欢终于扯出一个微笑来,心中踏实了一般舒了口气,而后凑近了赵珏的耳边,细细地将自己想到的法子与他说了。 马车停在花满楼的门前时,她还是有些不放心地握了赵珏的手,再三确认他是否决意要做这件事。 赵珏毫不犹豫地下车,朝她点了点头,紧紧攥着袖中那一枚日日夜夜都带在身上的印信,脚下的步伐亦没有半点不情愿。 福安不知他们二人在车上说过些什么,只是瞧着小皇帝的架势,竟不由得从心底里生出“帝王气”三个字来。 倘若这小皇帝生在一个正统皇家,自小培养,壮年登基,必定会是一代明君。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长叹了一声之后,福安缓缓挺直脊背 ,带着一众锦衣亲军护在赵珏周身,以鸣锣之势驱散楼内的百姓: “陛下驾到,闲杂人等避退!” 纷纷乱乱的花满楼一时间戛然无声。 众人齐齐跪地向赵珏行礼,他却像是没有看见似的,压根儿没有让百姓们平身的意思,只径自随着福安走向楼上的雁字房。 赵玄辙初听楼下的动静,还以为是自己的救兵终于来了,脸色才刚刚好看了些,笑容却在赵珏推门进来时骤然凝结。 “老……老臣拜见陛下。” 赵珏淡淡扫了他一眼,并未唤他起身,反倒是将目光落在齐珩昱夫妇身上时,自个儿作揖行了个礼: “干爹,干娘,你们受惊了。” 门外的百姓见状一片哗然,有不解小皇帝用意的,更有愈发觉得齐珩昱压迫幼主的,总归没什么好话说与身旁的人听。 直到赵珏从袖中掏出那方天子印信,清了清嗓子站在齐珩昱身边说出接下来的话时,他们才从嫌恶的情绪中转变过来,人人震惊。 “朕自登基以来,宗室众人欺我年幼,屡次栽赃摄政王,诬陷他把持朝堂不肯还政于朕。然而实情却是,我,赵珏,从来都不愿意 做这个皇帝! 你们口口声声说这天下是姓赵的,可这哪一寸江山不是从别人手中夺过来的? 我生在这样一个宗族当中,夜夜噩梦,觉得对不起前朝、对不起百姓。 今日偶知,摄政王的夫人,竟是离国程氏的公主,便决意将这天下还给她,名正而言顺。 望京城百姓为我作证,我今日兵不血刃,禅位于程晏清,愿使她匡复国号,为大离女帝。 至于赵氏宗亲,可自行散去,然不许留着京城,否则必将严惩。” 赵玄辙瞪大了眼睛,瘫倒在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就连柳砚清本人,在赵珏准确地叫出她的名字后,也不由得愣了神。 直到看见面前被递过来的那方天子印信,听到耳畔齐声的“吾皇万岁”,她才颤抖着手接过,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日思夜想的事儿就这么在一夕之间实现了。 百姓么,只要是不打仗,那位子谁坐都是坐,他们乐于听见“兵不血刃”四个字,对这位大离的女帝,自然也是很快便能俯首叩拜。 “臣,拜见陛下。” 齐珩昱松开她的另一只手,当着所有人的面,俯首跪地,再抬头时,眸中粲若星辰。 第199章 尘埃落定 百姓们惊愕于齐珩昱竟心甘情愿去跪拜一个新皇,而地上的赵玄辙,则发了疯一般扑上来,几近癫狂: “凭什么!他们不过是一对儿乱臣贼子,一对儿前朝余孽,陛下您为何如此糊涂!” “来人!将他拿下!” 柳砚清见状,迅速呼喊一旁的锦衣亲军,他们便如同早已待命一般,对她的号令没有丝毫怠慢。 齐珩昱赞许的目光还没来得及投向她,便见原先等在楼下的赵锁欢急急带着个人上来,一面叫众人让开,一面眉眼含笑唤了一声“陛下”: “陛下,耿公子找到了,连同敦亲王府世子倒卖军火的私账也都在这儿,此人通敌叛国之罪,还请陛下明察重判!” 