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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齐跟周都很类似。这是重吾的第一感受。首先是建筑的风格,都是清一色的砖屋大房,四四方方,顶都是青色的,甚至檐角上的奇形怪状的动物的雕塑也是一样的;还有这里的饮食以及服饰也与周都更接近;还有人们的口音也相似,说话时像一锅饺子汤在翻滚,有时候又像锅灶下燃烧的干柴噼里啪啦作响。所以重吾能很好的分辨出仆人,士兵的话语,这里的一切,都让重吾有熟悉的家的感觉。

    但他是没有家的。最爱的母亲已经去世,父亲又在追杀自己,哪里还会是家呢?这里也好,别的地方也好,只是暂时的庇所罢了,像鸟儿临时休憩的枝头。

    青莲说话的声音倒像是鸟叫,婉转动听。她恢复良好,无论从容颜到举止,都看不出曾受过日夜不停的蹂躏的痛苦的样子。或许百越人在这方面都异常的开明的缘故吧。

    “你想念自己的家乡么?”重吾问道,青莲正像贤惠的妻子一样帮他整理信件杂书,这是他在北齐的宫里做的最多的事情,读书。

    “不,不太想,但很想念小红。那孩子不知怎么样了,应该比我会照顾自己吧。”青莲冲重吾微笑了一下。

    “你是这里的王了么?”

    重吾闻言苦笑了一下,“你见过有带着青铜面具的王么,这跟无面没有区别吧?”

    青莲沉思了一下,道:“百越的一些部落是有大祭司的,他们戴着用死去的少女的骷髅做的假面,还涂了花花绿绿的色彩,这给他们更强大的力量,人们因此会更惧怕他们。”

    “你是说面具会带来力量?”重吾似乎在自言自语。

    “只要让人们畏惧就行了。他们自然会承认戴面具的王的吧。”青莲用不太确定的语调说道。

    我只想安静的度过此生。重吾心中想着。

    但只是如此单纯的想法,似乎忤逆了命运之神。第二天,他就被齐王传见。

    “你都知道了么?”齐王用略带焦虑的眼神看着重吾,他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做的王椅上,衣袍也是紫色的,袖口和领子鎏了金丝。他的左侧站立着他最信任的谋士赵谊,那人一身灰衫,就像是个按自己意志活动的影子。

    “知道什么?”重吾疑问道。

    “你的父亲,周皇,驾崩了。”齐王停停顿顿,将讯息传达了出来,他的眼睛却片刻不离重吾。

    重吾怔在当场。他幻想过无数次跟父亲面对面对峙,他将无穷的怨气和怒火摔砸到父亲的脸上,然后等着父亲忏悔;有时候他会想象自己拿着一柄匕首,在父亲身上不停的扎呀扎,直到鲜血染红了整个周宫,然后他在那血河里安然入睡,就像回到母亲的怀抱中。但这消息突然的像是空中飘落的一丝柳絮,刚好落到了自己的手中,软绵绵的,就跟假的一样。

    “是真的么?”他艰涩的问道。问话的同时,他便似乎感受那周宫的墙瓦在片刻间如白雪般消融,墙基,山石也在灰飞烟灭,而自己的身体却忽然间强壮起来,心脏正有力的跳动着。“是的。”

    “怎样死的?”

    “雍王兵围百花会,将那周皇逼在祭台上,烧成了灰。”齐王说道。然后他又补了一句,“你要怎么做?”

    “父皇追杀我,天下人皆知,他一死百了,跟我再无瓜葛。”重吾回道。

    “那皇位是你的,现在鸠占鹊巢,被雍王得了去,你要取回来。”齐王语气重了起来。

    “我不在乎那把破椅子。”

    “那,你也不在乎你母亲了?”齐王语带讥讽,沉声道。

    “我母亲早已去世。。。”重吾疑惑的答道。

    “周朝传来消息,说你母是下贱的异族,你也是你母跟异族混生的野种。。”齐王的话被重吾打断,

    “一派胡言,简直是无稽之谈!是谁,是谁在散播谣言!?”

    齐王看到重吾终于激动起来,脸上露出一丝欣喜,道:“还能有谁?是雍王为了自己的皇位更合理合法而编织出的谎言罢了。异族是人族的天敌,污蔑你母与你是异族,那周都就没人会承认你了。”

    “我要发兵攻周,维护我母之名,将污蔑我母的人尽数割舌!”重吾胸膛起伏不定,眼神也变的凶狠起来,他在世间已无亲人,但他不能允许别人动他心底最美好的东西。

    “很好,属于你的东西,你一定要夺回来。”齐王拍掌道,他看到重吾脸上的青铜面具板重呆滞,无从观察重吾的真实表情,就像是一道墙一样,阻碍了自己的视线,于是他干咳两声,道:“你的面具,我会找能工巧匠给你去了,可能皮肉会受损,也比这舒服的多。”

    “不需要。如果我能让人们震惊和畏惧,人们自然会承认我之无面之王。”重吾冷冷的说道,“我会证明的。”

    齐王和谋士赵谊交换了一下眼神,齐王便道:“北齐的兵将,将以你为首,祝君攻打周都,将那些无耻之徒尽数歼灭。”

    旁边的赵谊连忙插言道:“不妥,进攻周都不妥。”看到齐王疑惑的眼光,他赶紧道:“远途攻周,人马疲乏,加上周都万仞天险,易守难攻,去了也难有所成。所谓君王之业,滴水之功,必须奠实基础,方能大成。”

    “赵卿有何建议?”齐王道。

    “不如在齐国树立旗帜,现在周朝真正的王正在齐国,令天下诸侯前来拜服,兼以联盟分离之术,将雍王孤立起来,到时候名之所归,取周都便易如反掌了。”赵谊轻捋了一下他的山羊胡须,笑眯眯的说道。

