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初,陛下您被逼回南都,还有微臣的一份力,这些年,微臣一直不明白,陛下怎么就没有处死微臣,现在微臣倒是怀疑,陛下您早就看穿一切,就等着微臣给您挡刀呢。”
“没有,”银明鸢道,“我是信任楚漫的,今日之事,我不知。”
“那陛下可曾想过,真的要微臣死?”
“没想过,你有价值,”银明鸢道,“你别说话,保存体力。”
大约这也是他没有想到的答案,林奕很深地吸了口气,吐出一口浊气。
坐在旁边的太傅懵了,一边是陛下,一边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地上还有一个被她女儿刺了一刀的林奕,她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她看着满屋乱象,震惊地回不过神来。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下意识地朝银明鸢出了手。
然而,她还未碰到银明鸢,后背就被人用力地打了一掌,来人的武功深不可测,太傅半边胳膊都麻了,五脏六腑气血翻涌,她忍不住吐出一口血来。
鲜血溅到地面上,触目惊心的红,夺目刺眼。
下一刻,一道黑影落在银明鸢的身侧。
那人一袭黑衣,宛如一颗挺拔的青松,端然而立,他低眉凝着银明鸢,一双黑眸仿佛藏着腥风血雨,他低声问:“可受了伤?”
若仔细听,还能听出那声音的一丝颤音。
银明鸢摇头,她没有抬头看向他,只问:“你怎么来了?”
“吴铨查出,杀了银凌月的就是楚漫,她在你身边藏这么久,我担心她会借此机会对你出手,所以来看看。”秦墨琰回答。
银明鸢很淡地“嗯”了一声。
她微微叹了口气,道:“没想到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人心难测。”秦墨琰接话。
知香和楚漫对了几招,本以为楚漫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没想到她竟然被楚漫压着打,眼见楚漫就要一剑刺在她的心口,知香已经躲无可躲,却有人忽然一掌拍在了楚漫的后背。
楚漫手中的长剑落地,发出“
哐当”一声脆响。
知香惊愕地看着楚漫身后的人:“南四哥?”
南四点头,见知香手臂上的血痕,他从身上撕下一块布,飞快地将她手臂上的血痕缠好,知香倒也没有拒绝,待南四给她缠好伤口,她点住楚漫身上几处大穴,封住了楚漫的内力。
楚漫看着奄奄一息的林奕,嘶哑道:“陛下,陛下您救他呀,陛下。”
林奕一口鲜血喷出,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
他有气无力道:“陛下,您松手吧,微臣累了,想休息。”
“朕还没准你死呢!”银明鸢道。
林奕笑笑:“多谢陛下,只是微臣真的累了,陛下,微臣后悔了,如果再来一次,如果回到五年前,微臣一定、一定助您留在金陵,不会让您哭坏了眼睛。”
银明鸢红了眼眶。
“你知道后悔就好,那以后也当好好活着,弥补过错,不能——”
林奕垂了手,缓缓闭上了眼睛。
“——不能轻易死了。”银明鸢将未完的话补全,沉沉地闭上眼,也缓缓松了手。
楚漫声嘶力竭地叫喊道:“不——”
秦墨琰将银明鸢的手握住,他嗓子很涩,心尖奔涌着千万思绪,每一思绪,都如利刃划在心口,他压着那奔涌的难受,温声说:“这房子怕是要塌了,我带你出去。”
银明鸢睁开眼睛,竟然没有拒绝,顺从地起身,由秦墨琰牵着往外走。
到了门口的时候,秦墨琰提醒她:“小心台阶。”
这话落下,他便听见银明鸢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似乎想说什么,但却没有说出口。
秦墨琰陪银明鸢在外面等,不断有人冲上来想控制银明鸢,然而,有秦墨琰在,旁人根本不能近银明鸢的身。
而楚府四周,已经被刑部的官兵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了起来。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时辰,楚府里就已经跪满了人,而楚府堂屋外面的院子里则跪满了被绳子捆住手脚的人。
屋檐下,银明鸢坐在一张雕红漆的木椅上,她今日未着龙袍,
穿了身湖蓝素色长裙,脚上踩着绣金丝白底绣鞋,梳着高髻,头上插着一支镶蓝宝石玉簪。
院子里跪了太多人,她的视线并未落到实处,只虚虚地瞧着不知名的地方。
楚漫像条死狗一样被人从屋里拖出来,丢在银明鸢的面前,她浑身无半点力气,趴在地上好难得才撑起身子坐了起来。
然刚坐好,嘴里就吐出一口血来来。
她面如死灰,眼睁睁地看着已被白布盖住的林奕的尸体。
银明川摇摇头道:“楚大人,在自己的大婚之日谋反,你是活腻了吗?”
