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恋歌》 第1章 上海滩第一纨绔 “方小姐,侬穿上这件旗袍登样,邪气标致,皮肤雪雪白,陆少爷看着高兴,钞票就借给你了!” 方青黛听着旁人的赞誉,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她今日去见陆家大少爷陆霄练,不为走亲,不为访友,而是实实在在为了借钱。 去年九月东北出事以来,上海的日子也渐渐不好过,连大名鼎鼎的申新都险些被汇丰银行贱卖出去,更别提方家这样的小产业——银行的借款就还不上,眼瞧着就要被拍卖。 方青黛想再试一次。 她是方家的独生女,父母早就回了山西老家,不断催促她关了厂子返乡。但她不想丢下棉纱厂,不想撇下那么多工人不管。 更不想作鸟兽散,丢了上海。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经济受困的上海,似乎只有陆家还能维持着起初的繁荣,一家独大。自然,陆家的生意也做得广,钢铁、棉纱、医药均有涉猎,这样庞大的商业体不会在一朝一夕倒下,甚至还能有闲钱享乐—— 上个礼拜,陆家大少爷陆霄练刚买了个夜总会,据说是有个相好的在那唱歌,他一时兴起,一掷千金。 方青黛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袭印花旗袍勾勒出曼妙的身姿,长发利落地在耳后绾了个髻,用鲜亮的水晶卡子装饰着。一向不施粉黛的她还特意描眉画眼,上了口红,却也衬得清水出芙蓉,透着明艳温婉。 可她的脸上没有笑容,取而代之,是眉间化不开的哀愁。 管家陈叔开车载她到了陆家门口,这片庄园实在气派,站在入口处,入眼是草坪中的繁花朵朵,延伸向远方的小径,以及茂密的杉树。方青黛在外,甚至都看不见那座洋楼究竟在何处。 陆家前来迎接的仆人是个精瘦的老头儿,皮肤是经过日炙风吹的黝黑,脸上的皱纹深刻如沟壑,他微微佝偻着脊背,嶙峋的脊骨在褂子下若隐若现,与方青黛身旁、胖乎乎的管家陈叔形成了鲜明对比。但他的精神却很好,行动麻利,浑浊的双眼透着精光。 他来到方青黛面前,点头哈腰道: “方小姐,请随我来。” “有劳。” 方青黛应了一声,跟着那精瘦老头就要进去,陈叔两手提着礼物跟在后头。可精瘦老头见状突然回了头,脸上的笑容也略带了几分威慑: “少爷说,只见方小姐一个人。” 陈叔刚要反驳,方青黛则已从他手中接过了礼物,仍优雅礼貌地对精瘦老头回应: “不敢坏了陆少爷的规矩,请带路吧。” 精瘦老头赞许地看了方青黛一眼,引着她走向小径深处。曲径通幽,在小路尽头,是一幢四层的白色洋楼,规制如油画中的欧洲古堡一般,楼前的广场之上还有一池矗立着天使雕塑的喷泉。 棉纱厂生意景气时,方家尚算富裕,方青黛也是见过些大世面的。饶是如此,她面对这一栋高楼,还是忍不住惊叹。 精瘦老头故意放慢了脚步,方青黛看出来,这是在让她。她也不虚假客气,稍提了旗袍的裙摆,朝大门走去。 然而她的手还没叩响大门,那扇门竟被粗暴地推开,几个年轻丫头连轰带拦地被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推搡出来。 此人方青黛认得,正是前些日子被银行催债的蝶恋花香水公司老板,梁越。梁越边往门外退,还边朝门里破口大骂: “陆霄练,小瘪三,别以为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你不识抬举,我有的是地方借钱!” 方青黛闻听这话,不禁低头轻笑了一声。 借钱的还这么张牙舞爪,怨不得陆家要轰他。 这梁老板也不是善茬儿,临走了,又狠狠推了一把拦他的丫头。眼瞅那丫头踉跄着要跌倒,方青黛想都未想,紧赶几步,张臂去接。 “当心!” 方青黛喊了一声,可提在手里的礼物还没来得及放下,她自己又穿着板正的旗袍和高跟鞋,使不上力气,一下就被这丫头砸倒在地,两人都摔得不轻。 梁越这才注意到方青黛,望着她狼狈样子,摇摇头嗤笑道: “方小姐,我劝你也回吧,这小瘪三就是只铁公鸡,一毛不拔!” 方青黛的手肘重重磕在冷硬的水泥地上,疼得她眼前都发黑,哪里还听得进去梁越的“忠告”。一旁的精瘦老头已然冷了面色,朝梁越一伸手,语气不善: “梁先生,请。” 送走了梁越,几个丫头上前来扶起方青黛,她手臂上那道淌血的伤口才被众人看见。精瘦老头反应最快,忙对几个丫头吩咐: “快带方小姐去处理一下。” 方青黛拂下旗袍的袖口遮住血迹,强忍着痛意挤出一丝笑容: “我没事,别耽误陆少爷的时间。” 她说完,转而又对刚刚也跌倒的那丫头问道: “你怎么样,还好吗?” 丫头连声说着“不妨事”,方青黛便放下心来,转身去捡散落一地的礼物。她一看破了的油纸包、翻出来的点心渣子和洒了一地的红酒,心中暗叫一声不妙。 她提前做了功课,知道陆霄练最爱吃林家铺子的桃酥,特意去打包了一些,并搭上了一瓶高档红酒。现在酥碎酒洒,她两手空空不说,还弄脏了陆家的地。 方青黛直起身,对那精瘦老头不好意思笑笑: “抱歉,我适才手滑,打了东西,眼下又急着去见陆少爷,还请老人家帮着收拾一下。” 精瘦老头倒也通融,对她十分客气: “无妨,我派人收拾就是,方小姐快进去吧,少爷在等着。” “多谢老人家。” 方青黛道了声谢,匆匆便进了门。精瘦老头一瞥那群丫头,丫头们纷纷动手开始收拾一地狼藉。 唯有方才那被方青黛接住的丫头,凑过来扭捏道: “徐叔,”她唤的正是精瘦老头,陆家的管家徐叔,“方小姐瞧着与先前那些借钱的不同,您可否与少爷说说,莫要向方小姐讨那么高的利息。” 徐叔嘿嘿一笑,朝二楼的窗户瞟了一眼: “放心,少爷眼明心亮。” 方青黛由洋楼内的一名丫头指引,拾级而上,来到位于二楼的书房。 丫头为她打开书房的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高档的西式皮鞋,穿着笔挺西装裤的、修长的双腿,一件平服熨帖的白衬衫被穿得极有格调,而后才是陆霄练手中的报纸,挡住了他的半张脸。 报纸之上,露出清爽的黑色短发,以及一双如剑锋利的眉,一双深邃如渊的眸。 “陆少爷。” 方青黛唤了一声,陆霄练循声抬眼打量她,那目光就像一匹狼在审视猎物,让她不由得浑身一颤,垂在身侧的双手下意识攥住了旗袍的衣摆。 第2章 我也妹有口音啊 陆霄练将局促的方青黛上下仔细端详一番,眼中似乎浮上了几许笑意,缓缓放下了报纸。 方青黛再一次屏住呼吸。 她曾在报纸上见过陆霄练的照片,仅仅是侧脸,就足以窥见他如竹的君子之气。而今真正见了他,方知那张照片实在屈了他—— 这是何其端方俊朗的一张脸。 不同于古书中的芝兰玉树、惨绿少年,陆霄练自有一派极具桀骜张狂的嚣戾之气,他鼻梁直而英挺,薄唇紧抿,下颌的线条刚毅冷硬,透着不容侵犯的威严。他俨然还年轻,一举一动,却已是混迹江湖多年的熟稔老练。 像狼群中的头狼,沉稳孤傲,暴虐残忍,能在眨眼间咬断猎物的喉管。 方青黛本能地咽了一口唾沫,双手将旗袍攥得更紧,却无法开口吐出哪怕一个字。 陆霄练放下报纸,也不邀她进来,只是平淡问道: “借多少。” 短短三个字,却让方青黛刹那忍俊不禁,她埋着头拼命忍,才没让自己笑出声。 话不好笑,陆霄练也不好笑,但他这样一个不怒自威的人物,突然用冷漠低沉的语声说出带着浓郁东北口音的话来,的确好笑。 方青黛深吸一口气,调整好心绪,再度抬头直面陆霄练: “我……扑哧……” 人有一种惯性,越想憋笑的时候,就越憋不住。 方青黛乍一开口,便又没控制住,她急忙抬手捂住嘴,可不断发抖的肩膀出卖了她。 她在笑,而且根本停不下来。 陆霄练难得在会面中感到了一丝尴尬,他第一次无所适从地坐直了些,清了清嗓子: “问你要借多少,你老搁那儿乐啥呢!” 他稍提高了声音,方青黛也知失礼,但一时半刻不敢再说话,怕再惹得自己没完没了地笑,只朝陆霄练伸出了三根手指。 陆霄练嗤之以鼻: “那三条金鱼够干啥的呀!这样式儿啊,我给你八条,完事儿呢,利息按年百分之五十,第二年、第三年都不滚利,行不行?” 陆霄练根本没办法意识到,他话说得越多,口音就越重,和他这副衣冠禽兽的样子就越格格不入。方青黛是狠狠掐住了自己的大腿,才堪堪能正眼看他,从牙缝里挤出个字: “谢……扑哧……” 事实证明,她根本忍不住。 陆霄练也被她笑得不耐烦,赶紧挥挥手: “谢啥啊,楼下拿钱走吧。” 方青黛点点头,一刻都不敢多待,逃也似的跑下楼去。而从楼下走上来的徐叔,迎面瞧见这方大小姐上去了不多时,捂着脸跑下来,还当是她在陆霄练那儿受了什么委屈,加紧脚步来到了书房,想为方青黛说几句好话。 “少爷啊,”徐叔恭敬劝道,“那方小姐是个讲究人,是带了礼物来的,刚才在楼下扶小桃的时候,不小心把礼物打翻了。便瞧她这份心上,您何必将她骂哭了。” “哭了?”陆霄练从沙发上站起身,朝着方青黛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也是一头雾水,“妹瞅见哭啊,就看她搁这笑了,那家伙笑起来没完没了,我都拦不住她!” 这话一出,徐叔恍然大悟。 他踌躇片刻,对陆霄练提醒道: “少爷,今天老爷出门前,好像叮嘱了您什么。” 陆霄练答得理直气壮: “让我少说话,改改口音。” 徐叔叹了口气: “那少爷做到了吗?” 陆霄练自个儿犯起了嘀咕: “不是,我寻思我也妹有口音啊……” 方青黛在一楼的客厅等候,取金条的丫头还没回来,倒是那个砸她怀里的丫头小桃,先端着药和纱布过来了。 “方小姐,我帮你包扎一下。” “多谢。” 方青黛不多推辞,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干净油亮的皮沙发,又瞧瞧沾满灰尘的旗袍后摆,实在不忍心坐下去。她不好意思朝小桃笑笑,正要开口,楼梯上却传来了一道低沉清冷的声音: “坐。” 方青黛循声看去,才放下的心陡然又悬起来。 陆霄练步履沉稳走下楼梯,居高临下睥睨着方青黛。而因着他只说一个字,半点口音都听不出来,连可爱的滑稽也一并消失殆尽,只剩如雷霆般的压迫感。 方青黛本能退后一步,局促地攥紧双拳。 待陆霄练来到她面前,她就不得不重温乍见他时的慌乱无措。 “陆少爷,”她支支吾吾开口,用手掩了一下旗袍后襟上沾的灰,“别把沙发碰脏了。” 陆霄练自顾在一旁的单人沙发落座,翘起二郎腿,冷冷看向她: “我陆家没有让客人站着的规矩。” 话已至此,方青黛若再纠结,显然就太不识相了。她小心翼翼将后襟向外折了一道,把贴身的那一面折在外,灰尘敛在内,这才于沙发上坐定。小桃因此得以伸手挽起她的衣袖,为她清理伤口。 衣袖挽起的刹那,一道狰狞的擦伤闯入视线,小桃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擦伤面积虽大了些,却只是破了层皮,伤口不深。可方青黛本就清瘦,手臂纤细,只手可握,但她并不显干瘪,加之肤色白皙,吹弹可破,整个人宛若玉雕粉砌一般,莹润无瑕。 白璧微瑕,就令人甚为惋惜心痛。 小桃用干净的纱布擦拭干净血迹和沾染的尘土,用棉球沾了碘酒,先和方青黛打了声招呼: “方小姐,请忍一忍。” “没事,”方青黛宽慰般笑着,“我不怕疼。” 小桃轻手轻脚用棉球清创,方青黛果然如她所说,连眉头也不皱一下。陆霄练看到她镇定模样,眼中流露几分赞许。 他以为方青黛是个隐忍克制之人,实则不然。 方青黛的确不怕疼,从小便是如此,用方母的话说,女儿各方面都比旁人迟钝些,性子慢一些,头脑心性也天真些。纵然真是难以忍耐的剧痛,方青黛也咬咬牙就过去了,喊不出声。 小桃动作麻利,不多时就将伤口包扎好,还特意将纱布打的结藏起来,绑得精致好看。方青黛对小桃颔首,由衷感激道: “谢谢,有劳。” 小桃似乎对方青黛如此礼貌的态度有些不适应,她害羞地道了声“不用”,便收拾了东西快步离开。而那取金条的丫头已然回来,手中托着一只布包,双手呈给方青黛。 方青黛并未急着接,她先转身向陆霄练郑重鞠了一躬: “陆少爷慷慨解囊,深恩厚德,无以为报。我定会加紧操持生意,尽快偿债,不让陆少爷为难。” 陆霄练觉得可笑。 几条小黄鱼,还不至于让陆家为难。 不过方青黛的话说到这儿,他也不好驳人家面子,便点了点头,当作应下。 方青黛这才双手接下布包,对丫头道了谢,迈步就要离开。 陆霄练却忽然抬了头,对着她的背影低声道: “等等。” 第3章 他真是个大好人 “等等。” 方青黛因此驻步,不解问道: “陆少爷还有何事?” 陆霄练一指那布包,眉梢微挑: “不当面数清楚再走?” 方青黛不明所以: “上海滩人尽皆知,陆少爷言而有信,我自然不必再数。” 陆霄练笑而不语,目光一瞟站在旁边的徐叔。徐叔会意,亲自上前打开了布包。 但见包裹中是一方精致的木箱,他打开锁子,金条黄澄澄的光芒直往外冒。 方青黛真如她自己所说,对陆霄练完全信任,一眼都没看那箱子里的金条。 徐叔粗糙的手指在金条上点过一遭后,对陆霄练汇报: “少爷,上二下六,整八条。” 陆霄练未答,徐叔便合了那箱子,低头退下。 方青黛愈发狐疑,却不敢多问,再朝陆霄练认真道了谢,匆匆走出那幢洋楼。 她袅娜背影踏上园中小路,绚丽喷泉、满地繁花,就全成了陪衬。穿在她身上的旗袍是新制的,裁剪得体,印花精细,更显她仪态万方,步步生姿。 陆霄练目送良久,唇角浮上一抹不易觉察的笑意。徐叔看在眼里,忍不住感慨:“少爷许久不曾这样笑……” “哎,笑过,”陆霄练毫不含糊,直言打断,“昨天老头子去苏州的时候刚笑过。” “这倒是,”徐叔赔笑附和,“不过少爷对方小姐的用心,前所未有。” “来的人什么货色,我就什么脸色。”陆霄练敛去笑容,一手搭在沙发扶手上,食指指尖漫不经心地敲着这块裹漆的油亮木头。 棉纱厂的大门未关,夕阳如水,流淌进来,为各式机械镀了淡淡一层金光。轻快的高跟鞋脚步声从远处跑来,厂子里的工人不约而同朝外看去,其中一个年轻人双眸陡然一亮,他匆匆放下手里的活计,跑着迎出去。 他还没跑到门口,方青黛便已扑到他身上,与他抱了满怀。 “水生哥!”方青黛甜甜唤了一声,双臂搂着年轻人的脖颈,仰头望他,笑得眉眼弯弯。 年轻人名叫柳水生,十六岁就只身来到上海闯荡,进入方家的棉纱厂做工。那时方青黛还在读书,放学后就来厂里教工人识字。柳水生年纪小,学得快,一来二去,两人就逐渐有了说不完的话。 柳水生也常在码头接货、送货,皮肤晒得黝黑,但模样却是难得的俊俏。他的性子老实,做事勤劳,学东西快,方家父母对他很是看重,早就将他视作了未来女婿,准备等方青黛一毕业,就操办两人的婚事。 可好景不长,局势动荡,方家夫妇早早回了山西老家,只剩方青黛一人,还苦撑着棉纱厂不倒,好在有柳水生方方面面帮衬,日子不算太难过。 但父母不在身边,婚事终究办不成,唯有一拖再拖。 柳水生宽厚的手掌,温柔拍了拍方青黛的脊背,眉眼间俱是化不开的爱意: “看你这么高兴,是借到钱了?” 柳水生望着方青黛,连说话的声音都浸满了酥糖般的甜蜜。方青黛笑逐颜开,连连点头,她捧出那只木箱,拿给柳水生看。 一时间,众工人都围了上来,想瞧瞧他们大小姐借来了多少钱。方青黛含笑不语,卖着关子,一只手不紧不慢地缓缓掀开盖子—— “哇——” 工人们情不自禁发出感叹,年纪最长的老赵,忍不住伸手拿了一根金条,放在嘴里结结实实咬了一口。他捂着半边腮帮子,疼得直撇嘴,脸上却还带着笑: “硌牙,是真的,是真金子啊!” 工人们一片欢呼,柳水生却若有所思,他将方青黛稍拉远了几步,小声问道: “青黛,这么多金条,陆少爷得要多少利息啊?我听说陆家放贷,是出了名的一本万利。” 方青黛却摇摇头,诚恳道: “陆少爷是个爽直的大好人,一年只要咱们百分之五十的利息,第二年、第三年也不涨息。” 柳水生长舒了一口气,脸上恢复了笑容: “这就好,这就好,看来那些非议都是谣传。陆少爷如此帮咱们,咱们更不能拖着他的钱不还,等这一趟棉丝到了,我带大家赶工,早点完成订单,还陆少爷的钱!” “好!” 方青黛答得不假思索,柳水生又想了片刻,提议道: “上一批货你不是给我留了匹好料子,要制身西装吗?咱们先用这匹料子给陆少爷制身衣裳,虽不名贵,但毕竟是心意,好报答人家的恩情。” 这一下,方青黛却有些犹豫: “可那料子,本想给你制身好衣裳,咱们去拍结婚照的。” 柳水生叹了口气,握住方青黛的手,垂眸道: “世道乱,这些都不要紧,等棉纱厂渡过难关,咱们把日子过好了,再去拍也不迟啊。” 方青黛心中失意,却也明白,柳水生所说才是正道理。若没有陆霄练借的这八根金条,接下来采买原料的支出、下个月工人的工资,她都不知道该去哪找了。 “好,”她嘴上应得不情不愿,双手则已反握住柳水生的手指,坚定又温柔,“等日子好起来,我要拍两套!” 柳水生知道她在撒娇,不禁勾唇一笑,弯起手指轻刮了一下她的鼻梁: “都听你的。” 二人说话间,姗姗来迟的管家陈叔从工人手中拿回木箱,来到方青黛面前请示: “小姐,这十根金条如何处置?” 方青黛闻言一怔,她忙亲手清点了一番木箱中的金条—— 上五下五,确是十根。 “怎么……怎么是十根呢?”她蹙眉喃喃自语,手中反复摩挲着油亮的金条。 “方家棉纱厂——”徐叔对着出库单读到这里,刻意看了一眼坐在客厅沙发上读报的陆霄练,见陆霄练不为所动,才接着读了下去,“金条八根,三年。” 记账的丫头小梅笔尖一顿,瞪大眼睛盯着徐叔,不解问道: “不是十……” 徐叔当即清了清嗓子,用眼神示意小梅,小梅了然,也不再多问,乖乖在账本上记下了“捌”。 小梅合上了账本,陆霄练的这一页开了半个小时的报纸才堪堪读完翻过去。徐叔会意笑笑,对陆霄练道: “方家小姐是乱世中难得的好人,少爷自不会为难她。” 陆霄练埋首不语,徐叔便又试探着说了下去: “自然,方小姐也是难得的美人……” 哗啦。 陆霄练翻报纸的声音比先前大了许多,他依然未曾抬头,眉宇间却已生出些微寒意。徐叔了然,知趣不再多言。 第4章 君子不夺人所爱 陆霄练望着报纸上密密麻麻的黑字,终究是看不进去了。他不着痕迹叹了一声,冷着脸对徐叔警告: “方青黛在棉纱厂有个青梅竹马的工人,叫柳水生,你编排我可以,不要累及无辜。” 徐叔听他如此说,面色倒是缓和了许多,咧着嘴嘿嘿一笑: “一个工人,怎么能和少爷您比?” 陆霄练垂下视线,似乎像是阖上了双眸,半晌,才沉声道: “君子不夺人所爱。” “少爷说的是。” 话尽于此,徐叔自觉不能再探陆霄练的口风,便这边恭维着,那边转身拿了账本,双手呈过去,岔开了话题: “少爷,最近一个月的账都在这儿了。去年问咱们借了六千大洋的甘吉糖果厂倒了,甘老板带着老婆孩子跑去了苏州,这债,怕是要不来了。” “嗯。” 陆霄练应了一声,头也不抬。 徐叔瞧他一副气定神闲模样,困惑更甚,不禁问道: “少爷,那梁越梁老板的蝶恋花香水亏损不算多,借他几万大洋,倒有起死回生的可能,咱这债也能填上。可当初甘老板来的时候,甘吉糖果厂就只剩半口气了,就算给他一车小黄鱼都未必救得活。您为什么不借梁老板,反而借了甘老板?” 陆霄练将合上的报纸放回茶几上,敛眸叹道: “甘老板当时连妻子的首饰和孩子的长命锁都当了,就为了给工人发工资,他是走投无路才来找我。那梁越来的时候,手上还戴了块名表,不像是没办法。” 徐叔只觉匪夷所思: “都说救急不救穷,少爷更应该借给梁老板,而不是甘老板。” 陆霄练冷笑一声: “救急不救穷是不错,但还有后半句:救贫不救赌。我六千大洋借给甘老板,工人能有钱吃饭;几万大洋给了梁越,他转头就去赌场输个精光,我不就成了帮凶。” 徐叔面露几分难色,把账本交在陆霄练手里: “话虽如此,可这账是一天比一天难看,还钱的人越来越少,咱们陆家又不是他们的聚宝盆。” 陆霄练一眼不看账本,覆手就给阖上,摆在一旁: “聚宝盆帮不了中国人,只有中国人能帮中国人。” 他说着,视线越过玻璃窗,看向苍凉的夜色: “我在东北听过一句话。” 徐叔好奇: “什么话?” 陆霄练双眸闪烁着几分怆然,他语声凄寒喑哑,一字一顿,凝重诉来: “抗联从此过,子孙不断头。” 徐叔佝偻的身子陡然一僵,他苍老的双手交握在身前,用力至指节泛白。 “我是死人堆里爬出来,‘死’过好几次才到了上海,”陆霄练沉闷的声音化开,他眼眶微微泛红,目光浸满了懊恼苦痛,和如刃的仇恨,“东北没放弃,上海也不能丢。” 次日一早,方青黛亲自去换大洋,一刻不歇地赶回来,只为早些把工资发下去。而当她回到棉纱厂外,却看到了一辆熟悉的黑色福特汽车,停在棉纱厂门口。陈叔快步从厂子里走出来,对她低声提醒: “格兰特先生来了,估计还是为了天香图和顾绣针法,这会儿正在二楼候着。” 方青黛叹了口气,满面难色举目望向二楼的窗。一个人影站在窗前,他一席黑西装,亚麻色的卷发梳得一丝不苟,俨然一位西方古典文学里的教条绅士。 他就是格兰特,正端着一杯热红茶,透过二楼的窗户,微笑着与方青黛打招呼,举手投足之间,尽显优雅。 可方青黛知道。 这副高贵皮囊下,是一个奸诈强盗的灵魂。 她强颜欢笑,对格兰特挥了挥手,继而将换来的大洋交给陈叔,叮嘱道: “工资发下去之后,带几个人去放天香图和针法卷的仓库守着,我怕他明买不成,就要暗抢。” “是。” 陈叔应下,匆匆而去。方青黛站在楼前深吸一口气,踌躇几番后,才硬着头皮迈进了大门。 格兰特常来常往,连棉纺厂二楼办公室内的茶叶放在哪儿都一清二楚,即便没人招待,他也能自便。方青黛进门时,他已经添第二壶水了。 “方小姐,”格兰特笑容亲切,他放下茶杯,伸出右手,“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方青黛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指尖,回以微笑: “格兰特先生,不知道您今天过来,有何贵干?” 格兰特在沙发上坐定,操着一口不算太标准的中文,对方青黛说道: “你们中国人有个典故,叫三顾茅庐,代表只要有足够的真心,就能够达成目的。而我已经来这里第五次,我的真心,应该足够让你拿出天香图和顾绣针法卷。” 方青黛脸上笑容凝滞,她移开视线,抚旗袍后襟落座,淡然答曰: “我们中国还有一句古话,叫‘君子不夺人所爱’。我已重申许多次,天香图和顾绣针法卷拒不出售,格兰特先生身为读过书、习过礼的绅士,为什么一再强求?” 格兰特闻言并不急,气定神闲地从衣兜里拿出一份契约,摆在面前的茶几之上: “时局动荡,方小姐棉纱厂的生意不好做,我愿意让你的天香图卖个好价钱,拿到这笔钱,就能把棉纺厂的机器更新一遍,我还会介绍英国的合作商,为你打开销路。” 方青黛不为所动,笑意不改: “时也命也,棉纺厂命数几何,我早已看淡。但是……” 她说着,转过头直视着格兰特碧蓝的眼眸,语声坚决: “天香图和顾绣针法卷,不卖。” “哦,”格兰特脸上的五官都皱在了一起,他从沙发上站起身,充满遗憾地长叹了一声,“方小姐,别怪我没有提醒你,日本人已经从东北打过来了,如果他们也想要天香图,一定不会像我们英国绅士一样,用真金和白银,与你们交换。如果不想被日本人抢走的话,我随时欢迎你,来找我合作。” 方青黛一言不发,只是侧身让开一条路。格兰特也很是识趣,快步走出了门。 及至脚步声渐行渐远,方青黛才脱力般跌坐回沙发。她双手颤抖着扶住沙发的边沿才勉强支撑住自己的清醒,十指用力至指节青白。冷汗浸湿了她的衣裳,恐惧侵袭了她的理智—— 格兰特是个强盗,他的话却没错,待日本人来了,天香图一样保不住。 多可笑。 这群匪寇来自不同的地方,还要分个三六九等,烧杀抢掠的行径大抵相同,然而有的冠冕堂皇,有的狗急跳墙。 她在办公室坐了许久,久到时近正午,冰冷的空气渐渐有了些温度,才恍然回过神。 柳水生端着一碗粥走进来,递到她的面前: “别和格兰特一般见识,先吃点东西吧。” 方青黛胃口全无,她放下了那碗滚烫的白粥,泛着泪光的眼眸无助看向他: “水生哥,”她的声音有些沙哑,隐隐透着哽咽,“我想去看看天香图。” 第5章 方家棉纱厂的船 方家父母离沪前往山西时,没有带走家传的天香图和顾绣针法卷。他们知道,太多人都对几近失传的顾绣作品和针法虎视眈眈,随行带在身上,变数太大。况且,纵然把这东西安全带回山西,一旦有战火侵袭,还是免不了被抢被毁的下场,大可不必自找麻烦。 于是,这块烫手山芋,就被安置在厂子最东边的一处隐蔽仓库。这里原先存的是方母挑出来的好料,现在料子不分好坏,能卖则卖,仓库里就只剩下了天香图和顾绣针法卷。 柳水生用钥匙开了厂子里唯一一把不曾生锈的锁,他取下锁子,将门推开,昏暗的一间无窗矮室映入眼帘。方青黛定了定心神,微提旗袍迈过门槛。 她踩着一双老旧的白色高跟皮鞋,步步走来摇曳生姿,曼丽的身形投在地上,一弯倩影,如藻荇拂摆,水波荡漾。柳水生沉默跟在她身后,转身关上了仓库的大门。 咔嗒一声,大门紧闭,柳水生将仓库内的电灯打开,那盏灯却已是风烛残年,闪烁飘摇。丁点儿昏黄的光晕落下,照在正中央一只五屉柜上。 方青黛弯腰拉开第二个抽屉,由于年久不动,抽屉的滑索都不甚灵敏,一卡一卡的,还须她用力晃了几下,才彻底拉开。她从中捧出一只包裹,柳水生赶忙脱下外衫,擦了擦五屉柜顶,扫去上面的浮尘。 方青黛这才将包裹放置于五屉柜上,解开布片,取出里面的一只卷轴,和一册泛黄的书。她缓缓展开卷轴,铺就一幅锦绣牡丹绣图。图上从左至右开遍了形态各异的牡丹,有的含苞待放,有的怒放盛开,姚黄豆绿参差相间,桃粉魏紫簇拥着如火的潜溪绯,繁复华丽的花瓣层叠细腻,栩栩如生。 一眼看过去,宛若鲜花镶嵌锦缎之上,在花叶之间,还能看到细微的露珠和纹理,神韵非凡。 方青黛白若削葱的指尖轻轻抚过牡丹花蕊,一声叹息淹没在尘埃里: “妈妈回去的时候,曾想把它烧了。” 她说得凄怆,眉宇之间是化不开的哀怨: “她说,就算烧了,也决不让那群强盗抢了去。可我舍不得。” 柳水生望着这幅天香图,亦是忍不住地惋惜道: “国色天香,实为至宝。顾绣如今已近失传,天香图,或许是最后一幅顾绣了。” 方青黛点点头,她抬眼看向别处,强忍着,未曾任由泪水落下来: “可我害怕……”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如鲠在喉一般,几乎细不可闻,“怕我保不住它……如果真是这样,倒不如当初就把它付之一炬。” “不会的,”柳水生从背后轻轻抱住她,唇瓣在她耳畔翕动,轻声呢喃,“我会陪着你,把天香图和顾绣,一代代地传下去。等我们胜利了,顾绣,一定能再活过来。” 一颗温热泪珠滴落在手背,方青黛如梦初醒,她敛去泪光,抬手擦干了两腮的泪痕,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对,”她笑着附和柳水生,更像说服自己,“到那时候,会有好多孩子来学顾绣,把老祖宗的东西,让所有人看见。” 她言罢,双手合上了卷轴,转而拿起旁边的那册书,不舍地抚摸着封面: “这卷顾绣针法,从未有方家之外的人读过,我也曾想将它刊印分发,摆在书摊上售卖。这样,大约会有人愿意翻上一翻,将顾绣传承下去。但我更怕,有心之人窃取祖宗手艺,来日顾绣的根,便不在中国了。” 柳水生默然。 半晌,才再度开口。 “青黛,”他正色道,“你是最后一个顾绣传人,若你技不外露,顾绣才真的会死在上海。有心之人固然要防,我们却不能因噎废食。” 方青黛听出他话间深意,蹙眉看向他,迟疑问道: “你想让我将顾绣技法外传?” “是,”柳水生答得斩钉截铁,“传授的人越多越好,最好每个人都会,每个人都懂。” 方青黛愕然,柳水生就在她震惊的目光里,接着说了下去: “中国人死不绝,顾绣,就永不失传。” 方青黛双手一僵,突然不知如何作答。恰当时,外面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紧接着就是陈叔焦急的催促: “水生,船要开了。” “就来。” 柳水生仓促迎着,他拿起五屉柜上沾了灰的褂子,匆匆向方青黛道别: “船不等人,等我回来。” “水生哥!”方青黛追了几步,送他到门前,踮起脚尖,不由分说吻在了他的脸颊。她双眼泛红,深深注视着柳水生: “平安回来。” 柳水生笑意温融,拇指揩去她眼角的泪,认真许诺: “一定。” 战火纷飞,谁都不能保证,下一次道别,会不会就是永别。方青黛目送柳水生的背影一点一点消失在视线,终究低下了头。 港口的船扬帆起航,黄浦江涤荡着硝烟与迷茫。晨雾散尽,金乌西垂,一道人影鬼鬼祟祟爬上岸,潜行到一辆汽车旁。 车门打开,里面坐的人正是陆家的管家徐叔。 徐叔佝偻着身子,从怀里掏出一块金子递了过去,那人影便双手献上一根细小的竹筒,接了金子悄然跑走。车门关上,伴随着声声波涛,徐叔自竹筒内取出一张字条,迅速看过后,用打火机付之一炬。 陆家洋楼灯火通明,二楼的书房中,陆霄练正捧读一本郁达夫的《沉沦》。书角已经翻卷,封面也有了几处破损,显然是读过许多遍。但陆霄练仍看得入神,心无旁骛。 徐叔屈指敲响了半开的房门,陆霄练没应声,他就自顾走了进来: “少爷,老爷从苏州来消息了。” 陆霄练翻过一页书,但听徐叔继续道: “日本人准备销往上海的烟土被暗中藏进了前往上海的货船,是……” 他言及此处一顿,似乎有些为难。陆霄练放下书,缓缓抬了眼,徐叔才噤若寒蝉地小声道: “是方家棉纱厂的船。” 第6章 我与它不共戴天 陆霄练的眉头不着痕迹地蹙了一下,他沉默须臾,沉声问道: “消息可靠吗?” 徐叔点点头: “江流子亲自来报,千真万确。” 陆霄练重新拿起书,敛眸读阅,淡漠的神色中看不出什么情绪。徐叔摸不着头脑,想问又不敢问,只能弯着腰等,直等得额角的汗成股淌下来,才见陆霄练再翻过一页。 白纸上密密麻麻的字,陆霄练全然看不进去,他合上书本,平静吐出一个字: “炸。” 徐叔一惊,苦口婆心劝道: “少爷,水路一直是咱们陆家管辖,这方家的货炸了事小,倘若让日本人知道了是咱们监守自盗,恐怕脑袋不保啊!” “如果我一颗头颅能换一寸净土,”陆霄练一手抚摸着那本《沉沦》的封面,冷静而悲壮,“那就值得。” 是夜,江上,船舱内。 “水生,我们先睡了,你和小顺再把货点一遍也休息吧。等天亮了,我们就到上海了。” 工人老钱对柳水生叮嘱,柳水生简单寒暄几句,亲自送老钱走远,才谨慎关上了货舱的门。这门一关,他就从怀里掏出几个油纸包的肉月饼,对着货舱内另一个十几岁的男孩晃了晃。 男孩看到肉月饼,当即眼前一亮,口水都从嘴角淌下来了。他擦了擦口水,跑着凑上去小声问道: “水生哥,你什么时候买的?” 柳水生剥了油纸皮,将月饼递在男孩手里: “小声点,别让他们听见了。” 男孩捧起月饼狼吞虎咽,连答话都顾不上。柳水生瞧着他吃得一嘴一脸满是油花的狼狈样子,忍不住笑出声。他用袖子抹去男孩脸上的油渍,无奈道: “慢点吃,没人和你抢。” 这男孩就是小顺,是陈叔从老家带来的孩子,父母都因为打仗丢了命。他娘临终前,把不到三岁的孩子托付给了老乡陈叔,陈叔虽然不愿意带个拖油瓶,但答应了人家,总不能把孩子丢街上。他几经波折,带着孩子来上海讨生活。 陈叔起初在方家做工,小顺由工人们帮忙看管。小孩子把比他大不了几岁的柳水生当大哥,柳水生就教他做活计。后来陈叔当了管家,小顺成了厂里的工人,因着手脚麻利,脑子聪明,很受大家的疼爱。 但最疼他的人,仍然要属柳水生。 小顺嘴馋,柳水生瞧见什么好吃的都想着他,这次来苏州,柳水生特意跑了三条街,上生禄斋买的月饼,给他备着返程时候吃。 小顺把月饼塞得满嘴,还不忘跟柳水生含糊道谢: “谢谢水生哥!” “跟你哥客气什么。” 柳水生拍拍他的小脑袋,转头径自去清点货物。 他对老钱给的货单逐箱核对,每一箱都打开仔细查看。棉丝摆放整齐,质量上乘,确认没有任何问题后,他才放下货单,想搬几个箱子撘张床睡觉。正嚼着月饼的小顺突然吓得蹿起来,指着货舱一角喊道: “水生哥,有老鼠!” 柳水生不屑一顾,嗤笑道: “多大了还怕老鼠。” 嘴上如此说,他手上却没闲着,按照小顺所指的方向移开货箱搜寻。上面几只箱子还好,重量一致,可要挪动角落里垫在最下面的几只箱子,着实费了把力气。 柳水生隐隐觉得不对劲。 一旁的小顺见他忽然停下了动作,不解问道: “水生哥,怎么了?” 柳水生一言不发,动作熟稔撬开了其中一个超重的箱子。里面是白花花的棉絮装了满箱,看上去并没有任何异样。他把手臂伸进棉堆里摸索,也未曾摸出异物。 小顺更加疑惑: “水生哥,你找什么呢?” “不对劲,”柳水生喃喃自语,“这箱子不对劲。” “没问题啊。” 小顺不以为意,柳水生皱起眉头沉思片刻,索性把箱子里的棉花全腾了出来。他一手从内压着箱底,另一手抬起空空如也的箱子,从外面托着箱底。如是,他两手一夹,方看出这箱子的底竟然有半箱那么厚,显然是还有个夹层。小顺也瞬间反应过来,惊呼道: “这不是我们的箱子!” 柳水生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放下木箱,拿起旁边的撬棍,用力朝箱底砸下去。 撬棍一端狠狠击碎了箱子里的隔板,木屑迸溅之间,显露出下方隔层内摆放整齐的方形油纸包。 小顺看热闹似的跑过来: “水生哥,这是啥?” 柳水生从中拿出一个,从一角撕开油纸,掰开里面的黑色膏体,放在鼻子前面闻了闻。他心下陡然一沉,拿着纸包的手都略有些发抖。 “烟土,”他低声道,“我不确定,但我和之前闻过的很像。” 小顺目瞪口呆,许久才回过神,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们船上,怎么会有这东西……” 他话音未落,船身倏然猛地一晃,小顺重心不稳,一屁股就摔倒在船舱内。柳水生扶着舱壁堪堪站住,他伸手去拉小顺,却见货舱的门缝里涌入了一层江水。一声巨响传来,货船仿佛顷刻间散了架,江水开始大量倒灌。 货舱外一片混乱,小顺怯生生地瑟缩着: “水生哥,外面怎么了?” 老钱用力撞开货舱门,随着船身的剧烈摇晃,朝他们喊道: “水生,小顺,咱们遇上水匪,船被炸漏了,快跑!” 小顺一听这话,一骨碌爬起来,扯着柳水生的衣袖就往外拖: “水生哥,快走啊!” 柳水生却反手将小顺推给老钱: “你们先跑。” 又一道爆炸声响彻货舱,船身晃动得更厉害。老钱和小顺艰难地互相搀扶,还不放弃地劝着他: “水生,大小姐早就说过,命比货重要,你可别舍命不舍财!” “是啊水生哥,大小姐还等着你呢,你得回去娶她!” 柳水生握紧了拿在手里的烟土,朝他们摇摇头: “我可以死,烟土不能留。” 老钱急得直跳脚: “你这孩子,船马上沉了,什么烟不烟土,泡水里都喂鱼了,管它干什么!” “老钱,”柳水生踉踉跄跄上前,奋力将老钱和小顺推出货舱,“这东西如果落在水匪手里,指不定会被卖到哪儿去,我不能赌他们的良心!” 第7章 你的船是我炸的 柳水生不由分说关上货舱门,用身体将门死死挡住,任老钱在外又敲又喊,依然未曾改变主意。 “老钱,替我转告小姐,水生辜负她错爱,但我和这些脏东西……不共戴天!” “水生!” 涌入的浑浊江水已经没过膝盖,老钱不再撞门,外面的喧嚣也渐渐平息,只剩哗啦哗啦的水声,敲击死亡的丧钟。冰冷江水席卷着柳水生的体温,他拼尽全力,蹚水走向那摞得高高的货箱…… 冲天火光里,爆炸掀起千层浪,淹没了方家那艘风雨飘摇的货船。夜浓如墨,燃烧的残骸沉入水底,从此无人记起。 咔嗒。 打火机点燃了字条,寸寸化为灰烬,徐叔放手后打开了窗,任纸灰被风吹向远方。天际已泛起鱼肚白,朝阳未曦,夜露尚寒,冻得他不由打了个哆嗦。 此时,陆霄练从二楼走下来,他像是一夜未眠,一向精明镇定的脸上现出几分疲色。 “是江流子的消息?” 陆霄练问道。 徐叔不敢隐瞒,弯着腰答道: “是,我们的人伪装成水匪,炸毁了方家的货船。由于提前向货船喊了话,方家二十个工人,十九人提前跳船逃生,还有一人,大约是没来得及跑,在船上被炸成了重伤。江流子已经派人将他安置在老爷的旧宅,请了医生过去看。” 陆霄练抬手掐了掐鼻梁,半晌,才道: “备车,去码头。” 徐叔惊愕万分: “少爷,方家的船刚出事,咱们现在过去,不怕引人怀疑吗?” “水路一直是陆家负责,我们本来也难辞其咎,与其等别人查到陆家头上,倒不如大大方方认下。” 徐叔听陆霄练如此说,老脸吓得煞白,说话都结巴: “认认……认下?少爷,不要命了?” 陆霄练淡然一笑: “我认的是炸了方家的船,可谁能证明,我知道那船上有偷偷运来的烟土?上海这么多租界,日本人也不敢明说自己送这东西过来。” 陆霄练说着,从徐叔手里夺过打火机,点燃了一支烟夹在指间: “炸就炸了,翻不了天。要是老头子追究起来,你们就都推我头上。” 言尽于此,徐叔便不再多言。 陆霄练口中的老头子,是他二叔陆襄亭。东北频有战事,陆霄练父母双亡,就凭着一张照片从东北辗转来上海投奔陆襄亭,抵达上海时,命只剩了半条。 届时的陆襄亭风华正茂,乃是当打之年,见着个叫花子似的侄子来寻亲,起初还当是骗子。陆霄练虽说曾读书识字,但对生意上的事一窍不通,更别提碰枪了,听到鞭炮响都能吓得钻床底下躲着。 而如今的上海第一纨绔陆霄练,由陆襄亭一手培养起来,行事作风,与当年风头正盛的陆襄亭如出一辙。 唯有一点不同,陆襄亭一天能吸一包烟,陆霄练却一年也吸不了两支烟。 仅仅心绪不宁时,偶见他点上一根。 徐叔转身朝外走,陆霄练却蓦地喊住了他: “等等。” “少爷,还有什么吩咐?” 陆霄练对着天边的朝霞吸了一口香烟,烟雾从口中吐出,模糊了他的视线: “在码头上,立一块牌子……” 方青黛赶到码头的时候,天已大亮。连日放晴的上海飘起了细雨,浑身湿透的工人们精疲力竭,七零八落躺倒在码头。一见到方青黛的身影,小顺第一个爬起来冲了过去: “大小姐,水匪炸了我们船,货都没了!” 他跪在方青黛跟前泣不成声,老钱也带着工人们围了过来,眼含热泪说不出话。 方青黛用衣袖擦了擦小顺脸上的水渍,强撑着笑容安慰: “小顺不怕,货没了就没了,人回来就好。” 她抬眼在人群中认真寻找,却没有发现柳水生的面孔。于是不可避免地心头一紧,但她仍勉力维持着镇定,对最年长的老钱问道: “老钱,水生哥呢?” 老钱面露难色,愧疚地垂下头。 方青黛顿觉心凉了半截,搭在小顺肩头的手不住颤抖。她阖眼缓了片刻,弯腰又问小顺: “小顺,水生哥呢?” 小顺哭得更伤心,号啕着说出了方青黛最害怕听见的话: “水生哥没跑出来……” 方青黛身形陡然一晃,陈叔和工人们都赶忙来扶她。她不哭也不闹,瘦削的身体在猎猎风里益显单薄,仿佛一片即将凋零的秋叶。 今日,她穿的是一件素白棉布旗袍,宛若雪花落在码头之上,正为谁吊唁。 过了很久,方青黛才推开身边人,步步走向滚滚江水,站在岸边,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缓缓伸出手。 “水生……”她跪跌在地,伸手想要触碰江水,陈叔眼疾手快将她拉了回来: “小姐,节哀。” 方青黛这才如梦初醒,泪水如断了线的串珠,颗颗砸在码头腐朽的木板上: “水生哥!” 她悲痛欲绝地高呼,震彻黄浦江两岸。 可回答她的,只有不绝于耳的声声江流。 老钱痛心疾首,哽咽道: “大小姐,水生他……他在船上发现了烟土,他让我告诉你,水生有负小姐错爱,但他和这些脏东西不共戴天。” “烟土?”方青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们的船上,怎么会有烟土?” 工人们纷纷摇头,小顺回忆着当时发生的一切,对方青黛说道: “水生哥是在货箱的夹层里发现的。” 方青黛还来不及思考这话究竟代表了多少不可告人的阴谋,身后就传来了刺耳的引擎轰鸣声。她回头看去,从车上走下来的人,正是陆霄练和徐叔。 方青黛逼着自己冷静克制,重新站起身,直面陆霄练。 徐叔将手里所持的一块木牌立在了码头旁,继而跟随陆霄练,走到方青黛的面前。 陆霄练扫视了一圈码头上的棉纱厂工人,冷笑道: “方小姐的人命大,居然还能活着回来。” “你这话什么意思!”小顺挥着拳头就要冲上去,老钱赶忙拦住他。 方青黛稳住心神,对陆霄练沉声问道: “陆少爷,水路一直由陆家掌管,此番我方家货船遇袭,还望你能给我个说法。” “好说,”陆霄练微昂着头,一派趾高气扬之态,“我炸的。” 第8章 陆霄练欺人太甚 “小赤佬,不知道天高地厚!” 这话一出,工人们瞬间如同被点燃的火药,一拥而上将陆霄练和徐叔团团围住。徐叔不紧不慢,从怀中掏出一把手枪,当着他们的面上了膛。 “诸位,”徐叔道,“子弹不长眼睛,别胡来。” 工人们不敢妄动,倒是方青黛丝毫不惧,上前一步质问陆霄练: “陆少爷,该纳的税、该交的钱,方家一文不少,为什么要为难我厂子里的工人?” 陆霄练眯起双眼,略歪着头,玩味打量了一番方青黛: “可方小姐,没交保护费。” 方青黛倍感可笑: “陆家何时有了交保护费的规矩?” 陆霄练的视线朝旁边一瞥,方青黛循着那个方向看去,正是徐叔刚刚立的木牌。 陆霄练嘴上叼了一支香烟,单手滑开打火机将烟点燃。他戏谑欣赏着方青黛的震惊错愕,眉眼间笑意猖狂: “刚定的。” “陆霄练,你欺人太甚!” 一向好脾气的陈叔也按捺不住脾气,不顾徐叔手里拿把明晃晃的枪,叫骂着就要动手。幸而方青黛及时按住他的手臂,郑重摇了摇头。 “小姐……” 陈叔还欲分辩,方青黛却一声断喝震慑众人: “我还在,方家的主,轮不到你们做!” 她是公认的温良之人,鲜少如此疾言厉色,一众工人皆诧异得面面相觑,连陈叔都不敢再多说半个字。她遏制着内心的怒火,强作镇定,对陆霄练道: “陆少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陆霄练稍侧了身,示意由她带路。 方青黛从身前走过时,他将香烟夹在指间背到身后,未曾任由尼古丁的浊气染脏了她。而待掐灭了那支烟,他站在风口,掸去落在衣领处的烟灰,才迟迟走向方青黛。 清晨的江风裹挟着淡淡的水草腥气,扑面而来,噎得人难以开口。方青黛背对陆霄练,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沉声道: “陆少爷,如果你是因为我船上那些不干净的东西,才袭击了货船,我无话可说。但那东西不是方家的,退一万步讲,倘使我有这等路数,先前就无需向你借钱度日。” 陆霄练没有反驳,方青黛便缓缓转过身,注视着他眼眸: “假若,陆少爷不知船上有什么,这般烧杀抢掠之举,当真不过为了一笔保护费……我砸锅卖铁也会给,但请陆少爷,不要再为难棉纱厂的工人们。他们有妻儿老小,若出了事,不单是自己这一条命遭殃。” 她声音不大,甚至有几个字都湮没在了水浪声里,听不清明。可字字句句全如重锤砸在陆霄练的心里,振聋发聩。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譬如方青黛会带领工人向他讨要说法,抑或一通电话打到警察局去,把事情闹大。 但她都没有。 甚至是带了点儿哀求地,来找他和解。 或许此刻在方青黛眼里,他陆霄练与那些强取豪夺的匪徒没什么两样,一味嚣张跋扈、无法无天,用枪炮和刀斧逼迫苦命人俯首称臣。 方青黛就是这样的苦命人,棉纱厂的工人也是,他们不得不逆来顺受,赶在被子弹击穿脊梁之前,弯腰求饶。 陆霄练移开视线,不敢再看方青黛绝望的眼睛。他一只手在风衣兜里摩挲着打火机,想点一支烟,又怕呛到方青黛。 他默了一会儿,看似无谓地平静道: “跟我来。” 方青黛站在原地没动: “去哪里?” 她该是有些害怕,声音都掺杂了些微颤抖。陆霄练向来不擅长安慰人,憋了许久,冷漠吐出一句: “我不杀你。” 方青黛一怔。 陆霄练这句话像是种承诺,荒谬,却也着实让她松了口气。 她跟随陆霄练来到车边,工人们也瞬间围了过来。陈叔在最前面挡住她,忧心忡忡地摇了摇头: “小姐,别去。” 而此时陆霄练已经先她一步上了车,坐在车里沉默等着,一眼不看她。 方青黛迟疑片刻,轻轻拂开陈叔的手: “没事,我很快回来。” “小姐,小姐!” 工人们到底没拦住方青黛,她一意孤行,坐上了家的车绝尘而去。小顺怯生生扬起脸,对陈叔问道: “叔,怎么办啊?” 陈叔叹了口气,对众人安抚: “小姐有分寸,咱们回去等吧。” 方青黛透过车窗,确认棉纱厂的工人离开后,心里一块巨石终于落了地。她扭回头,望着漫漫无尽的前路,想要询问陆霄练此行的目的地,可一对上陆霄练的冷脸,这念头就马上打消了。 汽车拐入一处僻静小路,陆霄练不知为什么突然脱了西装外套。正当方青黛好奇之时,那件西装外套竟铺天盖地朝她蒙过来。 她下意识想推门跳车,奈何陆霄练一只手就死死按住了她单薄的肩膀,让她挣脱不得。陆霄练另一手毫不怜香惜玉地把西装盖在她头上,直至完全遮住她的视线。 “救命……唔……” 方青黛拼了命地大喊,而下一秒,陆霄练连她的嘴也堵上了。 “别乱动,我手重。” 不想弄疼你。 陆霄练如是说,方青黛果然安分不少,她瑟缩着后座上,被那件西装盖着脑袋,无助可怜的模样任谁看了都要心酸。 但陆霄练是上海第一纨绔公子,他能有多少怜悯之心呢? 没在车上把她绑起来,都算是仁至义尽了。 方青黛不知道自己被这样蒙蔽了多久,直至汽车停稳,陆霄练才扯下西装,容她畅快地呼吸。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双手极不自然地紧紧攥着拳,盘起来的长发已然颇凌乱,不施粉黛的一张脸吓得花容失色。 在眼前清明的刹那,她像是还没回过神,愣了良久才抬眼看向陆霄练。 陆霄练兀自打开车门,朝着旁边一幢洋楼走去。 方青黛阖眼稳定心绪,脱力的双手堪堪能推开车门,踉踉跄跄跟在陆霄练的后面。 “陆少爷,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她的问话没要到回答,陆霄练根本置若罔闻,连头也不回。 第9章 青黛谢过陆少爷 方青黛眼前的这幢洋楼比陆家的稍显逼仄,但在上海也称得上是一栋豪宅。只是地段太差,周遭没有平整的道路和街巷,门前一条干涸的水沟,昭示它的偏僻遥远。 徐叔拿钥匙开了门,比灰尘先一步涌入鼻腔的,是令人胆寒的血腥味。 方青黛双腿发软,迈不开步子,勉强扶着墙壁才能踏入其中。陆霄练则像是早已习惯,半点儿不受影响。 一名身着白色隔离衣的医生从一楼的客卧走出来,一见陆霄练,便皱着眉头抱怨起来: “瞧你找这破地儿,半死的人拉到这儿来也断气了。” 医生长得又高又壮,浓眉大眼,瞧上去很是爽直的一个人。他操着一口北平话,大约是与陆霄练相熟,乍开口透着一股插科打诨的劲儿。陆霄练没理会他的怨气,直言问道: “人呢?” 医生伸手朝客卧一指: “活着呢。” 陆霄练迈步往里走,方青黛也不敢耽误,快步追了上去。 及至走到门口,陆霄练倏然停下了脚步,方青黛在他身后没有察觉,险些一头撞在他背上。 “你……”他难得说得吞吞吐吐,“最好有个准备。” 方青黛不明所以,踮起脚向客卧内张望,只见那床上躺着一个人,半边身子都被鲜血染得通红,但距离太远,看不清模样。 她控制着不去猜测那人身份,强迫自己沉住气,从陆霄练身旁走过去,逐渐靠近。 那人的轮廓愈渐清晰,她的心仿佛被一根钢针一寸一寸刺穿,一点一点磋磨着她,不肯给一个痛快。她摇摇晃晃踩着高跟鞋,一步一停,却终究走到了床前。 那根针,亦随之贯穿了她的心房。 那是柳水生。 可那怎么会是柳水生呢? 她记忆里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值得依靠和信赖的水生哥,怎么会苍白得像一张随时可能破碎的纸,没有生气地躺在这里。 如一座新垒砌的坟茔。 她扶着床边,慢慢跪在冰凉的木地板上,继而探出手去,想要触碰他的脸庞。 可毫厘之差,又惶恐地收了手,是生怕自己,会碰坏他。 “货船爆炸的时候,他没来得及跑出来。被炸碎的木板扎穿了他的右臂,落水后发生感染,为了保命,只能截肢。” 经陆霄练提醒,方青黛才注意到柳水生空空如也的袖管。他右侧的衣袖被系了个结,半边衬衫俱成血染,泅湿了床单。 方青黛无法控制地泪如雨下,却还拼命捂住了嘴,不让自己喊出声。 她的水生哥才二十五岁,大好年纪,没有了右手,他该怎么工作写字。 医生和徐叔也来到了门外,看见方青黛痛不欲生却极力忍耐的狼狈模样,心里都不是滋味。 “想哭就哭出来,”医生劝道,“别憋坏了。” 方青黛摇摇头。 她吸吸鼻子止住抽噎,抬手胡乱抹去脸上的泪珠,重新站起来。 “他不是来不及跑。” 她言罢转过身,黯淡了光芒的双眸,迎上门口徐叔和医生同情的目光,以及,陆霄练依然冷漠的眼神。 “他在船上发现了那东西,不逃,是为了把它们销毁干净。” 方青黛娓娓道来,不是炫耀,更不是博取谁的恻隐,只是清醒而哀恸地,把真相告诉他们。 徐叔闻言,也不由得湿了眼眶,惋惜道: “是个好孩子。” 陆霄练侧目睨了他一眼,他便当即收敛了悲伤之色,悻悻退到一边。 “棉纱厂的工人你带走,别脏了我的地方。” 陆霄练的话虽狠,方青黛却知道,他既然肯把柳水生救回来,还特意带她来,就不是存心趁火打劫的卑鄙之人。码头上那一出仗势欺人的好戏,该是演给旁人看的。 她大抵能猜到,那批烟土是什么人偷偷放在了棉纱厂的货船上。陆霄练不能明着破坏这群禽兽的腌臜买卖,就只能伪装成一方恶霸,打着收保护费的旗号,拿棉纱厂的船开刀立威,用来遮掩销毁烟土的真实用心。 所以,她没立场怨恨陆霄练的狠心。 酿成悲剧,是因为陆霄练低估了柳水生的细心和决心,因为方青黛低估了那群禽兽的险恶狡诈。 方青黛对陆霄练深深鞠了一躬,红着眼睛,哽咽道谢: “救命之恩,销烟大义,青黛……谢过陆少爷。” 陆霄练略蹙了一下眉头,敛眸藏起眼中几多波澜,对徐叔点了点头。徐叔会意,立时小跑着帮方青黛一起,搭着重伤的柳水生出了门。上车前,徐叔用黑布蒙住了方青黛和柳水生的眼睛。 这一次,方青黛没再反抗。 待他们驱车离开,医生疲惫地松了口气,倚靠在门框上,伸手拍了一下陆霄练的肩膀: “他们是没事了,你怎么办?” 陆霄练仍一派风轻云淡,拿出打火机,将香烟点燃吸上一口,眯着眼睛吐出烟雾: “不怎么办。” “啧,”医生瞪了他一眼,“现在什么局势,你还敢这么冒险。我看这回,你二叔都未必保得住你。” 江南烟雨,吴侬情调。泷一水温柔,渡三洵香风,炮火连天的岁月里,曾经清澈的河水湖泊,浸满了硝烟与鲜血。 平静总是短暂,歌舞升平,也不过是伪装铁蹄践踏的拙劣手段。 七月流火,恰逢上海滩最早的一个秋天。佟乐夜总会门前车水马龙,是新东家陆霄练在这里宴请大商人汪啸林。这汪啸林对外是商人,其实也和上海的江湖帮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手里有几百杆枪,正面冲突起来,未必比陆家差。 更何况,汪啸林还背靠着日本人这座大山,在上海也算是有一号。 此番,是他主动拜访陆霄练,人都到了陆家门口,硬是让陆霄练关在外头晾了半个小时。没有办法,才改口说,去在佟乐夜总会等着。 陆霄练再不想去,终究不能闹得太难看,就又磨磨蹭蹭了一个小时,才不紧不慢踏入佟乐夜总会的包厢。 包厢的门合上,陆霄练面前是两名冷脸保镖,二人拦着他的前路一言不发。 陆霄练不屑一笑,抬起双臂任凭检查。那二人在他身上摸索一番,确认并无兵刃武器,才侧身让到一旁。 第10章 再有下次我还炸 坐在包厢内独酌的中年人正是汪啸林,他穿了件深色的褂子,打扮得一副传统老学究样子,手上还盘着一串胡桃。可他的脸长得实在凶神恶煞,虽不能以貌取人,但眼神是不会骗人的—— 汪啸林的眼神宛若一把带倒刺的细刃钢刀,向来只会背后伤人。 他一见陆霄练,忙不迭地迎上前来,主动伸出右手: “陆少爷,幸会。” 哪成想陆霄练看都未看他一眼,侧身绕过他的手,自顾在沙发上落了座。汪啸林神色微变,却还撑着一脸谄笑坐回去。他主动为陆霄练倒了杯威士忌,推到陆霄练面前: “陆少爷,我今日来拜访,是想确认一件事。” 陆霄练置若罔闻,连那杯威士忌都不放在眼里,而是拿起旁边的红酒倒了一杯,扬头一饮而尽。 汪啸林的脸色愈发难看,也不再客气,重重将手中的酒瓶砸在桌上,冷笑着质问: “方家棉纱厂的船,是陆少爷派人炸的吧?” 陆霄练这才稍抬了眼,反问道: “炸了,如何?” 汪啸林被噎得语塞,他重新清了清嗓子,才再度开口: “那陆少爷,为何要炸这艘船?我记得,陆家与方家素无恩怨。” “为钱,”陆霄练慵懒靠在沙发上,对汪啸林一挑眉,“走我陆家的水路,就得给钱。” “陆家掌管水路多年,自然是有这个权力的,只是……”汪啸林言及此处一顿,略向陆霄练凑近了些许,压低声音继续道,“那船上,不止方家的货物。” 陆霄练谑笑了一声,镇定道: “别人的东西,可没在我陆家码头登记。不过无妨,这次炸了,下回就懂规矩了,人都是先知道疼,才知道长记性。” “陆霄练!”汪啸林忍无可忍拍案而起,“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当真不知道船上有什么?!” 陆霄练不急不躁,仍稳如泰山地坐在原处,甚至又倒上了一杯酒拿在手里: “那你倒是说说,船上有什么?” 汪啸林无话可说。 他总不能真的供出来,是日本人要往上海分销烟土,这可是得罪英美法三国的大事。 陆霄练乘胜追击,眯起双眼,欣赏着汪啸林的愤怒和无奈: “说不出来的话,你就替我转告你主子一句话。” 陆霄练缓缓起身,一手优雅系上西装外套的纽扣,方才一字一顿道: “再有下次,我还炸。” “你!” 汪啸林气结,陆霄练却毫不理会,撞开他径直出了门。 “陆霄练,”汪啸林死死盯着陆霄练远去的背影,气得咬牙切齿,浑身上下都打着哆嗦,“老子迟早让你跪在地上,求我留你个全尸!” 陆霄练与汪啸林交涉的时候,徐叔在楼梯口等得直冒汗,他旁边站着的美貌女子倒显得平和多了。那女子一席艳色旗袍,勾勒出袅娜丰腴的身材,脚上是一双昂贵的黑色高跟皮鞋,每走一步,上面的水晶就折射灯光,闪烁如星芒。她脸上带着精致的浓妆,丝毫不显俗气,反倒衬得她更加风情万种。 瞧着徐叔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女子忍不住嗤笑: “我说徐老头,你也太沉不住气了。咱家霄练是什么人物,还能让那姓汪的老东西给欺负了?” 徐叔擦了把汗,忧心忡忡道: “那汪啸林确实不足为惧,可他背后倚仗的是日本人,少爷未必应付得来啊。只盼他能虚与委蛇,瞒天过海才是。” “虚与委蛇?”女子笑得愈加花枝乱颤,“咱家霄练活了二十几年,都不知道这四个字怎么写。” 徐叔白了女子一眼,没好气道: “玉小姐,你就别说风凉话了。” 这女子正是佟乐夜总会的明星歌女玉生香,传言中,陆霄练就是为她而买了这家夜总会。她也的确与陆霄练走得近,每逢陆霄练来,都会接她一起回陆家。 二人说话间,陆霄练已楼梯上走下来,徐叔终于松了口气,上前问道: “少爷,怎么说?” 陆霄练扶着脖子活动了一番,不以为意道: “我说,再有下次,我还炸。” “什么?!” 这下不止是徐叔,刚刚还气定神闲的玉生香也惊呼出声,目瞪口呆地望着他。陆霄练只觉可笑,道: “你们这是什么反应,难道我说错了?” 玉生香干笑几声,伸出手指就朝着陆霄练的太阳穴狠狠怼了一下: “原先你二叔说你虎,我还不信,现在一看,你不止虎,你是有点儿彪啊!” “啧,”陆霄练捂着头,一副惹不起的样子躲到一旁,“你说话就说话,少动手。” “少爷,这话糙理不糙,”徐叔也附和玉生香,苦口婆心道,“现在跟汪啸林背后的主子翻了脸,对咱们没有一点儿好处啊!” “他们那儿本来就没好处,”陆霄练走下最后一级台阶,不经意拂去西装外套衣摆处的皱褶,“老子不伺候。” 佟乐夜总会内暗流涌动,外头倒是一派灯红酒绿的祥和之景。方青黛手捧着给柳水生买的点心,走在灯火通明的街上,车水马龙之间,竟让她没由来生出一阵恐惧。 好像眼前的纸醉金迷,突然变得极不真实。 她没去过东北,但在旁人口中,那也是片富饶的土地。可坚船利炮打进来,田地里就没了稻谷,只剩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她不知道往后的上海会否也沦落成那般模样,或许,她也将是战火中的牺牲品。 方青黛突然理解柳水生所说的,要把顾绣传下去,传得人越多越好,这样哪怕有一个人能活下来,顾绣就不算失传。 她望着佟乐夜总会偌大的灯牌正出神,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夜总会的大门外,正是陆霄练。她刚要去打个招呼,却见笑靥如花的玉生香跟在陆霄练后面,与陆霄练上了同一辆车。 方青黛记起之前听过的流言,道是陆大少爷为了相好的一掷千金,买下了佟乐夜总会。现在看来,确是实情。 她没再多停留,提着点心转入另一条街巷,往医院走去。 第11章 你就不怕她误会 坐在车上的玉生香不经意向窗外一瞥,恰好瞧见了一抹酷似方青黛的背影,她为此还多仔细看了一会儿,确认那人就是方青黛。 她观察了一会儿,方青黛身上的旗袍款式极旧,料子亦是两三年前时兴的,虽然合体端庄,但看上去就是莫名落魄。所幸,方青黛身姿袅娜,举手投足间也透着大家闺秀的优雅矜贵,在充斥着酒气、火气、血腥气的街巷,出淤泥而不染。 玉生香心里一阵惋惜。 乱世里的人都是饿狼,可方青黛,是一只羊,注定活不好的。 待方青黛背影消失于街角,玉生香才收敛了心绪,一转头却见陆霄练也正盯着方青黛离开的方向看。 这倒是稀奇了。 她所认识的陆霄练向来坐怀不乱,佟乐夜总会的歌女们都是上海滩一等一的风情万种,陆霄练谈生意常来常往,愣是看人的次数还不如看酒多。现在却是怎么了,他盯着人家方家小姐看。 玉生香眼珠一转,旋即一条手臂搭在陆霄练的肩上,朱唇轻启,揶揄道: “今儿不巧了,你与汪啸林那走狗唇枪舌战没让方大小姐听着,倒是我上你的车,怕是让她瞧去了。” 陆霄练闻言不由蹙了眉: “你想说什么?” 玉生香的笑容意味深长: “你就不怕,方大小姐误会?” “误会?” 陆霄练自认不是个愚笨迟钝之人,但玉生香这番话,确让他品味良久也不得其解。他有些不耐烦地拂开玉生香温软的胳膊,沉声问道: “什么意思?” “啧啧啧,”玉生香摇着头叹息,“男未婚女未嫁,你装什么假正经。我都听徐老头说了,你一见着人家方大小姐就两眼放光,低利息放贷还不滚利,末了多给人家放了两条金鱼,说你没看上她,我头一个不信。” 她话音才落,正在开车的徐叔就觉出有两道冰冷的视线从后座投过来,直刺得他脊背生寒。他双手紧握方向盘,踌躇片刻才吞吐道: “少……少爷,我当时不是这么说的。” “我知道,”陆霄练的语气十分淡漠,“你说不出来这样的浑话。” 车上的气氛陡然变得很微妙,徐叔埋头开车,大气也不敢出。但玉生香仍全然不顾陆霄练的情绪,歪头调笑: “怎么着霄练,什么时候,让你二叔带你上方家提亲?” “玉小姐,”徐叔看不下去,对玉生香小声提醒,“别说了。” 凭他对陆霄练的了解,一两句不着边际的话不至于惹陆霄练生气,但耐不住玉生香喋喋不休,连他听着都觉烦躁。玉生香再说下去,要是引得这活祖宗发了怒,那真比迎面撞枪口上要吓人得多。 然而陆霄练不怒反笑,他侧头欣赏着窗外夜景,搭在膝头的手,食指轻点着发动机轰鸣的节奏。 车内一片死寂,空气仿佛都凝结成了冰。玉生香不知怎地,心里越来越没底,她也怕自己的玩笑开过了火,便开口服软: “霄练,我就是……就是说笑。” 陆霄练这才转头直视着他,那种一眼要把她看到底的目光,令她下意识缩了缩。 人尽皆知,佟乐夜总会的玉姐姐是老江湖,当初青帮的扛把子来了,她还游刃有余地谈笑风生。整个上海滩,她玉生香没怕过谁。 除了陆霄练。 陆霄练屈指扬起玉生香的下巴,眉梢微挑,低声道: “管好你的嘴。” 玉生香不敢妄动,只能小幅度地点点头。陆霄练放了手,用西装口袋的手帕仔细将触碰过玉生香的指节擦拭干净: “老头子从苏州回来了,他才是你的摇钱树,你的心思该多放在他身上。” 陆霄练说着,威慑般睨了玉生香一眼: “少来烦我。” 汽车停在陆家庄园外,玉生香逃也似的下了车,连头也不敢回,踩着高跟鞋一路小跑。陆霄练一步迈下车,徐叔就哈腰凑过来,赔着笑脸: “少爷,玉小姐心直口快,您别和她一般见识。” “不至于。”陆霄练说得云淡风轻,随意将擦过手的帕子丢进垃圾桶后,才缓缓侧目看向徐叔: “你的话太多了。” “是,”徐叔噤若寒蝉低着头,连声认错,“日后必定谨言慎行。” 且说那玉生香一进门,就瞧见陆襄亭坐在沙发上,掺杂着银丝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正举着一份报纸装模作样地阅读。他鼻梁上头架的是一副金丝边的花镜,手里头持一只放大镜,美中不足,是这报纸拿反了。 听见开门声,陆襄亭眉梢一动,他却按捺着欣喜不动声色。 玉生香忍不住嗤笑一声,蜂腰曼摆,走到陆襄亭身边。她故意跪在地上,从陆襄亭的报纸下方钻进他两臂之间,如一条美女蛇般缓缓起身,温香软玉坐了陆襄亭满怀。 “老爷子,你一去好几天,人家总是心慌,偏你一回来,就觉得见好了。” 她语态娇嗔,似个讨巧的小猫,抓起陆襄亭的手就按在了自己胸口: “你快摸摸,人家还慌不慌。” 陆襄亭张手包住她如蜜桃般的翘臀,埋头在她颈窝里深吸一口—— 适才还一副坐怀不乱模样的陆家老爷已然色令智昏,坐拥美人在怀,爱不释手。玉生香也不挣扎,她双手勾住陆襄亭的脖颈,樱唇轻吻他的耳垂,呼吸喷洒间,撩拨着陆襄亭的耳根。 恰当时,陆霄练和徐叔推门走进来,迎面就对上这二人缠绵悱恻的香艳画面。徐叔是个老光棍儿,单是瞧着都觉得害臊,赶紧别过头。陆霄练倒是早已见怪不怪,他站在玄关处有意低咳了几声,陆襄亭便从玉生香的领口里抬起头来。 “回来了,”陆襄亭颇有些力不从心地喘着粗气,他将玉生香推到一边,掸了掸衣襟上的皱褶,“汪啸林那边怎么说?” 陆霄练伸手从他肩头掸落一根玉生香的长发,平静道: “来替他主子要钱。” 陆襄亭饶有兴味,审度着陆霄练: “你给了?” 第12章 少一只手算什么 “给了,”陆霄练扬眉一笑,“给了他个下马威,让他转告日本人,再有下次,我还炸。” 陆襄亭本还赞许地点点头,一听后面的话,就登时顾不得风度,恼羞成怒拍起了他那昂贵的皮沙发: “混账啊!混账!真是随了你那当土匪的爹,又愣又彪,那汪啸林什么人,你顺着他话茬说,都保不齐他跟日本人告你的状。你倒好,明目张胆地得罪日本人,你是不要命了!” 陆霄练看着陆襄亭气急败坏又担惊受怕的样子,第一次觉得,他这二叔的确是老了。 遥想他十七岁那年,因为码头上的事和法国人的狗腿子起了冲突,陆襄亭二话不说,带着人和枪就杀了过来。那狗腿子没什么大本事,却牙尖嘴利得很,话说得别提多难听了。陆襄亭也不惯着,一拳挥过去,给那厮的牙打掉了一半。 末了法国人来当和事佬,那狗腿子一嘴的血,硬是连句整话也说不出来。 如今却是怎么了,一提起日本人,陆襄亭吓得像条炸毛的老猫。 但陆霄练没多少遗憾,反而当着陆襄亭的面笑了出来。 “二叔,”他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会连累你和陆家。” 其实他该笑。 陆襄亭老了,陆家的产业就落到他的手里,那一票兄弟和那些钱,码头与万贯家财,他想拿来保卫上海,就再没有人拦得住。 陆襄亭霍得起身,直气得浑身发抖: “你说得容易,日本人若是真来找陆家的麻烦,你怎么解决?” 陆霄练不紧不慢在沙发上落了座,拿出打火机,一手护着火苗,点燃了他叼在唇间的香烟。他浅尝辄止,两指夹着烟惬意搭在扶手上,缓慢慵懒地吐出一片烟雾。 “我的确解决不了麻烦,”他阖眼仰靠着沙发背,波澜不惊,“那就解决制造麻烦的人。” 陆襄亭不由一愣: “你想……杀汪啸林背后的日本人?” 陆霄练不置可否,只是平静地吸烟,直至那根香烟在他指间燃烧殆尽。陆襄亭也陪他缄默良久,玉生香瞧着这对无言的叔侄俩,悻悻缩着脖子,大气不敢出。 半晌,陆襄亭突然笑了笑,抬眼看向陆霄练: “世道终究要年轻人来恢复清明,我这种胆小如鼠的老家伙,已经没什么用了。” 他伸手牵起玉生香的柔荑,语气里甚至带了些许哀求: “霄练,二叔是你的家人,可以和你共进退,但是阿玉他们无辜,别让他们受牵连。” 陆霄练从陆襄亭脸上看出了决绝与悲壮,这使他明白,一头狮子即便被岁月磨平了心性上的棱角,也并不代表,他失去了锋利的爪牙。猛兽最后的狩猎,可以用同归于尽作为代价。 从东北到上海,死的人多,怕死的人少。 这一仗从一年前的九月十八开始打,似乎越来越多的人默认,光荣的牺牲,是最好的归宿。 陆襄亭并不例外。 但这一次,他的确太过悲观。 “不至于,”陆霄练淡然道,“我从来不做无准备的事。” 陆襄亭目露狐疑,陆霄练却摇了摇头,将食指竖在唇间,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入秋后,夜晚更早降临在上海滩。 柳水生身体底子好,恢复得不错,方青黛就重新操持起棉纱厂的生意。陆霄练虽炸了她的货,事后却也派徐叔来交涉,免了她那八条小金鱼的债务。 方青黛因此能就近调来一批原料赶工,赶在工期内交付,腾出更多的时间陪伴柳水生。只是因为赶工期,账中羞涩,柳水生不得已提前一个礼拜出院。 这夜,方青黛办好了手续,却远远就瞧见柳水生的病房前站在一名美貌少女。这少女身着鲜艳精致的时髦洋装,踩着一双崭新的白皮鞋,一头乌黑的秀发梳着新潮的欧式宫廷卷发,衬得她白皙的脸蛋如粉雕玉琢,在惨白暗淡的走廊中,犹如一朵盛开的娇花。 “阿萍!” 方青黛笑着朝她挥手。 那女孩名唤孟丽萍,与方青黛是十年同窗、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 孟丽萍的父母都在老家,她和祖父在上海经营着一家云吞铺,味道不错,远近邻里都愿意照顾生意,因此营收颇丰,一家人的日子向来富足。即便如今时局不好,云吞铺子的生意大不如前,孟丽萍也常觉知足,安于平稳。 她心性开朗乐观,性子直率,与方青黛大不一样;模样也生得明艳大气,走到何处都是光彩照人,与方青黛站在一起时,都不免压方青黛一头。 “青黛,你可真不够意思!”瞧见方青黛过来,孟丽萍佯怒跺着脚,老大不乐意骂道,“水生出了这么大的事,你竟然都不和我说!” 方青黛忙紧赶几步迎过去,拉起她的手,赔笑道: “怕你担心嘛,想着等水生哥好些了再告诉你。” “我还能不知道你,”孟丽萍自然不是真生气,她马上反握住方青黛的手,笑逐颜开,“你是怕给我添麻烦。但是下次不许这样了,我不怕麻烦,就怕你不来找我。” 方青黛点点头,无奈道: “好好好,下回呀,我肯定一个电话打过去,全世界先通知你。” “我在病房就听见外面好热闹,果然是阿萍来了。” 柳水生已然换好了衣服,用左手拎着行李从病房走出来。他苍白的脸上不见愁容,见着孟丽萍,还多了几分笑模样: “阿萍,好久不见。” 孟丽萍从上到下地打量柳水生,看到他右侧的衣袖空空荡荡,被打成结在身侧晃动,就忍不住鼻子一酸。 “这陆家真没人性!”孟丽萍痛骂着,“仗势欺人,肯定不得善终!” “阿萍,”方青黛正色劝道,“别这样咒人家,这里面另有隐情,暂时不能与你说。” “怎么了嘛,有什么不敢说的,你家水生今年才二十五岁,没了一只右手,他……” 孟丽萍越说越激动,竟就在医院哭了起来,引得医护病患纷纷侧目。 第13章 他的佟乐夜总会 孟丽萍家的铺子离医院不远,步行五分钟左右就能到。但方青黛想着许久没去拜访,不能两手空空去探望老人家,便特意绕了一段路,打算去江边的铺子买瓶好酒带着。 柳水生尚未完全恢复,不宜太劳顿,他们便一路抄小道、穿弄堂。 弄堂不比宽敞的马路,没有彻夜不歇的霓虹,仅仅几盏摇摇欲坠的老旧电灯悬挂在房檐底下,随风摆动。幽白的光线映照在青苔簇拥的青砖墙,雨后的新泥味道萦绕在巷子里,还掺杂有阵阵难闻的酒气。 “这里离佟乐夜总会不远,”孟丽萍走在最前面,向方青黛和柳水生解释道,“常有醉汉来里弄又吐又叫,忍耐一下吧。” “没事。” 方青黛对自己苛刻,在外面却很是无所谓。她牵着柳水生的手便倍觉心安,连耳畔偶尔传来的几声醉汉怪叫也可置若罔闻。 可紧接着,一声尖厉的哀嚎划破夜空,吓得方青黛顿时脚步凌乱,险些一步踩空,跌入弄堂的小水洼里。 是女人的惨叫声,无法忽略地、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耳鼓。 “怎么回事?” 方青黛心有余悸问道。 孟丽萍贴着墙听了片刻,抬手指向一条黑漆漆的小径: “是这边!” 那条小路上,连旧电灯也没有一盏,宛若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势要将他们吞噬。 “走,”孟丽萍在前面带路,小心翼翼地靠了过去,“去看看。” 方青黛虽不愿多管闲事,但眼见孟丽萍渐行渐远,也只好硬着头皮跟上。她始终紧抱柳水生的手臂,屏住呼吸,目光警惕地环顾着四下的一切。柳水生顺势将她挡在身后,随时做好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他们走得越深,那惨叫声便愈发清晰刺耳,以至于他们终于能听清,那女人是在喊“救命”。 三人相顾一眼,都不约而同加快了脚步。方青黛随手抄起墙根底下一根陈旧的铁棍。月色映照下,铁棍上的斑斑锈迹犹如被鲜血浸染,落在她的眼眸中。 仿佛,也染红了她的双眼。 铁棍被紧握在方青黛手里,她步步迈向前,走向黑暗。 脚步声回荡在巷子内,似重槌击鼓敲在她心头,让她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绕过一处墙角,面前便是滔滔江水。