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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期正围绕着一个木头人转圈子。这木头人雕刻的很精致,有着明显的五官轮廓,胳膊,大腿,脖颈的肌肉也刻的突出,还有男人的命根子和卵蛋。最出色的是这木头人通体的经络都用了红色的笔描了出来,就像是溪流在身上流淌。

    她确切的说已经不是子期了,而是穷期,她杀了穷斗,拥有了新的姓氏。而父亲穷奇正以新的训练方法来训练她,“你现在属于矛之队了。”父亲说道,“你要学的很多。”

    是啊,她要学的很多。子期围着木头人转,木头人的五官的位置,心脏的位置,腹腔的位置,后脑勺的位置,背部脊柱的隆起位置,她都能心算出来,离自己的臂展有多远,需要多大的力量弹跳来接近,需要多大的力量来摧毁,以及用拳头还是用匕首,长刀,矛能造成伤口的区别,她都能分的清了。

    “不杀人,人便会杀你。”穷奇用训练上一个孩子一样的方法训练子期。观看刑审的过程,观看肉身解剖,细查心肝脾肺肾的位置,骨头的形状,倾听着受刑人的悲号,看着血像河水一样不停的流。

    有时候做梦,便梦到自己在鲜血汇集成的大悲河里飘荡。周围没有任何人,没有父亲,没有兄长和姐姐,没有凤来的小伙伴,也没有老鼠洞的癞子头。

    但她相信他们在看不见的地方等待着她,期望着她。这个念头就像是在冰天雪地里燃起的篝火,维系着一丝温暖,这温暖会使她在血腥和战斗后平静下来,让眼睛也清澈起来,亲人和朋友的面孔便会清晰的在眼前浮动。

    她做了交易,成为奴隶角斗士,以穷奇之子的身份参加各种角斗,这样,癞子头便已然安全,老鼠洞的小伙伴便不再饿肚子。但另一方面,她唯一要做的事,是救父亲。

    如果自己学好了本领,子期想着,那就可以一个人杀光看守父亲的狱卒,救他出来。

    作为矛之队,子期的寝室也换了。换到了原来的对面。在黑漆漆的屋内,除了一张简陋的木头床,再无其他。透过反射着微弱的烛光的铁栅栏,她可以看到原来的伙伴们(盾之队的幸存者)正窥视着自己,目光中充斥着怀疑,敌视。也难怪啊,现在的她是矛之队,他们是盾之队,两者是敌人了。

    夜深人静时,子期就会在这充斥着尿味,汗味及腐烂老鼠的味道的木头床上躺着。大部分时候她就一直闭着眼睛,即便无法入睡,她也不愿意睁开。一是睁开与不睁开本无太大的区别,黑漆漆的屋子对应着黑漆漆的眼睛,就跟哑巴对着哑巴,没有什么好交流的。二是睁开眼睛时,她反而会更多的想到这是原本穷斗的屋子,就是子期用尽了全身力量死命勒死的那个男孩。睁开眼睛时,那黑色就像是活了过来,慢慢扭曲成穷斗的模样,那黑漆漆的双手正向子期的脖颈处伸过来。

    但如厕依然是个难题。子期想到将这木头床拆了,做个隔板,小便不成问题,但拉屎还是只能跑原来的那个茅房。但床没了,她就不得不继续睡在这冰冷的石头上,这让她好难取舍。

    但就在她折腾这张床时,这床忽然倒塌,四分五裂开来。她狼狈的爬起身来,却好奇对面鸦雀无声,没有丁点儿的嘲笑之声。

    她在收拾摆弄地上的木板时,发现了一个洞。洞的大小足够她穿行自如,她惊讶的往里探了探头,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

    她便忽然想起当时那个孩子说过,“那原本是我们的房间的,要是回到那里就好了。”她心中电闪而过,瞧向对面的笼房。

    “这里面有什么?”她放低声音问。对面的六道目光都在警惕着看着自己,像防御的狼群。

    他们没有吱声。子期一咬牙,就钻了进去。

    这条隧道曲曲折折,像是人的肠子一样,而且四壁上泥土透着水渍,弄的子期身上脸上都脏兮兮的,但她身上原本就已经跟耗子一样脏了,这一路爬过去,反而有些清新之感,甚至能听到别处有水滴的美丽声音。她爬了盏茶时间,隧道出现了三叉路。

    其实不是分叉。等子期探视后倒抽了一口气,一处是凹陷的一个大坑,另一处却好像是频临着悬崖绝壁,隐约的水声从里面传来。这让子期疑惑起来,究竟这里是山腹?还是通到了另一侧山峰之处?但明显这两处分叉都是死路。

    子期接着向另一条路摸索着去,又耗尽了整株香的时间,她到了尽头。

    尽头是石壁。她用拳头使劲擂了几下,石壁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响,她便判断这石壁并没有那么厚实,但又是通向何处的呢?

