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莹从仓库里取出了几条大红色的锦缎旗袍,件件俱为上等的布料配合精细剪裁制成,连珍珠盘扣都是绣娘一颗一颗亲手挑出来的。
西式婚纱引入市场后,婚纱照和西式婚礼风靡了上海,而购买新娘旗袍的人越来越少。
因此,这些衣裳都还是七八年前的旧款式,在仓库里压箱底了,店员将它们翻出来,还着实费了把子力气。
“方小姐,看看这些吧,”万莹的笑容略显无奈,“价格嘛是便宜了不少,但远不如那套婚纱衬你。”
方青黛的视线一一扫过那几件大红旗袍,却还是踌躇未选,转而看向店铺内摆放寻常礼服的架子。万莹也顺势看过去,发现她居然在朝一件粉红的旗袍张望。
“方小姐,这不合规矩,”万莹凑近了方青黛,很是周到地压低了声音提醒,“正妻穿正红,纳姨太太才穿粉红。你可是陆少爷明媒正娶的妻子啊。”
方青黛忙收回目光,搪塞道:
“是,我一时忘了。”
她说着,随手指了一件大红旗袍:
“就这件吧,有劳万小姐。”
万莹给店员使了个眼色,店员们便将那件旗袍拿走包装。万莹因此得空与方青黛单独相处,她亲手倒了一杯热茶摆在茶几上,对方青黛笑道:
“包装还需要些时间,方小姐坐一会儿吧。”
“多谢。”
方青黛道谢后在万莹对面落座,双手捧起那杯茶,浅浅尝了一口。
万莹眉眼含笑,谨慎而细致地端详着方青黛。半晌,才意味深长道:
“方小姐,你似乎有心事。”
方青黛放下玻璃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故作平静道:
“并非,只是成婚前有些紧张。”
“是吗?”万莹一双桃花眼里写满了精明,“我倒觉得,你本人不大期待这场婚礼,或者说,你是不喜欢即将与你成婚的人。”
方青黛搭在膝头的双手不受控制地交握在一起,昭示着她内心的慌乱。但她脸上仍是云淡风轻的笑容,自如地应付万莹的试探:
“万小姐说笑了。能嫁给陆少爷,是我之幸。”
万莹却笑着摇摇头:
“嫁给所爱之人,才是此生之幸。方小姐,恕我直言,连我一个外人都能看出来,你是在委曲求全。陆少爷是通透之人,又岂会察觉不到?”
是啊。
陆霄练行走上海商界多年,常与汪啸林、盛大小姐之流周旋,他该最深谙识人读心之术。其实无论方青黛如何伪装,在他眼里,一样无济于事。
方青黛眼中闪过一抹愧疚,但稍纵即逝,很快打消。
她愧疚的是让万莹看出了端倪,致使陆霄练在外人面前丢了面子。可他们也分明有言在先,她的真心已交付柳水生,再难付与旁人,陆霄练却仍执意娶她——
实也不过,咎由自取。
方青黛被这个突然出现的念头吓了一跳。
倘使她真这样想,似乎对陆霄练太过残忍,那毕竟是对她慷慨解囊、救棉纱厂于危墙将倾的人,是为了帮她夺回天香图而身受重伤的人。
就算不爱,至少,不该伤害他。
不多时,店员将包装好的袋子呈了上来,万莹亲手递给方青黛。而在方青黛伸手去接时,万莹却向后缩了一下手:
“方小姐,”她道,“我这里的婚纱,你随时都可以来挑选;这件旗袍,你也随时可以来退。婚姻大事,我希望你如愿。”
方青黛闻言,刹那间竟红了眼眶。她郑重接过那只袋子,向万莹哽咽道谢:
“万小姐,我会用一生感激,你愿意和我说这番话。”
离开成衣铺,方青黛将那件旗袍先送回住处后,独自前往了柳水生的坟茔。
柳水生的遗体被尹笙和玉玲打捞上来后,她并未张扬,暗中将柳水生火化后,葬在了他们曾一起攀登过的一座无名山。
冬日来临后,满山碧树凋零成了枯枝败叶,北风呼啸中,光秃秃的枝桠簌簌啜泣。方青黛踩着冷硬的泥土爬上最高处,来到一座未曾刻字的墓碑前。
那是埋葬柳水生的地方。
寒风凛冽,冻得她鼻尖通红,纵然如此,也并未阻止她在墓前提裙而跪。
她从衣兜里拿出准备好的刻刀,用力将刀尖抵在石碑之上,艰难雕刻下一串字:
亡夫柳水生之墓。
可她的力气太小了,刮下的石末随风散,一瞬间,那碑上的字就看不清了。她唯有一遍又一遍反复描着那几笔,直至痕迹愈发深刻,直至那些字刻进她心里。任凭双手的指节被石碑磨破,她的鲜血染在笔画的沟壑内,似红梅次第开,绽放于皑皑白雪。
山间的风太冷,渐渐吹得她双手僵硬,再拿不起刻刀。她便欺身靠在寒如冰封的石碑之上,张手拥住了它,一如从前,她会似一只雀儿扑进柳水生的怀里。
只是如今,那个温暖的臂弯不在了。
高高的山,高高的天,上一次和柳水生走到这里,他对着山谷呐喊,此生挚爱就在他身边。
山不曾移,天不曾改,她此生挚爱,在矮矮的坟冢里。
“水生哥,”她唤了一声,张手抚摸着墓碑上的字痕,“我要结婚了。”
她是笑着说的,泪水落入口中,在舌尖绽开一片苦涩。
“或许,你会替我高兴吗?还是,你会怪我……”
“如果怪我的话,能不能来梦里看看我,”她泫然说着,每一字都因抽噎而含糊不清,淹没在呜咽风声里,“为什么你一次也不来看我呢……”
“水生哥,我好想你,可我也怕,怕自己会忘了你,会喜欢上别人。如果连我也忘了,那是不是从此以后,我们相爱的曾经,就再也不会有人记得……”
方青黛紧紧抱着那座碑,恨不能将它拥入身体里。天色渐暗,她胆子那么小,若搁从前,一定不敢一个人待在空山上。
可现在她不怕,甚至奢望柳水生能从这座低矮的坟茔中走出来,重新站在她的面前。是灵魂也好,是臆想也好,总好过,只用这座墓碑告诉她:
那个她最爱的、最爱她的人,早已与她生死两隔,不复相见。
她哭得太伤心,连震彻山谷的雷声都充耳不闻,就这样抱着那座她亲手刻字的墓碑自说自话。
冷雨如瓢泼骤然降落在山巅,却没有落在方青黛的身上。她只觉眼前光线陡然一暗,抬头看去,是一把黑色的雨伞将她安然无恙地笼罩其中。
持伞之人,正是陆霄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