江水畔,一件棉布外套映入方青黛的眼帘,那外套原是白色的,可眼下已然被泥污和血迹沾染得面目全非。缘着地上蜿蜒的血迹寻去,是一双白皙细长的、女人的腿,那双腿在拼了命地挣扎,可压在她身上的人浑然不顾,仍粗鲁蛮横地将她按在地上,发疯似的撕扯她的衣裳…… “住手!” 方青黛提着铁棍率先冲上前去,扬棍便要打,却不料一只手有力地截住铁棍。 阻止她的是个精壮的男人,昏暗的光线里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惨白月影映照出他标志性的蓝色瞳孔—— 那不是一张属于东亚人的脸。 那男人冷着脸对方青黛说了些什么,她一个字都听不懂。孟丽萍和柳水生也上前来,企图将那男子推开,搭救正在被伤害的女孩子。 可下一秒,他们身后就围上来了一群西装革履的高大身影。这群人或是长发微卷发黄,或是拥有一双水绿眼眸、一枚高松鹰钩鼻子,其中还混着几个黑发棕色皮肤的男子。加在一起约有十几个,气势汹汹将方青黛三人围住,一言不发。 “这帮洋鬼子想干什么……” 孟丽萍下意识拉住方青黛的手,她的掌心湿漉漉的全是汗,人也在发着抖。方青黛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面色吓得煞白。 “青黛,阿萍,”柳水生压低了声音,一只手抵在方青黛腰间,“一会儿我让你们跑的时候,就赶快跑,不要回头,去警察局叫人来。” 方青黛尚未反应过来,但听柳水生斩钉截铁喊了一声“跑”,紧接着就猛地从背后推了她一把。 她不敢犹豫,拉起孟丽萍冲向来时路,柳水生则卯足了劲儿撞倒几个拦路的男子,为她们争取时间。 砰! 她们跑出去没几步,一声枪响便震破了夜晚的静寂。孟丽萍被吓得双腿发软,重重跌在地上。方青黛也因牵着她的手而被拽倒,湿滑的青砖地磕得她腰背生疼,那根铁棍因此滑落,刮伤了她的小腿。可她还顾不上自己,忍着疼去扶孟丽萍。 但此时,已有一个男子死死拖住了孟丽萍的腿,把她往回拽。 方青黛不肯放手,依然牢牢抓住孟丽萍的手腕,想要把她夺回来。 巷子深处的柳水生正在被围殴,他竭尽全力用身体挡住几个想要跑向方青黛的人,却亦是杯水车薪。几人踢开柳水生,涌向方青黛,孟丽萍见状,立时放了手,任那男子把她越拖越远。 “阿萍!” 方青黛还要伸手去抓,孟丽萍却已经以瘦弱的身躯扑向了那群人: “青黛,走,去叫人!” 方青黛迅速回过神,不顾一切地跑向巷子外。 她记不得这段路究竟有多远,只知道不能回头,不能停下,巷子里的三条性命,全寄托在她一个人身上。直至她跑到大路上,差点儿被一辆车撞倒,才堪堪顿住脚步。 “先生,救人!救人啊!” 她绕到车门外,心急如焚地拍打着窗户,里面的司机显然被她吓了一跳,忙回头看向后座的主顾。 主人家是个儒雅沉稳的中年人,面对方青黛都哀求,只是皱了皱眉头,微晃了一下手杖。 司机当即会意,一眼不再看方青黛,直接驱车冲了出去。方青黛被突然的加速带着摔了一跤,她再次抬起头,便连那辆车的影子也不见,只剩下耳畔嗡嗡的发动机轰鸣声。 后面再度驶来几辆车,走过几个人,她爬起来要拦、要追,然而那些车似乎全都把她当成了疯子,纷纷避之不及。 方青黛如一片游魂,被困在车水马龙里,迫切地去寻找一个救赎,但所有人,皆默契地对她视而不见。 “去叫人……” 她喃喃自语,稳住心神,转而跑向街上一处亮着霓虹灯的店铺。她太急,急到甚至没有仔细看那硕大的招牌上赫然写着:佟乐夜总会。 正是陆霄练刚刚收购的佟乐夜总会。 第14章 求你救他们的命 方青黛跌跌撞撞冲进佟乐夜总会,守在门内的是几名彪形大汉,一见方青黛要硬闯,这几人也是没有防备。为首的赶忙阻拦,因着方青黛是女眷,他们的手脚不敢乱动,只能用身体来挡她的路。 “方小姐,”为首的程墨膀大腰圆,往方青黛前面一站,这路就堵死了多一半,“我家少爷在上面会客,佟乐夜总会今日不开门做生意,您还是改天吧。” 方青黛绕不过程墨,又耐不住心焦,连比划带口不择言: “求求你们,救人,跟我去救人!” 眼瞅着程墨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与其余几名保镖对了个眼色,同方青黛说话的语气也不再温和礼貌,反而带了些许威胁的意味: “方小姐,我再重复一遍,我家少爷今夜会见的是重要客人,不允许任何人打扰。你要是再捣乱,别怪我们不客气!” “人命关天,求你们通融一下!我不见你家少爷,求你们和我去救人!” 方青黛还想分辩,程墨却已带着保镖们将她围住,且亮出了手上的兵刃,容不得她再近前一步。 “方小姐,”程墨道,“你要是再不走,别说你要救的人,连你也要交代在这儿!” 方青黛被程墨用枪顶住额头,也唯有悻悻退后,转身出了门。 待她走出去,程墨才对身旁的保镖低声吩咐: “去给少爷传信,今晚行动有变。” 保镖有些迟疑: “程哥,就来了个开棉纱厂的方小姐,不至于影响少爷的大事吧?” 程墨冷冷一瞥他: “方小姐也说了,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保不齐会影响到今晚的行动。保险起见,立刻给少爷传信。” “是。” 保镖不敢再多嘴,迅速退下。程墨则走到夜总会一层的窗前,紧密观察方青黛离开后的一举一动。 “陆少爷的枪法,还是和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好。” 中岛坐在沙发上惬意品酒,陆霄练端枪对准了对面废旧的百货大楼,食指缓缓从扳机上移开。 “过誉了,”陆霄练收了枪,重新坐回沙发上,“中岛先生的胆量也不差,就不怕,我刚才这一枪,端了在对面的狙击手?” 中岛笑里藏刀,将手中的酒杯轻置于桌上,食指反复摩挲着光滑的杯身: “陆少爷,我今天是带着十二分的诚意,来和你谈生意,你说的什么狙击手,我不知情。” “谈生意啊,”陆霄练冷笑一声,“你们东洋会社那点儿破东西我都见过,没什么想买的,我劝你去找找别的主顾。” “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明修栈道的事,不劳烦陆少爷,像你这样的人才,用在暗度陈仓上,才能展现出你的能力。” 中岛对随行的秘书使了个眼色,秘书立时捧着一只盒子来到陆霄练面前。 盒子启开,里面是摆放整齐的一盒金条。 陆霄练眼皮都不抬一下,不以为意道: “陆家最不缺这东西。” 中岛也不慌,他亲自来至陆霄练身边,双手从金条中挖出了一份约契: “如果陆少爷能与我们合作,来日起了战事,我能保证,陆家所有的口岸不受攻击。这就相当于,你们古代的,免死金牌。” 陆霄练猛地抬眼,目光冰冷望向中岛。中岛就将那张约契摆在他眼前,微微躬身: “陆少爷,签字生效。” 陆霄练抬手去接那一纸契约,包厢的门却在此时被轻轻推开。走进来的是一名服务生,附在陆霄练耳畔说了几句后,恭敬退了出去。 中岛侧目打量这一切,皮笑肉不笑地把玩着一只酒杯: “陆少爷,该不会是这个节骨眼有什么急事吧?今晚这个时间,可是我三天前就和你定好的。” 陆霄练随手放下契约,丝毫不退缩地迎上了中岛审度的眼神: “你来和我做生意,就得看我的脸色。今天我心情不好,你说的事,下次再谈。” 陆霄练言罢,不等中岛回话就兀自起身朝外走。及至走到门口,才又像是想起什么,头也不回道: “别忘了,提前三天和我的管家预约,过时不候。” 佟乐夜总会的大门再度敞开,先现身的是中岛,一言不发就上了东洋会社的车。待那辆车开走,陆霄练才不紧不慢走了出来。 方青黛还在路上不断央求路人,陆霄练也注意到她,但相隔一段距离,不清楚她在说什么。程墨上前与陆霄练耳语了几句,陆霄练没答话,只是点了点头,便有一人从那幢废弃的百货大楼里跑出来。看身形是个魁梧的男人,正是陆襄亭的亲信江流子。江流子梳着码头混混似的油头,一身黑色褂子,背上还背了个大包袱。 陆霄练点燃了一支烟,吞云吐雾间,对江流子低声问道: “你在二楼有什么发现?” 江流子短暂睨了一眼方青黛,只管埋着头答话: “方小姐是从临江那边的巷子穿行过来,她很急,逢人就拦。她来处没有灯,我没看到发生了什么事。” 陆霄练略一蹙眉,也不与旁人商量,迈步就朝方青黛而去。 “先生,求你,带我一段路就好,我要去警察局……” “滚开!” 方青黛慌不择路地拦住一辆车,她跪在车前哀求,车上的人却只是开门骂了她一句后就绕走。 “先生,求你带我一段路吧!” 方青黛起身去追,车上的人脾气也暴,竟猛打方向直冲她撞了过来。幸而陆霄练眼疾手快将她抱开,那辆车间几乎是擦着她裙摆飞速驶过。 “不要命了!” 陆霄练吼了一句,不知是因为心急忘了礼数,还是生怕一放手,方青黛就还会再做傻事,直到那辆车消失在街巷的尽头,他都不曾放松一分抱她的力气。 方青黛焦灼的喘息声萦绕在他耳畔,他忍不住低头看去,见她脸上泪痕交纵,额间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今夜闷热,像是在憋雨。方青黛好一番折腾,明明该倍觉燥热,可她的身体,竟凉得像一块冰。 “陆……陆少爷,”方青黛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哽咽,她刹那瘫软下来,跌跪在地上,“陆少爷,求你救救我的未婚夫、我的朋友,我当牛做马也会报答你……” 她无望的双眼仰望着陆霄练,啜泣着,伸出双手扯住他的裤脚。 那一瞬间,陆霄练凝视着她的眼眸,心头猛地一刺。 他想扶一把,却怕自己会碰碎了她。 他稍向后退了半步,裤脚因此脱出了对方的指尖。方青黛本就绝望的目光,彻底成了一片荒滩。 第15章 那个人是格兰特 陆霄练不需要任何人当牛做马。 何况炸毁货船一事,已将陆家推上了风口浪尖,实不该为了个毫不相干的人,把陆家再引向另一个漩涡。 他本应直截了当地拒绝方青黛,但迎上那双似水的眼眸时,他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决绝的话。那使他看起来太像一个恶棍,一个魔鬼,连最后一丁点儿的人性也泯灭了。 而方青黛,仿佛对他并不抱有过多的期望,见他有片刻迟疑,便马上就擦干了脸上的泪痕,艰涩站起身,往繁华的街市深处踉跄跑去。 那巷子里是三条人命,柳水生和孟丽萍都是她最亲近的人,她决不能放弃! 小腿上的伤口还在淌血,染红了她的白色旧皮鞋,于路上绘出一道蜿蜒的血线,从她脚下,蔓延至陆霄练的面前。 “在哪里。”陆霄练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方青黛猛然回望。 陆霄练平静而坚定地注视着她: “我带人去。” 程墨的枪拔出来就没再收回去,江流子也甩下背上的黑色包袱,掀开布角后,露出里面的一挺狙击枪。 如果不是方青黛突然闯进佟乐夜总会,方才中岛出门上车之后,江流子就会用这把枪击穿他的天灵盖。如今,陆霄练的全盘计划都被打乱了,却还下令要帮方青黛救人。 程墨摸不着头脑,愣愣瞌瞌地快步跟在后面,找准时机碰了一下江流子,问道: “哥,你刚才在夜总会对面废楼里看见什么没有?方小姐一来,咱们把中岛那老小子都放跑了,怎么现在还要给方小姐帮忙?” 江流子微讶: “你们接到的命令,是刺杀中岛?” “是啊,”程墨言之凿凿,“让你在对面楼上架枪不就是为了杀这老小子吗?” 江流子闻言,陷入一阵沉默。 这次接到的任务并非暗杀中岛,而是在对面楼上瞄准后,向陆霄练开枪。他猜测陆霄练是为了演一出苦肉计,借此激化上海商界与东洋会社的矛盾,同时引导租界势力注意到日益强大的东洋会社,对这群日本人实施打压。 程墨见他许久不会话,出言催促道: “哥,你说话呀!” 江流子这才回过神。 程墨这帮兄弟,是陆襄亭从前在码头上带出来的,没什么文化,好处是为人直爽忠义,坏处是性子急,沉不住气。陆霄练办大事前不与他们说实话,倒属情理之中。 “哦,”江流子一力搪塞,“我楼上也没看清,过去看看再说吧。” 江流子言罢加快了速度,好不容易才追上了步履匆匆的方青黛和陆霄练。程墨亦是此时才恍然发现,他不过与江流子说几句话的功夫,居然被落下了一大截。 陆霄练陪方青黛回到那条小巷中时,已不见了柳水生和孟丽萍的踪影,徒留一地零落的血迹,和那件污迹斑斑的白色外套。 程墨有些不耐烦地嗤了一声,不满道: “方小姐,这也没人啊,你刚才火急火燎的要救谁啊?” 方青黛一下慌了神,她转身要去别处找,陆霄练却蓦地拉住了她的手腕: “别乱,”他睨了一眼地上的几处赤色,“沿着血迹找,跑不了。” 更深露重,乌云如织,遮蔽了稀薄的月光。昏暗的弄堂中,连地上的坑坑洼洼都只能看个七七八八,更不必提已渗入大地的鲜血。程墨粗略扫量了一圈,便面有难色地向陆霄练汇报: “少爷,天太黑了,根本找不到。要不,还是等明日一早再说吧?” 陆霄练尚未发话,方青黛一时情急,先声夺人道: “那些洋人手下毫不留情,多拖一秒就可能会出人命,还请再找一找。” “方小姐,这人都不在巷子里,多半是死了。今夜收尸还是明天收尸,没有分别。” 程墨的话说得风凉,字字如刀割在方青黛心上。她失神地退了半步,一手扶住背后那堵爬满青苔的墙才堪堪站稳。 “可是……”方青黛还欲出言哀求,陆霄练则已然从程墨手中拿过了手电: “我亲自找。” 有了这句话,纵然多数人起先都如程墨一般不情不愿,却再不敢有所怠慢了。江流子更是打着灯伏在地上,一寸一寸地在泥地里搜寻。 俄而,几串深红的血珠映入眼帘,江流子立时高呼: “在这边!” 一行人缘着江流子所指的方向寻去,果然发现了奄奄一息倒在地上的孟丽萍。方青黛跑上前,脱下自己的外套包裹住衣衫不整的孟丽萍,她原有许多话要问,可面对如此狼狈的孟丽萍,就一句话也问不出来了。 孟丽萍竭力睁开双眼,缓缓抬手指向远方,艰难吐出几个字: “水生……江边……” 江流子不禁倒吸了一口气,陆霄练垂在身侧的手也下意识摸进了衣兜,反复摩挲着兜里的打火机和烟夹。 打人是不用去江边的。 到江边,只有一个目的——抛尸灭迹。 程墨先送孟丽萍去医院,再到警察局立案。陆霄练带着剩下的人,陪方青黛往江边。 这段路并不好走,方青黛踩着高跟皮鞋,显得尤为岌岌可危。可就数她走得最快,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双腿都打晃了,都不曾停歇片刻。 巷子走到尽头豁然开朗,银白的月光为江水镀了点点的辉芒,映出江边一群高大的人影。那群人合力抬起地上一具僵硬的尸体,波光映照在尸体脸上,方青黛认得,那就是柳水生。 “住手!” 她失声呐喊,那群人因此被惊动,纷纷循声回头。 许多双碧蓝眼睛里,有一双她最熟悉。 那双眼睛的主人身着一席价格不菲的西装,灰金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俨然一位古典优雅的绅士。 是格兰特。 从前为了《天香图》和顾绣针法,一向对方青黛毕恭毕敬的格兰特,此时宛若换了一个人。他从腰间取出手枪,不动声色地瞄准了方青黛。 “你们放开他!” 方青黛奋不顾身地跑向柳水生,格兰特的食指,则已压在了扳机之上。 砰! 一声巨响闷在江水奔涌之中,是子弹出膛、要人命的声响。 第16章 水生哥不是自杀 枪声传来,方青黛躲也不躲,却被一股突然的力量带了个踉跄。她被抱稳转了个身,落了地尚未站定,就拼命挣脱,要奔向柳水生。 但那个怀抱没有放开她,任她如何踢打恸哭,都不曾放松半分力气。 她唯有眼睁睁地,眼睁睁地看着格兰特满意微笑,收起了枪,再对那群洋人点了点头。 柳水生僵硬的躯壳,就宛若一块顽石,被投入了奔流不息的黄浦江。 “不要……” 方青黛歇斯底里地哭喊,她扑向江畔,可柳水生的形迹已被滚滚波涛湮灭,一丝涟漪也没留下。 街道静得可怕,她望着水中倒影,连哭都没有声音。 仿佛柳水生的一条命本就微不足道,她的苦痛不甘,悉数没有意义。 他们在被这条黄浦江反复涤荡洗刷的英租界里,俱是人微言轻的蝼蚁。 凌晨三点,上海英租界警署灯火通明。 警长刘昌将格兰特奉为上宾,命人将其请去了办公室,方青黛则被带进了审讯室里。 “姓名。” 警员例行公事,语气自然不甚客气。方青黛失焦的双眸微微一动,她在椅子上正襟危坐,沙哑着嗓音答道: “方青黛。” 警员动笔记录,继续道: “发生了什么事。” 方青黛咽了一下唾沫,搭在桌沿的双手食指勾缠在一起,张张口却说不出半个字。警员等了一会儿,不耐烦地抬起头: “说啊!愣什么呢!” “是……是晚上的时候,”方青黛深吸了一口气,极力克制着身体的颤抖,“我和我的未婚夫,我的朋友,路过一条小巷子的时候,看到格兰特他们正在强暴一个女孩。我们想阻止,可是……他们人多势众,围在一起,殴打我的未婚夫……我亲眼看到他们在江边抛尸……” 她越说越艰难,杂乱的呼吸里掺杂着哽咽,交握在一起的手指用力至指节泛起青白。警员看到她的唇瓣一直在翕动,显然是接着说了下去,可究竟说了什么,却完全听不清楚。 警员索性合上笔录本,叹道: “你先冷静一下再说。” 警员走出审讯室,那扇门轰然关上的同时,方青黛似惊弓之鸟,本能地缩了一下身子。 耳畔再度归于一片沉寂,她屏住呼吸,缓缓张开双手。但见掌心已有许多道被指甲刺出的血痕,昭示着方才她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勉强能让自己说出那些话。 她想哭,却仅剩痛意哽在喉间,流不出一滴眼泪。 “为什么……” 她绝望地蜷在椅子里,垂首埋入双臂。 为什么最爱的人死了,她居然连哭都是奢望。 办公室的门被不留情面地推开,走进来的人正是陆霄练。正在办公室内为格兰特端茶倒水的警长刘昌忙不迭地迎上去,毕恭毕敬地点头哈腰: “陆少爷,可把您盼来了,格兰特先生都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陆霄练的右臂吊着绷带,西装袖管上沾了大片的血迹,那正是格兰特的杰作。 在江边,为了不让方青黛靠近,格兰特朝她开了枪。陆霄练以最快速度护着方青黛避开,子弹便贴着他的右臂划过,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届时他顾不得疼,方青黛眼里,也只有柳水生。 “陆少爷,今晚的事,是一场意外。” 格兰特说得格外诚恳,还主动向陆霄练伸出了手,以示友好。 陆霄练却看都不看他,径直走到沙发前落了座,昂首逼视着格兰特,问道: “那个被你们欺负的女孩子,也丢进江里了?” 格兰特识趣地坐回原处,不以为意笑着: “一个没什么背景的女人,死就死了。” 刘昌忙也附和: “是啊,一个女学生,一个棉纱厂的工人,死就死了,别伤了咱们的和气。” 陆霄练双眸微眯,将格兰特从头到脚一寸一寸剜了一遍。格兰特便只得收起笑容,亲自为陆霄练倒了杯茶推过去: “陆少爷,如果你愿意息事宁人,我有一个,你一定心动的条件,可以作为交换。” 陆霄练仍然缄默不语,平静地点燃了一支烟夹在指间。 格兰特见状,对刘昌使了个眼色。刘昌当即会意,悄然离开了办公室,特意将门一丝不苟地关好。 “陆少爷,”格兰特这才重新开口,“我知道,你前一阵炸了东洋会社一批见不得光的货,眼下中岛正在找你的麻烦。我有办法,替你打击他的气焰。” 陆霄练搭在膝头的手稍挪了不远,把烟灰弹进了格兰特倒的那杯茶里。 格兰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双手局促地在裤子上蹭过几次,又道: “如果陆少爷不嫌弃,之后英国商会所有水路运输,都与你陆家合作。你想运什么来上海,都可以。” 他说着,转头直视着陆霄练。 而陆霄练还是神情漠然,一言不发。 良久,格兰特终于沉不住气,下了最后通牒: “只要陆少爷配合我,将这件事压下去,那么你一直想要的图纸,我会双手奉上。” 陆霄练敛眸勾了唇角,探手推那杯茶到了格兰特的面前: “既然格兰特先生如此有诚意……” 不料,他的话尚未说完,格兰特已经毫不犹豫,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好说。”陆霄练说着,点上了今夜的第二支烟。他明明在笑,可眉眼之间并无半分笑意,取而代之,是化不开的一整片冰冷。 格兰特所说的图纸,是他一直想用高价收购的枪械图。有了这张图,他能让钢铁厂造出更好的武器,能让上海有一线希望,不至于像东北那样,被坚船利炮所摧毁。 代价,是他要成为格兰特的同谋,让这群恶魔在巷子里所犯下的罪行,彻底成为秘密,像柳水生和那个女孩一样,被永远地埋葬在江底。 他不知道自己是对还是错。 他只想,让更多的人活着。 警员再次回到审讯室,方青黛又被开门声吓了一跳,如一只无助的雀儿,躲在椅子里瑟瑟发抖。 “签字吧。” 警员把笔录和钢笔递过去,方青黛双手接过来,强打精神一字一字地阅读确认。 可她越看越不对劲,这笔录的内容异常陌生,根本不是出自她之口。 “不是这样的,”她把笔录交还回去,仰头看向警员,急切地摇着头,“你们是不是弄错了,水生哥他……” “他不是自杀啊!” 第17章 可是我没有办法 警员好笑地瞥了方青黛一眼,道: “不是自杀,你有证据吗?” “我亲眼所见!”方青黛霍地起身,“还有陆少爷,他带人和我一起赶到江边,他们都能作证。” 警员打开公文夹,从中取出一份笔录示与方青黛: “看清楚,这就是给陆少爷做的笔录,他已经签字了。和给你的那份,一字不差。” “什么……” 方青黛脱力跌坐回椅子上,那份所谓的笔录就摆在她眼前,右下角签有陆霄练的名字。 那三个字笔走龙蛇,笔画张狂有崩云裂骨之势,端方工整,雄健刚直。都说字如其人,执笔者必定也是个襟怀坦白之人,可偏偏,他认定了这一纸谎言。 半晌,方青黛颤抖着双手去拿那份笔录。警员当她是悲伤过度,便放手由她去,却未防她接过那张纸后,竟猛地就往嘴里塞。 “吐出来!” 警员立时上手去抢,方青黛不松口,他便狠狠一记耳光扇过去。 方青黛被打得眼前发黑,一头栽倒在地,纸团也因此从口中掉落出来。她还不罢休地摸索着,誓要将那一字字垒起成的谎言撕碎,警员冷硬的皮鞋却重重踩在了她的手指上。 “方小姐,”警员说着,脚上用力碾了一下,“这是英租界,你可别胡来。” 方青黛紧抿着唇瓣,双眼通红但不曾落泪,她恍若无知无觉,不顾白皙的手指泛起大片的淤紫,还在极力挣扎,妄图触碰那只纸团。 这时,警员反而抬了脚,看戏般任她慌张地抓起纸团,连撕带咬地将它粉碎。 “有什么用,”警员冷笑一声,“这样笔录,陆少爷签了三份。你不死心的话,刘警长还可以让他当着你的面再签一份。” 方青黛动作一顿,她被踩伤的双手艰难捧着几片碎纸,唇上粘着些许纸屑,发丝凌乱不堪,旗袍也沾满灰尘泥泞……昔日优雅矜贵的方家大小姐,纵然落魄了也是个端庄自持的贵女,如今看起来,竟像个疯妇。 警员把钢笔丢在地上,以鞋尖踢了踢她的手臂: “签了吧,犯不着为了个素不相识的女学生,和一个身份低微的工人,得罪英国人。” 方青黛缓缓放下手,任那些纸片散落一地。她一点一点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向面前的警员: “可你们……是警察啊……” 警员又是一笑,纠正道: “是英租界的警察。” 话已至此,方青黛也笑了,笑得肝肠寸断,分外凄凉。 在柳水生被那些人殴打的时候,在孟丽萍为了让她逃跑而放手的时候,她都曾那么笃定,笃定来了警署,就能搬来救兵。正义会得到伸张,诸如格兰特一般的恶人,一定会接受惩罚。 可自从她坐在这间审讯室开始,正义,就被命名为“英租界”。 她撑着膝盖站起身,未去捡钢笔,也不理警员手里的笔录,而是径直朝门外走去。 长夜难明,警署走廊的窗户外依然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 方青黛浑浑噩噩离开审讯室,恰逢陆霄练从办公室出来。这位号称上海滩第一纨绔的陆少爷,看上去也同样异常疲惫,他的右臂被绷带吊着,包好的纱布上隐隐透出了斑驳血迹,颇为引人注目。 第一次,那件昂贵的长风衣穿在他身上,看上去格格不入。 见到陆霄练的一瞬间,方青黛忽略了他领口的烟灰、手臂上的血迹和被他紧紧捏在手里的烟夹,只是宛若抓住了救命稻草,毫不犹豫地跪在他跟前。 “陆少爷,”她伸出满是伤口的双手,搭在陆霄练的鞋尖上,苦苦哀求,“你也目睹了格兰特把水生哥的尸首丢进江里,你告诉他们,水生哥他不是自杀……他是为了救我,救阿萍,救那个被强暴的女孩,被格兰特他们活活打死的!” 陆霄练略蹙了眉,他不曾低头看方青黛,仅仅向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她的手。 方青黛扑了个空。 但这一回,她并未向在街上那样扭头就走,而是继续伏在冰凉的地砖上,强忍着满腔不甘和屈辱。惨白灯光下,她纤瘦的脊背愈显单薄,犹如一根刺扎在那里扎在陆霄练的心上。 方青黛默了片刻,跪行向陆霄练挪近一些,深深叩首: “陆少爷,就算……就算不是为了我。毕竟水生哥和那个女孩他们也是中国人,你就当出于良心,帮帮自己的同胞,替他们作证……” 可陆霄练甚至仍不低头看她一眼,面容冷峻地从她身边绕开。 那双纤尘不染的皮鞋先后践踏她雪白旗袍的裙角,行过她的身边,只留下一句: “良心,是这个世道最不可得之物。” 陆霄练走后,警长刘昌才姗姗来迟,居高临下睥睨着还愣愣跪在原处的方青黛: “方小姐,别妨碍公务,请便吧。” 方青黛如梦初醒,她抬起头,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她背上,在她膝头切割出一条鲜明的分界线——她身后是一片光明,面前,却是不见尽头的阴翳。 那个警员说得对。 这里是英租界,像她这样微不足道的平凡人,连良心都不配有。 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方家,一进门,陈叔便被她吓了一跳: “小姐,你这是……这是怎么了?水生呢?” 陈叔一眼便注意到她腿上和手指上的伤口,忙关切问道: “呀,小姐,这些伤是怎么搞的?去找医生看过没有?” 方青黛无力地倚靠住墙壁,勉强站稳。 她唇瓣翕动,良久,才断断续续说出几个字: “水生哥……没了。” 陈叔一怔,显然还没反应过来这话里的“没了”是什么意思,下意识脱口而出: “没了?” 方青黛点点头,她已再哭不出一滴泪,连喉咙也干涸发紧,说话都艰难: “格兰特杀的,”她轻声道,“我看见了。” 陈叔目瞪口呆。 方家原本逼仄的一间小别墅,此时静得能听清方青黛深深浅浅的呼吸声。她垂下视线,认命似的,凄然笑着: “可我,没办法。” 第18章 活的人才最痛苦 柳水生之死,在上海宛若石沉大海,没能激起一丝波澜。由格兰特主持的英国商会仍掌握着经济命脉,他本人甚至兴致大好,一个礼拜之内举办了三场酒会,自然也邀请了与他“狼狈为奸”的陆霄练。 陆霄练不愿去,便均以公司事务繁忙为由拒绝。可这个谎话太容易被戳穿,他这几日连门都不出。 午后,小桃捧着一托盘的药和纱布来至书房门外,试探着敲响了房门: “少爷,该换药了。” 她等了片刻,里面没有回音。 小桃正不知如何是好,徐叔从楼下走了上来。他双手接过托盘,对小桃使了个眼色,小桃会意,低着头退下。 徐叔连门也未敲,老练地直接推门进了书房。 果不其然,陆霄练坐在桌前读书。那本《沉沦》摆得歪七扭八,完全不像是被翻阅过的样子,倒是桌上的烟灰缸里填满了燃尽的烟蒂,有几支还冒着火星。 “少爷,那个女学生的身份查清了。” 徐叔把托盘放在一边,如是道。 陆霄练闻言,似乎能打起几分精神来,搭在书上的食指微微一动。 徐叔边着手替他挽起衬衫的袖口,边说道: “是慧文女校的学生,叫尹梦,今年……十四岁。她家里困难,为了赚学费,晚上常去佟乐夜总会附近卖烟。那夜,应该是格兰特那群人喝大了酒,见色起意,瞄上了她。” 徐叔解开了陆霄练手臂上的纱布,只见那道狰狞的伤口已有了发炎化脓的迹象,创面边缘淌着血水,丝毫没有愈合之势。他忍不住“啧”了一声,劝道: “少爷,还是找李医生再来瞧瞧吧,这过去好几天了,伤势也不见好啊。” 陆霄练对他的话置若罔闻,沉声问道: “这个尹梦家里还有什么人。” 徐叔见他这副模样,也是无可奈何,唯有长叹一声,接着说了下去: “尹梦的父母都没了,她是独自一个人生活在上海。听她同学说,她有个哥哥在广州当药铺的坐堂大夫,一年下来赚不了多少票子,偶尔接济尹梦一些,也是杯水车薪。” 陆霄练不再多问,任徐叔为他清创换药,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及至徐叔重新为他裹好纱布,他才再度开口: “方家那边有什么动静。” “方小姐这几天都在医院陪护她那个叫阿萍的朋友,”徐叔道,“但阿萍还没醒,不知道她们接下来会不会有针对格兰特的报复。” 徐叔说完,踌躇须臾,忍不住又问道: “少爷,咱们要不要把真相告诉方小姐。她是个明事理的人,如果知道你替格兰特开罪,是为了换枪械图纸,一定能理解你。” 陆霄练却笑了一声。 不似他平日里一贯戏谑轻蔑的冷笑,这一次,他唇角的弧度格外苦涩。 “不必她理解,”陆霄练兀自放下袖口,遮住手臂上那道伤,“这是我的决定。” “我就是,为虎作伥。” 他阖上双眼,一字一顿说着,搭在桌沿的手攥紧了拳头,颈间的青筋几乎暴起。然而他的语声很轻,如同呼吸,不消片刻就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徐叔心中有了数。 其实,无关方青黛是否原谅陆霄练,是陆霄练不肯原谅他自己。 方青黛处理完棉纱厂的事,赶到医院时已是下午三点多。她这几天一直穿着素色的旗袍,发间簪了一朵雪白的玉兰花,当作为柳水生作祭。 但任谁都没见她流下一滴眼泪,无论是向棉纱厂的工人们宣布柳水生的死讯,抑或亲自收拾柳水生的遗物,她都淡漠得仿佛是一个置身事外的陌路人。小顺抱着她痛哭失声,问她为什么不难过,难道不想念柳水生。 届时,她只剩沉默。 沉默地把小顺推开,继而径自转身离开。 陈叔不禁感叹,方青黛仿佛变了一个人,那么令人陌生。而方青黛听到这些话,通通付之一笑,她告诉陈叔,太阳还会照常升起来,活着的人,总要继续活下去。 柳水生已经死了,不管他们多么难以接受,这件事都已经是事实了。 再难过,哭得再大声,柳水生都不会活过来。 与其沉湎于悲伤,倒不如,把活着的人照顾好。 那些柳水生的旧物,包括,那匹打算给他做一身好衣裳的料子,个中值钱的东西全卖了,不值钱的就烧了,一丁点儿都没留下。至于,柳水生从前住的那间屋子,也很快被她改造成了库房,仿佛急着把柳水生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也清除干净。 好像唯有如此,她才能不去想,不去怀念,不去遗憾和不甘。 可东西没了,记忆还在。 有些伤,不是不去碰就会长好,它活生生地存在着,每分每秒都痛得她几近发疯。 这些痛苦,她必须一个人来消受排遣,不足与旁人道。 面对还昏迷在病床上的孟丽萍,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执起孟丽萍的手,温声道: “阿萍,水生的后事,我处理好了,你不用担心。等你醒过来,我要去找阿公吃一碗云吞面,毕竟这个世道,一旦错过,就很可能再没机会了。” “阿萍,对不起,是我太无能。面对格兰特和陆霄练,我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你会怪我吗?” “或许某一天,上海会没有英租界。到那个时候,我们就不用受欺负了……” 这些话,她同孟丽萍说了许多次。每每看见她这样,医生都会好心提醒,孟丽萍根本不会听见。 但她不在乎。 因为,与其说是给孟丽萍听,更应该说,是给她自己听。 她总得给自己找到哪怕一线希望,去对抗心底的绝望,去面对未来的人生。 书上说得对,离世的人只难过一瞬间,活着的人,却要难过一整个余生。她宁愿死的那个人是自己。 方青黛自说自话,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病房的门已被悄然推开。 站在门外的人,正是陆霄练。 “阿萍,”方青黛枕着孟丽萍的手臂,声音被闷住,却无孔不入地钻进陆霄练的耳鼓,“我恨他们。” 第19章 谢谢你们找到他 然而方青黛再度抬起头时,门外已不见了陆霄练的身影。她起身打算离开,迎面却见到了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 此人身着一件文雅的长衫,脚上是一双朴素的布鞋,瞧着像是个很穷酸的守旧文人。但他自有一派卓群脱俗的气质,如浸在月光中的雪松,沉静、挺拔。 “先生,”方青黛礼貌点头致意,“请问,有什么事吗?” 那男子双手递过去一张名片,略弯了腰,对方青黛很是尊敬: “鄙人尹笙。” 方青黛接过名片看了一眼: “坐堂大夫,先生是来给阿萍看诊的吗?” 尹笙摇摇头,对方青黛问道: “前几日,方小姐可曾在佟乐夜总会附近的弄堂里,看见了一桩不可告人之事?” 方青黛闻言,目光陡然变得警惕,她一只手伸进随身的包里,摸到了其中藏匿的一把剪刀。她沉了面色,冷声道: “先生,这里是医院,光天化日,容不得你胡来。” 尹笙马上解释: “方小姐别误会,鄙人贸然拜访,是为了报恩。” 方青黛不明所以: “报什么恩?” 尹笙侧身让开一条路,示意方青黛跟随他而去: “方小姐,借一步说话。” 方青黛踌躇片刻,复回头看了看躺在病床上的孟丽萍,终是轻叹一声,应道: “好。” 尹笙带方青黛来到慧文女校,前来迎接他们的,是一位梳着高马尾的女学生。上海女子的身形多清瘦,骨架也小,透着江南水乡的温婉秀气,这个女学生则不然。 她足足比方青黛高了一头有余,居然把本就高瘦的尹笙都衬得见矮了;她的体型也丰腴健美,即便隔着衣服,小腿和胳膊上流畅的肌肉线条也十分清晰。 书中所记的美人皆是冰肌玉肤,这学生亦是离经叛道。她小麦色的皮肤彰显着活力与生机,一双黝黑灵动的大眼睛镶嵌在她的脸上,目光真诚而清澈。 不知为何,方青黛看到她的第一眼,便觉得可靠。这样一个涉世未深的学生,总不能害她。 “是方小姐吧,”女学生主动向方青黛伸出手,“我是尹梦的同学,我叫玉玲。” 方青黛迟疑着握上玉玲的手,问道: “是你要找我来?” 玉玲点点头,她递给方青黛一块手帕,叮嘱道: “方小姐,一会儿不论你看到了什么,都不要发出任何声音,切记。” 方青黛听不懂这话中的深意,却还是配合地接过了手帕,随玉玲走向了一间红白相间的教学楼。 慧文女校有全上海最完备的实验设施,实验楼的地下室还为医学生配备了陈列标本的低温装置和药水。 玉玲引她走向的正是这间地下室。 沉重的大门缓缓被推开,方青黛谨慎地环顾四周。地下室本就阴冷,加上幽绿昏暗的灯光,令人倍感寒意刺骨。 方青黛的高跟皮鞋走起来哒哒作响,在空旷的地下室内回荡。她下意识放轻了脚步,走得小心翼翼,甚至极刻意地踩在玉玲走过的路线上,半点儿不敢差。 左右两侧皆是高大的陈列架,架子上摆放着各式玻璃瓶,瓶内封锁着一些她不认识的标本。 越往深处去,那股子寒意就蔓延得越快。方青黛只觉像是被一团冷风牢牢包裹住,挣脱不得。她下意识抱紧了自己,紧了一下衣领。 “方小姐,请节哀。” 玉玲说着,停下了脚步,安静退到一边。 方青黛心底猛地一沉。 她握着那块玉玲递来的手帕,一步一步走向面前未开灯的一小间陈列室。 咔哒。 玉玲按下了墙上的开关,惨白的灯光亮起,映照着冷柜中的两具尸体。 其中那个女孩,身上穿着一件被撕烂的棉布旗袍,那件方青黛曾在小巷中见过的白色外套,竟然在女孩的脖子上系了个死结。女孩颈间泛起的紫红血痧,昭示着她生前所经受的折磨。 她的面容已经被水泡得发白变形,但依稀可以看出生前的美貌。 而另一具尸体,是柳水生。 方青黛一眼认出来,那就是柳水生。他穿着出院那天,她从家里带来的褂子,右侧的袖管空空荡荡。他的脸上、手上有不计其数的伤口和淤青,一只眼睛几乎成了血洞,看上去颇为渗人。 方青黛怔怔地站在原处,尹笙以为她是被吓坏了,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唤了一声: “方小姐,如果你害怕的话,我们不如……” 方青黛脸上却丝毫不见恐惧,她摇摇头,迈步走向柳水生。在冷柜前,她拿起那方手帕,缓慢又仔细地为他擦拭干净发间和脸上沾的泥污和水草,继而为他整理好衣衫,抚平那些被江水涤荡出的皱褶。 “我怎么会怕呢。” 方青黛轻道。 那是她爱的人,即便面目全非、了无生息地躺在这里,她都还奢望,他能站起来与她说一句话,再一次拥她入怀。 她的胆子很小,那些柳水生故意给她讲志怪故事的夜晚,她都吓得缩进他怀里发抖。 因为那时她不懂,所谓骇人听闻的“鬼”,其实也是很多人日思夜想的人。 她曾无数次期待,无数次幻想,或许柳水生会来梦里与她相见,可时至今日,他一次都不曾入她梦来。 “谢谢你们,替我找到他。” 方青黛言罢,深深地、深深地对尹笙和玉玲鞠了一躬。她依然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却已足够让玉玲红了眼眶。 尹笙伸手将她扶起,目光飘向那个女孩的尸首。 “是我该谢谢你们,”尹笙泫然,“你们想救的人叫尹梦,是我妹妹。” 李长缨和陆霄练约在下午四点于诊疗室见面,这位陆大少爷自来架子大,足足迟到了半个小时。 陆霄练一进来,李长缨就有一搭没一搭地挖苦: “还得是陆少的排场,想几点来就几点来,医院都是你家开的。” 陆霄练不接话,李长缨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顿时没了继续贫嘴的兴致。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报告,拍在桌上: “喏,你要的东西。孟丽萍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只有方家大小姐一个人,估计不会跟英国人硬碰硬。” 第20章 全都是我的主意 陆霄练以左手执起那份报告,李长缨敏锐察觉到他的异样,抬眼一瞥他的右臂: “伤还没好?” 陆霄练头也不抬,干脆换了右手举着,免了他再话多。 “啧,”李长缨被气笑了,“死要面子活受罪,谁又不笑话你。” 陆霄练看罢那份报告,方才不紧不慢道: “机械厂新来了一批原料。” 李长缨还没意识到自己即将步入圈套,乐呵呵地搭话: “怎么着,陆大少爷要给我做把新手术刀啊?” 陆霄练冷眼看他,似笑非笑: “你牙口不错,适合去啃这批硬材料,给我省电。” 眼瞅着李长缨的一张笑脸白里透着绿,他卯足了劲儿想反驳,却硬是没找到话能回敬。 末了,他只能边用钢笔戳着办公桌,边恶狠狠对陆霄练诅咒: “陆霄练,你一定娶不到老婆!” 陆霄练闻言不怒反笑,他起身抚平风衣的领口,挑眉道: “借你吉言。” “你!”李长缨气结,还在极力酝酿有什么脏话能一股脑地喷出来,陆霄练却根本不理睬他的愤怒,转身出了诊疗室的门。 江流子像是已经在门外等候多时了,一见着陆霄练,便急忙凑上前去,压低了声音汇报道: “少爷,广州那边回消息了。” 陆霄练没停下脚步,示意他说下去。 江流子噤若寒蝉,低着头不敢看他: “我们晚了一步,尹梦的哥哥已经辞职了。听药铺的人说,他走之前买了到上海的船票。” 陆霄练脚步一顿。 “去查,”他沉了面色,语气里透着十足的不容置喙,“找到之后马上带回来,绝不允许他接触方青黛。” “是。” 江流子应声而去,还没走出几步,徐叔就着急忙慌地从医院外面跑来。 “少爷,”徐叔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少爷,大事不好了!” 格兰特所在英国商会门口,突然聚集了一大批慧文女校的学生。这些学生们穿着整齐划一的校服衣裙,手里举着白底红字的横幅。 站在最前面的正是玉玲,她高举横幅,奋力呐喊: “真相必将大白于天下,你们要付出代价!” 学生们愤慨地附和,人声鼎沸,引得来往路人和车辆纷纷注目。 英国商会见势不好,干脆闭门不开,格兰特只从二楼的窗户朝外面看了一眼,就把窗帘也拉上,缩头乌龟般躲了起来。 日暮西斜,上海即将入夜,街上的店铺都点了灯,学生们却仍不知疲倦地守在那里,没有一个人退缩。 玉玲踩上一级台阶,向众人义正辞严地宣告: “同学们,同胞们!尹梦是我们的同学,她被这个叫格兰特的英国人强暴并杀害,抛尸在黄浦江里。可英租界的警署居然用一份编出来的笔录,声称她是自杀,替格兰特这个恶魔掩盖罪行!” 另一名女学生也来到了玉玲身边,振臂而呼: “我们今天,就是来伸张正义,让格兰特付出代价!” 学生们群情激奋,全然没注意到,四周已然围上来许多辆车。车内的人,正虎视眈眈地紧盯他们的一举一动。 俄而,一抹雪白的身影闯进学生群,那正是方青黛。 她还穿着那件素色旗袍,但不见了发间的白玉兰花,想必是一路跑来,不慎丢在了路上。她艰难拨开人群,挤到最前面,对玉玲挥着手: “玉玲,快下来!” 哪知玉玲一见她,便像是见到了救星,一把就将她也拉到了最前面: “方小姐,我就知道你会来!” 在学校的地下室,尹笙和玉玲曾提出让方青黛亲自去往英国商会门外,助阵她们的示威活动。可方青黛听完她的计划,却沉默摇了摇头。 并非因为她害怕,也并非她不愿再计较,事实上,她比任何人都希望真相大白,能让格兰特一众被绳之以法。 可她更清楚,一群手无寸铁的学生,无法与英国商会抗衡。 柳水生和尹梦已经失去了生命,孟丽萍还在医院昏迷,她不想再以牺牲更多人为代价,去争一个是非对错。 那时,她甚至不能直视玉玲的双眸。 因为在她拒绝后,这个一腔热血的学生看向她时,眼里只剩失望和不屑。 她以为自己不来,就能打消学生们与英国商会正面对抗的念头,但她实在低估了玉玲的决心。 所以现在,她必须要赶在彻底激怒格兰特等人之前,让学生们知难而退。 “同学们,”方青黛鼓足了勇气,向众人喊道,“真相,就是警署所公布的那样。请大家不要再做这样的冒险的事了,快回学校去吧。” 玉玲难以置信: “方小姐,你在说什么?难道你也收了英国人的钱,想要替他们掩盖罪行吗!” “我……” 方青黛来不及为自己辩解,一道刺耳的刹车声便惊破了上海的黄昏。 那辆轿车横冲直撞而来,急停在学生们身后,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众人回头看去,只见从车上走下来的人,正是陆霄练。 他不像平日那般穿着长风衣和西装,而是换上了一件更轻便贴身的马甲,衬得他愈发锋芒毕露。 “都闪开!” 跟在后面的江流子语气不善,甚至动手推开了几名学生,为陆霄练清出了一条路,直通玉玲和方青黛。 陆霄练步步上前,即便方青黛和玉玲踩在台阶上,他还是能轻而易举地,居高临下睥睨两人。 “是你们闹事?” 他语气戏谑轻蔑问道。 方青黛想都没想,欺身挡在了玉玲前面: “是我的主意,别为难学生。” 陆霄练略歪头打量她,须臾,一声冷笑: “我就知道是你。” 蓦然,他抬手扼住方青黛脖颈,用力将她推在后面的院墙上。方青黛的身体重重撞击栅栏,发出一声闷响。 一片惊呼声里,玉玲率先痛斥他的暴行: “陆霄练,你怎么当街打人!” 陆霄练侧目一瞥,勾唇笑道: “打了,如何?” “你这个魔鬼!” 玉玲嗤之以鼻,扬手要将他推开,却未防身后的江流子早已瞄上了她,一把将她拦住。 陆霄练收回视线,垂眸盯着方青黛。 不同于他们之前的每一次见面,方青黛既不局促紧张,亦不楚楚可怜,她坦然如无知无觉,静待他的下一个手段。 陆霄练读懂了。 方青黛的眼神,名作视死如归。 此时在她心里,他和格兰特,已再无分别。 第21章 年底之前还给你 面对方青黛的冷静平和,陆霄练片刻恍惚,连掐住她脖子的那只手都不自觉地松了几分力气。众目睽睽之下,倒显得他畏手畏脚,不敢下手。 学生们见状,似乎又能鼓起几分勇气,其中几人挥舞拳头,对陆霄练痛骂: “陆霄练,你这条洋人的走狗!” 一呼百应,英国商会门口顿时骂声一片。 眼看局势即将失控,江流子正要亮出兵器,却不料方青黛居然扬手一记耳光打在他脸上。不止是一旁的江流子,连女学生们也目瞪口呆,错愕得面面相觑。 “陆少爷,”方青黛满目恨意,语声冰冷,“光天化日,众目昭彰,难道你真敢杀了我不成!” 她说着,有意瞥了一眼身后的英国商会大楼。 那一记掌掴所用的力气不大,绵软细嫩的手掌落在脸上也并不疼,却在一刹那打醒了陆霄练。 他霎时回过神,注意到方青黛瞟向身后的商会,当即了然她的用意。 他微张着口,似乎想要与她说些什么,但终究是如鲠在喉,有口难言。唯有心下一横,狠狠将方青黛甩倒在地。 昨夜新雨,英国商会大门外台阶前的排水槽里存了不少积水,几乎成了一方泥潭。方青黛跌落其中,被泥污和脏水溅了满身,淡蓝的旗袍被染得黑一块灰一片,和着沙子的水珠沾在她的发梢和脸颊,看上去分外狼狈。 “你简直欺人太甚!” 玉玲在江流子的扣押下奋力挣扎,却如蚍蜉撼树,无济于事。 方青黛被摔得不轻,过了许久才堪堪能爬起来,而她乍抬起头,陆霄练手中的枪就对准了她的眉心。 此时,饶是情绪最激动的玉玲也大气不敢出,紧张地盯着陆霄练搭在扳机上的食指。 “我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陆霄练的枪口猛地戳在方青黛额间,“走的留命,不走的,留全尸。” 言尽于此,不少学生都有所动摇,蠢蠢欲动想要离开。江流子放开玉玲,故作一脸凶神恶煞之相,斥道: “还不快滚!” 玉玲望着方青黛的惨相有些犹豫,方青黛忙佯作一副被吓慌了神的模样,哀求道: “玉玲,放过我吧……” 玉玲纵有千般不甘,亦不能眼看着方青黛被陆霄练当街杀死。她泄气地叹了一声,转身走向了三三两两离开的学生。 围在英国商会门外看热闹的行人随之散去,先前那几辆停在暗处的车辆也悄然驶远,陆霄练暗暗松了口气。他持枪的手僵硬垂下,容方青黛能扶着围墙踉跄站起来。 “谢谢。” 方青黛低声道。 陆霄练眼中掠过几分震惊,令他更加惊讶的是,当他再度迎上她的目光,四目相对之间,她竟仿佛对他并无仇恨。 “陆少爷,”方青黛往旁边挪了一步,如此,从商会二楼的角度看下来,她就不像在和陆霄练交谈,“能否耽误你几分钟的时间?” 夜幕降临,大大小小的街巷里闪烁着耀眼的霓虹灯。自佟乐夜总会包厢的窗向外远眺,能将沿江的美景尽收眼底。 可这些璀璨绚丽,均与站在包厢内的方青黛无关。 她还没来得及换下那件被污泥沾染的旗袍。水渍干涸后,在布料上留下了大片的水渍,令那件本就廉价的衣裳更显脏旧,同包厢中昂贵的皮沙发、水晶吊灯,及窗外的灯红酒绿格格不入。 依然如她第一次去陆家借钱时那样,恐怕衣服碰脏沙发,陆霄练坐在那儿,而她站在不远处。 玉生香亲自端了两杯茶进来,一杯摆在陆霄练面前,一杯则递到了方青黛手里。 “热的,”玉生香温声叮嘱,“喝一口,去去寒。” “谢谢。” 方青黛礼貌道了谢,但那杯茶始终被她安然无恙地双手捧着,一口未动。 陆霄练见状,心里没由来升起一阵烦躁。 但这股无名火不是冲方青黛,而是冲他自己。 如果他没有那么心急,或许能想到更好办法劝走学生们。而非当众拿方青黛开刀,把她弄成这副样子。 “陆少爷,”方青黛俯身将那杯茶放在茶几上后,来至他面前站定,“谢谢你替学生们解围。” 诚然,因为柳水生的事,她恨陆霄练。 可当她看到陆霄练现身阻止学生抗议时,便愿意短暂地放下仇恨,配合他演一出戏。 这群学生知道了尹梦被害的真相,如同一颗不定时炸弹,随时可能会像刚才那样,展开对格兰特的审判。但她们都不过是十几岁的青年人,前路有未来,身后有家庭,唯独,手中无利刃。 她们凭什么与坐拥整个商会的格兰特抗衡?难道要赤手空拳,去对峙商会的庞大势力和几十杆枪吗? 那无异于以卵击石。 方青黛是商人,或许的确不懂玉玲舍生取义的凛然;她只知道,在如今的上海,纵使牺牲掉这么多鲜活的生命,也未必能换来真相被昭告天下的结局。 如是,她便能说服自己,对陆霄练的所作所为有些许的理解—— 大约他也是迫于压力,不得不低头。 故而就能迅速和他建立默契,当他需要找人一个开刀来吓退学生们的时候,她当仁不让地站了出来。 陆霄练的神情有所缓和,一直压在烟夹上的手也缓缓移开。他仰头靠在沙发上,视线因此扫过方青黛,看似漫不经心,却很快就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万幸,那些粗鲁的举动不曾真的伤到她。 他本该添一句关心的话。从英国商会走到佟乐夜总会的这一路,他也无数次想把自己的外套披在方青黛肩上,替她遮挡身上的污渍。 可他又怕,在方青黛心里,他的东西比英国商会门前的积水更脏。 于是他反复踌躇,终究还是保持沉默。 方青黛等了良久,见他并没有话要说,便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七根金条,轻放在陆霄练的手边: “棉纱厂这个月就会出售,陆少爷的慷慨,我先还这些,余下的再宽限我几个月,年底之前,一定补上。” 第22章 绝不能坐视不管 陆霄练望着那七根金条,只觉方青黛的话“嗡”地一声在他脑海炸开。他终于按捺不住,起身推开窗,点燃了一支烟。 尼古丁混合着焦油的刺激令他勉强冷静下来,须臾,才稳住心神,问道: “你准备离开上海?” “不,”方青黛答得干脆,“是生意做得艰难,不想苦撑了。” 短短几个字,似钢针一般扎在陆霄练的心脏。 曾经那个为了维系棉纱厂的经营,不惜低声下气来找他借钱的方家大小姐,眼下却了然已经被磨平了棱角,一心想放弃。而方青黛今时今日的消沉,多半源于痛失柳水生。 陆霄练分不清心底的痛意究竟是对方青黛的歉疚,抑或是与格兰特之流狼狈为奸的自责。但无论如何,他都是逼得方青黛走投无路的罪魁祸首之一。 他不着痕迹叹了口气,背对着方青黛,沉声道: “我说过免你的债,收回去。” “陆少爷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恩怨分明了,日后才好算账。” 方青黛说得不卑不亢,也不等陆霄练放话送客,便兀自转身离开了包厢。守在门口的玉生香还以为两人是谈好了事情,脸上带着笑迎进来。待一眼瞧见茶几上放置的金条,方知他们是谈崩了。 “霄练啊,”玉生香小心翼翼劝道,“虽说方家棉纱厂落魄了,但那方小姐从前毕竟是个大家闺秀,有点子大小姐脾气,你别和她一般见识。” 陆霄练将指间的烟蒂戳在了窗边的烟灰缸里,头也不回: “与她无关。” 方青黛自来没有大小姐脾气,她实在比任何人都通透善良、宽容隐忍。 是他太不值得被原谅。 三日后,方家棉纱厂解散的消息传遍了上海。 其实诸如这个规模的企业,上海每个月都会倒上三四家,不算稀奇事了。真正稀奇的是,方青黛几乎变卖了所有金银细软,甚至包括她自己的衣物和首饰,凑上一大笔钱,全发给了工人们。 每个人领到的钱,都足够他们回家乡去开一间小铺子,挣个营生。 人人皆道方大小姐是个好东家,在乱世中是难得的纯良之人,唯有陆霄练愈发心神不宁。 他觉得这不是好兆头。 方青黛此举,无异于破釜沉舟。 她到底要做什么? “霄练,霄练?”陆襄亭洗着茶,打算向陆霄练问问最近的经营情况,无奈唤了两声,陆霄练都充耳不闻,像个冰锥子似的戳在那儿,连手上的烟快燃尽了都没察觉。 陆襄亭忍无可忍,伸手朝着陆霄练就是一拳: “臭小子,想什么呢!” 陆霄练下意识缩了一下手,未防那支烟掉到了地摊上,零落几点火星。陆霄练忙起身将烟蒂踩灭,没好气斥道: “你要烧家啊!” “哎呀老爷,”玉生香端着新沏的咖啡款款走来,顺便甩给陆襄亭一张报纸,“方家出事了,你就让霄练静一静吧。” 她说着,又拿给陆霄练一杯水: “来,喝点水,压压心头火。” 陆霄练接过玉生香递来的玻璃杯,握在手里并不喝。 陆襄亭却是很认真地将那报纸上的文字读了一番,恍悟道: “就是之前让格兰特他们打死了一个工人的方家?” 陆霄练眉头一蹙,玉生香赶紧小声向陆襄亭解释: “被打死的工人是方小姐的相好,为着让霄练作证,方小姐在警署跪着求他,声泪俱下。但是咱们霄练不是……到底没答应嘛……” 玉生香越说越没底气,末了就剩嘴皮子动,听不见声音了。陆襄亭听罢哂笑一声,摇头叹道: “那能怪谁,他们方家都穷得来借钱给工人发工资了,还敢管英国人的闲事。那工人死了好,给方青黛长长记性。” 不料,他话音未落,陆霄练手中的玻璃杯便应声而碎,吓得玉生香尖叫着缩进了陆襄亭的怀里。 那是德国产的杯子,数一数二的结实,却被陆霄练生生攥碎了。 玉生香甚至觉得,陆霄练想攥碎的不是杯子,而是陆襄亭的嘴。 陆襄亭悻悻住了口,抱着玉生香离开客厅上了楼。待他们走后,陆霄练才张开手掌,露出上面被玻璃碎片割出的一道道伤口。鲜血染红了他白衬衫的袖口,滴滴点点,融化在深色的地毯。 此时,玄关处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他猜到是江流子回来了,循声看了过去。 果然,一席报童打扮的江流子快步来至客厅,准备开口之际,看见了陆霄练手上的伤,也是吓得一怔: “少爷,这……” 陆霄练垂眸示意他说下去,江流子便不敢多问,低头道: “少爷猜得不错,方小姐确实亲自去找了格兰特先生,而且还提出,要把方家珍藏的《天香图》和顾绣针法卖给英国商会。” 陆霄练捡拾地上玻璃碎片的动作一顿: “消息传出去了?” “暂时没有,”江流子又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因为先前学生示威一事,英国商会近来做事都很低调,这次应该是怕松江几家掌握顾绣的商胡知道方青黛出售《天香图》,会联合起来闹事,特意先瞒着。” 陆霄练的面色缓和了一些,他随手将玻璃碴丢进垃圾桶,继续问道: “方家的态度呢?” “方小姐的意思是,只求财,名声不计。” 陆霄练心底猛地一沉。 他猜到方青黛解散棉纱厂,是为了走一步极险的棋,提前遣散工人,才不至于连累他们。但倘若还加上了《天香图》作为筹码,这一步棋的艰险程度就远超他的预测。 他下意识去拿茶几上的打火机和烟夹,手上汩汩涌出的鲜血淋漓了一道赤色,沾在烟夹上,滑得拿不起来。江流子看不下去,上手帮他点了支烟。 火星明灭里,陆霄练眯起双眼,吐出一片烟雾。他染血的手从唇间取下烟,架在了茶几一角: “让你调查的那个尹笙呢?” 江流子弓着腰答道: “两天前,他和方小姐见了一面之后,就去应聘了格兰特的私人厨师。格兰特一直对中国的药膳很感兴趣,他见尹笙是个坐堂大夫,又不知道尹笙和尹梦的关系,当下就把尹笙聘到商会了。” 陆霄练思忖片刻,匆匆灭了那支烟,利落拿起搭在沙发上的西装外套披上,边往外走边对江流子吩咐: “你去医院接李长缨,无论用什么办法,十分钟之后,把他带到警署。” 江流子应声而去,陆霄练紧跟着他出了门,随便抄起门口的一条领带扎好手上的伤口就上了车。 他知道方青黛要做什么了,所以,绝不能坐视不管。 第23章 陆少爷别来无恙 陆霄练是警长刘昌的座上宾。 他一来,刘昌珍藏的那把紫砂壶就不得不出山。刘昌亲手为陆霄练斟了满杯,毕恭毕敬摆在他面前,躬身道: “陆少爷,请。” 陆霄练置之不理,只是屈肘看了一眼腕表上的时间。 不多时,江流子连打带押地推搡着李长缨走进来,手里还提了一只精巧的木匣。 “陆霄练,王八蛋!你居然想给老子卖了,你……唔!” 李长缨还没骂完,就被陆霄练用刘昌的那只宝贝茶杯塞了满嘴。刘昌脸色大变,不知是心疼那茶杯,还是生怕这一下给李长缨噎死,赶紧开口打圆场: “陆少爷息怒,别伤了和气。” 他说着,看似不经意从李长缨嘴里抢救下来那只杯子,裹在袖口擦干净了口水,这才睨了一眼李长缨,问道: “这位是?” 陆霄练漫不经心坐回桌前,不待李长缨把气喘匀,便先接道: “我在北平的朋友。学医的,初来乍到没有营生,还请刘警长行个方便。” 刘昌闻言,眼珠一转,干笑几声: “以陆少爷的通达,给这位朋友在上海的医院谋个职位并不难,何必在我们警署,屈了他一身才华。” 他嘴上这般说,一双鼠目透着精光,早已落在江流子提在手里的木匣之上。江流子也不含糊,动作利索地把匣子启开,将满满的金条呈在刘昌面前。 刘昌嘴角的笑容根本压不住,一双手蠢蠢欲动,瞄准了金条就往前伸。 “陆少爷太客气了,”他说着,捧起两根金条攥在手里掂了掂,嘴都将要咧到了耳根子,“正好警署缺一位法医,我看陆少爷的这位朋友很合适,包在我身上。” “有劳。” 陆霄练也不多留,起身便要离开,刘昌却突然喊住了他。 “陆少爷,”刘昌放下那盒金条,敛去了满面谄媚笑容,昏暗灯光之下,他那副贼眉鼠眼的尊容竟透出几分刚毅,“两个月后我就要调离上海,有什么事,最好尽快。” 陆霄练眉头一皱,微有诧异地回首而望。只见刘昌站在投入窗的阳光外,阴影笼罩着他,看不清他的神色。 “刘警长似乎知道我要做什么。” 陆霄练道。 刘昌似乎是笑了笑,第一次昂着头直视陆霄练: “猜得差不多,不敢确定。” 陆霄练目光一凛,一只手已经探入衣兜里扶住了手枪: “你有什么打算。” 刘昌向前走了几步,迈出那片阴影,来至一片光明中,陆霄练才看清他眼中的坦诚。 面具戴久了的人,摘下面具的时候,会令人倍感陌生。刘昌就是这样的人,他一贯谄媚阿谀,就任谁也不知,他皮囊之下,或许也存有风骨。以至于哪怕他向陆霄练投诚,亦让陆霄练怀疑他是否别有用心。 “有些事,大家希望我搭一把手,我不能做,因为手伸出去,我就得扒了这身皮,让一家老小都流落街头。但如果只需要我闭一只眼睛,倒也不难。” 陆霄练压在枪上的手松了几分力气,仍尚未移开: “刘警长毕竟是为英租界效力的人。” “我是英租界的警长,”刘昌道,“可脱下这身狗皮,身上流的是中国人的血。” 陆霄练闻言,不禁抬眼迎上了刘昌的目光。他自来不曾正眼看过这位英租界的警长,在他心里,刘昌之流,不过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而今方知,是他小看了这颗在疾风中不倒的苍劲荣华。 刘昌所言不假,在乱世中活下去,必须低头,连他陆霄练也不例外。 只要脊梁不被压弯,膝盖就不会软,不会被人连根拔起。 隔着地砖上泼洒的一大片窗影,陆霄练向刘昌道了一声: “多谢。” 陆霄练步出警署的大门时,一眼就看到在街对面购买点心的格兰特。学生闹事的风波过去,这位道貌岸然的英国绅士又能在上海行动自如,他看上去容光焕发,似乎比之前状态更好。 陆霄练无心关注他,真正吸引他停下脚步的,是伴在格兰特身旁的方青黛。 她不再为缅怀柳水生而常穿那几件素雅的旗袍,今天,她换上了一席鲜艳夺目的红色洋装,长发烫成了电影明星那般的波浪卷,头上一个红白相间的发箍更衬她的好气色。 可这气色是画出来的。 一向素面朝天的方青黛居然也学着玉生香,化起了妩媚妖冶的浓妆。如烈焰般的红唇一开一合,对格兰特笑意嫣然。 她明明在笑,陆霄练的心却在痛。 “少爷?” 江流子唤了一声,陆霄练收回了对方青黛的打量: “走吧。” 他言罢,兀自走向了停泊在警署门口的轿车。 方青黛挽着格兰特的手臂走出点心铺子,陆霄练的身影恰好闯入了她的视线。四目相对,方青黛笑盈盈朝他打了个招呼: “陆少爷,别来无恙。” 陆霄练淡淡扫了她一眼,旋即视若无睹地将她抛在身后,兀自上了车。 他自知拦不住她。 她自知不能连累他。 方青黛目送陆霄练的车走远,佯作无谓,仍对格兰特笑脸相待: “格兰特先生,我今天中午特意做了你感兴趣的那道萝卜羹,你一定要赏脸来尝尝。” 格兰特拍拍方青黛手背,笑道: “我当然不会辜负方小姐的盛情邀请,不过比起萝卜羹,我更在意的是,《天香图》。” 方青黛不卑不亢,应对自如: “我们中国还有一句古话,‘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想,比起一幅《天香图》,顾绣才是最珍贵的宝藏。格兰特先生,我愿意倾囊相授,您若有空,可以每天来方家学习顾绣针法。” 格兰特的脸上掩不住欣喜,但之于方青黛,他还是保留了最后一份警惕: “方小姐,你为什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态度发生如此大的转变?” 方青黛故作尴尬垂下头,自嘲道: “不怕格兰特先生笑话,棉纱厂的生意接连亏损,不得已解散。为了补齐工人们的工钱,我已然变卖了所有家产,只是这样一来,便不剩什么钱维生了。” 她的手沿着格兰特那件昂贵西装的袖子下滑,滑入了格兰特的手掌中。温软柔荑在握,格兰特片刻神迷,她就趁机楚楚可怜道: “格兰特先生,只有你能帮我。” 方青黛强忍着恶心,轻轻靠在了格兰特的肩头,如一只乖巧的雀鸟在讨主人的欢心。 第24章 多行不义必自毙 方青黛是个美丽的女人。 即便她从来都觉得,美丽是一种恩赐,但见证了尹梦的噩运后,她依然不得不意识到,美丽,同样是一种不幸。 而眼下,在面对格兰特的时候,她的美丽,也能够成为武器。 一把不惜一切代价,置这个恶魔于死地的武器! 滚烫的萝卜羹端上桌,香气四溢。格兰特食指大动,方青黛还没来,他就按捺不住尝了一勺。 汤里的萝卜炖得绵密软烂,一口咬下去汤汁迸溅,各类草药的淡淡香气丝丝浸在汤水里,充盈了整个口腔。 “真是难以置信!”格兰特双目放光,端着碗连连赞叹,“世上竟然有这么美味的汤羹!” 方青黛解下腰间的围裙,又朝格兰特碗里添了一勺: “格兰特先生喜欢,就多尝一些。” 格兰特吃得满嘴流油,方青黛静静地望着他笑,直笑得眉眼弯弯,如银月般灿烂。 但那笑容,更像屠户在紧盯一头待宰的肥猪,还盘算着,它是否能卖个好价钱。 那份萝卜羹,格兰特一个人就吃了大半,他酒足饭饱之后躺在沙发上打盹,方青黛则提笔在日历上勾下今天的日子。鲜红的笔记在白纸上格外醒目,如同在警示着谁的死期。 日历一页页翻过去,格兰特为了学习顾绣针法,每天中午都风雨无阻地来到方家。正赶上午饭时间,方青黛精心烹饪了各类药膳,变着样儿地讨好他。 格兰特的一张脸容光焕发,他甚至觉得一向沉重的身体都变得轻盈起来,每天都有使不完的力气。有几次,还特意邀请了商会的同僚也来到方家做客,方青黛自是不怠慢,好酒好菜毫不吝啬,引得一群英国商人赞不绝口。 谁知,一个月后,竟传来了格兰特的死讯。 作为最后接触格兰特的几个人之一,方青黛被喊来警署问话。 负责审问她的人是警长刘昌,然而刘昌一进到审讯室,就被方青黛吓了一跳。 他印象里的方青黛,是那个跪在警署走廊里苦苦央求陆霄练的可怜虫,一席廉价的旗袍,一双旧皮鞋,和她不施粉黛的、苍白的一张脸。 眼前的方青黛,显然已经脱胎换骨。 她身上是一件大红的长裙,发间簪有一朵血色的花,浓妆艳抹,神情淡漠。看上去,真像个从何处逃了婚的新娘子。 更令刘昌意想不到的是,方青黛见他来,竟然热情地起身迎接,笑道: “刘警长,好久不见。” 刘昌愣了片刻,旋即故作严肃地清了清嗓子: “方小姐,例行公事,请你配合。” “当然,”方青黛听话地坐回原处,“我必定知无不言。” 刘昌打开笔录本,开始询问: “你最后一次见格兰特,是什么时候?” “昨天中午,”方青黛脱口而出,“他来我家吃午饭,和他的秘书郝先生一起,我们聊得很开心。” 话里的郝先生,指的是格兰特的翻译兼秘书郝明,也是警署最先传唤的人。 方青黛的供述,与郝明上午所说一致。 刘昌点了点头,接着问道: “你们中午吃了什么?” 方青黛想了想: “虫草炖乳鸽,西芹百合,还有一道格兰特先生点名要吃的蜜枣猪手。刘警长若是不放心,家里还有些剩下的,可以派人取来检查一番。” 方青黛说的是实话。 这就难办了。 刘昌去现场的时候,格兰特身上并没有外伤,大概率是突发疾病或中毒。根据格兰特私人医生的笔录,他虽患有糖尿病和心脏病,但病情均算稳定,理应不该突然发作致死。 于是,只剩最后一种可能性——中毒。 格兰特除去午饭是在方家吃之外,早晚餐皆在商会。英国商会是统一配餐,大家按照不固定顺序前往餐厅就餐,厨师根本无法指定毒害其中某一个人。这顿由方青黛亲自操持的午餐,又有郝明这个证人在场,方青黛很难做到绕过郝明毒死格兰特。 只有方青黛自己知道,她每夜都会与身为英国商会厨师的尹笙通电话。 尹笙曾是有名的坐堂大夫,深谙悬壶济世之道,他救过不少人,这一回,却是要杀人。 他提前安排好了英国商会一个月的药膳菜单,再把另一份写满相克食物的餐谱交付给方青黛。保险起见,他严格控制药膳的剂量,寻常人即便每天都和格兰特吃一样的饭也不会有任何反应。 格兰特则不同。 这个常以绅士自居的恶魔,有病史较久的糖尿病和心脏病。据此,尹笙偷偷在药膳里加入了与格兰特日常所服药物相冲突的药材,使药效大打折扣。 他本可以用一味毒药结束格兰特罪恶的一生,但他并不想让杀害妹妹的凶手死个痛快。 而是,一天一点地磋磨格兰特的健康,在不知不觉中亲口服下美味的“毒”,直至病发时药石无医。 方青黛不懂药理,也不多问,每天都谨慎地按照尹笙的嘱托烹饪药膳,哄格兰特吃得开怀。格兰特对她的厨艺向来不吝赞美,她当然乐于,慷慨地置他于死地。 对此毫不知情的刘昌,望着笔录陷入沉思。他的经验告诉他,格兰特的死,方青黛绝脱不了干系,一旦法医出具尸检报告,其中势必有蛛丝马迹。 刘昌其实不怕查不到。 怕的是,方青黛真被查出了谋杀格兰特的嫌疑。 这时,一个身着白色隔离衣的男子走进审讯室。他直接掠过方青黛,走到刘昌身边,和刘昌耳语几句。刘昌豁然开朗般抬起头,对方青黛道: “方小姐,你可以离开了。” 方青黛却仿佛没听见他的话,仍直勾勾地看向那名法医。 刘昌不明所以,提高了声音唤道: “方小姐?” 方青黛被牵回了思绪,赔着笑站起身: “是,有劳刘警长。” 她若有所思向审讯室的门走去,及至走到门口处,又忍不住回头看向刘昌身边的法医。 这个人她记得。 陆霄练带她去那座城郊别墅接回重伤的柳水生时,在别墅内见到的那个操着一口浓郁北平话的医生,正是此人。 他应该是陆霄练的朋友。 方青黛陡然意识到,或许陆霄练早就察觉到了她的心思,才会提前将自己人安插到警署。 但她马上就打消了这个自作多情的念头。 陆霄练手眼通天,先前被格兰特威逼利诱压了一头,定会寻求抗衡之法。在警署安插内线,大抵是他在英租界中渗透自己势力的一步棋罢了。 再怎么样,也总不能是为了她这个毫不相干的人。 方青黛甩甩头,遏制了脑海里的胡思乱想,稳住心神走出警署。 在外面停泊的一辆轿车见她出来,立时打开了车门,从车上下来的人正是陆霄练。 方青黛从未见过如此焦急的陆霄练,他甚至都来不及拭去额间的汗,就上前拉住她的手腕,蛮横地将她拖向车子。 “陆少爷,你干什么!” 方青黛极力挣扎,陆霄练却置若罔闻,不由分说地把她塞进了车厢里。 第25章 人生路上留孤独 透过车前的玻璃窗,方青黛认出,这是通往医院的路。 她搭在膝头的手攥紧了旗袍的前摆,小声问道: “是不是,阿萍出事了?” 陆霄练没说话,沉默将油门踩到底,握紧了方向盘。 他们赶到医院的时候,一张雪白的单子已然蒙住了孟丽萍那张美丽的脸庞。方青黛跑进病房拼命扯住那单子一角,想将它从孟丽萍的身上拿走。医生见惯了死者的家属朋友无法接受现实而悲痛欲绝,忙将方青黛搀扶拉开: “方小姐,请节哀。” 方青黛双手扶住床尾,堪堪站稳,失焦的双眸看向医生,一字一顿问道: “为什么?” 医生将孟丽萍的死亡报告递了过去: “突发败血症,我们无能为力。” “败血症?怎么会……”方青黛无法相信,根本不想接那纸报告,“我上个礼拜来看她的时候,她还好好的……” “像她这种程度的外伤很容易感染,加上昏迷时间太久,身体状况本来就不容乐观。”医生将报告轻放在病床上,惋惜地望着孟丽萍的遗体。 方青黛抬手压住心口处的悸动和愈发杂乱的呼吸,不甘心般问道: “所以……只是意外?” “是,”医生点了点头,“我们尽力了,但是,很抱歉。” 说完,医生对旁边的几名护士使了个眼色,护士们便推着那张床走出病房,去往地下室的太平间。 方青黛盯着他们离开的方向愣了好一会儿。 自柳水生离世至今,她竭力表演一个冷静自持的人,不哭不闹,不发泄、不沉沦,全是凭借对格兰特入骨的恨意,才没让自己倒下。 苦苦支撑着,直到将格兰特亲手杀死。 可现在面对孟丽萍的死亡,她无人可恨。 只是一场意外,谁都不怪。 宛若那根支持着她信念的石柱轰然坍塌,砸下一地的碎石,割穿她的血肉。 陆霄练就一言不发地守在她身后,不曾出声惊扰。 良久,方青黛像是终于从沼泽里挣扎抽身,双手从床尾慢慢移开,如一具行尸走肉般,跌跌撞撞挪出病房。陆霄练一路保持着礼貌的距离跟在她身后,及至走到太平间门外,方青黛才低声道: “陆少爷,谢谢你带我来见阿萍最后一面。我想……单独和她相处一会儿。” 陆霄练想说几句宽慰的话,可他实在不擅长安慰人,便就应了一声,任她独自走进了那个昏冷的房间。 太平间的门伴随落锁声紧闭,隔绝出门内门外两个世界。陆霄练看不见方青黛身影,却能隔着一堵厚重的墙,清晰地感知到她的痛彻心扉。 接连失去恋人和挚友,换作是谁都不好过。她为了杀格兰特早已心力交瘁,如何还承受得住这么大的打击……陆霄练甚至不敢想,她该有多痛苦,多绝望。 门内,惨白的灯光照在那条纤尘不染的白布单上,投下的阴影勾勒出人体的轮廓。方青黛颤抖的指尖将那张单子掀开一角,孟丽萍苍白的脸映入视线,霎时刺痛了她的双眼。 