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珩昱委实没想到这丫头把医馆要过去是为了接济百姓。
他这是头一回被千千万人的目光包围着,那目光却不是憎恨或惧怕,而是新奇、甚至感激。
走上前去,对上柳砚清好似闪着光的双眸,齐珩昱虽有些哭笑不得,但仍对医馆掌柜的微微点了点头,以示同意。
一时间,医馆里外都现出了欢呼声。
他想起柳砚清曾说,要他去当那个皇帝。
当时觉得可笑,他齐珩昱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真要当了皇帝,这普天之下的百姓岂非从一个火坑掉进了另一个火坑中?
但今时今日,他似乎觉得做个好皇帝并不难。
在苦难里浸泡久了的百姓,实在是好满足得很。
直至站在北雁山下,齐珩昱都没有从这未曾体味过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看着柳砚清一样一样把点心酒水供奉在三座衣冠冢前,他看着她忙活的背影,才突然有个想法萦绕在脑海中。
“清儿,从前没问过你,你有没有兄弟姊妹?”
柳砚清刚刚摆好最后一碟贡品,正要直起的身子骤然僵住,不知他何出此言。
心中迅速琢磨了片刻,她竭力让自己表现得自然一些,缓缓抬头道:
“有过。我父亲过去也是……妾室成群的。不过嫡出子女只有我,庶出的兄弟大都夭折,到最后活下来的只有我一个。”
她隐去了一些真话,但说得也不假。
当年的离国皇室子嗣稀少也是引得叛军起兵的重要原因之一。
昭德帝是个好父亲,但却未必是个好皇帝。
他心软,想独宠皇后,却又压不住三宫六院。
说白了就是为君怯懦,管不住后宫,镇不住外戚。
后宫争斗从不说稚子无辜,无论嫡出庶出,只要对母族有所帮助的孩子,即便是死在自己亲生母亲手下、以用作嫁祸他人的筹码也是常有的事情。
皇后战战兢兢,母族没有仰仗,又生怕自己因没有嫡出之子而被人算计丢了中宫之位。
最终才和昭德帝一同想出那么个以女为子的法子来,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女儿能成长为一代女帝的未来里。
可惜没人能看到那遥远的未来,一切就已经覆灭。
陷入回忆里的柳砚清定定地望着坟头。
倘若他们真如自己编造的那样,是寻常的富庶人家,那现在说不定也还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可惜生在皇家,不能有七情六欲,有时候
连姓名都不能有。
齐珩昱心中掠过一丝惊异,有些狐疑地看着她的表情,顿了顿,还是指着最边上那座无字的坟墓问道:
“那这座坟……”
“是我一个邻家哥哥,当日叛军入城,他为救我而死的。”
柳砚清几乎没有思索就脱口而出,但在齐珩昱看过来时,还是不自觉地避开了与他目光相接。
齐珩昱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神色的变化,心底的那一点惊异放大,慢慢拼凑出了自己想要的图画。
他从未感到心跳如此剧烈,总觉得真相呼之欲出,但却被柳砚清死死压着。
她跟离国的小公主长得那样相像,又有一个哥哥,与赵氏号称是血海深仇,却对家中之事闭口不谈。
世上该不会真的有那么巧的事吧?
唯有一种可能,柳砚清本姓为程,是前朝皇家血脉,因而才对身世三缄其口,又恨毒了赵陵澈。
砚清,晏清,双生子。
齐珩昱的胸腔里涌上了一种难以言明的,既兴奋又畏缩的情绪。
他为自己猛然现出的想法感到愉悦,如果她真的是当年那个仅有一面之缘小公主,那上天的确待他不薄。
但……
她若真的是小公主,那是不是
代表他有可能从这一方面查探、从而找到父亲的踪迹?
不久前才决意与自己内心的纠结和解的齐珩昱,再一次陷入了迷茫中。
倘若找到祁孝,他现今该以何面目对他?
是继续自己曾经的执着,用他折磨自己的方式,亲手结果亲生父亲的性命吗。
还是放下恩怨,让他看着自己娶妻生子,如同这世间任何一对寻常的父子一般,奉养他安度晚年。
齐珩昱的心中好不容易生长出一丝想要过平凡日子的幼芽,仇恨的火焰却不肯放过他,一次又一次燃起令他报复的期冀。
那日回府之后,他思虑许久,终于还是叫来了福安,交代人去彻查北雁山下的那三座孤坟。
而飞龙寨一事也很快在翌日有了头绪。
齐珩昱自打接回柳砚清之后,整日不是在镇抚司就是在外宅与她准备大婚的事宜,连嫁衣上的绣样都要亲自送与她确认了才交代 下去。
所以镇抚司的人也多少知晓,回禀飞龙寨的踪迹时,瞧见人不在镇抚司,便直接去了外宅求见。
福安进门通传的时候,柳砚清正拿着花样子在齐珩昱身边一一比对、拿不定主意。
听见外头的人所为何
事之后,她手上的动作忽然停滞,纠结片刻,在齐珩昱出言让她先行回避之前开了口:
“珩昱,其实飞龙寨并非一定要铲除吧?彻底追回流寇之后,你岂非再没有正当的理由可以在悬日宫门前驻军?”
齐珩昱怔了怔,抬手先叫福安等一等。
而后忽然回头盯着她的双眸,沉吟片刻,抚了抚她的鬓角:
“怎么会这么想?我记得,你一直都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你不应该先报了自己的仇,出一口恶气,再考虑旁的么?”
他冰凉的指尖蹭上她的脸颊,有种莫名的粗粝感,惊得人一激灵。
柳砚清努力地想做一只小狐狸,但齐珩昱是老狐狸,哪有什么心思是能逃得过他的眼睛的。
意识到她其实是想留下耿燕州的命时,他心中有种说不上来的不舒服。
齐珩昱原是不愿意过问她当日在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的,
说好了的一笔勾销,而且又怕这些事儿提起来终究会惹了她伤心难过。
但现在看来,柳砚清似乎并不因为此事而觉着有什么难堪的。
现在感到伤心难过的,是他齐珩昱。
莫非当日在山上,她不是受了欺凌,而是……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