她似是故意让百姓们都听到这些话,让他们明白,今日之事不过就是一场闹剧而已,所谓正义的敦亲王,才是那个合该千刀万剐的罪犯。 柳砚清递给齐珩昱一个眼神,他当即点头,叫自己的人把罪证连同赵玄辙送入诏狱,而后派人秘密前往世子府,将敦亲王世子一并拿下。 “将人带走即可,尽量不要作出抓捕的架势来,免得吓着了世子妃。” 齐珩昱知道柳砚 清心软,在她还没吩咐的时候,便抢先叮嘱了要走的那人一句,这才叫她眉开眼笑,总算是放下了心来。 从花满楼离开之后,他们并未急着进宫,连同赵珏一起,浩浩荡荡回了摄政王府。 “这府中的匾额换了又换,想来以后又要挂上块儿行宫的牌子了,只盼陛下忙于政务之余,多来垂青臣下才好。” 齐珩昱低眉瞧着柳砚清,故意在她耳边逗她,遭了人一记嗤笑的白眼: “我若政务繁忙,你也跑不掉。难不成夫君还想着抛下我一个人躲清闲去?” 说说笑笑之间,众人也都歇息下了。 只是万事都处置妥当之后,柳砚清忽地想起今日未见耿燕州,就连送罪证的那人都是他临时委托的,不免有些犹疑地摇了摇齐珩昱的胳膊,斟酌着问道: “今日的事儿,的确是个误会。所以你能不能……放了耿大哥啊?他从一开始就是向着咱们的,是我们错怪了他。” “我从不曾着人抓过他,你今天一直跟我在一块儿,哪里瞧见我吩咐过这事儿了?” 齐珩昱反问她一句,但随即又想到了什么,噤声不再言语。 直到第二日赵锁欢来 她面前辞行,柳砚清才知道,耿燕州因在世子府中与人交手而身受重伤,昨夜救治过后便昏睡了过去,今早醒来,赵锁欢确定了他没事,这才敢说给她听、要将他送回江南去。 “既受了伤,何不送到宫里去由太医诊治?而且耿大哥要回江南,叫底下的人去便是,你一个姑娘家又怎么送他?” 连番的问话,虽没提别的,却已经让赵锁欢红透了脸。 倒是齐珩昱率先反应过来,藏不住眼里的笑意,转头看着柳砚清道: “自然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你再问可就多了。” 柳砚清这才恍然大悟,直想追问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却被齐珩昱按下,笑起来摇着头劝她闭嘴。 这世上再没有谁比齐珩昱更盼着耿燕州与别的姑娘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尤其对方还是那与他有过婚约的赵锁欢,一下子解决两对儿误会,实在是妙极了。 说罢惦记柳砚清的,那被柳砚清惦记的,也自然得安置妥当。 除赵珏外,赵氏宗亲虽然都被四散送出京城,但敦亲王父子却还关在诏狱里,待案件审查结束后,多半也是处死。 关于世子妃徐怀珠的安置,齐珩昱 却是费了心思的。 徐太师无论是在当今还是在前朝,都是德高望重的人物,自然不能亏待了他们家,按照柳砚清的意思,虽不能再让他们家入仕为官,也得好生安置了。 至于徐怀珠,他亲自前去问过她的意思,她不愿意回母家去,但人到底无辜,他不能让她跟着敦亲王世子连坐。 于是齐珩昱去了一趟诏狱,再出来时,一封和离书上已经签好了世子的名字。 至于那世子府,按照和离书上写的,规规矩矩过到了徐怀珠的名下,府上匾额也重新修整悬挂,至此,徐怀珠与赵家再无瓜葛。 往后不再有流水一般的补药送到她面前去,只有一个老太医日日前去请脉开药,说来也怪,不再重补之后,徐怀珠的身子竟一日日有了起色。 虽不知道日后能不能如普通女子一般正常受孕,但好歹能跑能跳,二十多年来,她头一回觉着自己也是个人了。 