她强忍着心底翻涌的苦涩,温柔抚平孟丽萍额前的刘海,整理好那一头失去光华的长发。 明明不久前,她还握着孟丽萍有温度的手,告诉她,格兰特的报应不远了,她们即将大仇得报……岂知再见面,竟是阴阳两隔。 方青黛张张口,想唤一声孟丽萍的名字,偏偏如鲠在喉,难以吐出哪怕一个字。她只能执起孟丽萍冰冷的双手,紧紧握在掌心,企图温暖孟丽萍僵硬的躯体。 她记得,上一次和孟丽萍无忧无虑地相处,是去年七月。 孟丽萍就职的学校举办了一个跳蚤市场,学生和家长们拿出家中闲置的物品摆在摊位上售卖。方青黛稀里糊涂被拉过去,莫名其妙跟着买了一大堆东西。 “好了阿萍,”她忍不住劝阻,“你买这么多,阿公又要念你了。” “哎呀,我又不是不赚钞票,买点喜欢的东西怎么了。”孟丽萍说得理直气壮,倏然,她被摊位上一枚红花发夹吸引,不由分说就牵起方青黛的手就跑了过去。 孟丽萍拿起那枚小巧的发夹在指尖好一番端详,又在方青黛发间比划了一下,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好看,这个送你。” 她懒得在讨价还价上浪费口舌,大方付了钱,直接将那枚发夹塞进了方青黛手里: “等你和水生结婚那天,就戴这个,当我随礼啦!” 时过境迁,这一年来先是东北出事,又是申新陷入拍卖危机,方家棉纱厂面临破产…… 方青黛忙昏了头,她每天都在查账、跑生意,与孟丽萍的联系越来越少。直到柳水生出院那天,孟丽萍闻讯而来,她们才好不容易见上一面。 谁又能料到,那一面,几乎成了永别。 方青黛抬手摘下发间的那枚红花——孟丽萍曾口口声声说,给她和柳水生成婚时随礼的那枚红花,放在了孟丽萍的手中。 而她曾幻想过无数次的、与柳水生的婚礼,永远只能存在于梦境里了。 阿萍。 方青黛在心中默念。 她从小就是个慢性子,不爱说话,不懂与人交际,孟丽萍是学校里第一个主动和她交朋友的人。这么多年过去,孟丽萍依然是她在上海唯一的朋友。 如同柳水生一样,是她想要结伴走完一生的人。 但他们都不在了。 留给她的,只剩孤独。 方青黛失魂落魄步出太平间,侯在门外的陆霄练快步迎上去,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 “我送你回家。” 陆霄练的体温,透过外套融化了方青黛被太平间内的寒风冻僵的身体。但此时的她连道谢力气都没有,只能颓然取下那件外套交还给陆霄练,抿唇摇了摇头。 陆霄练也不强迫,自觉后退一步,为她让开了一条走向外面的路。 又到黄昏,霞光笼罩着江畔人来人往的小摊。老者前前后后地忙碌,热情招呼着每一位客人。他须发皆白,腰上系着一条被岁月浸染斑驳的旧围裙,手上利落地烹煮着云吞和竹升面。 “慢用啊。” 老者将两碗面端给刚落座的学生,一抬眼,就瞧见了杵在摊位旁边的方青黛。 第26章 你嫌自己命大吗 “阿公。”方青黛唤了一声,老者忙用搭在肩上的一块布擦出一张桌子来,招呼道: “青黛来啦!还没吃饭吧,快坐!” 老者张罗方青黛坐下,转头又到灶旁下了一碗面,一边用抄子搅动锅里的面条,一边对方青黛说道: “听人说,你被警署传唤,着实把我吓了一跳。不过现在看你平安回来,应该是没事了。” 方青黛垂着头不说话,不多时,老者便为她端来一碗热情腾腾的云吞面。 “你不爱吃海米,阿公特意没给你放,”老者取出一双筷子架在碗边,对方青黛耐心叮嘱,“慢慢吃,当心烫。” “老板,结账!” 老者话音未落,另一边的客人就招手要买单。他顾不得继续和方青黛寒暄,匆匆过去算账收钱。 方青黛拿起筷子,挑起几根细软的竹升面,送入口中。面是滚烫的,汤汁沾到唇瓣上,立时就烫出几个燎泡。她却恍如无知无觉,机械地大口吃着面。热气翻涌,蒸得她双眼发酸,眼眶里泛起点点潮湿。 一颗泪滑落到嘴角,合着面汤一并化在舌尖,苦不堪言。 她忙又塞了几大口,把嘴塞得满满,喉咙里的面多到咽不下去,却还拼命逼着自己吃下去。似乎唯有这样,能遮住脸上的泪水如断珠,簌簌滴落。 这是柳水生过世后,她第一次能哭出来。 她好恨。 恨陆霄练枉顾一船人的性命,炸毁了她的商船,炸断了柳水生的一条手臂。可因陆霄练是为了销毁烟土,她就不得不兀自吞下所有委屈和不甘,敬他大义凛然。 她恨陆霄练为格兰特作伪证,柳水生和孟丽萍本该是英雄,是这位陆大少爷与格兰特狼狈为奸,让他们死不瞑目。可在只手遮天的英国商会面前,她没有立场逼陆霄练一定不能独善其身,不顾陆家的生意和发展,不计后果地为她的恋人和朋友作证。 为了生存,陆霄练的做法无可厚非。 于是,她只好更恨自己。 恨没能将格兰特碎尸万段,恨格兰特到死,他的罪行都没能被公之于众。 恨这个黑白颠倒的世道,吃人不吐骨头。 但恨,又有什么用。 她微渺如街上的一粒尘埃,黄浦江水中的一粒沙,被风吹走,被水裹挟,从来身不由己。 那碗面是什么味道,她一点儿都尝不出来,就这样如嚼蜡般将它吃完。老者收拾完那一桌用过的碗筷,照常在灶前整理各式调料。 “青黛啊,”老者道,“今天来吃面的人少,一会儿我收摊,和你一起去医院看看阿萍。天冷了,我给她带几件厚衣服去。” 方青黛放下筷子,起身走到灶台后面。老者专心刷着锅,似乎不曾察觉她的到来,还在笑着自说自话: “我家阿萍啊,就是不像你这么乖巧。她从小就爱惹事,这回好了嘛,我看她之后还敢不敢胡闹。” “阿公……” 方青黛跪在老者身后,埋头不敢看他,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阿萍……没了。” 老者手里的老兰花碗磕在灶上,一道裂痕横亘在碗壁,稍一碰触,便碎了一地狼藉。 一刹那,背负在方青黛身上的那块巨石仿佛也随之崩裂。她终于能卸去一身伪装,精疲力竭地瘫倒在地,放声痛哭。 “阿公,”她止不住抽噎,囫囵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半晌,老者转过身,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发顶: “孩子,”老者语声哽咽,却充满了慈爱,“不哭了。这样的世道,你看街上,每天都在死人……” “阿萍她……只是先去那边等我。” 不远处,一辆轿车停在街角的灯影外。坐在驾驶室内的人正是陆霄练,他隔着窗紧密关注着方青黛的一举一动,指间的烟燃尽了三根,却都舒展不开他紧锁的眉头。 他庆幸,方青黛终于能哭出声,她根本不像在外人面前表现得那般冷静坚强,刀枪不入。这段时间,他真的怕把她憋坏了。 看到方青黛哭倒在老人面前,陆霄练长长舒了一口气。 而下一秒,街对面陆氏家族钢铁厂门前张贴的黑底海报,霎时令他的神经再度绷紧。 陆家产业众多,分布在上海的大街小巷,明着说是为了占据好风水、好位置,实则是在上海布下了一张通达的情报网。每家公司门外张贴海报的颜色,代表情报的紧急程度。 黑色,是最高级别。 他定了定心神,最后看了一眼方青黛,驱车驶离。 果然,回到陆家的时候,陆襄亭正襟危坐,程墨、江流子各带了一队兄弟分列两侧。平日里与陆襄亭形影不离的玉生香不见了踪影,徐叔和一众丫头也只能守在门口,不得入内。 陆霄练快步走到陆襄亭跟前,低声问道: “出什么事了。” 陆襄亭将一份密电交给陆霄练,面容谨肃: “香港的兄弟收到消息,英国那边要派人接回格兰特的遗体,而且随行人员中,有专业的法医。” 陆霄练草草看了一遍密电内容,从怀里掏出打火机,将那张纸烧成灰烬。 陆襄亭叹了口气,抬眼审视着陆霄练: “你提前一个月把李长缨安插在警署当法医,是为了暗杀格兰特?” 陆霄练没有否认,陆襄亭便冷笑着点点头: “这就对了。我说方家那丫头怎么突然转了性子,又是卖《天香图》,又是亲自下厨请格兰特吃饭,原来,是给你当帮手。” “与她无关,”陆霄练一口否认,“我的事她一概不知情。格兰特是我杀的,下毒。” 陆襄亭笑容一寒,他拄着手杖缓缓起身,目光如刀,寸寸割在陆霄练身上: “好啊,好啊你!不愧是我陆家的种!在上海英租界,毒杀英国商会的会长,陆霄练,你嫌自己命大吗!” 陆襄亭手起杖落,那根手杖狠狠打在陆霄练的膝弯。 陆霄练闷哼一声稍弯了腰,待缓过一口气后,扶着膝盖重新直起身。他迎上着陆襄亭愤怒的双眼,笑容轻蔑: “二叔急什么,不过是杀了个畜生。这些年我在上海杀的人还少吗?” “混账!” 陆襄亭又是一杖重重落在陆霄练腿上,力道之大,直让杀过人的程墨和江流子都不忍看,纷纷别过头去。 陆霄练吃痛,踉跄退了几步,人却没倒。 陆襄亭将手杖戳在地板上,破开一片飞扬尘埃。只见他手腕一转,竟从手杖芯拔出一刃极细的剑。 电光火石之间,剑锋已架在了陆霄练颈间。 “如果这件事处理不好,你、我,整个陆家都要陪葬!”陆襄亭怒不可遏,如一头野兽在低吼,“明天一早,英国那边的人就会抵达上海。你只有最后一个晚上的时间,去警署毁尸灭迹。” 陆襄亭言及此处,腕间一挑收了剑,语声也渐渐平静下来,可说出口的话更为残酷: “事成,你还是陆家大少爷;不成——”他说着,冷冷扫了一眼陆霄练,“死在外面,别连累陆家。” 第27章 夜阑卧听风吹雨 九月初三夜,月明星稀。 陆霄练换上了那件已然被压在柜子里许久的皮衣——江流子从香港调回上海这一年,杀人放火的事便不由他亲手去做,这件衣服随即封存起来。 不曾料想,竟还有重见天日之时。 他取下腕表放在桌沿,江流子和程墨相顾一眼,俱是满面担忧。 “少爷,”程墨道,“还是让我去吧,老爷若是追究起来,就都推我身上!” 陆霄练置若罔闻,沉默地开始组装一把手枪。倒是江流子叹了口气,用手背碰了一下程墨,低声道: “你以为老爷真舍得让少爷以身犯险?他了解少爷的性子,这件事换谁去,少爷都不放心,咱们就别争了。” 程墨还想说什么,江流子赶紧对他摇摇头,他也只好噤声不语。 七发子弹压入弹夹,一把勃朗宁1911在陆霄练手中拼合完成。江流子递上两只备用弹夹,对陆霄练劝道: “少爷,有备无患。” 陆霄练利落收了枪,一眼未看这份好意。 他清楚,一旦警署有所察觉,他根本活不到打完七发子弹,多备也无益。 “少爷,”江流子踌躇道,“用不用……派人支会方小姐一声?一旦生变,她也好早做打算。” 陆霄练闻言蹙了眉: “李长缨没和她说吗?” “李医生?”江流子有些诧异,“格兰特出事的第二天就联系不上他了,我们还以为,是少爷暗中派人把他送走了。” 陆霄练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每次出事数他跑得快。方家那边你去守着,什么话都不必说,别吓着她。” “是。” 江流子应声而去,程墨还不甘心地站在原地,两只眼睛瞪着陆霄练: “少爷,那我呢?” “你?”陆霄练上下打量了一番程墨,“佟乐夜总会今晚照常营业,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程墨不服气,梗着脖子辩驳: “不是,那江流子他都能任务,凭什么我没有!我不管,少爷你偏心。” 时间紧迫,陆霄练本就烦躁,程墨还硬往枪口上撞。他眉梢微挑,冷眼看着程墨,连东北口音也不收敛: “我是不是给你脸了。” 程墨当即消了气焰,蔫蔫巴巴地退出书房。 墙上钟表的时针指向九,陆霄练打开抽屉,取出一包香烟,正准备揣进怀里。而迟疑片刻后,终究只是拿了一颗烟,点燃后架在烟灰缸内。 火星明灭,模糊了他决绝的背影。 入夜后,方家别墅熄灭了所有灯光,只留一盏烛火,点亮了阁楼。逼仄的空间里,方青黛借着微弱烛光撬开一块地砖,将装有天香图的匣子和顾绣针法卷放入砖下的凹槽内。 “水生哥,阿萍,”萤火映照着她眼中的泪光,她轻抚着针法卷,定定道,“我替你们报仇了。可是,从今往后,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她哽咽着垂下头,任苦泪化在口中: “阿公说得对,你们只是,先去那边等我。等世道好起来,等我为顾绣找到传人,就去和你们团聚。我要跟水生哥拍两套婚纱照,要戴着……戴着阿萍送我的发夹结婚。你们要是想我的话,能不能来梦里看我一次啊……” “可是,这世道,会好起来吗……” 发动机的轰鸣声惊破夜的寂静,方青黛忙胡乱擦了一把眼泪,将那块地砖严丝合缝地放回去,拿起那一盏灯烛跑下楼。客厅的窗帘没有拉上,透过窗,她清晰地看见,一辆车停在了别墅附近。 她吹熄烛火,借着月色悄然靠近大门。 蓦地,敲门声乍起,她吓得连退几步,撞在餐桌的一角。她壮着胆子,试探问道: “谁,谁啊?” “方小姐,是我。” 门外传来尹笙的声音,方青黛疲然松了一口气,上前打开门。 “尹先生,有什么事吗?” 她礼貌问道。 尹笙还是穿着考究的长衫,与平日不同的是,他手中提有一只皮箱,头上还戴了一顶西式帽子。 “方小姐,”尹笙脱帽,颔首向方青黛致意,“我是特地来和你辞行的。小妹的后事都已办妥,我也是时候回广州了。” 他说着,从衣兜里拿出两张船票,将其中一张递给方青黛: “当然,如果方小姐愿意,我也十分荣幸,能和方小姐同行。” 方青黛看了看那张船票,推辞道: “多谢好意。但我生长在上海,不会离开。” 一向温雅的尹笙却执意把船票塞进了方青黛手里,暗有所指道: “纸里包不住火,格兰特的事瞒得了一时,未必能瞒一世。方小姐,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方青黛听出这里话里隐隐的警告意味,她想追问,但尹笙只是摆摆手后,就转身离开。她低头看向手里的船票,又抬头看了一眼阁楼,思忖须臾,终下定决心,跑上了楼梯。 而适才手握船票劝说方青黛逃离上海的尹笙,却在半小时后出现在了英租界警署的围墙外。他褪下了长衫,换上一身利落的劲装,身手敏捷地跃过围墙。 警署的停尸间在东侧一层,除正门外,还有一扇高窗能够进入其中。 尹笙检查了一番衣兜里的火油和火柴,继而贴着墙壁,蹑手蹑脚向那扇窗靠近。 俄而,一支冰凉的枪管抵在了他的太阳穴。 “别动。” 低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尹笙不惧反笑: “陆少爷,我没去找你,你倒是先找上我了。” “你想做什么。”来人正是陆霄练,他清朗的骨节勾在扳机,逼问着尹笙的来意。 尹笙坦然答道: “杀人,放火。” 陆霄练不动声色将子弹推上了膛: “格兰特已经死了。” “可这群英租界的警察还活着,”尹笙双眼通红,一字一字从牙缝里挤出来,“你和他们,都是杀我妹妹的帮凶!” “凭你?”陆霄练用枪口敲打了一下尹笙,“能杀几个?” “杀一个不赔,杀两个赚了!”尹笙猛地转过身,直视着陆霄练,抬手握住了枪管,“陆霄练,要么,开枪杀了我;要么,滚远一点,我先杀他们,再杀你!” 北风凛冽,冷如陆霄练的双眸。 他就此与尹笙对峙,食指缓缓扣动扳机…… 第28章 她来凑什么热闹 倏然,警署内传来一阵脚步声。陆霄练当即用枪托打晕尹笙,迅速拖着他躲入墙角后。 警署的大门打开,从里面走出来的正是刘昌和几名警员。陆霄练在暗处紧密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但见一辆轿车驶入了警署大院,从中走下来两个金发碧眼的英国人,以及一个看上去有亚洲血统的青年男子。 “三位,我们已经恭候多时了。”刘昌谄笑着伸出手,两名英国人视若无睹,只有那个青年人握上了这只手。 “刘警长,事不宜迟,请带我们去检查格兰特先生的遗体吧。” “是,”刘昌点头哈腰,将几人往警署大楼里让,“我已经申请了遗体复检,流程还正在批,还请上楼稍坐一会儿。” 陆霄练心头猛地一沉。 香港传来的情报有误,英国那边派的人不是明早抵达,而是连夜赶来上海。 而他,仅剩刘昌口中审批复检的时间。 陆霄练把人事不省的尹笙拖进了一处隐匿的草丛后,一刻不敢停地赶往警署的东侧的偏房。 刘昌把人带到了二楼,他在一层的行动就更自如些。按照江流子提供的地图,从高窗潜入停尸间,面前的冰柜里存放的正是格兰特的尸体。光线太暗,他不得不取出打火机来照明,可火光亮起的刹那,照出的却是一张活人的脸。 是方才从车上下来的那名亚洲面孔的青年人。 陆霄练下意识拔枪,不想那青年人的动作更快,先他一步,将枪口对准了他的眉心。 “你是什么人?”青年操着一口标准的国语,让陆霄练阴沉的神色稍缓和了一些。 “中国人。”陆霄练如是道。 青年睨了一眼格兰特的尸体,继续质问陆霄练: “半夜翻墙进警署,是想毁尸灭迹?” 陆霄练不答他的话,而是端详一番他手里的枪后,平静道: “M1917左轮,六发子弹。” 青年人眼中掠过片刻慌乱,持枪的手也略有不稳: “你什么意思!” 陆霄练一笑,手腕一转,将手枪抵在了对方的胸前: “勃朗宁1911,七发。同归于尽的话,我比你多一发胜算。” 青年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似有些犹豫,陆霄练看准时机,推开他的枪,将他的人推在墙上。青年人才想张口喊人,陆霄练的枪口就塞进了他的嘴里: “想活命,就乖乖听话。” 青年人已然吓得六神无主,连连点头。陆霄练这才放开他,任他双腿一软跌倒在地。 “你……为什么要杀格兰特?”青年人悻悻问道。 陆霄练面色一凛,他便马上解释道: “如果你不是凶手,犯不着亲自冒险销毁证据。” 陆霄练仍一言不发,将火油洒在格兰特的遗体上。待布置完毕,才又转向那个青年人。 “别杀我,”青年人急道,“格兰特也是我痛恨的人。他当初从香港调来上海,是因为在香港杀了中国人,商会怕引起民愤,借着工作调动为他制造了不在场证明。这次我申请调查他的死亡,就是为了到上海确认一下,他是不是真的死了,以防再被他金蝉脱壳。” 陆霄练歪着头,眯起一双危险精明的眸,势要看穿那青年: “我凭什么相信你。” 青年从衣兜里拿出一张名片,双手递了过去: “我叫苏君皓,是来接替郝明的商会秘书。你点了火就走,我当今夜没见过你,不用担心我找后账,你手里有我的名片,一旦东窗事发,我也逃不了干系。” 苏君皓话音未落,停尸间的那扇高窗便应声而碎,站在窗口的人正是尹笙。 巨响之下,警署大楼瞬间灯火通明,脚步声响彻暗夜。陆霄练怒火中烧,举枪指向了站在外面的尹笙: “你他妈不要命了!” 尹笙却笑了,他拿出身上携带的火油,歇斯底里地泼洒进停尸房: “苍天有眼,你和格兰特凑到一起了。那就,把你也烧死!” 尹笙抛出一根点燃的火柴,瞬间点燃地上的火油,火舌迅速窜进停尸房内。陆霄练眼疾手快推了一把身旁的苏君皓,让他及时避开一段凶猛的火势。 脚步声不断逼近,尹笙却丝毫不怕,甚至还在火光里放肆狂笑: “报应!都是报应!” 陆霄练一筹莫展,苏君皓却在这时推了他一下,坚定道: “你们走,我去引开他们。” 陆霄练凝眉迟疑,苏君皓心中起急,干脆起身冲出了停尸间,给正在赶来的警察指了另一个方向: “有人在那边!” 警察们已经抵达了一层,由不得陆霄练再斟酌。他身手利落翻出高窗,揪起尹笙的衣领就往外拖。 时间比计划中提前了十分钟,陆襄亭安排的接应还没来。他带尹笙离开警署时,下意识就朝周边的小巷子里钻,却不想此时,汽车鸣笛声竟然从不远处传来。 他回头迎着刺眼的灯光看过去,驾驶那辆车的人,居然是方青黛! 这个时候,她来凑什么热闹! 陆霄练又气又急,而身后的警察已然追出了院子,要看就要发现方青黛的车。 他心下一横,极力将尹笙推向那辆车后,回身迎着警察来的方向走去。 月黑风高,双方都看不清彼此的模样。 陆霄练仅能隐约辨认出是十二人编制的一队警察,每一个手里都有枪。他确认尹笙上了车,方青黛调转方向后,才对走在最前面的警察脚下开了一枪。 子弹击在地面,并没有伤人,却委实把那一队警察吓了一跳,纷纷对着陆霄练的方向鸣枪扫射。一颗流弹自他胸前打入,从背后贯出,血雾在月光下泼洒一片赤色。 剧痛刹那之间剥夺了他的意识,一股腥甜涌上喉间,让他立时脱力跪倒在地。一道血线自唇角淋漓淌下,他仿佛被抽干了全部力气,而这痛意还不罢休似的寸寸将他的血肉剜出来。 他微张着口干咳几声,浓稠的血液自唇间呛出,裹挟着肺内最后几丝氧气消失殆尽。痛,痛到他根本分不清自己是否真正活着,连睁开双眼都是勉强。艰涩的喘息在喉间哽住,一次复一次噎得他拼命想呼吸,又无能为力。 方青黛的车已远不可见,耳畔枪声渐趋稀疏。陆霄练就那样狼狈跪在地上,抽噎般一声一声吸着气,胸膛剧烈起伏着,任鲜血汩汩淌了满身。 警察还在不断逼近,他赌上最后的力气,推上子弹,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陆襄亭的话,在他脑海里振聋发聩: 死在外面,别连累陆家。 第29章 警署门口的是谁 夜凉如水。 方青黛专心盯着前路,一眼不敢看后视镜内的情状,直到把车开到寂静无声的郊外,才踩下刹车,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旁边尹笙的脸色比她好不到哪里去,推开门好一阵干呕。 胃里的东西吐得差不多了,尹笙泄愤似的朝地上啐了一口,问道: “方小姐,你怎么知道我在警署?” “猜的。” 方青黛答道。 尹笙眼中掠过一丝怀疑。 诚然,他的伪装称不上完美,但若说能随随便便猜出来他要火烧警署的意图,那未免也太牵强。 方青黛看出来他的疑虑,淡然一笑,道: “你来方家找我的时候,提的那只箱子被风吹得有些摇晃。当时我就在想,你的全部身家,应该不会这么轻吧。” 尹笙被方青黛细致入微的观察所折服,只好自嘲般点了点头: “方小姐是个聪明人。” “你也一样,但是……”方青黛从车上拿出尹笙先前塞给她的那张船票,郑重交还回尹笙的手里,“别让仇恨蒙蔽了你的判断。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必须要打起精神。即便要同归于尽,那一定是我们最后、最逼不得已的决定。” 方青黛说着,又递给他一张手帕,试探问道: “刚才,和你一起出现在警署门口的人是谁?” 尹笙的动作顿了顿,继而佯作无谓,草草擦去唇边的水渍,欲盖弥彰道: “哪有什么人,你看错了。” 天际泛起鱼肚白,第一缕霞光落在黄浦江上,化作微芒,伴随汹涌波涛闪烁着星星点点的金光。沿江道上半数店铺外都张贴着黑底的海报,甚至有几家挂上了歇业的牌子,紧闭着死气沉沉的大门。 陆家洋楼内,徐叔带着一行人匆匆朝外走,正赶上大汗淋漓的程墨率领一队人走进来。二人打了个照面,徐叔焦急问道: “怎么样,少爷有消息了吗?” 程墨抹了把汗,鼻子眼睛全皱在了块儿: “整个上海找遍了都没有消息,江流子也不知道上哪儿偷懒去了,真是急死人!” 徐叔扼腕叹息: “我带人继续去找,你赶紧让兄弟们歇歇,一会儿接替我。” “好。” 程墨应了一声便迈步往里走,不料才走了不远,徐叔突然又道: “你说……江流子也不见了?” “是啊!这老油子,关键时刻老不见人!”程墨跺着脚抱怨,而他一回头迎上徐叔的目光,顿时反应过来,大手一拍脑袋: “哎呀我这猪脑子!这老油子一准儿跟在少爷身边,找着他,不就找到少爷了吗!” “要我说,你家少爷这几年啊,是一点儿不学好。”小贞园西医馆的地下室内,李长缨一边摘下染血的手套,一边对杵在旁边大气不敢出的江流子抱怨,“什么事儿都敢干,真当自个儿有九条命啊!” 江流子手里端的托盘里堆满了染血的棉球,他心有余悸瞥了一眼李长缨丢在地上的医用手套,小声问道: “李医生,这里安全吗?” 李长缨冷哼一声: “不安全。那个汪啸林还是小贞园的常客,保不齐闻着血腥味找到这儿来,给你家少爷半夜烧警署的事儿捅出去。” 提起陆霄练烧警署的事,李长缨就一肚子的气。 格兰特的尸体拉到警署来,他是第一且唯一经手人,那份验尸报告做得天衣无缝,而且尸体上所有可能指向方青黛的线索都已经被他销毁。按理说,就算英国那边来了再厉害的法医,短时间内发现端倪的概率也极低。何况时间一长,尸体腐坏,不得不火化,届时成了骨灰一抔,谁还管他是怎么死的?! 他把这些事一五一十地告诉陆襄亭,谁知道这老家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胆小怕事,像只耗子似的,非逼着陆霄练去毁尸灭迹。 他原本都备好了行装,准备处理格兰特的事之后,就远离暗流涌动的上海,回北平过安稳日子。可一看见陆氏家族店铺外张贴的黑底海报,他就知道要坏事。 发现海报的当晚,他算好了时间去警署外的小巷子等待,果不其然,不多时就看见江流子背着陆霄练逃出来。 刚检查陆霄练伤势的时候,李长缨着实吓了一跳。不过想到,陆霄练是一个人,一杆枪,硬往警署里闯,他便觉得,陆霄练能活着回来,已经是奇迹了。 “那……李医生,少爷他现在……” 江流子想问又不敢问,生怕得到一个无力回天的结果。 “他现在跟死人有什么区别呀,”李长缨的嘴不饶人,手上却还给江流子甩过去一张单子,“先给你家老爷报信儿去,让他把单子上的东西备齐了,赶紧来把他这个便宜侄子接回家。我这儿庙小,容不下他。” 江流子这才算有了主心骨,拿了单子就着急忙慌地出了门。李长缨也算得歇口气,端起手边的茶杯正要喝水,却猛地被一股力气拽住了白大褂,他毫无防备之下,险些给那杯茶都泼了出去。 他垂眸看去,白大褂的一角都被陆霄练扯住,沾染了点点赤色。 “醒了啊,”李长缨顺着他的力气坐在床边,“要不说祸害遗千年呢,你这命是真大。” 陆霄练阖眼挨过一阵痛意,不想一开口,便是一口鲜血呛出来。窒息感霎时弥漫了胸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肺内如刀割般灼痛,他只能紧紧攥住身下的床单,竭力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方……” “先别说话,”李长缨从保温箱内取出一管止血剂,迅速推注入陆霄练的静脉,“这里的条件没办法给你做第二次开胸手术,更没地方给你找配血,你就少折腾,多休息。” 陆霄练脸色惨白如霜,唇瓣翕动,似还有话要说。李长缨拗不过他,只得无可奈何地附耳凑在他面前: “说吧,我听着。” “呃……方……”陆霄练极力地克制着呻吟,从喉间堪堪挤出一句话,“她……还好吗?” 第30章 那个人或许是他 李长缨“啧”了一声,伸手拍了拍陆霄练的肩膀: “虽然听不清你说的是谁,但我向你保证,昨晚的上海滩,除了你和被烧成灰的格兰特之外,没有人出事。” 江流子离开小贞园的时候,天已大亮,他一眼就看见了街上多了不少烟摊。卖烟的小伙子们无一例外,都穿着蓝色的马甲。他走上前,随手拿起一盒烟,看似不经意道: “今天烟价怎么涨了?” 小伙子给他递了火柴,赔笑道: “卖烟给孩子买糖,糖价涨了,烟价自然也要涨。” 江流子眉梢微动,那小伙子便递给他另一包烟: “外国货,先生拿去尝尝。” 江流子在烟摊放下几张钞票,拿了烟走进一处不起眼的拐角。他背过身撕开烟盒,只见包装纸的内部写有一行字,正是陆襄亭在城郊那栋别墅的地址。 他不敢耽搁,紧赶慢赶,在晌午之前赶到了那里。 程墨带人在门外把守,老远瞧见他回来,迎上去扬手就是一巴掌拍在他身上: “老油子,去哪儿了你!少爷呢!” 江流子从兜里拿出李长缨给的那张条子,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一言难尽,先去见老爷。” 陆襄亭许多年没来这座旧宅,他的原配夫人就是病死在了这里,于他而言,这栋房子无疑是个伤心地。但此番陆霄练失踪,生死不明,他怕上海各路势力的眼线有所察觉,便谎称是去苏州做生意,暗中来了这里等消息。 他平日里烟瘾大,与陆霄练正相反;但真遇见大事,就一颗烟都不想碰,这也与陆霄练相反。 江流子双手把纸条递上来的时候,陆襄亭的心都绞在了一起。 那张纸条上写满了急用的西药,最后一行,是符合陆霄练血型的备血。 陆襄亭的手控制不住地发抖,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沉声道: “江流子,你带着程墨他们去准备,我去小贞园亲自接他回来。” 陆襄亭拄着手杖站起身,徐叔却在此时从楼上快步而来: “老爷,请等等。” 陆襄亭驻步以待,徐叔躬着身汇报道: “方才店里来电话,道是方小姐找少爷,还问咱们去了苏州哪里,像是非要见少爷一面不可。” 陆襄亭不觉蹙了眉头: “这个时候来找霄练,难道她知道了什么……” 江流子悻悻抬眼看向陆襄亭,支支吾吾道: “昨夜……方小姐也去了警署。” 陆襄亭陡然冷了面色,江流子急忙解释: “昨夜少爷安排我去盯紧方家,我见到有个人去找方小姐,生怕事态有变,就想先去报给少爷。却没料想,会在警署门外看到方小姐的车。” 程墨当即沉不住气: “这方小姐因为她那个相好的,本来就跟咱们少爷结了梁子。这回让她看见了少爷去警署放火烧格兰特的尸体,她指定要告发少爷!我这就去给她做掉!” “慢着,”陆襄亭喝止程墨,若有所思道,“如果她要告发,该直接去警署,不会去店里打探霄练的情况。” 他垂首想了想,对徐叔吩咐: “不是想见霄练吗,带她过来。” 方青黛在店里等了约有一个来小时,那老板也没来回话。她有些焦灼地看了好几次手表上的时间,对店里的伙计催促道: “麻烦,请再帮我问问,能否见陆少爷一面。” 伙计满口是搪塞: “方小姐,老板的电话已经打过去了,你且再等等。” 方青黛自知多说无益,再急,也只能坐在这儿等待。 送走尹笙之后,她彻夜未眠,总觉得在警署门口看到的那个身影分外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 她在上海的熟人不多,脑海中对应了几个,很快就想到了陆霄练。警署的法医是陆霄练派去的人,或许格兰特之死,他也或多或少地有所参与,才会在这个时候想要毁尸灭迹。 方青黛躺在床上越想越后怕,因为她驱车离开的时候,清楚地听见那条街上枪声如织,陆霄练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未必能应付得来。 她当时是吓坏了,才会只顾着让尹笙上了车,都不曾多回头看上一眼。 于是,就把陆霄练一个人留在了那里。 她压不下心头的悸动,从床上爬起来,准备换一身衣裳,去警署外看看情况。可转念一想,那毕竟是上海滩第一纨绔陆大少爷,轮不到她来操心。 想到这里,她又躺了回去。 然而一闭上眼睛,看见的就全是那个黑夜里模糊的身影,耳畔不断回荡着成片的枪声。 她猛地坐起身—— 就当是为了让自己安心,去一趟也没什么不对。 她随便从衣柜里拎出一套衬衫和背带裤,踩上一双英伦风的小皮鞋,天还没亮就出了门。抵达警署外时,警察已经将那座院子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得水泄不通。警戒线外,还有熙熙攘攘的围观人群。 她力气小,挤不进去,只能站在最外面,踮起脚尖张望里面的情况。 警署外墙贴了告示,道是昨夜有人在停尸房纵火,烧毁了格兰特的尸体,英国商会一掷千金悬赏凶手。 方青黛一直悬着的一颗心倏然放下。 不论那个身影究竟是不是陆霄练,没被探明真实身份,就是好事。 她没兴趣关心警署下一步的行动,匆匆又赶往最近的陆家店铺。 店铺老板是个好说话的人,听她说要见自家少爷,马上就给陆家去了电话。但这么久过去,始终没有回音,方青黛心里多少有点打鼓。 门口的风铃声再度响起,方青黛循声看去,来人竟是徐叔。她起身,礼貌朝徐叔颔首: “老人家。” 徐叔给铺子老板使了个眼色,老板立刻和伙计一起,将一楼的客人带去了二层。徐叔因此能与方青黛单独说话,他探手指向外面停泊的一辆车,脸上带着和平日里一样的得体笑容: “方小姐,老爷有请。” 方青黛一惊,连忙解释: “是不是弄错了,我是来找陆少爷,不是陆先生。” 徐叔仍是面带笑容,暗有所指道: “等见了我家老爷,方小姐自会明白他的用意。” 第31章 上海一定需要你 程墨不敢把车开得太快,怕颠簸会吵醒了后座上的陆霄练。 一路无言,陆襄亭强忍着心头悲戚,紧紧握着陆霄练冰冷的手。 陆霄练初来上海时,境况比现在好不了太多。十几岁的孩子,身上好几处刀伤、枪伤,大部分已经感染溃烂,一副身子饿得皮包骨,小脸被泥污染得黢黑,像个小乞丐似的摸到陆家码头。 旁人问他,你找谁,陆霄练说不出名字,满口答,要找二叔。因着口音没纠过来,“二叔”念作了“二熟”,甚为滑稽。 彼时的程墨也是个不到二十岁的愣头青,照着陆霄练面门就是一拳头: “熟?谁跟你熟?滚蛋!” 想到这里,陆襄亭不禁笑中含泪。 从东北到上海,九死一生。那时的陆霄练,胆子小得连过年放鞭炮都害怕,更别提碰刀碰枪了。而如今,江流子口中的他,独自一人面对警署的十几杆枪,任子弹击穿了胸膛,都不曾喊一声痛。 陆襄亭哪怕只是想想,都觉后怕。 “霄练啊……”他自语道,“二叔真怕,自己护不住你……” 临近正午,程墨把车停在郊外的别墅前,与之相对的正是徐叔所驾驶的那辆车。方青黛带着头套安静端坐在后座上,不吵不闹,等待着徐叔接下来的安排。 陆襄亭对徐叔点了点头,正要下车,却听得车内的陆霄练沙哑着嗓音唤了一声: “二叔。” 陆襄亭大喜过望,忙坐回车里: “二叔在,你说。” 陆霄练抬手按在胸口,勉强压制着胸腔内的剧痛,夹杂着杂乱的喘息,艰涩道: “扶我起来,我亲自和她说。” 陆襄亭顿时变了脸色: “别胡闹,你不要命了!” 陆霄练苍白的脸上强挤出一丝笑容,阖眼挨过一阵剧痛,安慰般说道: “没事,我应付得来。” 他说着,竟兀自支撑着起了身,作势要下车。陆襄亭连劝阻都顾不上,赶忙探手去扶。 陆霄练是搭着他的手臂,半边身子靠在他身上才能挪出车外。胸前的衬衫已经被透出的鲜血染红,点点血迹成股淌下,滴在陆襄亭的手背。 “霄练,算了。”陆襄亭心里起急,可面对满头冷汗、浑身冰凉的陆霄练,他实在一句重话都说不出来。 陆霄练却只是摇了摇头,整个人脱力地靠在陆襄亭身上。隔着西装外套,陆襄亭清楚地感受到,他在发抖。 “二叔,”陆霄练压在胸口的手又加了几分力气,任鲜血漫过指缝,淌了满袖,“让她……去二楼书房见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方青黛的头套被取了下来。刺眼的光线瞬间袭来,要她不得不抬手挡了挡。 “方小姐,”徐叔亲自为她打开车门,“二楼书房,少爷有请。” 方青黛道了谢,微提起旗袍踏入这间熟悉又陌生的别墅。上一次来这里,是接柳水生回家,如今物是人非,便仿佛连里面的家具陈设都变了。唯一不变的,是这幢大房子里依然充斥着一股血腥味,而且,比她上一次来时更浓。 “这边请。” 徐叔引着她来至二楼书房门前,躬身打开了门。 “多谢。” 方青黛独自走进书房,却觉得在这里,那股血腥气尤为强烈。她朝里面看去,见陆霄练背对着她,坐在阳台处的摇椅上,如初见时一样,手里拿着一份报纸。 “陆少爷。” 方青黛想上前,却听陆霄练沉声道: “有什么话就在那里说。” 不知怎地,她从陆霄练的声音中听出了几分疲惫和忍耐,像是极力在压制着咳嗽。 方青黛便不再靠近,站在原处,对着他的背影问道: “陆少爷,请问……你昨晚去了哪里?” 说完等了许久,陆霄练都未曾答话。她忍不住又朝他迈了一步,试探道: “陆少爷。” “别过来,我……咳咳……” 几声呛咳溢出齿缝,陆霄练手中的报纸应声落地。从方青黛的角度看不清他的神色,所见仅仅是他一只手死死扣住了摇椅的扶手,手臂上的肌肉都绷紧了,昭示着他此时的痛苦。 然而方青黛却把这一切当成了他的怒不可遏,忙停下脚步,生怕自己再冒失地做错什么、说错什么,便会引他大发雷霆。 直至陆霄练的那只手渐渐放松了几分力道,她才跟着松了口气。 “我昨晚在苏州谈生意。” 陆霄练仰头靠在椅背上,低声道。 “那就好,”方青黛悬在心头的一块巨石终于落了地,“昨夜警署失火,格兰特的尸体被烧毁,我以为是……” “你以为是我吗?”陆霄练轻笑一声,语气透着十足的戏谑,“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管这种闲事。” 方青黛仿佛突然被点醒了,站在那里愣了好一会儿。 她觉得自己的确可笑。 是啊,为什么会认为那个人是陆霄练呢?单凭一个模糊的身影,加上被他安插在警署的那名法医,居然就觉得,他会为了柳水生和孟丽萍这样不相干的人,刺杀权势遮天的格兰特,这未免太过天真。 方青黛唇角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自嘲般点点头,附和道: “陆少爷说的是。那我,不多打扰了。” 她言罢转身向门外走去,陆霄练的声音则再次自身后响起: “等等。” 方青黛回首望向他,正午的阳光温暖灿烂,为他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辉。他稍转了头,余光刚好落在方青黛身上: “你希望是我吗?” 方青黛认真思索不多时,诚恳道: “不希望。” 陆霄练目光微动,似有些落寞地垂下头,转回去不再看她。方青黛并未觉察他的变化,自顾说了下去: “警署戒备森严,即便身手了得如陆少爷你,也未必能全身而退。所以,我不希望你以身涉险。” 陆霄练搭在摇椅上的手,食指几乎不可见地跳动了一下。他浸在阳光里,苦笑道: “不恨我吗?” “恨,”方青黛说得不假思索,“但我知道,上海一定需要你。” 第32章 我要亲自拜访她 陆霄练时常敬佩方青黛的通透和大义,但此时,他也真痛恨她的大义。 他宁愿方青黛说的是“我需要你”,而非“上海需要你”。不过,即便只是这样,于他而言也足够慰藉,至少在她心里,他不是一个无药可救的恶人。 “好,”陆霄练轻道,“我知道了。” 片刻后,脚步声再度响起,方青黛离开的时候向来走得很轻,生怕惊扰到谁。书房的门被阖上,陆霄练再也抑制不住哽在喉间的咳嗽,听凭腥甜呛入口中,鲜血溅红了地上的报纸。他一下一下咯着血,浓稠的血液几乎堵住了气管,让他连呼吸也是妄想。 徐叔闻声赶来,忙替他解开衬衫的纽扣。只见包扎那道枪伤的纱布已然全部被渐染成深深浅浅的红,里面还不断有鲜血涌出来,势要将他榨干一般。而他昔日沉静如渊却精明有神的一双眼眸,竟也失去了光华。 “少爷,我这就去找李医生来!” 徐叔急着要走,陆霄练却猛地扼住他的手腕,力量不大,甚或陆霄练原本就不剩多少力气,仅能虚浮地搭在他的腕际,引起他注意罢了。 “派人……警署……”陆霄练一字一顿地说着,血线漫过他的嘴角,灌进衣领,“盯紧……不能伤害……” 每说一个字,胸口的痛意便会随之加重,他完全无法说出一句话完整的话。 但徐叔听明白了。 派人去警署盯着,不能让他们,伤害方青黛。 “好,好,”徐叔连声应着,“少爷放心,我这就让江流子他们去,一定不会出差池。” 陆霄练仿佛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清醒,抓在徐叔腕间的手蓦地落下。 “少爷!” 警署失火案后,上海滩获得了一阵罕有的平静。而这桩案件,也由于证据太少,抓捕不力,成为了一桩悬案。 半个月后,警长刘昌即将调任,英国商会为加强对租界的控制,决定派遣自己人担任警长一职。有学生们在商会门口示威呐喊的前车之鉴,他们不敢贸然让英国人担任警长,以免激起民愤。思来想去,便唯有新到任的商会秘书苏君皓最合宜。 苏君皓生在英国,拥有华裔血脉和华侨身份,并且他长在香港,对中国的民情也算了解。虽说大学的专业学的是法医痕检一类,但毕竟警长只是一枚棋子,会传达命令就行了,他不懂行,才是最佳人选。 于是商会内部举行投票,同意苏君皓担任新警长的人数过半。纵然苏君皓本人有千般万般的不愿,也只能被迫接受这个结果。 受任仪式后,苏君皓被安排和刘昌进行案卷交接。 刘昌是个细心之人,他在任期间,各式卷宗分门别类、排列整齐地放置在柜架上,每一片区域还贴有时间和类型,放眼望过去一目了然,引得苏君皓赞不绝口: “刘警长做事很有条理。” 刘昌谦虚地赔着笑: “也是为了查起来方便。” 苏君皓边看边往里走,却发现有一个柜子上只零零散散摆着几卷案宗,上面亦不曾贴标签。 “这些是什么?”苏君皓问道。 刘昌扫了那柜子一眼,随口答道: “是不作数的口供,每半年统一销毁一次,不必管它。” 苏君皓点了点头,信手从里面抽出来一卷翻开,却一眼就扫到了格兰特的名字。他立时警觉起来,特意回头确认了刘昌并未跟过来,才来到角落仔细读阅。 那上面仔细记录着格兰特酒后强暴少女、殴打平民致死后抛尸黄浦江的罪行,字字泣血,而口供右下角的供述者一栏,赫然写着一个名字:方青黛。 “苏警长?” 刘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苏君皓下意识把这份口供揣进衣兜里,朝外面应了一声: “我在这里。” 刘昌走过来,谄媚地给苏君皓递上一支烟: “苏警长,我在天香楼摆了一桌好酒好菜庆祝你上任,还望赏脸。” 苏君皓却推回了那支烟,神色微寒,道: “我不抽烟不喝酒,更不喜欢你们的这些人情世故,你还是省省吧。” 刘昌被噎了一句,脸上笑意却未改,嘴上还一劲儿地恭维: “是,苏警长是刚正之人,恕我不懂事。” “对了,”苏君皓又道,“你听没听说过,方青黛这个人?” 刘昌不知对方因何提起方青黛,但还是如实答道: “方小姐原本是方家棉纱厂的老板,后来厂子经营不善,前不久解散了,现在倒是不知道她在做什么营生。苏警长若是找方小姐有事的话,我可以派兄弟传唤她来警署。” “不必了,是私事。你去查查她的地址,我要亲自登门拜访她。” 一听苏君皓这么说,刘昌更心中疑惑更甚。不过苏君皓不说,他也不敢追问,只得应声去办事。 午后的上海飘起了细雨,冲刷着青砖地上的点点泥泞。地面泛起阵阵潮气,弥漫在空气里的俱是草木和江水的腥味,倒似乎掩盖住了平日里那股淡淡的血腥味。 陆家洋楼内,李长缨正对着一桌子精致的淮扬菜发脾气。他把手里筷子一扔,跳着脚破口大骂: “不是,我说你们陆家是真抠还是穷疯了?我把你家少爷救活了,这天大的功劳,你们这……这一盘子里就几块肉,喂兔子呢!” 徐叔想劝又不敢劝,陆襄亭更是不胜其烦: “上海的菜色是精致,但厨子烧得味道蛮好,你就担待一些。再说,红烧肉又没少了你的。” “我呸!一共四块肉两个人分,还不够我塞牙缝的!”李长缨一脚掀翻了椅子,“小爷不吃了!” 好大脾气的李医生说完,气冲冲就奔二楼去。 书房的门被重重踹开,陆霄练不必抬眼皮就知道是谁。 “不爱吃家里的菜就出去吃,”陆霄练靠在床头闭目养神,波澜不惊道,“别在这儿折腾。” 然而来人一开口,却是江流子的声音。 “少爷,”江流子快走几步来到床前,对陆霄练汇报,“警署那位新上任的苏警长,去了方家。” 陆霄练猛然睁开双眼,目光冷如霜雪: “备车。” 第33章 应该把它还给你 陆霄练换好一身西装,外罩一件羊绒大衣,从二楼快步走下来,迎面就撞上了一肚子火的李长缨。陆霄练本想绕开他,李长缨却不依不饶地拉住他,气愤道: “小爷好不容易把你从鬼门关救回来,你还赶着送死去啊!” 陆霄练不耐烦推开他的手,边下楼边整理着被揉皱的袖口: “死外边省你的事。” “那你直接钻火炉里烧了多好,还省一道工序呢!你们陆家真是没一个好东西!” 李长缨叫骂着跑上楼,脚步把楼梯踏得噔噔作响。 陆霄练蹙眉瞥了一眼他的背影: “哪儿来的这么大火气。” 一旁的徐叔叹着气答道: “昨天李医生在北平的未婚妻来电话了,说是要去香港读书,李医生拦不住,两个人吵得很凶。” 陆霄练无心听李长缨的私事,径直奔玄关而去。陆襄亭见状倒是放下了筷子,不紧不慢问道: “伤还没好,这是又要去哪儿啊?” 陆霄练应得格外敷衍: “生意上的事。” 陆襄亭哂笑一声,气定神闲道: “是去方家?” 陆霄练没否认,陆襄亭便已了然,转头对跟在陆霄练身后的江流子叮嘱: “看紧他,别让方家小姐被他欺负了。” 陆霄练觉得这话是在骂他,只不过现在他来不及与陆襄亭计较——他更担心苏君皓会对方青黛不利。 苏君皓依照刘昌提供地址找到方家,礼貌地敲响了大门。方家别墅不大,在权贵聚集的上海,甚至称得上狭窄逼仄。外墙上的绿萝和爬山虎茂密地生长着,与窗台摆放的几盆素白的花交相辉映。 不多时,那扇门打开了一条缝,里面的人未曾露脸,也不支声,像是在等他先说明来意。 “你好,我是英租界的新任警长苏君皓,”他特意把头凑到门缝处,让对方能看清楚,“来找方小姐。” “我从未听说过苏警长,只知道刘昌刘警长。” 温婉如水的声音自那一道窄窄的门缝流淌出来,几乎让苏君皓的一颗心都化了。凛冽北风中,他竟丝毫不觉得冷。 “刘警长即将调离上海,我已经和他交接完毕了。哦对,这个是我的证件。” 苏君皓说着,从衣兜里拿出证件,从门缝里递了进去。 对方却并未拿他的证件,只是端详了一会儿,反而把门关上了。苏君皓一怔,旋即听见里面那个动听的声音说道: “烦请苏警长稍待,我换身衣裳就来。” 苏君皓意识到自己来得唐突,方青黛在家里未必穿戴整齐,要与他相见,自然要换身得体的衣服。他也不急,站在门外应道: “方小姐请便,我等等就是。” 过了约有五分钟,趁着苏君皓还没把方家别墅外的花花草草看腻,那扇门应声而开。 映入眼帘的,是方青黛身上那件水绿色的旗袍,以及她描了淡妆的一张清秀面庞。 诚然,苏君皓见过不少美人,从前在香港时,还曾与热情奔放的法兰西美女共进晚餐,如方青黛这样的素净长相,实在平凡。 但她的眼睛很美,温柔明亮,顾盼生辉,仿佛看一株草都多情。 苏君皓一对上那双眼睛,不自觉地就开始紧张,喉结滚动,视线都一刻都无法从方青黛脸上移开。 “方……方小姐……” 他说话有些磕巴,方青黛倒是泰然自若,侧身邀他入门来: “苏警长,请进。” “……好。” 苏君皓手心被汗湿,局促得直顺拐,同手同脚跨过了门槛。 别墅中充盈着清甜的花香,与方青黛所用的香水味道很像,但客厅里还掺杂了些许苦味,是茶几上那盏新茶散发出来的。苏君皓在方青黛的指引下落座,双手忙端起茶杯,拇指在杯壁上反复摩挲,以克制激烈翻涌的心绪。 方青黛见他把热茶捧着不撒手,不解问道: “苏警长,身上冷吗?需不需要,我帮你拿一个热水袋来?” “啊……不,不用,”苏君皓回过神,端起那杯茶喝了一口,强迫自己不再看方青黛,长出一口气平复着呼吸,“我没事。” 他一副浑身不自在的样子,让方青黛也摸不着头脑。她将信将疑地搪塞笑笑,赶紧岔开话题,问道: “苏警长此来,所为何事?” 苏君皓如梦初醒,赶紧从衣兜里拿出那张口供,铺在茶几上: “这份口供,方小姐还有印象吗?” 方青黛好奇地拿起那份口供,才读罢两行,便已红了眼眶。 “这是……”她的双手颤抖着,语声哽咽,“格兰特杀死水生哥那晚,我的口供……” “是,”苏君皓点点头,伸手指向口供的右下角,“我想,格兰特的死并不无辜,所以才会有女学生在商会门口示威一事,才会有人不计生死,来到警署毁尸灭迹。我偷出了这份口供,盖上了警署的公章。” 苏君皓食指的指尖按在那枚鲜红的印章上,在印章旁边,就是方青黛亲笔签下的名字。 “我应该把它还给你,等以后世道变好了,你就能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苏君皓说得真诚又笃定,方青黛却仿佛全没听进去,一直木然地坐在那儿,任泪珠颗颗滚落。 多久了。 她不敢看柳水生的照片,不敢重走曾与他一起去过的地方,连他喜欢吃的菜都再也不碰,生怕触及到那道还在淌血的伤,会痛得她不能呼吸。直至此刻,在这份口供里,清清楚楚地看见柳水生三个字。 那么熟悉,那么陌生。 宛若一把刀狠狠扎进她心里,剖开她的血肉,磋磨她的骨头,锥心刺骨地疼着。 一滴泪水落在纸上,晕开了她名字的一笔,似乌墨啼悲,点点泣血。 苏君皓看到她的眼泪,心里不禁发慌,他想安慰,又不知从何说起。 “苏警长,”方青黛颔首敛去泪光,由衷感激,“谢谢你。” “不必客气。”苏君皓边说,边在身上摸索,企图找出一块手帕来。 没想到,手帕还未找到,这方家别墅的大门就被人一脚踹开。 门板轰然落地,激起一片尘埃。方青黛和苏君皓都被吓了一跳,目瞪口呆地朝门口望去。 只见门外正是气势汹汹的陆霄练和江流子。 第34章 我给方小姐修门 “陆少爷?” 方青黛错愕万分,一双桃花眼瞪得溜圆。坐在她对面的苏君皓也不遑多让,下巴都快掉到胸口了,张着嘴、指着陆霄练,结结巴巴道: “是……是你!” 陆霄练一眼看见方青黛脸上的泪痕,顿时顾不得什么礼数周全,直接拔了枪抵在苏君皓的眉心。他气急,满口的东北话骂出来,竟浑似个关外的土匪头子: “你是不欠收拾!” 方青黛忙上前按住他的手臂,焦急劝道: “陆少爷冷静,这位是新上任的苏警长,有话好说啊!” 方青黛这话明着是劝架,实则是在敲打陆霄练。 苏君皓是新任警长,英租界的人,便是陆霄练心里再气,也不能一枪把官家的人给崩了。 单她一开口,陆霄练就能平静不少,他顺着方青黛的力气缓缓放下了枪,脸色却还阴沉着。 方青黛松了一口气,不着痕迹把适才苏君皓拿来的那一纸口供收好,对陆霄练解释道: “是我请苏警长来问些事情,他并没有恶意。” 苏君皓早吓得丢了魂,两条腿打软瘫在沙发上,连方青黛的话都没听明白,就一个劲儿地附和: “是是是,绝没有恶意。” 陆霄练却不信,他侧目看向方青黛,目光仍冰冷,语气已柔软不少: “你哭什么。” 方青黛一怔,忙欲盖弥彰般擦了擦眼泪,搪塞道: “谈起故人,情之所至,陆少爷见笑了。” 陆霄练顿时没了脾气。 能让方青黛落泪的故人,除柳水生外,不会有第二个人。 他不再追问,生怕又触及了她的伤心事,惹她哭得难过。 方青黛也是这时才反应过来,对陆霄练反问道: “不过,陆少爷你,为何事而来啊?” 一句话,把陆霄练问得没话了。 他总不能说,是担心这位苏警长欺负她,特意赶来的。方青黛恨他,他的情意,也只会让她憎恶罢了。 陆霄练回头看看杵在门外的江流子,又瞧瞧倒在地上的门板,急中生智。他不待方青黛邀请便在沙发上落了座,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那啥,”他一开口,还是地道的东北话,气势比方才弱了不少,甚至还有点儿认怂的意味,“我这不是给方小姐修门来了吗。” “啊?” 苏君皓歪着嘴惊讶,方青黛虽也觉离奇,但那毕竟是陆霄练,离奇些亦不稀奇。她为陆霄练也斟了杯茶摆在面前,像是有意看戏,眉眼间还带着笑意: “那就有劳陆少爷了。” 陆霄练一记眼神,江流子不得不开始修那扇被他踢坏的门。方青黛体贴地送来了工具箱,继而坐回沙发,边品茶边欣赏江流子的修门技艺。 有陆霄练坐镇,苏君皓大气不敢出,方青黛为了缓解他的紧张,主动与他搭话: “苏警长是何时来的上海?” 苏君皓先看了一眼陆霄练,不知该不该开口。陆霄练对他依然冷淡,没好气怼了一句: “你瞅啥。” 苏君皓立时扭过头不看他,对方青黛客气应道: “半个月前,从香港来。” “半个月前,”方青黛若有所思,“那苏警长,应该也知道警署停尸房失火一事。” 这一句话仿佛戳到了苏君皓的某处敏感神经,他几乎从沙发上弹了起来,满口否认: “不知道,真不知道!” 陆霄练冷眼看着他上蹿下跳,方青黛不明所以,哄孩子似的连连安慰: “不知道也罢,苏警长不必惊慌。” 她又如何得知,提起那桩失火案,苏君皓满脑子都是陆霄练拿枪对着情景。他一共见过陆霄练两次,每一次都差点被他杀死,他现在能和这个人坐在同一个屋子里,都已经拼尽全力了。 方青黛递过去一杯茶,苏君皓将热茶拿在手里,才勉强能稳住心神。 倏然,陆霄练低下头闷咳几声,他一手压在胸口处,像是极力克制着痛苦。方青黛定定地注视着他,清清楚楚把他的异样看在眼里,可当他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时,她却马上佯作不经意看向了别处。 甚至起身离开,拿起一只玻璃杯独自去了厨房。 如此明显的回避和疏离,陆霄练不会看不出来。 于是他连闷咳也一并压了回去,任肺内如刀割的剧痛阵阵袭来,只管皱着眉头强挨。 然而,方青黛很快将一杯新换的糖水摆在了他的手边。 “天冷,陆少爷保重身体,”方青黛放下那杯水后,周到地叮咛,“干草水,止咳。” 陆霄练的眉峰终于舒展开来,连带伤处的痛意也消减了不少。他端起那杯水浅尝了一口,又甜又涩的味道在舌尖绽开,他一点儿都不喜欢。 但这是方青黛亲手端来的,无论是什么味道,他都能痛快地一饮而尽。 说话间,江流子手里提着锤子来至陆霄练身边,弓着腰低声道: “少爷,弄好了。” 方家别墅的大门已经修好,陆霄练也没有什么理由继续留下去。他正思索能用什么借口多待一会儿,苏君皓则实在坐不住了。 “方小姐,警署还有事,我就不多打扰了。” 苏君皓边说边退,逃也似的离开,方青黛还想补上一句送客的话,不料一转眼,他的身影就上了车。 她回首看向仍泰然自若的陆霄练,正色道: “苏警长已经走了,陆少爷还不肯说明真实来意吗?” 陆霄练哑然。 方青黛就是再好的脾气,经陆霄练这么一闹都压不住火,语气不善道: “陆少爷,我自问没有开罪于你,为什么要和我过不去?” 陆霄练也觉无可奈何,踌躇片刻,索性心下一横,一股脑把话说出来: “他是英国商会的人,又是新任警长,我怕他因为格兰特的事为难你。” 方青黛闻言,下意识脱口而出: “你知道格兰特是我杀的?” 她言罢便后悔,连忙收声,与陆霄练四目相对之间,心虚得抓紧了自己的裙摆。陆霄练沉静地望了她一会儿,旋即故作戏谑,唇角扬起一抹冷笑。他站起身,利落披上大衣,从她身旁走过,状似不经意低声提醒: “现在你该知道,我在担心什么。” 三两句话就能套出她的真心话,如果苏君皓是个审讯的高手,此时此刻,她已经在警署的监牢里了。 陆霄练离开后,方青黛过了许久才回过神,心有余悸跌坐回沙发,让冷汗湿透了衣衫。 苏君皓还给她的那份口供就藏在她的袖筒里,届时她竟然不曾意识到,这或许,会是警署的一个圈套。 她取出口供,仔细叠好收在一只信封里,准备拿去二楼,起身时,却瞥到木地板上像是有一串血迹。她放下信封,俯身查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陆霄练方才坐过的地方,赫然有几滴鲜红的血珠。 耳畔回响起陆霄练闷闷的咳嗽声,方青黛没由来一阵心慌: 他怎么了? 第35章 方小姐是我的人 江流子把车开出去不远,不断想起刚才在方家的一幕幕,自个儿都忍不住笑出来。 “少爷,咱们下回什么时候,再给方小姐修门去啊?” 他自说自话揶揄着陆霄练,若搁平时,陆霄练就算不立刻反唇相讥,至少也会瞪他一眼。可现在,陆霄练居然仿佛对他说的话充耳不闻,一点儿回应也没有。 江流子用余光看过去,陆霄练苍白着一张脸,一手按在胸口,整个人水洗的一样,被冷汗浸透了。他被吓了一跳,赶紧用力踩下油门: “少爷,振作点,咱们马上就到了。” “没事,回去之后别多话。”陆霄练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靠着,覆在伤处的手掌悄然移开,掌心已是一片血迹斑驳。那殷红的鲜血看得江流子心里直发毛,可他也不敢当面忤逆陆霄练,只得悻悻劝道: “少爷,李医生说你这次伤势太重,需要静养,要不……以后方小姐这边我见机行事,你就别亲自跑了。” 陆霄练阖眼没说话,江流子便会意,应了声“是”。 “对了,”陆霄练的声音听来有些疲惫,“之前中岛提起的那个宴会,是在什么时候?” 江流子略回忆了一下,答道: “三天后,庆贺百乐门开张,据说日军的一个高官白川也会出席。” 陆霄练缓缓睁开双眼,深邃的瞳孔内泛起一点涟漪,沉声道: “是那个在济南杀了六千多人的白川?” 提起数年前的“济南惨案”,江流子心里就不是滋味儿,他抿着嘴巴开车,竭力不让自己失态。可那段惨痛的记忆如潮水汹涌,容不得他逃避。 四年前的济南,阴历三月十四,仿佛就还在昨日。再过两天就是立夏,他虽人在上海,却还是依照老家的习俗,提前计划着要吃立夏面——去年就是因为没吃立夏没吃面,写信回去的时候,被爹娘说了一顿。 然而,在那个三月十四之后,他写去济南的信,就再也没有收到回音。 江流子一个字都没说,只是沉默地湿了眼眶。 陆霄练侧头看向窗外,半晌,才继续道: “我记得你是济南人。” 江流子狠狠咬住了下嘴唇,不肯啜泣出声,陆霄练微抬了头,似乎又能重新打起几分精神: “你报仇的机会来了。” 上海入冬后的第一场雪来势汹汹。鹅毛大的雪片密密麻麻地坠落,很快就铺了一地雪白。方青黛踏雪来到咖啡馆,远远就看到了在里面惬意赏雪的杜若。 “杜老师!” 方青黛热情地打招呼,匆匆掸去身上的雪,便坐到了杜若的对面。 杜若是个很优雅的中年女士,身上穿的皮草是今年最时兴的款式,颈间硕大的珍珠项链,彰显着她的身份。她家里声名显赫,早年就有令人艳羡的留洋经历,回国后,则直接进入学校担任美术老师。 孟丽萍生前,就曾是她的助手。 和杜若坐在一起,衣着朴素的方青黛被衬得黯然失色,如鲜艳的大马士革玫瑰旁栽种的小花小草,毫不起眼。所幸杜若平易近人,一见方青黛来,便笑弯了眉眼: “方小姐,近来好吗?” “是,”方青黛回以微笑,“一切都好。” 杜若点点头,浅浅咂了一口咖啡,敛去笑容: “你让我问的事有消息了。” 方青黛满眼期待: “怎么样,教学处的老师同意了吗?” 不知怎地,杜若面对方青黛的喜悦,竟生出了几分心虚。她放下咖啡杯,一时不知如何启齿。 “方小姐啊,”杜若尽量把语气放得很柔和,“学校开设什么课程呢,都是有规定的,虽然我们很认可你顾绣技法的价值,但这门课程并不在学生们的必修内容里。” 方青黛仍不放弃: “不是必修课,选修课也可以,课后活动也行啊!” 杜若叹了口气,无奈且认真地向方青黛解释: “时局动荡,能来读书的学生本来就少,大家要么想学实业,救国救民,要么想攻读外语,出国避难。你让他们学个刺绣,这……这也没用啊。” “怎么是没用呢,”方青黛越说越急,“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技艺呀!” 杜若实在不忍打击她,只得从皮夹里拿出一张邀请函,放在桌上推了过去: “学校是教会办的,能开设什么课程,教会说了算。如果你执意想开这门课,不如自己办个学堂。这是今晚百乐门开业宴会的请帖,上海各路名流都会到场,你去碰碰运气,兴许能找到愿意与你合资办学的人。” 方青黛双手捧起那纸请帖,缓缓打开。 雪夜灯花闪烁,新开业的百乐门夜总会门前车水马龙。上海各界名流身着华服现身道贺,苏君皓代表警署和商会两家出席,献上了一份厚礼。 待一阵热闹喧嚣过去,陆家的车才姗姗来迟。 百乐门的老板盛大小姐亲自出门迎接,排场一等一的声势浩大。 车门打开,陆霄练身着羊绒大衣步下车来,挺拔的身姿傲视众人,透着不怒自威的压迫感。盛大小姐笑容灿烂,引着陆霄练向霓虹璀璨的大门而去。 “陆少爷,请。” 陆霄练步步迈上台阶,却见门口的入场处像是发生了什么事,被看热闹的人群围了个水泄不通。盛大小姐笑容一僵,赶忙托辞: “许是手下的人不懂事,陆少爷稍待,我去处理一下。” 她言罢,吩咐保镖开出一条路,来到人群的中央。 入口处的两名保镖不甚客气地押着方青黛,蛮横地要抢她手里的邀请函,方青黛死不撒手,瘦弱的身躯与那两名壮汉拉扯起来。 “住手。” 盛大小姐一声断喝,保镖们立时放手退后。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方青黛,并不把这位落魄的方小姐放在眼里,转而向保镖问道: “怎么回事。” 保镖一五一十汇报道: “这位方小姐拿了咱们送给杜小姐的请柬,我们怀疑是她偷的,正要联络杜小姐问清楚。” 保镖话音才落,人群外却传来了陆霄练饶有兴味的问话: “是哪一位方小姐啊?” 听到他的声音,拥挤的人群居然自觉散开,容他大步流星地走上前。 方青黛今夜穿的印花旗袍,与那日她去陆家借钱时是同一件,大约是衣柜里只剩这一身像样的衣裳。而她的长发也被仔细打理过,工整地在耳后绾了个髻,眼下显然是因为经历了一番拉扯,发丝略显凌乱狼狈。 陆霄练见状蹙了眉头,盛大小姐以为他是不耐烦,紧着打圆场: “不好意思陆少爷,手下人办事不力,扰了你的兴致。来人,把这位方小姐带走!” “是!” 两名保镖伸手就要拉扯方青黛,陆霄练却先揽过方青黛的腰,将她拉进了怀里,不曾让旁人碰到她分毫。方青黛毫无防备,被他的唐突吓了一跳,而众人也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一阵惊呼,连盛大小姐脸上都掠过短暂的惊愕。 “陆少爷,你这是……” 陆霄练不理盛大小姐,只是低头在方青黛耳畔轻声问: “想进去?” 方青黛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陆霄练便将她抱得更紧,她的额头几乎贴在了他的胸膛上。体温交汇,她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不敢乱动。陆霄练则冷傲地睥睨着面前的盛大小姐,语气不容置喙: “她是我的人。” 盛大小姐反应快,连忙用眼神示意保镖退下,任陆霄练搂着方青黛步入会场。 第36章 这个面子我给你 百乐门的规模比佟乐夜总会要大上许多,方青黛乍踏入其中,只觉眼花缭乱,被扑面而来的纸醉金迷冲得睁不开眼。陆霄练则像是早已习惯,游刃有余地与各路人寒暄。 方青黛一直乖乖跟随着他的脚步,靠在他的怀里,却并未真的接触到他。 她觉得陆霄练实在是个不太讲究的人,纵使在今晚这样的场合,也不愿与其他贵公子一样,喷上一点儿古龙香水。他们相距不过毫厘,方青黛只从他身上闻到了淡淡的皂角味道,连烟味都不明显。 这般随性的做派,在上海的权贵中,称得上离经叛道了。 越往宴会中心人越多,一众身着昂贵礼服的名媛像看怪物似的欣赏着异常朴素的方青黛。她当然也只自惭形秽,下意识想向后躲。 陆霄练发现了她的拘谨,特意绕过几个熟人,带着她走到角落里,借着从吧台上拿酒放开了她。 “抱歉。” “谢谢。” 两人同时脱口而出,陆霄练因自己的唐突心怀歉疚,方青黛却感激他的仗义出手。 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浮上陆霄练的眉眼,他颇为自然递给方青黛一杯橙汁,问道: “是杜若让你来的?” 方青黛双手接过那杯果汁喝了一口,但满心的紧张并未因此而压下去。她怯生生环顾着四周,嗫嚅道: “是杜小姐好心帮我的忙。” 陆霄练用手里的酒杯碰了一下她捧着的果汁,混过去旁人的注意,似笑非笑: “你打算来这里做什么?” “我……”方青黛及时噤声,没有把真实的来意说出口。 倒不是因为对陆霄练有防备之心,而是害怕,怕陆霄练得知她准备办学传播顾绣技法后,会再次对她慷慨解囊。 她不想欠他更多,毕竟亏欠,会冲淡恨意。 “没什么,”她低下头,望着自己的鞋尖,“想来见见世面。” 陆霄练当然知道她说的是谎话。 他并未拆穿,只是小心翼翼地提醒,怕会吓到她: “今晚这里鱼龙混杂,不一定会闹出什么乱子,你的事,估计办不成了。” 他说完,对候在不远处的程墨使了个眼色,程墨当即快步走来,守在方青黛的身后。陆霄练这才放心离开,却不想他前脚刚走,后脚汪啸林就来到了方青黛面前。 方青黛也不敢怠慢,忙赔着笑容打招呼: “汪先生。” “方小姐,”汪啸林笑吟吟拿给她一杯酒,“幸会幸会。” 一杯洋酒递到了眼前,方青黛不得不接。但她平日极少饮酒,上一次喝还是五年前的生日,孟丽萍非让她尝尝杜若送的白兰地,她浅尝了一口,就开始说胡话、耍酒疯,然后昏睡整整十二个小时。 在那之后,就再也没有谁敢让她喝酒了。 今夜是百乐门的好日子,上海滩的大场面,她若饮下这一杯,必定要出事。 程墨不知情,加上不愿正面和汪啸林起冲突,便眼睁睁看着她被逼酒,不为所动。 方青黛进退两难,望着杯中酒不敢动,汪啸林则主动碰杯,脸上还带着笑,话里已满是威胁: “方小姐不会不给汪某面子吧?” “是……”方青黛意识到,她已经没有选择,索性心下一横,深吸一口气就要把酒灌下去。然而杯沿尚未碰到她的唇瓣,那只酒杯竟猛地被抽走,她转头看去,正是陆霄练。 他端着酒杯挑眉看向汪啸林,冷森森勾起唇角: “这个面子,我给你。” “少爷!”程墨上前拦了一把,压低了声音劝阻,“李医生说了,你不能喝酒。” 陆霄练笑意更甚,目光如炬,瞪着汪啸林: “你不说我都忘了。可是汪先生的面子,我得给啊。” 他说着,挡开面前的程墨,步步逼近汪啸林。 后者的气势陡然弱了下去,不自觉地退了几步。可陆霄练并不打算善罢甘休,他把汪啸林逼到吧台前,扬手便要将杯中酒泼上去。 但那半杯酒并未倒在汪啸林的身上,而是泼了方青黛满脸。众人循声看过来,不由得窃窃私语。 陆霄练在入场处为方青黛解围的英雄救美还历历在目,如何现在两人就当场反目,当众泼起酒来了? 盛大小姐时刻关注着宴会的情况,及时现身于这场风波,给方青黛拿了条毛巾: “陆少爷怎么这么不小心啊,瞧瞧方小姐这张漂亮的脸蛋,都成小花猫了。” 她先与陆霄练说笑,待缓和了气氛之后,才转而对方青黛催促: “方小姐,还不快去整理一下。” 方青黛恍然回过神,拿过毛巾后,对盛大小姐道了谢,逃也似的往洗手间跑去。她跑过一处转角,将全场的喧嚣隔绝之后,才惊魂甫定地倚靠在墙壁之上。 “为什么帮他。” “啊!唔……” 一道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方青黛本能地尖叫出声,一只手蓦然捂住了她的嘴。她瞪大了眼睛看向对方,竭力平复着剧烈的心跳。 是陆霄练,还是陆霄练。 她脑海中很快浮现出一个词,阴魂不散。 “我不伤害你。” 陆霄练警惕地戒备着周围,确认没人跟踪后,才移开那只手。 方青黛被吓坏了,两条腿直发软,只能弯下腰喘着粗气,勉强说出话来: “汪先生有江湖背景,又是东洋会社面前的大红人,为了一杯酒开罪他,得不偿失。” “你真以为他在这么多人里偏偏选中为难你,只是为了逼酒吗?” 陆霄练说得云淡风轻,字字落在方青黛耳朵里,却如平地惊雷。 她刚松懈的神经霎时又紧绷,悻悻问道: “那……那他要做什么?” 陆霄练正要解释,外面放烟花的声音在此时响彻了整个百乐门。他看了一眼手表上的时间,叹道: “之后再告诉你。” 旋即不等方青黛开口,就不由分说把她推进了洗手间里,并解下腕表放在她的手心: “十点半以后放你出来。” 方青黛还要追问,洗手间的门却已然被陆霄练关上,她从里面想拉开,不料这门竟是从外面反锁的。 “陆少爷,你到底要干什么!” 她边喊边拍门,可外面的烟花声太大,轻而易举淹没了她的声音。 又是一发礼花弹升上夜空,绽放出五光十色的绚烂。方青黛陡然意识到,这烟花不是庆祝,倒像是某种伪装。 她不再尝试离开,安然站在镜子前,颔首看向手心里陆霄练的腕表。 时钟指向十,他还有三十分钟。 第37章 孤男寡女做什么 窗外不断有烟花升空,映得上海的暗夜亮如白昼。方青黛一直把那块手表拿在眼前,紧紧盯着表针缓慢而规律地转动。 于公,她怕陆霄练出事,怕会失去一个愿意坚守上海的人;于私,她也不愿陆霄练死在诸如汪啸林那样的汉奸,抑或诸如格兰特那样的侵略者手里。 她恨陆霄练,但在家国共同的敌人面前,陆霄练也是她所敬重的盟友。 分针转过半圈,眼看就要十点半,外面的爆炸声却突然归于一片沉寂。 是行动结束了。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霎时屏住了呼吸,也就是在这一刹那,洗手间的门悄然弹开。 方青黛不等外面的人推门进来,一把拽着把手将门扯开。陆霄练站得离门很近,她一步迈过去,就几乎撞进他的怀里。她焦急地上下打量他: “你没事吧?” 陆霄练则平静得多,站在那里任她看,甚至还张开双臂配合她,有闲情逸致跟她开玩笑: “好好看看,是不是缺胳膊少腿儿了。” 方青黛确认他安然无恙后,紧绷的神经松了下来,她背靠着墙壁长舒一口气,多庆幸地喃喃自语: “没事就好……” “陆少爷!” 盛大小姐的声音自走廊转角的另一侧传来,陆霄练不待方青黛反应,竟猛地将她按在墙上,反手扣住她手腕,颔首紧贴在她颈侧。 温热气息喷洒在耳根,方青黛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距离太近,陆霄练的心跳在她耳畔激荡,一下下敲击着她的呼吸。 她一张脸涨得通红,局促地攥紧了双拳。她想逃,但盛大小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便不敢挣扎,就别别扭扭地凭陆霄练“欺负”。 盛大小姐转过弯来,抬眼就瞧见他们二人在这走廊里旁若无人的起腻,一时也被震得没脾气: “哟,我说二位怎么在这儿就……这也太急了!” 陆霄练故作一副意犹未尽之态,缓缓直起身,拇指揩了一把唇角。方青黛以为终于能缓口气,却不想才抽身出来,就又被陆霄练揽入臂弯。 “盛大小姐,”陆霄练微仰着头,温香软玉抱了满怀,一副桀骜的纨绔做派,“有什么事改天再说,别耽误我今晚的好事。” 他言罢,拥着方青黛便要转身离开,盛大小姐倒也不拦,眼瞅着他们走出去几步,数名保镖蓦地冲出来挡在前路。陆霄练放开方青黛,一只手摸进怀里似要掏枪。他回头看向盛大小姐,眉梢一挑: “百乐门这是什么规矩。” 盛大小姐不卑不亢,脸上还带着周到礼貌的微笑: “陆少爷的好事今晚怕是办不成了,二楼包厢,苏警长有请。” 苏君皓? 方青黛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越发深刻。 