    子期没有合适的工具敲击这石壁,而且她也没有愚蠢到在这夜里弄出更大的声响来。她在另一侧岔路的大坑处解手,然后原路返回。可能因为另一侧是悬崖,有风吹了进来,在这比那笼房好受多了。

    等她探出脑袋,她便感受到对面的几人齐刷刷的目光盯紧。

    “你们做的么?”子期试探着问。

    起先没人说话,他们互相顾望,最终一个孩子说道:“反正不是战死,就是处死,有几个分别。”他声音里透出决然,“不全是我们做的。一些是天成的,估计是老鼠干的,一些可能是前面的奴隶干的。我们想找条生路出去,可想不到全是死路。”

    “如果有时间,或者,能整出条生路来。”另一个人接腔说。

    子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郑重的说道:“得想个法子,继续挖下去。然后,大家一起逃出去。”

    对面的人们便目光闪亮起来,小声嘀咕着器具怎么弄,什么时间轮班,铁栅栏的钥匙怎么开的问题。声音低的像不停休的虫语,但这夜却给子期带来了无比的宁静。她平躺在散落的床板上,眼睛睁的大大的,嘴角挂着微笑。

    接下来的日子也是幸运的。角斗场的比赛竟然没有再开,好像贵族大人们都忙的没时间来消遣了。坐席上空荡荡的,这也意味没人会死去。

    行动按部就班起来,对面的孩子们从训练场带回了铁丝,断的刀剑,破损的盾角,到了夜里,有个手脚机灵的孩子会用铁丝撬开锁眼,大家汇集到洞里,开始忙碌。

    没有人过来察看。这里鬼影重重,幽深潮湿。除了入寝时有人上锁,其余时间一个守卫都没有。

    癞子头忽然来了。

    “非的说是要见穷奇的儿子,才能见到你。”癞子头愤怒的说道,但跟子期对视后,他又傻傻的嘿笑起来。直到子期擂了他一锤。

    “为什么要见我?”子期疑道。

    “重要的事情。”癞子头拍了拍子期的肩膀,“你现在比我脏多了。”然后他便放低了声音,“你父亲李侯要公审了,就在这角斗场里。”

    “什么?什么时候?!”子期不自主的抓住癞子头的胳膊,弄的他一阵龇牙咧嘴。

    “两天之后。我估计着你这里也不让知道,所以才来通知你。街上坊间都贴了告示了,说公审便知李侯是不是异族了。”他看了看子期的眼睛,“如果不是,就可以当场无罪释放。”

    “他当然不是!”子期叫道。癞子头连连点头。末了,他说道,“你可自己保重了,别死在这里。”

    这两天子期都不知道怎么过来的,她竭力伪装成没事的样子,正常的吃饭,练习搏击,走路的姿势都努力跟平常一样,但心里却跟着了火一样。很快,就将见到父亲了!父亲的音容笑貌越来越清晰!父亲一定会无罪释放!因为他不是异族。

    在刑房时她却集中不起来。就像第一次见到解剖的人体,鲜血,碎块,她又有了呕吐的感觉,而且心悸不已。

    “你怎么了?”穷奇用探究的眼色看着她。

    “没,没什么,兴许是肚子饿。”子期答道。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持着刀,按穷奇的要求切割。父亲会原谅自己的。会原谅自已的所作所为的。自己只是为了生存,况且,这些人都是罪人,十恶不赦的人!子期心中不住的念叨着,虽然她也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怎样才算是十恶不赦。

    角斗场是碗形的,而在最底端的边围,就是排水渠。雨水或者是血水会进到这渠道里,穿过角斗士息身和训练的居所,往更深处流去,然后从像老鼠洞那样的分支里出去,或者直接到了悬崖边上,以极细小的溪流样沿着石壁流到山麓处的树林里。

    子期现在就趴在排水渠边上的方形的石窗口往外张望。石窗上浇筑了跟寝室一样的铁条。所有的角斗士都在透过这一溜的石窗往外看,无声的看。每次到了竞技比赛时,他们就像是躲在阴影里的幼狼,听着那高处的观众的疯狂吆喝,心惊胆战又愤怒无比。但今天不同,今天他们中没人会死,他们也是观众。