    此策甚好。齐王心中雪亮。在齐国召唤诸侯觐见,几乎就等同与齐国跟原来的周都没有区别了。他的雄心也将像太阳一样冉冉升起。

    而对于不来拜见的诸侯,正给了他最完美的借口。战争即将开始。

    两周后,飞鹰的传信有的如石沉大海,有的却是诘词连篇,说齐王野心勃勃,招摇撞骗,小人所为。说这话的正是宿敌德鲁国。于是齐王征德鲁,重吾为了证明自己,主动领战。

    。。。。

    大悲河的一条分支从凤来国上游五十余里处往东偏北的方向分流,也因而将德鲁和北齐国的国界明显的划出。这一条分支河被称为若离河。若离河并未奔流入海,而是被盲山所拦,在末端处成了一湖,而盲山的另一侧,则是德鲁和北齐接壤地,以乱石和沙壤为主,只零星的生了松木。要是从天上俯瞰,盲山这侧的边界正像是一条灰白的蟒蛇,绵延数百里,一头扎进了东海。

    重吾的五百人队正是从这处穿越,悄无声息的到了德鲁边境。边境处的城墙早已破烂不堪,只留了几处烽火台,几处高耸的岗楼最后发现了他们,一个士兵正准备吹响号角,就被重吾的副官用弓弩射了下来。众人像半夜闯入羊群的饿狼,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哨岗的士兵宰了个精光。

    副官身材高大,重吾勉强能到他的肩膀。他的目光阴冷,脸颊处有一记刀伤,刚好划到了他的嘴角,看上去就像是一直在笑。阴冷冷的笑。

    “大人,穿过前面的风桦林,就到了德鲁国的一个郡县,名叫草县,我们此行的目的就是占领它,等他们重兵往这里集结时,我齐军将重船载重兵,渡过若离河,直逼德鲁王宫。那个时候,德鲁就归了我们了。”

    重吾点了点头,“草县有多少人?”

    “约两千余人,老弱病残全算上的话。”

    “那还等什么。”重吾摸了摸剑囊,刚才突袭的时候,他只是拔剑做了做势,剑还是干净的发亮,没有一点血在上面。

    半个时辰后,他们攻进了草县。这个郡县真的像野草一样,杂乱而脆弱,前面只有三米多高的土墙,土墙上还留有雨水或其他物件损毁的窟窿,大大小小,刚好方便重吾的士兵踩踏上去。那城门更像是一个笑话,木板早已朽坏多年,一个士兵用油火烧了一下,还未等用冲车撞击,那门尽然呼啦一声倾倒在地。

    就像饿狼进了羊圈。重吾首当其冲,砍到了两个士兵。草县的箭楼形同虚设,直接就是短兵相接。经过一番厮杀,重吾的军队赢得了胜利,北齐的士兵们肆无忌惮的开始在城里烧杀抢掠起来。

    “不能这样做,我命令你们,停下。”重吾尝试制止士兵的暴行,他话音刚落,就看到一个士兵看下一个老者的头颅,并把它当球一样的踢到沟里去。

    “这是战争的一部分,大人,想要士兵卖命,就要给他们奖赏。”副官’笑’着说。

    “这算是哪门子的奖赏?”重吾怒气冲冲喊道,“我是指挥官,我命令所有的士兵停止暴行。”

    副官摊了摊手,作出无奈何的样子。重吾狠狠瞪了他一眼,开始往一个传出少女凄厉哭喊的草垛处早去。

    “先来后到。。”围在后面的一人开始没回头,等他看到那张青铜面具,就踌躇了一下,侧身让开。

    另一个士兵正在埋头苦干,少女衣衫破烂,白皙的皮肤上血痕连连,右脸颊红肿了起来。

    重吾拉了一下那个士兵。那士兵恶狠狠的回头看了一下,认出是指挥官时,身子僵了一下,但旋即又开始运动。“大人,这些货色都是小人们的奖赏,不至于要抢了去吧。就是你心急,也要等我结束才行。”

    重吾心中明白过来,他并没有对这些士兵发号施令的权利,在这些士兵眼里,他只是异国人,一个流浪者,一个落魄王子。他的称号和王冠都是假的,当不得真的。士兵们信仰的,从来不是锦绣的王冠,虚假的称号。他们信仰的只有铁与血,惩罚与奖赏。

    于是重吾拔出剑来,劈在那人的颈项处,看着那血水嘶嘶的喷出。然后他慢慢转过身来,看着越积越多的士兵。

    士兵的眼里多是惊讶,疑问,但看着重吾冷冷的古怪的面具,他们的眼里就开始多了恐惧,畏惧。重吾一步一步走过他们的面前,像只老狼一样逡巡,直到他们开始微微低头。

    “你们要你们的奖赏,可以。”重吾的眼里开始冒出残忍的狠毒的光芒,他挥手一剑,将那哽咽的少女的喉咙割开,等她的身躯停止扭曲,他才开始讲话:“但要记住,这奖赏是谁给的,是我,重吾大人!无面之王!”

    重吾吼完这几句,就感到血液都到了头顶,手脚却冰凉起来。要不是青铜面具的缘故,他的面色一定是苍白无力的吧。他强忍住不去看那少女的尸体,心中默念着,“请宽恕我,我不得不树威如此。也算,结束了你的痛苦吧。在这乱世之中。。”

    而他的耳边,开始陆陆续续响起部分士兵的喊叫:“重吾大人!无面之王!”“重吾大人!”“无面之王!”

    一切都只是开始。重吾心想,也许只有等到这面具都染成了红色,才能赢得士兵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