英租界警署的警长,在新开张的百乐门主持大局,多半是出了命案。 而这命案,多半与陆霄练有关。 他们跟随盛大小姐来至二楼包厢,还没进去,一股刺鼻的血腥气就扑面而来。陆霄练特意将方青黛挡在身后,他的身材高大,能将方青黛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完全看不见那间包厢内的惨状。 方青黛踮起脚尖,想越过他的肩膀向里面张望,但她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即便她穿着高跟鞋,又极力踮着脚,目光也根本无法高于陆霄练的肩头。 于是她就只能像条尾巴似的,被陆霄练牵着手护在后面,任陆霄练如一堵墙,为她隔绝了包厢中充斥的危险气息。 陆霄练一来,包厢里的人纷纷让开一条路,连中岛和汪啸林也不例外。只有苏君皓还像个愣头青一样戳在那儿,组织警员们勘察现场。 一地鲜血从沙发蔓延到门前,整间包厢内飘满了与烈酒味混杂的腥臭和爆炸留下的燃烧味,堪称乌烟瘴气。玻璃茶几被炸得粉碎,玻璃碴和铝水壶的残片铺在尸体的脸上,使他的面貌已无从辨认。 那是一具男尸,身着日式军装,看军衔还是个高官。 陆霄练望着这一片狼藉蹙了蹙眉,明知故问: “这是怎么回事?” 盛大小姐素来八面玲珑,当着中岛,已收起了方才脸上那一丝带有幸灾乐祸的笑容,一脸惋惜地从旁解释: “外面的烟花表演才落幕,来送酒的就发现白川先生死在了包厢里。这可真是无妄之灾。” 陆霄练忍不住冷笑一声: “都炸成这样了,怎么看出来是白川。” “陆少爷!”中岛红着眼睛宣泄不满,“请你对白川长官放尊重一点!” 陆霄练刚要回击,方青黛适时挽起了他的手臂,挤上前来化解中岛的愤怒: “中岛先生说的是,我替陆少爷道个歉,逝者已矣,自当谨言慎行。” 程墨被吓了一跳,他了解自家少爷,陆霄练生平最厌恶的就是旁人多管闲事。方青黛横插这一手,让陆霄练被中岛折了面子,按陆霄练的脾气,这会儿子弹都该击穿方青黛的眉心了。 但陆霄练没有。 甚至能容忍方青黛继续伴在他身边,带点宠的凭她抢话。 这一边剑拔弩张,苏君皓依然心无旁骛地勘察现场,在本上一笔一笔仔细地记录。他合上本子,起身正要对众人问话,却不料一队身着军装的日本人蛮横闯了进来,直接将苏君皓一把推开,围住了白川的尸体。 “你们干什么!” 苏君皓气得拿出证件,示与为首的日本军官: “我是英租界的警长,这是发生在租界的命案,我有权力进行调查。” 那名军官接过证件,草草瞄了一眼后,操着生硬的中文对苏君皓道: “苏警长,请你配合我们调查刺杀白川长官的凶手。把今天到场的这些人带到警署,亲自审问。” 他说完,连反驳的机会都不留给苏君皓,就指挥自己小队的人手将白川的尸体抬出了包厢。路过门口时,他的目光在陆霄练脸上停留了几秒,旋即停下脚步,眯起眼睛盘问: “陆少爷,白川长官遇害时,我并没有在一楼的舞厅看到你。在那个时候,你去了哪里?” 陆霄练也不慌,先是推开了方青黛,继而迎着那军官走了一步,在门前形成了对峙之势: “去洗手间,这你也管?” 日本军官肃容不改,冷声质问: “整整半个小时都在里面,你是在干什么?” 陆霄练像是被他这问题蠢笑了,低头嗤笑,他作势叹了口气,正要接话,一道清亮柔媚的女声却从身后传来: “孤男寡女,还能干什么?” 第38章 他应该是出事了 “孤男寡女,还能干什么?” 众人循声看去,任谁也想不到,这句话居然是从一向乖巧温驯的方青黛嘴里说出来。她语态甚至有些浪荡,似一只讨巧的猫儿,不慌不忙攀附在陆霄练的肩上,目光扫过众人错愕的表情,还怕不够可信似的又补上一句: “就半个小时,陆少爷还嫌不够呢。” 上海商界都看不起方家这样的小门小户,看不起如今落魄的方青黛,但没有一个人敢说看不起方家的家教。 早年间,方家棉纱厂辉煌一时,方青黛是行走于上流社会的一股清泉。她身上没有半点儿奴颜媚骨,更不见张狂骄矜,她为人温和善良,处事礼貌得体,便是遇见了为难她的人,也表现得不卑不亢。哪怕有一日能反败为胜,站在高处俯视那些曾怠慢过她的人,亦常常十分情面留七分,从不与人交恶。 而方家对女儿作风上的管教更是严苛。 方家父母在上海住时,纵然早已知晓方青黛和柳水生相恋多年,一起出门时都不准他们牵手,教条得像是旧时候的“灭人欲”。方青黛因此在人际关系上显得小心翼翼,与异性相处尤甚。 现下却是她这般古板的淑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着浑话承认自个儿和陆霄练方才在洗手间里亲近。 这可比百乐门死个人要新鲜多了! 日本军官的脸色眼瞧着越发难堪,瞪着陆霄练和方青黛说不出话来。还得是盛大小姐出面打圆场,引着那日本军官往外走: “这位长官,您这边请,这里交给苏警长和我,保证不会错放一个。” 那队日本军人抬走了白川的尸首,包厢里顿时没了热闹看,众人意兴阑珊,皆听从苏君皓的安排接受警署的传唤。 苏君皓原本也要传陆霄练去警署,可不知怎地,仿佛陆霄练已经在他心里种下了阴影,他一看到那双冰冷深邃的眼眸,就总能回忆起两次被枪指着的场景。末了还是让程墨传话,请陆少爷明日一早来警署问话,用一个“请”字,凸显了陆霄练与旁人的不同。 散场后,一辆接一辆的轿车都向警署驶去,唯有陆家的车背道而驰。 程墨哼着小曲儿开着车,后座上是相对无言的陆霄练和方青黛。 此时的方青黛与刚刚在日本军官面前为陆霄练做证时判若两人,她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拘谨疏离,一双手搭在膝头,反复纠缠着一条随身的手帕。 陆霄练想握住她的手安慰,却担心会让她更加无所适从,便就定定望着她,温声安抚: “都过去了,他们不敢为难你。” 方青黛喉咙里发涩,她踌躇良久,才把心中的疑惑问出口: “所以,你是单枪匹马刺杀了白川?” “不算,”陆霄练一瞥程墨,“不是还有他吗?” 方青黛难以置信: “就你们两个人?” 陆霄练垂眸一笑: “今天你见到的人里,有多一半参与了这场刺杀。这是上海商界,送给百乐门的开业礼物。” 这话倒是不假。 刺杀白川的那半个小时里,一层的音乐和舞蹈,推杯换盏之间的喧闹,百乐门外的烟花,和盛大小姐的里外安排。所有人在冥冥中形成了默契,陆霄练才得以步步为营,依照计划完成这场爆炸。 “这样的事,你做过许多次?” 方青黛又问。 陆霄练却不再答话了。 窗外夜景如走马灯,转眼间就看尽了一条街的灯红酒绿。 百年大小枯荣事,过眼浑如一梦中。 今时今日他们所做的事,后人未必记得,与其桩桩件件算得明白,倒不如就让它们被岁月的尘埃埋葬。等后人了解之时,只需知道,这场战役,他们从来不曾投降,并终将迎来胜利。 至于,若有人想翻阅被尘封的往事,是非功过,俱由历史书写,永不腐朽。 次日,方青黛提前来到警署配合苏君皓的调查。苏君皓在刺杀白川一案上也格外谨慎,每一个在场的人都亲自单独提审。 方青黛又回到了警署的审讯室,心里倒比前两次来的时候要安稳许多。 昨晚搭陆家的车回去后,她特意准备好一套说辞,彻夜背诵,力保不被苏君皓发现端倪。可她落座后,苏君皓居然一言不发,自顾埋头写笔录。 她不解其意,欲要询问,对方却把食指竖在唇上,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方青黛擅长审时度势,并很是听话,她乖乖保持沉默,等待苏君皓写完。 不多时,苏君皓将一纸笔录摆在了她的面前,提高了声音问道: “方小姐,你看看,是这样没错吧?” 方青黛逐字读阅笔录上的内容,这个时间线,竟编排得比她自己还周密详尽。 她诧异地瞪大了双眼,苏君皓则微微一笑,对她点了点头。 如今她更加明白,陆霄练那句“多半都是我的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上海很大,不会一朝一夕沦陷崩塌;上海的人很多,傲骨垒成高墙,能阻隔坚船利炮、漫天战火。 她提笔在笔录右下角签了字,步履轻快走出门,却发现本该排在她下一个、在走廊等待的陆霄练已不知所踪。 “苏警长,”她忙向苏君皓追问,“陆少爷没来吗?” 苏君皓也有些吃惊: “这个陆少爷好大架子,还真敢不来啊!” “不,不会的……”方青黛喃喃自语,心中顿觉慌乱。 如果陆霄练不想来警署配合调查,依照他的性子,昨夜就应当直言拒绝,给苏君皓一个下马威。况且白川死了是大事,他明摆着不来,岂非是自画招供?! 她越想越觉不对劲。 他应该是出事了。 啪。 烛火明灭,是一道凌厉的风划过桌案,在硬木之上削去一层皮。那是一把匕首,利刃。此时它正抵在了陆霄练的颈间: “陆少爷,说实话,留全尸。” 陆霄练抬眼迎上对方目光,唇角勾起一丝蔑然: “你们特调处就这点儿手段?” 那人怒极反笑,搁下匕首鼓起掌来: “好!早有耳闻陆少爷不怕死,连刀架在脖子上也临危不乱,今天才算真正见识了!” 他言及此处一顿,随手拈起一枚极细的钢针,针影映在他的瞳仁中,使他看起来如同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就是不知道你这身硬骨头,能否扛得住特调处的七十二道酷刑。” 第39章 养出一个白眼狼 陆霄练被特调处请去喝茶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上海。方青黛追着苏君皓问了许久也没问出,这特调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苏君皓只是颠来复去地重复两句话: “不该问的别问。” “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其实单凭这两句话,方青黛也大抵猜得出来,这是连警署都无权过问的机构。纵然是如陆霄练这般声名显赫的人物,进去也是生死未卜。 从警署回去的路上,她特意绕路,途经几家陆氏家族的店面。这些生意倒是未曾受到什么影响,人来人往,门庭若市。方青黛悬着的一颗心稍稍放下了一些,想着,大约陆家还是有一些通达的人脉,能保陆霄练平安无事回来,才会如此平静地应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 想到这里,她转身往店铺的反方向走去,忽略了店外墙壁上,张贴的黑底海报。 陆家别墅内,徐叔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刚坐下又站起来,走了不几步再度落座。李长缨看他这副坐立难安的样子,忍不住出言抱怨: “老头儿,你别在这儿转磨了行不行,你没转晕,我都看晕了!” “李医生啊,我也是担心少爷,”徐叔急得扼腕,“他伤还没好,这又进了特调处,我怕……怕他扛不住啊!” “合着你们知道他还有伤,”李长缨气不打一处来,“前两天还咳血呢,昨天晚上由着他去刺杀白川,这是亲二叔能干出来的事儿吗?” 李长缨说着,一记眼刀甩在陆襄亭身上。 陆襄亭却一并视而不见,专心致志地与对面的玉生香下棋。 一枚黑子落于棋盘,玉生香端详片刻,低声对陆襄亭提醒: “老爷子,你又输了。” 陆襄亭这才回过神来,随手把拈在指尖的棋子丢回棋瓮: “不下了。” 他兀自起身走上楼,行至楼梯一半时蓦然停下,徐叔和玉生香皆仰起头等待着他的下文。 “方家那丫头,有什么动静?” 陆襄亭问道。 玉生香与徐叔相顾一眼,迟疑片刻后,才支支吾吾开口: “昨天她接传唤去了警署,再后来,就……就没出过门了。许是,还不知道霄练被特调处请去了。” 陆襄亭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 “这么大的事,连街上的狗都知道了,她还能不知情?” 玉生香不敢再替方青黛辩驳,只听陆襄亭步步走上楼,留下一声哀叹: “霄练用十根金条一条命,喂出个白眼狼。” 特调处的监牢内燃着点着几盏老旧的电灯,灯影闪烁,照出了一地渗入青砖的血迹。 伴随着鲜血涌出,钢针一点一点刺入了陆霄练肩后,直至针尾也埋入皮肉不见。陆霄练紧抿着唇不吭声,却耐不住身子微微发抖。这枚钢针不偏不倚刺在了骨头缝里,直要他一条臂膀酸麻难忍,动弹不得。 “陆少爷,我知道你没这个胆子刺杀白川长官,供出幕后真凶,就不必受这样的皮肉之苦了。” 发话的人正是特调处的处长刘晨晖。 今年年初的一二八事变中,第十九陆军英勇抗战,迫使日军四次更换主帅,死伤近万人。在这样的背景下,国联决议中日双方下令停战。两方虽在英领署签订了停战协定,但毕竟日军先前已经偷袭浏河登陆,势力无孔不入地渗透到了淞沪一带。 特调处,就是日军势力盘踞在上海的产物,明着是一个普通的办事处,却一直在暗中为日军传递情报。此番白川遇袭身亡,日军自然不肯善罢甘休,下令让特调处协助警署调查真相,实则也不过用残忍的方式,对重点嫌疑人严刑拷打。 陆霄练,就是重点嫌疑人之一。 陆霄练忍过一阵痛意,一派桀骜之态靠坐在椅子上,戏谑笑着: “说人话,老子听不懂狗叫。” 刘晨晖面色一沉,他又择了一根稍钝些的,埋入了陆霄练的右膝。 “呃啊——” 饶是陆霄练那般隐忍的人也全无招架之力,一声痛呼溢出齿间。刘晨晖眼中陡然闪过一丝兴奋,煞有介事对陆霄练劝道: “陆少爷,这条腿若是废了,你就算拿着个清白的名声,也掌不了陆家的大业。” 陆霄练点了点头,示意刘晨晖近前来。刘晨晖果然凑过来,他看准时机,脚下一绊,刘晨晖便毫无防备之下摔了个狗啃泥。 “不识抬举!” 刘晨晖痛骂着,气急败坏从地上爬起来,抄起一柄小巧的木槌来。这样大小的木槌原是伤不了人的,但若是敲击在针尾,由着钢针再向骨髓之中刺去,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凝望陆霄练须臾,手起锤落,重重砸向扎在陆霄练右腿的那枚钢针。 “陆少爷,还不认?” 陆霄练强忍住哽在喉间的痛呼,额间青筋都暴起,却不曾哼一声。他依然高昂着头,任凭冷汗灌入脖颈,湿了衣领。 监牢内是没有壁炉的,一入了秋便阴森潮冷,前些时候下了雪,地面上结下一层薄霜,更是喧嚣着刺骨的寒意。一墙之隔的走廊则是另一番光景。 灯火通明,地上铺着高级的瓷砖,墙壁也粉刷一新。 一名中年男子手捧着一个炉子,身披一件笨重的皮毛大衣,根根发丝抹得油亮,仔细向后脑梳平。他缓缓抬起头,竟是汪啸林。 他搁下手炉,将皮衣掀落,恰好由身后两名随从接住了。他看向坐在桌对面的江流子,半晌,一声嗤笑: “济南人,你应该恨白川。” 江流子浑身浴血,视死如归地瘫坐在椅子里,懒懒道: “还有什么招数,都使出来了吧。” 汪啸林对他投去欣赏的眼神,脸上笑意仍不改: “是条汉子。可惜啊,你家少爷已经挨不住酷刑,招了。” 江流子目光一震,回光返照般坐直身子,脱力垂在身侧的双手陡然攥紧了拳头。 “你说什么!” 江流子嘶哑怒吼,汪啸林便将一纸盖了章的认罪书甩到了他的脸上: “自己看吧。” 第40章 来世和你做兄弟 江流子把那份认罪书捧在手里,逐字阅读,涣散的目光映出他深深的绝望。 “不,不可能……少爷他怎么会认呢!这不是他做的!” “那是谁做的?” 汪啸林马上问道。 “是……”江流子刚要脱口而出,但他立刻意识到不对劲,抬眼剜向汪啸林,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诈我?” “是个聪明人。” 汪啸林收回认罪书,抬手示意左右把江流子架起来: “你不是一直想见陆霄练吗?我带你去。” 汪啸林带着江流子来至监牢外,隔着高窗,江流子能清楚看到昏迷在地上的陆霄练。他胸前洇出大片的血色,浸透了白衬衫,而他的人如一片落叶蜷缩在角落里,时不时咳嗽几声,牵动着身子在发抖。 “少爷!” 他高喊着要闯,两名特调处成员当即将他按住。 汪啸林抬手敲了敲审讯室那扇高窗,里头的几人得了这信号,将遍体鳞伤的陆霄练反扣在背后的双手送入了十指铁环之内,只要稍加用力,他的手指即会断作了两截。 “你们敢!” 江流子愤怒地呼喝,汪啸林侧目睇他,眉眼含笑: “陆少爷是上海的大人物,我们不敢杀他。但进来一趟特调处,若什么都没问出来,还让他全须全尾的走,那就是我们的无能了。江流子,你是陆家的忠臣,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家少爷继续受苦吧?” 吱呀。 开门声打断了陆霄练如丧钟般的咳嗽,一束刺眼光线照进来,唤回了他几分清醒。他艰难睁开双眼看去,向他走来的人正是刘晨晖。 “陆少爷。”刘晨晖用鞋尖踢了一下陆霄练的胸口,他顿时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那道未愈的枪伤连续三天没有换药,已经感染发炎,不断淌着血水。他能感觉到,体温在剧烈地升高,宛若体内有一只持续加热的火炉,势要将他烤干。 是伤口感染引起的发热,如果不及时处理,他很可能熬不过这一周—— 特调处向英租界警署申请的提审权只有七天,而今天,才刚刚第四天。 “你的人招了,”刘晨晖作势叹了口气,“陆少爷,去见他最后一面吧。” 陆霄练被人像块破布一样拖了出去,在地上画出一道长长的血线。 江流子被关在特调处的另一间囚室,他身上的伤口都已然被妥善包扎,换上了一身笔挺的西装,早早坐在里面等着。 陆霄练进来的时候,他还是出于本能地起身去搀扶,陆霄练沾满血污的一只手便扣住了他的胳膊。 “江流子……” 陆霄练有气无力地唤着,江流子忙应了声: “是,少爷。” 陆霄练缓缓扬起头,直勾勾地望着他,眼眶泛着点点血红: “为什么……明明不是你,为什么要认!” 陆霄练咆哮着,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掺杂着浓重而艰涩的喘息。 江流子仍垂着头。 如他平日里那样,一副颓靡不振的样子。 “少爷,这是我和白川的仇,你没必要陪我受苦。” “你他娘说什么浑话!”陆霄练死死拽住江流子的手腕,一字一顿痛道,“你是我兄弟,你的仇,就是我的仇!” 江流子听到这里,却用力掰开了他的手,后退一步,将一把枪呈上来。 陆霄练猛地蹙紧了眉头,挣扎着企图打落那把枪。然而接连的酷刑和高热折磨,他实在提不起力气,拗不过江流子硬要把枪塞进他的手里。 “少爷,”江流子笑了,笑得释然,笑得凄凉,“白川死了,我能去九泉之下见爹娘了。你替陆家,除了我这个祸害吧。” “屁话!老子能保你活着出去,放手!” 陆霄练想把手抽回来,江流子却朝他摇了摇头。 “来世投个好胎,还和少爷做兄弟……” 砰! 枪声寂灭于特调处。 陆霄练怔怔望着手里那把枪,望着江流子的尸体,那泼洒了一地的热血,灼伤了他的视线。 陆霄练被释放时,已是第五天的凌晨。上海飘起了一场冷雨,于街巷中浇灌出一层薄雾。 白川被杀案,以江流子自首,陆霄练亲自清理门户告终。 特调处当然知道,凭江流子和陆霄练两个人并不足以完成这场爆炸,何况白川在百乐门时,整个二楼都处于戒严状态,不允许中国人随意出入。 但他们毕竟不能真的逼急了陆家。 便用江流子一条命,陆霄练一身伤来敲打,让陆家知道个中利害,从而不敢再越雷池半步。 天刚蒙蒙亮,特调处门外已聚集了大量的记者,把陆家的车都挡在了外面。 陆霄练略有些踉跄地走出来,他还穿着去时那件白衬衫,如今已经被鲜血染得辨不出本来样子。而他的西装外套,就随意搭在手臂,遮掩着那里一处新添的伤口。 被钢针入骨的膝盖还吃不上力气,他一跛一跛走到门前,瞬间就被闪光灯包围: “陆少爷,请问特调处里面真如外界所说,是个隐藏的情报组织吗?” “陆少爷,请问你怎么看江流子刺杀白川的事?” “陆少爷,这件事是不是屈打成招?” 陆霄练狼狈地扶着大门,在人群中寻找陆襄亭和程墨。然而最先吸引他视线的,是角落里一抹撑着伞的倩影。 是方青黛。 她穿了一件卡其色的风衣,裹着里面深色的旗袍,远远站在那里,与他四目相对。 他张张口想要说些什么,方青黛却在这时转过身,背对着他,渐行渐远。 她似乎只是来看一眼,看他是否活着走出来。看到之后,便连句话也不愿同他说,马上躲瘟神似的离去。 “少爷。” 程墨在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来到陆霄练身边,将雨伞遮在了他头上。 陆霄练收回了目光,僵硬地迈开双腿,向外挪去。 俄而,一阵剧烈的痛意浮上胸口,他弯腰呛咳,鲜血便从口中涌了出来。 “少爷!” 程墨焦急地喊着他,而他仿若已听不进去,仍跌跌撞撞地继续前行,直至重重跌在特调处门外的积水里,捡起一片泥泞。 点点殷红被雨水化开,流入路上的道道沟壑,染红了半边街道。 愁云漫天,寒雨刺骨,汽笛声里,模糊了上海的轮廓。 第41章 他的性命更重要 上海疯传,陆家危墙将倾。 陆霄练重伤倒在特调处门前,若搁陆襄亭从前的脾气,定要将这特调处闹得天翻地覆,最不济也是个公开道歉的结果。 可这一次,什么都没有。 陆家似乎被敲打得默认吃了哑巴亏,连找后账的力气都没有。 方青黛人在上海,这些传言自然也传到了她的耳朵里。一种兔死狐悲的凄凉感,油然而生。她不敢想象,倘使陆家都被压弯了脊梁,悬在上海头顶的这把利剑,将如何锋利地刺穿它的心脏。 所以,她从心底里想去探望陆霄练,想看看他好不好,是否有她能帮上的忙。可她也纠结犹豫,怕这一去会给陆家添麻烦,怕她对陆霄练任何的关心,都是之于柳水生的一种背叛。 她清楚,自己应该恨陆霄练,却越来越恨不起来。 几家欢喜几家愁,白川遇刺之后,百乐门的生意反倒越来越好。各界名流都来捧场,风头正盛,甚至盖过了昔日最红火的佟乐夜总会。 “上海局势艰难,咱们的生意往后就更难做了。” 说话的贵女正是杜若,她手上戴着一枚精巧的夹烟器,金丝雕琢仿藤蔓纹路,攀援在她白皙细腻的食指,连香烟飘散的几缕白雾都凭空生出十足的优雅端庄。她说着,摸牌打出一个“二万”。 围着麻将桌一圈都是有头脸的贵妇人,杜若左手边的是“平安百货”万氏家族的小姐万莹,右侧则是小贞园医院的院长夫人魏何清。而坐在杜若对面的,正是百乐门的主人,盛大小姐。 盛大小姐随手拨出一张“三筒”,鲜红指甲摩挲着手旁的烟夹: “生意?打起仗来是要死人的,就怕到时候赚到手的钞票没花完嘛,人就死了。” “说的是呢,”杜若边抓牌边附和,“咱们都想着能自保就最好了,可方家小姐前几天还来问我学校开课教顾绣的事。也不知道这兵荒马乱的,谁要学刺绣。” “陆少爷亲自带进百乐门的方青黛?”魏何清立时来了兴致,跟着谈起八卦来,“她要开课嘛,问陆少爷要钱好啦,反正嘛陆家有钱有势,随随便便出几条黄鱼,学堂都开起来了。” “陆家都什么境遇了,陆少爷被特调处请去喝茶,四五天才给放出来。我是去远远看了一眼呀,啧啧啧,”杜若秀眉颦蹙,一脸后怕,“都打得没人样了。据说还杀了陆家一个得力的伙计,连全尸也没留。可是陆先生呢,硬是一句话不敢说,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我看呐,陆家经过这么一折腾,是凶多吉少了。” 万莹却撇撇嘴: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换作是别人进了特调处肯定活不成,陆少爷能活着走出来,就是人家的本事。” 听着三人各执己见,盛大小姐若有所思,手里反复摸着那张“幺鸡”,就是不出牌。旁边的万莹用手肘碰了碰她,问道: “怎么,和牌了吗?” 盛大小姐这才回过神,撂下幺鸡,随手抓打一张“九筒”。 “和了!” 魏何清笑着推牌,一旁的万莹瞟了一眼盛大小姐的牌,惋惜道: “阿姐,你也是和九筒的嘛,怎么打出去给她和了。” “还看不出来吗,”杜若揶揄道,“阿姐心不在焉,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好事。” 盛大小姐无奈笑笑,和她们一起重新洗牌: “如今的上海哪还有什么好事。我是在想,陆少爷这个状况,也不知陆家有没有攒盘尼西林。” 她这话一出,桌上的三人都沉默了。 兵荒马乱的时节,最稀罕的是两样东西:黄金和盘尼西林。 盘尼西林是军管药,在上海除了军方,就只能从黑市买。但黑市的行情不稳定,断货是常有的事。若遇上急用药,即便用黄金来换,一时半刻也未必能买得到。 半晌,魏何清开口打破了安静: “按理说嘛,陆家行走江湖,药是不该缺的。” 怎料她话音未落,百乐门的总经理池子便来至了包厢内。池子是个油头粉面的中年男子,逢人就笑,看上去是个好性子,但城府颇深,实为不折不扣的笑面虎。他小步走到包厢内,先是赔笑与另外三名贵客一一打了招呼,而后才附在盛大小姐耳边低语几句。 “阿姐,这是怕咱们听见嘛,我们堵住耳朵不听就好了。”魏何清装模作样要捂耳朵,盛大小姐被她逗笑了,拉住她的手,好声好气哄道: “有什么怕你们听的。是佟乐夜总会的玉小姐来了,要见我。” “据说这玉小姐与陆少爷关系亲近,陆家买下佟乐夜总会就是为了她,也算是个风云人物。只是,她来百乐门做什么?”杜若不解,魏何清干脆对玉生香嗤之以鼻: “一个舞女出身的,也敢提要见阿姐。她那佟乐夜总会的舞池,怕还比不上百乐门的厕所大!” “行了,”盛大小姐打断了她们的论议,“玉生香该是替陆家来这一趟,我去会会她就是。” 盛大小姐遣人将玉生香安排在了一层最不起眼的包厢内候着,她特意换了身净素衣裳才过去。毕竟陆家刚出了大事,她若打扮得花枝招展,实在不够礼貌。 玉生香一见盛大小姐,忙不迭地起身相迎,客客气气作了一礼: “盛大小姐,真是不好意思,霄练出事之后,陆家的生意全是老爷子一个人扛着,他实在抽不开身,才叫我这个下九流唐突拜访。还请盛大小姐,莫要见怪。” “万物生来并肩齐,没什么上流下流的,玉小姐有话直说吧。”盛大小姐听不惯玉生香绕圈子,她这边把话挑明了,玉生香便不再说客套话,开门见山道: “特调处那边风声紧,黑市上的生意都不与陆家做,老爷子也是走投无路了,想问盛大小姐,可有……盘尼西林?” “盘尼西林?”方青黛听着电话那头杜若所言,也是愁眉不展,“那是军管药,寻常人怎么弄得到。” “是啊,连百乐门的盛大小姐都爱莫能助。方小姐啊,你之前不是和英国商会那边有些联系嘛,要不你去问问,他们有什么办法。” “……好。” 方青黛应了一声,静待杜若结束通话,才缓缓挂下了听筒。 她与英国商会唯一的联系,是格兰特所觊觎的那幅天香图。格兰特死后,英国商会又打过几次电话来,希望能高价收购天香图,还许诺提供给方青黛一张前往英国的船票,保她后半生衣食无忧。 但全被方青黛一口回绝。 天香图是顾绣的瑰宝,她绝不会拱手让人。 可如今,若要问英国商会买药,她唯一的底牌,只有天香图。 她靠在餐桌上权衡了许久,终究垂首叹了口气,转身走向阁楼: “人命要紧。” 第42章 你高低死外边儿 上海入冬后的第二场雨来得毫无预兆。 方青黛出门不久,冷雨便伴随着疾风砸下来。沿途没有躲雨的地方,她只好趁着雨势还不算大,一路跑去英国商会。 抵达商会门前时,她已被从头到脚淋湿了,落汤鸡似的颇为狼狈。 前来接待的人是被商会降了职的郝明,两人一见面,都有说不出的尴尬。 一个曾是陪格兰特前往方家做客的秘书,一个是杀害格兰特的嫌疑人,本以为此生不复相见,谁料,方青黛居然会主动出售天香图。 “方小姐,这边请。” 郝明把全身湿透的方青黛带到一间办公室,尚算客气地给她递过去一条毛巾: “方小姐稍等,霍巴特先生马上就来。” 郝明口中的霍巴特,是英国商会的新任会长,全面接替格兰特的工作。传言中的霍巴特,是个传统的英国贵族,绅士风度比格兰特有过之而无不及。 方青黛一概不信,只愿他不要如格兰特一般丧尽天良就好。 不多时,霍巴特手执一支烟斗步入了办公室,方青黛礼貌起身,朝他颔首致意: “霍巴特先生。” 霍巴特却一句话不说,倨傲地坐在沙发上。郝明从旁卑躬屈膝地奉上一杯咖啡,这才对方青黛说道: “方小姐,霍巴特先生的意思是,你可以开个价钱。” 方青黛摇了摇头: “我不要钱。” 霍巴特去拿咖啡的手一顿,抬起一双湛蓝的眼睛,饶有兴味打量起方青黛。他翘起了二郎腿,操着一口生硬的中文问道: “那你要什么?” “盘尼西林,”方青黛说得斩钉截铁,“三支盘尼西林,一手交药,一手交图。” 霍巴特眯起双眼,深深吸了一口烟斗。郝明猜出他的意思,及时开口与方青黛讨价还价: “依照现在的行情,一支盘尼西林值十条金鱼,方小姐,你可真是狮子大开口啊。” 方青黛迎上霍巴特危险的目光,本能地向后缩了缩,可依然没改口,重申道: “我就要三支盘尼西林。” 郝明为难地看向霍巴特,霍巴特摘下烟斗,轻轻在桌上磕了一下,似乎是借此敲打方青黛: “成交。不过,有了格兰特会长的前车之鉴,这一次,我要公开交易。” 方青黛不解: “何谓,公开交易?” 霍巴特一笑,漫不经心用布擦拭着烟斗: “三支盘尼西林,最快后天早上能送到上海的码头。所以,我要在明天的报纸上刊登与方小姐交易天香图的喜讯。” 天香图美名远扬,几乎全上海的纺织业都听过这幅顾绣经典的名号。公然将此图出售给英国商会,无异于背叛上海商界。 人言可畏。为防生变,霍巴特必须提前坐实方青黛的“叛徒”身份,才能让她无从悔改。 这用意,方青黛自然也明白。 霍巴特见她略有迟疑,话锋一转,又道: “需要用盘尼西林的病人,大多情况危急。方小姐再犹豫下去,只怕,他就等不起了。” “好,”方青黛心下一横,无畏地直视着霍巴特的眼眸,“我答应你。” 次日,方青黛决定将天香图卖给英国商会的新闻登上了上海各大报刊的头版头条,配图是一张她与霍巴特的合影。 这张报纸拿在陆襄亭手里才看了不一会儿,就被狠狠撕成了碎片。玉生香来奉茶,见陆襄亭如此怒不可遏,也是诧异: “老爷子是冲谁发这么大火?” 陆襄亭不解气般,用手杖戳在那张合影上,愤然道: “还能冲谁,冲他陆霄练不争气!看上谁不好,偏偏看上这么个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你去,把这些拿给他看看,让他认清方家那丫头的真面目!” 玉生香一瞥地上的碎片,立时慌了神,但她马上恢复了妩媚的笑容,蜂腰曼摆,坐在沙发的扶手上。她挽起陆襄亭的手臂,嗔道: “老爷子,李医生都说了,霄练这伤需要静养,你又何必去刺激他。这万一给他气出个好歹的,得不偿失啊。” 陆襄亭听她如此说,倒也冷静不少。 “那就等他好了再说,”他沉声道,“这段时间盯紧他,再往方家跑,打断他的腿!” 陆襄亭负气而去,玉生香总算松了口气。 陆家自来没缺过盘尼西林,她去百乐门求药,所为的也并非陆霄练。为了保护她想保护的人,这件事,她绝不能让陆家叔侄发现端倪。 至于,方青黛…… 她俯身拾起那些纸片,一点一点撕碎,直至面目全非。 管她方青黛究竟是为了什么卖天香图,只要陆霄练不出门,她四处讨要盘尼西林的事,就会少一分败露的风险。 然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如果有,李长缨也会亲手推倒这面墙。 玉生香才在一楼的客厅将报纸销毁,李长缨就将另一份崭新的报纸裹在纱布里送上楼。 自江流子死后,陆霄练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烟一根接一根地抽,咳嗽因此总是好不了。此时李长缨走进去,摆在床头柜上的烟灰缸又塞满了烟蒂。陆霄练指间则是一根新点上的香烟,吞云吐雾之间,几声痛苦的呛咳溢出他口中,他却只管用烟堵回去。 “抽死你算了!”李长缨没好气把医用托盘砸在桌上,“我可告诉你,你二叔和玉生香有事瞒你,而且,是关于方小姐的事。” 陆霄练绝望如荒滩的双眼隐隐恢复了几分神采,他抬头望向李长缨,唇瓣翕动,像是有话要说。李长缨从纱布卷中抽出报纸递给他,最先映入眼帘的即是方青黛和英国商会交易天香图的事。 “要说你也是,”李长缨一屁股坐在陆霄练床边,不留情面地数落着,“那么喜欢人家方小姐,也不知道给人家零花钱。看看她穷得,都把传家宝卖了。” 陆霄练眉峰一蹙,随手掐灭烟,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李长缨赶忙阻拦: “祖宗,别作了行吗,你身上还有好地儿吗?” 陆霄练却置若罔闻,自顾从衣柜里拿出一件外套披上,作势要出门。 “你出不去,”李长缨提醒道,“程墨他们就守在楼梯口。” “拦不住我。” 陆霄练撇下一句话,李长缨原本以为他是嘴硬,还想回击一句“做梦”。可紧接着,身后就传来了窗户被撬开的声音。 “不是……你作死啊!” 李长缨扑到窗前的时候,陆霄练已经摔在了楼下花园松软的泥土之上。李长缨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刚要喊人,却发现这陆大少爷竟没事人似的站起身掸了掸土,回头朝他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你……”李长缨已是焦头烂额,他堪堪咽下到嘴边的脏话,尽量委婉地压低了声音骂道,“你高低死外边儿!” 第43章 换作谁都一样的 明天就是与霍巴特交易天香图的日子。 方青黛早早将卷轴装入锦盒内,再不敢启开,唯恐多看一眼都会改变了主意。 人命关天的事,容不得她拖泥带水、犹豫再三。 敲门声骤起,将房间的静谧击得粉碎。方青黛被吓了一跳,她忙将锦盒收入柜子的抽屉里,蹑手蹑脚凑到门边。 “哪位?” 她小声问。 外面没有人回答。 她稍提高了声音,又道: “不说明身份的话,我不会见你。” 然而回答她的,仍是一阵闷闷的沉默。 究竟是谁? 方青黛紧贴着门板静听,却只能听见自己逐渐加速的心跳声重若擂鼓。她从身后的花架上抄起一只花瓶拿在手中,另一手缓缓将门打开一条细微的缝隙。 透过门缝看不清来人的模样,只依稀能辨认出一个高大男人的轮廓。她心下一横,找准时机猛地拉开门,卯足了劲儿挥起那只花瓶砸过去。 纤细皓腕在空中被截住,那只花瓶因此脱了手,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方青黛这才看清面前之人,竟是陆霄练! “陆少爷!” 她惊呼一声,不料陆霄练身形突然一晃,如高墙轰然坍塌,倒在她身上。 方青黛忙去扶,无奈力不从心,只得被陆霄练带着一并跌倒。她紧闭双眼,做好了准备会磕在冷硬的地面上,可下一秒便被拥入一个坚实的怀抱。 她试探着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趴在陆霄练胸前——他竭尽最后的气力转身垫在了她身下,将她安然无恙地护在怀中。 方青黛回顾神,手忙脚乱地从他身上爬起来: “我扶你进去。” 她搭起陆霄练的一条手臂,借着抵住门框的力量,一点一点支撑着站起来。对方似乎也察觉到她的艰难,极力移开重心,以减轻她的压力。 两人相与搀扶着走到客厅,方青黛想把陆霄练放在沙发上,但此时已全然没了力气,便又被他扯了个踉跄,避无可避跌进他的怀里。 “抱歉……” 她赶紧站起来,生怕压到他的伤口。 陆霄练按住胸口低咳了几声,安慰般冲她笑笑: “没事。” 方青黛见他这副样子,心里也不是滋味,急道: “有什么话可以打电话给我啊,都这样了,做什么跑一趟呢。” 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面对陆霄练的狼狈,除了惊吓之外,她还无可避免地生出许多紧张。 陆霄练定定望着她,良久不语。 偌大一幢别墅内,静得仅剩下杂乱的呼吸声。 听得她心乱如麻。 他的脸色比刚来时又惨白了几分,衬衫下隐隐可见渗出纱布的点点血色。她看在眼里,忍不住探手轻轻拭去他额间的冷汗,想要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 “我去给你倒杯水。” 方青黛收拾起堆在心头的百感交集,转身往厨房去。 陆霄练蓦地捉住她手腕,稍一用力,便就再次将她拉到身前。 方青黛被茶几绊了一下,脚下一乱,竟跌坐在他的腿上。她下意识想逃,却担心牵扯到他的伤势不敢妄动,唯有任他动作。 哪怕陆霄练的鼻息,已近到紧贴着她的耳根。 方青黛僵硬如一具雕塑,拼命低着头不敢看对方的眼睛。她怕陆霄练会胡来,也怕被他看穿,她根本藏不好的关心。 “你很缺钱吗?” 陆霄练声音喑哑,但毫厘之距,方青黛无法听不见。她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话里的深意,想了片刻,认真答道: “生活用度都过得去,不缺。” “那……为什么卖天香图?” 陆霄练又问。 方青黛心头一紧。 她垂下视线,语声几乎细不可闻: “盘尼西林。” “盘尼西林?”陆霄练眼中掠过一抹诧异,“给谁治病?” 方青黛一怔,不解地抬起头,迎上陆霄练的目光: “不是陆家派人去百乐门找盛大小姐买盘尼西林的吗?我以为是你……” 陆霄练的眉峰陡然舒展,握在方青黛腕间的手都不自觉松了几分力气。 “所以,”他声音有些颤抖,素日淡漠冷傲的一双眸子此时也有了温度,“卖天香图,是为了我。” 方青黛再次低下头,支支吾吾应道: “人命关天,换作是谁都一样的。” 至此,陆霄练的手便放开了。 他的双眼亦随之沦为了一汪深不可测的静潭,不见一丝涟漪。 方青黛因此能坐到一旁,双手交握在一起,拇指反复摩挲着手背。 半晌,陆霄练自嘲般苦笑一声,打破了沉默: “辜负你的好意了,我命硬,用不上那东西。” 方青黛不由得瞪大了双眼: “你是说……” 陆霄练往另一侧挪远了些,自顾点上烟吸了一口,才缓缓道: “虽然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陆家从未向百乐门求药。” 方青黛意识到,自己是被骗了。 但比愤怒先到来的是庆幸,陆霄练性命无忧,她终于松了口气。 陆霄练是在用那支烟止疼,挨过一阵痛意席卷后,便匆匆掐灭了火星。但他依旧没坐回方青黛身边,就这么与她隔着一张茶几,生疏地说话。 “什么时候交易?” 他问。 “明早七点,”方青黛将郝明写给她的时间地点放在茶几上推给陆霄练,“在旧码头。” 自陆家掌管水运后,上海的旧码头在名义上就荒废了。但实际上,这些年交不起税金的小作坊和黑市交易,一直都在使用这个码头进行运输。陆家理应知情,却从未对此有过动作,想来是不愿把事情做绝,怕有一天也会断了自己的后路。 陆霄练拿起那张字条看了不多时,随手收进了衣兜里,平静道: “你明天照常和他们交易。图我会帮你拿回来,盘尼西林你留着,之后一定涨价。” 方青黛闻言心下一惊,脱口而出: “不……不必拿回来!” 陆霄练抬眸望向她,她尴尬住口,定了定心神才继续道: “太危险,图……我不要了,你别去。” “是我欠你的。” 陆霄练说完,立刻意识到,既然方青黛不是为了他而出售天香图,那他出于还人情拿回天香图,实也不过是…… 自作多情。 第44章 我只是信得过你 “明天码头交易,你自己小心。我走了。” 陆霄练言罢,顾不得仍隐隐作痛的右腿便要起身,不料受损的关节支持不住突然受力,让他一个踉跄势要栽倒。方青黛忙上前扶住他,一刻不敢松手: “当心!” 陆霄练想推开她的手,却被她生生挡了回去: “你去哪,我送你。” “不用……” “我送你!” 方青黛鲜少如此疾言厉色,上一次见她这样,还是在码头上阻拦准备闹事的工人。反倒是一向说一不二的陆霄练,面对她的愠怒,竟仿佛能收敛起锋芒,听凭她扶着走出了门,上了她的车。 “去哪里。” 方青黛坐在驾驶位,语气里听不出悲喜。陆霄练谨慎地瞥了她一眼,透出几分认怂的意味,一个多余的字也不啰嗦: “城东老宅,我给你指路。” 方青黛第一次没有被蒙住眼睛前往老宅,但她无心看沿途风景,甚至连路也没记,就按陆霄练指挥的路线走。 因为从前都是陈叔驾车,她的驾驶技术荒废多年,顾头不顾尾地,常有急转急停。所幸陆霄练一路安静,除指路外一言不发,她便能专心看路,没再横生枝节。 抵达城东老宅时恰逢正午,烈日当空,驱散了连日冷雨裹挟的寒气。 方青黛一记急刹,将车停在老宅外。陆霄练推开车门正要下车,却听得她喊道: “别动。” 陆霄练一步踏在坚实的地上,居然在听到这句话后,想要将腿缩回去。可方青黛是喊他别动,那最好还是不动,就保持着一只脚踩地,一只脚站在车上的尴尬姿势,等方青黛走过来。 方青黛扶他下车时,他甚至觉得自己像一具提线木偶,任人摆布。但莫名地,当方青黛挽起他手臂时,他的脾气就发不出来,满心只有踏实。 或许真如陆襄亭所说,他这样的,叫色令智昏。 两人走到门外,陆霄练先是朝二楼瞟了一眼,确认没有异常后,屈指敲响大门。 三短一长,大门应声而开,迎出来的是一名很干练的青年人。他一见方青黛便很是警惕,手伸进外套里似要掏枪。 “自己人,”陆霄练道,“进去说。” 青年人点点头,侧身将两人让进别墅内。 与上一次来时不同,别墅内的血腥气已然消弭殆尽,取而代之,是一股清新的香水味。 这味道很熟悉,方青黛想起,她在白川遇刺那天的百乐门,也闻到过这股香气。 “我见过他,”趁着青年人在倒茶,方青黛与陆霄练低声道,“在百乐门。” “他叫风际。刺杀白川,是他的手笔。” 方青黛闻言,错愕地瞪大了眼睛: “那你和江……” 她想说江流子,话到嘴边,又堪堪咽了回去。 不必问也知道,江流子的死绝非陆霄练所为,而是特调处向陆家示威的手段。这是陆霄练的伤心事,本不该提起。 “我们只是配合。” 陆霄练接道。 他的神色仍波澜不惊,似乎并不多么悲戚,但方青黛清楚地看见,他搭在膝头的手紧紧攥作了拳,用力至指节泛起青白。 她点点头,知趣不再多言。 风际奉茶而来,陆霄练接过他手里的茶杯,旋即将那张写有交易时间和地点的纸条塞进他手里: “那个东西,帮我拿回来。” 回去的路上,方青黛仔细回忆陆霄练和风际交谈的过程,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蓦地,一个念头闪现在脑海,她恍然道: “可是你还没告诉风际,那东西是天香图啊。” “他知道,”陆霄练依然平静,“去你家之前,我先找过他。” 方青黛仍不放心,试探问道: “那……他是什么人?” “不是中国人,但也算我的朋友。” “那就好。” 方青黛不再追问,陆霄练却好奇反问道: “你信得过他?” 方青黛一笑: “我信得过你。” 陆霄练从窗外收回视线,侧头望向她,眼中化开点点温融。 方青黛不常说谎,所以时常有话会刺伤他;可正因她不会说谎,这份信任,才真正弥足珍贵。 前路茫茫,碧水激荡着汽笛声,被阳光铺了满江。 次日清晨,方青黛准时在老码头现身。为此,她精心装扮了一番,特意穿上一件绣有梅花纹样的旗袍,披着厚重的毛呢大衣,这样一来,就真似个富商家的女儿了。 如此才能看出,她的骨相是刚硬坚毅的,气质亦是孤傲清冷的。这衣裳穿在了旁人身上,许是娇媚温艳,但在她身上,就是清丽脱俗,衬出一身红梅傲雪的凌霜傲骨。 一艘风雨飘摇的小船姗姗来迟,霍巴特从船上走下来,将一只黑布包裹递给她。 “方小姐,商会有十二分的诚意,你可以先验货。” 方青黛也不紧不慢地从包里拿出装有天香图的锦盒,双手奉上: “霍巴特先生,合作愉快。” 霍巴特后退了半步,旁边的郝明立时上前拿了锦盒,当着霍巴特的面取出其中的卷轴。 一幅顾绣牡丹缓缓铺开,晴暖阳光下,锦线闪烁着异彩,映在霍巴特眼里,迸发出精光。 “方小姐,做得好!”霍巴特不禁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抚摸一朵魏紫牡丹,唇角止不住地上扬,“你会是我们永远的朋友。” “我要的东西拿到了,霍巴特先生,再会。” 方青黛微微颔首,不卑不亢向霍巴特道别。 但此时的霍巴特已然顾不得理她,满心满眼都是这幅精妙绝伦的天香图。 方青黛转身离开老码头,却看到在不远处,墙角竟躺了个流浪汉。她走近了些,才发现那如何是“流浪汉”,分明是陆家大少爷! 幸而为时尚早街巷冷清,没让好事者拍了照片去大肆宣扬。 她俯身拍了拍陆霄练的肩膀,低声提醒: “陆少爷,醒醒,你怎么睡在街上了?” 方青黛唤了几声,陆霄练全无反应,她一时束手无策,只好弯腰凑到他耳边,深吸一口气: “陆——唔……” 她才喊了一个字,就突然被捂住嘴扯进了这处角落。 “别喊,”陆霄练苍白着一张脸,神色略显疲惫,“我没睡。” 她瞪着眼睛点了点头,对方的手才卸了力,倏然垂下去。 方青黛注意到落在陆霄练身上的枯叶,以及沾湿他裤脚的水汽——他显然在这里待了很久。 她诧异问道: “你……昨天没回陆家,一直都在这里?” 陆霄练仍是那副不惧天地的做派,仰头靠墙叹了一声,蹙眉扶着僵硬的脖子,随口应道: “这儿凉快。” 第45章 好像不是皮带扣 大冬天的,谁跑到大街上找凉快。 方青黛没有戳穿陆霄练拙劣的谎言,她只是轻笑一声,俯身摘下了他发间的落叶。 四目相对,陆霄练有一刹那忘记了呼吸,坐在地上扬头望她,如一匹被驯化的东北狼,等待主人抚摸头顶。 方青黛有意避开了他灼烫的眼神,出于礼貌向他伸出手: “我送你回陆家。” 陆霄练唇角勾起一抹谑笑,就势握住面前的柔荑借力起身。 方青黛穿着高跟鞋,重心本就不稳,经他一拽,猛地向前踉跄几步,恰好撞进他怀里。因为一只手被他紧紧牵住,另一只手又提着刚从霍巴特那里拿来的盘尼西林,方青黛是身体直挺挺地贴过去。一片温软“轻吻”陆霄练的胸膛,让他立时血气翻涌,浑身肌肉都绷紧了,才勉强克制住某种冲动。 方青黛觉得肚子被什么硬东西硌了一下,戳得她生疼,彼时她以为是陆霄练的皮带扣。 而直到陆霄练放开她,才恍然发现,他的皮带扣理应在更上面的位置。 “抱歉。” 陆霄练掸了掸衬衫上的皱褶,似乎在极力隐藏着什么。方青黛满脸通红,根本不敢看他,只管仓促应着“没关系”。 “对了,你说,是玉生香去百乐门买盘尼西林?” “是,”方青黛如实道,“杜小姐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是这样说的。” “有劳,”陆霄练又道,“送我去一趟佟乐夜总会。” 百乐门开张之后,佟乐夜总会的生意一天不比一天。昔日车水马龙,如今门可罗雀,服务生赚不到小费,舞女们卖不出酒,工资都要开不出来了,玉生香还整天整天地不见人影。 陆霄练也是到了夜总会才知道,玉生香已然足足三日未曾现身。 他和方青黛改道去玉生香的住处,一路全是崎岖狭窄的小巷子,直至来到一间破旧的民房外。 那间小楼外墙爬满了藤蔓,门前坑坑洼洼的青砖好似从未修补过,大片的积水几乎汇成了小泊。苔痕上阶绿,延伸向堆满杂物的院子。 “玉小姐住在这里?” 方青黛难以置信。 玉生香曾经是佟乐夜总会的头牌,佟乐被陆家收购后,她更是一跃成为了新任老板。灯红酒绿的十里洋场,就数这样的娱乐场所来钱快且多,玉生香又怎么会沦落到住在这样的破房子里。 “这儿有她一位故人。” 陆霄练挡在方青黛前面推开门,待激起的尘埃浮土散去,才迈步让方青黛也走进来。 “当心地滑。” 他及时出声提醒,方青黛还是险些被踩中的青苔滑了一跤。 院内的情况更糟糕,老砖全被水泡烂了,沼泽地一样湿滑泥泞,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腐坏的臭气。方青黛提着裙摆不敢放下,生怕沾染上污泥,捡了一处还算高的地势圈地而立,进退维谷。她望着这一片狼藉直发愁,忍不住问道: “这地方……真能住人吗?” 陆霄练叹了口气,他把西装脱下来塞进方青黛怀里,继而挽起衬衫的袖口,对她道: “得罪了。” 方青黛还没反应过来,陆霄练竟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陆少爷,这不成体统!” 她喊出这句话来便顿觉不妥。民风开化如上海,谁还会守那套老古板的“体统”。何况陆霄练虽抱了她,但两手都虚握着拳,只用手臂吃上力,不曾碰触到她分毫。 于是她也没再抗拒,腰背配合着挺直了些,以减轻他的压力。 自院子到房门的一段路不远,陆霄练身材高大,腿又长,按理说几步就该能跨过去。但地上水洼无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不快,将这段时间拖得太过缓慢。 慢得方青黛都觉出腰酸,才终于抵达了“彼岸”。 陆霄练把她放在台阶上,她抬手便要敲门,陆霄练却挡开她的手,摇了摇头。 “会不会太冒犯了?” 方青黛问完马上后悔了。 外界盛传,玉生香是陆霄练的人,陆家不惜一掷千金买下佟乐夜总会。这两人的关系,倒真未必用得着敲门。 陆霄练没答话,推开了那扇形同虚设的木门。 房内的陈设很破败,角落里的几只古董瓷瓶都结了蛛网,看上去许久都没有人打扫了。一步踏入,苦涩的药味和莫名的腐臭味就先于潮气涌入鼻腔,呛得方青黛打了个喷嚏。 玉生香是病了? 她心有怀疑,但见陆霄练一副轻车熟路的样子上二楼,便知趣不再多问。她今日来,是陆霄练的司机,没必要把陆家和玉生香的事打听得太清楚。 随陆霄练来至二楼后,方青黛才真的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大跳。 她发誓,在过去人生的二十几年里,从未见过这样的惨状。 二楼墙角是一具被草席简单包裹的男性尸体,看上去已经在那里放了很久,草席下都渗出了大片黄绿液体。尸体肿胀得太厉害,完全认不出本来的样子,只能通过身上的装扮勉强辨别,像是哪里的伙计。 而就在那具尸体的不远处,是一名躺在脏旧铺盖里的青年人。他窝在被血水浸透的被子里剧烈地咳嗽,每咳一次,就伴随着身体颤抖一次,干瘦枯柴的身子像是马上就要被榨干。 平日里浓妆艳抹、总爱穿合身旗袍的玉生香,此时就披着一件麻袋片儿似的旧衣裳,跪坐在那青年人身旁,哽咽苦笑一声。 “我知道,一定瞒不住的……”玉生香转过身来,跪行几步到陆霄练的脚下,双手扯住了他的裤脚,“少爷,求你看在我伺候老爷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放过我的孩子吧!” 她声泪俱下地苦苦哀求,便是毫不相干的方青黛看着也觉动容。她欲上前扶起玉生香,陆霄练却一把扼住她的手腕,语气算不上友善: “你先下去。” 方青黛同情望了一眼哭倒在地的玉生香,想对陆霄练再劝上几句,但陆霄练不容置喙的目光立刻逼退了她。她便唯有悻悻转身,往楼下行去。 然而年久失修的楼梯扶手从侧面生出了毛茬,已在不经意间勾住了她的皮夹。她拾级而下,皮夹就被那处木头滑开一道口子,里面的盘尼西林掉出来了一支。 玉生香一眼瞥见这支药,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发疯一般扑了过来: “盘尼西林!” 第46章 这件衣服太贵了 “盘尼西林!” 方青黛正要弯腰去捡,玉生香便已经先抢过了那支药,牢牢护在怀里。她抬起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看向方青黛,眸中是无尽的乞求: “方小姐,求求你,救我儿子的命!” 方青黛当然不吝这几支药,只是不待她开口,陆霄练就将玉生香推开: “离她远点儿!” “你干什么!” 陆霄练这边斥责玉生香,方青黛那一边就打起了抱不平。她想探手去扶玉生香起来,陆霄练的态度依然蛮横,反手把她按在原处: “她儿子是肺病,别靠近。” 方青黛这才如梦初醒,吓得连皮夹都脱手丢在了地上。 “听话,”见她神色惊惶,陆霄练的语气立时软了下来,带了点哄地低语,“去楼下等我。” “那……盘尼西林,”方青黛惊魂甫定睨了一眼地上的皮夹,认真道,“拿给他们用吧,人命要紧。” 陆霄练点点头: “放心。” 他言罢,移开了钳制在方青黛肩头的手,容她快步走下了楼。他用鞋尖踢了一下那只被刮破的皮夹,冲玉生香冷道: “东西给你。这次之后,不要再出现在上海,否则,我代老头子毙了你。” “玉生香……谢少爷救命之恩!” 玉生香伏地恸哭,哭声连在一楼的方青黛都听得一清二楚。 她虽然猜不出玉生香和陆家之间究竟有什么恩怨,但每一位母亲的舐犊之情大抵相同。瞧着那青年人病入膏肓的样子,她一个外人都觉得心痛,更不必提身为生母的玉生香。 不多时,陆霄练也从二楼走了下来,方青黛站在门口,什么话都不问,沉默地跟随他离开这栋房子。门外又是那片泥地,这一次,陆霄练却没主动抱她。 “克服一下吧,”他道,“我身上脏。” 方青黛应了一声,小心翼翼提起裙摆。她看准一处突起的青砖,正要迈步过去,院门却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破开。 她毫无防备之下慌了神,一步踏错,不偏不倚踩到了最大的泥坑里。 泥点子溅了她一身,白色皮鞋上甚至沾了点苔藓,她拔腿出来,自己瞧着都忍不住作呕。 但这时已顾不得脏不脏,破门而入的正是陆襄亭和程墨。程墨身后还带了一票伙计打扮的壮汉,一个个人高马大,身上的肌肉都满出了褂子,不似伙计,倒像极了一群凶神恶煞的打手。 陆霄练叹了口气,从方青黛怀里拿回自己的西装外套,蹲下来用这件衣服简单擦了擦方青黛的裙摆和皮鞋,没碰到她的腿,继而将那件西装递给她: “腿上的你自己来。” 方青黛望着那件价值不菲的西装,甚至不敢伸手去接。 买这一件西装的钱,都足够买二十几条她身上这件旗袍了。可陆霄练居然把这衣裳当毛巾用,毫不犹豫地给她擦鞋。 “这……太贵重了。”方青黛想推脱,陆霄练竟直接把那件衣服塞在了她手里。 方青黛什么都好,就是太拘谨得体。她要守的规矩礼制太多,总会拒人于千里之外。 陆霄练宁愿她自私一点,多算计一点,至少这样,他就不必时时刻刻担心她会委屈了她自己。 方青黛手里捧着这件西装,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末了还是糊弄般扫了一下腿上的泥,在明面上不辜负陆霄练的美意。 陆霄练这才看向虎视眈眈的陆襄亭,戏谑笑着: “都忘了老爷子还杵在这儿呢,回吧,人都死了。” 陆襄亭面色阴寒,沉声问道: “死了哪个。” 陆霄练又是一笑,回头朝二楼的窗户瞟了一眼: “给你戴绿帽子那个。冤有头债有主,好歹是在你床上摸爬滚打那么多年的人,没必要赶尽杀绝。” 陆襄亭压下心中怒火,继续追问: “那个孽种呢?” 陆霄练笑容一僵,他眯起眼睛后退一步,不着痕迹关上了那栋房子的门: “半条命吊着,活不长,不必你亲自动手。” 陆襄亭抬手示意,程墨便带了几个人围到门口。 “少爷,”程墨很是恭敬地对陆霄练作了个礼,“请行个方便。” 陆霄练笑容不改,抬手重重拍在程墨的肩膀以示警告。他略弯腰凑近对方耳边,声音不大,却充满了危险: “你跟谁混的。” 程墨浑身一抖,眼神都吓得飘忽了,人却一根钉子似的戳在那儿没敢动: “少爷,请……请行个方便。” “行,你有种。” 陆霄练佯作无谓直起身,手上稍一用力,便结结实实推了程墨一个跟头。院内泥水溅起一片,陆霄练欺身替方青黛挡住那些泥点子,顺势扬腿把程墨连滚带爬踹回了陆襄亭的面前。 “行啊老爷子,”他勾着一侧唇角,冲陆襄亭眉梢一挑,“我带出来的人替你卖命,你算盘打得响啊!” “陆霄练!”陆襄亭也不惯着,当即就掏了枪,“小兔崽子,你的命都是老子给的。没有老子,你还在码头上捡人家的剩饭吃!让开,否则连你一起毙了!” 黑洞洞的枪口摆在眼前,方青黛不由屏息敛气,抓紧了手里的那件外套。陆霄练却依然闲庭信步上前,抬手握住了枪管。 “陆家的事,与她无关,”他瞥向身后的方青黛,“让她先走。” 陆襄亭持枪的手没放下,视线则越过陆霄练,看向了几乎缩进角落里的方青黛: “方小姐,请。” 方青黛望向陆霄练,似乎在等他的意见,但陆霄练头也不回,像是默认了陆襄亭的话。她便只好迅速走出那处院子,站在外面的小巷子里等待。 倏然,枪声响彻天际,惊起一片停在枝桠上的乌鸦。 方青黛心下一沉,忙又推开院门。 院中,陆霄练仍站在原处,蹙眉捂住了一只耳朵,而在他身后的那扇木门上,赫然有一个新添的弹孔。 是陆襄亭开的枪。 “谁让你回来的,”陆霄练压着耳朵,堪堪止住脑海里嗡嗡作响的回声,对方青黛斥道,“出去!” 他话音未落,那扇被子弹击穿的木门便应声而开。 玉生香裹了条披肩,哆哆嗦嗦地从里面走出来,扑通一声跪在了众人面前。 “老爷子,”她满面泪痕,一张美艳的脸庞写满了绝望,“是我对不住你,我死得其所。可孩子无辜,求你……放过他……” 第47章 让孩子认祖归宗 方青黛初见玉生香,是在林家糕点铺子里。林老板是个会来事儿的场面人,一见玉生香,便满口“玉姐姐”喊得亲切。方青黛出于好奇看过去,方知这佟乐夜总会的玉姐姐因何能凭舞女的身份在上海滩声名鹊起。 不同于方青黛的素雅清丽,玉生香生来就自带有一股子泼辣劲儿。她爱笑,笑起来丝毫不收敛,花枝乱颤的,透着热情爽朗。她的五官都生得很大,镶嵌在一张圆润的鹅蛋脸上,明艳大方,气场自成,单是站在那里,就足够引人瞩目。 那时在方青黛眼里,玉生香不过三十出头,正是风韵毓秀的年纪。可不过半年光景,眼前的玉生香褪去了一身风尘气,换下了昂贵旗袍,卸掉了浓艳的妆容,她憔悴得仿佛一夜苍老了十几岁,眼角眉梢俱是抹不去的沧桑。 陆襄亭见到她,手里的那把枪,便移向了她的眉心。 陆霄练依然寸步不让,张手包住了枪口: “二叔,放她一马,有什么冲我来。” 陆襄亭怒极反笑: “怎么,要为了一个外人,跟我反目成仇?” 陆霄练也笑了,他的手掌抵住枪口,将那支枪生生压了下去。在陆襄亭错愕的目光里,他却只是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 “她救过我的命。” 陆霄练刚刚被安排到码头上做事时,头脑还算不上机灵,许多江湖上的规矩都不懂,得罪人是常有的事。一次因为雨天,耽误了天云十二堂出货,被云家老大在码头上勒令断臂谢罪。 陆襄亭远在苏州处理生意,云家是算准了时间,要给陆家未来的继承人一个下马威。陆家伙计没有陆襄亭的命令,不敢得罪云老大,况且那时陆襄亭待陆霄练并不好,像养一条狗儿似的呼来喝去。 于是当云家人把刀架在陆霄练脖子上时,竟无一个人站出来与云老大抗衡。 就在陆霄练以为自己难逃一劫之际,身着一席华贵旗袍的玉生香出现在了码头。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位佟乐夜总会的头牌舞女,最深刻的印象,是她的旗袍开衩极高,一双修长白皙的腿若隐若现,勾得人浮想联翩。 陆霄练以为,那会是他此生见过最美的女人。 玉生香笑靥如花,三言两语就哄得云老大放下了刀,一场风波由此化解。但陆霄练在离开前清楚地看见,玉生香上了云老大的车。 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并不了解,但不久之后就传出了云老大在饭局上对玉生香床上功夫高谈阔论的轶闻。陆霄练这才明白,玉生香是在床笫之间,救了他一条命。 女子之名节不可谓不重要,即便是舞女,也不该遭受无妄的非议。但从前的陆霄练在云老大这样的人物眼里渺若尘埃,而到他能独当一面之时,云老大早已成了黄土一抔。 旧日仇怨随风而逝,玉生香的恩情他却从未遗忘。 故而今时今日,他从陆襄亭枪口底下保的不是舞女玉生香,而是他的救命恩人。 陆襄亭打量着眼前为玉生香仗义出手的陆霄练,一声冷笑: “翅膀硬了。” 陆霄练毫不闪躲迎上他的目光,神色淡然: “二叔教得好。” 陆襄亭盯了他半晌,持枪那只手终是放松了力气,不再同他较劲。 “阿玉,”陆襄亭道,“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他顺手将枪丢给了陆霄练,迈步朝玉生香走去。玉生香宛若惊弓之鸟,缩在原处一动不敢动,直至陆襄亭的影子铺天盖地笼罩了她,才怯怯往后躲了一下。 陆襄亭的手立时掐住她的下颌,迫使她扬起头直视着自己: “阿玉,我陆襄亭绝不容许自己的女人和别的男人生下来的孩子留存于世。想他活,就让他——认祖归宗!” 玉生香哪里还有拒绝的勇气,她不住地点着头,泪痕已挂满了脸庞。 “程墨!”陆襄亭喝了一声,程墨登时顾不得被陆霄练踹疼的屁股,一骨碌爬起来: “老爷。” 陆襄亭回头注视着陆霄练,眉眼间笑意又浮现: “去楼上,迎小少爷进门!” 陆襄亭的发妻无子,玉生香又不曾过门,他膝下无后,继承人原本只有陆霄练一人。但若纳了玉生香与旁人的儿子进来,这陆家的主,往后便不止陆霄练一人来当了。 他此举看似宽宥了玉生香的背叛,实则是震慑陆霄练。 抑或,他察觉到陆霄练羽翼渐渐丰满,已越来越难以操控,才借此废长立幼,用玉生香的私生子来平衡陆霄练的势力。 只是不论陆襄亭出于哪一种目的接受这个孩子,陆霄练在陆家的地位,都必定会遭受动摇。 方青黛默默走到陆霄练身边,她一句话都不说,就这样安静地伴着他。眼睁睁看着程墨与几名伙计合力将那孩子抬下来,放进陆家的车里。陆襄亭扶起失魂落魄的玉生香,倨傲睨了陆霄练一眼后,扬长而去。 发动机轰鸣声渐行渐远,方青黛望着满身泥泞、仍不肯离开的陆霄练,亦知晓他心中苦涩。她想开口请他去方家暂歇片刻,换身干净衣裳,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对陆霄练的任何热忱与关心,都像是对柳水生的一种背叛。 她做不到信誓旦旦地说问心无愧,那就最好,不要横生枝节。 “没事了,”陆霄练安慰般朝她笑笑,“等风际把天香图拿回来,我派人给你送去。” 方青黛点点头,还是忍不住小声问道: “那……你呢?” “回码头。” 陆霄练其实不喜欢码头。 他所有的痛苦与屈辱皆与码头有关,甚至每一次犯错,陆襄亭都是在码头罚他:当着所有工人的面,用那支内芯藏剑的手杖狠狠地鞭笞他的脊背。鲜血淌了一地,流入江水,他连喊疼也不能,因为喊一声,就再多加十下,直至打得他人事不省,就晾在那里没人管,等他自己醒过来走回陆家。 可如今,他竟想回去看看。 第48章 我始终是个外人 方青黛回去之后,亲自把陆霄练的那件西装仔仔细细洗了一遍,特意没像洗她自己的衣服时那样滴上花水,反而保留了皂角本来的味道。待衣服晾干之后,她原想打个电话去陆家,提前知会一声,约个时间将衣服送还,却不料,一个脸生的年轻人先登了她的门。 那人自称是陆霄练的亲信,名唤阿忘,道是奉少爷的命令,来给方青黛送一样东西。 方青黛从阿忘手里接过木匣,放置在桌上启开。 果然,是天香图。 她之前用的那只锦盒已不翼而飞,现下换成了一只金丝楠木的匣子,尺寸大小与天香图卷轴完全契合。 “替我多谢陆少爷。” 方青黛收好木匣,对阿忘道。 阿忘年纪不大,办事却很老练,借着话茬还与方青黛多寒暄了几句: “之前没见过方小姐,单听少爷提起方小姐月貌花容,今天见着了,才知少爷的话的确不假。” 方青黛被夸得有些不自在,赶紧转移话题: “谬赞了。陆少爷近来好吗?” 阿忘听她如此问,脸上的笑容陡然消散,看似很无奈地低头叹了一声: “不好,很是不好。” 方青黛有些好奇: “如何不好?” “少爷与老爷闹翻了,连家也不回,每天就睡在码头。方小姐,那码头上阴冷,水汽又重,本就不宜住人,何况,少爷他还有伤呢。” 方青黛倒茶的手蓦然一偏,滚烫的茶水便泼在了她的指尖。剧烈的灼痛袭来,她本能缩了一下手指。 阿忘见她一直背身不语,试探唤道: “方小姐?” “啊……是,”方青黛回过神,搪塞道,“那烦请替我带句话给陆少爷,请他多保重。” 阿忘连连点头: “少爷有方小姐关心,心情一定能好起来。” 方青黛搪塞回以笑容,转而捧起搭在一旁的西装外套,叠好递给阿忘: “这件衣裳,也请带给陆少爷。” 码头宿舍内,阿忘双手将洗干净的西装呈给陆霄练,一五一十地复述方青黛的话: “方小姐请少爷多保重。” 陆霄练把那件外套拿在手里,指腹摩挲着衣料的纹路,唇角是藏不住的笑意: “她还说什么了?” “啊?”阿忘被问懵了,“没了,就这句。” “够了。” 陆霄练放下外套,又问道: “风际那边情况怎么样?” “英国商会丢了图,霍巴特大发雷霆,但因为不是在上海出的事,他也找不了咱们的后账。估计后面会息事宁人,随便找个什么理由把这件事糊弄过去。风际已经平安归乡,少爷不必担心。” “那……陆家呢?” “呃……”阿忘支支吾吾不敢说,陆霄练抬眼逼视着他,他也唯有将实情和盘托出: “玉小姐和小少……和那个孩子被接回陆家之后,老爷便请李医生给那个孩子治疗肺病,现在病情已经稳定,想来很快就会痊愈。老爷为此打赏了上下,还为玉小姐和那孩子多添了几身衣裳。” “嗯,”陆霄练应得漫不经心,“就这些?” “还有……”阿忘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细不可闻,“老爷命人把少爷你的东西都搬去了客房,那间卧室,现在是玉小姐的孩子在住。” 陆霄练沉默片刻,却是不以为意笑了一声: “明天跟我回一趟陆家。” 陆霄练搬离陆家三日有余,这次打电话说要回来,徐叔原以为是他改了性子要服软,立刻吩咐厨房多做了几道他爱吃的菜。可直至在陆家门外,看到穿了一件旧褂子的陆霄练时,他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陆霄练身量高,身形矫健,穿西服就是不折不扣的衣架子,好看极了。他掌控陆家生意后,基本上每天都以一席笔挺西装示人,鲜少再碰从前在码头上搬货时穿的褂子。 而今天,他又把褂子穿回来了。 徐叔自然猜得出,陆霄练这是为了一会儿搬东西方便——他是铁了心要和陆襄亭分家。 于是从窗户远远瞧见陆霄练来,徐叔就一刻不敢耽搁地跑上二楼书房,汇报给陆襄亭: “老爷,少爷回来了。” 玉生香正在给陆襄亭捏肩,一听这话,马上和徐叔交换了个眼神,陪着笑对陆襄亭劝道: “老爷子,看来咱们霄练是想通了,你就别和他计较了。这打断骨头连着筋,终究是自家孩子。” 陆襄亭头也不抬,兀自翻过一张报纸,漠然道: “我只有霆纪一个孩子。” 陆襄亭为玉生香的儿子取名为陆霆纪,他嘴上说宁可陆霄练死在外面,却还在为那孩子取名时藏了这样的心思。玉生香是聪明人,自然一眼就看得出陆襄亭是嘴上别扭,心里惦记。可偏偏这叔侄俩一个赛一个倔,谁都不肯先低头。 玉生香这边劝不动,徐叔便故意皱着眉头,一脸担忧地扼腕叹息: “老爷,少爷住在码头这几天人都瘦了两圈,我瞧着都难受。李医生也说,他这次的伤若不好好养容易落下病,你权当可怜可怜他,让他搬回来住。有什么说不开的,等他身子好了再教训他也不迟啊。” 陆襄亭看似波澜不惊,但拿着报纸的手出卖了他。听到徐叔口中陆霄练的惨相,那只手略微一抖,不小心撕坏了报纸的一角。 “行了,”他撂下报纸起了身,“我去会会他。” 陆襄亭走下楼梯,陆霄练已然站在客厅里等他。 徐叔没有说谎,这才三天,陆霄练整个人憔悴了不少,站在那儿还不时低咳几声,刺得陆襄亭心口生疼。 那是他一手栽培的孩子,发再大的火,该心疼也是心疼的。 “回来了。” 他率先开口,想着给陆霄练一个台阶下。 陆霄练也一改那日在破楼的嚣张气焰,恭恭敬敬对他道了一声: “二叔。” 陆襄亭听得不是滋味儿。 称呼对了,语气不对,显得太陌生,太疏远了些。 他走过去在沙发上落座,也不管陆霄练是什么意思,自顾说道: “既然回来了,以后就改改脾气。都是自家人,我又是你的长辈,你对我客气一些,屈不了你陆大少爷。” “二叔误会了,”陆霄练平静道,“我这次来,是把我的东西搬走。往后我常在码头,二叔有事,电话联系。” 他言罢,抬脚就往二楼去,阿忘看了一眼陆襄亭,却也不敢忤逆陆霄练,紧随其后跟了过去。 “陆霄练!”陆襄亭忍无可忍拍案而起,用手杖指着陆霄练厉声喝骂,“你问问自己的良心,这些年我是不是将你视如己出,你呢!我陆襄亭半生心血,就培养出你这么个只会和我作对的白眼狼!” “二叔息怒,”陆霄练停下了脚步,头也不回,“养育之恩无以为报,我此生甘为陆家肝脑涂地,死而后已。但请二叔明白,我之于你的家,始终是个外人。” 第49章 从此我们两清了 “陆霄练!”陆襄亭怒不可遏,拿着手杖的那只手都止不住地发抖。他面色发青撂下手杖,愤怒充斥着呼吸,却只剩自嘲般的苦笑,回荡在偌大一间房子里。 “十年……我十年就养出一个外人!” 陆霄练叹了口气。 却没理会陆襄亭的怒火,兀自上了楼。 他的东西不多,那些价格昂贵的衣裳也大多没有带走,只拿了几件贴身的衣物及日用品。陆襄亭在他二十岁生日时送的手表,玉生香亲自去庙里为他求的平安符,以及丫头小桃忙里偷闲为他画的速写像,悉数被他遗落在抽屉的角落里。 他像初来陆家时那样,随便拎了一只包,轻装而去。 陆襄亭就一直坐在客厅里,眼睁睁看着他和阿忘行了拜礼后,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徐叔拦不住,只得向陆襄亭求助: “老爷,你说句话啊。” 陆襄亭却阖上了双眼,拇指反复摩挲着手杖上雕刻的鹰头,低声道: “罢了,随他去吧。” 去码头的车上,阿忘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他看向一直沉默的陆霄练,带点儿哀求地小声道: “少爷,我饿了。” “啊……”陆霄练似乎这才回过神,不经意瞥向街边的一个面摊,“去吃点东西吧。” “好!”阿忘一打轮将车停在路边,也不管给陆霄练开车门,自个儿先跑去了面摊上点菜。 “两碗馄饨面,一份青菜,谢谢老板!” “好,马上来。” 老板是位很慈祥的老翁,招呼阿忘坐下后,慢悠悠移到灶旁煮面。