柳砚清靠在悬日宫的寝殿内,一面抚着肚子,一面听菀橙给她讲宫外头传来的关于徐怀珠的事儿,又抬头瞧见不远处书桌旁认真替她批阅奏章的男人,脸上笑意愈深。 第二年阳春三月, 草长莺飞,离国皇宫重新修缮,女帝出宫暂住摄政王府。 齐珩昱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即将临盆的柳砚清身侧,将产婆、乳娘等人都备得齐齐整整。 三月二十九,夜半。 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摄政王府门前锣鼓鞭炮齐鸣。 菀橙从房中跑出去,站在福安身边给底下的百姓们扔喜糖,低笑着告诉他,小皇子长得可好看了,陛下早答应过她,让小皇子称呼她为姨娘,等到他们二人老去,也由小皇子养老送终。 “主子和陛下的恩情,我这做奴才的,是这辈子都没法儿还清了。” 福安长叹一声,笑意里,却蓄了满眼的泪水。 而柳砚清顺利产下孩子之后,虚弱地靠在床榻边,瞧着齐珩昱抱着儿子那副心爱的样儿,不由愈发温和地唤了他一声: “抱来给我瞧瞧,再想着起个名儿吧,是时候让宫里预备着写玉牒、入宗谱了。” 按宫中的规矩,公主皇子出生,自是该交由礼部草拟名字,再由父母选取的。 但这孩子在柳砚清肚子里跟着她受了那么多的苦,又是在齐府生下的,她便也索性任性一回,央着齐珩昱给他取个名字。 第200章 从不后悔 齐珩昱抱着孩子不撒手,眼神却瞥向了一边,腾出一只手来替床榻上的人捋了捋鬓边的湿发,思索片刻,只笑道:“那便叫程思齐。” 见贤思齐。 程,思齐。 听懂了他话中深意的柳砚清莞尔一笑,偏头瞧着襁褓里的孩子,一声声“思齐”叫出口,倒也觉着顺朗无比。 而思齐满月那日,府中老老少少的来了不少的人,她原是不打算到堂前去的,但忽而瞥见人群中有个身着红衣的影子,有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便不由得迎上去走至人背后。 还不等柳砚清开口,那女子便转过身来,微微一福,她这才看清了,那是妆容明媚的徐怀珠。 “世子……啊,怀珠姐姐!” 柳砚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为她刚才的失言,更为去年直至分别之时也不曾对徐怀珠表明身份的遗憾。 徐怀珠倒是并不在意这些,唤身边的夏至把送给孩子的贺礼拿上来,又不顾她的阻拦,深深向她一躬身: “我今日前来,是贺小皇子满月,更是谢陛下,予我重生。” 便是半年前,柳砚清都不敢想象,总是一身素衣、病弱瘦削的徐怀珠有一日会如此 精神焕发。 她恍然笑了笑,觉得自己这些年似乎做过很多事,却唯独这一件,是长久之后仍然庆幸的。 庆幸她不顾旁人劝阻执意要去给徐怀珠瞧病,更庆幸那日进了世子府,她动了恻隐之心,没有强行令人受补有孕。 嬉笑之间,院外传来一阵清凌凌的笑声。 耿燕州微微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担忧,直唤前头的人慢些跑。 而赵锁欢拎着一只精致的盒子,半点儿都没有听从他的意思,依旧我行我素,如过去一般叫着“柳姐姐”,把那送给思齐的金锁捧到人面前。 柳砚清这才瞧见许久未见的人面色比过去红润得多,听到耿燕州着急的声音,顺着赵锁欢的面庞往下瞧,只见她的肚子看着也足有四个月了。 “你这丫头倒是精明,成婚也不问问姐姐,带着孩子回来了,我看这婚事倒是没有不同意的余地了。” “同意不同意的,贺礼可不许少!” 