    “那个都城统帅会怎么判?”子期听到身旁有角斗士在小声的议论。

    “他不是诸侯么?是大人么?还能怎么判?死的只会是像我们这样的人。”有一个人冷漠的回答着。

    是啊,父亲不会死的。子期心中宽慰起来。她手心全是汗渍,旁边的人也不停的挤来挤去,她差点失去了窗口的位置。“我是穷期!”她怒喊了一句,然后赶紧用手抓住窗口的铁栅栏,以保证可以看清场内的情形。

    她可以看到观众席上人头攒动,衣饰颜色也缤纷,像是偌大的花圃,有红有绿,有黄有紫。他们喊胡吵闹,声音就汇成大风,刮的座席上的人们东摇西摆的,于是他们愈发的喊胡吵闹,汇成更大的风来。

    声音听不清晰。直到有人敲了编钟,整场便肃静下来,着青衣的一人稳步走到了那领空突兀的一个小阁,他身边还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一个肥胖的富商样的人,还有一个着黑衣看着一面严谨的中年人。而在小阁的最后段,子期尽然看到姐姐子瑜也站在那里,她穿了一袭玫瑰红丝质礼服,长长的卷曲的头发放了下来,手腕上戴了好些个银手镯。姐姐的面容看不清楚,但她不明白姐姐怎么会到了那里,姐姐不应该在凤来么?

    或许那只是像姐姐的人吧,子期想着,她只能认出那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是来过将军府几次的庄公,其他人一概不识,但她猜侧那青衣的人应该是新的周皇,于是她努力的凝视着他,希望能从他脸上看出好的预兆来。“他看上去不是个蠢蛋,应该知道父亲是冤枉的。”她心中嘀咕着。

    然后她看到了父亲,父亲瘦的不像样子,唇色发白,头发也是乱糟糟的,衣服也是灰不溜秋的,眼睛一点神采也没有。更让子期难受的是,父亲的手上和脚上都有沉重的铁镣,拖拉在地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兴许是这声音刺激了观众,子期就听到高处有很多人哗啦哗啦笑起来。

    “放开他!放开他的锁镣!”子期喊了起来,但她的声音是从地里发出来的,就像是老鼠的吱响,上面没人能够听到。她愤怒的摇晃着那坚硬的铁条,因为她的动作,其他的角斗士也在里面敲打起铁条来。

    “肃静!肃静!”一个尖细嗓子的宦官样的人开始掏出一个宽长的布帛,然后对着上面念了起来。词语艰涩无比,子期听的模模糊糊,直到念了几乎半柱香时间,子期终于听到了父亲的名字。

    “凤来侯李牧,因疑与异族有瓜葛联系,谋害居民七十八人,焚烧房屋四十余所,世人恨之,捕获移交三公处置。三公今日定当秉公处理,以天地人心为证,以皇帝金口之言为凭,作次审讯。”那宦官念完,就退了下去。

    “前些时日有百越乱民袭城,妄图借异族魔人之力,屠戮我人族民众,此举丧尽天良!泯灭人性!军中诸人皆有观看传谣者,谓异族是杀不死,不可战胜的!可是他们错了!全部都是谣传!异族是有!但他们抵不过我人族勇士!今日之公审,就是审的异族!让你们看看他们究竟是什么样子?又有什么好怕?!”新的周皇起身,大声宣言起来,那宽大的袖子挥动有力,上面鎏金的线条也闪耀着阳光的颜色。

    原来这才是选角斗场公审的意图。子期心中推测着,好在父亲不是异族,是好端端的人类,不会有事的。她努力眯起眼睛看向父亲,额头的细汗悬在那里摇摇欲坠。

    “凤来侯李牧,你可有私通异族?”庄公发问道。

    “没有。大人。”李牧干涩的回答。

    “那你可是异族?”

    “不是,大人。我李牧忠于周室,天地可鉴。我凤来受周室恩泽也有几百年了。跟那异族是死敌。”李牧努力让声音大起来,让更多的人可以听到,只是他气虚力弱,又像扯动了什么伤口,那脸上也一阵抽搐。

    子期便看到小阁上那几人便交头议论了几声,然后庄公便清咳几声:“李牧,你做代理都城统帅时,也曾因百花令受民拥护,所以三公决议,只要你愿意证明你之所言,与异族是敌非友,你便可无罪释放了。”

    “带妖姬上来。”庄公示意后,又说道,“妖姬惑主,使原来的周皇昏庸无道,此等异族,原本就留之不得,今天,只要李侯杀了她,便可安然返回凤来,作我周朝的定国安邦之臣,你可愿意?”