他行动虽慢,烹饪的动作倒很是熟稔迅速,陆霄练才落座,他就已经煮好了两碗云吞面。 “青黛啊,”老翁朝面摊后面的矮房子喊了一声,“来上菜了。” “来啦!” 一道温柔清亮的女声应着,听得陆霄练心下一惊。 他循声看去,是方青黛,果然是方青黛。她穿着一件格子花纹旗袍,腰间系了条九成新的围裙,长发被利落地盘起来,素面朝天,笑面相迎,看上去很是自在平和。 可陆霄练见她如此,一颗心都要被绞碎了。 她是方家的大小姐,是棉纱厂的当家人,怎么会沦落到在面摊上替人上菜端茶的地步! 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不待方青黛端起灶台上的云吞面,就抢先一步扼住了她的手腕: “你怎么在这里!” 方青黛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想把手缩回来,可她一瞧见陆霄练今日这身过于朴素的装扮,也不由得诧异万分。 “陆少爷?”她上下打量着陆霄练,好奇问道,“你……你怎么穿成这样?” “方小姐,我们少爷是……” “回答我!” 阿忘本想告诉方青黛实情,可陆霄练不由分说就打断了他的话。他居高临下逼视着方青黛,握在她腕间的手亦添了几分力气。 “我来帮阿公的忙。” 方青黛被上刑般坦诚答了话。 陆霄练这才注意到,面摊的老板正是孟丽萍的祖父。他松了口气,这才放开对方青黛的禁锢。 方青黛将手背在身后,活动了一番被抓得生疼的手腕,继而端起一碗云吞面,对陆霄练提醒: “先吃面吧,坐下来慢慢说。” 陆霄练从她手里接过那碗面,又向阿忘使了个眼色,阿忘便忙不迭端起另一碗面。这一对主仆二人自给自足地端面回去,方青黛则两手空空地跟了过去,坐下前,陆霄练还特意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为她垫在了冰凉的木头凳子上。 方青黛拿了双筷子递给陆霄练,支颐看向他。 陆霄练低头吃面,却始终能感受到旁边方青黛紧盯的视线,一时间浑身都有点儿不自在。他尴尬地挽了一下袖口,对方青黛道: “吃碗面有什么可看。” “陆少爷鲜少这样打扮,”方青黛笑着说,“看起来很不一样。” 陆霄练也笑了: “不好看是吧。” “那倒没有,”方青黛思索了一番措辞,认真道,“更平易近人了,不像之前那么可怕。” 陆霄练闻言不禁皱起了眉头: “我之前吓人吗?” 方青黛笑而不语,他就在桌子底下踢了一脚坐在对面的阿忘。 阿忘之前饿得直发慌,这会儿正一心一意地大口吞面,完全没注意听另外两个人在谈论什么。陆霄练这一脚给他踢醒了,他抬头看看陆霄练,试图从对方表情里读出些提示来。 但陆霄练天生一张冷脸,根本看不出他心里的想法。阿忘便只好寄希望于方青黛,所幸方青黛笑意嫣然,一双明眸望他,眼里泛着淡淡的期待。 他于是拿定了主意,郑重点点头。 陆霄练当即又狠狠踹了他一下,差点儿给他从凳子上蹬下去。他赶紧摇头,嘴里不停求饶: “少爷别打,我再好好想想。” 方青黛“扑哧”一声笑出来,伸手拽了阿忘一把,给他拉了回来: “看看,你家少爷动辄就拳打脚踢,还说自己不吓人。” 陆霄练挑面的动作一顿,他转头深深望向身边的方青黛,眼中惊喜交加,倒是让方青黛无所适从。 “怎么了?” 方青黛试探问道。 “没,没事。” 他低头藏起眸中的一抹笑容,也不管碗里的面还是烫的,连汤带水就囫囵咽下去。 这是方青黛第一次同他开玩笑。 或许——,他在想,她已经没有从前那般恨他了。 仇恨如沙,总会被东流的江水沉淀淘尽,永远地遗忘在滩涂之上。方青黛也终有一日,会回头看到他。 一碗面吃完,方青黛帮阿公收拾起碗筷,特意叮嘱陆霄练多留一会儿,有东西要拿给他。 然而就在他还一厢情愿地猜测那东西究竟是什么时,方青黛竟拿出了被绒布包裹的三根金条。 “谢谢陆少爷当初慷慨解囊,”她的笑颜依然灿烂,落在陆霄练眼里,已分外残忍,“你我的债,两清了。” 陆霄练盯着那三根金条看了好一会儿,才终究仰头苦笑一声: “对,”他接过金条,笑意凄然,“两清了。” 第50章 是方小姐出事了 “陆少爷慢走。” 将这三根金条还上后,方青黛如释重负,似乎连语声也变得轻快。只是她所有的释然和欣喜,在这一刻都化为了刺向陆霄练的利刃,割得他血肉模糊。 “走吧。” 他吩咐了阿忘一句,转身便要离开。可才迈出一步,就又停下来,忍不住问道: “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方青黛收拾着桌上的碗筷,平静答道: “家里的房子终于卖出去了,正好还上欠你的钱,剩下一点,给阿公添了几件厚实的新棉衣。” 陆霄练再听不下去,折返回去扭过方青黛肩膀,迫使她看向自己。 “那你呢?”他急道,“你以后住在哪里?” 方青黛被他莫名其妙的紧张逗笑了,侧目瞥了一眼面摊后面那座低矮的房子: “住阿萍这里啊,方便照顾阿公。” “你缺钱可以告诉我,我给你!”陆霄练红了眼睛,他甚至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为什么都自己扛呢!” “我不要你的钱,”方青黛用力挣开他的手,语气也透着些许愠怒,“陆少爷,这是我自己的事,请你放尊重一点!” 她说完,直接端起一摞油乎乎的碗往回走,不顾油花已经沾湿了衣裳。 陆霄练有火发不出,下意识伸手进衣兜去拿烟,却只触到一片粗糙的布料。 从陆家搬出来,什么重要的东西都想到了,偏偏忘了烟。 他只能回头问阿忘: “带烟了吗?” 阿忘从裤兜里掏出一盒已经被揉皱的烟,哆哆嗦嗦递了过去: “少爷,我这烟便宜,呛得很,要不……还是算了吧?” 然而陆霄练置若罔闻,拿过烟和火柴,当即就点上了一根。 这烟燃起来有一股辣嗓子的焦味,他一口吸进去,立时被呛得连声咳嗽。劣质烟草的味道裹挟着肺内的旧伤,痛意来势汹汹。可他不敢停,怕一停下,心里的疼就会把这种痛盖过去,进而折磨得他痛不欲生。 “阿忘,”他吐出一片烟雾,嗓音喑哑,“吩咐下去,上海各界无论什么人,得天香图者,赏大洋三十万。” “是。” “还有,”陆霄练补充道,“夺图即可,不许伤人。谁敢动她,我绝不留活口。” 入夜后,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雨席卷了整个上海滩。 孟丽萍家所在的地方是一片低洼地,雨一大,屋里就会进一层小腿深的积水。阿公年纪大了,畏寒,下不得凉水,方青黛便亲自站在门口盯着,顺便找一些东西将积水挡在外面。 她赤脚站在冰凉的雨水里,不一会儿就感觉到寒意刺骨,双腿都不大能动弹。可雨仍未停,她也还不能走。 屋里倒是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木头柜子怕水,一旦生了霉就要长虫,她确实没有闲钱再去买一套新衣柜了。 俄而,一道黑影穿过街巷,方青黛立刻警惕地看过去。但转眼间,那人影居然完全消失了,她揉揉眼睛再看,街上哪有人除了时不时劈下来的闪电外,就只剩下如瓢泼的雨幕。 应该是看错了。 她如是腹诽,继续弯腰清理积水。 等找到一只破旧的木桶挡在门外,已是后半夜,她挪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屋里,才发现双腿已经被冷雨泡得发白,还多了几道不知何时添的细小伤口。她本应消毒再包扎一下,可折腾了几个小时,身上全然不剩什么气力,能换件衣服躺在床上,都已经她半梦半醒之间的事了。 睡前照例要检查一番天香图,然而当她打开放在枕后的柜子时,那只装有天香图的金丝楠木匣子,居然不翼而飞。她陡然睡意全无,脑海里浮现出在门口看到的那个人影,便顺势看向卧室里那扇陈旧的窗。 她刚来没几日,还不曾打开过这扇窗。而孟丽萍过世已久,这间屋子很长一段时间无人居住,窗下已有一层积灰。 而现下,这积灰上却昭然一处明显的划痕。 方青黛登时顾不上疲惫,随便抓了一件外套披在身上,一路冒着雨跑去了警署。 北风呼啸,雨珠都是斜着飞的,打伞也不能避免被淋湿。她跑到警署时,全身都湿透了,发梢衣角也滴着水。 可她恍若无知无觉,机械地蹚水走到门前,用力拍着警署那扇坚若磐石的大门: “有人吗!我要报案!” 租界警署本该有人彻夜值班,但自从苏君皓上任之后,管理就颇为松散,常有入夜后就找不到人的情况发生,更何况是今天这个暴雨夜。一幢大楼,若干扇窗户,悉数黑着灯,任方青黛如何敲门,也无人来应。 “我要报案……” 凄风苦雨不断驱散她身体里仅存的温度,她逐渐精疲力竭,唯有跌坐在门外,有气无力地呼唤着。 可回答她的,只剩漫天落雨,和翻滚不尽的轰鸣雷声。 天亮后,苏君皓第一个抵达警署,远远就看见一个纤瘦的人影蜷缩在警署外。他赶紧加快了脚步上前,这才看清,此人正是方青黛。 “方小姐?” 他探手拍了拍方青黛肩膀,轻唤她一声。 方青黛脸上泛着不自然的潮红,呼吸也有些急促,她一阵冷一阵热,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一只手却还在轻轻敲着警署的大门。但听到苏君皓的声音传来,她还是勉强睁开了双眼。 “苏警长,”她脱力瘫倒在地,手指抵在苏君皓的鞋尖,缓缓抬起失神的双眼望向他,“我的东西丢了,求你……帮帮我……” 苏君皓见她如此也觉心里没底,先是伸手在她额头上试了一下。 果然,一片滚烫。 “方小姐,我先送你去医院。” 他说着,便弯腰要将方青黛抱起来。方青黛却极力挣开了他,双手紧紧扯住他的裤脚,坚持重复着: “求你帮我找回来,求你……”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消弭在清晨氤氲而冰冷的水汽里,视线慢慢模糊,她似一片枯叶,骤然凋零在苏君皓眼前。 “方小姐!” 汽笛声唤醒了码头,阿忘匆匆穿过成堆的集装箱,来到陆霄练身旁。 “少爷,出事了。” 陆霄练正在核对文件,头也不抬: “陆家的事别来烦我。” “不是陆家,”阿忘脸色煞白,声音里透着颤抖,“是方小姐出事了。” 第51章 你放心等我回来 陆霄练赶到医院时,眼见方青黛竟是坐在医院的长椅上打吊瓶。雷雨夜送寒来,一夜之间感冒发烧的患者数量激增,医院里几乎塞满了病病歪歪的男女老幼。如方青黛这样的年轻人,便连个病房也没有,被安排在走廊里打点滴。 她苍白着一张脸,输液管如虬劲的藤蔓盘踞在她纤细的手臂上,仿佛要将她榨干。受传统礼教束缚,她平日里即便是坐着也会挺直腰背,收紧双腿,如一株高洁的幽兰,不曾低下矜贵的头颅。可现在她却连坐在那里的力气也没有,羸弱地靠在雪白冰冷的墙壁之上,打不起精神来。 站在她对面的是一身警服的苏君皓,手里捧着一只笔录本,不停地询问、记录着。 恰当时,一位抱着孩子的母亲从诊疗室里走出来,她一手托着还在哇哇大哭的婴孩,另一手举着吊瓶,在拥挤的人流中举步维艰。方青黛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坐。 那位母亲在长椅上落了座,不停地向方青黛道谢,方青黛却只是笑着摇摇头。 剧烈的痛意瞬间席卷了陆霄练的心口,他拨开人群快步上前,轻轻将方青黛揽在怀里,让她依偎在自己的胸膛。 他转身挡在她和拥挤的人群之间,为她隔绝了一切喧嚣后,才低头凝望着她,问道: “怎么回事。” 方青黛的视线飘向不远处的苏君皓,陆霄练也顺势看了过去。 苏君皓一见陆霄练,便如同耗子见了猫,登时噤若寒蝉,托辞要回警署整理笔录,逃也似的脱身。待他走远,方青黛才终于支持不住踉跄了一下,陆霄练忙将她抱得更紧,让她将全部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陆少爷……” 她有气无力唤了一声,陆霄练便凑到她的唇边,温声哄着: “慢慢说,不急。” “天香图……”方青黛语声哽咽,泪珠自眼眶滑落,湿了陆霄练的衣裳,“不见了,我没有办法,才去警署……但是我记着,你安排人拿回天香图的事不能被他们知道,所以只是和苏警长说,是丢了个金丝楠木的匣子……” 她的话说得断断续续,陆霄练心痛更甚,恨不能将她拥进身体里: “不说了,先好好睡一觉,等你睡醒,天香图就在你的枕边了。” 他刻意放轻了声音,手掌温柔地拍着方青黛的肩膀。方青黛该是累极了,才会合上双眼,在他臂弯中昏昏睡去。 “睡吧,”陆霄练轻道,“等我回来。” 他颔首欲吻在她额间,然而毫厘之差堪堪顿住,终究只是抬手为她抚平了略显凌乱的发丝。 住院部的病房紧俏,护士们全忙不过来。陆霄练索性把方青黛带回了城东老宅,打电话从陆家叫来了李长缨和丫头小桃、小梅照料着,才放心前往陆家的堂口。 自从陆氏家族成立公司,在白道站稳脚跟,陆襄亭就鲜少在堂口现身,这边的事多由陆霄练亲自处理。名义上,陆霄练是堂口的大当家,程墨和阿忘皆是他从这里带出去的兄弟。 阿忘提前来了堂口打招呼,此时一众兄弟早已拿好了兵刃在门外候着。 一见陆霄练来,阿忘马上弯着腰迎了过去: “少爷,人手都集结齐了。” 陆霄练坐在车上没下来,仅仅推开了车门点了支烟,问道: “查得怎么样?” “还没有消息,”阿忘抬眼看向陆霄练,忍不住好奇问道,“少爷,你昨天吩咐我传消息出去,用三十万大洋换天香图,不就是为了给方小姐一个教训吗?怎么……怎么这天香图丢了,你倒是比方小姐还着急。” 陆霄练眉峰微动,他眯起眼睛,危险的眼神寸寸打量着眼前的阿忘。阿忘被看得脊背生寒,忙满口否认: “少爷,不是我啊!” 昨天陆霄练在面摊前,信誓旦旦吩咐阿忘发江湖赏金令,用三十万大洋换天香图,但不消半刻,他就改变了主意。 他原本打算夺了天香图,换方青黛一个服软,哪怕是来向他示弱也好,他总能有个借口去帮她、保护她。可那是气话。毕竟他也清楚,天香图比方青黛的性命更重要,他再混蛋,都不该用这件事来吓她。 故而那道江湖赏金令并未真的发出,却不料当夜,天香图竟然如此巧合地失窃了! 陆霄练和阿忘说话间,一个体型壮硕的中年人气喘吁吁跑过来,此人正是陆家堂口的三当家洪定。 “大当家,有人给咱们堂子下战书了。” 洪定说着,双手向陆霄练递出一封书信。 陆霄练利落撕开信封,从中拿出战书逐字读罢,不由得冷笑一声: “竟然是他。” 洪定和阿忘相顾一眼,俱是一头雾水。 “大当家,”洪定弯腰道,“这家伙把地方定在哪里?用不用我带兄弟们提前埋伏?” 陆霄练收起那一纸战书,摇了摇头: “我去会会他就是。定叔,你带所有兄弟却城东老宅,任何人擅闯,格杀勿论。” “是。” 陆霄练驱车离开,洪定转头去组织堂口的兄弟,阿忘却望着渐行渐远的车影若有所思。 “阿忘!”洪定喊了一声,“愣什么神呢!” “啊,定爷,”阿忘回过神,搪塞道,“我心里不踏实,想跟过去看看,你让大家别等我了。” 他言罢,直接从堂口门外开走一辆车,跟随着陆霄练的车而去。 陆霄练来至信上所说的那间废旧仓库,里面却空无一人。他掏了枪,将子弹推上膛备在手中,却听得身后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 “陆少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你落到我手里,算不算报应?” 陆霄练循声回头,但见成堆的木箱后走出来一个男子。来人身材矮小精瘦,皮肤黝黑,头发剃了个光,连眉毛也一并刮了去,更露出几分凶相来。自然,上海滩的光头不止他一个,更令人畏惧的,是他的目光。 尽管陆霄练并不认识此人,但凭着行走江湖的见识,也能够将对方的底细猜出个七八分—— 没点儿本事和胆识的,断然不敢来找陆家的麻烦。 第52章 前尘旧事不能忘 陆霄练将持枪的手背在身后,步步逼近,冷道: “交出天香图。” 那人不惧不慌,由打腰间抽出一把旧枪来,食指一滑竟又卸下了,笑道: “上海童家,上彦下礼。按江湖上的老规矩不动枪,我就不算欺负你一个后辈。今儿个若是在我这儿吃了亏,回去找你二叔哭的时候响亮些,叫他亲自来见我。” 童彦礼,这名字久违了。 上海童家曾几何时也是名噪一时的名门望族,可惜当家人童彦昌做了日本人的走狗,把刀刃挥向了自己人。 那是陆霄练掌家后第一次不曾通知陆襄亭便擅自行动,趁着深夜,童彦昌酒醉无觉,悄然放了一把火。童彦昌至死都没能醒过来,活活被烧死在了童家大宅。 那时的警署还不愿过问江湖上的恩怨,将陆霄练抓进去蹲了几个月的号子了事。童家人不服气,结队去闹事,却因着童彦昌的汉奸身份,被上海百姓群起而攻之。 如此一来,陆霄练是铲除汉奸的英雄,更令陆家威名远播。童家则光辉不复,灰溜溜地夹着尾巴逃离了上海。 在那之后,陆霄练也听说童彦昌还有个弟弟在北平做生意,名唤童彦礼,便派江流子去调查这童彦礼的底细。却不知怎么,江流子还没到,北平就传来了童彦礼的死讯。 陆霄练猜得到,是陆襄亭动的手。 毕竟斩草除根,是这位昔日的陆老大平生最擅长之事。 大约当时的陆襄亭已经老了,才会让童彦礼逃过一劫,时至今日,来找陆家寻仇。 但此时的陆霄练无心与童彦礼纠缠,他缓缓将枪举起来,准心瞄到了童彦礼的胸口: “天香图在哪里。” 童彦礼闻言笑意更甚: “我果然没看错,你这孩子,比你叔叔重情义。但行走江湖,情义是软肋,会害你死无葬身之地。” 陆霄练目光凛冽,他实在没什么耐心听童彦礼的废话,便沉声下了最后通牒: “天香图,在哪里。” 童彦礼摇头佯叹一声,负手而立,仍自顾道: “别急啊后生,咱们的事还没说清楚呢。” 砰! 一声巨响迸发在仓库,震得天花板上的积灰都扑簌簌地落下。 陆霄练的食指就搭在扳机之上,而那颗刚刚从他枪管里打出来的子弹,正中紧贴着童彦礼的那只旧木箱。他的眼神寒如霜雪,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说出来: “天香图换你的命,再废话,就先杀你,后找图。” 童彦礼痛苦地抬手捂住近乎被震聋的耳朵,五官扭曲在一起,甚至分不清是哭是笑。 “要图可以,”他笑容狰狞,阴森森地望向陆霄练,“打赢我,我就带你找图。” 童彦礼提了一口气沉在丹田,紧赶几步拉开了架势。他是自幼真正学过把式的,十几年前也曾在上海闯出些名堂。可惜陆襄亭后来者居上,短短一年时间建立起陆家码头,几乎抢走了童家所有的生意。 树倒猢狲散。码头的生意黄了,兄弟们都跑了,走投无路之下,唯有出走北平经商。童彦昌倒是留在上海,为了生存投靠日本人,却终究死在了陆霄练的手里。自此之后,童家就再没能在上海滩抬起头来。 如今他来找陆家的麻烦,一则报弑兄之仇,二则,解夺家之恨。 童彦礼茶壶大的拳头挥向陆霄练的面门,陆霄练本能地后撤了半步侧身躲过,抬手扣住人手肘向下压去。偏偏对方身材矮小,吃了他的力反而更为顺手,就势锁住他右手,飞腿踢向他肩头。 陆霄练躲闪不及吃下这一击,借机曲臂撞在对方膝弯,两手在人腰间一提便把童彦礼摔了出去,重重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扬起一片尘埃。 “你输了。” 陆霄练点到即止收了手,而童彦礼似乎并不打算认输,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土,握拳撤步竟还要打。 未曾待他出手,陆霄练已然闪身至他身侧,持枪抵在了他一侧的太阳穴: “江湖规矩,愿赌服输。” 童彦礼心生悲戚,不由得扬天大笑,只是那笑声,似比哭更锥心刺骨。 “陆霄练,我到底……到底还是输给你了!” 他抬手握住枪管,灰败的双眸中奇迹般恢复了几分神采: “但你记住,是我大哥救了你。因为他是汉奸,该杀,所以我寻仇只找你一人,如若不然,我必叫你陆家九族陪葬!我……呃啊!” 童彦礼话未说完,一只飞镖就洞穿了他的身体,鲜血迸溅,泼洒在陆霄练的外套之上。陆霄练顾不上理会偷袭之人是谁,竭力按住童彦礼的伤口,减缓失血速度,以极大程度延长他的清醒。 童彦礼口吐鲜血,嘲弄地看向陆霄练,含糊不清地吞吐出几个破碎的字: “你不是……喜欢放火吗?天香图……在童家大宅,你再不去,就要烧成灰了……” 童彦礼狂笑着死不瞑目,失焦的双眼中还倒映着陆霄练的身影。 “不知死活。” 陆襄亭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陆霄练方才了然那只飞镖是从何而来。他撂下童彦礼的尸首,一眼不看陆襄亭,径直向外快步行去。 而与陆襄亭擦肩而过的刹那,一刃寒芒刹那晃了他的眼。他下意识护在陆襄亭身前,任那把利刃扎进了左肩。 他吃痛闷哼一声,抬头看向持刀之人。 “阿忘。” 陆霄练惨笑,也无怪是阿忘。 阿忘是他从童家那场大火里救回来的,彼时还是个说话都不利索的小孩子,却知在他面前撇清和童家的关系。但陆霄练猜得到,深更半夜,不会有一个孩子无缘无故出现在童家后院;他也不是没想过,留下这个孩子,会为日后埋下祸患。 可稚子无辜。 陆霄练无法说服自己,像陆襄亭那样斩草除根,于是给了这个孩子新的身份、新的名字:阿忘。但愿他能忘记前尘往事,开启新的人生。 只是他的恻隐之心,终究抵不过血缘亲情。 “对不起,少爷,我是童家人。” 阿忘言罢,用满是鲜血的双手奋力拔出那把刀,架在了自己颈间: “这一刀,算我替童家长辈报仇。我这条命,还少爷的栽培。” 手起刀落,阿忘引颈自刎于仓库门口,血色如织,在地上蔓延开来,汇入了童彦礼身下的血迹。 陆霄练似乎过了片刻才觉出疼,抬手捂住了还在汩汩淌血的伤口,陆襄亭就势从背后扶住他: “先回去处理伤口,我派人去童家大宅取天香图。” “用不着。” 陆霄练拂开陆襄亭的手,头也不回走向那辆停在仓库外的车。陆襄亭目送他背影远去,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骂: “倔驴!” 第53章 别乱动我轻一点 小桃按照李长缨所说,灌满了暖水袋塞进方青黛的被子里,每隔一个小时测量一次体温。直到后半夜,方青黛的体温才降回了三十七左右,她的人却一直没有醒来,双手还紧紧攥着被子,愁眉紧锁,仿佛在睡梦里也不得安宁。 “三十六度五,终于退烧了。” 小桃取出体温计,与一旁端水来的小梅相视一笑。小梅着手取下了覆在方青黛额头上降温的帕子,换了一条干净的,为方青黛擦去脸上的点点细汗。 “也不知少爷什么时候回来。” 小梅忧心忡忡道。 话音才落,房门便被轻轻推开,两个丫头齐刷刷转头看去,皆是大喜过望: “少……” 她们话未出口,站在门外的陆霄练便忙将食指竖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他连身上沾满灰尘和血迹的那套西装都没来得及换下,才进了老宅的大门,就直奔一楼这间客房。肩头的刀伤仍未止血,他的脸上、手上更添了几道细小的伤口,焦黑的碳灰深深浅浅抹在他的颧骨和下颌,看起来真像从哪个战场打了仗回来的衰兵败将。 他右手拿着天香图卷轴垂在身侧,藏在身后的左手却以一种极怪异的角度耷拉着,手腕处包裹着大片的淤紫,腕骨仿佛吃不上力,只剩一点儿筋和肉连接手臂。 “都下去吧。”他吩咐道。 “是。” 两个丫头应声退下,将客房的门轻轻带上,房间里静得仅剩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陆霄练生怕惊扰方青黛的梦,甚至连床沿也不敢坐,只站在床边,轻手轻脚将卷轴放在了床头柜上。他颔首望向熟睡的方青黛,忍不住伸出手,想要触碰她的睡颜。 然而他指尖上沾染的灰和血迹太扎眼,迫使他不得不触电般缩了手,唯恐碰脏了她。 “睡吧,”他的声音比夜风还轻,刹那间散在了柔暖的灯光里,“天香图,我替你拿回来了。” 一夜梦醒,方青黛睡眼惺忪从床上爬起来,透过窗帘的缝隙向窗外看去,仍是一片漆黑。 天还没亮。 喉咙里干得厉害,她掀开被子,想下床倒杯水喝,一回首,便瞥见了床头柜上放置的卷轴。 天香图?! 她双手拿起卷轴展开,映入眼帘的是形态各异的国色牡丹,从花蕊到花茎,未有一丝一毫的损坏。 方青黛喜极而泣,泪珠滚落在手背,她弯腰捧起卷轴,紧紧贴在胸口。 人生至幸,失而复得。 半晌,她才堪堪能平复心绪,小心翼翼将图卷好收起。可即将缠上丝带时,却发现那卷轴一角有一块极隐蔽的污渍。竖起卷轴仔细察看,那处污迹在灯光下竟隐隐透出深红色。 是血迹! 方青黛心下一沉。 盗走天香图的人身手极好,她亲自守在家门外都无法察觉。陆霄练要将这图拿回来,必定千难万险。 她不敢再想下去,匆匆收起卷轴,向门外走去。 那扇干净而陈旧的木门伴随着“吱呀”声被拉开,从门口能清晰地看见客厅内的一切。 方青黛站在那里往客厅望去,沙发上坐着一抹孤独疲惫的身影。虽有古董花瓶阻隔视线,但她依然可以凭借轮廓判断出,那就是陆霄练。 她不知对方是睡是醒,为防万一,还是决定先脱下高跟鞋,赤着脚前行,以防脚步声会吵到他。 深冬的地板刺骨冰冷,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寒意直逼骨髓。方青黛咬牙忍住没有出声,踮着脚尖一步一步来到那人面前。 那的确是陆霄练,是她从未见过的陆霄练。 他一只手握拳支在太阳穴,倚靠着沙发的扶手睡去,眉宇之间俱是化不开的愁容。雪白衬衫被血迹和灰尘沾染得辨认不出本来的模样,连发梢都覆了一层土;而他两手的衣袖都被潦草地挽到了手肘处,一边袖扣没系,另一边扣住,狼狈里透出几分邋遢的意味,看上去与他平日里的冷冽孤傲格格不入,甚或略带了几分滑稽。 但此时的方青黛,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她探手欲扫去他发间的尘埃,却不料刚一碰到陆霄练的头发,他就蓦然惊醒。 “抱歉,”方青黛忙收了手,“吵醒你了。” “没事。”陆霄练疲然甩了甩头以保持清醒,一双眼睛熬得通红,从上到下打量方青黛。 在看到她赤脚踩在地上时,陆霄练只觉气血瞬间涌上头顶,彻底醒了过来。 “烧才刚退,再着凉怎么办。” 明明是诘责的话,他说出来却半点儿责怪的意味也没有,取而代之,分明是在哄人。 他起身用一只手拦腰抱起方青黛放在沙发上,继而用毯子包裹住她冻红的双脚,张手握住她的足踝。 方青黛看起来并不消瘦,但骨头架子很小,骨节很细。陆霄练一只大手能包裹住她两条腿的踝骨,掌心的温度透过毯子传递,方青黛不由低头缩起了身子。 陆霄练因此没能看见,她脸上泛起的红晕。 “你……” 方青黛欲言又止,她双手抓着毯子纠结片刻,终于鼓起勇气,抬眼望向对方: “受伤了吗?” “嗯,”陆霄练没否认,右手从她脚踝移到膝盖捂着,“小伤。” “那就好。” 方青黛嗫嚅一句后,便再度垂下头,一副任他摆布的乖巧样子缩在那里,如一只被驯服的猫咪。 陆霄练看着她这副模样,体内那股冲动又开始作祟,他强自压下翻涌的心绪,半开玩笑问道: “担心我了?” 方青黛将头埋得更低,手臂抱紧了自己,快要团成了一个圈。 “嗯。”她的声音哽在喉咙里,陆霄练却听得一清二楚。于是他心底涌起的暖意就再藏不住,一丝笑意浮上眉梢,他大胆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指尖。 方青黛恍如惊弓之鸟,猛地缩了一下,陆霄练却并不肯放过她,索性扼住了她的手腕。 “你干什么……” 方青黛想挣,陆霄练竟一把将她拉到怀里,垂眸歆享着她眼中的惊惧之色。 “别动,”他的语声夹杂着轻微喘息,撩动着她的心弦,“我轻一点。” 第54章 用你自己来交换 “别动,我轻一点。” 陆霄练在方青黛耳畔呢喃,方青黛噤若寒蝉,只能虚张声势,出言威胁他。 “陆少爷,”她紧闭着双眼喊道,“你别胡来,否则……否则我喊人了!” 然而喊了片刻,陆霄练似乎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而是在…… 撩她的头发。 她试探着睁开一只眼睛,所见即是陆霄练艰难用一只手替她整理凌乱的头发,很是笨拙地用一只卡子盘住她的长发。她下意识松了口气,赶紧也抬手帮忙。 两个人三只手,总算不依靠梳子绾好了她的头发。 方青黛这才注意到,陆霄练的左手始终都垂在身侧,没有抬起来过。她探着脑袋偷偷观察,却还是被陆霄练轻而易举地察觉了这个企图。 他将衬衫的袖口拂下来,遮住了腕间的大片淤紫,故作严肃对方青黛道: “别乱看。” “手腕,”方青黛指了指他的左手,“不疼吗?” 她又不瞎,任陆霄练如何遮掩,她也能看见那只骨节料峭的手腕上紫了一大片,似乎连腕骨都变了形。 陆霄练不假思索将左手背在身后,朝她无谓一笑: “我不怕疼。” 人都是血肉之躯,谁又能真的不怕疼。 他赶到童家大宅之时已近黄昏,大火包裹着被藤蔓覆盖的老旧洋楼,连大门所处的位置也辨认不出。情急之下,他也顾不上许多,直接脱下西装外套,从外面的几乎干涸的小水洼里随便沾了一把脏水,捂住口鼻冲进了火海。 洋楼的大门已经被烧得变形,门板卡在门框里,他接连踹了几脚都无济于事,只能将视线转移到旁边的窗户。 他飞起一脚踹碎玻璃,一步跨进去,玻璃碴割伤了手臂亦浑然未觉。 一层客厅内的陈设被烧得七七八八,皮沙发成了一具骨架。他环顾四周,却并未发现天香图的影子。浓烟滚滚,呛得他连声咳嗽,睁不开眼睛,别说找图,找路也是奢望。 他飞速在脑海中寻找着当初纵火烧死童彦昌的记忆碎片,恍然记起,其时童彦昌是死在二楼卧室。但要在这个火势里再上二楼,无异于送死。 “妈的,”他朝地上啐了一口,“管不了那么多了。” 趁着楼梯尚未被付之一炬,他迅速走上二楼,推开童彦昌离世的那间卧室。 果然,天香图被摆在最内侧的墙角,上面还放置有一个木质结构的架子。 时间紧迫,陆霄练来不及检查房间内是否有埋伏,直奔天香图而去,却未防一步踏在地砖上,触发了房内的机关。 细线从地砖连到窗帘后的火油,陆霄练拿起天香图卷轴之时,一瓶火油猛地从窗帘后飞出,正中墙角处的木架。木质结构立时被火舌引燃,横在上面的木杠蓦然落下,裹满了火焰,向卷轴砸过去。 火场之内,稍行差踏错就有可能会粉身碎骨。陆霄练空有一身功夫无法施展,为了保护卷轴,只能出下下策,用左手生生扛下木杠的撞击力。 木头砸在骨头上发出一声闷响,腕间碾碎般的剧痛猛地袭来,他抑制不了一声痛呼溢出齿缝,整个左手几乎无法再活动分毫,垂在身侧止不住地发抖。骨骼碎裂的疼痛令他眼前阵阵发黑,他用尽了全力,才没允许自己在剧痛之下松手,弄丢了天香图卷轴。 这时,火势已蔓延上二楼,无孔不入地钻进这间卧室。 浓密的黑烟将他淹没,火焰攒动里,他唯有孤注一掷,从二楼的窗户一跃而下。 回来的路上他一直在想,如果不是为了天香图,不是为了方青黛,他或许真的会死在这场大火里。 或许是出于感激,方青黛默默挪得理他更近了一些。她的呼吸声愈发清晰,陆霄练渐渐心乱如麻。 毕竟他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欲念起时,就无法控制地想要占有她。 “陆少爷,”方青黛低声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陆霄练深吸一口气,点头应下: “随你想要。” “我想……”方青黛吞了一下唾沫,一双黝黑瞳仁如受惊的小鹿般,怯怯地望着他,“把天香图交给你保管。” 陆霄练眉头一皱,方青黛以为他生气,赶紧补充道: “我只是觉得,以目前上海的局势,天香图只有在陆家最安全。但……若是你不愿意,我也不强求。” 陆霄练目光微动,指尖轻轻拨开她额前垂落的碎发: “那,你准备拿什么和我交换?” 方青黛思索片刻,着实犯了难。 为了还上欠陆霄练的债,她连家里的房子都卖了,眼下哪里还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能和陆霄练做交易? 她抿了抿唇瓣,硬着头皮答道: “现在确实没有什么东西能献给陆少爷,我再想想办法,一定会想到一个让你满意的条件。” 陆霄练轻笑一声,抚在她发端的手缓缓向下移动,挑起了她的下巴: “让我保住天香图,用你自己来换。” “什……什么?” 方青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陆霄练恢复正色,一字一字重复了一遍: “我说,让我保住天香图,用你自己来换。” 方青黛哑然。 诚然,她不是没听说过陆霄练“上海第一纨绔”的威名,但相处这么久,她自认从未在陆霄练身上看到外界所传闻的那种顽劣桀骜之气。陆霄练之于她,反而是一个值得信任的盟友,一个值得尊重的强者。 可如今,陆霄练竟大言不惭要她用自己去换陆家保全天香图,这未免有些像是土豪劣绅之流强取豪夺的做派。 “陆少爷,”她故作轻松挤出一丝笑容,搪塞道,“你在同我开玩笑吧?” “我生平不爱开玩笑。” 陆霄练深深望向她,眼眸璀璨如星,沉静而坚定。 方青黛仓皇别过头不再看他,呆坐在那里,怔怔想了许久。 久到陆霄练不愿再等,起身打算离开。 “陆少爷,”方青黛在他身后唤了一声,“我……” 她起初无所适从地敛眸盯着地面,唇瓣翕动却发不出声,可此时,那双紧紧揪住毯子的手终究放开,她红着眼眶抬起头,眸中点点泪光化开一片怆然,唇角勾起一抹苦涩: “承蒙不嫌弃,天香图……从此交由陆少爷保管。” 方青黛没让泪水落下来。即便她真的认为,现在她是为了保全天香图,高价将自己售出了…… 第55章 我是他的未亡人 陆霄练倏然停下了脚步。 但未曾回头,仍背对着方青黛。 “觉得委屈吗?” 他道。 方青黛摇了摇头。 “陆少爷,”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缓慢而清晰地诉尽无奈,“我是水生哥的未亡人,纵使留在你身边,也无异于空壳一具。即便这样,你还是执意如此吗?” 陆霄练轻笑一声,侧头睨她: “我要你。” “好。”方青黛惨然一笑,那双剪水秋瞳中的最后一丝光采,亦随之消磨殆尽。 这是陆霄练做的一笔亏本买卖,也是她为自己和顾绣,谋的一条后路。 明码标价,两不相欠。 次日一早,陆方两家联姻之事传遍了整个上海。陆霄练没有单独通知任何人,而是直接将婚礼的请帖送给各大家族势力—— 下个月初七,除夕的前三天,就是他和方青黛的好日子。 准备婚礼的时间并不充裕,陆霄练等不及伤势好转,上午才刚换了药,下午就亲自带着方青黛去成衣铺挑选礼服。 西式的婚纱琳琅满目,雪白浅粉各有千秋,让人看花了眼。铺子是万氏家族“平安百货”旗下的产业,万氏家族的大小姐万莹亲自接待陆霄练,把挂有婚纱的衣架围着方青黛摆了一圈。 如此,万莹还嫌不够,又吩咐店员将仓库里最昂贵的一件拿出来。 “方小姐看看这套。” 万莹热情地拉着方青黛的手,来到宽敞豪华的试衣间内。内墙的门打开,一套价值连城的主纱缓缓步入她的视野,仿佛是童话中的精灵降临人间。其工艺之精湛、设计之奢华,让人不禁屏息凝神。 婚纱的主色调是纯净的雪白,如同初雪覆盖的大地,纯洁无瑕。上等的丝绸和蕾丝面料裁剪出流畅的线条,每一寸都透露出高贵与典雅。丝绸的光泽在灯光下流转,仿佛是夜空中的明星,而蕾丝的精细图案则如同艺术家的画笔,细腻地描绘出浪漫的花朵和神秘的藤蔓。 婚纱的剪裁是经典的A字型,裙摆层层叠叠,如同波浪般起伏,每一步走动都带起一阵轻柔的涟漪,仿佛是在云端漫步,轻盈而优雅。也正因裙摆部分沉重繁复,须得是四名店员合力将它抬出来。 而它上身部分的设计更加精致,细致的蕾丝覆盖其上,恰到好处地透出几分性感,却又不失端庄。肩膀上的蕾丝披肩如同天使的羽翼,轻盈地拂动着,增添了几分神秘和梦幻。 万莹见方青黛诧异地看着这件主纱,便用眼神示意店员。四名店员会意,将婚纱转过去,展示出背面的设计。 婚纱背后的点睛之笔是一条镶嵌着钻石的腰带,它环绕在腰间,璀璨夺目,如同银河系的星辰汇聚,闪耀着无法抗拒的光芒。 “陆少爷,方小姐,这是我三年前去法国时带回来的婚纱,原本是想给店里的款式打个样子。但制作过程太复杂,成本又太高,一直没能复刻。如果这件能入陆少爷的眼,也算它和你们二位有缘,不白来上海一趟。” 万莹的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彰显了这婚纱的尊贵以恭维陆霄练,也暗示了价格之高昂,若陆霄练不舍得买,总还有个台阶下。 陆霄练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看向了旁边的方青黛: “喜欢吗?” 方青黛注视着那件婚纱,百感交集。 那件婚纱太美,她根本就找不到理由说不喜欢。可那个她愿意为之穿婚纱的人,永远地埋葬在了那夜的黄浦江水。 在柳水生过世前,他明明承诺过,等世道好起来,就和她拍婚纱照。 拍两套。 可这个愿望,也再不会实现了。 “万小姐,”方青黛谨慎问道,“这套婚纱,要多少钱?” 万莹被问得一愣,她实在没想到,一个要嫁给陆霄练的女人,居然会和她讨价还价。 “方小姐倒是不必担心价格,”万莹道,“毕竟对陆少爷来说,千金买红颜一笑,便是值得。” 陆霄练笑笑,起身揽住方青黛的腰,颔首道: “去试试?” 方青黛本能地缩了一下肩膀,低着头小声拒绝: “我……不喜欢。” “啊?”万莹闻言也觉意外,百乐门的老板盛大小姐结婚时,恨不能一掷千金买这套婚纱,她硬是没舍得卖。如何方青黛来了,却说不喜欢。 “万小姐别误会,这套婚纱很漂亮,只是……”方青黛佯作为难叹了一声,“时局不好,若陆家为办婚礼铺张太多,必定会招致‘为富不仁’的非议。与其如此,倒不如一切从简。” 她的话说完,冷汗都浸透了衣裳。 方青黛越来越意识到,自己实在不擅长说谎,尤其是这般长篇大论,试图说服别人。 精明如陆霄练,又岂会发现不了她的心虚和隐瞒。但他未曾点明,只是静静看了她一会儿,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 “换一件吧。” 万莹很是惋惜地抚摸着婚纱的裙摆,对方青黛劝道: “方小姐样貌标致,穿上一定好看。如果怕遭人非议,也可以穿这件婚纱拍一套婚纱照,摆在自家卧室里好看,不必听外人的闲话。” “不用了,”方青黛斩钉截铁道,“多谢万小姐的好意,是我不配它,还是留给合适的人吧。” 万莹用眼神试探陆霄练,没想到陆霄练居然也点点头,转而道: “她穿旗袍好看,就不挑婚纱了。” 如是,压在方青黛心头的那块巨石终于被击碎。她一手扶住身侧的桌角,支撑住已经脱力的身体。 而陆霄练搂住她的手臂,亦随着万莹离去而放开。 “选好之后记在我账上。公司还有事,先不陪你了。” 陆霄练的语气听不出悲喜,也似乎不期待方青黛会对此作何反应,言罢就转身出了门。 方青黛霎时生出一种从冰潭中挣脱出来的庆幸感,她怕面对陆霄练,更怕被他看穿。她得了陆家给的好处,理应成为一个合格的妻子,但骗人易,骗心难。 她又该如何说服自己,能忍痛将与柳水生的那些过往,从心房里生生挖出来…… 第56章 亡夫柳水生之墓 万莹从仓库里取出了几条大红色的锦缎旗袍,件件俱为上等的布料配合精细剪裁制成,连珍珠盘扣都是绣娘一颗一颗亲手挑出来的。 西式婚纱引入市场后,婚纱照和西式婚礼风靡了上海,而购买新娘旗袍的人越来越少。 因此,这些衣裳都还是七八年前的旧款式,在仓库里压箱底了,店员将它们翻出来,还着实费了把子力气。 “方小姐,看看这些吧,”万莹的笑容略显无奈,“价格嘛是便宜了不少,但远不如那套婚纱衬你。” 方青黛的视线一一扫过那几件大红旗袍,却还是踌躇未选,转而看向店铺内摆放寻常礼服的架子。万莹也顺势看过去,发现她居然在朝一件粉红的旗袍张望。 “方小姐,这不合规矩,”万莹凑近了方青黛,很是周到地压低了声音提醒,“正妻穿正红,纳姨太太才穿粉红。你可是陆少爷明媒正娶的妻子啊。” 方青黛忙收回目光,搪塞道: “是,我一时忘了。” 她说着,随手指了一件大红旗袍: “就这件吧,有劳万小姐。” 万莹给店员使了个眼色,店员们便将那件旗袍拿走包装。万莹因此得空与方青黛单独相处,她亲手倒了一杯热茶摆在茶几上,对方青黛笑道: “包装还需要些时间,方小姐坐一会儿吧。” “多谢。” 方青黛道谢后在万莹对面落座,双手捧起那杯茶,浅浅尝了一口。 万莹眉眼含笑,谨慎而细致地端详着方青黛。半晌,才意味深长道: “方小姐,你似乎有心事。” 方青黛放下玻璃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故作平静道: “并非,只是成婚前有些紧张。” “是吗?”万莹一双桃花眼里写满了精明,“我倒觉得,你本人不大期待这场婚礼,或者说,你是不喜欢即将与你成婚的人。” 方青黛搭在膝头的双手不受控制地交握在一起,昭示着她内心的慌乱。但她脸上仍是云淡风轻的笑容,自如地应付万莹的试探: “万小姐说笑了。能嫁给陆少爷,是我之幸。” 万莹却笑着摇摇头: “嫁给所爱之人,才是此生之幸。方小姐,恕我直言,连我一个外人都能看出来,你是在委曲求全。陆少爷是通透之人,又岂会察觉不到?” 是啊。 陆霄练行走上海商界多年,常与汪啸林、盛大小姐之流周旋,他该最深谙识人读心之术。其实无论方青黛如何伪装,在他眼里,一样无济于事。 方青黛眼中闪过一抹愧疚,但稍纵即逝,很快打消。 她愧疚的是让万莹看出了端倪,致使陆霄练在外人面前丢了面子。可他们也分明有言在先,她的真心已交付柳水生,再难付与旁人,陆霄练却仍执意娶她—— 实也不过,咎由自取。 方青黛被这个突然出现的念头吓了一跳。 倘使她真这样想,似乎对陆霄练太过残忍,那毕竟是对她慷慨解囊、救棉纱厂于危墙将倾的人,是为了帮她夺回天香图而身受重伤的人。 就算不爱,至少,不该伤害他。 不多时,店员将包装好的袋子呈了上来,万莹亲手递给方青黛。而在方青黛伸手去接时,万莹却向后缩了一下手: “方小姐,”她道,“我这里的婚纱,你随时都可以来挑选;这件旗袍,你也随时可以来退。婚姻大事,我希望你如愿。” 方青黛闻言,刹那间竟红了眼眶。她郑重接过那只袋子,向万莹哽咽道谢: “万小姐,我会用一生感激,你愿意和我说这番话。” 离开成衣铺,方青黛将那件旗袍先送回住处后,独自前往了柳水生的坟茔。 柳水生的遗体被尹笙和玉玲打捞上来后,她并未张扬,暗中将柳水生火化后,葬在了他们曾一起攀登过的一座无名山。 冬日来临后,满山碧树凋零成了枯枝败叶,北风呼啸中,光秃秃的枝桠簌簌啜泣。方青黛踩着冷硬的泥土爬上最高处,来到一座未曾刻字的墓碑前。 那是埋葬柳水生的地方。 寒风凛冽,冻得她鼻尖通红,纵然如此,也并未阻止她在墓前提裙而跪。 她从衣兜里拿出准备好的刻刀,用力将刀尖抵在石碑之上,艰难雕刻下一串字: 亡夫柳水生之墓。 可她的力气太小了,刮下的石末随风散,一瞬间,那碑上的字就看不清了。她唯有一遍又一遍反复描着那几笔,直至痕迹愈发深刻,直至那些字刻进她心里。任凭双手的指节被石碑磨破,她的鲜血染在笔画的沟壑内,似红梅次第开,绽放于皑皑白雪。 山间的风太冷,渐渐吹得她双手僵硬,再拿不起刻刀。她便欺身靠在寒如冰封的石碑之上,张手拥住了它,一如从前,她会似一只雀儿扑进柳水生的怀里。 只是如今,那个温暖的臂弯不在了。 高高的山,高高的天,上一次和柳水生走到这里,他对着山谷呐喊,此生挚爱就在他身边。 山不曾移,天不曾改,她此生挚爱,在矮矮的坟冢里。 “水生哥,”她唤了一声,张手抚摸着墓碑上的字痕,“我要结婚了。” 她是笑着说的,泪水落入口中,在舌尖绽开一片苦涩。 “或许,你会替我高兴吗?还是,你会怪我……” “如果怪我的话,能不能来梦里看看我,”她泫然说着,每一字都因抽噎而含糊不清,淹没在呜咽风声里,“为什么你一次也不来看我呢……” “水生哥,我好想你,可我也怕,怕自己会忘了你,会喜欢上别人。如果连我也忘了,那是不是从此以后,我们相爱的曾经,就再也不会有人记得……” 方青黛紧紧抱着那座碑,恨不能将它拥入身体里。天色渐暗,她胆子那么小,若搁从前,一定不敢一个人待在空山上。 可现在她不怕,甚至奢望柳水生能从这座低矮的坟茔中走出来,重新站在她的面前。是灵魂也好,是臆想也好,总好过,只用这座墓碑告诉她: 那个她最爱的、最爱她的人,早已与她生死两隔,不复相见。 她哭得太伤心,连震彻山谷的雷声都充耳不闻,就这样抱着那座她亲手刻字的墓碑自说自话。 冷雨如瓢泼骤然降落在山巅,却没有落在方青黛的身上。她只觉眼前光线陡然一暗,抬头看去,是一把黑色的雨伞将她安然无恙地笼罩其中。 持伞之人,正是陆霄练。 第57章 不要当着他的面 落雨如幕,陆霄练撑伞的手臂微微前倾,将那把伞斜向了方青黛。他腕间还缠着厚重的绷带,左手也吃不上力,于是才用左手握着伞柄。 如是就能腾出右手,伸到方青黛眼前,势要拉她起来。 方青黛却颔首错开他的视线,兀自摇了摇头。 陆霄练目光渐冷。 当他看到那座石碑上刻有“亡夫柳水生之墓”时,根本就想直接带方青黛离开,无论用什么手段。但他面对方青黛的眼泪,所有的愤怒和不甘都只能化作心酸,甚至不忍对她说一句重话。 他没忘,格兰特对柳水生痛下杀手那一夜,她是何等绝望地央求他去救人;而在警署做笔录之时,他又是何其残忍地告诉她,良心,是这世道最不可得之物。仿佛从那一刻开始,他便已然辜负过她。 满心剩下,唯有亏欠。 他弯了腰,探手欲为她拭去脸上的泪痕。但如此细微的动作,依然被她错头避开。 陆霄练蓦然放下手,竭力克制着郁结于胸口的愤懑,放缓了语气: “病才刚好,不能受凉,改天我再送你来看他。” 方青黛垂泪不语,仍是对他摇头。 “不走?” 陆霄练又问了一句,这一回,方青黛似连摇头也不愿,干脆置若罔闻。 他无法可想,只得叹了口气,不由分说抓住方青黛的胳膊,猛地一拽。 方青黛本能地妄图挣扎,可力量差距太大,她拼尽了全力也没能拗过陆霄练的一条手臂,唯有被他紧紧环在怀里。 “求你,放开我……” 她哭得不能自已,堪堪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对陆霄练乞求着。泪水冲刷着覆在她脸上的灰尘,如雨打梨花,含露藏羞。她的人蜷缩着,在陆霄练的怀里瑟瑟发抖,似一只受惊的兔子,红着眼睛痛苦饮泪。 这副样子,任谁看了都会起恻隐之心,任她提什么要求都肯答应。 可惜她面对的人是陆霄练。 比起体恤她心中的哀恸,他更在乎她的安危。 “明天再来,”陆霄练的掌心温柔抚摸着她的发顶,温声在她耳畔劝道,“听话。” “别碰我!” 方青黛想都未想,奋力推开了他。 陆霄练纹丝未动,她却把自己推得向后踉跄了几步,撞在柳水生的墓碑之上。 “你冷静一点……” “我很冷静!”她痛哭到失声,嗓子里发出的声音尽是撕裂的,即便如此,仍执拗地满目饱含恨意,直勾勾盯着陆霄练。 陆霄练手中的伞还在追她,直到此刻,也仅仅有几滴雨水落在她的发梢。 而陆霄练的半边身子,都被雨浇透了。 “陆少爷,”她哽咽着,一字一顿说完,“回去之后,我随你处置,但我求你,不要当着水生哥的面……” 适才那一下,方青黛结结实实推在他肩上伤处,才会令他吃痛松了几分力气。鲜血斑驳在方青黛的掌心,她却无知无觉,毫不在意。 却关心埋在土堆里,柳水生的骨灰,会看到了他们的接触。 陆霄练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又放,终是没再碰她。 他把那一撑雨伞交在了她的手中,独自站在暴雨里,对她低声道: “我去山下等你。” 他言罢,不再有半点迟疑或留恋,转身走向了下山的那条小路。 空山新雨,半个小时后,方青黛才姗姗来迟。她打着伞,衣裳不算湿,但一路走下来,鞋子和裙摆上都沾了不少泥污。陆霄练等在车里,见她过来,也不顾外面雨势正急,推门下了车。 等方青黛走到车外,他才蹲了下去,将一双洁净干燥的崭新白色皮鞋放在她的脚边。 方青黛后退了半步想躲,他却没再由着她性子,张手握住了她的小腿。 堂堂上海滩第一纨绔,就这样如佣人般为她换鞋。方青黛不敢抗拒,听凭陆霄练亲手将那双白皮鞋套在她的脚上。 “上车吧。” 陆霄练站起身,对她提醒。 她终于肯抬头望向他的眼眸,然而此时他的目光沉静如渊,未有一丝一毫的波澜。方青黛看不出他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在生气。 故而便不多言语,沉默上了车。 回到陆家在城东的老宅后,小桃特意吩咐厨房煮了姜茶,且两碗都送到了方青黛房里。 “方小姐,”小桃拿起其中一碗递给方青黛,满面难色道,“能否请你,把这姜茶给少爷送去?” 方青黛不是个嫌麻烦的人,自然愿意跑这一趟。但瞧着小桃如此迟疑的模样,她心中亦是忍不住的好奇。 “当然可以,”她先把姜茶接了过来,让小桃放心,进而才问道,“你不去送,好像是因为害怕?” 小桃点点头,煞有介事道: “少爷今天心情不好,大家都不敢去触他的霉头。” 方青黛闻言,愈发不解。 她是知道陆霄练心情不好的原因的,不解的是,为何小桃他们能看出来陆霄练的心情,她却一点儿都无法察觉端倪。 “你们……怎么看出来的?”她问。 “这还不简单,”小桃一本正经,“平日里,少爷大凡和方小姐你在一起,一定是笑着的。今天他回来,那脸冷得都结冰了。” 陆霄练与她在一起常是笑着的? 这件事,连方青黛自己都不知道。 她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小桃见状,胆子倒是大起来,试探着反问她: “方小姐,你们今天出去发生什么了?少爷上一次这么生气,还是从陆家搬出来的时候呢。” 方青黛语塞。 “我……我也不清楚,”她眼神躲闪,出言搪塞,“大约是生意上的事吧。我先去给他送姜茶。” 她说完,端着姜茶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间客卧。 陆霄练一回来就去了二楼书房,方青黛来到楼梯口,一步迈上去,清晰地听见二楼传来了阵阵呛咳声。那咳嗽单是听着就难捱,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还夹杂着几声忍痛的闷哼。 这声音听得她心慌,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登上走后一级台阶,来到二楼后,那咳声便如刺扎进她的耳鼓,令她脊背发麻。 是因为陪她淋了这场雨,他生病了吗? 第58章 为什么和我结婚 方青黛来至书房外,那扇门虚掩着,从门缝里,李长缨喋喋不休的叫骂声此起彼伏地流淌出来。 “陆霄练,陆大少爷!你也就是仗着身体底子好,命硬,你就使劲儿地作!” “我学医那么多年,第一次看到有人这么挑战人类生存极限。” “我都和你说了多少次,警署门口那一枪把肺打穿了,你从那之后冷不得热不得,一阵寒风过来你都至少是个百日咳。你倒好,先去呛烟,后去淋雨,嫌命长您早说啊,我都不费这个事儿给你治!” 陆霄练被他说得不耐烦,硬是止住咳嗽,沙哑着嗓音插了一句: “你说完了没有。” “好好好,嫌我话多了,”李长缨嗤之以鼻,“有本事,你跟人家方小姐也这么硬气啊!你对她……” 方青黛是听到这里敲响了房门。 仿佛生怕李长缨口无遮拦,下一秒再说出什么离谱的话来。 陆霄练在里面应了一声: “进来。” 她方才轻轻推开门板,端着那碗姜茶走进去。 “哟,说曹操,曹操到,”李长缨拍了把陆霄练没受伤的一侧肩膀,揶揄道,“我给你缠快点儿,不打扰你俩郎情妾意。” 他说着,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而本该与陆霄练郎情妾意的方青黛,此时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抬头看也不是,低头躲也不是。 因为陆霄练上身连件衬衫也没穿,结实强健的肌肉在她面前展露无余。她偷偷用余光瞥过去,看见了他左肩上洇出绷带的血迹,以及胸口一处才长好的枪伤。 只一眼,时间太短,尚不足以看清楚,但她也委实不敢盯着瞧。 不知怎地,视线一飘过去,她的脸上一阵阵地发烫,手臂下意识绷紧了肌肉,连那碗姜茶都拿不稳。 陆霄练察觉到了她的异样,率先开了口: “放着吧。” “是。” 方青黛赶紧把姜茶放在一旁的桌子上,背过身不再看他,堪堪平复了一番澎湃的心绪。她侧目扫了一眼,发现陆霄练还是没披上衣服,就立刻做贼似的收回目光。 又过了一会儿,才支支吾吾问道: “刚刚我听李医生提起,你在警署门外受的枪伤……所以,那夜去警署放火烧毁格兰特尸体的人……” “就是他!” 方青黛话还没讲完,李长缨就斩钉截铁答道。 他不顾陆霄练用眼神警告,绘声绘色地讲述了起来: “本来凭他的身手,完全能全身而退,要不是那个尹笙添乱,不至于被发现。当然了,那一枪,说到底还是为了保护你。” 方青黛微讶: “为了我?” “不是。” “那可不是!”陆霄练才出言否认,那一边李长缨就又抢道,“你开车去接尹笙,他留在那儿一个人拦了警署十几号人。那颗子弹把他的肺打穿了,血吐了三天都止不住,差点儿一条命交代了。” “你把嘴闭上!” 陆霄练忍无可忍冲李长缨吼道,但下一秒,李长缨就泄愤般用力系上了绷带的结。痛意袭来,陆霄练毫无防备之下,任凭一声低吟溢出齿缝。李长缨却还嫌不够,照着他左肩又是一巴掌: “大功告成,你俩聊吧。” 陆霄练死死盯着他,恨得牙根直痒痒: “快、滚!” 李长缨哼着小曲儿走出去,特意把书房的门带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陆霄练拿起旁边的衬衫穿上,边系扣子边平静说着: “满口胡说八道,不必理他。”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方青黛问。 他垂眸默了片刻,自嘲道: “告诉你如何,不告诉你又如何。让你恨我,不是挺好的吗。” 方青黛转过身,正色问道: “所以,你希望我恨你?” 陆霄练仰头靠在沙发上,淡淡扫了她一眼,无谓笑笑: “不恨也行。” 方青黛被噎得没话。 她现在才真正体会到,陆霄练是生气了,而且像个小孩子,在与她怄气。 “抱歉,”她规规矩矩地站在书桌边,很是诚恳地认错,“我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对你。以后你喊我做什么,我照做就是。” 陆霄练听她如此说,脸上强装出来的笑容也荡然无存。他坐起来,从桌上拿了烟和打火机,走到窗边点燃了一支。 烟雾吞吐间,他沉声道: “你不是我的奴隶。” 方青黛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懊恼地“啧”了一声,嗫嚅道: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和我结婚,或许,有其他能用得到我的地方,我也愿意配合。” 陆霄练被烟呛了一口,又勾起一阵剧烈的咳嗽,直让他咳得弯下了腰,双手艰难扣住窗台,额间青筋暴起。 方青黛忙上前轻轻拍着他的脊背,愧疚得不知所言: “对不起,我……我还是不说了,你别生气。” 陆霄练强自压下肺内伴随呼吸的寸寸灼痛,反手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面前。 方青黛被吓了一跳,却不再敢挣扎,便由他圈在怀里,噤若寒蝉。 陆霄练又笑了,拇指和食指掐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扬起头看向自己: “格兰特我配合你杀了,警署的枪我替你挡了,百乐门我带你进了,天香图我替你拿了……现在你居然问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娶你!方青黛,你有没有良心?” 他双眼通红,深深望着她,仿佛要一眼把她看进心里。 方青黛睫羽微颤,缓缓垂下视线: “可我……爱的是水生哥……” 她骗不过陆霄练,更骗不过自己。她相信比起真相,更伤人的,是被戳穿的谎言。 所以她不愿骗他,即便明知他身体抱恙,明知婚期将近,但不爱就是不爱,这是她的底线。 陆霄练宛若被她的话刺伤,眼中隐隐泛起几点潮湿。他放开了攥住她的手,兀自跌撞着走回书桌前,背对着她,一言不发。 “陆少爷,那我先走了……”方青黛边说边向门口撤去,“姜汤,你记得喝。” 咔哒。 她话音落定,书房的门应声而开。 外面的寒风随之灌进来,引得陆霄练又闷咳几声。他向门口看去,奢望或许她会为此驻步片刻,哪怕只是一秒钟。 可门外传来的,是方青黛匆匆离开的脚步声。 她该是一路跑下楼,从未回头。 第59章 难道她是怀孕了 次日一早,方青黛早早换好了衣服准备出门,小桃却在玄关处喊住了她: “方小姐用了早餐再走吧。” “谢谢,”方青黛礼貌笑道,“不用麻烦了。” “不麻烦,”小桃伸手指了指餐厅,“方小姐少吃一点,少爷等着呢。” 听到她搬出陆霄练,方青黛一下就没话了,只得跟着她来到餐厅,坐在餐桌前。 老宅的餐桌是一张庞大的大理石面的圆桌,转盘摆放在上面,不像民居,反而更像哪家饭馆的包厢。 陆霄练坐在主位,面前摆有一碗稀饭和几盘小菜,但他看起来好像没什么胃口,粥都放冷了,他都还在读报纸。听到方青黛脚步声,他一反常态,头也不抬,置若罔闻。 “方小姐先坐一下,我去给你拿餐具。” 张罗方青黛落座后,小桃便径直回了厨房。偌大一间通透的餐厅里,静得只剩下两人的呼吸,以及陆霄练翻动报纸的声音。 他的脸色比昨天好了一些,但仍时不时闷咳几声,一手压在胸口处,仿佛在忍耐着极大的痛苦。方青黛想添一句关心的话,可思来想去,又不知从何说起。 那就,干脆不说。 她坐在陆霄练身边,始终低着头沉默,双手架在桌上,百无聊赖地摆弄起桌布来。 不多时,小桃端来餐具和一碗稀饭,一一摆在方青黛跟前。 “方小姐,今天早餐备得急,没赶上问你想吃什么。这些都是少爷喜欢的,你尝尝合不合口味。” “多谢。” 小桃特意强调这些是陆霄练的喜好,方青黛就算想拒绝,也须得瞧着陆霄练的面子。 那几只小碟子里,有腌制的白菜,酱泡的黄瓜,甚至还有一大截未经烹饪的青椒,就着酱杵在里面。那碗稀饭倒是熬得很粘稠,一放下来,浓郁的米香就扑鼻而来。 方青黛小心翼翼看了一眼陆霄练,见他仍专心看报,一时进退两难。 她从小受到的教育,是去到别人家做客,不论主人拿出什么东西招待,都是一片心意,万不可辜负。所以就算吃不惯,也不能剩下,驳了人家的面子。 可这生愣的青椒蘸酱,她该如何下嘴呢…… 方青黛望着满盘陌生的小菜,心下一横,先伸手拿起了那颗瞧上去最难克服的青椒,用力挖了一大块酱,紧闭着眼睛送入口中。 大酱的咸味率先占领她的味蕾,紧接着即是生青椒迸发出的一股饱含草涩味的汁液装满口腔。 她下意识想吐出来,可一张嘴,酱汁就呛到了喉咙里,引得她一阵反胃。她忙用拳头捶了几下胸口,强迫自己拼了命地往下咽。 然而越咀嚼,青椒混合着酱的味道就越令她作呕,她终是只能用手捂住嘴,起身跑向了洗手间。小桃拿着刚做好的粢饭团出来,正好瞧见了方青黛犯恶心的样子,心中也不由一惊。 “难道,少爷突然要娶方小姐是因为……” 她怀孕了?! 小桃没敢放任自己说下去,加快脚步来到餐桌边,对陆霄练试探问道: “少爷,这件事,要不要通知一下老爷?” 陆霄练以为她指的是婚礼,便合上报纸放在一边,随口道: “把话带过去就行了,来或不来,他们决定。” “是。”小桃应声要走,陆霄练却着手把给方青黛的那份小菜挪到了自己面前,对小桃叮嘱道: “她吃不惯这些,明天开始准备本帮菜的早餐吧。” “好,”小桃答得极快,笑道,“少爷对方小姐真是用心。” 陆霄练不着痕迹皱了一下眉头,没回她的话。 感情不是生意,用心经营就会从无到有。何况在方青黛心里,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比不过已经过世的柳水生。 陆霄练行走江湖多年,见惯了生离死别,他最清楚,活人之所以怀念死人,是因为那种遗憾永远不可能被弥补。 柳水生死在了方青黛最爱他的时候,方青黛的爱便将定格在这一刻,纵使有后来人妄图替代,也无法与柳水生相较。 这是他一早就清楚的事。 但每当面对方青黛时,还是无可避免地会失落,会心酸,想占有她却无能为力,想对她好,但终究沦为可笑可悲的一厢情愿。 方青黛回到餐厅时,发现原先摆在她面前的小菜已经被挪到陆霄练手边。她知道是自己扫了兴,主动向陆霄练认错: “抱歉,是我第一次……” “没事,”陆霄练打断了她的话,为她递过去一份粢饭团,“不喜欢就不吃。” 方青黛双手接过盛有粢饭团的盘子,连连道谢,陆霄练却仍冷着脸,一如他们初见时那样,陌生又疏离。她便不多讲话,沉默地吃着早餐。 一小碗稀饭,一只粢饭团,她平日里两顿饭都吃不下这么多,但为了不伤陆霄练的面子,硬是生生都塞了下去。原本合身的旗袍都被撑了起来,腰腹那里尤为明显,她要站起身去洗碗,欲盖弥彰般用手遮掩着吃鼓起来的肚子。 小桃见状,顿时更笃定了心中的猜想,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扶住方青黛的胳膊,苦口婆心劝道: “方小姐,现在不能穿这样紧身的衣裳了,对身体不好。” “啊?” 方青黛从来量体裁衣,倒从未听过这样的说法。小桃“啧”了一声,伸手摸摸她的小肚子: “看看,勒这么紧怎么行呢!” 方青黛被她摸得发痒,一脸尴尬往旁边让了半步,避开了她的触碰。小桃不依不饶拉住她,还找陆霄练求助: “少爷,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陆霄练侧目瞥了一眼,恰好看到的是方青黛的侧影。 果然,她腰腹处的旗袍被撑出了皱褶,小肚子微微鼓了起来,透着几分可爱。他搭在桌沿的食指微不可见地动了一下,一丝笑容浮上他的眉眼,说出来的话虽冰冷,但语气已柔和了不少: “衣服小了就买新的,让她们陪你去。” 方青黛被他们主仆二人一唱一和,说得无地自容,唯有低着头,双臂横在腹间,急道: “好好好,我去换一件就是了。” 第60章 突然很想抱抱他 方青黛逃也似的快步走回房间,小桃还跟在她后面,不放心地喊道: “方小姐,别着急,当心摔倒!” 她越是如此,方青黛便走得越快,末了几乎是跑着回了客卧。一步踏进去,她便赶紧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音。 不过是吃多了东西,衣服紧了,也不至于对她如此“赶尽杀绝”吧? 她叹了口气,从衣柜里拿出一套衬衫和裤子换上,站在镜子前整理。望着镜中那个英姿飒爽的身影,她一瞬间有些陌生。她素日爱穿旗袍,鲜少打扮得如此干练,加之她的面容生得温和柔婉,套上这样的衣服,就愈发格格不入。 她左看看,右瞧瞧,总是不合身。 但也没有旁的办法,论起宽松的衣服也只有这样一套而已,不好看亦唯有如此。 她摘下了发髻边的水晶发卡,将乌黑的长发散下来披在肩上,转而带上了一个格子纹的发箍。 再三检查身上的衣服没有任何问题后,她才拿上皮夹走出客卧,朝大门走去。 “要去哪?” 她在玄关处换鞋,身后便传来了陆霄练的问话。 “啊,去阿公那里,”她一脚踩进皮鞋里,答道,“最近面摊的生意好,阿公一个人忙不过来。” “那就别开了。” “什么……” 方青黛闻言愣了一下,陆霄练便起身来到她身前,从她手中拿走了皮夹。他目光灼灼凝望着她,重复道: “我说,那就别看了。反正起早贪黑也赚不了多少钱,不如把阿公接过来颐养天年。” “这不合适,”方青黛尴尬笑道,“这里毕竟是你家?” “也是你家。” 陆霄练的语气不容置喙,噎得方青黛甚至不敢辩驳。他将那只提包随手放在鞋柜上,冲她一挑眉梢: “还是,我把方家别墅再买回来?” “不必了!”方青黛忙道,“但这件事,终归要阿公自己拿主意,我去找他商量一下。” “小桃。”陆霄练唤了一声,小桃便忙不迭地从厨房走出来,手里还端着正在洗的一只碗: “少爷有什么吩咐?” “派人把孟家馄饨面的老板请来,我亲自和他说。” “是。” 小桃应下后,将手里的碗放下后,就去了客厅打电话。 方青黛一只脚踩着皮鞋,一只脚踩着拖鞋,站在玄关不知所措。 “陆少爷,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无奈问道。 陆霄练却直接将她打横抱了起来,甩开了她才穿上的那只皮鞋。 “陆少爷,我……” “昨天不是说回来任我处置吗?”他如是反问,方青黛立时悻悻住了口,他便得寸进尺般将她抱回客卧放在床上,转身去关了门。 方青黛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但看到他的关门的一刹那,心底就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她瑟缩在床头抱紧了自己,陆霄练并未靠过来,而是远远站在床尾,将一封信丢在了床上。 “山西寄来的。”他道。 方青黛将信将疑,她睨了一眼信封上的地址,确实是她父母在山西的住址,这才爬到床中央,双手拿起那封信拆开。 那封信的确是方父的手笔,字迹潦草但可以辨认,用词佶屈聱牙,一看就是位上了年纪的老学究所写。 方父就是这样一位古板的老学究。 她一目十行地看下去,一双眼睛则越瞪越大,诧异道: “他们要来参加婚礼?” 她无法相信,届时铁了心要远离上海躲避战火的父母,居然会在局势更为艰险的时候选择回来,只为了参加这场连她自己都不愿去的婚礼。数年前在火车站送别父母时,是方父口口声声对她撂下狠话,若是不跟着回山西,他们就当没有她这个女儿。 从那之后,她便极少写信回去,每年约有一回写给姑姑,问知父母近况无虞,就不再过多联络。但没想到,几乎形同陌路的一家人,居然会再度传信。 而且,是由陆霄练把这封信交给她。 陆霄练叹了口气: “你放心,我会派人全程保证他们的安全。” “那……你呢?”方青黛问道。 陆霄练看似不经意笑笑: “我没有父母了。” 霎时,客卧里静得可怕。 方青黛无比后悔自己多嘴这一句,提起了陆霄练的伤心事。 “对不起,我不知道。”她在床中央,不便站起来,只能跪行到陆霄练的面前,诚恳向他道歉。 “没事,”陆霄练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臂,“都过去了。” 他嘴上说都过去了,但方青黛从他目光中的一片凄然看出,那根本就不会过去。 她第一次主动握住了他的指尖,低声道: “愿意和我说说,是怎么回事吗?” 陆霄练顺势反握住她的手,笑问道: “那,坐着说?” 方青黛点点头,兀自往旁边挪开一点,让他坐在自己的身边。陆霄练挨着她坐下,自顾讲起了当年在关外的事。 他父亲名唤陆襄仇,早年间在关外领着一伙兄弟落草为寇,虽说不曾真做尽奸淫掳掠之恶行,但到底也没做甚好事。 偏偏那陆襄仇就有天大的福气,能抱得美人归,还是个文文弱弱的女学生。关于母亲,陆霄练的印象更深刻些。 母亲名唤赵美惠,是当地出了名的文化人,乡里乡亲谁家写个信、写个春联,都会来找他的母亲。他耳濡目染,也算读了不少书。 母亲待他极好,待乡亲们也好,但对陆襄仇最好。 年幼的陆霄练不懂事,以为娘亲对爹爹不好,还整日要为爹打抱不平。后来才明白,夫妻相处难免磕磕绊绊,回回是陆襄仇说错了话、做错了事却不自知,非得贤妻“提点教训”一二,才能恍然大悟,在门外跪着些芒草低头认错。十里八乡的百姓之间都传开了,道是土匪陆大能耐惧内,阴天下雨挨媳妇打骂,逢年过节给老婆下跪,口口相传,变本加厉。倒是陆襄仇自个儿乐得其所,整日的胡来。 谈起这些,他的表情很是放松,方青黛甚至能听出几分愉悦。 但讲到十二岁那一年,日本人攻入东北,陆霄练的话便戛然而止。他垂下头缄默不语,方青黛很想张开双臂抱抱他。 但手臂一动,脑海中尽是柳水生的身影。 她终究放弃了这个念头,只是拉住了他的手: “不想说就不说了。” 第61章 当然要陪你回家 “没什么,”陆霄练的脸上看不出悲喜,语气也格外平静,仿佛正置身事外,讲述一个陌生人的故事,“他们的仇,我已经报了。” 方青黛一怔,旋即惊呼道: “是白川?” 陆霄练垂眸不语,她便已了然。 “你……有他们的照片吗?” 方青黛问道。 陆霄练想了片刻,点头道: “书房有一张,不过时间过去太久,已经看不清了。” 方青黛两条腿从床上打下来,手撑在床沿,作势要起身: “我想看看。” 陆霄练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地面,忍不住轻笑一声,故意揶揄她: “去看啊。” 方青黛晃了一下脚,忸怩道: “能不能帮我拿一下鞋……” “不能。” 陆霄练像是故意与她作对,一口回绝。她无法可想,只能朝门外喊道: “小桃,小梅!” 两个丫头来得很快,将客卧的门推开一条小缝,两人一高一矮探头进来,看热闹似的摆着笑脸。小桃先开口问道: “方小姐,有什么事吗?” “帮我……” “没你们的事,”方青黛的话又被陆霄练打断,“都下去吧。” “是。” 小桃和小梅对了个眼神,不约而同退出门缝,特意将门妥帖关好。 方青黛只觉得这主仆三人都幼稚得很,干脆屈腿又坐回床上: “陆少爷不想让我看,那就不看了。” 陆霄练却并不肯善罢甘休,欺身按住她的手,正色道: “我没说不让你看。” 方青黛被气笑了,反问他: “那我这样怎么去?” 陆霄练唇角微勾,双眸直视着她,手上施力将她拉近了一些。 “好办,”他低声道,“你怎么回来的,就怎么过去。” 