赵锁欢与柳砚清相视而笑斗着嘴,齐珩昱从屋里出来,远远望见耿燕州,半晌终也是释然一笑。 一切都在往越来越好的方向发展,所有人也都越来越好。 但唯有一件事,堵 在他心上许久,搁置的时间长了,总也不踏实。 后来宫中修缮完毕,他们带着孩子搬回宫内,柳砚清却发觉福安不见了,缠着问了许久,连菀橙都不肯告诉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直到半年后,齐珩昱借着出宫私访的由头,带她和孩子去了北雁山下。 原本荒郊野岭的地界儿,此刻却修成了一座陵园,地宫下头的雕饰也是应有尽有,只是原先的那三座坟头没有变动。 “这三座坟的位置由你来定。 我父亲的棺椁也已经挪回来了,葬在西北角的那处石碑下,他一抬眼就能瞧见皇宫,瞧见摄政王府,还有我们家原先的宅子。” 齐珩昱十分自然地唤出那句多年不曾叫过的父亲,伸手将自家老宅地下挖出的离国旧年玺绶交给柳砚清,表功似的,眼里却盛着泪。 柳砚清知道他终于跟过去和解了,却也心疼得不得了,哪里还有闲心去管什么玺绶,伸手去抹着他脸上滑落的泪,也顾不得身边有菀橙和福安,就那么紧紧抱了上去,许久都舍不得分开。 半晌,她微微向后退了退,拉着他走到父母身旁的那座矮坟边,以掌心在那无字 的墓碑上缓缓捂了一阵,用药材浸水涂过的、殷红的字迹这才显现。 兄长祁珩之墓。 “我心中,始终都只有你。” 柳砚清已经不记得这是自己第几次向齐珩昱表明心迹、掏心掏肺地同他说这些叫人脸红的真话了。 命人将那座墓碑拆了之后,她仰头看着他的脸,见他似乎没有旁的反应,便装作无赖地贴上去: “人家都说只有妻子才有资格埋葬夫君,反正我这辈子已经埋过你了,你我至死都是夫妻,永远都不许变。” 齐珩昱的心情终于缓和下来,见她这般模样,不禁破涕为笑,但旋即便正色伏至她耳边,将那引她惊叫的真相一字一句说与她听。 “我心中所爱之人倒是一变再变,从离国小公主程砚清,到宫中医女柳砚清,再到离国女帝程晏清。有人说我找的始终是替身,但我觉着,她们全都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 柳砚清想起当初,她竟因为他提了一句幼时所爱之人便拈酸吃醋闹得不可开交,到头来真相竟只有她自己,顿觉恍如隔世,又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最终只伏在人肩头,泣不成声。 五年后,离国 女帝程晏清以退位诏书昭告天下,自居皓月宫为皇太后,让位于长子程思齐,改年号为明德。 明德二年,皇太后与皇父摄政王祁珩次子出世,取名祁思贤。 明德六年,离国太学筹备妥当,皇帝程思齐及其伴读赵珏亲自题匾额、入太学,收揽天下寒士之子与其共读。 明德十年,皇帝亲政,同年大婚,娶江南押运使耿氏之女耿蓁蓁,册立为后。 至此,皇太后程晏清和摄政王祁珩长达十数年的治国辅政之路告一段落。 三十五岁的祁珩带着三十三岁的程晏清回到祁家祖宅时,仍旧免不了想起近三十年前的那个雪夜,想起这里被烧掉的那一个夜晚和绝望的自己。 但此刻的他已然没有了恨意,也不再纠结于父亲为何拿自己的性命去填补臣子的忠心。 他只是紧紧拥着程晏清,告诉她,他从不后悔那日将程氏的皇子印信带在身上,也不后悔当年在皓月宫里,向赵国皇帝要了那个胆大包天的小小医女。 倘若重来一回,他或许还会选择义无反顾代她受过、在涅盘重生后去做齐珩昱,去遇见那个横冲直撞闯进他心里的柳砚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