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霄练倏然停下了脚步。
但未曾回头,仍背对着方青黛。
“觉得委屈吗?”
他道。
方青黛摇了摇头。
“陆少爷,”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缓慢而清晰地诉尽无奈,“我是水生哥的未亡人,纵使留在你身边,也无异于空壳一具。即便这样,你还是执意如此吗?”
陆霄练轻笑一声,侧头睨她:
“我要你。”
“好。”方青黛惨然一笑,那双剪水秋瞳中的最后一丝光采,亦随之消磨殆尽。
这是陆霄练做的一笔亏本买卖,也是她为自己和顾绣,谋的一条后路。
明码标价,两不相欠。
次日一早,陆方两家联姻之事传遍了整个上海。陆霄练没有单独通知任何人,而是直接将婚礼的请帖送给各大家族势力——
下个月初七,除夕的前三天,就是他和方青黛的好日子。
准备婚礼的时间并不充裕,陆霄练等不及伤势好转,上午才刚换了药,下午就亲自带着方青黛去成衣铺挑选礼服。
西式的婚纱琳琅满目,雪白浅粉各有千秋,让人看花了眼。铺子是万氏家族“平安百货”旗下的产业,万氏家族的大小姐万莹亲自接待陆霄练,把挂有婚纱的衣架围着方青黛摆了一圈。
如此,万莹还嫌不够,又吩咐店员将仓库里最昂贵的一件拿出来。
“方小姐看看这套。”
万莹热情地拉着方青黛的手,来到宽敞豪华的试衣间内。内墙的门打开,一套价值连城的主纱缓缓步入她的视野,仿佛是童话中的精灵降临人间。其工艺之精湛、设计之奢华,让人不禁屏息凝神。
婚纱的主色调是纯净的雪白,如同初雪覆盖的大地,纯洁无瑕。上等的丝绸和蕾丝面料裁剪出流畅的线条,每一寸都透露出高贵与典雅。丝绸的光泽在灯光下流转,仿佛是夜空中的明星,而蕾丝的精细图案则如同艺术家的画笔,细腻地描绘出浪漫的花朵和神秘的藤蔓。
婚纱的剪裁是经典的A字型,裙摆层层叠叠,如同波浪般起伏,每一步走动都带起一阵轻柔的涟漪,仿佛是在云端漫步,轻盈而优雅。也正因裙摆部分沉重繁复,须得是四名店员合力将它抬出来。
而它上身部分的设计更加精致,细致的蕾丝覆盖其上,恰到好处地透出几分性感,却又不失端庄。肩膀上的蕾丝披肩如同天使的羽翼,轻盈地拂动着,增添了几分神秘和梦幻。
万莹见方青黛诧异地看着这件主纱,便用眼神示意店员。四名店员会意,将婚纱转过去,展示出背面的设计。
婚纱背后的点睛之笔是一条镶嵌着钻石的腰带,它环绕在腰间,璀璨夺目,如同银河系的星辰汇聚,闪耀着无法抗拒的光芒。
“陆少爷,方小姐,这是我三年前去法国时带回来的婚纱,原本是想给店里的款式打个样子。但制作过程太复杂,成本又太高,一直没能复刻。如果这件能入陆少爷的眼,也算它和你们二位有缘,不白来上海一趟。”
万莹的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彰显了这婚纱的尊贵以恭维陆霄练,也暗示了价格之高昂,若陆霄练不舍得买,总还有个台阶下。
陆霄练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看向了旁边的方青黛:
“喜欢吗?”
方青黛注视着那件婚纱,百感交集。
那件婚纱太美,她根本就找不到理由说不喜欢。可那个她愿意为之穿婚纱的人,永远地埋葬在了那夜的黄浦江水。
在柳水生过世前,他明明承诺过,等世道好起来,就和她拍婚纱照。
拍两套。
可这个愿望,也再不会实现了。
“万小姐,”方青黛谨慎问道,“这套婚纱,要多少钱?”
万莹被问得一愣,她实在没想到,一个要嫁给陆霄练的女人,居然会和她讨价还价。
“方小姐倒是不必担心价格,”万莹道,“毕竟对陆少爷来说,千金买红颜一笑,便是值得。”
陆霄练笑笑,起身揽住方青黛的腰,颔首道:
“去试试?”
方青黛本能地缩了一下肩膀,低着头小声拒绝:
“我……不喜欢。”
“啊?”万莹闻言也觉意外,百乐门的老板盛大小姐结婚时,恨不能一掷千金买这套婚纱,她硬是没舍得卖。如何方青黛来了,却说不喜欢。
“万小姐别误会,这套婚纱很漂亮,只是……”方青黛佯作为难叹了一声,“时局不好,若陆家为办婚礼铺张太多,必定会招致‘为富不仁’的非议。与其如此,倒不如一切从简。”
她的话说完,冷汗都浸透了衣裳。
方青黛越来越意识到,自己实在不擅长说谎,尤其是这般长篇大论,试图说服别人。
精明如陆霄练,又岂会发现不了她的心虚和隐瞒。但他未曾点明,只是静静看了她一会儿,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
“换一件吧。”
万莹很是惋惜地抚摸着婚纱的裙摆,对方青黛劝道:
“方小姐样貌标致,穿上一定好看。如果怕遭人非议,也可以穿这件婚纱拍一套婚纱照,摆在自家卧室里好看,不必听外人的闲话。”
“不用了,”方青黛斩钉截铁道,“多谢万小姐的好意,是我不配它,还是留给合适的人吧。”
万莹用眼神试探陆霄练,没想到陆霄练居然也点点头,转而道:
“她穿旗袍好看,就不挑婚纱了。”
如是,压在方青黛心头的那块巨石终于被击碎。她一手扶住身侧的桌角,支撑住已经脱力的身体。
而陆霄练搂住她的手臂,亦随着万莹离去而放开。
“选好之后记在我账上。公司还有事,先不陪你了。”
陆霄练的语气听不出悲喜,也似乎不期待方青黛会对此作何反应,言罢就转身出了门。
方青黛霎时生出一种从冰潭中挣脱出来的庆幸感,她怕面对陆霄练,更怕被他看穿。她得了陆家给的好处,理应成为一个合格的妻子,但骗人易,骗心难。
她又该如何说服自己,能忍痛将与柳水生的那些过往,从心房里生生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