方青黛如何不知,她是被陆霄练直接从玄关抱到了这里,因此还甩掉了一只鞋。若非如此,倒还不至于连床都下不去。 现在陆霄练故意问她,实在带了点儿无赖的意味。 “你!”方青黛气结,陆霄练却先放了手,起身离开。方青黛以为他又有什么坏主意,忙问道: “你要做什么?” 陆霄练头也不回,兀自开了门: “给你拿鞋。” 不多时,陆霄练亲手拿着她的拖鞋走进来,整齐摆在床边。因着方才他那一招,方青黛心里还打着鼓,警惕地蹭过去穿好拖鞋。所幸陆霄练没再捉弄她,任她跟在后面走上楼。 这是她第三次来到这间书房,亦是陆霄练第一次带她来到那张书桌旁。书桌后是一立占满整面墙壁的柜子,隔着玻璃门,能看见里面陈列的书籍与杂物。 最引人注目的,当属摆在中间一格的老旧手枪。 陆霄练注意到她的视线,主动将那把枪取出来,拿在手中把玩: “是我爹的枪。” 说着,将枪交到了方青黛手里。方青黛想躲,却被他连手带枪都握住,举向了窗外。 她第一次碰枪,也不敢妄动,生怕一步行差踏错会导致走火,误伤了人。哪成想陆霄练的胆子实在大,居然推着她的食指压在扳机之上,继而将准心瞄向了窗外树枝上的一只麻雀。 “别乱动,”陆霄练在她耳畔低语,“我说开枪,你就按下去。” 方青黛屏住呼吸,紧紧盯着那只雀鸟。 “开枪。” 陆霄练的话说出口的瞬间,便压着她的食指扣动扳机。她惊叫一声,紧闭着双眼,全身上下都在发抖。 然而并没有子弹从枪口打出去,手枪仅仅传来了“咔哒”的声音,连后坐力都感觉不到。 方青黛愣在原地缓了许久。冷汗浸透了她的衣裳和头发,汗珠缘着发梢滴落,碎在陆霄练的手臂上。 “陆少爷,”她是被吓坏了,声音都带着哽咽,“你不是说,不喜欢开玩笑吗?” 陆霄练放开了她的手,转而从抽屉中拿出一支新的弹夹,摆在了书桌上: “我不是开玩笑。乱世中有一把枪,能保命。” 方青黛把枪稳稳放在弹夹旁,这才脱力靠在桌沿,低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陆霄练从怀里拿出手帕,仔细地为她擦拭额间的细汗。大约是看她的确被吓得六神无主,于是心生愧疚,与她说话时,也故意放缓了语气: “不怕,过了这一关就没事了。” 方青黛堪堪冷静下来,脸色仍然惨白,声音则平和了不少: “陆少爷不是要给我看照片吗?” “嗯。” 陆霄练应下,从柜架中拿出一个陈旧的饼干盒子。 方青黛认得这个物美价廉的牌子,小时候经常买来吃,但后来东北出了事,据说这家厂子被摧毁在了战火里,自此市面上再买不到那样香甜的饼干。 由于放置的时间太久,那个铁皮盒子表层的彩绘均已斑驳脱落,只剩几个残破凋零的彩绘字母。 陆霄练打开盒子,方青踮起脚尖朝里面看去,只见盒子内杂七杂八装有不少东西。有小孩的虎头鞋、虎头枕,几张泛黄褪色的照片,以及一只仍光洁明亮的黄金长命锁。 她伸手进去,取出其中一张全家福,拿在手里端详。左看看,右看看,便不由得笑出了声。 陆霄练不明所以,问道: “怎么了?” 方青黛指着照片上那个坐在妈妈怀里的小男孩,抬头道: “这个是你?” 陆霄练点点头。 她笑得眉眼弯弯,低声道: “白白胖胖的,和现在一点儿都不像。” 陆霄练唇角不自觉地勾起,方青黛专心注视着那张照片,他就在身后直勾勾地看着她的侧脸。 “妈妈真漂亮,”方青黛由衷赞叹,“你很像她。” 陆霄练闻言目光微动,他轻轻环住了身前的方青黛,鼻尖紧贴着她的耳廓: “如果,”他轻道,“我们都能活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天,你愿不愿意陪我回东北,见他们一面?” 方青黛脸上的笑容一僵,她缓缓放下照片,良久不语。 久到陆霄练觉得无望,势要放开她时,她才认真道: “我们会把东北拿回来。那是我们的家。” 她转过身来,直面陆霄练,郑重道: “我是你的妻子,当然要陪你回家。” 第62章 姐姐你不恨他吗 “我是你的妻子,当然要陪你回家。” 方青黛认真承诺,她的眼眸明亮,波光流转,映照在陆霄练心里,恍若星辰。他忍不住颔首凑过去,唇瓣与她的眉心只差毫厘,又堪堪停了下来。 因为他清楚地看见,方青黛眼中闪过一刹那的慌乱,紧接着向后缩了一下,极力避开与他的接触。 她承认是他的妻子,是在认命,不是认爱。 她不爱他,这件事,在他们相处中异常明显。 陆霄练重新抬了头,容方青黛一溜烟地从书桌前跑走。他站在原处未动,看着方青黛背影像只迷路的小猫一样逃到门口。 “我会等你。” 他温声道。 等你,真的接受我。 婚礼定在除夕前三天,声势浩大,比几年前百乐门盛大小姐那场盛况空前、轰动上海的典礼有过之而无不及。方家父母和陆家堂口的人都前来出席,陆襄亭却没来,只让玉生香带着陆霆纪来送礼金。 明明是西式婚礼,方青黛却穿着一件格外朴素的大红旗袍,胸前刺绣部分是她亲自为之的顾绣,绣的是萱草。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这份对柳水生无言的怀念,不能宣之于口、昭告天下,就单她一人消磨痛心。 在典礼的化妆间,方父和方母与方青黛见了面。她原以为,这一次重逢会让她愧疚得无地自容。毕竟比起别人家的贴心小棉袄,她当初执意留在上海,不去父母膝下尽孝的决定,称得上是个不孝女了。 但方母怀里抱着的男孩,瞬间令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男孩不过两三岁的样子,眉毛和眼睛像方父,嘴巴、鼻子像方母,竟无一处像她。 可方母当着她的面,还笑着提醒那孩子: “快,一林,叫姐姐。” 方一林上下打量方青黛一番,乖巧喊了一声: “姐姐!” 方青黛突然有些无所适从,一时之间,无法接受这个好似凭空冒出来的弟弟。 以及,方一林这个名字。 方家是有族谱的,方父这样的老古板,给孩子起名自然要遵循族谱的辈分。 到方青黛这一辈,男孩都取“一”字,例如堂兄方一风,堂弟方一心。但方父和方青黛的二伯家,起初都只有一个独生女。女子不得入族谱,本应不按族谱排列取名,但二伯为女儿破了例,取名方一菡,写入族谱。 方青黛原以为,等父母年纪大了,接受先进的思想,也会为她改个名字,写到族谱里。却没想到,被迫接受现实的人竟是她。 方父不会放弃,他一定会生个儿子出来。 故而当方青黛面对方一林时,心中百感交集。 血脉相连,不可谓不亲;况且稚子无辜,她之于方父的因循守旧有所怨怼,也不该怨在无辜的孩子身上。 她迟疑着不肯答话,方一林竟伸出一双肉肉的小手,讨她的抱。这回,她不能再视而不见了。 方青黛从方母怀里接过方一林,着实把她吓了一跳。 她从未抱过孩子,不知小孩子有这么重。而且方一林在她怀里并不老实,两条强壮有力的小粗腿胡乱蹬着,势要从她怀里挣脱出去。 她放也不是,抱也不是,只得向方母投去求助的目光。偏偏这时,终于忙里偷闲的方母转头就和旁人说起了话,根本顾不上她。 “我来吧。” 她一筹莫展之际,身后传来了一道年轻而陌生的声音。 回头看去,亦是一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那是个青年人,看上去十六七岁,风华正茂。他身量比陆霄练稍矮一些,却依然比方青黛高上许多,身量也清瘦,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样子。方青黛甚至觉得,以陆霄练的体型,能将这个人整个装进去。 而他那双沉静温柔的眸子,居然,令方青黛霎时红了眼眶。 自柳水生死后,她再不曾见过这样一双眼睛,直至此刻。 诚然,眼前之人与柳水生的模样并不完全相同,但仅有这三分的相似,已足够勾起她所有的思念,在顷刻间,汇成一阵飓风袭来,吹得脑海中一片空白。 “姐姐,”青年人笑道,“我是霆纪。听妈妈说,是你带来盘尼西林,救了我的命。” 陆霆纪,这个名字她记得,是玉生香的儿子。 届时在那座老楼,光线太暗,陆霆纪未免也太狼狈,匆匆一眼,她根本没来得及看清他的样子。时至今日,方察觉出他与柳水生的相像。 方青黛愣愣地望着陆霆纪,倒是让后者被看得发毛,主动唤了一声: “姐姐?” 方青黛如梦初醒,忙收回自己冒昧的视线,尴尬道: “你长得很像我一位故人。一时失礼,抱歉。” “没事。” 陆霆纪主动从方青黛臂弯里接过方一林,抱在怀里哄着,而他的目光,则始终偷偷地看向方青黛。 不同于陆霄练欣赏方青黛时,总是直勾勾地望她,情不自禁地靠近她,陆霆纪的眼神充满了闪躲与退缩,却还被本能的冲动催促着,想把她看进心里。 方青黛是个美人。 在老楼初见时,就令他一见难忘的美人。 “姐姐,”陆霆纪看似不经意道,“你说的那位故人,是柳水生吗?” 方青黛一怔,他便马上笑着接道: “我猜的。我在妈妈那里听说了你和柳水生的事,很为你们惋惜。我也常在想……” 陆霆纪敛去笑容,作势叹了一声: “如果当时,我大哥去得更快一点,是不是就能阻止这场惨剧发生。” “你怎么能这样说,”方青黛立时皱着眉头反驳,“我求了那么多人,每一个人都当我是疯子,只有陆少爷愿意帮我。” 陆霆纪别过头,藏起脸上一抹不屑,反问道: “那他炸断柳水生一条手臂的事,你也能既往不咎?” 方青黛冷了面色,直接抱回方一林,对陆霆纪谨肃警告: “陆少爷是你大哥,我是你长嫂,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 她抱着孩子转身离开,陆霆纪却仍不罢休地追了几步,急道: “姐姐,我不懂事说错话了,你别生气!” 第63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方青黛抱着方一林走出化妆间,迎面就撞上了刚换好衣服的陆霄练。他还是冷着一张脸,但一身雪白的西装竟衬得他生出几分平易近人的温和。他身材高挑,双腿尤其修长,远远看去,犹如一匹英姿勃发的白色骏马,昂首挺胸,屹立于人群之中。 方青黛想起从前购买西洋香水时,听人称道一种香水,名唤贝尔湖雪松。那香闻起来清冷矜贵,透着只可远观的疏离,正如陆霄练。 但此刻她却觉得,陆霄练更像是望不到山顶的巍峨雪山,笔直的脊梁,撑起了上海的一片天。 他朝她走来,极自然地从她臂弯中抱走方一林。 方青黛因此能短暂歇息,疲惫地捶着酸痛的手臂。 大抵是陆霄练长得太过生人勿犯,方一林被他抱着,连哭闹也不敢,就呆呆地盯着他看,连口水留下来了也不知道舔。陆霄练瞧着怀中小娃娃可爱的模样,倒是露出了笑容,对方青黛问道: “你弟弟?” “嗯。” 方青黛点点头。尽管她对父母的做法颇有微词,但这个弟弟该认还是要认,没什么感情就是了。 方家父母听说陆霄练现身,也忙不迭从一群围着说话的旧相识里抽身出来。 “姑爷,小女脾气倔,性子又直,往后还请你多担待了。” 方父待外人时常儒雅,对陆霄练这样的大人物甚至愿意放低姿态,放下一身的长辈架子,对陆霄练点头哈腰,赔着笑脸。方母却是个表里如一的人,不过为了方青黛在陆家的日子好过些,这时也不得不多添上几句软话: “是啊姑爷,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家女儿,日后请你多照拂。” “二位放心,青黛是我的妻子,我自当敬她、爱重她,况且——”陆霄练言及此处一顿,换作单手抱着方一林,另一手揽过方青黛的纤纤细腰,方才继续道,“青黛思虑周全,做事妥帖,我有许多不及她之处,成婚之后,相互扶持就好。” 他鲜少这般长篇大论的讲话,连方青黛都备感意外。 意外的除了他话多这件事之外,兼有对他赞誉她的诧异。 方母闻言,笑容愈发明朗,主动伸手从陆霄练怀里接回方一林: “一林,别耽误姐夫和姐姐的正事了,到妈妈这里来。” 方一林回到熟悉的怀抱,一下子就自如多了。他一双溜圆的小眼睛关注着来往宾客,小耳朵听见了此起彼伏的贺喜声,脑筋一动,竟一脸天真地对方母问道: “妈妈,有红包吗?” 他是这一代最小的男孩,必然是家里最受宠的一个。故而在老家时,方母常带着他出入各家各户的红白喜事。这种场面孩子见得多了,习惯性地就想到了红包。 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偏偏方青黛事先根本不知道家里还有方一林这号人,就没准备给小孩子打点的红包。而方家父母在与她见的第一面时,见她不曾提起要给方一林见面礼,便也猜了个大概。 要么是方青黛不满家里多添了个弟弟,不愿给;要么,是他们来得太急,方青黛提前不知情,未曾备下。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他们至少不该开口讨要。 方一林童言无忌,这句话说出来,便不止方青黛,方父和方母亦是满脸的尴尬。 陆霄练却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拿出了一只黄金的长命锁,亲手戴在方一林颈间: “这个长命锁陪我从东北逃到上海,一路几经生死又化险为夷,今日赠与小弟,愿他此生平安顺遂。” “呀,”方母受宠若惊,“姑爷,这怎么合宜,这是你的‘护身符’啊!” “无妨,”陆霄练笑道,“都是一家人。” 话已至此,就不能再推辞。方母抱着方一林,赶紧催促: “一林,还不快谢谢姐夫!” 方一林两只小胖手捧着长命锁,抬起头对陆霄练怯生生地说: “谢谢姐夫。” “乖。” 陆霄练伸手揉了一把他的发顶,继而对方青黛低声道: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先过去。” 方青黛点点头,他们与方家父母道别后,穿过走廊前往礼堂。一路上宾客众多,方青黛因此必须挎着陆霄练的胳膊,伪装出一副恩爱模样来应付旁人的眼光。及至接近礼堂门外,才摆脱了不绝于耳的道贺,踏上一段两人独处的路。 方青黛放开了挽着陆霄练的手,只与他并肩走在一起,小声道: “那是陪你从东北来到上海的长命锁,怎么能这样轻易地送人?” “嗯?” 陆霄练像是没听清,故意凑她近了一些。方青黛果然以为是自己声音太小,也不抗拒他贴过来,还特意踮起脚尖,附在他耳畔: “我说,那个长命锁不该送给他的,我再去……你干什么!” 她话未说完,陆霄练居然欺身将她压在了墙壁上,一手扣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护在她的脑后。咫尺之间,她能清楚地听见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陆霄练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很卑鄙。 方青黛红着眼睛、像只受惊小兔子的模样,总能勾起他极力压制的欲望,让他忍不住想要一亲芳泽。 他的唇只差一点点就要吻在她的额头,可就是这一点距离,每一次都无法跨越。 陆霄练怕自己太急,会让方青黛从此都对他憎恶透顶,怕他放任了欲念,从此再无法控制对她的爱慕和占有欲。 方青黛还爱柳水生。 他只不过,不想让自己显得太可悲。 “陆少爷,”方青黛瑟缩着唤他,“大家都在外面等着。” 他唯有抬起头,松开禁锢在她腕际的手。 放她走。 礼堂内的水晶吊灯点亮,红毯一头是陆霄练和方青黛,另一头,是正襟危坐的方家父母和牧师。客人们站在两侧,瞩目着这一对新人入场。 一步,一步,步步仇,步步恨。一寸,一寸,寸寸难,寸寸险。 方青黛恨格兰特,恨这个世道,夺走了她最爱的人,让她的余生随波逐流,拼尽一切,只为“活命”二字。 第64章 水生哥抱我回家 牧师推了推金丝眼镜,继而高昂着头,凭着不甚动听的口音朗声道: “今天我们聚集,在上帝和来宾面前,是为了他们神圣的婚礼。在这个神圣的时刻,他们可以结合。如果任何人知道有什么理由使得这次婚姻不能成立,旧情说出来,或永远保持缄默。” 方青黛有多么想要阻止这一切,她的双手狠狠攥紧了拳头,直恨不能握穿手掌。她有理由,千万种理由,却只能永远保持缄默。 座下悄无声息,牧师见状微微一笑,转而望向面前的两个人: “我命令你们在主面前,坦白任何阻碍你们结合的理由。”说着,他将头稍侧向了陆霄练,继续道,“陆霄练先生,你是否愿意接受方青黛小姐成为你的妻子,并承诺从今之后始终尊重她、安慰她、珍爱她,并始终忠于她,至死不渝?” “我愿意。” 牧师得到了满意的回答,复转向方青黛: “方青黛小姐,你是否愿意接受陆霄练先生成为你的丈夫,并承诺从今之后尊敬他,安慰他,珍爱他,并始终忠于他,至死不渝?” “我……” 方青黛试了几次,始终无法将那简短的三个字说出口。她眸中映着陆霄练的影子,渐渐红了眼眶。 这不是她爱的人啊…… “我……愿意。” 末了,她垂下眼帘,任两行泪水划过脸颊,硬逼着自己说出来。每一字都仿佛冰锥刺进她心里,彻骨焚身的痛,让她连指甲刺破了掌心都无知无觉。 她终究没守住自己。 没守住那个,与柳水生至死不渝的誓言,在众目睽睽之下,成为了别人的妻子。 牧师沉稳地点点头,又看向了众人: “让我们为了这两位的婚姻誓言而祈祷。主啊!求你保佑他们的爱情纯洁,他们的誓言真诚……” 这一场婚礼平静且漫长,老态龙钟的牧师,纤尘不染的白玫瑰,来自整个上海的祝福……陆霄练的确给了方青黛一场最好的婚礼,但抵不过她的满心苦涩。 这场婚礼不对。 是新郎不对,所以其他做再多,一样无济于事。 全场的热闹,在方青黛眼里,实也不过是一片荒芜,连色彩都没有,灰蒙蒙地看不真切。陆霄练熟稔地游走于各路人之间,自如地谈笑风生,她这个新娘却独自坐在角落,冷眼旁观。 “姐姐。” 陆霆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喊得方青黛心里更乱。她起身想走,陆霆纪却立时挡在了她的前路,将一杯酒递给她: “心情不好的话,喝杯酒或许能好受一点。” 方青黛一眼不看那杯酒,冷道: “我不会喝酒。” 陆霆纪被她一口回绝也不生气,转而拿起了另一杯看起来像橙汁的东西,直接交到了她手里: “喝点果汁总可以吧?今天是你和大哥大喜的日子,总绷着个脸,会惹别人说闲话的。” 方青黛烦躁益甚,下意识端起那杯“果汁”灌下一口。然而混杂着甜味的酒精滑入喉咙,她竟唱出了一丝酒味。 “是酒?” 她对陆霆纪质问,后者则毫不掩饰地点了点头,笑道: “现在是不是感觉好多了?” “你!” 方青黛刚想发作,一阵燥热却从上腹蔓延向全身,意识亦随之变得不甚清晰。她不胜酒力,只喝一点点都会说胡话,更不必提毫无防备下牛饮了一大口。 “姐姐,”陆霆纪走向她,双手搭在她的腰间将她稳稳扶住,“你不爱我大哥,不必勉强自己。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成为你爱的那个人——他的替代品。” 方青黛竭力推开陆霆纪,却未防向后踉跄几步,险些跌坐在地。 “别碰我……” 陆霆纪不理会她的挣扎,还步步靠近她,直至自己的影子完全笼罩她。 “姐姐,你看看我,是不是和你爱的人很像?” 眩晕袭来,方青黛的视线开始模糊,迷蒙间,她抬眼看向对方。天旋地转里,只有陆霆纪那双沉静温柔的眼镜异常明亮,如永夜升起的星辰,点亮了她的整个世界。 “水生……” 她喃喃喊着,探手想要触碰他的脸庞。 那张脸不再是陆霆纪,分明就是柳水生。他的眉眼依旧宽和温雅,望向她的目光,仍然充满爱意。他在对她笑,轻道: “青黛,我带你走。” “水生哥……”方青黛哽咽着步步上前,张手紧紧拥住眼前人,“我好想你,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一瞬间,连日来的委屈和思念一并迸发,她脸上精致的妆容都被泪水冲刷得略显狼狈。 而她似乎也忘了,今天,是她和陆霄练的婚礼。 陆霆纪唇角勾起一抹得意笑容,他正要抬手抱紧方青黛,一道冷硬的声音却刺穿了他的美梦: “放开她。” 是陆霄练。 陆霆纪刚刚好保持着张开双臂的姿势,佯作焦急,对陆霄练道: “大哥,姐姐她喝多了,好像把我当成了一个叫‘水生’的人,你快带她回去吧。” 陆霄练未答话,径直上前将方青黛抱起,继而才抬眸逼视着陆霆纪,沉声警告: “我知道你存了什么心思,再有下次,别怪我不看老头子的面子。” 言罢,他抱着方青黛扬长而去,徒留陆霆纪在原地,被恨意浸透了眼神。 “陆霄练,”俄而,陆霆纪又笑了,唇角上扬起一个阴险的弧度,“那就,走着瞧吧。” 因为方青黛意外喝醉,陆霄练提前结束了酒局,安排堂口的人送客,他自己则先带方青黛回去。一路上,方青黛都靠在他的肩头昏睡,不时梦呓几句,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车子停在陆家老宅门外,陆霄练想要将她从车里抱出来,不小心弄醒了她。方青黛睡眼惺忪望向他,由衷地展露出笑颜,第一次主动向他伸出手,撒娇道: “抱我回家。” 陆霄练心头一颤,他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震惊还是欣喜,百味杂陈在心头,竟一时不敢碰她。 可下一秒,方青黛的梦没醒,却一桶冷水将他从头浇到尾,浇熄了他心底的那团火。 “抱我回去嘛,”方青黛见他迟迟未动,嗔道,“水生哥,你怎么不理我!” 第65章 怪我没压住脾气 “水生哥……” 方青黛迷迷糊糊伸出手,拉住陆霄练的腰带,作势要靠上来。若搁平时,陆霄练一定会及时接住她,把她抱在怀里,再不愿放开。 可现在,她口口声声喊着另一个男人的名字,只会使他看起来更可笑罢了。 可他终究无法狠心将方青黛推开,即便她眼里、心里,唯有柳水生一人。 “好。” 陆霄练低低应了一声,将她拦腰抱了起来,步入老宅。 小桃和小梅都被吓了一跳,忙围上来问道: “少爷,婚礼这么快就结束了吗?” 陆霄练没有心情对她们解释,仅仅淡然吩咐道: “煮一碗醒酒汤端到客房。” “是。” 两个丫头应下之后便去厨房炖汤,陆霄练快步走到客卧,轻轻将方青黛放在床上。她的酒依然没醒,不知所谓地又哭又笑,嘴里喃喃说着什么。 陆霄练不发一语,低头为她脱下皮鞋,她却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他腕间的旧伤尚未痊愈,被突然施力抓住,他毫无防备之下一声闷哼溢出齿缝,但并未缩回手来,怕因此会牵扯她跌倒。 “水生哥,”方青黛语带哽咽,红着眼眶看向他,“别离开我……” 陆霄练忍无可忍,反握住她的手,将她按倒在床上。 “你看清楚,我到底是谁!” 他鲜少如此愤怒地咆哮,震得门板都呜呜作响。方青黛被吓出了一身冷汗,酒气伴随着汗液一并出去,让她恍然惊醒。 她仿佛做了一场无比真实的梦。 梦里的柳水生再一次拥抱了她,听她说话,像从前一样抱她回家…… 好梦不长久,她骤然被惊醒,面前之人已变成了陆霄练。 她惊惶地瞪大双眼看着他,颤抖着问道: “我……我是不是喝醉了,说了不该说的话?” 陆霄练强压下怒火,支撑起身,抬手松了一下领带: “没事,”他漠然道,“你休息吧。” 他言罢兀自出了门,似乎一刻也不愿多待。方青黛望着那扇被摔响的门,只觉心跳重若擂鼓,敲得她心慌不已。 她踌躇片刻,到底还是追了出去,想对陆霄练道个歉,却听小桃说,陆霄练已经出了门。 婚礼已经结束,他还能去哪儿呢? 方青黛不敢多问,唯有回房冲了个冷水澡,迫使自己彻底清醒过来。 陆霄练再回到老宅已是深夜,他换了一身更随意的羊绒风衣,恢复了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模样,把丫头小梅都吓了一跳。 小梅为他叠着脱下来的衣裳,他在沙发上落座,佯作不经意问道: “她人呢?” 小梅挂好风衣后,朝二楼看了一眼: “方小姐一直在你房里等着。” “等我?” 陆霄练皱了皱眉头,连口水也没心思喝,直奔二楼而去。 洞房花烛夜,原本是人生一大幸事。但有了白日里方青黛怀念柳水生的那一遭,他心烦意乱,实也没有什么期待。 而当他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方青黛身着一套诱惑惹火的蕾丝睡裙坐在床头。她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长发一丝不苟地绾在耳后,房间中还充斥有淡甜的花香味。 方青黛微微抬眸,如水瞳仁推开一片涟漪,对站在门口的陆霄练含笑颔首: “陆少爷。” 陆霄练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面对她时常会生出那种本能的冲动,令他血脉偾张。可现在不同。 眼前的方青黛明明在极力讨好他,却让他觉得自己不过是个下流又无耻的恶霸,在用尽手段折磨她、强占她。但他自认从未强迫过她,纵使再动情,再渴望,都屡屡压抑,只为给她最大的尊重和理解。 甚至包括,尊重和理解,她还爱柳水生。 到头来,她竟像个歌女,把自己包装成礼物,爬到他的床上! 那之前他所做的一切,那些不惜以性命为代价,只为博她一笑的付出,在这一瞬间,悉数成了笑话。 陆霄练仅剩苦笑,恨不能转身就走。 他冷冷睇着方青黛,下了逐客令: “滚。” 方青黛忙起身下了床,步步来到他面前,仍低头小声道: “今天使我们的新婚夜,我是你的妻子。” 陆霄练嗤笑一声: “你当我是什么?” 方青黛不语,他便又忍怒补上一句: “当你自己是什么!” “方青黛,”陆霄练摇着头后退了好几步,摆明要和她划清界限,“我对你仁至义尽,你就这样对我?在你眼里,我就这么下流不堪吗!” “我没有这样想……” “你就是这样做的!”陆霄练仍笑着,将身后的房门狠狠推开,侧身让了路,“从今天往后,你爱做什么做什么,随便你心里喜欢谁,我都不管。你也不用费尽心思来讨好我,我就当你,是这个家里的一张桌子,一个柜子,你想来就来,想走,我不拦你。” 他别过头不再看方青黛,她想为自己解释,但终究还是把那些话咽了回去。 说得再多,都只会让他更生气罢了。 既然如此,何必非要触他的眉头呢? 她点点头,沉默着从房间里退了出去,走下楼梯。 不多时,二楼又传来了重重的摔门声,陆霄练将房门上了锁,似乎谁也不想见。那股熟悉的烟草味又飘到了一楼,方青黛坐在镜子前,取下了发间的卡子,卸去脸上的脂粉口红。 她麻木得如一个机器,连哭也不能。 其实她不该委屈,因为错的的确是她。她不想辜负柳水生,更不愿辜负陆霄练,可是好像到头来,她把他们全都辜负了。 “对不起……” 她低声自语,不自觉握紧了手中的那枚水晶发卡,金属的枝杈刺破了她掌心的皮肉,亦浑然不觉得疼。 人非草木。 她何尝看不出陆霄练对她的爱护。但她宁可他不要待她好,就把她当作一个玩物也罢,一个借口也罢,总好过一腔深情,付给一个不可能相爱的人。 她在妆台前坐了良久,直至窗外的天空泛起鱼肚白,蒙蒙亮的阳光照进屋内。房门被“咔哒”一声推开,她循声看去,来人竟是陆霄练。 她如梦初醒般站起身,想说一句道歉的话,告诉他昨夜她并非有意搞砸一切,却不想,是陆霄练先开口。 “对不起,”他满面疲惫说着,勉强挤出一丝歉疚笑容,“我昨天……没收住脾气,吓到你了吧?” 第66章 我是妈妈的女儿 “我昨天……没收住脾气,吓到你了吧?” 方青黛一怔,她一整夜都没有流出来的眼泪,这一刻如雨落下。她抿着唇瓣摇摇头,轻轻牵住了陆霄练的指尖: “是我对不起,我以为那样你会高兴……我不是故意惹你生气的……” 陆霄练抬手以指腹温柔揩去她脸上的泪痕,继而将她搂进怀里,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 “我知道,”他温声哄着,“我都知道。但是你记住,让我高兴的前提,是你觉得高兴。如果是为了讨好我,而去做你不愿意做的事,那我也没办法高兴起来。” “嗯。” 方青黛泣不成声,口中还不断重复着“对不起”。陆霄练原本心底还存了几分余怒,此刻全然被她的泪水洗涤冲刷,消失殆尽了。他张手抚摸着她的发顶,将鼻尖埋进她的发梢: “爸爸妈妈今天下午就要回山西了,你准备一下,我们去一起拍一张全家福。” “好。” 方青黛呜咽着从他怀里钻出来,吸吸鼻子道: “那你,先出去,我要,换件衣服……”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话断断续续。陆霄练被她逗笑了,连连应下: “好,我在客厅等你。” 方青黛换了一件素雅的蓝底玉兰花旗袍,长发披散在肩上,温婉动人。她一步走出客卧,陆霄练不由得眼前一亮,视线一刻舍不得移开,直勾勾盯着她看。 她被盯得心里发毛,赶紧上下检查了一番自己的着装打扮,发现并没有什么异常。 “所以,”她不解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陆霄练一笑,摇头道: “没有。这件旗袍,是你第一次见我时穿的。” 方青黛闻言又是一愣。 他们初见时的情景,大部分均已被她抛诸脑后,为数不多印象深刻的,即是陆霄练那满口违和的东北话。不曾想,陆霄练居然还记得她那天穿了什么样的衣服。 “哦,是啊,”她搪塞地附和着,“好巧。” 陆霄练看出她的敷衍,倒没多说什么,还是牵起她的手,相与出了门。 他们抵达照相馆时,方家父母已经早早侯在里面。方母一见陆霄练来,紧着快步上前打招呼: “姑爷,我们昨天也是回去才知青黛喝多了,她没给你添什么麻烦吧?” 方青黛听她如此问,顿时有些紧张,下意识地攥紧了陆霄练的手指。陆霄练安慰般反握了她一下,对方母笑道: “没事。” “哎呀,那就好那就好!”方母长舒一口气拍着胸脯,“那咱们就……开始吧?” 他们是一家四口,陆襄亭和玉生香都没来,摄影师便按照人数在背景板前放置了四张椅子。和其他家庭的全家福一样,方父和方母被安排坐在这一对小夫妻的左右两侧。不料,一向不在乎这些仪式感的方青黛,却制止了摄影师。 “麻烦,再拿两张椅子来。” 她对摄影师道。 摄影师不明所以,看了一眼陆霄练。虽然猜不到她存了怎样的心思,但陆霄练一贯不反驳她的决定,便朝摄影师点了点头。 不多时,学徒又搬来了两张椅子。方青黛这才开始排列座位,她让方家父母坐在自己的一侧,而陆霄练的那一侧,则是两张空椅子。 “谢谢,”她坐在陆霄练身旁,对摄影师道,“就这样。” 方家父母也觉得女儿这做法匪夷所思,但既然陆霄练没意见,他们也不愿多管闲事。 匆匆拍了几张照片后,陆霄练就要掐着时间送他们去火车站。 到站台时,火车已经快开了。 方父抱着方一林、拎着行李先行上车,方母则借口有话要单独与女儿说,将方青黛独自拉到了站台的角落,甚至有意背对着陆霄练。 “怎么了?” 方青黛小声问。 方母左右环顾一遭,确认方父和陆霄练都不在后,才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两根金条,做贼似的塞进方青黛手里。方青黛诧异地盯着那两根金条,惊呼道: “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方母赶忙皱着一张脸,将食指竖在唇上,对方青黛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这是我这些年来所有的积蓄,你自己拿着,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 “可是……”方青黛有些为难,“我要这么多钱有什么用啊?” 方母朝不远处的陆霄练瞥了一眼,紧紧握住女儿的手,正色道: “青黛,你听好了,你是妈妈的女儿,妈妈最知道你的性子。你喜欢水生,他尸骨未寒,你不可能这么快就爱上另一个人。妈妈不管那个陆少爷是用了什么手段让你和他结婚,如果……之后他待你不好,或者你想跑,就拿着这个跑回老家,到爸爸妈妈身边来。” 方青黛目瞪口呆,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妈妈,我是有夫之妇,怎么能随便跑回娘家?” “我不管!”方母是个通透的场面人,鲜少流露出这样略带些蛮不讲理的表情,“你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看,你是我女儿!” 她替方青黛把那两根金条揣在包里,在火车的汽笛声中叮嘱: “妈妈在乎的是你,其他都不重要。至于一林的事,你也要理解爸爸妈妈,我们年纪大了,总还要有个在身边的孩子。” 方母边说边跑向火车,赶在车门关闭的最后一刻,深深向方青黛回望: “记住,你是我女儿!” 方青黛迎着她跑了几步,可方母的身影终究被那扇门挡在了火车内,再看不见。那列长长的火车缓慢驶向远方,她想再喊一声妈妈,竟如鲠在喉,无论如何都喊不出声。 她印象里的母亲,是一个总是对父亲和长辈逆来顺受的好妻子、好儿媳。结婚这么多年,不论方父做出多少出格的事,都会被她用一句“既嫁从夫”遮掩隐瞒过去。她拼命地维护着这个家表面的和谐与荣光,才让人忽略了,因为生不出儿子,她一直活在方父的诘责中。 但就是这样一个不敢反抗丈夫的女人,一直被唤作“方孟氏”的女人,坚定地告诉她: 她是妈妈的女儿,可以在任何时候,回到妈妈身边。 父母搬离上海那一天,方青黛以为自己从此没有家了;时隔多年,她好像再一次成为了被妈妈疼爱的女儿。这种感觉既惊喜,又实在难以置信…… 陆霄练在站台上定定注视着她,唇角勾起一抹温融笑意。 那两根金条,是他昨天亲手交给方母的,这场母女诀别的戏亦是他亲手策划。方家父母给不了方青黛的底气,他来给。至于,方青黛会否因此缓和与父母的关系,并不重要。 在这乱世之中,明天和死亡哪一个会先来,谁都说不准。既然如此,给方青黛营造一场美梦,大约也不会被戳破幻灭…… 第67章 不就是挂个窗帘 一周后,陆霄练按照约定的世间来到照相馆取照片。老板特意为他倒上一杯英式红茶,笑问道: “陆少爷,那张全家福可还满意?这次,是还想拍什么类型的照片?” 陆霄练眉头一蹙: “不是定好今天取照片?” 老板也懵了,赶紧翻出店里的记录册查询拿取记录。他翻到其中一页后豁然开朗,指着记录,对陆霄练解释: “这不,三天前,尊夫人来办了加急。我以为是有急用,当天下午就让她取走了。” 陆霄练盯着记录册上方青黛的签字,眉头深锁。老板以为他不信,又从柜子上拿下了一个相框样品,给陆霄练过目: “当时我问少夫人是将照片摆在何处,她说是床头,我还给她推荐买了这款相框。许是少爷家里东西多,一时没瞧见。” 老板说得真诚,不像在撒谎,何况那记录册里白纸黑字写着方青黛的名字,岂会有假。陆霄练叹了口气,对老板道了声“有劳”,便不再多问,转身而去。 一路回去,他始终想不通方青黛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提前把照片取回去,却不让他知情,莫非是为了把照片藏起来?这场婚姻本就非她所愿,若说是看见那张形同结婚照的全家福,会勾起她的难过,于是将它藏匿抑或销毁,倒也合理。 可如果是存了这等心思,何必还要给这照片配个相框呢? 陆霄练心里乱,车开得也快,从照相馆回老宅半个小时的车程,他硬是十五分钟就开到了。下车后用钥匙开门一看,老宅皮沙发被擦得锃亮,窗帘、桌布全都被堆在几个木盆里,而本应安然在房中随便读读书、看看报的方青黛,此时居然站在由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搭起来的“高台”上,正亲自悬挂着新的窗帘。 小桃和小梅两个丫头,一个扶着桌子,一个扶着椅子,在底下指挥得正带劲,李长缨倒是独显清闲,盘腿坐在沙发上给盆栽剪枝。 “你们……” 陆霄练瞧见方青黛脚下那摇摇晃晃的“台子”就心惊胆战,满腔怒意积在胸口,却又怕突然发作会吓到她,让她一不小心踩空跌下来。便唯有强作平静,走到压在最下面的桌子旁,张开双手护着,仰头对方青黛道: “先下来,我有事问你。” 他尽量说得若无其事,唯恐哪一个字说重了,会让方青黛心里不踏实,脚下失去平衡。 但他越是如此,方青黛就越是不当回事,还专心致志地往钩子上挂窗帘布,随口应道: “等一下,我马上弄完了。” 陆霄练闻言,双手狠狠攥作了拳,用力至指节泛起青白。可他的神色仍云淡风轻,待方青黛的口吻,也还算温和: “听话,先下来,一会儿我去挂。” 方青黛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从前在方家别墅,她连漏雨的屋顶都能自己补好。但方家的窗帘,是她和孟丽萍去跳蚤市场淘的廉价货,质地轻柔,一掐就能成型。陆家的换洗窗帘则不然。 陆襄亭偏好欧洲古典风的装潢和陈设,连窗帘也选的是硬挺厚重的毛呢料子。这料子好看是真的,难掐成型也是真的。 方青黛搓得手指生疼,连续站在上面挂了四十多分钟,还没挂完一半。她是个耐得住寂寞的绝好性子,饶是这样,现在也不由得生出几分乏味。 偏偏陆霄练还在下面多嘴,她一个挂环试了几次都没挂好,语气自然也不似平日里那般友善: “哎呀,”她话里略有抱怨,“你等一下嘛。” “我……”陆霄练气结,却不敢说重话刺激她,只得忍着怒意,仰头盯着她继续跟那挂窗帘较劲。方青黛每挪一下,他就跟着挪一步,视线一刻不敢离开,直至窗帘挂完,外面太阳都落山了。 “大功告成!” 方青黛掸了掸手,终于露出了舒心的笑容,邀功般朝下面看去。然而陆霄练连夸她的心思也全没有,只顾紧张地提醒她: “别看下面,看脚下,当心。” 方青黛第一次觉得,这位被誉为上海滩第一纨绔的陆少爷,竟然这么婆婆妈妈。 扶着椅背,一步跨下去,踩在椅子下方的桌面上,那椅子便随着重心的偏移猛地一晃。 伴随着小梅和小桃不约而同的一声惊呼,陆霄练居然一步迈上桌子,牢牢将方青黛护在了怀里。 “你……”方青黛抬起头,诧异地瞪大了双眼望着他,“你上来干什么?” “那你在胡闹什么!” 陆霄练再压抑不住愤怒,双手紧紧握住她的肩膀,仿佛怕一松手就会失去她: “这些事等我回来做不行吗?为什么要让自己这么危险?” “不是,”方青黛觉得可笑,“不就挂个窗帘吗?我自己在家里的时候……” “现在你不是自己一个人!”陆霄练打断了她的话,凌厉双眼逼视着她,“我告诉你,以后在这里,任何家务都不许碰!你看书看报出门找人打牌我都不管,你要是再踩着这破椅子破桌子爬那么高,我就——” “就如何?” 方青黛立时反唇相讥。 陆霄练盯着她,硬是憋了半天也没憋出来个“就如何”。他是舍不得,所以连威胁都说不出口。 小桃将这两人僵持在这儿,赶紧也来打圆场: “少爷,方小姐也是想着你们新婚,这老宅子又好久没有打扫了,才带着我们做做扫除。你不喜欢,我们以后不做就是了。” “对,不做!陆少爷以后就住在灰里,住在土里好了嘛!”方青黛不理解陆霄练怒从何来,只知她忙忙碌碌打扫了一整天,结果陆霄练回来劈头盖脸就是好一顿训斥,简直莫名其妙! 李长缨实在听不下去,放下手里的剪刀,起身上前拉开了陆霄练,转而对方青黛好言劝道: “方大小姐,他这是担心你,怕你爬那么高摔着,关心则乱。他这个人就是嘴笨了点儿,不像你。” 李长缨言及此处笑了一声,挺无奈地摇了摇头: “方小姐,你是脑子笨。” 第68章 这照片是你画的 “方小姐,你是脑子笨。” “你说谁笨!” 李长缨的话音才落,不待方青黛开口,陆霄练就立马怼了回去。 “不是,”李长缨简直被这两个人气笑了,“我这向着你说话,你还急了?成,我就多余!” 他干脆坐回沙发上继续摆弄盆栽,咔咔咔几声把旁逸斜出的枝桠悉数剪断,好端端的一棵矮子松,一下竟变成“光杆司令”了。 陆霄练这一头气还没消,方青黛也不愿多搭理他,气鼓鼓兀自回了房。 小桃和小梅对了个眼神,赶紧把桌子和椅子搬回原处,端起地上的木盆快步行去洗衣房。偌大个客厅,只剩陆霄练还粗重的呼吸声,以及李长缨摆弄剪刀的清脆响。 “你还不去……” 李长缨说着,朝方青黛房门瞥了一眼,给陆霄练使了个眼色,示意让他去哄。 “我不去。” 陆霄练这一回倒是硬气,说不去就不去,在沙发上落了座,拿起那份早上就看过的报纸,装模作样地读起来。 “喂,”李长缨喊了他一声,一脸看破一切的表情,“你报纸都拿反了。” 陆霄练这才发现眼前的油印字皆是反的,索性把报纸往旁边一撇,靠在沙发背上闭目养神。 李长缨也不再催促,一边剪枝,一边在心中默数: 三,二,一…… 果不其然,陆霄练一言不发,却起身朝方青黛的房间走去。 “啧啧啧,”李长缨眯着眼睛目送他的背影,作势惋惜叹道,“怕老婆,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敲门声响起,方青黛便没再继续端着架子,亲自去打开了房门。 面前之人正是陆霄练,她垂下视线,以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对不起,我不是……” 陆霄练握住她的手,颔首道: “能让我进去说吗?” 方青黛微讶,却还是点了点头,侧身让陆霄练走进房间。 她的卧室没什么变化,除了也换了一挂新窗帘之外,几乎与她搬进来之前一模一样。她素日不爱化妆,首饰就寥寥几件,妆台上空荡得仿佛不曾被使用过。而她的生活起居习惯规律又喜好整洁,每一天的被子床褥都是整理好的,完全不需要小桃她们再多动手。 至于,她的床头柜,依然空空如也,并没有摆放相框。 “你……”陆霄练踌躇了片刻,才问了下去,“提前去照相馆取了照片?” “是,”方青黛不曾否认,甚至表现得格外坦然,“三天前去的,老板很好说话,当天下午就给我了。” 陆霄练闻言,心中愈发不是滋味儿。 原来她自来没想过瞒他,可为什么,又不肯拿给他呢? “那……” 他不知要如何启齿提这件事,才不至于让自己显得太可悲。方青黛倒是勾唇一笑,转身从妆台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相框,双手递给陆霄练: “本来打算等周末你闲下来的时候给你一个惊喜,不过既然今天你主动问了,那就择日不如撞日,现在交给你。” 陆霄练不解这“惊喜”究竟意味着什么,蹙眉接过方青黛递来的相框后,方知她是花了多少心思。 他们在照相馆拍摄这张全家福时,方青黛曾执意让摄影师多摆上两张椅子,届时他还以为,只是为了他的父母留出两个位置。事实上,仅仅到这一步,已足够暖了他的心,让他能完全将婚礼那日方青黛的种种出格举动悉数抛诸脑后。 可没想到,方青黛真正细腻体贴的心思,还在后面。 他手中的这张“照片”上,那不再是两张空椅子,而是坐着他的父母。 照片不能作假,故而,这是一张躺在相框里的素描画。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画笔精细到每一根发丝,栩栩如生。不知情的人一眼看过去,真会当这是张合影。 因为,这张画甚至还为他的父母画上了皱纹,添上了如方父方母一般的两鬓华发,画出了他们饱经沧桑后的样子。 “这是……你画的?” 他的声音带了些颤抖。 方青黛笑得眉眼弯弯,应道: “对啊。不过,我只看过一眼爸爸妈妈的照片,也不知道画得像不像。” 陆霄练唇瓣翕动,凝望她半晌,却终究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张开双臂,紧紧将她搂在怀中,良久才吐出一声: “谢谢。” 方青黛觉得领口处似乎被什么沾湿了,她抬手拍拍陆霄练的脊背,安慰道: “不哭了。” “没哭,”陆霄练带着浓浓的哽咽一口否认,“谁哭谁是茄子。” 方青黛没忍住笑了一下,但马上收住笑容,顺着他的话接道: “好好好,陆大少爷没哭。” 陆霄练这样抱了她太久,久到她脖子都酸了,实在忍不住轻轻推了他一下,他才肯将她放开。方青黛清晰地看见,陆霄练的眼眶发红,脸上还挂着两道泪痕。但他立时别过头擦了把脸,将那只相框捧在手里,背身同她道: “这张画,我会好好珍藏。谢谢你。” “和我客气什么,”方青黛温声道,“我们是夫妻啊。” “对,”陆霄练也笑了,但依然不敢转身看她,生怕泪水再不受控制地落下来,“你早点休息吧,我先上去了。” “晚安。” “晚安。” 方青黛送陆霄练送到了门口,抬头目送他上楼回了房间,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她关上房门,重新走回妆台前,将最右侧那个上锁的抽屉轻轻拉开。 抽屉里躺着一张她的大学毕业照,是用一个陈旧的相框裱起来的。她拿起那只相框,熟练地撬开后盖,只见里面也藏了一幅与照片同样大小的素描画。 画中人正是她和柳水生,以及方家父母。看得出来,这照片也是根据那张全家改的,画上她的表情,与给陆霄练的那张画一模一样,但是身边的人,已换成了柳水生。 不同的是,这张画里,她穿得是雪白的婚纱。 那张全家福,是她对陆霄练的交代。 这张婚纱照,用来祭奠她的爱情。 “晚安,”她轻道,“水生哥。” 第69章 按规矩要喊大嫂 方青黛与陆霄练结婚后依然分房睡,两个人默契地对此心照不宣。小梅和小桃都是跟了陆霄练多年的机灵丫头,自然知道不该多问。方青黛原以为,他们的日子会就此相安无事的过下去,却不料,陆襄亭的一通电话,会是他们成婚后的第一道晴天霹雳。 陆襄亭电话里说要来吃顿晚饭,方青黛提前三个小时就和两个丫头一起着手准备。 陆霄练的态度很冷淡,也不同她多讲陆襄亭和玉生香平日里的饮食习惯,她便仅能凭借道听途说的了解来判断。 陆襄亭和陆霄练一样,是东北人,在上海已定居了十余年;玉生香虽生在苏州,但十一岁就随长辈来了上海。这两人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上海本帮菜。 方青黛于是备下了一道葡萄鱼,一道八宝鸭,沪江排骨鲜香酥脆,草头圈子浓油赤酱。婚后第一次与陆家长辈同席而坐,她还特意换上了一件价格稍昂贵的旗袍,精心装扮了一番,端端正正坐在沙发上等候。 晚上六点半,陆襄亭和玉生香才携陆霆纪姗姗来迟。 陆襄亭来时两手空空,连件礼物也没带,用他的话说,长辈来看小辈,本就不该携礼登门。倒是玉生香做惯了场面功夫,带了两瓶好酒来。 小桃将他们一家三口让进门,方青黛忙从餐椅上站起身迎接,却被陆霄练一把拉了回来。她也只好坐在陆霄练身边,对陆襄亭微笑颔首,打着招呼: “二叔。” 她看了一眼玉生香,一时不知该唤作什么,斟酌片刻,还是喊了一声“玉小姐”。 “青黛!”玉生香满面带笑,快步走到餐桌旁,一把拉住方青黛的手,亲昵道,“许久未见,你这气色是好上许多了,可见霄练待你是不错的。” 方青黛与她并不熟,眼下这般被她拉着手说话,倒显出几分无所适从。所幸陆霄练及时佯咳打断了玉生香接下来的话,当着他的面,玉生香也不敢太放肆,赶紧就放开了方青黛的手,只管赔笑。 陆襄亭和陆霆纪也相继落座,小梅看人齐便开始走菜。 端上桌的第一道,即是方青黛亲手做的葡萄鱼。 这道菜烹饪起来极为麻烦,鱼身上开的花刀很是考究,以保证菜成后鱼肉粒粒分明,如同一串油润鲜红的葡萄。方青黛刀工好,这“葡萄”就尤为圆润可爱,单是放在那里便足以令人食指大动。 方青黛用公筷夹起来第一口,先送到了陆襄亭的盘中: “二叔尝尝,可还合胃口。” 陆襄亭虽和陆霄练赌着气,两人不过话,可对方青黛还是很宽和礼貌。他夹起那块鱼来尝了一口,笑道: “你手艺不错。” 方青黛回以笑容: “二叔喜欢就多吃一些,”方青黛说着,又往玉生香的碗里也夹了一筷子鱼,“玉小姐也是。” 轮到陆霆纪时,陆霄练却按住了方青黛的手腕,不许她再动筷。方青黛却不肯听话,在桌下轻碰了一下他的腿,继而用力从他的手下挣出来。 “阿霄,”她复夹了鱼鳃下方的一块肉,放进陆霄练的碗中,“你也尝尝。” 她第一次这样称呼陆霄练,为的是不让陆襄亭他们看出来,她与陆霄练不过是名存实亡的夫妻。 可这一句“阿霄”,着实让陆霄练愣了好一会儿,拿着筷子的手都僵在了原处,一动不堪动。 陆襄亭忍不住哂笑一声,亲自为陆霆纪夹着菜,讥诮道: “我倒是从未听人这样喊过他。” 陆霆纪始终没动筷,即便玉生香已经小声反复提醒他好几次,不必拘谨,他还是直挺挺地坐在那里。 直勾勾地,盯着方青黛看。 几人说话间,小桃端来了第二道菜,八宝鸭。 做这道菜要费好一番功夫,方青黛从中午过后就张罗起来。鸭形丰腴饱满,鸭肉蒸得软嫩不散,鸭皮韧而不干,点点汁水从肉丝之间渗出来,在灯光下闪烁着油润的光泽。 这道菜乍一放下,红枣的香甜和虾仁的鲜香就充满了整间餐厅,引得玉生香赞不绝口: “青黛厨艺真好,咱们霄练真是有福气,日日都能吃上这般精致的菜肴。从前他在陆家,可挑食了,厨房做的菜有时候他一口都不碰,可把佣人们为难坏了。” 这话是夸人的,但越品越觉得别扭。 方青黛心知玉生香这话是在点她,但毕竟一家人坐在饭桌上,不好直言回击,便就笑笑了事。 陆霄练却不惯着玉生香,撂下筷子冷道: “青黛在家从不下厨,今天你们来,是她兴致好。” 玉生香不敢反驳陆霄练,只得悻悻附和几句,埋头吃饭。 陆霆纪见状,却微微一笑,第一次伸筷子,便是从盘内夹了个鸭腿,放到了方青黛的碗里。 “姐姐,”他温声道,“你也吃。” 方青黛脸上笑容一僵,原本拿在手里的碗筷皆被放回了桌上,转而正色看向玉生香。陆襄亭见状,不着痕迹蹙了眉,但碍于陆霄练的面子未曾发话,先等方青黛的下文。 没想到,方青黛也不说话,就这样与玉生香僵持着。 玉生香何其聪明,立时用手肘碰了一下身边的陆霆纪,压低了声音道: “按规矩,你要喊大嫂。” 陆霆纪却毫不遮掩,当着众人的面,坦然道: “我第一次见姐姐的时候,她还没和大哥结婚呢。” 这话一出,陆霄练面色一凛,当即就要发作。方青黛却按住他的手,示意他不要妄动,这才对陆霆纪平静道: “霆纪年龄比我小,叫一声姐姐是应该的。若是外人,这么叫也就算了,可我是陆家的媳妇,霆纪论起来是阿霄的弟弟,自家亲戚,可别喊远了。” 她的话明着是纠正陆霆纪,实则字字句句往陆霆纪的心窝子里扎,就差点明他并非陆家正生,分明是个陆襄亭白捡来的孩子。 而偏偏事实如此,纵然陆襄亭和玉生香想替陆霆纪说句话,也找不到理由。 第70章 他长得像什么人 餐桌上顿时冷了场,方青黛也不急,笑盈盈望着陆霆纪。小桃和小梅见状也不再走菜,全侯在厨房门口,大气不敢出。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还是陆襄亭主动打破了僵局,对陆霆纪责怠道: “按规矩来。” “是,”陆霆纪只好低头认错,对方青黛毕恭毕敬喊了一声,“大嫂。” 方青黛笑逐颜开,为陆霆纪加了一块鸭肉过去: “霆纪乖。” 而陆霆纪放在她碗中的鸭腿,则被她亲手夹给了玉生香: “我听说玉小姐爱吃鸭肉,多尝一些。” 陆霄练紧锁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对小桃点了点头。 小桃前去端第三道菜,因着火上的汤还没炖好,方青黛也要起身去查看。她起身间,却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桌子下面碰了一下自己的腿。顺势看去,居然是旁边陆霆纪搭在桌下的手。 她瞪了一眼还笑容满面的陆霆纪,终究沉默着转身离开。 可她才走到厨房,却听见外面传来了盘子打碎的声音,便连忙跑出去查看。 是她的骨碟被摔碎,一地的尖锐碎瓷片上,还沾有几点血迹。而陆霆纪那只刚刚碰过她的手,正汩汩流着鲜血。 “陆霄练!”陆襄亭拍案而起,“你别欺人太甚!” 陆霄练漫不经心吃着碗里方青黛给他夹的鱼肉,漠然道: “你的儿子自己教不好,我替你教。” “你!” 陆襄亭气结,玉生香赶紧从旁劝说: “哎呀,霄练他又不是故意的,再说霆纪这手也没什么大事,包扎一下就好了,都是一家人,别伤了和气。” 玉生香说着,转向了一旁已经吓傻的小梅: “小梅,快,带二少爷去处理一下伤口。” “哎!”小梅忙不迭应道,“二少爷,请随我来。” 陆霆纪随小梅离席,陆襄亭的怒火才算消了一些,重新坐回餐桌边。方青黛也跟着松了一口气,亲自把第三道排骨端上了桌。 “二叔,”她道,“您是阿霄和霆纪的长辈,别和他们一般见识。来,尝尝这道排骨。” “行了,用不着你替他说话,”陆襄亭仍阴沉着一张脸,“这顿饭我看也不必吃了。我今天来是有正事,说完就走。” 陆霄练紧接着就回敬一句: “你说到做到。” 陆霄练压下满腹怒火,叹道: “昨天云纱来电话,她三天后到上海。到时候,你是让她在我那儿,还是来你这儿?” 方青黛不知这话里的“云纱”是谁,不过陆家叔侄说话,也没有她插嘴的余地。她就默默坐在陆霄练旁边,轻轻握住他的手,无声地消解着他心中的不快。 “云纱是我妹妹,”陆霄练的语声仍冰冷,双眸直视着陆襄亭,道,“与你无关。” 方青黛原以为,此言一出,这叔侄俩势必又有一番恶战,她都做好了满桌子的盘子碗都被摔坏的准备。 然而陆襄亭不怒反笑,还端起杯子,碰了一下陆霄练的酒杯: “好,有你这句话就行。阿玉,叫上霆纪,咱们走。” “是。” 玉生香显然也还没从陆襄亭这莫名其妙的庆幸中回过神,却和方青黛一样不敢多问,起身去二楼找陆霆纪。 陆襄亭一家三口离开后,陆霄练吩咐小桃将余下的菜拿到了书房。他看出来方青黛没吃饱,当然,也不能因为陆襄亭耽误了吃饭。 “来,”他给方青黛盛了一碗汤摆在面前,“趁热。” “嗯。” 方青黛双手捧着碗,踌躇几许,终是没忍住说道: “二叔毕竟是长辈,对你有养育之恩,再怎么样,你也不能驳了他的面子。何况,霆纪还是小孩子,或许是不懂事……” “你真觉得他是不懂事?” 陆霄练不由分说打断了她的话,刚拿起来的筷子又重重拍在桌上。方青黛叹了口气,忙好声好气顺着他的话说: “好好好,我不提他,你别生气。” “方青黛,”陆霄练的双眸冷如霜雪,“你不觉得,他很像一个人吗?” 方青黛心下一沉。 原来不止是她,连陆霄练也觉得,陆霆纪生得像柳水生。 她还没忘,婚礼那日她在梦中,错把陆霄练当作柳水生,惹得他发了好大的脾气。 方青黛定了定心神,生生挤出一丝不以为意的笑容,反问道: “什么人啊?” 陆霄练凝望她半晌,却并未说出他所想的那个名字,只是自嘲般笑笑,重新拿起了筷子: “没什么,吃饭吧。” 方青黛噤若寒蝉,连吃饭都小心翼翼,不敢抬头看对方。 陆霄练也不比她好到哪儿去,心烦意乱地没了胃口。 他第一次见陆霆纪也是在那处脏旧恶臭的老楼,由于离得近,他一眼就看出,玉生香的儿子,眉眼之间竟像极了柳水生。 玉生香待他有恩,他亦对柳水生有愧,如此算来,本应好生对陆霆纪。 可除了陆霆纪的长相,那日在老楼他也清清楚楚地看见,陆霆纪望向方青黛眼神,像一条等待分食猎物的鬣狗。 那根本就像是在玷污方青黛。 故而他憎恶那道眼神,憎恶陆霆纪这个人。 先前因着陆襄亭这层关系,纵使陆霆纪在他的婚礼上对方青黛不敬,他亦不曾多计较什么。 可今日,陆霆纪居然在餐桌下偷摸方青黛! 不必说他是方青黛的丈夫,就算仅仅是个陌生人,遇到这样的下作卑劣之徒,也当狠狠教训一顿。在餐桌上,他当着他们的面摔碎骨碟,任凭碎瓷片迸溅,扎伤了陆霆纪的手。 这算是他顾念一点家人情义而手下留情,否则,陆霆纪的这条命都休想保得住! “对了,”方青黛放下碗,试探着问道,“二叔说的那个‘云纱’,是你们的朋友?” “是我妹妹,”陆霄练坦诚道,“我和父母在东北生活,她从小就跟着戏班子的师父去了北平。近两年北平也乱了,戏班子解散,她无处可去,才来上海投奔我们。” 方青黛思索片刻,又道: “所以,你们并不相熟。” 陆霄练点点头: “算是吧,很少见面,不过一直有通书信。” 方青黛若有所思,继而问道: “那……二叔为何不愿留她,还似是……有些嫌弃她?” 陆霄练闻言却笑了,道: “等三天之后你见了她,自会明白。” 第71章 你也很像一个人 方青黛没想到,她没等到前来上海投奔陆霄练的陆云纱,先迎来了屈尊到孟家面摊寻她的盛大小姐。 婚前,陆霄练曾派人找过孟丽萍的祖父,让他关了面摊,来陆家颐养天年。但阿公顾念着与老客人们的情谊,还要再坚持完最后一个月。 除夕那日的年夜饭,是方青黛从陆家跑出来,与他一起吃的。陆霄练为此还着人往这里送了不少年货,三辆车沿街停得整齐,做足了排场。入了正月后,方青黛还是每日都来,因此盛大小姐才会特意来这里等她。 盛大小姐与方青黛并不相熟,两人之间没什么交情,盛大小姐相邀她相见,本应通过陆霄练这层关系。可她却舍近求远,宁肯来到阿公的面摊上等着,想必是有不能让陆霄练知晓的事,要单独与方青黛讲。 方青黛曾经也是生意人,盛大小姐的这份心思她自然看得懂。 来者是客,她还是如常将盛大小姐让到面摊上落座,备下一壶茶水。 盛大小姐端着茶杯端详她片刻,却是笑出了声,调侃道: “我现在真不知道,该叫你方小姐,还是陆少夫人。” 方青黛面不改色,直言道: “盛大小姐,我有名有姓。” “好,”盛大小姐尝了一口茶,很是爽利地唤她,“方小姐,撇开陆少爷,今日是你我之间的谈话。” 方青黛礼貌回以笑容,又为对方添了满杯热茶: “不知盛大小姐今日来,所为何事?” “来给方小姐你报喜,”盛大小姐不紧不慢道,“先前你与杜小姐说起开学堂的事,如今有眉目了。” 方青黛端茶的手一顿,诧异地瞪大了双眼看向盛大小姐。 世道不好,各家都没有闲钱,纵使有钱,也要学外语或实业,没有人会把这笔钱花在学刺绣上。杜若的这一席话,原本已经将她说服,使她对办学传承顾绣一事不再抱有任何的希望。 而今,盛大小姐竟为她送来了新的希望。 她的眼神里写满了难以置信,盛大小姐见了,不由得轻笑一声,对她点头确认道: “是真的。梁喻楠梁先生,你应该听说过吧?” 梁喻楠曾是汪啸林的拜把子兄弟,两人一起退隐江湖后,各自开办了企业和厂子。汪啸林的资产挂靠在东洋会社,沦为了日本人的走狗;梁喻楠倒是一直独善其身,还常常拿出一些钱捐给教会,做做慈善。 这号人物,方青黛自然是听说过的,而且从前对其也颇有敬重,认为这位梁先生乃是难得的、中正善良的儒商。 “是,”方青黛应道,“梁先生对传承顾绣有兴趣吗?” “他是这样说的,不过具体事宜,还需要你们见了面再详细谈。”盛大小姐言罢,从随身的皮夹内拿出一张邀请函,压在桌上推给方青黛: “今晚八点,梁先生在百乐门宴友,去的皆是上海各界的名流权贵,你也准备准备,没准儿能多拉几个人帮你。” “多谢盛大小姐。” 方青黛捧起邀请函,由衷感激。可她转念一想,又实在无法不疑惑,这等好事,为何盛大小姐不肯让陆霄练知道。 盛大小姐似乎是看穿了她的顾虑,出言解释道: “陆少爷年轻气盛,与今夜到场的多位贵客都曾有过节,见了面怕不好看,便不请他去了。方小姐,你是明事理的人,也当知道你家陆少爷的脾气,这件事若同他讲了,你就未必办得成了。” “盛大小姐有心了。” 方青黛嘴上如此说,心里却仍然打鼓。 陆霄练脾气火爆是不假,可大凡与他志不同、道不合之人,亦并非是什么善类。今夜梁喻楠组的局不许陆霄练去,那就意味着,这个场子必定鱼龙混杂。 方青黛胆小,但不是个怕事的性子,若搁从前,只要能办成她要做的事,龙潭虎穴都要闯一闯。而如今,她是陆霄练的妻子,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有可能会牵动陆霄练的利益和颜面。 往严重了说,倘使她以身犯险,陆霄练决计不会独善其身,势必要来搭救于她。如此一来,便是她连累了陆霄练,给他惹了麻烦。 她自己不怕麻烦,却最怕给旁人添麻烦。 所以,在盛大小姐的话说完的那一刻,她就顿时萌生了退意。 过午后回到陆家,她没打算藏那张请帖,就大大方方放在茶几上,想等陆霄练回来做个商量。不料,她刚在沙发上落座,一道年轻的男声就从身后传来: “姐姐,你终于回来了。” 这声音不大,语气也尚算温柔,却让方青黛不由得浑身一僵。 是陆霆纪的声音,那种软糯带点儿嗔娇的少年感,令她闻之不忘。 她侧目看向一旁的小桃,眼神里带了几分质问。小桃也是为难,结结巴巴答道: “二少爷是奉老爷命令来接李医生的,我们……我们也不敢拦啊。” 陆霆纪算聪明,有了陆襄亭这道金牌,陆家老宅他只管通行无阻,无人能挡。 眼下陆霄练还没回来,家里做主的单就方青黛一人,而全上海都知道方家大小姐脾气一等一的好,如是,便大有任陆霆纪欺负之势。 “姐姐,”陆霆纪得寸进尺,故意问道,“我可以过去坐吗?” 方青黛坐在沙发上背对着他,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如此也好,眼不见为净,她连头都不回一下,沉声道: “你大哥不在,有什么事就站在那里说吧。另外,二叔也教过你规矩,该叫我什么,你心里有数。” 陆霆纪不以为意笑笑,迈步走到方青黛面前,与她隔着茶几相望。 “姐姐,有时候,我觉得你很可笑。” 陆霆纪道。 方青黛抱臂睨他: “你如何认为,与我无关。” 陆霆纪仍不肯罢休,并不理会方青黛抗拒的态度,兀自说了下去: “你觉得,我大哥是真的爱你吗?” 方青黛不语,探身去拿茶几上的杯子,陆霆纪便顺势弯腰,伸手按住了她的手腕。方青黛本能要挣脱,他却用力扣住了她的手,与她四目相对: “姐姐,”陆霆纪笑道,“陆霄练有没有和你说过,你也很像一个人?” 第72章 永念吾爱李曼兮 “姐姐,”陆霆纪笑道,“陆霄练有没有和你说过,你也很像一个人?” 方青黛真的很想回敬一句:不像人难道像狗吗? 但她的修养让她把这句话咽了回去,以至于,她依然维系着表面上的笑容,道: “说过。” 陆霆纪眉梢微挑,她转而道: “像他娘,我见过照片。” 话音落定,端着水果往客厅来的小梅和小桃都忍俊不禁,低着头拼命想把笑声憋回去。 一瞬间,陆霆纪的脸色极为难堪,不过他很快恢复如常,对方青黛挑衅道: “姐姐该是没听说过,他曾有个相好的,是万家的表小姐李曼兮。两人一度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可惜李曼兮出国留学,这才搁置了婚事,之后山高路远,不了了之。” 方青黛听得兴趣盎然,甚至抽回手来,从盘子里拿起一颗苹果咬了一口: “所以呢?” “所以,”陆霆纪深深看她,又道,“姐姐,你长得很像李曼兮。” “像在何处?”方青黛搁下苹果,擦了擦手,这才站起身逼视着陆霆纪,“是我们都有长头发,都长了眼睛鼻子,还是像在,我们同为女人?” 她将擦手的帕子狠狠撇下,正色警告: “陆霆纪,我之所以会与你过话并非因我愿意,而是因为,你是二叔的义子,是我丈夫的弟弟。我是看在我丈夫的面子上,对你尽叔嫂之谊。但若你仍不知廉耻,胡言乱语,往后咱们大门朝天开六亲不认,也是你应得的。” 她说完转身便上了楼,去的是陆霄练的卧室,而非她一直住的客卧,是料定了陆霆纪不敢进陆霄练的房间。 房门被她摔得砰砰作响,过了许久,也没有人来推开。 果然,陆霆纪是欺软怕硬的,在她面前胆敢屡次不敬,却连陆霄练的卧室也不敢进。 不过方青黛自认不比陆霆纪强到哪里去,来至陆霄练的卧室之中,她也不敢到处乱碰。仅仅坐在书桌后,拿起桌上的报纸读阅。 这些新闻她早间看过一遍,没什么新鲜的,倒是桌上一张照片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画的那张全家福摆在陆霄练的床头,这张陆霄练的单人照片则在书桌。照片上的陆霄练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风华正茂,朝气蓬勃,与现如今的沉稳干练大相径庭。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他的脸庞,继而落在照片最右侧出现的一角衣袖之上。 那是女人的衣袖,而且是件很新潮的洋装,仔细看还会发现,这女孩一定是与她并肩而站的,否则,两人的距离不会如此之近。 方青黛回忆起陆霆纪的话,心底突然生出几分好奇。 会否,这个与陆霄练合影的女孩,就是那个出国留学的万家表小姐李曼兮? 她端详着手中的相片,将它翻过来时,竟看到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 永念吾爱曼兮。 “永念……” 方青黛喃喃读出这两个字,不由悲从中来。 若是活人,怎么用得上“永念”呢…… 她叹了口气,将那相片又端端正正摆回了书桌。 陆霄练回来时已过了八点,小桃与他说起,陆霆纪是晚饭前离开的,方青黛则是七点半左右出了门。 陆霄练不着痕迹皱了一下眉头: “她去哪儿了。” 小桃当然知道这话问的是方青黛,于是摇摇头道: “方小姐没说,但是看上去很急,我们就也没多问。” 陆霄练闻言,心中烦躁更甚。 方青黛什么都好,就是这一点不好——有什么事总是不同他说,要么先斩后奏,要么独来独往。这上海是什么世道了,每天大街上都在死人,她还嫌日子过得太平吗? 他干脆,衣服也没脱,才进了门就又要往外走: “我去找她。” “少爷等等!”小梅喊道,“你看看这个!” 她边跑边喊,气喘吁吁地把一张请柬递给陆霄练: “这是方小姐下午回来的时候放在茶几上的,没准儿,她是去了百乐门?” 百乐门,梁喻楠。 陆霄练看着这请柬上的名字,眼中掠过一抹狠戾。 梁喻楠是个道貌岸然的小人,这一点,他在二十岁时就领教过了。 届时梁喻楠的企业有一批货要从陆家的码头出,适逢天降大雨,船只不能出港。陆霄练提前通知了各家,须等雨停才能恢复运输。但独有一船货,风雨无阻也要出港。 那是一整船的军需,前线亟待使用。 他亲自负责押运,原本是算好了时间,不会被任何人发现。哪成想,梁喻楠居然暗中派人跟踪偷袭,杀了他好几个兄弟不说,那船军需品的运输也全被耽误了。 因着是秘密出港,陆霄练无法找梁喻楠的后账,再恨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他和梁喻楠就此结了梁子,两家多年不往来,更不必提梁家的货再出陆家港。 可现在,梁喻楠居然把请帖送给他的妻子,这用心,不可不令人起疑。 陆霄练收下请帖,一言不发出了门。 一路疾驰,他赶在八点半之前就抵达了百乐门。百乐门内歌舞升平,喧闹声甚或盖过了街上的车马人声。他人还没进去,就听得门口的保镖议论纷纷: “今天梁先生的场子,可给了那位大小姐一个下马威!堂堂一个名门闺秀,如今的阔太太,居然要当众献舞,丢人丢到家了。” “你是没看见,那大小姐的舞姿卓绝,比咱们这百乐门的几位姐姐还漂亮。怨不得人家大少爷看上她。” 陆霄练听到这里,已然分不清自己心中究竟是愤怒还是担忧。他一早就猜到,梁喻楠之流邀请方青黛,绝对是不安好心。却没想到,这群衣冠禽兽居然会当众折辱于她! 他实在是低估了这群人的下作! 若搁平时,他一定会教训一番这两个多嘴多舌的保镖,可眼下他急着营救方青黛,便只好置之不理,不自觉加快了脚步。他在走廊穿行,不断靠近百乐门的舞厅,里面传来的推杯换盏之声就愈发清晰,混杂着载歌载舞的热闹,俱如刀割在他的心间。 “陆少爷,稀客呀!”卡座上的梁喻楠一眼看到他,举杯笑道,目光却瞥向了舞台,“今夜梁某备下了好节目,你一定喜欢!” 第73章 是因为你想吃嘛 “今夜梁某备下了好节目,你一定喜欢!” 梁喻楠举杯相敬,陆霄练置之不理,直奔舞台而去。 舞台上,一个曼妙的身影正在垂下的帘帷后随乐声歌唱舞动,姿容妩媚妖冶,引得台下掌声喝彩声不断。而他一步当先扯开那话筒,尖锐的爆鸣声霎时充斥在舞厅内,众人一片哗然。 那帘后的女子亦因此抬起头来,一双明眸震惊地看向陆霄练。 陆霄练却蹙起了眉头,缓缓放开了手中的话筒架。 那不是方青黛,而是小贞园医院的院长夫人魏何清。至于小贞园医院的院长徐玉成,居然赫然与梁喻楠之流坐在一起,先前还热情地鼓掌。 “陆少爷,”梁喻楠缓缓起身,眯起眼睛打量陆霄练,“梁某在百乐门宴客,本来有心邀你一起,你却不由分说闯进来砸场子,这怕是不合规矩。” 徐玉成也冷笑一声,把玩着手里的红酒杯,说起了风凉话: “陆少爷该不会是把台上的人当成自家夫人了吧?怎么,尊夫人出门,连招呼也不与你打吗,居然让你跑到百乐门来找她。” 这话说完,座下一名富商马上接道: “难道陆少夫人也常来这地方寻欢作乐吗?” 富商的话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舞厅内哄堂大笑,久久不能平息。梁喻楠更是捧腹大笑,连手里的酒杯都拿不稳。 砰! 骤然一声枪响惊碎了歌舞升平,那插话的富商目瞪口呆戳在卡座里,原本被他优雅捏在手中的高脚杯,眼下只剩个托。 酒杯的杯身被子弹击碎,红酒迸溅,洒了他一身,深深浅浅的红绽放在白衬衫上,宛如鲜血。 事实上,陆霄练这一枪,也的确想击穿他的胸膛。 梁喻楠脸上笑容一僵,嘴角抽动,咬牙切齿对陆霄练道: “陆少爷,在我的场子开枪,你活腻了!” 然而他话音未落,陆霄练又是一枪击在沙发的木质扶手上。子弹落处就在梁喻楠手边,吓得他本能缩了手,差点儿从沙发上窜出去,狼狈似受了惊的老猫,全没了方才放狠话时的威严阴狠。 盛大小姐闻声赶来,还没问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乱子,陆霄练就利落收枪,头也不回地走下舞台: “所有损失记我账上。” “哎,是。”盛大小姐忙不迭应下,一转脸,陆霄练竟然已经不见了踪影。她再看那卡座上的愣着的富商和徐玉成,以及一屁股坐在地上、还没回过神的梁喻楠,忍不住暗暗笑了一声。 梁喻楠是疯了,用方青黛来折辱陆霄练,到头来只会自取其辱。 不过她转念一想,却实在笑不出来了。梁喻楠给方青黛的请柬是她去送的,一则是为了不驳梁喻楠的面子,二则,也是由万莹店里那件婚纱。 