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雨如幕,陆霄练撑伞的手臂微微前倾,将那把伞斜向了方青黛。他腕间还缠着厚重的绷带,左手也吃不上力,于是才用左手握着伞柄。
如是就能腾出右手,伸到方青黛眼前,势要拉她起来。
方青黛却颔首错开他的视线,兀自摇了摇头。
陆霄练目光渐冷。
当他看到那座石碑上刻有“亡夫柳水生之墓”时,根本就想直接带方青黛离开,无论用什么手段。但他面对方青黛的眼泪,所有的愤怒和不甘都只能化作心酸,甚至不忍对她说一句重话。
他没忘,格兰特对柳水生痛下杀手那一夜,她是何等绝望地央求他去救人;而在警署做笔录之时,他又是何其残忍地告诉她,良心,是这世道最不可得之物。仿佛从那一刻开始,他便已然辜负过她。
满心剩下,唯有亏欠。
他弯了腰,探手欲为她拭去脸上的泪痕。但如此细微的动作,依然被她错头避开。
陆霄练蓦然放下手,竭力克制着郁结于胸口的愤懑,放缓了语气:
“病才刚好,不能受凉,改天我再送你来看他。”
方青黛垂泪不语,仍是对他摇头。
“不走?”
陆霄练又问了一句,这一回,方青黛似连摇头也不愿,干脆置若罔闻。
他无法可想,只得叹了口气,不由分说抓住方青黛的胳膊,猛地一拽。
方青黛本能地妄图挣扎,可力量差距太大,她拼尽了全力也没能拗过陆霄练的一条手臂,唯有被他紧紧环在怀里。
“求你,放开我……”
她哭得不能自已,堪堪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对陆霄练乞求着。泪水冲刷着覆在她脸上的灰尘,如雨打梨花,含露藏羞。她的人蜷缩着,在陆霄练的怀里瑟瑟发抖,似一只受惊的兔子,红着眼睛痛苦饮泪。
这副样子,任谁看了都会起恻隐之心,任她提什么要求都肯答应。
可惜她面对的人是陆霄练。
比起体恤她心中的哀恸,他更在乎她的安危。
“明天再来,”陆霄练的掌心温柔抚摸着她的发顶,温声在她耳畔劝道,“听话。”
“别碰我!”
方青黛想都未想,奋力推开了他。
陆霄练纹丝未动,她却把自己推得向后踉跄了几步,撞在柳水生的墓碑之上。
“你冷静一点……”
“我很冷静!”她痛哭到失声,嗓子里发出的声音尽是撕裂的,即便如此,仍执拗地满目饱含恨意,直勾勾盯着陆霄练。
陆霄练手中的伞还在追她,直到此刻,也仅仅有几滴雨水落在她的发梢。
而陆霄练的半边身子,都被雨浇透了。
“陆少爷,”她哽咽着,一字一顿说完,“回去之后,我随你处置,但我求你,不要当着水生哥的面……”
适才那一下,方青黛结结实实推在他肩上伤处,才会令他吃痛松了几分力气。鲜血斑驳在方青黛的掌心,她却无知无觉,毫不在意。
却关心埋在土堆里,柳水生的骨灰,会看到了他们的接触。
陆霄练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又放,终是没再碰她。
他把那一撑雨伞交在了她的手中,独自站在暴雨里,对她低声道:
“我去山下等你。”
他言罢,不再有半点迟疑或留恋,转身走向了下山的那条小路。
空山新雨,半个小时后,方青黛才姗姗来迟。她打着伞,衣裳不算湿,但一路走下来,鞋子和裙摆上都沾了不少泥污。陆霄练等在车里,见她过来,也不顾外面雨势正急,推门下了车。
等方青黛走到车外,他才蹲了下去,将一双洁净干燥的崭新白色皮鞋放在她的脚边。
方青黛后退了半步想躲,他却没再由着她性子,张手握住了她的小腿。
堂堂上海滩第一纨绔,就这样如佣人般为她换鞋。方青黛不敢抗拒,听凭陆霄练亲手将那双白皮鞋套在她的脚上。
“上车吧。”
陆霄练站起身,对她提醒。
她终于肯抬头望向他的眼眸,然而此时他的目光沉静如渊,未有一丝一毫的波澜。方青黛看不出他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在生气。
故而便不多言语,沉默上了车。
回到陆家在城东的老宅后,小桃特意吩咐厨房煮了姜茶,且两碗都送到了方青黛房里。
“方小姐,”小桃拿起其中一碗递给方青黛,满面难色道,“能否请你,把这姜茶给少爷送去?”
方青黛不是个嫌麻烦的人,自然愿意跑这一趟。但瞧着小桃如此迟疑的模样,她心中亦是忍不住的好奇。
“当然可以,”她先把姜茶接了过来,让小桃放心,进而才问道,“你不去送,好像是因为害怕?”
小桃点点头,煞有介事道:
“少爷今天心情不好,大家都不敢去触他的霉头。”
方青黛闻言,愈发不解。
她是知道陆霄练心情不好的原因的,不解的是,为何小桃他们能看出来陆霄练的心情,她却一点儿都无法察觉端倪。
“你们……怎么看出来的?”她问。
“这还不简单,”小桃一本正经,“平日里,少爷大凡和方小姐你在一起,一定是笑着的。今天他回来,那脸冷得都结冰了。”
陆霄练与她在一起常是笑着的?
这件事,连方青黛自己都不知道。
她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小桃见状,胆子倒是大起来,试探着反问她:
“方小姐,你们今天出去发生什么了?少爷上一次这么生气,还是从陆家搬出来的时候呢。”
方青黛语塞。
“我……我也不清楚,”她眼神躲闪,出言搪塞,“大约是生意上的事吧。我先去给他送姜茶。”
她说完,端着姜茶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间客卧。
陆霄练一回来就去了二楼书房,方青黛来到楼梯口,一步迈上去,清晰地听见二楼传来了阵阵呛咳声。那咳嗽单是听着就难捱,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还夹杂着几声忍痛的闷哼。
这声音听得她心慌,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登上走后一级台阶,来到二楼后,那咳声便如刺扎进她的耳鼓,令她脊背发麻。
是因为陪她淋了这场雨,他生病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