    愿意。愿意。子期看到父亲的嘴唇翕动,好像是说的这个词。她看到终于有人给父亲拆掉了铁链和脚镣,然后另一个人递给他一把钢刀。那钢刀似乎很沉,父亲拿了好几次才努力将它拿的平稳。

    妖姬被带了出来,她身上几乎是全裸,虽然因为被囚,身上蹭了很多泥土,但依然可看出那白皙的肌肤几乎像月光般皎洁,头发达拉下来,却让她的整张脸更加的妩媚。最明显的还是她的肚子,但肚子正球形的隆起,显然怀孕已久。

    “杀了她,你便自由。”庄公说道。一时鸦雀无声,于是他有重复了一遍,“杀了这祸国殃民的异族,你便自由。凤来侯。”

    “我,我不能。”李牧艰涩的眨着眼睛,这一定是命运的恶劣玩笑了,他忽然感到胃里像波浪一样翻滚起来,往日那一刻重现了。

    多年前的一夜,他率精兵逆流而上,偷袭郑国,杀死了作乱的郑王。赢得了地位和荣耀。也就是那一夜,他开始天天作噩梦。梦中的他清晰的看着自己的利剑刺进一个妇人的腹部,那腹部圆鼓鼓的,他甚至能透过剑柄感受到那生命的搏动。

    他杀了她,以及她腹中的孩子。她是郑王的爱妃,她替他挡了一剑。

    李牧记不清自己是后来拔剑杀了郑王,还是郑王自己拔剑自杀的了,这个像雾一样早在记忆里消失了。但消失不了,反而越来越清晰的就是那个妇人的最后容颜。

    他身子摇晃的厉害,甚至产生了错觉,是整个角斗场都在摇晃,像一张咯吱作响,随时会崩坏的旧的桌子。而那群无知的宾客正在上面大呼小叫,狂擂不止。

    “我,我不能。”他听到自己慢慢这么说。那妖姬被推掇着到了他跟前,他可以清楚的感觉到她腹部的生命的搏动。

    “杀了她!杀了她!”子期喊起来。不仅她在喊,其他人也在喊。子期没有看其他人的眼睛里都是什么样的欲望在燃烧,她只知道杀了妖姬,父亲便是自由的。

    妖姬不是人,不是么?异族是敌人,一直都是人族的死敌,没有什么好犹豫的。杀了她啊,父亲!子期焦急的想着。她拼命的摇晃铁窗,可那铁条纹丝不动。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外头的观众声浪越来越大。子期看到有好多人站了起来,有的开始脱衣脱裤,要往那妖姬扑上去,却被士兵拦住,有的就在原地呆呆站着,双手在快速的撸动着什么。甚至子期能感觉到周围的角斗士的呼吸也越来粗重起来。

    他们是因为父亲受了不公而这样子的么?父亲还在犹豫什么呢?

    “杀了她!”子期喊出歇斯底里的一声,这时好像时间凝固了一样,周围的人声忽的嘎然而止,人影也呆在不动。李牧的刀哐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我不能。我不想。”子期听到李牧清晰的说道,父亲的眼睛清明一片,瘦削的脸上镀了阳光的金色。“我不会这样做的。”父亲说道。

    这话刚落,人群便乱起来。子期的眼睛不停的眨着,她倾耳倾听,想听清小阁上的人在议论什么,那白发的庄公在拼命的讲着什么,那个严肃的黑衣人也在讲着什么,但她听不见。观众席上的人像是大风刮起的树上的叶子,簌簌作响。直到那青衣人站起,才静止下来。

    “李牧有罪!当场诛杀!妖姬收监,以察异族弱点及动向!”

    众人哗然。子期惶恐的哭叫起来,“不要,他是无罪的!他不是异族!”她晃动的铁窗几乎到了极限,臂膀都几乎不属于她自己的了,“不要!不要!”这时她看到有两个赤裸着上身的刽子手上前,一个往父亲后膝盖弯踢了一脚,使父亲跪倒在地,另一个便高高举起一柄宽阔刀身的钢刀,阳光在沉暗的金属上舞跃波动,那刽子手的身影拉得好长,像恶鬼一样。

    然后是一道刀光划过眼帘,那光线刺的她眼睛发疼,很快的便流下泪来。即使努力的睁大了看,视线也是模糊不清的,眼泪一直流,流到了她半张的嘴里,咸咸的。隐隐约约,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她听见……一个声音……一声轻轻的叹息,好似几百万人同时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