盛大小姐结婚时逛遍了全上海的婚纱店,唯独就看上了那一套婚纱,好说歹说,却只让万莹拿出来给她试了一下,说什么都不肯卖给她。偏偏陆霄练结婚时,万莹竟能忍痛割爱,主动将那件婚纱拿出来卖给方青黛。 原本仅凭一件衣服,不足以令她对万莹和方青黛有什么不满。但上海最不缺传话的人,更不缺说闲话的人。方青黛没挑中婚纱的事,在次日一早就传得沸沸扬扬,好事者拿她盛家大小姐,同一个破落户方青黛相比较,声称盛大小姐捡方青黛挑剩下的衣裳都捡不到,简直是上海的笑话。 盛大小姐为人正直精明,八面玲珑,独有一个缺点,那就是太好面子。其实也无怪她好面子,从小到大都是天之骄女,她又凭什么被一个家里破产、只管嫁入豪门当贤妻良母的方青黛踩在脚下。 有了这层莫名的“嫉妒”,盛大小姐便乐于将那封请柬拿给方青黛。 她是想借此敲打方青黛一番,但并不曾存了伤害的心思。百乐门是她的地方,梁喻楠若真敢胡来,她倒也有的是办法保方青黛全身而退。 始料未及,方青黛没来,来的是陆霄练。 如此,方青黛就是已经把请柬的事告诉了陆霄练,才会导致这位陆大少爷亲自来给梁喻楠等人一个教训。 那想必,她身为这件事的中间人,一样难辞其咎,在陆霄练那里做了恶人。而梁喻楠托她办的事亦办得不漂亮,在梁喻楠那里,她依然是不讨好。 盛大小姐望着一地狼藉自嘲笑笑。 她一向自负为人圆滑、左右逢源,却没想到自作自受,亲手把自己推入了泥潭。 害人之心不可有,这道理,她第一次体会得如此真切。 却说陆霄练一步迈出百乐门,那个他找了一晚上的人居然就在街上等他。 方青黛身上穿着单薄一件旗袍,手里捧着一个油纸包,站在寒风里瑟瑟发抖。见他出来,忙小跑几步上前,不等他开口,就从油纸包里拿出一块年糕,直接塞进了他的嘴里。 陆霄练被年糕粘住了牙,嘴都张不开,只能干看着她极力吞咽。方青黛满眼期待,笑问他: “好吃吗?” 陆霄练点点头,好不容易把一整块年糕囫囵吞下去,沙哑着嗓音关切问道: “你去哪儿了?” “买年糕啊,”方青黛说着,举起手中的油纸包,在他眼前晃了晃,“小桃准备晚饭的时候说,因为今年程家铺子除夕不开门,你都没吃到最喜欢的年糕。我昨天见程家铺子开门了,今天就想去给你买一点回来。” 陆霄练眼中闪过一丝怀疑: “程家铺子不到八点就会闭店,你七点半才出门。” “是啊,”方青黛坦然道,“我跑去的。” 陆霄练上下打量了一番方青黛身上的旗袍,喉结微动,语声里添了几分不悦: “这么冷的天,你跑着去?” 方青黛以为自己又惹他生气,垂头嗫嚅道: “那……你想吃嘛。” 陆霄练看着她的样子,只觉整颗心都化为了鸿毛不浮的弱水,再舍不得说半个字的重话。他紧蹙的眉峰终于舒展开来,轻叹了一声: “下次不许了,我很担心你。” 第74章 真的比我高很多 “那……你想吃嘛。” 陆霄练看着她的样子,只觉整颗心都化为了鸿毛不浮的弱水,再舍不得说半个字的重话。他紧蹙的眉峰终于舒展开来,轻叹了一声: “下次不许了,我很担心你。” 说着,他脱下外套欲披在方青黛肩上,后者却极力躲闪。 “我不用,”方青黛避开他的手,“李医生不是说你不能着凉。” “听话,”陆霄练温声哄她,也不管她如何挣扎,直接用那件外套将她牢牢裹住,“脸都冻红了。” 方青黛自知逃不掉,便唯有这般搭着他的衣裳,和他并肩走在一起。 没走出几步,陆霄练很是自然牵住了她的手。与其说是牵,倒不如说把她的手攥在掌心捂着,待捂暖了一边后,就又走到她的另一侧,握住她的另一只手。 方青黛任他摆弄不说话,他却还有许多事要问: “你怎么知道我在百乐门?” “原本不知道,”方青黛说起这件事来,话里难免带了几分抱怨,“我回家之后,小梅告诉我,你是看到请柬来了百乐门。” 她这话明显是在怪陆霄练。明明她都安稳到家了,却因为陆霄练看到请柬之后的一时冲动,又得出门跑百乐门这一趟。 陆霄练听出她的这层意思,忍不住轻笑一声,点头道: “怪我。” 起先方青黛没答话,走过一处街角后,才低低应了声: “没关系。” 陆霄练又问道: “陆霆纪这次来,和你说了什么?” 一提起陆霆纪,方青黛就止不住地头疼。她仰头望天长叹一声,一副无奈样子说道: “左不过是些浑话,我不理他,就去你房间躲清净。提前没和你打招呼,对不起……” 方青黛自觉心虚,越说声音越小。陆霄练见她这副胆怯模样,一时那股冲动又涌上了心头,他佯咳两声勉强压下,放开了方青黛的手: “不用对不起,这个家里,没有你不能去的地方。” “对了,”方青黛这才敢试探着偏头看向他,“我在你的书桌上,看到一张照片。” 陆霄练不知她要说什么,顺势接道: “什么照片?” 方青黛迟疑片刻,小声道: “照片后面写着,永念吾爱曼兮。” 陆霄练眉梢一挑: “吃醋了?” 方青黛下意识摇了摇头。 然而她马上就意识到自己的做法太过伤人,忙关注陆霄练的反应。所幸对方似乎并未注意到她,仍自顾目视前方,不紧不慢地走着。 她松了口气,改了一个自以为更好的答案,亲口说出来: “嗯,一点点。” 陆霄练的神色依然未曾改变,只是再一次牵起了她的手,与她靠得更近: “曼兮是江流子的未婚妻。” 陆霄练低声道。 方青黛陡然停下脚步,震惊地望向陆霄练。 “可陆霆纪说,她是你的……” “未婚妻?”陆霄练哂笑道,“他们两个交往的时候,曼兮的家人看不起江流子的身世,一直极力阻拦。他们拿我当了挡箭牌,由我出面从万家接走曼兮,久而久之,外界就传出我和曼兮交往的说法。” 说起江流子,陆霄练的语声低沉了不少,方青黛听得出来,他心中自来不曾释然。于是反握住他的手,无声安慰着他。但陆霄练很快调整好了情绪,半是感慨: “现在,他们应该已经在另一个世界重逢了。” 方青黛笃定了心中的猜想,叹道: “世间好物不坚牢,既然不能同生,共死反而是最好的结果吧。” 这句话陆霄练却不再接了。 方青黛知道,他是怕她因此想起了柳水生。 但她没有。 这话是用来安慰陆霄练的,她自己并不认同。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应当更加坚强勇敢。 他们这一代人,尝过太多的苦难,也肩负了太多的责任。为了不让后世之人再经历这些生离死别、无能为力的痛苦,他们的死亡和牺牲,都必须建立在对抗这个吃人的乱世。 在柳水生死后,她愈发惜命——那些柳水生未竟的梦想和事业,她要拼尽全力去完成。 一阵长久的沉默后,方青黛主动用肩膀碰了一下陆霄练,故作轻松道: “怎么不说话。” 陆霄练仍不看她,目光灼灼,竟是望着前路上林琅满目的华彩灯光。 “我在想,”他道,“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心里的人是不是我。” 方青黛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但旋即又恢复如常: “你在我面前,我不必想你了。” 陆霄练忽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深深看向她: “若我不在呢?” 方青黛不敢直面他的眼眸,视线不受控制地飘向别处,嘴上却还说着那些她坚信陆霄练想听的话: “当然会想你念你,担心你的安危。” 陆霄练闻言,久久不语。 半晌,才再度开口: “谢谢你骗我。” 短短几个字,却如利刃刺进了方青黛的心里,可她也明白,自己所承受的疼,不足陆霄练亲口说出来时,万分之一的心痛。 “阿霄,”她朝陆霄练迈了一小步,恰好靠进了他怀里,“有些人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注定无法被遗忘。但我知道你待我好,我会努力做好你的妻子。” 陆霄练的身子微微一颤。 他其实有许多话想说,想告诉方青黛,他并不需要一位完美的妻子,他要她,要她全心全意来爱他。 但那未免太强人所难,亦未免,太一厢情愿。 故而他终究未曾真的说出来,而是张手拥住了她,在她耳畔应道: “好。” 短暂的拥抱过后,晚风愈加寒凉。陆霄练担心方青黛受寒,便加快了脚步。 街边的霓虹映在路上的积水中,满街夜景如同乘上了彩云虹桥,蔓延向远方。方青黛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几乎小跑着才能跟在陆霄练的身边。 她见到他的影子随灯光忽明忽暗,忽而萌生了一个念头。 “阿霄,”她认真道,“你真的比我高很多。” 陆霄练一下被她说懵了,她拉住他的手臂,两个人一起在原地站定。方青黛指指两人脚下的影子,又伸手在自己头顶比划: “你看,我好像只有你的一半。” 第75章 那我爱你算什么 “你看,我好像只有你的一半。” 方青黛说得一本正经,陆霄练被她逗笑了,伸手揽住她的腰,问道: “你想说什么?” 方青黛依旧目不转睛盯着他们的影子,将手比在自己腰间: “所以,我的腿比你的腿短,短很多。” “嗯?”陆霄练饶有兴味等着她的下文,她旋即清了清嗓子,有些尴尬地压低了声音: “所以,你能不能走慢点,我追不上你。” 陆霄练闻言忍不住嗤笑一声,双手将她抱得更紧: “那就不要追了。” “什么……” 方青黛不明所以,毫无防备之下,竟被陆霄练当街抱了起来。她慌乱无措,一双手都不知道该要往哪儿摆,挡脸也不是,挣扎也不是,整个人就在陆霄练怀里缩成了一团。 “喂,”她一只手紧紧攥住陆霄练的衬衫,小声道,“街上这么多人,全都看着呢。” 陆霄练不以为意,大大方方抱着她,大步流星地恣意走着: “怕什么,我抱的又不是别人老婆。” 方青黛被他噎了一句,顿时没了话,只好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他的胸膛,不再看路人们投来的异样眼光。 半晌,她忽听得陆霄练又开了口,语气里甚至带了点请求: “今晚,不回你房里睡好不好。” 方青黛咽了一下唾沫,小猫似的缓缓抬起头,剪水秋瞳凝望着他: “那……那我睡哪里?” 陆霄练在月下驻步,垂眸看她,唇角微勾: “我房里。” 方青黛的眉头猛地蹙了一下,揪在他领口的手亦不自觉加了几分力气。 “我……”她欲言又止,不知如何启齿,陆霄练倒是先叹了口气,不冷不热道: “你想勒死我?” 方青黛顺势看去,这才发现因她死死揪住对方的领口,他脖子上都被勒出了一条红痕。她仓皇松了手,替他抚平衣领上的皱褶: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陆霄练活动了一番脖颈,重新迈开步伐,“我等你。” 陆霄练开车回到陆家老宅时已过了十点,他一进门就吩咐小桃备下热水和姜汤,生怕方青黛再着凉生病。事无巨细安排完之后,他才得空回房里冲个澡,歇一口气。 今夜晴好,万里无云,朦胧月光笼罩着大地,轻轻柔柔地洒进窗里。方青黛裹着浴巾从盥洗室走出来,姜汤已经在桌上晾好,小梅也为她叠好了一套干净的家居服摆在床边。 她双手端起姜汤,耳畔却又响起熟悉而钻心的咳嗽声。 是陆霄练的咳嗽。 宛如一根刺扎进她的心里,拔不出来,也消磨不了。 她仰首将碗内的姜汤一饮而尽,转而走出门,步上了楼梯。越靠近陆霄练的卧室,那咳声就越发明显刺耳,砸得她步履沉重,寸步难行。 及至来到那间卧室门外,这短短一段路,她足足走了五分钟。 屈指敲响房门,陆霄练的咳声便被打断,他堪堪缓过一口气,沙哑着嗓音道: “进来。” 方青黛小心翼翼将门推开,从门缝里探头进去,朝书桌后的陆霄练张望。 陆霄练见来人是她,疲惫的面容上竟浮上几分笑容,温声道: “有话过来说。” 方青黛不知为何,非要做贼般从门缝里挤进来,蹭着小碎步走到陆霄练身边。陆霄练便颇自然地牵起了她的手,扬头注视着她。 平日里的方青黛素面朝天,宛若莹白的玉兰花,高洁温雅。而此时她刚刚沐浴完,素净的面庞白皙柔嫩,长发披散在肩后,发梢还滴着水,好似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陆霄练心弦微动,拉着她的手靠近自己,让她坐在了腿上。 “有什么事?”他轻声问道。 方青黛“被迫”依偎在他肩头,只觉呼吸愈发急促,脸颊也开始发烫,泛起大片的潮红。她一只手支在陆霄练的胸口,稍稍与他推开些距离,这才勉强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在楼下听见你咳嗽了。” “没事。”陆霄练原本看到她的时候就没在咳了,哪成想现在经她提醒,居然又有二三声低咳从喉咙里挤出来。 方青黛甚至觉得,他像是装的。 但她依然用拇指压在他的胸口,红着脸道: “按这里可以止咳,膻中穴。” “嗯,”她的指腹乍按下去,陆霄练便极为配合地平息了咳嗽,贴在她发顶呢喃,“好多了。” 他一定是装的! 方青黛暗自腹诽,为他按压穴位的手却并未移开或放松,直按到她的手指酸麻僵硬,才又换了另外一只手继续按。 陆霄练含笑抱紧了她,鼻尖紧贴着她颈侧,温热气息撩拨着她的发丝,弄得她一阵发痒,本能缩了一下脖子。 “我想你了。”陆霄练道。 方青黛不解: “我不是一直都在这儿吗?” “嗯,”陆霄练阖上双眼,仍重复道,“我想你了。今晚不走好不好,我什么都不做,只是想抱抱你。” 方青黛默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好。” 陆霄练将她抱到床上,亲手为她盖好了被子,继而绕到另一侧上了床,隔着被子将她拥入怀中。 “青黛。” “怎么了?” “如果我比柳水生先遇到你,你会爱我吗?” 方青黛枕在陆霄练的手臂上,没能看见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是什么表情。她扭了一下头,调整成一个不压迫他胳膊的姿势,如实道: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但是后来想想,其实所有的假设都没有意义,我们的人生已经这样了。” 陆霄练的声音继续从头顶传来,低沉而失落: “所以,是不会。” “不是,”方青黛抬手抚摸着他的脸庞,娓娓道来,“过去的人终将过去,就算活着的人不愿意遗忘,他们也都不会回来了。其实不论我爱谁,我身边的人是你,在意的人是你。那爱,或不爱,又有什么重要呢?” 陆霄练没说话。 方青黛以为自己就此说服了他,困意袭来,她阖上双眼等待梦境降临。不知过了多久,她在迷蒙间听到了陆霄练的叹息: “那我爱你,算什么……” 第76章 陆霄练你个混蛋 方青黛怀疑自己听错了,因为她睁开双眼看向陆霄练时,对方像是已经睡熟了。 “我会努力,”她向床头挪了挪,额头轻蹭蹭他的下颌,“让自己爱上你。晚安,阿霄。” 她再次闭上眼睛想入睡,就又听到一声极轻极浅的“晚安”。 这一回,她一定没有听错。 次日一早,方青黛是被小桃的惊呼声吵醒的。 她睡眼惺忪从陆霄练的床上爬起来,只见小桃把水盆打翻在了门口,整个人呆立在那里,怔怔地看向她。 “怎么了?”她问道。 小桃恍然回过神,结结巴巴应道: “方小姐,你……你怎么在少爷的床上?” “啊?” 方青黛脑海中一片空白。 既然是陆霄练明媒正娶的妻子,难道还睡不得他的床吗? 她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小桃却急急忙忙上前来,掀开她的被子检查。 “哎,你干什么呀?” 方青黛想阻拦,却也拗不过小桃,非得等这丫头把床单从头到尾看过一遍后,才重新将被子披回她的身上。 “还好还好,”小桃长舒了一口气,“还好你没事。方小姐,你也太不小心了!” “我?”方青黛只觉莫名其妙,“我要小心什么?小心自己的丈夫吗?” 小桃看她这副不知所谓的样子,急在心里,干脆坐在床边,伸手摸着她的小腹: “当然是小心孩子了!我都问过李医生了,你这还没显怀,胎像不稳,不能和少爷亲近的。要不,少爷之前为什么要和你分房睡啊!” 原来,陆霄练竟是这样和所有人解释他们分房睡的理由的?! 方青黛气极反笑,忍不住喃喃自语骂出了声: “陆霄练,真有你的!” 小桃没听清,好奇问道: “方小姐,你说什么?” “啊……没,没什么,”方青黛马上收敛起怒容,对小桃搪塞道,“我要换身衣服,麻烦你先出去一下。” 小桃边往外走,边絮絮叨叨地叮嘱: “好,那你别急着下床,等我把门口的水擦一擦再走过来。” “嗯,有劳。” 方青黛送走了小桃,转头就抄起自己这边的枕头,朝着陆霄练的枕头砸了过去。 她不戳穿,是不想陆霄练难做,可这陆大少爷实在离谱,找什么借口不好,偏要说她有孕在身。这要是十个月之后没有孩子生出来,届时他们又当如何交代! “陆霄练,你真是……”她在气头上,连平日里坚守的淑女做派也全然顾不上,脱口而出骂了一句,“你真是混蛋!” 正在百乐门中和盛大小姐对面而坐的陆霄练没由来地接连打了两个喷嚏,他尴尬地吸吸鼻子,才转过来直面对方: “抱歉,你刚刚说什么?” 盛大小姐对他这等反应也是摸不着头脑,先试探着问道: “陆少爷这是……昨天夜里着凉了?” “没事,”陆霄练像是没兴趣与她多作寒暄,主动把话题带回了正轨,“谈正事吧。” 盛大小姐听他如此说,也不再顾左右而言他,垂眸笑道: “今天特意请陆少爷来,是想向你解释昨晚梁先生的事。” 陆霄练当即了然她话中深意,挑眉问道: “请帖,是你拿给青黛的?” “是,”盛大小姐下意识攥紧了裙角,脸上却还仍保持着波澜不惊的淡定,“大家都是生意人,梁家和陆家一样,是百乐门的大客户,还望陆少爷理解我的左右为难。” 陆霄练笑着摇摇头: “这不重要。既然梁喻楠能托你邀青黛去这场应酬,你手里一定掌握着能和青黛交换的条件。我很好奇,这个条件是什么。” 陆霄练是目的明确的聪明人。 百乐门的立场究竟是陆家还是梁家并不重要,一个寻欢作乐的场所,八面玲珑才是生存之道,他当然不会要求盛大小姐公开表态,站队他或梁喻楠的其中一个。而正因为百乐门的中立立场,盛大小姐来找方青黛,才最不引人怀疑。 除此之外,盛大小姐手里一定拿捏着方青黛某种欲望抑或目的,才好来找她谈这笔“生意”。 盛大小姐目露赞许,唇角笑意更甚: “陆少爷说得不错。在你和方小姐成婚前,她曾经去找过杜家大小姐,询问在学校开设顾绣课程一事。届时杜小姐与她说明了个中利害,以上海眼下的局势,不会有任何学校愿意多开设一门无用的刺绣课程,增加教学成本。” 陆霄练若有所思: “所以,白川被刺杀那天,她出现在百乐门,也是为了开设课程的事?” 盛大小姐点了点头: “我也是后来问过杜小姐才知道,是杜小姐将自己的请柬拿给了方小姐,想着,她或许能在百乐门的开业宴会上找到愿意投资顾绣课程的大人物。可惜,她们都没料到,白川会在那个时候死在百乐门。” 陆霄练微眯起双眼,搭在扶手上的食指轻轻敲击着: “梁喻楠是想借开课的事引她去百乐门。” “开课是假,引方小姐现身,再以此羞辱于陆少爷你,才是梁先生的真实用意。” 盛大小姐面不改色心不跳说出这番话来,仔细观察着陆霄练的反应。 然而令她失望的是,陆霄练不怒反笑,他抬眸直视她,饶有兴味问道: “盛大小姐,你看到来的不是青黛而是我的时候,在想什么?” 盛大小姐脸上短暂地掠过了一丝慌乱,但她立时平复好心绪,颔首避开了陆霄练的审视: “害人之心不可有,这是我该长的教训。” “不过我还是很感谢你能告诉我这些,”陆霄练从椅子上起了身,将一张支票放在了面前的桌上,“这些是赔你昨晚的损失。” 他走后,盛大小姐拿起那张支票,久久未能回过神。 她隐隐觉得,现如今的陆霄练与她记忆里那个杀伐决断的上海滩第一纨绔不一样了。他的气焰虽依然嚣张,脾气也算火爆,但就是冥冥之中有一种别样的感觉。 好像陆霄练不再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冷血动物,而是,活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第77章 难道我还不如她 方青黛梳洗完毕,换了一条十分寻常的纯色棉布旗袍,望着小桃准备的一大桌早餐直犯愁。 她总算明白,为什么小桃餐餐都准备各类浓汤,昨天中午的猪手黄豆汤熬得粘稠至极,她喝完都张不开嘴;也终于弄清楚,小梅为什么会把她所有的高跟鞋皆藏在鞋柜最隐蔽的一个抽屉里,放在外面的全是平底鞋。 陆霄练的这个谎言,着实把她诓得不轻。 “方小姐,尝尝这个,对身体好。” 小桃亲手将一块炖得耙软的瘦肉夹到方青黛的碗里,目光灼灼盯着她。 “谢谢。” 方青黛强颜欢笑,把那块肉送入口中细细咀嚼。 然后险些一口吐出来。 这肉吃起来像是未曾经过任何的调味,只剩猪肉本身的腥味;而由于仅仅使用了清水烹饪至软烂,嚼起来也没有任何的口感可言。 她甚至觉得自己大约是追着猪啃了一口…… 方青黛双手紧紧攥作了拳抵在桌沿,闭上双眼拼了命地往下咽。可那肉滑到喉咙时又勾起一阵恶心,要她不得不捂住嘴,起身跑进了洗手间。 “方小姐,这都没放调料了,怎么还吐啊。” 小桃急在心里,忙要跟过去看,方青黛反手关上门将她挡在外面,她就只好隔着门干着急。 恰当时,陆霄练回到了老宅,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忙不迭地汇报情况: “少爷,方小姐不知怎么,吃个早饭又吐了,要不要再找李医生过来看看?” 陆霄练听她如此说,一时也没细想,赶紧跑到洗手间门外,屈指敲了敲门: “青黛,身体不舒服吗?” 方青黛在里面漱口,听见陆霄练这个罪魁祸首的声音,那股邪火就又顶了上来。 “我没事,”她没好气道,“你去书房等我。” 待她整理好了自己,来到书房时,陆霄练正侯在里面坐立不安。一见她来,便马上凑到她跟前,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将她端详了一番,蹙眉问道: “怎么回事?” “你还问,”方青黛嗤之以鼻,“要不是你和小桃说我身怀有孕,她至于做那么奇怪的菜给我吃吗!” 陆霄练听得一头雾水: “你,怀孕了?” “我没有!”方青黛觉得自己简直对牛弹琴,“你要找一个我们分房睡的借口,就不能想想别的理由吗?” 话已至此,陆霄练才算反应过来她突然发火的缘由。 “不是我说的,”陆霄练仍平和耐心地向她解释,“我们可以把小桃叫来问问。她这丫头聪明,难保不是自己想多了。” 方青黛听他如此说,一下倒也冷静不少,偏还绷着一张脸,点了点头: “那叫小桃来吧。” 那一桌子菜,方青黛一口没动,小桃正因此事长吁短叹,陆霄练就唤了她上了二楼。她手里端了杯牛奶走进书房,与之前不同的是,身为陆家的丫头,竟一眼不曾不看陆霄练,而是直奔方青黛。 “方小姐,”小桃将牛奶递给方青黛,“就算吃不下,喝杯牛奶也是好的。” “先说正事,”陆霄练伸手接过牛奶放到一边,对小桃问道,“我问你,是谁告诉你,方小姐怀孕了?” 小桃闻言一脸错愕,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反问: “这还用谁告诉吗?那天早上,方小姐吃过青椒后就害喜了,而且我亲眼看见,她肚子都……” “行了,”陆霄练及时打断了小桃的话,没由着她说下去让方青黛尴尬,“方小姐清清白白,捕风捉影的事别瞎传。” 小桃眼睛瞪得更大了。 陆霄练居然用了“清白”二字,来证明方青黛不曾有孕一事—— 言外之意即是,他们虽为夫妻,但陆霄练从未碰过方青黛。 小桃好一番欲言又止,终究只是垂头丧气应了一声: “是,我知道错了。” 陆霄练回头看向方青黛,似乎在等待她准备如何发落小桃,又像是故意向她讨个说法,毕竟,方才是她不分青红皂白冤枉了自己。 但方青黛连句道歉的话也没有,反而只管温声细语地问小桃: “小桃,那你,还有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什么人?” 小桃悻悻瞥了一眼陆霄练,否认道: “没有少爷发话,不敢与说出去。” “那就好。” 方青黛长舒了一口气,悬在心头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陆霄练却在这时来了脾气,对小桃使了个眼色打发她离开后,竟锁上了书房的门,转过头直勾勾盯着方青黛。 方青黛许久没有见过他如此冷峻的目光,宛若他们初次见面时,陆霄练像一头狼在审视猎物。她心里一时没了底,背靠着书桌,支支吾吾问道: “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 陆霄练言罢,步步逼近来到她面前,她想往后躲,可背后就是书桌,根本无路可逃。对方高大的影子如同巍峨耸立的山峰,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但我不明白,”陆霄练沉声说着,“为什么你对别人都温和宽宥,却唯独对我咄咄逼人。” 方青黛一怔,皱着眉头回忆了半天,仍是不解: “有……吗?” 陆霄练叹了口气,欺身贴她更近: “我回来的时候,你不问缘由就说是我对他们谎称你怀孕,恨不能把我撕了。可刚刚你知道是小桃会错了意,却并没有怪她。方青黛,我在你心里竟还不如个丫头吗?” 方青黛觉得陆霄练的这一席话很熟悉,她思索了不多时,脑海中回响的竟是柳水生的声音。 届时厂子里组织工人学习新型机械的使用方法,大家都操作得不太熟练,纺织出来的料子或多或少存在一些问题。方青黛在质检时发现一批料子的韧度良莠不齐,为此大行其是,把整间厂子查了个遍,非要揪出这个操作不当的工人。 大家都怕被扣工资,谁也不敢站出来认。却是柳水生主动承认,那是他失误造成的后果。 方青黛为此发了好大的脾气,当着所有人的面对柳水生训话,按照规矩扣了他的工资。后来才得知,是老钱老眼昏花没能操作好机器,导致料子的韧度出现差异。 这一回真相摆在眼前,方青黛却“轻拿轻放”,让老钱重新学习机器的使用方法便了事。 柳水生对她开玩笑,说她“窝里横”,越和谁亲近,就越要和谁发脾气,她还不信来着…… 直到陆霄练也说了这样的话。 第78章 那对你太不公平 方青黛自认是不折不扣的好性子,她真正发火的样子,连父母都没见过几次。但与柳水生相处时,她却还可以使小脾气,撒娇撒痴地,像个不懂事的小女孩。 而柳水生也仿佛永远能包容她,任她如何做,都耐着性子哄她。 “我……” 无论何时何地,忆起柳水生,总能令她刹那红了眼眶。她低着头说不出话,泪水噙在眸中,欲落不落,最是令人心疼。陆霄练见状顿时慌了神,忙握住了她的手,放软了语气: “吓到你了?” 方青黛紧抿着唇瓣摇摇头。她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压下涌上心头的酸涩,扬起头看他: “没事,”她笑着,极力想掩饰内心深处的哀恸,“我只是,只是……” 但她终究做不到。 她想说只是回忆来袭,情难自已,脱口而出却是,我只是很想他。 原以为,不去触碰的伤疤总有一天会痊愈,不留下哪怕一丁点儿的痕迹。可事实上,有些伤口是不可能愈合的,之所以不痛,是因为不动。 但不一定哪一天、哪一个人、哪一句话……甚至哪一个地方、一个剪影、一个回眸都有可能会重新撕裂这道伤,让她再一次痛不欲生。 “好了,”陆霄练轻轻拥她入怀,“以后想和我发脾气也没关系,我什么都不再问,什么都不再说。” 方青黛依偎在他肩头,似乎点了点头。 他猜测,或许柳水生也是这样爱她的,包容她偶尔的冲动与愤怒。 “青黛,”他的掌心温柔抚摸着方青黛的脊背,温声道,“在你之前,我不认为自己会爱上任何人,也不懂得如何爱一个人。所以,如果你愿意教我的话,我可以变成你喜欢的样子。” “不要,”方青黛哽咽着推开他,连脸上的泪珠都没顾得上擦干,紧紧握住他的手,郑重道,“你是自己,不需要因为我而改变。” 因为,有一种最可悲的结局是,即便陆霄练变成了柳水生的样子,在她心里,一样无法替代柳水生,反而会把她永远困在和柳水生走过的那段记忆里。 逝去的人的珍贵,在于黑白的照片不再能同她争吵,不再能与她共度柴米油盐的无聊,或硝烟战火的煎熬。柳水生定格在了她最爱他的时候,并将象征着,她对爱情的某种幻想。 但人不能凭着幻想过一辈子。 那对陆霄练太不公平。 “好,”陆霄练像是怕惹她伤心,什么话都顺着她来,“我都听你的。” 他说着,抬手用指腹揩去她腮边的泪珠,温然一笑: “那,不哭了?” “嗯。”方青黛吸吸鼻子止住了抽噎,用袖口胡乱抹了把脸。 陆霄练从衣兜里拿出一张名片,故弄玄虚般夹在指间,拿到她眼前。方青黛不明所以,抬手取来名片,低声读出了上面的字: “全节堂,陈理。这是谁?” 陆霄练笑道: “全节堂陈先生,愿意出面帮你办学,传承顾绣。” “真的?!”方青黛喜出望外,登时把方才的悲痛悉数抛诸脑后,一把抓住陆霄练的手腕,“在哪家学校开课?” 陆霄练顺势将她搂进臂弯里,下颌抵在她额间: “既然学校都不愿意开设顾绣课程,那我们就办一所学校。陈先生答应我了,由全节堂出面设立职业学校,你亲自去教顾绣。我们不收学费,只是为了传播顾绣,给学生们一个谋生的手艺。” 方青黛笑得格外舒心,自柳水生过世后,她以为生命里不会再有任何幸运的事降临了,直到这一刻。 “谢谢,”她张手抱住陆霄练,耳畔紧贴着他的胸膛,“谢谢你愿意帮我。” 陆霄练勾起食指刮了一下她的鼻梁,佯作不悦道: “我早就可以帮你,只是,你不早与我说这件事。” 方青黛忙解释道: “我并非有意瞒你,是不想麻烦你。” “你的事,都不麻烦,”陆霄练凝望着她眼眸,一字一字说得格外认真,“我不会限制你的自由,更不会干预你的决定,你可以放心地将事情交给我。” 方青黛垂下头,忸怩道: “那我不就成了只知道依赖你的寄生虫……” 陆霄练一笑: “我倒是想。可你不愿意,办学这件事也不允许。” 方青黛不明所以: “什么意思?” “职业学校选址在老教堂后面的几栋楼,原本是万家的产业。我和陈先生去收购的时候,万家老太太说,要见过你之后再做决定。” 陆霄练口中的万家老太太,正是万莹的祖母,李曼兮的外祖母,当下万家的真正掌权人。 方青黛乘车抵达万家时,老太太已经在会客厅等着她。 不同于陆家洋楼的富贵气派,万家采取的装潢风格偏向端庄典雅,家具也多是红木,处处透着江南水乡的素雅精致。万老太太满头银发打理得一丝不苟,脸上画着恰到好处的淡妆,一席丝绒旗袍勾勒出苗条挺拔的身形,瞧上去倒更比方青黛这个年轻人更有精气神。 “万董事长。” 方青黛随陆霄练一起进门,恭恭敬敬对万老太太颔首问好。 万老太太这才不紧不慢戴上老花镜,抬眼从头到脚地打量着她。出于礼貌,她站在原地没动,甚至刻意站直了些,方便万老太太看得更清楚。 半晌,万老太太冷笑一声,摘下老花镜随手放到一旁。 “霄练啊,”万老太太漫不经心道,“你这眼光,可是越来越差了。” 陆霄练面色一凛,上前一步便要出言不逊,方青黛赶紧拉了他一把,仍是笑盈盈地对万老太太说道: “万董事长,您今天叫我来,应该不止是为了谈论阿霄的眼光。” “那你还真说对了,”万老太太眯起眼睛睨她,话里满是不屑,“如果没有霄练,凭你,根本不配就站在这里和我说话。” “老太太,”陆霄练不再忍耐,将方青黛挡在身后,冷声道,“你要不是真心谈生意,我们也不多留。告辞。” “且慢!” 第79章 你比照片还好看 “且慢!” 陆霄练正要拉着方青黛扬长而去,万老太太却在这时断喝一声,拄着手杖缓缓起了身。她绕过茶几,来至方青黛面前,方青黛因此能闻到她身上散发的淡淡花香。 是万家当季热卖的香水,名唤“月色”。 她看看方青黛,复又转向了陆霄练: “霄练,我家曼兮,当初是哪一点配不上你?” 老太太如是发问,陆霄练紧紧握着方青黛手,不卑不亢答道: “无缘而已,没什么配不上。” 万老太太脸上掠过一抹恨意,眼角的皱纹显出几分凌厉: “那怎么陆大少爷,竟用个伙计就把她打发了呢?霄练,这笔账,奶奶想和你算算清楚。” 她说着,一个眼神示意佣人,佣人当即会意,双手呈上一份房契。老太太将房契捏在手里,对陆霄练道: “房契可以给你,就看你,愿不愿意付出点代价。” 陆霄练没急着应,而是先看向方青黛,意在询问她的意见。方青黛点点头,他才对万老太太回道: “愿闻其详。” 万老太太笑而不语,旁边的佣人却都忙活了起来。 不多时,有一名丫头将一只蒲团摆在陆霄练脚边,另有个老妈子用手指头尖儿掐着块散发着恶臭的脏旧抹布,放在了方青黛跟前。 万老太太重新坐回沙发上,翘起了二郎腿,欣赏着这一对小夫妻的反应。 “要么,你陆大少爷给我磕三个响头,承认从前是眼瞎了才没看上我家曼兮,我一高兴,没准儿能把房契给你。” 万老太太说到这里一顿,继而用鞋尖指了指那块肮脏不堪的抹布,接着道: “要么,你陆少夫人把这块抹布洗干净了,一个星期之内,在上面绣一幅顾绣牡丹。让我瞧见了你的真本事,才能给你房契。” 方青黛盯着那块抹布未曾出声。 她会顾绣,尤其擅长花鸟,花鸟中又属牡丹为最佳。毫不夸张地说,只要时间允许,让她复制一幅天香图也未尝不可。 绣花不难,难的是把这块抹布清洗干净。那上面的陈年油渍好似已经渗透进纤维里,与布料本身融为一体,乌黑的污迹布满整块布料,方青黛甚至难以辨认它本来的颜色。 至于,它散发的那股难闻气味,在方青黛眼中已经属于最好处理的一个环节了。 万氏家族的产业遍布上海乃至全国,莫说找出一块干净的布,便是寻来上好的绸缎抑或外国进口的时兴料子都不在话下。 万老太太非要让方青黛在抹布上绣花,摆明了是要羞辱她,言外之意,是她与李曼兮相比,不过是个只配洗洗涮涮的佣人。 她一时没能做出决定,不料陆霄练竟已迈出一步,屈膝欲跪在那只蒲团之上。方青黛忙探手拉住他,对他郑重摇了摇头。 陆霄练想要开口说些什么,方青黛却已先俯身捡起那块抹布,笑对万老太太的刁难: “万董事长放心,一个星期之内,顾绣牡丹必将献于您手中。” 将那块抹布带回陆家的时候,是用陆霄练的外衣包着它的。方青黛原本想着,反正自己已然碰过了,亲手拿回去也罢。陆霄练却不许,非得多次一举,搭上一件价值不菲的外套。 他们一进门,小桃和小梅赶紧都捂住了鼻子,小梅甚至一脸震惊地问陆霄练: “少爷,你和方小姐掉粪坑里了吗?” 陆霄练的视线飘向方青黛怀里被外套包裹着的抹布,小桃很是上道地夺过来就要扔掉。幸而方青黛阻拦及时,又从她手里夺了回来。 “小桃,麻烦帮我准备点温水,我要把它洗干净。” “啊?”小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方小姐,这个东西……还有什么洗的必要吗?” “当然,”方青黛眼眸明亮,笑道,“这可是顾绣的希望!” 纵然希望渺茫。 方青黛不是没想过,或许这只是万老太太为难她的某种手段,即便她真的清洗干净、绣上牡丹,那张房契还是不会交到她和陆霄练的手里。更不必提把这块布洗干净,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但凡有信念必达之事,不论结果几何,她都要一试。 带回来的第一日,她用温水泡了那块布整整一天,换了三次水,每一盆都是乌黑如墨汁,而那块布上的污渍仿佛根本就未曾受损,还如初见时一样。 第二天,她特意起了个大早,把闲置许久的搓衣板翻出来搭在盆上,使劲儿地搓着那块抹布。而陆霄练一大早就不见了人影,也不知是去了何处,去做什么。 不过她一向不爱多过问他工作上的事,且由他去。 方青黛是被万老太太突如其来的无理要求冲昏了头脑,全然忘了今天已是陆云纱抵达上海的日子。陆霄练出门时,去她房间看过一次,见她睡得正熟,便不忍心惊扰,独自去车站接陆云纱回来。 这会儿兄妹二人回到了老宅,陆云纱进门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方青黛对着一块都有了裂痕的搓衣板拼了命地搓洗。 “这是干啥呢,给我搁那儿!” 陆云纱高喊一声,把方青黛吓了一跳,立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她坐在水盆后的矮凳上循声望去,只见站在陆霄练身边乃是一名身着厚实棉袄的年轻女孩。 女孩瞧上去十六七岁的年纪,眉眼间与陆霄练有些相像,但比陆霄练的眼睛更大,眼神也更清澈。 最不同的是她的鼻子。 陆霄练的鼻梁高挺,撑起整个如雕塑般立体的面部线条。这女孩则不然。她的鼻子小巧精致,鼻梁是塌的,却为她的面容增添了许多天真可爱的灵动。她的嘴巴不算小,唇瓣也厚,乍看过去,脸上最吸引注意力的就是这张嘴,透着爽朗大气。 而她的口音比陆霄练更重,方青黛起初没听懂她的意思,还须反应一下才明白,这话是喊她放下。 方青黛礼貌朝那女孩颔首微笑: “你就是云纱?” “是啊嫂子,”陆云纱也没换鞋,毫不见外地大跨步走进来,一把握住方青黛的手,激动道,“这家伙,你比照片上害好看!” 第80章 被梁先生带走了 陆云纱仔仔细细把面前的方青黛打量一遍,仿佛不舍得漏下任何一处细节,然后由衷发出感慨: “哎呀妈呀,你说你咋就看上我哥了呢!” 陆霄练被这话呛得自咳嗽,方青黛也有些无所适从,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话,只好用眼神向陆霄练求助。陆霄练无奈,伸手要把陆云纱拉走,竟被她反手挡开。 “你憋扒拉我,”陆云纱怒目圆瞪,皱着鼻子对陆霄练斥道,“陆霄练,你干啥吃的,让你老婆在这儿洗这么脏一块抹布,你咋想的?” 方青黛闻言,赶忙向陆云纱解释: “不是他,这是我自己的事。” “哎呀嫂子,你替他说话干啥呀!我跟你说,以后这些家务活你都丢给我哥,你就出去打牌逛街,千万憋给他省钱!来,我带你走!” 陆云纱言罢,不由分说拉起方青黛就要走。陆霄练也是拿她没辙,叹道: “我是真惹不起你。” 方青黛不再和那块抹布较劲之后,就被陆云纱拉回了自己房间。陆云纱在她房里东瞧瞧,西看看,不知怎地,竟皱起了眉头。方青黛不明所以,问道: “怎么了吗?” 陆云纱摇摇头,直接走到衣柜前,把柜门一拉。柜子里叠放整齐的衣服尽收眼底,她从中取出一件来,对着镜子比在自己身上,不甚满意地“啧”了一声。 “嫂子,你说我哥这人吧,真是又细心又粗心。” 方青黛狐疑: “为什么这样说?” 陆云纱把那件衣服拿给方青黛,一本正经道: “你看,他知道我要来,提前在我房间里放了新衣裳,但这个尺码太小了,我根本穿不上。” 方青黛一时语塞,从她手里接过衣裳后,才尴尬道: “这件……是我的衣服。” 陆云纱没领回她的暗示,自顾又去翻衣柜,笑道: “你瞧他多粗心,居然把你衣服放我柜子里了。” 方青黛却笑不出来,唯有在她身后小声提醒: “这个柜子……也是我的。” 陆云纱动作一顿,转身看向她,她便又笃定地点点头: “这里面所有衣服,都是我的。” “哦……” 陆云纱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在房间里踱了几步,环顾着四下的陈设和装潢: “也就是说,这房间是你的?” 方青黛眨了一下眼睛,当作默认。 陆云纱眉头紧锁,插着腰站在房中,对方青黛说道: “不对啊嫂子,你和我哥都结婚了,怎么他睡主卧,你睡客房?” “这件事说来话长,因为……因为……” 方青黛不知当要如何启齿向对方解释她和陆霄练的关系,总不能说,她是与陆霄练做了条件交换,算是半受胁迫才结了婚。幸而陆霄练及时跟了过来,替她作答。 “我出门早,怕吵她睡觉,就让她常在楼下睡。你的房间已经打扫出来了,在二楼,原来老头子的那一间。” “嘁,”陆云纱没好气自语道,“还以为一楼这间香香的是给我的,原来是把老头子的房间给我,真没人性。” “你搁那磨叽啥呢!”陆霄练怕她再问东问西为难方青黛,故作严肃对她催促,“收拾你那东西,跟我上楼。” 陆云纱不情不愿跟了出去,这时,陆家老宅里那台经年无人问津的电话居然奇迹般响了起来。陆霄练先瞥了一眼楼上,示意陆云纱先上去,继而兀自去接起电话。 “喂。” “陆少爷吗?”听筒里的声音是杜若,与他交情不深,倒是尚能听得出来,“我有事求你!百乐门的盛大小姐,被梁先生带走了!” 盛大小姐被领入梁家,梁喻楠正在沙发上读报。他显然好生打扮了一番,穿着讲究的西装,鼻梁上悬着一架金丝眼镜,见盛大小姐来,便搁下报纸起身相迎,笑道: “盛大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梁喻楠的言辞举止,都无可避免地令盛大小姐产生一种深刻的反胃感。人不可貌相,像梁喻楠这种的,理应被称之为——衣冠禽兽。 “梁先生,你这么大排场找我过来,所为何事?” 盛大小姐依然进退有度,维持着平日里的落落大方。梁喻楠也不理她,踱上前来拥她入怀中,深吸一口气,意乱神迷道: “盛大小姐,真的很像我的一个故人。但是她不喜欢这样清苦的香水味,她好像……好像喜欢甜味儿。但是……”他说着,竟当真放肆地将人越抱越紧,任凭指间的老茧不安分地割挑起旗袍上的丝绸。精致圣雅的兰花跳了线,瓣蕊分别,再没了灵气。 盛大小姐周身一颤,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生怕同他再有任何的触碰,厉声警告道: “梁先生,光天化日,你可别胡来!” 梁喻楠蔑然一笑,丝毫不理会她的愤怒与抗拒,继续道: “但是,你比她更美、更年轻……更让我——心生欢喜……” 他渐渐忘记了作为一名绅士的修养和礼仪:他眼里、心里,已然意乱神迷,不可自拔。 旧情难忘,死灰复燃。他将对昔日梦中情人的情感寄托到了盛大小姐身上,怪只怪她们二人太过相像,简直如出一辙。 “你和她,真的很像……”梁喻楠自顾说着,陶醉在自己编织的梦里,“当初的孟璐,和你一样美。” 孟璐! 盛大小姐心头一震,仿若晴天霹雳在头顶炸开!三月的料峭春风,六月的惊雷滚滚,九月的秋水崩流和腊月的狂寒飞雪,都远不及这两个字敲得她耳鼓生疼! 陆襄亭的发妻孟璐,死在了多年前上海的一个雪夜,被奸杀,凶手至今都未曾查出来。 “盛大小姐,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把方青黛约在百乐门吗?我是想让你看看,就算是陆霄练的女人,也一样会被我玩弄于股掌之中,更不必提,你……” 梁喻楠的声音如同晴天霹雳,击中了盛大小姐。 她曾以为,梁喻楠约见方青黛一事,仅仅是为了报复陆霄练,却没想到,真正的矛头,对准的,竟是她这位百乐门的老板。 第81章 咱们俩来日方长 陆霄练撂下电话之后,神色晦暗不明。方青黛见状,心中隐隐不安,上前牵起他的手,小心翼翼问道: “发生什么事了?” 陆霄练叹了口气,下意识就要去衣兜里摸烟夹,方青黛却及时按住了他的手,摇头道: “最近天气冷,本来就咳嗽,少抽两根。” “嗯。” 陆霄练面对她时一向听劝,便就抽出手来,对她说道: “没事,杜家那边有行动让我配合,我得过去一趟。二楼我的书房有枪,你试过的那一把,遇到事先开枪,其他的交给我解决。” 陆霄练每天都出门,却从来未有一日叮嘱她放枪的位置,更加不会说出这等“遇事先开枪”的话。方青黛心乱如麻,她紧蹙着眉头,视线都不敢从陆霄练脸上离开: “阿霄,你与我说实话,是不是出了很严重的事?” 陆霄练垂眸不答,她心里慌得越发厉害,死死抓住他的手腕不肯松懈半分气力,央求般又问道: “那你,一定要去吗?” 方青黛的声音越来越小,陆霄练甚至从她的话里听出了些许哽咽。 他一向最怕方青黛的眼泪,不论发了多大的火,只要她哭,他的心瞬间就化了,恨不能对她偏听偏信、予取予求。尤其这一回,她摆明了是在害怕,希望他陪在身边,他又如何能狠得下心违背她的意思。 “青黛,”陆霄练的双手轻轻抚摸着方青黛脸庞,勉强稳住心神重新开口,“人命关天,我不能坐视不理。但我答应你,会把这些腌臜事隔绝在外,不牵连你,好不好?” “我不怕牵连,”方青黛举目望向他,急道,“我是怕你出事。陆霄练,我担心你。” 她第一次如此激动地连名带姓喊他,陆霄练起先还没反应过来,怔了片刻,才回味出,她是在牵挂他的安危。 他展眉一笑,将人温柔锁入怀中,承诺般认真道: “放心,我两个小时之内一定回来。” 他没急着走,而是等到方青黛发抖的身子渐渐有了温度才放开手,颔首于她额间落下一吻: “等我回来。” 可是做完这些,方青黛依然不愿让步,目光深深地、深深地看着他,仿佛一眼要将他看进心里,刻入骨血。 等我回来。 这四个字,她早已经听过一次了。 那一次,柳水生回来时断了右臂,命只剩半条。 她是真的怕了,怕陆霄练这一去千难万险,生死难测。亦是直至这一刻,她才恍然意识到,不知从何时开始,自己已经太害怕失去他。 可她更清楚,陆霄练决定的事,任谁都阻止不了。 所以再难、再痛、再不舍,她终究还是唯有退后半步放开他,泫然叮嘱一句: “注意安全。” “好,”陆霄练仍是笑着,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不怕。” “嗯。” 她重重点了点头,抬手为他抚平西装上的皱褶,依依目送他走向大门。 陆云纱先前只顾着收拾行李,没听见他们夫妻两人告别时说的话,这会儿打算下楼拿点东西吃,一眼就瞧见陆霄练在玄关处换鞋。 “哎,”她在二楼凭栏而望,冲陆霄练扬了一下头,“出门啊哥,有啥好玩的事儿,带上我呗!” 陆霄练头也不回: “别凑热闹,在家照顾好你嫂子。” “啧,”陆云纱拾级而下,嘴里不情不愿嘟囔着,“你就会卖关子。我告诉你啊,不带我不行,今天姑奶奶不让你出这个门!” “哎!”方青黛怕她真要胡来,赶紧挡在她面前,笑着搪塞道,“是我让阿霄出门买东西,不必你跟着。而且,我还有好多话想与你说呢。” 陆云纱像是瞧在方青黛面子上,耷拉着眼皮朝陆霄练一努嘴: “成,这回放过你了。” 陆霄练出门后,陆云纱在沙发上落了座,一改适才蛮横鲁莽的样子,出言对方青黛试探道: “嫂子,我哥平时也都不与你说去哪里吗?” 方青黛敛眸思索片刻,答得滴水不漏: “他工作忙,我总也不能事无巨细什么都知道。” “是吗?”陆云纱冷哼一声,“究竟是你不知道,还是——你不想知道?” 她说完,有意挑眉看向端正站在沙发后的方青黛,唇角带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一只手握住小匙,搅拌着从楼上端下来的那杯咖啡。 方青黛迎上她极具侵略性的眼神,一瞬间不受控制地有些躲闪。她抿了一下唇瓣,硬挤出笑容掩饰心虚,强自维系镇定道: “他有他的大事业,我不问,是为他着想。” 陆云纱眯起眼睛,轻轻置杯: “我爹说得果然不错,漂亮的女人嘴甜,一不留神,就要毒死人的。嫂子,你打算什么时候毒死我哥?” 她面色骤变,阴沉地死死盯着方青黛。后者察觉到她的敌意,下意识扶住了手边的花瓶。 “云纱,”方青黛道,“阿霄他是我的丈夫,我怎么会伤害他?” 陆云纱眼波流转不再看她,谑笑一声,兀自翘起了二郎腿。从方青黛角度看去,她的侧脸实在像极了陆霄练。 她又道: “我人虽不在上海,但陆家发生的事也逃不过我的耳目。我知道,我哥他为了救你在警署外中枪,咳嗽到现在都好不了,还因为要帮你拿回一张什么破图断了手,刀山火海里走了一遭。” 方青黛无言相对。 这些事的确是陆霄练为她做过的,抵赖不得。 陆云纱见她不反驳,便继续说了下去: “原本我觉得没什么。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为了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豁出命去也是应当的。可是嫂子……” 她蓦然抬眸,两道凌厉目光如刀刺向方青黛,咬紧了后槽牙恨道: “他把命都豁出去了,你却连和他同房都不愿意,你心里有别人,真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云纱,我……” “不必和我解释,”陆云纱缓缓起身来到她面前,张手扼住她的脖颈,嘴角依然在笑,眉眼却都冷透了,“我是要告诉你,陆霄练这三个字在上海滩是响当当的名号,他这样的人肯为了你一忍再忍,你就最好识相,把他哄高兴了。没准儿我也会把你看顺眼,不为难你;否则,咱们俩来日方长。” 第82章 一家人不卖关子 方青黛被陆云纱掐着脖子,如鲠在喉说不出半个字,只能竭力点了点头。陆云纱冷笑一声放开了她,从旁拿了张帕子仔细净手。她转身想逃回房里,却听得身后那人又冷森森开了口: “站住。” 方青黛旋即在原地站定,屏息静待对方的下文。 陆云纱双手搭在她的肩膀,指尖稍一用力,指甲便刺得她本能地缩了一下脖子。 “嫂子,”陆云纱的声音很轻,刹那就散在空气里,“别急着进屋啊,一会儿我哥回来要是看不见你,会不高兴的。” 陆云纱说着,按住方青黛肩头,生生将她的身子扭转过来,按着她坐在沙发上。做完这一切,方又端起那杯凉透的咖啡,捧在手里搅拌。方青黛噤若寒蝉坐在她身边,两手局促地抓住沙发的坐垫,连呼吸都很小声。 陆云纱一派气定神闲的镇定,她却总时不时看一眼墙上的钟表。陆霄练承诺两个小时内回来,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老宅的大门始终没有动静。方青黛甚至分不清,自己心里的紧张,究竟是因为守着这位与她“来日方长”的陆大小姐,还是因为担心陆霄练的安危。 时针指向十二,小桃备下了午餐端上桌,她却胃口全无。 再过十五分钟,便是两个小时整,陆霄练依然没有回来。 咔哒。 别墅的大门被应声而开,方青黛惊喜交加,起身就要迎上去,陆云纱却在这时猛地扼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了回来。 “等等,”陆云纱很警惕地压低了声音,“看清楚是谁再去也不迟。” 短短一句话,让方青黛的脊背顿时腾起一股寒意,缘着血液的流动蔓延向全身。眼下陆霄练不在,出门前有说了让她遇事开枪的那等奇怪话,这家里会来什么不速之客也未可知。 她乖乖坐回原处,屏息凝神盯着那扇门缓缓被推开。 是陆霄练。 方青黛只觉一颗心都提到了喉咙处,也不顾陆云纱还在场,起身向门口跑去。她扶住陆霄练的双臂,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将对方端详一番,竟发现他袖口处沾了几点斑驳血迹。 “这是……” 她被吓了一跳,又因为不知情况几何,不敢轻易碰他,双手僵持着发抖。陆霄练看出她的恐惧,就势温柔将她抱在怀里,轻道: “我没事,这是别人的血。” 方青黛这才放任自己闭上双眼,任泪痕漫过脸颊,张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只堪饮下苦泪。 “好了,”陆霄练见她如此,既知足又心疼,倒不知该如何安慰,“我这不是好端端回来了嘛,不哭了。” “嗯。”方青黛扁着嘴用力点点头,陆霄练抬手抹了一把她的小脸,带点儿哄地说道: “万老太太要的那幅牡丹图,洗干净了没有?” “啊……”方青黛如梦初醒,红着眼睛止住了抽噎,“我……我都把它忘了……” “不急,一会儿你吃过饭再洗,我和云纱出去一趟,晚饭前回来。” 听到陆霄练还要出门,方青黛却说什么都不肯放开他了。 “你们还要去哪里?”她蹙眉问道,“为什么不能带我一起?” 她这一句话,倒问得陆霄练不知所措了。 原先他出门做什么,带谁不带谁,方青黛是一向不过问的。他也权当是她懒得问,不关心,从来不主动对她说起。几次之后,就连该让她知道的事一并闭口不谈,两个人同房异梦,了解甚少。 现在方青黛突然问起来,他竟不适应了。 “是去老头子那儿,”陆霄练据实以告,“处理他的私事。” “哥。”自陆霄练进门后一直缄默不语的陆云纱发了话,她翘着二郎腿稳坐沙发上,端起咖啡杯朝陆霄练示意: “嫂子不是外人,二叔的私事能告诉我,就能告诉她,都是一家人,不卖关子。” “云纱!”陆霄练正要出言反驳,陆云纱马上话锋一转,看向了方青黛: “嫂子也是这样想的吧?” 方青黛点点头,伸手扯了一下陆霄练的衣角,喃喃道: “我想陪你。” 她们二人一唱一和,陆霄练唯有松了口,正色对方青黛叮嘱: “我带你去。但是一会儿不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站在我身后就好。” 方青黛以为他是让自己别多管闲事,满口答应: “好,我一定不给你惹麻烦。” “他不是怕你惹麻烦,是怕溅你一身血,”陆云纱目光狡黠,悠悠道,“瞧着吧,到了二叔那儿,肯定是腥风血雨。” 陆云纱猜得不错,他们回到陆家时,盛大小姐、杜若也赫然在场,陆襄亭坐于主位,身后站着徐叔和程墨。至于玉生香和陆霆纪,皆被陆家堂口的兄弟押着跪在了客厅中央,众人围着睥睨他们母子,大有三堂会审之势。 方青黛草草打量了一圈在场的众人。 陆襄亭倒是老样子,一席长衫褂子,手杖拄在地上,稳如泰山。杜若一改常态,一身雪白的骑马服上溅了几处血点子,宛若寒梅傲雪,透着飒利英气。盛大小姐脸上、身上皆有几处伤痕,一件白底兰花的旗袍被剐得面目全非,若不是身上披着一件长风衣,唯恐就要陷入衣不蔽体的狼狈境地。 方青黛认出来,那件衣裳是陆霄练的。他出门时穿着风衣,回来时,身上却穿的是衬衫。 至于,玉生香。 自从搬进陆家,她的着装和首饰都华贵不少,眼下她所穿的这件旗袍乃是平安百货出售的最新款,价值不菲。她生得娇媚,这件衣服本该最衬她的月貌花容。可此时,她平日里的笑模样是丁点儿不剩了,取而代之的,是战战兢兢的惶恐,做贼心虚的胆怯。 见陆霄练他们也来了,陆襄亭便支撑着手杖站起身,低眉逼视着玉生香: “阿玉,”他问,“盛大小姐方才所言,都是真的吗?” 玉生香咬住唇瓣不答话,陆襄亭眯起双眼,竟扬手一杖狠狠抽在她的脸上。 第83章 那是一条人命啊 玉生香的嘴角被打得皮开肉绽,吃痛歪倒在地。方青黛下意识要上前去搀扶,陆霄练及时拉住她的手臂,将她拦在了身后。 她唯有屏住呼吸,眼睁睁看着陆襄亭步步逼近玉生香,倾影如盖,将玉生香瘦弱的身体牢牢笼罩。 陆襄亭横打手杖,寸寸抽出杖芯的细剑,继而将锋利剑刃架在玉生香的颈间。 “阿玉,”陆襄亭目如霜雪,狠狠盯着玉生香,一字一顿质问,“我自问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害孟璐!” 玉生香挣扎着抬起头望向陆襄亭,半晌,苍白的脸上扯出一抹失神的笑。她笑得花枝乱颤,格外凄凉,笑声震彻整栋洋楼,听得方青黛不寒而栗。 “老爷,如果孟璐活到今天,你还会让我和霆纪进门吗?” 昔日明眸善睐的玉生香,此时恍若一具枯骨,双眼宛若荒滩,再推不开半点潋滟波澜。她一手握住陆襄亭手中的细剑,任锋刃割破掌心,鲜血汩汩淌落,亦无知无觉。 她就这样直勾勾地看着陆襄亭,眼眶红得仿佛能滴出血,却始终没有泪水流下来。 陆襄亭阴沉的脸上浮起一丝狞笑,蔑然道: “你一个人尽可夫的舞女,凭什么和孟璐比。” “人尽可夫?”玉生香重复着他的话,俄而,又是一阵锥心的大笑,直笑得她花容失色,好似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在哀嚎。 方青黛沉静旁观,却丝毫不觉得可怕。 满心只剩下可悲。 孟璐是陆襄亭的发妻,她随父母来上海经商时,也多多少少听说过这位传奇美人的故事。 在风云变幻的上海滩,孟璐的名气一度盖过了陆襄亭,不因为别的,单单就是因为她拔群的美貌。 当一个女人足够强大时,美貌就是她的武器;可当她足够弱小时,美貌就会成为她莫大的不幸。 孟璐嫁给陆襄亭时,陆家的势力在上海尚不稳固,生意上还有许多亟待打通的环节。届时的陆襄亭,是与陆霄练一般的性子,直率又霸道,要让人死,就不会说出半个“活”字。这样的处事风格,在生意上自然处处碰壁。 幸好,有孟璐这个贤内助。 孟璐家曾是一方名流,是以她从小接受过良好的教育。虽然后来家道中落,可眼界视野开阔是真的,她应对起商场上那些人来,倒比陆襄亭更得心应手。 起初,陆襄亭谈生意常带她一起,累积了不少重要的人脉。随着陆家的生意越做越大,陆襄亭身边的人却从孟璐换成了佟乐夜总会的年轻舞女。孟璐就如同一件藏品,向世人展示过后,被残忍地收回了柜子深处。 再听到她的消息,便是一代绝色美人香消玉殒,自此上海再不曾提起她的名字。 如今面对陆襄亭的咄咄逼问,与玉生香的失魂落魄,方青黛能猜出个大概—— 或许,孟璐之死,是玉生香的手笔。 “老爷啊……”玉生香踉跄着走近陆襄亭,一只手摸索向他的脸庞,“我原本也不是人尽可夫的嘛,我是有丈夫的嘛!” 她竭力吼出这些话,直让额头上的青筋都根根暴起,身体止不住地发抖,却依然不曾停下。 “我的丈夫,还有霆纪……不,不对,他的名字不叫霆纪,叫阿言呐,他有名字,有父亲啊!都是因为你!” 玉生香伸出食指,用力指着眼前的陆襄亭,满目恨意: “是你把我从他身边夺走,让我沦为在佟乐夜总会陪酒的舞女!我以为,只要我听话,我的家人就能好好活下去,可是陆襄亭,你们夫妻两个都是魔鬼!你眼中,那个最善良、最纯洁的妻子,她居然要杀死我的丈夫和孩子!我当然不会放过她!” “疯妇!” 陆襄亭喝骂一声,抽起细剑猛地扎进了玉生香的胸口。 一道血溅从玉生香的口中喷出,染红了陆家素净的地毯。陆襄亭拔出剑,她便失去支撑扑倒在地,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杀死她的凶手,唇角勾起一抹冶艳笑意。 “陆襄亭,”她染血的指尖触碰到了陆襄亭的皮鞋,在鞋上也铺了一层鲜艳的赤色,“你一直把我当一件玩物,却没想到,玩物也会咬人吧?你逼死我丈夫,我杀了孟璐,我们扯平了!” 陆襄亭神色微凛,反手又是一剑刺在玉生香的背上。 这一回,没有血液涌出来,玉生香被弃如敝屣,由陆家堂口的几个兄弟拖了出去。她死不瞑目,双目圆瞪,仿佛有千万种怨恨未曾说明。而她的血在地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痕迹,从陆襄亭的脚下,蔓延至方青黛的眼前。 陆霄练什么都没说,只是转身用手捂住了方青黛的眼睛,遮挡了她的视线。 “陆少爷……” 这称呼久违了。 方青黛似乎又回到了结婚前与他生疏的样子,连说话都很小声。 但陆霄练听清了,她在说: “那是一条人命啊……” 人命又如何。 陆霄练想告诉她,在如今的上海,最值钱的是盘尼西林、金条和烟土,最不值钱的,是感情、鲜血和人命。 但他又实在不忍启齿。 方青黛是这个世道难得的善良单纯,亦是他心底不可侵犯的一片净土。他如何能,亲手碰脏了她。 玉生香被带下去之后,陆襄亭的目光方才落在一旁的陆霆纪身上。 目睹生母被人当场杀害,陆霆纪竟不哭不喊,甚至没有对陆襄亭表现出分毫的敌意。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恍然如梦初醒,爬到陆襄亭的脚边,诚惶诚恐地哀求。 “爸爸,我什么都不知道,求求你,别杀我!” 座下一片哗然,连一向泰然自若的杜若都不禁皱了皱眉头。 不论玉生香对孟璐做出了多么恶劣的行径,她都至少是陆霆纪的生母。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有理由唾弃她,唯独陆霆纪不能。 可这个十几岁的孩子,在最血气方刚的年纪,居然甘愿认贼作父,只为苟全性命。单凭这一点,他就永远不可能成为陆家人。 “孽障,”陆襄亭将细剑抵在陆霆纪的左胸前,似笑非笑,“你亲娘待你不错,我这就送你下去陪她!” 他说着又要动手,耳畔却传来一声喝止: “陆先生,且慢!” 第84章 为什么不杀了他 发话之人正是方青黛。 所有人循声看向她,使得她在顷刻间沦为了众矢之的。这一回,陆霄练纵然是有心拦她,此时也已然来不及。 陆襄亭冷冷抬眼,陆霄练仍是不由分手将方青黛挡在了身后,沉声道: “听她把话说完。” 盛大小姐和杜若在场,加上陆家堂口的兄弟也都眼巴巴地瞧着,陆襄亭不能直接驳了陆霄练的面子,便暂且放下了手中细剑,以剑身支撑着地面,双手交叠在剑柄之上,一副气定神闲之态静待方青黛的下文。陆霄练见他如此,才稍稍侧了身,给方青黛让了一条路。 但方青黛还是站在原处未动,改口道: “二叔,不相干之人,不必为了他自找麻烦。他不是陆家人,赶出去就是。” 陆襄亭冷笑一声,不紧不慢道: “这小子亲眼看见我杀人,放他出去,上警署找人抓我吗?” 方青黛也不慌,仍平静道: “二叔行事一向周密,即便有人想去警署揭发此事,也空口无凭,没有证据,掀不起多大的风浪来。” 陆襄亭笑意未改,信手丢了那把细剑,视线锁定在了方青黛身旁的陆霄练。 “霄练,”他道,“这件事,你想怎么处理?” 方青黛也蹙眉看向陆霄练,似乎亟待他出言解救陆霆纪。陆霄练一笑,扶着她的肩膀,推她背过身。方青黛不明所以,刚要分辩,却不料陆云纱竟立时捂住了她的眼睛,附在她耳畔低语: “别动,我哥是为你好。” 方青黛来不及反应这话里究竟有什么深意,一声惨叫便钻透了她的耳鼓。 是陆霆纪的声音。 她的心随之揪了起来,下意识想转身去看,陆云纱却又扣住了她的肩膀,不容她动弹分毫。紧接着,是几声痛苦的呜咽,仿佛是被割掉了舌头,扯着喉咙极力嘶吼。 “陆霄练,你在干什么!” 方青黛高声质问,可回答她的,唯有窸窸窣窣的摩擦声,连先前的惨叫都听不见了。 一片死寂里,她透过陆云纱的指缝,用余光瞥见地上添了一条新的血迹。 被拖出去的人是陆霆纪,方青黛看清了他的裤脚。他的血和玉生香的血相融,深深浅浅一片,渐染在陆家的地毯上,宛若绽放出一汪血海。 大门开了又关,陆云纱这才移开了挡在方青黛眼前的手,她慌忙转身看过去,只见陆霄练用衣角擦干净那把细剑上沾染的血珠后,递给了陆襄亭。陆襄亭满眼赞许,接过细剑插回手杖之中。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唯有地上的血痕能证明,这场众目睽睽之下的沉默惨剧。 一场闹剧散去,陆霄练和陆云纱留下帮陆襄亭善后,方青黛在陆霄练曾经的书房等他。自他搬离陆家后,这间书房就发生了天翻地覆般的变化。昔日摆满各类书籍的柜架上换成了各式昂贵的洋酒,书柜变作了酒柜,连那股淡淡的墨香气也被酒气取代。 她还记得,第一次与陆霄练见面,就是在这里。 他坐在沙发上读报纸,她站在门口不敢进来——她怕他,怕得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那她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忘记了恐惧呢? 大约是听到他满口的东北话开始,是他慷慨借给她十根金条开始,又或是,他奋不顾身为她取回天香图,和她结婚……她知道陆霄练喜欢她,而这喜欢,竟也渐渐令她有恃无恐,忘了在他这个上海滩第一纨绔眼里,人命向来轻贱。 方青黛坐在书桌前,怔怔望着窗外布满阴霾的天空,直到书房的门被推开,都未曾回头看过一眼。 她不必看也知道,来人是陆霄练。 “你杀了他?” 她木然问道。 陆霄练回身关好了门,轻道: “割了舌头,挖了眼睛,二叔不会再为难他了。” 方青黛只觉得可笑。 她凄笑着扬起头,问出了一句她自己都倍感残忍的话: “为什么不杀了他?” 毕竟比起割舌头、挖眼睛,再被丢到一个不知道在哪的荒郊野岭自生自灭,死,实在是个可望而不可即的绝好下场。 陆霄练察觉到她的情绪,无奈叹了口气,上前来想要牵起她的手。她却触电般躲开,甚至倏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缩进墙角。 而望向陆霄练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罪无可恕的恶霸土匪。 “青黛,”陆霄练也不再靠近她,就隔着整张书桌同她对话,“我知道你认为我残忍,但在老头子面前,这是保全他性命的唯一办法。” 方青黛摇摇头,颤抖着声音问道: “他们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要弑母去子?” 陆霄练敛眸不看她,自顾讲述起这段往事。 玉生香的丈夫,是从脏旧老楼里挪出来的那具腐尸。他们是从江浙一带漂泊到上海的商人,起初靠着倒腾香烟赚了点小钱,买房置业,日子过得尚算宽裕。玉生香原本不叫这个名字,唤作什么香的,陆霄练也记不清了。 她为丈夫诞下了一个孩子,就是今时今日的陆霆纪。一家人平凡又其乐融融,实为这上海滩不可多得的好日子。 但好景不长,玉生香卖烟时,被码头上的江湖人看上,当街掀了她的烟摊,掳了她去一顿折磨。彼时的陆襄亭与那江湖人是八拜之交,见玉生香可怜,便顺手搭救了她一把。两人因此结缘,玉生香为表感谢,常给陆家堂口送些好烟好酒。 可她的丈夫却为了这几盒烟、几瓶酒,与她生出了嫌隙,认为她是攀上了陆襄亭这根高枝,打算抛夫弃子,飞上枝头变凤凰。于是本来好端端的一个人,整日借酒消愁,甚至染上了大烟瘾。 家里的钱败光了,玉生香为抚养儿子,不得已去了佟乐夜总会当舞女。她生得貌美,点她的客人多,渐渐有了点儿小名气。她那丈夫就更加受挫,积郁成疾,染了肺病。 玉生香为夫治病,急需用钱,求到了陆襄亭这里。陆襄亭与孟璐是恩爱夫妻,但孟璐年老色衰是事实,玉生香风韵犹存也是事实。事实摆在眼前,陆襄亭生了纳妾的念头。 孟璐自知拦不住他,却不能纵容陆襄亭纳个有夫有子的舞女。她去找到了玉生香的丈夫,希望他能带着孩子同玉生香离婚,从而让玉生香名正言顺地嫁入陆家。不知怎么,两方谈崩了,玉生香的丈夫竟要对孟璐动手,孟璐身边的随从自不惯着,当场开了枪。 那男人中枪后肺病更重,玉生香怀恨在心,想到了一个惩罚孟璐的办法—— 她假借陆襄亭之名,约孟璐在佟乐夜总会见面,趁机迷晕了孟璐,送到了梁喻楠的床上。 梁喻楠暗恋孟璐多年,当即将这位梦中情人身上的每一寸都尝尽了。孟璐醒来后,怕陆襄亭一旦知晓此事便会冲动寻仇,与梁家结怨,就独自隐瞒下来,直至一夜噩梦忆起此事,惊惧而亡…… 第85章 人命究竟算什么 这个故事听得方青黛心惊肉跳,她的冷汗把身上的衣裳打湿透了,喉咙干涸得说不出半个字。而陆霄练的讲述,仍然不曾停下。 “你我成婚时,盛大小姐穿了一件白底兰花的旗袍,那件衣服,与孟璐去见梁喻楠时所穿的一样。梁喻楠就此生出歹心,那日他托盛大小姐约你去百乐门见面,是想趁机对盛大小姐不利,再引我去救你,栽赃于陆家。” 方青黛倒吸了一口凉气,背靠着墙角,无法挪动分毫。她抿了一下发紧的唇瓣,难以置信地问道: “所以,今天……” 陆霄练如实道: “你没有赴约,打破了梁喻楠本来的计划。他今天绑架盛大小姐,逼她就范,幸好杜若通知了我。” 方青黛点了一下头,欲言又止: “那,梁喻楠……” 谈到这里,陆霄练的神色总算轻松了许多,疲然舒展了眉峰: “死了。” 方青黛亦随之松了一口气,顺着墙壁跌坐在冰冷的地砖上,口中喃喃重复着: “死得好,死得好……” 陆霄练见她神情恍惚,权当她是被吓坏了,俯身凑到她面前,伸出双手作势要扶她: “青黛,事情都已经结束了,我们回家。” “别碰我!”方青黛宛如惊弓之鸟,猛地将他推开。陆霄练毫无防备之下被她打开,左侧手腕重重撞在桌角上。左手霎时脱力垂下。他闷哼一声阖眼挨过一阵剧痛,却不曾出言责怠一个字。 方青黛冷静片刻后,才觉察出他的异样。扶着墙壁站起身,踉踉跄跄蹭到他跟前,轻轻捧起他的手腕。 “对不起,”她望着陆霄练腕间那道疤,泪水再也止不住,“我刚才太害怕了……” 她哭得伤心,话也说得含糊不清,只顾向对方道歉。 陆霄练手腕的伤是为她拿回天香图时留下的,届时她不知实情,只当是皮外伤。而后听李长缨无意提起,道是腕骨断了,陆霄练的左手有很长一段时间吃不上力。方青黛起初不信,毕竟陆霄练在她面前总是无所不能,结婚那日还抱了她。直到她偶然发现,陆霄练会背着她,在阴天时用热毛巾敷在手腕处缓解疼痛。 他一贯习惯自己扛,方青黛只怪自己不够细心。 “没事,”陆霄练怕她难过,忙拂下袖口遮住那道伤疤,“你是太累了,我带你回去休息。万老太太的那幅牡丹图不是还没有绣完?你这几天安心绣牡丹,其他什么都不用管。” 方青黛堪堪止住抽噎,抬头凝望着他的眼眸: “对你而言,人命……究竟算什么?” 陆霄练哑然。 民国二十三年,乡野里、大街上每天都在死人,他都看麻了。人命究竟算什么,他也无法回答,反正,不如盘尼西林值钱,不如烟土诱人,不如金条是这乱世中唯一的硬通货。 方青黛见他不说话,唯余一声长叹: “你知道吗,我看到陆先生杀死玉小姐的时候,他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好像……好像只是拔掉了花圃里的一株杂草,那满屋子的血腥味啊,你们仿佛全没闻见。” 她一字一字敲进陆霄练心里,陆霄练明白,她之于玉生香的同情,叫作兔死狐悲。 “青黛,你放心,”他轻轻执起方青黛的手,正色道,“在我这里,你和别人不一样。我保证,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方青黛闻言一怔,良久,才又是一声苦笑: “那,别人的命就不是命吗。” 陆霄练很想告诉她,人人自危的乱世里,纵然是陆家,也没有太多余力去顾及旁人。甚或,在某些必要的时候,他们也不得不用牺牲无辜来自我保全。 可他实在不想,让方青黛眼里的自己,彻底变成一个冷血动物。 他姑且压下混乱的思绪,耐着性子对她解释: “玉生香和老头子的恩怨,我不便插手。” 方青黛反驳道: “我记得你说过,她救过你的命,是你的恩人。” “是,”陆霄练未曾否认,“所以在老头子收陆霆纪那天,我已经把这条命还完了。我……” “哥,和她废话那么多干什么!” 陆霄练的话没说完,书房的门便被猛然推开。倚在门框上抱臂含笑的人正是陆云纱,她了然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冲方青黛一挑眉: “嫂子,今天让你跟来就是为了‘杀鸡儆猴’,看看背叛陆家的人是什么下场。你既然嫁给我哥,就该安分守己,不要整日存有其他心思。” “陆云纱!”陆霄练霎时冷了面色,毫不客气撇下一个字,“滚。” 陆云纱却根本置若罔闻,还步步生花走了进来,脸上始终带着戏谑的笑容。 “嫂子,你知道万家让你洗的那块布,为什么洗了一天一夜都没有变化吗?” 她笑得眉眼弯弯,信手拉开书桌的抽屉,从中拿出一把枪,在手中反复把玩。 “或许,”她又道,“那本来就是块黑布。黑的就是黑的,再怎么洗也白不了,陆家也一样。嫂子,你认命吧。” “你!”陆霄练怒不可遏扬手要打,陆云纱竟就把脸凑了过来,毫不畏惧地朝他挑衅: “你打啊!正好让嫂子看看,叱咤上海滩的陆大少爷何其威风,连自己亲妹妹都下得了手,何况她这个嫁来的外人。” 陆霄练的手顿在空中,终究只是用力攥成了拳,这一记耳光,不曾落在了陆云纱的脸上。 “你……咳咳咳……” 他乍一开口,一阵剧烈的呛咳便涌上了喉间,直咳得他不得不背身弯腰扶住书桌,指节泛起的青白昭示着他的痛苦。方青黛陡然回过神,忙跑去倒了杯水端回来,喂陆霄练喝下一口,咳嗽才算勉强压了下去。 “怎么样,好点没有?” 方青黛一手替他顺着胸口,关切问道。 陆霄练调整着呼吸没有答话,仅仅侧目瞥向陆云纱。后者显然也觉心虚,嘴上却不肯认输: “看我做什么,我又不知道你这身子骨现在这么差。你吃女人亏,咳死活该!” 方青黛怕这位陆大小姐再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惹陆霄练生气,心下一横,硬是绷着脸,对陆云纱斥道: “出去!” 第86章 你在我身板就好 传言中一贯好脾气的方青黛突然疾言厉色呵斥她出去,陆云纱显然对此始料未及。她正要反唇相讥,陆霄练的一击眼刀却让她不得不悻悻收声,不情不愿地退出书房。 “等等。” 她磨蹭到门口,身后又传来陆霄练冰冷的声音。 “我都要出去了,还干嘛!” 陆云纱带点儿委屈地为自己分辩,但陆霄练不为所动,斜了一眼她手里的那把枪: “人出去,枪留下。” 陆云纱这才想起自个儿手里有支枪,耀武扬威般朝陆霄练比划了一下。方青黛被她吓了一跳,不假思索便欺身挡在了枪口与陆霄练之间,急道: “云纱,他是你哥哥!” “喊什么,”陆云纱皱着鼻子嘟囔几句,随手把那支枪撇在书桌,没好气白了方青黛一眼,“我保险都没开呢。” 她生着气快步走出书房,像是每一步都故意重重踩下去,把书房的地板跺得震天响,末了撞上门,恨不能把门板都摔得粉碎。 待这位陆大小姐出了门,方青黛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瘫软地靠在桌角。陆霄练顺势转身揽过她,让她倚进自己怀里。对于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方青黛还是下意识企图躲避,可惜经陆云纱一番折腾,她已身心俱疲,再没有力气将人推开。 任陆霄练的呼吸喷洒于耳畔,听他低声呢喃。 “我知道你在怕什么……” 陆霄练的额头轻轻贴在她的发间,双臂紧紧将她锁住,仿佛生怕放松半分气力就会失去她一般。 “相信我,”他道,“我会把这些可怕的事都挡在门外,让你安心。” 方青黛抬手握住他的手臂,自嘲般苦笑一声。 “我知道,你一定会说到做到,所以我从来都不怀疑你。但我会怕。” 她说着,转身搂住陆霄练的脖颈,侧头伏在他结实的胸膛,叹道: “怕你会为难自己。” 陆霄练的唇角不着痕迹勾起一抹温柔笑容,颔首轻蹭了一下她的鼻尖: “你在我身边就好。” 临近傍晚,徐叔安排厨房备下了晚餐,陆云纱执意要留下吃饭,陆霄练也拗不过她。 徐叔记得陆云纱和陆霄练两个人的喜好,却不知方青黛的口味,便只让厨房多备下了几道清淡的淮扬菜。陆家的餐厅距离客厅不远,方青黛一步迈进去,甚至还隐约闻见一股残留在空气中的血腥味。 她强压下阵阵反胃,在陆霄练身旁落座,试探着抬眼偷偷打量坐在主位的陆襄亭。 曾经的陆襄亭意气风发,即便已是年过半百的人,依然精神矍铄,看上去与三十来岁的小伙子并无二致。除却鬓边几缕极有格调的白发外,他浑身上下全无任何一处能彰显岁月流逝的痕迹。 可眼前的陆襄亭,仿佛一天之间老了十岁,脸上的皱纹愈发深刻,嘴角耷拉着,仿佛平日里的英气都被消磨殆尽了,只剩下深深的无力感。 几个眼生的丫头把菜肴端上桌,陆襄亭的筷子还未动,陆云纱就先下手扯了个鸡腿,旁若无人地啃了起来。方青黛立时看向陆襄亭,琢磨着若是一会儿吵起架来,她这个陆家的外人当要如何劝。可陆襄亭却像是根本没注意到陆云纱逾矩的举动,一言不发自顾灌着白酒。 他喝完第三杯再接着倒,陆霄练便按住了他的手腕。 “差不多了。徐叔,拿走。” 陆霄练言罢,直接唤了一声徐叔,把桌上那瓶白酒递了过去。徐叔自是不敢耽搁,忙不迭地把酒拿走。 陆襄亭伸手去拿起筷子,偏偏在桌上每道菜上停了一遭,又实在没胃口。末了,唯有再度将筷子放回了桌上。 方青黛清楚地看见,他的眼眶红了,但没有眼泪落下来。 “二叔,女人多的是,何必为了个玉生香难过伤身。赶明儿我去新开的百乐门给你挑几个可心的,让你一展雄风。” 陆云纱口无遮拦,明着是哄,话里则分明带着刺,在敲打陆襄亭是寂寞难耐才找了玉生香宣泄欲望。若搁平常,陆霄练身为兄长势必要拦她,今时今日却只管沉默,甚至心里生出了些许痛快之感。 陆襄亭欠的风流债害了这么多条人命,是该付出点儿代价。 “霄练啊。” 陆襄亭似乎也自觉理亏,竟未曾教训陆云纱,而是转向了一言不发的陆霄练。他一双浑浊的眼睛仿佛已模糊了视线,目光涣散,怔怔地望着陆霄练所在的方向。 这副狼狈样子,看得陆霄练心头一刺。 陆襄亭是他的亲人,于他有生养之恩,他无法不为之心痛。 “二叔。” 陆霄练如是唤了他一声,算作安慰。 果然,陆襄亭听到这句“二叔”后,黯然的神色居然焕发了几分光采。他脸上看不出是哭是笑,唇瓣翕动半晌,对陆霄练道: “这房子太空了,搬回来住吧。” 他的声音不大,却足以填满这间没有窗、不透风的餐厅。方青黛第一次从说一不二的陆襄亭口中听到几分恳求的意味,她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但当她看到原本镇定吃饭的陆云纱亦放下了碗筷,面露诧异时,便笃定没有听错。 方青黛仔细端详着坐在餐桌对面的陆襄亭,仅仅从他的神色里读出了两个字: 孤独。 这种孤独感不是由于玉生香的死亡,抑或陆霆纪的离开。它理应从很久之前就植根于陆襄亭心里,渐渐发芽,蓬勃生长…… 她忽然觉得陆襄亭很可怜—— 在此之前,她一度认为,陆襄亭和玉生香的丈夫是造成这接连发生的许多悲剧的元凶。 但或许人的感情本就是复杂的。 或许,陆襄亭的确如他自己所说,始终深爱着孟璐,对玉生香是某种同情转化后的感情。而在孟璐离开后,这份难以言喻的感情,就彻底转化为了填补他孤独感的养料。 这固然对玉生香不公平。不过至少,他救过玉生香的命,玉生香也实实在在地留恋能从陆家这里获得的好处,乃至不惜用陆家的名义,向百乐门借价比黄金的盘尼西林。 第87章 没准儿他随二叔 方青黛曾以为,自己绝对没有办法共情前一秒还自恃深情,下一秒就背叛孟璐的陆襄亭。直至在书房,她在陆云纱用枪指向陆霄练时,那一瞬间萌生出的,想替他挡下子弹的坚定念头。 她不确定,那是否代表着她背叛柳水生,爱上了陆霄练。但可以确定的是,她比之前的任何一刻,都更恐惧失去陆霄练。 “青黛。” 陆霄练一声轻唤牵回了方青黛的思绪,她如梦初醒抬起头,却发现陆家三人竟都齐刷刷地看向了自己。她眼中闪过片刻慌乱,忙在桌下偷偷扯了一下陆霄练的衣角,小声问道: “发生什么了?” 陆霄练不着痕迹与她凑得更近,借替她整理头发,悄悄提醒: “老头子问我们要不要搬回来住。” 方青黛看了一眼目光灼灼的陆襄亭,又瞧了瞧依然满不在乎的陆云纱,心里也是没有主意。她握住陆霄练的手,点点头道: “我都好,听你的。” 她猜到,陆霄练大约是会答应陆襄亭的请求。 印象里的陆霄练是个重情义的人,哪怕是与她初相识之时,对她这个陌生人也会讲几分情面,更何况是血脉相连的陆襄亭。 陆霄练也并未让她失望。 两天后,他们从陆家老宅搬到陆家洋楼,孟丽萍的祖父也出兑了面馆,来到陆家厨房做事。徐叔思虑周全,把陆霄练房间旁边的那间客房钥匙暗中拿给了方青黛,嘴上说的是怕陆霄练工作起来扰她睡觉,她却明白,她和陆霄练分房睡这件事,自来不曾瞒过陆家人的耳目。 梁喻楠死后,还有许多事需要善后,陆霄练几乎每天都是深夜才回来。从前这个时候,方青黛早已经睡熟了,这几天却像是故意等他,每当他一推开门,就能看见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绣牡丹。 万老太太给的那块布还是没洗干净,不过她深感陆云纱所言有理,难保万家给的不会是块黑布。万老太太要见识她的顾绣技艺,这布究竟是什么颜色,倒真不重要。 一周后,她和陆霄练一起将那幅牡丹图带去了万家。 万老太太一眼瞧见栩栩如生的牡丹,脸上就浮上了藏不住的喜欢。方青黛暗暗松了口气,正要开口催对方兑现承诺,不料,这万老太太还是因为布而向她发难。 “陆少夫人,”万老太太把牡丹图放到手边,笑呵呵地抬眼望她,“我记得把这块布拿给你时,清清楚楚说了,要洗干净再绣。你倒是会偷懒,倒直接在上面绣花了。” “万董事长,这布……” 方青黛刚要反驳,陆霄练却打断了她的话,对万老太太笑道: “老太太,谁能证明,这布没洗干净?” 万老太太闻言一怔,与身旁的老管家相顾一眼,任谁都未曾想出话来应对。她尴尬清了清嗓子,故作嗔怒指责道: “这布都是黑的,难道就算是洗干净了?” 陆霄练又是一声轻笑,风轻云淡反问: “老太太,你又有什么证据,证明这不是块黑布?” 此言一出,万老太太气得拍案而起,浑然顾不得优雅和教养,指着陆霄练的鼻子痛骂: “陆霄练,小赤佬!你……你还当真是个无赖啊!” 方青黛以为陆霄练会被激怒,忙握住他的指尖,压低声音劝道: “万董事长再怎么样也是我们的长辈,就算话说得难听,你也别……” “别紧张,”陆霄练不待她说完,便安慰般反握住她的手,“我是来谈生意,又不是来杀人灭口。” 陆霄练说完,继而向万老太太微微颔首,笑道: “我陆家是码头起家,带有江湖的无赖习气,还望老太太多包涵。但万家是名门望族,全上海滩都知道,老太太你一个唾沫一个钉,说一不二,如今牡丹图绣好了,还请兑现诺言,出售全节堂后的那几栋楼。” 万老太太闻言也笑了,摇摇头自嘲道: “好啊,你小子把我架在这儿,我是不答应都不行了。也罢,瞧在你前几日救了盛家丫头,还算是条好汉的份上,这房契——拿去吧!” 方青黛大喜过望,小心翼翼从老管家手里接过房契捧在手里,双眸明亮如星。陆霄练在旁望她,亦是不自觉勾起了唇角。 他最怕方青黛哭,最喜欢她笑。 自他们结婚以来,她这样开心的笑容,他只见过两次,全是为了办学传授顾绣的事。他又何忍,令她失望。 但办学不是儿戏,有了校址,还需要相应的器材、师资和生源,每一样在乱世的上海都不好办。陆霄练为此不得已天都出入酒局,连盛大小姐也不由得感慨,百乐门的舞女都把陆少爷看腻了,他却还没来腻。 方青黛对着日历、掐着手指头算,如今已是陆霄练晚归的第七日。深夜一点半,陆云纱饿得起床吃夜宵,她却还没合过眼,在客厅等陆霄练回来。 徐叔端来了两碗皮蛋瘦肉粥,一碗拿给陆云纱,一碗则端去给了方青黛。 “少夫人,”徐叔笑着劝说,“等了这么久,也该等饿了。把粥吃了就去睡吧,少爷一会儿就回来了。” 方青黛接过粥,却怎么都提不起胃口,只得暂时放在一边。陆云纱见她心乱如麻的样子,倒是不惮以火上浇油,一边喝着滚烫的粥,一边还不忘奚落她。 “嫂子,我哥天天去百乐门,你这心里就不怕吗?” 方青黛没心情与她用言语交锋,随口回道: “我怕什么。” 陆云纱一笑,仰头喝完了碗里的粥,又用勺把米粒刮干净,才满足地拍着肚子,说道: “我二叔年轻的时候就喜欢舞女,我哥是他养大的,保不齐啊,这一点就随了他。你现在不好好看着他,将来哪天也给你带回个什么‘生香’来,到时候你哭都找不着调门儿。” “二小姐,你这说的什么话!少爷不是那样的人!”徐叔知她荒唐,却没料到会这么荒唐,赶紧给她使眼色,示意她住口。 方青黛敛眸沉思片刻,反而冷着一张脸,转身上了楼。 第88章 我来接你回家了 陆霄练和一众名流纨绔流连百乐门,在上海滩已算不得什么新闻。他一周内十几个酒局,常常喝了上顿接下顿,存的酒堆满了一整个酒柜,盛大小姐为此不得不为他单独开辟了一个区域。 今夜也不例外。 夜色深重,赵家大少爷被老婆揪着耳朵薅出了百乐门,后面跟着劝架的盛大小姐和一名捂着脸的百乐门舞女。赵家大少爷的太太身上的家居服都没换下来,头发用一个朴素的卡子盘在耳后,看起来也就是随便洗了个脸就杀来百乐门“捉奸”。 盛大小姐一个劲儿的说好话,她也一并充耳不闻,使劲儿用手指拧着赵家大少爷的右耳,嘴里骂骂咧咧地不歇着: “还说是谈生意,我今天就是来瞧瞧,你什么生意非得来来百乐门谈啊?” “我说前几天怎么在你身上闻见一股骚气的胭脂味,原来是钻狐狸窝里来了。行啊,赶明儿我把你圈到牛棚里去,那地方的味儿可比百乐门重多了。” “当初你们赵家来上海的时候穷得哟,就差啃草皮了,现在好了嘛,发达了嘛,你搂着漂亮姑娘喝酒唱歌,老娘在家里伺候完老的伺候小的,你好潇洒!” 这赵太太的嘴岔子委实厉害,原本盛大小姐是个劝架的,生怕赵家闹起来,给她这百乐门的招牌砸了,五官都急得快皱到一块儿去了,这会儿听了赵太太这一连串的“轰炸”,倒是没憋住,当面就笑了出来。 眼瞅着赵大少爷被连拎带踹地塞进车里,陆霄练才不紧不慢从百乐门里溜达出来。早早跟出来看热闹的许老板挑眉一瞥他,抱臂道: “还是陆少爷的太太有容人之量,你这都快住在百乐门了,她还不闻不问。说实话,当兄弟的真羡慕你。” 陆霄练无谓笑笑,朝旁边正要上车的刘董事长看了一眼: “刘董事长不也一样?” “哎,我可不是啊,”刘董事长半个身子从车里探出来,矢口否认道,“我夫人每天都给百乐门打电话,你们俩可别编排我。” “知道了,”许老板摆了摆手,“赶紧回吧刘哥,一会儿嫂子都把电话打我家去了。” “你这嘴是真烦人。” 这一头刘董事长和许老板你一言我一语地斗着嘴,那边许家的车就停在了街对面。饶是许老板刚才摆了个多潇洒的姿势看热闹,这会儿都不得不赶紧站好,对那车上走下来的贵妇人赔笑。 陆霄练好不容易找着了他的七寸,倒是没放过这个揶揄他的机会: “弟妹亲自来,看来你这一晚上也要不好过了。” 许老板“啧”了一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故作高深道: “陆哥,你不懂,咱们这叫夫妻情趣。天这么晚,她还肯来接我,可见是真在乎我。哪像某人,天天孤家寡人的。” “你小子这嘴是烦人,”陆霄练笑道,顺势推了一把许老板,“走吧,天冷,别让弟妹等你。” 许老板嬉皮笑脸地往车那边走,到了却还是免不了挨上老婆一脚。许太太是个很讲礼数的人,踹完了许老板,非得和陆霄练打了招呼才上车离开。 送走了最后一场应酬上的朋友,陆霄练只觉得脸都快笑僵了,经过寒风一吹,下颌更是传来阵阵酸痛。他呲牙抚着脸,回味着适才许老板说的话。 孤家寡人。 这话他从前听得耳朵生茧。届时陆襄亭总催他成婚,从万家到魏家,上海有头脸的大家闺秀几乎给他介绍了个遍。到头来,生意伙伴多了不少,他依然是孤家寡人一个。 如今不一样了。 他与方青黛成了婚,是有家的人,本不该是孤家寡人。可正如许老板所说,他在百乐门这一个礼拜,方青黛莫说亲自来一趟,连电话都无有一个。于旁人看来是方青黛给足了他面子和自由,唯有他自己能品味出个中落寞凄凉。 起初他尚能说服自己,方青黛是识大体的人,总不能当众让他难堪。之所以不来,是因为信任他,而不是因为,不在乎。 但到今天第七日,她连电话都没有一通,让他有家胜似无家。 北风呼啸,陆霄练在凛冽寒意里叹了口气,转身正要返回百乐门结账,一束灯光确如划破暗夜的黎明,从他身后照来。 鸣笛两声而止,他回首望去,从车上走下来的人正是方青黛。她穿着一件旧款的大衣,手里提着一只水壶,快步朝他走来。 陆霄练驻步凝望,待方青黛走到他面前才回过神。 “你……”他迟疑开口,“你怎么来了?” 方青黛笑着把手里的水壶举到他面前: “放心,我不是不信任你,是担心你这几天接连应酬,身体吃不消,来看看你。给,醒酒汤。” 陆霄练心头一暖,眼中浮上几分温融笑意,双手接过那只水壶,竟都不舍得喝,就这么稳稳端在手里。 天气寒冷,方青黛呼出的气都瞬间成了白雾,衬得她的面容泛上几许朦胧。陆霄练望她,顿觉气血上涌,那股熟悉的冲动再度涌上了心底。他呼吸微微急促,按捺不住向方青黛贴近一步,鼻尖轻扫着她额前的碎发。 方青黛以为他是醉酒站不稳,忙抬手扶在他腰间,关切道: “怎么了?头晕吗?” 陆霄练展眉一笑,弯腰将她环在怀里: “不晕,我只是……想你了。” 方青黛任他抱着,一手温柔拍着他的脊背,哄道: “不用想了,我来接你回家了。” 方青黛本以为,自己说完这句话,陆霄练就该上车跟她回去。哪成想对方竟将她越抱越紧,酒气喷洒在她耳畔,呢喃道: “那你怎么现在才来。” 她听得出来,陆霄练是在抱怨她前几天的不闻不问。 “哎呀,”方青黛简直无奈,“我不是怕让你生意上的朋友看见了,要笑话你嘛。” 陆霄练故意低头蹭了蹭她的脖颈,不悦道: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方青黛被他逗笑了,只得顺着他的话往下接: “好好好,以后都不怕了,我每天都来接你。” 第89章 有我在你别害怕 “好好好,以后都不怕了,我每天都来接你。” 方青黛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竟像哄一个小孩子一样在哄陆霄练。偏偏陆霄练吃定了这一套,反倒将她抱得更紧: “你说的,不许反悔。” “嗯,”方青黛点了点头,将人轻推开一些,“外面好冷,我们先回家。” 徐叔开车来时,街上尚算清净,只是到了百乐门附近才显得热闹起来。回去这一路却是刚开出去不远,道上就淤积了一大群人,围在一起不知在看什么热闹。路被阻挡,徐叔不得不把车停在路边,等陆霄练发话。 方青黛眼尖,一眼就认出被淹没在人堆里的苏君皓。 “苏警长也在,”她心下蓦地一沉,“是出什么事了吗?” 陆霄练隔着挡风玻璃朝外张望了一眼,叹道: “我下去看看。” “别,”方青黛急忙握住他的手,忧心忡忡道,“警署的人都来了,可能有危险。” “没事,”陆霄练宽慰一笑,拉着方青黛的手碰了一下左胸口,“我带着家伙。” 方青黛的指节触及一块冰冷的硬物,她张开手指缓缓抚摸,便摸出那是一把手枪。陆霄练身上有枪,加之苏君皓也在场,大抵不会闹出太大的乱子。 她心有余悸点点头,收回了手。 陆霄练下车走向人群,苏君皓亦是警惕,隔了老远就转过身盯着他。他本还感慨,这位苏警长上任许久是变了性子,再不是先前那个见着他就吓得战战兢兢的软弱样子,走近一看方知,苏君皓哪里是转了性子,分明就是吓得一动不敢动。 “陆……陆少爷,”苏君皓从怀里掏了枪,却都不敢朝陆霄练举起来,一开口说话都结巴起来,“这个案子和你没关系,你别乱来!” 陆霄练比苏君皓高了约莫半头,他毫不费力地越过苏君皓头顶朝那人群中央看了一眼。只见地上赫然泼洒着深深浅浅的赤色,宛若一片鲜血汪洋,在血迹中央躺着的是一个身着华丽旗袍的女人。 陆霄练觉得此人眼熟,定睛看了一会儿,方认出来,这正是小贞园医院院长的夫人魏何清。 魏何清出身名门,在上海滩一众贵妇中的人缘是极好的。虽比不上盛大小姐这般一呼百应的大人物,但也不至于与什么人结仇,给自己引来了杀身之祸。 陆霄练略一蹙眉,沉声道: “当街杀人,未免太嚣张了吧。” 见他不是来找麻烦的,苏君皓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他正了正头上戴的帽子,疲然回头看向魏何清的尸体,黯然道: “这个月第十起了,过完年之后凶杀案就没断过。起初是江湖上的人,冤有头债有主,也无人来警局闹,非要查个水落石出。后来就是有钱人,抢钱的、不抢钱的,凶手作案手段都不一样,调查起来困难不说,家里人还天天去警局催。” 苏君皓的话里透着十足的无可奈何,陆霄练也知这世道大家都难,并不打算再细问下去,以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他收回视线,转而问道: “现场清理还要多久,我们的车要过去。” 苏君皓苦笑一声,摇摇头: “绕路吧,家属说了,不让破坏现场,连我们警署的人都不能碰,得等明早小贞园医院派的医生过来验尸。” “明早?”陆霄练怒极反笑,“这徐玉成是疯了,让自己老婆曝尸当街整整一夜?” “谁说不是呢?我从香港到上海,就从来没听见过这么离谱的事!” 苏君皓越说越激动,硬是在数九寒冬的大冷天里觉出几分燥热,摘下帽子扇着风,继续道: “那徐玉成院长还说了,天冷,尸体腐坏不了,外面就是个不花钞票的天然冷柜,还给我们警署的停尸间省点儿电。陆少爷,你听听,这都是人话吗?!” 苏君皓是个好性子,能把他逼得义愤填膺,可见徐玉成的所作所为是多么令人发指。陆霄练又朝魏何清的尸体望了一眼,血迹是从尸体的两腿之下向外扩散的,魏何清身上的旗袍也有几处被扯坏的裂口,她一侧肩膀露在外面,上面还有一处模糊的淤青。 显然生前曾遭到过歹徒的侵犯。 陆霄练没追问,而是脱下了身上的大衣,交到苏君皓手里: “人死了也是有尊严的,给她披上吧。” 苏君皓神色凝重,双手却把那件大衣交还回去: “你说的道理我也懂,但家属说了,现场任何不属于死者的东西都会成为证据,谁敢动尸体,谁就是凶手。我们十几个人,十几件衣服,都不能放在她身上。” 陆霄练倍感可笑: “这是你们英租界,你们英租界的警署说话还不好使了?” 苏君皓的笑容更加苦涩: “英国人杀了中国人,我们说了算;中国人杀了自己人,我们不管。” 一语道不尽个中心酸,苏君皓是受雇做事,代表英租界的立场,行事确实处处受限。陆霄练却不管那一套,被苏君皓回绝后,他竟拿着那件风衣拨开人群,径直朝着魏何清的尸首而去。 “陆少爷,你不能去!” 苏君皓赶忙阻拦,陆霄练却已然用那件风衣罩住了倒在地上的魏何清。他的风衣很长,连魏何清的脸也可以一并盖上。 “如果魏家问起来,就说我执意所为,”他缓缓起身,冷道,“不会牵连你们。” 他回到车上时,方青黛大概也猜得出前面发生的事。徐叔将车调头回去,他们需要绕到另一条更远的路才能回到陆家。 窗外一片漆黑,方青黛怔怔望着快速掠过的树影轮廓,突然开口道: “是命案?” 陆霄练不答话,当作默认。 她抿了抿唇瓣,又问: “是什么人?” 陆霄练先是伸手从背后抱住她,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才怕吓到她似的故意放低了声音道: “小贞园医院的院长夫人,你不认识。” 他察觉到怀里方青黛身子猛地一僵,便立刻安慰道: “别害怕,有我在。” 第90章 他一定不会爽约 方青黛似乎并不是在害怕,她没有在发抖,身体也依然温热。她只是静静地、静静地靠在陆霄练胸前,半晌,才落寞开口: “我把阿萍的死讯告诉阿公的时候,听他说过一句话。” 陆霄练一手揽在她的肩头,微微颔首,温声道: “什么话。” 方青黛神色黯然,垂下视线盯着自己的鞋尖: “他说,大街上每天都在死人。那个时候我还不相信……直到,今天亲眼所见。” 陆霄练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世道已然如此,再怎么粉饰太平,都掩盖不了弥漫在空气中的硝烟味和血腥气。 他的叹息淹没在汽车的发动机轰鸣声里,方青黛却仍听得清晰。 “时局只会越来越乱,”他如是道,“害怕的话,我找人送你去澳门,天香图也和你一起走。” “我哪也不去,”方青黛的语声很轻,如梦呓一般,几乎细不可闻,“我要陪着你。” “嗯。” 陆霄练应了一声,本该令他愉悦的一句话,此时却让他第一次感到后怕。 把方青黛留在身边,真的是正确的选择吗? 连日的应酬之后,学堂顺利开了起来。尽管学生不多,但都是愿意认真读书的孩子,方青黛和全节堂的几名教师负责顾绣和其他基础课程,外语课则是杜若亲自来教授。 陆霄练和杜若一起营救了盛大小姐,这份人情杜若是要还的,故而方青黛去请她时,她连一秒都不曾犹豫,当即就答应下来。她主持杜家在江湖上的许多堂口多年,行事沉稳,落落大方,上课这种事自然不在话下。其余几名老师也都曾在教会学校任教,是有丰富经验的老教师,教学教研手到擒来。 只有方青黛,生涩得宛若来上课的学生,全然不像老师。 前半节课介绍顾绣时,她的话说得结结巴巴,学生都是十五六岁的青年人,听不懂她的阐述,先是面面相觑,而后就开始了举手提问。 “方老师,你说顾绣是你妈妈从一位老夫人那里学来的,请问那位老夫人现在在哪?” “老师,你所说的天香图,可以拿给我们看一眼吗?” “老师,顾绣和苏绣有什么不一样啊?” 问题接踵而至,打得方青黛措手不及。她极力沉住气一一解答,却没注意到时间过得竟然这样快,等把学生们那些或正常或奇怪的问题回答完,都已经打了下课铃了。学生们情绪倒是高涨,依依不舍地与她道过别,三三两两散去。 在门外观察她上课的杜若忍不住走进来,趁着教室里没有别人,笑着提醒: “方小姐,当老师和谈恋爱不一样,你那套温柔攻势不好用,要恩威并施才镇得住他们。明天上午有我一节法语课,你来教室里听听,学习一下。” 杜若心里理应是好意,要传授给方青黛一些教学技巧,可她的话实在不中听。饶是方青黛不是一个擅长多思多虑的人,也听得出杜若言辞里带着刺,意指她是依附于陆霄练而活。 但方青黛才下了课,身心俱疲,的确没有心情与她分辩什么,仅仅道了声就走出了教室。外面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绵绵细雨,她早上出门时未带伞—— 也无怪杜若讽刺她,因为陆霄练答应来接她,她就瞧见了阴天也不记得带伞。 放学的钟声敲响,学生和老师们都结伴离开,只剩方青黛一个人等在屋檐下,望着外面的雨幕发愁。她看了许多次手表,距离约定好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陆家的车仍未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最后离开的校工阿姨也出了门,一边撑伞一边礼貌问她: “方老师,还不走吗?” “哦,不急的,”方青黛笑道,“家里人来接我,一会儿就到。” 说不急是假的。 她倒不是担心陆霄练会爽约,左右一会儿雨停了,她坐黄包车也是能回去的。而是怕陆霄练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才会爽约,前些日子魏何清曝尸当街的事历历在目,她无法控制自己不往最坏的方向去想。 又过了十分钟,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街上的路灯一盏盏亮起,陆霄练还是没来。 方青黛脑海中已然闪过无数种最可怕的可能性,她不想再苦等下去了。 一步埋进台阶下的积水,冷雨如冰打在她身上,瞬间就渗进了衣服里,刺得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她正准备跑过这一段路,眼前光线却陡然一暗,是一把遮在她头顶的伞。她抬头看去,来人正是陆霄练。 他看起来很是疲惫,脸色苍白如纸,撑伞的右手上还缠着染血的绷带。方青黛心下一惊,忙双手握住伞柄凑近他,关切问道: “怎么回事?” 陆霄练的唇角扯起一丝安慰般的笑容,对她摇了摇头: “一言难尽,回去说。” 他不说,方青黛就不再追问,与他并肩朝校园的大门行去。 陆霄练步履虚浮,每走一步都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苦。方青黛见状,主动挽起了他的手臂,半是搀扶着他直到上车。 两人坐进车厢内,方青黛才看清,陆霄练的腹部有一大片血迹,甚至还有深红的血液正在渗出。她捂住嘴没放任自己惊呼出声,陆霄练却仍平静地用黑色西装外套遮掩住衬衫上那片深深浅浅的赤色,对她笑道: “没事,皮肉伤,不致命。” 方青黛疼在心里,索性脱下外套叠成一个方块,压在了陆霄练的伤口上。 “都疼得出冷汗了,还说没事。” 陆霄练不是娇气的人。 是以他常常认为自己能掩饰得很好,不会露出任何端倪,而经方青黛提醒他才反应过来,有些事根本藏不住,譬如连他自己都一度未曾注意到的、额间渗出的涔涔冷汗。 方青黛用袖口为他擦着汗,看向他的眼神,似乎与当初看向柳水生时一样,带着关心和担忧,还有生怕会失去他的恐惧。这本是他所梦寐以求的,但此刻,血液的流失裹挟着他的体温不断降低,意识逐渐模糊,他便顺势倒在了方青黛的颈窝。 “好累,”他轻道,“我睡一会儿……” 第91章 只有他做得出来 “阿霄……阿霄?” 方青黛接连唤了几声,陆霄练像是睡熟了,不曾回应她。而温热的血液湿透了压在他腹部伤口上的那件外套,在方青黛掌心留下一片斑驳赤色。她紧抿着唇瓣不让泪水漫过眼眶,她紧紧搂住陆霄练,半点力气也舍不得松懈。 那件外套,她叠了四折,即便如此,陆霄练的血还是洇了过来,从她的指缝间溢出,刺痛了她的眼眸。 “徐叔……” 方青黛想催促徐叔开快一点,但竭尽全力,却只吐出了这两个字。她心慌得厉害,在安静的车厢内,甚至能听得见自己重若擂鼓的心跳声。这段路不远,但时间仿佛被刻意放慢,她的祈祷显得格外漫长。 及至车停在陆家洋楼外,方青黛的一侧身体都麻木到僵硬,却依然保持着原有的姿势不敢动,生怕稍稍移动分毫,都会牵动到陆霄练的伤势。徐叔和前来接应的程墨一言不发将陆霄练扶下车,方才她拥住陆霄练的那条手臂才颤抖着缓缓放下。 众人簇拥着陆霄练走进洋楼,独留她一人坐在车内愣神。她所穿的是浅色旗袍,陆霄练的血染红了她的半边身子,冷风一吹,便有刺骨寒意袭来,让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身体。 适才的一切仿佛是一场巨大的噩梦,她迟迟无法从中抽身,脑海中走马灯似的闪过无数画面。 譬如,陆霄练闭上的双眼,再不会睁开…… “不要乱想,不要乱想……” 她如是重复着,无济于事地不停安慰自己,拼命想把那些可怕的念头从思绪中驱逐出去,可事实证明,根本徒劳无功。她一直是个悲观主义者,在关键时刻尤甚。 半晌,待徐叔在门口出言催促,方青黛才阖眼让自己缓上一口气,稳住心神走下车。 陆家洋楼内,陆襄亭坐在沙发上神色谨肃,两手叠握着手杖柄,甚至不曾抬头看一眼刚进门的方青黛。丫头们都不在,只有徐叔和程墨留在陆霄练身边,焦急地注视着一楼客卧的门。 方青黛见状也未曾说什么,径自找了个角落,颔首握住了戴在颈间的一枚玉佩。 那是外公过世前赠给她的礼物,一直被她戴在脖子上,连洗澡睡觉都不曾摘下来过。 外公重病时,她不过八九岁的年纪,小小的人儿还认识不到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只知道所谓的“死”,就是她再也见不到外公了。想到这里,她就忍不住咬着嘴唇哭起来。 她哭得很小声,以至于方家父母一度忽略了她的情绪,残忍地让她在医院陪外公。目睹外公一天比一天更虚弱,宛若每天都在她的脊梁上添加一个沉甸甸的沙包,在不断压垮她。 终于,在外公过世前的第三天,她亲眼看到一口鲜血从外公的口中吐出来,就再也坚持不住,跪在病床边嚎啕大哭。医院做了最大程度的努力,却仍然无法挽救外公的性命,那些药物,仅仅能给他们留下一点短暂的时光告别。 年幼的方青黛踉踉跄跄走回病房,外公主动朝她伸出了手,将这枚玉佩放在她的手心。 “囡囡啊,不哭了,”外公为她擦去一张小脸上挂着的泪珠,“阿公是去天上保佑囡囡的。以后囡囡遇到难事,就和阿公说,阿公还能帮囡囡渡过难关……” 事隔经年,外公的最后一面是什么样子,方青黛已然记不真切了,但这几句话,始终都深深刻在她的心里。 这些年来,每当她遇到跨不过去的难关,都会对着玉佩向外公许愿。 第一次,是希望父母允许她继续留在上海经营棉纺厂;第二次,是祈求陆霄练会借钱给她周转;第三次,是但愿能够成功为柳水生报仇…… 这一次,她紧紧攥着玉佩,将头埋低,默默祈祷。 “阿公,”她心中默念,“只要能让阿霄平安,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求你,再帮青黛一次……” 不知过了多久,一楼客卧的门应声而开,方青黛瞬间被牵回思绪,上前几步,等待李长缨发话。 手术就安排在一楼的客卧,条件虽简陋,好在李长缨处理刀伤和枪伤俱是轻车熟路,一个小时便完成了缝合。他摘下口罩,对迎在最前面的陆襄亭点了点头。 “命暂时保住了。” 陆襄亭长舒了一口气,忙追问道: “有没有伤到内脏?好不好恢复啊?” 李长缨看了一眼方青黛,迟疑着不知当不当说下去。 方青黛刚放下去的一颗心立时又提了起来,她强自保持着镇定,谨慎问道: “李医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长缨摊开双手,垂下了头: “失血过多,而且手术条件太差,没能及时输血,导致失血性休克的时间太长,人能不能醒过来,还是未知数。” 方青黛下意识扶住身旁的墙壁,支撑着自己最后的理智。她没有办法想象,一贯所向披靡的陆霄练会一睡不起——他会有多痛苦,多难捱。 陆襄亭也顿觉眼前一黑,险些仰倒,幸而程墨眼疾手快从旁扶住,才堪堪站稳。李长缨叹了一声,带了点儿愤怒地反问道: “你们陆家在江湖上多多少少这么多年,不会判断不出他的伤势有多严重。都这样了,为什么不直接去医院,还要拉到家里来?” 徐叔用余光瞥向方青黛,示意李长缨不要再多话。李长缨却不管他这一套,竟据此转而对方青黛发难: “是你非要让他回家的?” 方青黛被问懵了,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徐叔从旁解释: “不是方小姐,是少爷。少爷说今天是方小姐第一日在学堂上课,他答应了要亲自接方小姐回家,说什么也要先去学堂。我这一算,离学堂最近的就是这儿了,要是开到医院去,还要多一个小时。” 真是个疯子! 方青黛既心痛又生气。 比起不被爽约,她更新陆霄练安然无恙才好,把性命都搭上只为了接她下课,这种事亏陆霄练做得出来! 不过,似乎也唯有陆霄练做得出来。 第92章 别告诉她我醒了 陆霄练重伤后的第一夜,安排了徐叔来照料。他这一倒下,陆家所有生意都压在了陆襄亭身上,几百号人指望着陆襄亭吃饭,家里的事便不再麻烦他。原本方青黛因为第二天安排了顾绣课程,也应当早早睡下,可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 心脏还是“咚咚咚”的急促跳着,她一闭上双眼,白日里那些画面就接二连三地浮现于脑海。陆霄练衣服上大片大片的血迹,他苍白如纸的脸色,以及,即便再难捱,也会安慰她的声音…… 一幕幕,一声声,仿佛尖刺扎在她的心里,让她的每一寸呼吸都带着血淋淋的苦涩。 雨后的上海,深夜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腥气,从窗缝里飘进来,萦绕着方青黛心绪,久久不能平复。 她霍地从床上坐起来,与其在这里想他,不如亲自去看他。 因为徐叔也在一楼客卧,她特意换好了衣服才下楼,屈指叩响了房门。 “哪位?” 徐叔谨慎询问,方青黛低声应道: “徐叔,是我,青黛。” “是方小姐啊。”徐叔前来开了门,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方青黛。只见她的面色比昏迷不醒的陆霄练好不到哪儿去,一张脸血色惨淡,眼下还依稀可见隐隐的青黑。 徐叔看在眼里,不禁劝道: “方小姐,你明天还要去给学生们上课,老爷叮嘱一定要让你好好休息。少爷这里有我就好,你快上楼歇着吧。” 方青黛却摇摇头,执意要走进客卧: “回去也睡不着的,在这里陪着阿霄,我心里更踏实一些。” 听她如此说,徐叔便知趣不再多言,侧身让开一条路,容她走向陆霄练。 方青黛一步一步靠近,她屏住呼吸望向床上的陆霄练,竟都来不及悲悯,满心只剩了震惊。 那是她的丈夫吗?是上海滩叱咤风云的陆大少爷吗? 怎么眼下如此的狼狈,惨白着一张脸,躺在厚重的棉被里,手背还存有扎吊瓶的淤血。 “阿霄……” 她倾身坐在床边,抬手抚在对方脸颊。 “阿霄,是我,你听到的话,就睁开眼睛看看我……”她仍然不断重复地唤着,念着,不知所措地祈求下一秒陆霄练就会睁开双眼。 可那双从前总是盯着她瞧、都舍不得移开视线一秒的眼眸,那个对她事事有回应的人,第一次残忍地对她置之不理。 她紧握着陆霄练的手,哽咽道: “徐叔,阿霄是怎么受伤的?” 徐叔站在床尾,双手交握在身前,似乎不知该如何启齿。方青黛看出他的迟疑,垂眸苦笑一声,满心绝望: “我一个弱女子,就算告诉我,难道我还能找人家寻仇吗?” 大约是觉得这话极有道理,徐叔放下心来,对方青黛说道: “方小姐,你还记得前几天横死街头的魏何清吗?” 方青黛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记得,那是小贞园医院的院长夫人。阿霄受伤,和这件事有关?” 徐叔低着头,神色晦暗不明,说出来的话却都带着颤抖: “届时少爷不忍心她一个女子衣冠不整,就把自己的风衣盖在她身上了。” “那是好事啊。”方青黛不明白,为什么陆霄练做了善事,却会给他自己惹上麻烦。徐叔深吸一口气,红着眼睛抬起头,咬紧了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这徐玉成狼心狗肺,逼死自己老婆不说,他怕少爷给魏何清盖衣裳的时候发现端倪,居然找人暗杀少爷!” “是徐院长派的人?” 方青黛错愕万分。 徐玉成看起来那么温文尔雅的一个读书人、留过洋的绅士,谁能想到,他竟然会做出逼死妻子、雇凶杀人的龌龊勾当来! 徐叔嗤之以鼻: “他把自己老婆献给日本人的时候,就已经丧心病狂了。狗汉奸一个,要不是少爷今天急着赶回来,我就算拼上这条老命,也要弄死他这个王八犊子!” 方青黛闻言却冷静了不少,她拿起床边的湿毛巾,温柔为陆霄练擦拭着额间的点点冷汗。 “不急,”她如水的双眸渐渐冷如霜雪,如同涟漪中凭空生出一把利刃,“来日方长。” 陆霄练陷入昏迷的第三天,又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冻雨。骤雨滂沱,狂风大作,直吹得窗户吱呀作响。程墨原本昏昏欲睡,一声惊雷炸开吓得他猛地惊醒,连人带凳子一并翻倒在地。他骂骂咧咧扶起了那只险些摔散架的木头凳子,抬头间却恍惚看见陆霄练搭在床边的指尖微微一颤。 “少爷?” 他连忙揉揉眼睛定睛一看,那不是幻觉,更加不是梦境,是陆霄练真真切切的转醒过来,睁开双眼望向他。 “少爷!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 陆霄练蹙眉缓了片刻,方才开口问道: “方小姐呢?” 程墨闻言立时捶胸顿足好不难受,恨道: “少爷,你自己命都要没了,这一醒过来怎么还问别人啊!方小姐她没事,估摸着一会儿就该回来看你了。” 陆霄练黯淡了光芒的眸子陡然一亮,连苍白如纸的面色都恢复了几分血色,忙追问道: “这几天她一直都来吗?” “是啊,”程墨说得信誓旦旦,“不止来看你,这几天方小姐几乎都没怎么阖眼,整夜守着你。连李医生都说,他从来没见过照顾得这么仔细的家属。” 陆霄练忍不住笑出了声: “此话当真?” “骗你我是狗子,”程墨耸耸肩,掸了掸凳子落了座,“少爷,你差点儿交代在那姓徐的手里,伤成这样还赶着去接她,她来看看你还不应该?你干嘛高兴成这样!” “你懂什么,”陆霄练瞪了他一眼,将被子又朝上拉了一拉,小声道: “等会儿她来了你就出去,千万不准和她说我醒了!” “是,知道了!” 程墨不耐烦地搪塞了一句,自顾背过身去暗自骂骂咧咧。他时至今日才真懂得陆襄亭惯爱念叨的“鬼迷心窍”是甚意思,可不就是这魂儿都被勾走了的陆霄练吗!六点钟一到,方青黛便推开了门,程墨照常起身打了招呼。 “方小姐,那……我先出去了,你和少爷单独说会儿话。” 第93章 我敢打赌她不会 “有劳。” 这几日但凡方青黛回来,不论在陆霄练房中照料的人是徐叔还是程墨,都会知趣地自觉退出去,让他们两个人单独相处。 程墨走时特意关紧了门,将外面准备晚餐的盘碟碰撞声隔绝。方青黛坐在床边,轻轻执起陆霄练的手,顿时又红了眼眶。 “阿霄,”她轻唤,“我想你了。” “从前我总是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我就在你面前,你却还是会说想念我。现在我终于懂了,就算每分每秒都陪在你身边,你的眼睛不看我,也不与我说话,我也会想你。” “阿霄,你听得见吗……” 她自顾地说着,全没看见陆霄练正眯着双眼盯着她瞧,唇角眉梢浮上一抹喜色。方青黛下意识两手捧起对方扎着吊瓶、泛着青紫的手背端详了半晌,愁道: “一天要滴好几瓶,也不知道疼不疼。” 她说着眼眶一热又要哭,陆霄练当即不敢再装睡,反手握紧了葇荑,忙唤她道: “青黛。” 方青黛先是一怔,而后伸手去触碰他的脸庞。直至指尖触及他温暖的体温,才恍然喜极而泣。 “你吓到我了!” 她不由分说扑到陆霄练怀里,紧紧抱住他,任泪水漫过香腮,湿了他的衣领。 陆霄练腹部的伤口被她撞得生疼,可纵使如此,他也根本舍不得将方青黛推开,便就这样拥紧了她。 “老头子常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这样的祸害死不了。” 他不擅长安慰人,于是这句话说完,方青黛竟哭得更伤心。她抽噎着支起身,一手抚摸着他的脸庞,蹙眉道: “我不管你是好人还是祸害,以后都不能再这么胡来。受伤了不去医院,非要去学堂接我做什么呢?” 陆霄练替她揩去泪痕,笑道: “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 方青黛摇了摇头,正色道: “那你现在就答应我,不论遇到什么事,都以自己的安全为先。” 陆霄练却在此时移开视线不再看她,半是自嘲地笑了一声: “因为上海需要我?” “因为我需要你。” 方青黛说得斩钉截铁,一刻不曾犹豫。 陆霄练目光一震,深深地望向她,须臾,手上稍一用力,把她再度拉进了怀中。他顺势翻身,将方青黛压在身下,颔首亲吻在她颈间。 “等等,”方青黛双手抵在他肩上,垂眸瞥向缠在他腰间的绷带,嗔道,“才刚好一点就要胡闹,不要命了。” 陆霄练一笑,索性不再继续,就躺在身边搂着她: “那我就再等等。” 方青黛侧身枕着他的手臂,低声问道: “饿不饿?我去让厨房准备点吃的。” 陆霄练揽过她的肩膀,俨然并不肯容许她离开。 “没力气,不想吃,”他道,“陪我躺一会儿。” 刚才不是力气挺大的。 方青黛暗自腹诽,却也不挣扎,安然闭上双眼任他圈在臂弯里。 良久,才定定开口: “阿霄,我要出一趟远门。” 陆霄练眉峰微蹙: “去哪里?” “广东,”方青黛睁开眼,有意将脸颊贴在他脖颈,反倒生出几分嗔娇之态,“学生说,那里也有一位擅长顾绣的老绣娘,我想去拜访一下。” 她的理由很可信,但不知为何,陆霄练闻言,心里竟生出些许不安。他颔首凝望着方青黛的眼眸,低低叹了一声: “等我好一点儿,我陪你去。” “不要,”方青黛故作不悦,伸手把他的头扭开,“只是去拜访前辈,我一个人可以,你不要看低我好不好。” “可是……” “没有可是,”陆霄练才要反驳,方青黛直言打断,“没有你的时候,我一个人能撑起一整间棉纱厂,难道结了婚,我连单独出门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方青黛是通透之人,绝无可能听不出来,陆霄练之所以不让她独自前往,并非源于不信任她的能力,而仅仅是担忧她的安危。她执意偷换概念,是想借此说服陆霄练,不必非得安排什么人跟着她一起去。 陆霄练默了须臾,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好,”他不问缘由,只是尊重,一如他尊重方青黛的每一次决定,“你自己注意安全。” 彼时的陆霄练并不清楚方青黛去往广东的真正目的,那里从来都没有什么绣娘,只有杀死格兰特后,自上海成功脱身的尹笙。方青黛此去七日,每天都有一通电话打来,绘声绘色地讲述她如何与前辈学习顾绣,还为陆霄练好一番介绍当地的风土人情。 一切看起来都显得格外平静寻常,却处处透着波谲云诡的异样。 陆霄练的伤势有所好转,按照李长缨的医嘱,可以开始下床走动。陆云纱搀扶着他来到书房,看似不经意提起了方青黛。 “哥,嫂子来消息说,明天就回来了,也不知这其中还会不会有变故。” 陆霄练翻过一页书,淡然道: “你希望有什么变故?” 陆云纱蹲在陆霄练坐的摇椅边,伏在摇椅扶手上,一副天真模样兀自揣测: “保不齐,像当初的格兰特一样,是谁又要倒霉了。我听徐叔说,她临走前特意问过,知道是那位徐院长伤了你。” 陆霄练翻动书页的手蓦然一顿,但旋即恢复如常,不以为意道: “你高看她了。” “是吗?”陆云纱笑得眉眼弯弯,“一个能不动声色杀死格兰特,不让英租界警署发现证据的女人,我如何看她,大约都不能算是高看。” 她一边说一边紧密观察着陆霄练的反应,却见他仍是波澜不惊,注意力竟全在那本书上。 “哥!”陆云纱不肯善罢甘休,张开手掌盖住了那本书上的字,“你怎么都不担心嫂子啊!” 陆霄练索性将那本书合上放在一边,对陆云纱道: “不是不担心,是信任。她有她的打算,不论她做什么,我都会站在她身边。” “哪怕她为了你去杀徐玉成?” 陆云纱如是反问,陆霄练又是一声轻笑: “我敢打赌,她不会。” 第94章 我不是答应你了 陆霄练的话音才落,书房的门就被徐叔推开。陆云纱偏头瞪了徐叔一眼,没好气道: “徐老头,你也一把年纪了,怎么做事毛毛躁躁地沉不住气啊!” 徐叔都顾不得搭理她,喘着粗气对陆霄练道: “少爷,出事了。” 陆霄练稍从摇椅上坐起来一些,回头看向徐叔,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徐叔站在门外咽了一口唾沫,沉声道: “徐院长,死了。” 他话音落定,便不仅仅是陆云纱,连陆霄练都不由得蹙了眉。 徐玉成死了,偏偏在方青黛出门去广东的这段时间里,无法不令人怀疑。可方青黛明明是最看重人命的,先前的玉生香之死,一直是她的一块心结。 故而陆霄练绝不愿相信,方青黛会为了他去杀人。 可若不是她,那未免,也太过巧合了。 “少爷,您看这……” 徐叔在等着陆霄练做决定,陆云纱却不待陆霄练发话就抢道: “他做不了自己老婆的主,问他有什么用。按江湖规矩办就是了。” 她的话说得清楚明白,偏偏徐叔依然纹丝不动,摆明是非要听陆霄练的吩咐。陆云纱也不自讨没趣,翻了个白眼让到一旁。 陆霄练撑着摇椅的扶手缓缓起身,一手虚掩在腹部伤处,对徐叔点了点头: “备车。” 徐玉成的尸体是今天上午被发现的。人在卧室,躺在床上,管家去的前几趟都还以为他在睡懒觉,直到十点钟还没动静,才察觉人早已经凉透了。苏君皓带着警署的人戒严了徐家四近的街道,逐个盘查近几日接触过徐玉成的人。 法医去看过后,估计的死亡时间是在昨天夜里,初步断定是抗生素和酒精混合服用后,产生了双硫仑样反应,在短时间内导致的心肌梗死。根据徐玉成管家的口供,也提到他昨晚和生意上的伙伴聚会,大醉酩酊后回到家,一个人在卧室睡下。 陆霄练赶到徐家时,苏君皓已经从徐玉成的卧室内搜出了一些抗生素,正往证物袋里收。他远远看见陆霄练,倒是连这关键证据都可以随手交给旁人,三步并作两步迎到陆霄练面前。 “陆少爷,”苏君皓上下打量他一番,轻叹了一声,“是非之地,你不该来。” 陆霄练并不回避他的目光,大大方方任人端详,语声淡漠: “就算我不来,你们也会找我去警署,倒不如你我都别麻烦。” 苏君皓自知多说无益,便特意带陆霄练先离开了人多眼杂的案发现场,来到徐家的后院单独说话。他从衣兜里拿出了一只证物袋递给陆霄练,只见那袋子里装的乃是一块旗袍碎片。 陆霄练将证物袋拿在手里,指尖反复摩挲着那片布料残片上的绣花。 一块绣有铃兰花的布,与方青黛最喜欢的那件旗袍的料子如出一辙。他记得清楚,方青黛出发去广东之前,收拾的行李中就有这件旗袍。 “这是在案发现场的发现的,我见过方小姐穿这件旗袍,”苏君皓压低了声音,边警惕地环顾四周,边说了下去,“而据徐玉成的秘书供述,他死前曾与你发生过冲突,还派人将你刺成了重伤。” “所以,”陆霄练无谓嗤笑道,“你认为她一个弱女子,能杀得了徐玉成?” 苏君皓神情严肃,似还带了些愤怒地直视着陆霄练的不以为意: “她都能杀格兰特,还差一个徐玉成吗?” 陆霄练脸上仍是不屑的笑容,从衣兜里拿出打火机,当着苏君皓的面就把那块布料点燃。苏君皓并不阻拦,反而静静等待整块布都烧成了灰烬,才低声提醒: “世道乱,你和方小姐最好都少管闲事。现在英国人都不敢轻易出手,更何况是你们。” 陆霄练闻言没答话,只是用还没收起来的打火机,点燃一支烟叼着唇间。香烟呛得苏君皓不住咳嗽,他张张口还想说什么,大约是觉得陆霄练不会听,就无可奈何转头而去。 陆霄练站在原地,不紧不慢将那支烟抽完,才抬脚将烟灰和布料燃烧殆尽的尘埃都悉数踩进泥土里。 他当然清楚,方青黛并非外人眼里听凭摆布的棉花,从她配合尹笙杀死格兰特那时起,她的心里那片纤尘不染的净土就从此沾上了阴霾。然而先前他不愿相信方青黛与徐玉成的死有关,是因为不敢信方青黛会为了他去害了一条性命。 可当苏君皓拿出那片布料时,就容不得他不信了。 只是他真的想不通,方青黛怎么会如此冲动。 次日,陆霄练起了个大早,按照与方青黛在电话里约定的时间赶到码头。船舶靠岸时,人们三三两两从码头上走出,却迟迟不见方青黛的身影。 数九严冬,徐叔头上却已然冒出一层汗,他不断用手帕擦着汗,脸上满是焦急。 “少爷,”他沉不住气,朝陆霄练道,“这方小姐还没出来,是不是……咱们记错时间了?” 陆霄练缄默不语,须臾,从兜里摸出了烟夹。他打开烟夹拿了一支,叼在嘴里正要点,却听得码头上传来一声娇喝: “把烟放下!” 他蓦然抬头看去,那正是方青黛。她就穿着那件铃兰花旗袍,搀扶着一位老妪缓缓步下码头的台阶。 陆霄练忙从嘴里取下了烟,快步朝她们行去。 他在方青黛面前站定,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将她看了一番。那件铃兰花旗袍上并没有任何一处的缺损,她头上也戴着电话里提起过的那枚水晶发卡。 俨然,就是刚从广东回来的。 “怎么,不认识我了?” 方青黛忍不住调侃他。 陆霄练摇摇头,张手将她拥入了怀里: “平安回来就好。” 方青黛轻笑一声,抬手安慰般拍了拍他的脊背,温声道: “我不是答应你了,只是去拜访前辈嘛。” 她推开陆霄练,又搀起了身旁老妪的手臂,为陆霄练引见道: “这位就是李老师,我在广东找到的顾绣前辈。” 第95章 你从来不是坏人 陆霄练与那老妪打过招呼,便吩咐徐叔带她去歇息,只剩他和方青黛还在原地。而不待他开口询问,方青黛就先牵起他的手,主动道: “我听说了,徐院长死了。” 陆霄练不言,她便又朝他靠近一步,关切地打量着他: “怎么样?苏警长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陆霄练垂眸盯着她的面容,许久才拽着她的手,将她拉进怀里。 “这件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陆霄练正色问道。 方青黛闻言一怔,旋即无谓一笑,移开视线道: “和我能有什么关系?我这一个星期都在广东,李老师可以为我作证。” 方青黛的理由看似天衣无缝,但却让陆霄练更加怀疑。 她的话越显得周密,就越有可能是提前计划好的。这位李老师年事已高,居然会答应方青黛来到时局混乱的上海,这本身就不合理。而当方青黛指出她是人证时,瞬间点燃了陆霄练的疑心。 他一言未发,张手缓缓抚摸过方青黛的长发,目光一点一点变得冰冷。方青黛察觉到他的变化,亦敛去了笑容,扬起头反问: “你怀疑我?” 陆霄练屈起食指抵在她的下颌,沉声道: “苏君皓在现场发现了一块和你衣服相同花色的布料。” “所以呢?”方青黛仍表现得异常淡定,甚至淡定得令陆霄练倍感陌生,“一件衣服而已,这件旗袍又不是单我一个人有。” 陆霄练略歪了头,玩味笑道: “你怎么知道,我所说的是一件旗袍?” 方青黛眼中陡然掠过一抹慌乱,被陆霄练握在掌心的手下意识想抽走,陆霄练却加了几分力气,牢牢将她禁锢着。他眯起双眼,危险地扫视着方青黛身上的每一寸。 “你骗我。” 陆霄练声音不大,但足以令方青黛振聋发聩。她悻悻退了半步,垂着头不敢再多看他哪怕一眼。 “不是我……” “我知道你不会蠢到亲自动手,”陆霄练的语气仍冷硬如刀,“到底怎么回事,和我说实话。” 方青黛这才缓缓抬起头,红着一双眼睛望向他。 “我从广东回来是三天前,尹笙给了我一张方子。他给徐院长号过脉,了解徐院长的体质,只要按照他的方子配药添加进徐院长的日常饮食里,三天之内会让徐院长做噩梦睡不着。我……我没想过杀他。” 她越说声音越小,直至细不可闻。陆霄练听到这里,倒是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放开了方青黛的手,转而在她面前摊开手掌。 “方子。” 方青黛乖巧地从行李中翻出一个纸包,递到陆霄练的手中。 “我怕别人发现会牵连尹笙,就把方子烧了,这是配好还没用完的药。” 陆霄练打开纸包,草草瞥了一眼。那里面俱是寻常的草药,甚至连他都能叫得上名字来,喝得再多也不必致命。 徐玉成是死于抗生素和酒精混合服用后的双硫仑样反应,显然与这几味草药无关。 陆霄练随手收起了纸包,继而问道: “那旗袍又是怎么回事?” 方青黛将头埋得更低,嗫嚅道: “我……我这一趟丢了件旗袍,不知道是落在哪里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徐院长家会有我的衣服。” 陆霄练叹了口气,仍逼视着她: “是那件?” 方青黛张张口却没发出声音,满脸为难,像是不敢说出来。如此,陆霄练便已了然。 他缓和了神色,试探问道: “是我送你的那件?” 方青黛微不可见地点点头,声音里都带了哭腔: “我不是故意的。” 她以为陆霄练会因此生气,责怪她没有保管好他精心挑选的礼物。哪成想陆大少爷不怒反笑,竟张臂将她搂在怀里,庆幸道: “是那件就好。” 方青黛不明所以,而回去的路上陆霄练才向她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徐玉成死得蹊跷。 他是小贞园医院的院长,从前也是个有留洋背景的医学高才生,不至于连吃了抗生素后不能喝酒这等简单的原理都不懂。任何人了解此事后,都会第一时间怀疑是凶手投毒所致。 方青黛去了广东,尹笙的家乡。尹笙杀死格兰特替尹梦报仇,所用的正是投毒之法,其实也无怪陆霄练起疑。 方青黛转头看向正在开车的陆霄练,突然问了一句: “那……如果我真的是凶手,你会怎么办?” 陆霄练镇定自若注视着前方的路况,看似不经意道: “情况允许的话,带你离开上海。” 方青黛又问: “那若是,情况不允许呢?” 陆霄练侧目睨她一眼,唇角勾起一抹笑容: “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方青黛从鼻子里嗤了一声: “你就喜欢打打杀杀。” 陆霄练被她逗笑了,腾出一只手,用手背亲昵蹭了一下她的脸颊。 “你不也一样?”他笑道,“徐玉成捅了我一刀,你就大费周折跑到人家家里去下毒。方小姐,最毒妇人心啊。” “那是他咎由自取,”方青黛正色道,“能把自己的发妻都当成礼物赠送给日本人。你不过为魏小姐的遗体披一件衣裳,他却也要赶尽杀绝。是可忍,孰不可忍。” 陆霄练听着她的义愤填膺,不知怎地,脑海中竟闪过一个混账的念头。 他脸上笑容顿失,并未应和方青黛的话。 方青黛也觉察到他的异样,好奇问道: “怎么了?” “没什么,”陆霄练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搪塞道,“累了吧,要不要睡一会儿?” 方青黛反握住他的手,迟疑问道: “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不是,”陆霄练不着痕迹叹了口气,他将车稳稳停在路边后,才转身望向方青黛,认真道,“我是在想一件事。” “什么事?” 陆霄练先是自嘲般低头笑了笑,而后才问道: “当初我炸断了柳水生一只手,你也像恨徐玉成一样,恨过我吗?” 方青黛目光一震。 她显然也未曾料到,陆霄练会这般问她。 诚然,当时的她也恨,但与其说是恨陆霄练的残忍,倒不如说,恨自己的无能更多。假若她更得势一些,或许那批烟土,就不会选择藏在她的货船…… “阿霄,”方青黛语声坚定,似水双眸定定地看着面前的陆霄练,“我从来,从来都不认为你会是一个坏人。” 第96章 她心里有没有你 “阿霄,我从来,从来都不认为,你会是一个坏人。” 方青黛说得认真又坚决,不像是与陆霄练解释,反而像是在对他承诺。陆霄练被她的郑重逗笑了,忍不住凑近她。 两人鼻尖相抵,陆霄练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花香气,陶醉地深吸了一口气。他阖上双眼歆享着这片刻的安宁,呼吸浅浅。 “青黛。” “嗯?” 陆霄练重新睁开双眼,凝望着方青黛,低声道: “我想你了。” 方青黛眨了一下眼睛,修长睫羽在投下一弯淡淡的影子,她垂下视线,双眉微展,应道: “我也是。” 陆霄练仿佛在这一刻得到了她的允准,颔首一吻落在她的眉心,缘着她的鼻梁吻到鼻尖,再从鼻尖到两片软糯的唇瓣。方青黛还是下意识地想要逃避与他的亲密接触,他便及时浅尝辄止,不再步步紧逼。 可这一次,方青黛竟然主动贴近他,吻在了他的唇间。 两瓣温软刺激着陆霄练的神经,令他顿时血气上涌。一缕发丝落在他脸颊之上,覆了扑面而来淡淡花香,却远不及与他唇舌纠缠的那双嘴甘甜诱人。 一时忘情,得意忘形。 一股冲动涌上心头,突然之间浑身燥热难当,陆霄练张臂将人拥入怀中,丝毫不顾忌车外过路人的眼光。 在乱世中,感情是最危险的奢侈品。陆霄练本以为,自他从东北的枪林弹雨里逃命出来后,就再不让任何感情成为他的致命弱点。可这个世界,就在他爱上方青黛的那一刻,彻底被粉碎。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但即便如此,他依然是满心欢喜,忍不住去肖想一个地久天长。 四片唇慢慢剥离,他屏住呼吸望着对方——他还没忘,在英国商会门口,方青黛为他解围;而在百乐门外,她亲自来接他回家。 方青黛抿抿唇不答话,只直勾勾地盯着他瞧,不消半刻,却又红了眼眶,落下了泪来。 陆霄练手忙脚乱地自衣兜里掏出洗得发白的一方帕子递过去,温声问道: “怎么又哭了?” “没什么,”方青黛哭哭啼啼说着,接过那方帕子本来想擦去满面的泪痕,然而等她握在手中,却哭得愈发伤心了。 这帕子,正是陆霄练被徐玉成重伤后,她在车上替他按压伤口的那一块届时浸透了深深浅浅的赤色,几乎辨不出本来的模样;眼下被洗干净了,连上面的绣线都脱了色,看起来惨淡极了,居然还能被他视若珍宝,随身带着。 陆霄练束手无策,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全像是个傻子似的愣愣看着她。直待方青黛哭够了,才肯把手帕还给他,紧紧握住他的手,道: “走了,回家。” 陆霄练被方青黛突如其来的小情绪打了个措手不及,一如既往地顺着她的意思照做。 于是那辆车又驶入了婆娑树影里,清晨的阳光透过车窗洒过来,洒在他们的发梢。就仿佛一双白了头发的老夫妻,相濡以沫地走下去。 总之,不到最后的绝望,任何一刻的歆享甜蜜,都像极了一梦白首,此生不负。 可未来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方青黛回到陆家时,陆云纱正自顾在桌上吃着早餐。孟丽萍的阿公来了陆家厨房做事之后,早餐的食谱上就多了一道馄饨面。 鲜虾吊出来的清汤鲜香十足,肥瘦猪肉馅包裹在弹滑的薄面皮里,每一只馄饨都饱满如胖胖的元宝。面是阿公亲手做的,根根分明,在汤里泡得再久也不会糟、不会胀。 从前方青黛和孟丽萍散学后,一定要去阿公的面摊上吃一碗馄饨面,才心满意足地回家。这是她的最爱。 如今爱上这碗面的人,又多了一个陆云纱。 这位陆大小姐听到有人进门,头也不抬,仍只顾品尝滚烫的大馄饨。 方青黛家教虽严,但自幼学的那些规矩她仅仅用来约束自己,待旁人是大度许多,从不计较繁文缛节。哪怕陆云纱故意无视她,她也能泰然自若地朝楼上走去。 然而陆霄练却在餐厅门口处拉住了她,直把她毫无防备之下拽了个踉跄。 “怎么了?” 方青黛不明所以,见陆霄练冷冷盯着陆云纱,一时也屏息敛气,等待这对兄妹的交锋。 反观陆云纱,她似乎是故意朝陆霄练和方青黛所在的方向斜了一眼,分明是看见了他们两个人,却视若无睹,继续埋头吃面。陆霄练忍无可忍,拉着方青黛快步走到餐桌边,直接从陆云纱手里抽出筷子拍在桌上。 旁边的小桃和小梅都被吓了一跳,赶紧低着头逃也似的退下。 陆云纱不紧不慢拿起餐巾擦了擦唇角沾染的汤汁,才不耐烦地扬起头,对陆霄练道: “干什么啊!” “干什么,”陆霄练怒极反笑,指着她的鼻子骂道,“规矩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陆云纱嘟着嘴,老大不情愿地用屁股顶着向后推开椅子,站起身来,朝着方青黛甩了一下头。 “大嫂。” 她说完就要走,陆霄练却扼住了她的手腕。 “哎呀陆霄练!你到底要干什么!” 陆云纱再憋不住火,冲陆霄练喊道。陆霄练却不惯着她,面容冷峻沉声道: “好好说,重新来。” 陆云纱拗不过他,只得面向方青黛站直了身子。这一回她却未曾唤一声“大嫂”,而是饶有兴味打量了方青黛一番,笑问道: “哎,徐玉成……是你杀的吗?” 方青黛一怔,摇头道: “不是,我也是回来之后才听说,徐院长遇害了。” “啧,”陆云纱一脸失望,“本来还想高看你一眼。可惜啊,你不争气。” 她说着,从衣兜里拿出一张照片,在手中反复摩挲,佯叹道: “当初格兰特当街打死柳水生,你可是联合那个尹笙,悄无声息地把英国商会的会长都杀了。现在轮到我哥被姓徐的欺负,流了那么多血,你居然都袖手旁观。哥,你说,她心里到底有没有你啊?” 陆云纱言罢,将那只相框转过来示与陆霄练。 黑白色的素描画上,方青黛身着婚纱,笑靥如花,方家父母坐在两侧,俨然是一张结婚照。 而她的手,挽着的却是柳水生的手臂。 第97章 陆霄练不知好歹 方青黛看清那相框内的黑白素描画,心下陡然一惊。她不知陆云纱何以找到了这幅被她藏起来的画,更令她脊背生寒的是,居然连她自己都已经记不起,多少夜不再拿出这幅画,对柳水生倾诉心事。 那个曾经她最深爱的人,好像真的认同她所设想的、最坏的结果那样,彻底从她的人生里消失,被她残忍地遗忘…… 她伸出手想从陆云纱那里拿回相框,陆云纱手腕一提,那只相框便恰好错过了她的指尖。 “大嫂,你这是干什么呀?”陆云纱唇角带笑,话是对方青黛说的,眼神却意味深长瞥向了旁边的陆霄练。相框在她手中转了一圈后落回她的掌心,而她故意压低了声音,对方青黛“提醒”: “你收敛一点儿,还当着我哥的面呢。” 方青黛这才意识到,陆霄练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张照片上的一切。 届时她托辞不愿陆家破费,说什么也不想穿婚纱,偏偏却在与柳水生的这幅画上,穿着一件精致的白色婚纱。她擅长画画,但并不懂服装设计,于是这件婚纱款式参考的是万莹从法国带回来的那件独一无二的主纱。 她没忘,陆霄练自然也没忘。 “阿霄……”方青黛开口想要解释,可这幅画铁证如山,其实根本无从辩驳。陆霄练却并未理她,反倒一把从陆云纱手里夺过那只相框,交到了她手里。 他冷冷睨着陆云纱,一字一顿沉声告诫: “再乱动她的东西,我把你绑回北平。” 陆云纱不服气,指着方青黛喊道: “哥,你还护着她!她不和你拍婚纱照,反而把自己更别的男人画在一起,她存的什么心,你还看不明白吗!” 陆霄练眉眼间冷冽更甚: “你说够了没有。” “不够!”陆云纱丝毫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扬着头对陆霄练怒道,“整个上海你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怎么就要窝窝囊囊地娶她这个心猿意马的!若搁你之前的脾气,一枪毙了她了事!” 哗啦! 陆云纱话音未落,一只碗就摔碎在她的脚边。 陆霄练的确气极了,方青黛看见他额间的青筋都浮现在外,却终究不曾扬手打陆云纱,而是打碎了陆云纱方才所用的瓷碗。他垂在身侧的那只手止不住地发抖,人也在喘着粗气,竭力克制着胸中翻涌的怒火。 陆云纱见状,顿时红了眼眶,随手抄起筷子摔在陆霄练的胸膛: “陆霄练,你不知好歹!” 她言罢转身跑上楼,留下余怒未消的陆霄练和不知所措的方青黛站在原地,相对无言。 半晌,方青黛实在不知所言,只得弯腰先去收拾地上的碎瓷片。陆霄练俯身挡住了她的手,堪堪平复了呼吸,疲然道: “一会儿我让人收拾,别扎了手。” 方青黛这会儿不敢和他犟,乖乖收手不去触碰。她望着陆霄练的侧脸,踌躇良久,颔首轻轻道了一句: “对不起。” 陆霄练别过头不看她,仿佛毫不介怀,强挤出一抹苦涩笑容: “是我该替云纱向你道歉。你的东西收好,别再被她翻出来了。” 他越是如此,方青黛心里越是发慌,她双手握住陆霄练的手腕,企图再向他说些什么,可陆霄练第一次决然地拂开了她的手。 “堂口还有事,”他头也不回道,“我去处理一下。” 于是方青黛唯有眼睁睁看着他走出门,背影消失于视线,连挽留的机会都没能争取到。 蚀骨之痛彻心扉,她失落地跌撞倚靠在桌沿,垂眸任泪水漫过眼眶。 人非草木。 陆霄练爱她、忍让她,连她对柳水生念念不忘的深情都可以悦纳。但并不意味着,她可以肆无忌惮地践踏他的好。 这张素描结婚照,是她想给自己一个交代,可这些,纵然她能说明白,陆霄练就会信吗…… 这一晚,陆霄练提前从堂口打了电话来,说近几日都不回来住,特意叮嘱陆襄亭看管好陆云纱,不要让她做出伤害方青黛的事。届时,方青黛也坐在沙发上听这通电话,陆襄亭问她是否要同陆霄练说几句话,她摇了摇头。 他们似乎有许多话需要说,解开两人彼此心中的结。 又或许什么也不必说,因为扎进血肉里的钉子即便拔掉,一样会留下深刻的疤痕。 故而,她选择了沉默。 晚饭后,方青黛没有回到徐叔为她腾出来的那个房间,而是去了陆霄练的卧室。 卧室的门乍一推开,空气里弥漫的淡淡冷香气便先于屋内的陈设袭来,涌入她的鼻腔。她踩着拖鞋缓缓走进去,环顾着里面的一切。 与上一次来时区别不大,她亲手画的那幅结婚照摆在床头柜,旁边是一本陆霄练近期在读的书。靠近柜子摆放的矮柜上放置有一排整齐的药瓶,其中几样方青黛认得,是她这次受伤后,李长缨开的药。以及,已经被喝了半瓶的止咳糖浆。 陆霄练的咳嗽一直好不了,家里消耗最快的药即是止咳糖浆。但似乎时间久了,这糖浆亦杯水车薪,她依然时不时会听到陆霄练撕心裂肺的咳声,几乎要把肺咳出来。 她拿起那半瓶的止咳糖浆端详,门口适时传来了徐叔的声音。 “少夫人。” 这个称呼有些陌生,平日里家里人大抵都还唤她“方小姐”,她也知道,这是陆霄练的意思。 徐叔走进门,皱着眉头叹道: “少爷这次受伤,身子还没恢复。堂口那地方阴冷,免不了又要咳嗽。” 方青黛凝眉沉思片刻,手执那瓶糖浆快步下了楼。 夜风寒凉,她特意裹了件厚实的大衣才出门,抵达堂口时尚不算晚,里面灯火通明,隐隐传来阵阵喝酒划拳的喧嚣热闹。 方青黛迈步跨过门槛,跟随着亮灯的方向推开一扇木门,但见里面是几个在堂口管事的人在划拳。刺鼻的烟味混杂着酒气扑面而来,让她不得不屏住了呼吸。 而当她的视线越过这群人,看向最里面、坐在沙发上的陆霄练,那一瞬间,她浑身的血液都冷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