“你一直护在陛下身侧,不是已经猜到了吗?”楚漫被南四打了一掌,这会儿五脏六腑还气血翻涌,她猛地偏头,吐出一口血来。
银明川闻言失笑:“你是什么时候成为骷髅死士的首领的?”
“很久了,已经十年了,你当我这些年为什么不入仕?因为我不需要入仕,我是太上皇最信任的首领,太上皇对我会有她应有的安排,五年前,陛下让我入仕,我答应了,一是因为你,二是因为,这也是太上皇的意思。”楚漫含血回答。
太上皇希望她能成为陛下的左膀右臂,为陛下做事,实则却是太上皇的心腹。
“你想跟林奕成亲,就是因为你想在今日动手?”
“不完全是,事到如今,多的倒也不必说了,陛下心思谨慎,基本不出宫,一旦出宫,身边必定跟着无数高手,而在宫里,陛下身边更是守卫重重,她的所有饮食都得经过数次验证才会入口,我别的法子没有,也只有这一个法子,只有在我成亲的时候,由我亲手呈上的喜酒,陛下才会不经验毒就入口,只有陛下倒下了,太上皇才能重新掌权。”
银明川听到此处,冷笑一声:“楚漫,话别说得那么好听,什么太上皇才能重新掌权?太上皇病重,她还能掌什么权?是你掌权。”
“是,你说得没错。”楚漫道。
“让我来猜猜,你是怎么计划的,”银明川还剑入
鞘,“等陛下倒下,太上皇掌权,你和太上皇扶持幼主上位,太上皇病重,有心无力,这重任就会落到你的身上,届时,你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嗯,厉害。”
楚漫闷不吭声。
太傅这会儿都没有反应过来,她与世无争的女儿竟然是骷髅死士的首领,她们楚家这次算是完了,她的一世英名全毁了。
她已经不想去质问什么了,因为都没了意义。
银明鸢很沉地闭了一下眼,道:“知香,吩咐下去,凡楚府外之人,一个一个疏散,宁可错留,不可放过,如有包庇者,一同扣下。”
知香立刻吩咐人疏散楚府上下的宾客。
梁言手持软鞭,双手环胸立在一侧,须臾后,她拱手朝银明鸢行礼,“陛下,微臣也是宾客,微臣是否可以先行告退了?微臣这就离开。”
“不准,就在朕旁边呆着。”银明鸢道。
梁言:“……”
楚府宾客多,疏散宾客费了不少时辰,今儿是个艳阳天,天气极好,正午时分,头顶的日头正浓,晒得跪在地上的人两眼发昏。
有人给银明鸢送上热茶,她端在手里,轻轻抿了口。
“楚漫,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银明鸢问。
楚漫面色颓然,她深吸口气,徐徐道:“谋划今日这件事,并非一朝一夕,只是在这个档口,林奕被陛下召了回来,罪臣虽知此事凶险,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但到底没能忍住心中所欲,是以才将林奕拖下了水。罪臣自知死罪难逃,陛下圣明,但求陛下开恩,罪臣的家人并不知晓此事,求陛下饶我家人性命。”
“后悔吗?”银明鸢问,“你聪慧过人,想必已经知道了朕的想法,后悔吗?”
楚漫苦笑道:“没什么后悔不后悔的,银凌月死在罪臣的手里,罪臣退无可退,罪臣只能往前走,就像陛下当年一样,您须得回到这南都城来,不带任何希望地斩断自己的后路,只往前走,在万千妖魔鬼怪中踏出一条血路来
。”
秦墨琰听得眉心一拧。
银明鸢轻轻一抬手,知香扶着她站了起来。
她道:“把太傅和楚漫带到慎刑司去,凡骷髅死士,就地格杀,楚府其余上下人等,按律法,该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
她实在是累了。
这些年,她培养楚漫,没想到到头来将对方养成了一把锋锐的刺向自己心口的剑,也罢,她忠于的从来都不是自己,而是太上皇,倒也称不上背叛。
都是她自己识人不明。
她觉得这权利是把双刃剑,可宰别人,也可割伤自己,不要也罢,所以想当然地以为不愿意入仕的楚漫和她一样,对权利这种东西,视之如过眼云烟。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要也罢。
她道:“把林奕的尸体送回林府。”
落下话,她起身往外走。
“成双。”身后的秦墨琰很轻地唤了她一声。
那声音落在银明鸢的耳里,让她的心不禁然地一紧,她紧了紧手指,对秦墨琰道:“之前我说,等我禅位后,便与你回金陵,对不起,我可能又要食言了。”
她总是被束缚,总是被绊住脚步,她总是过不上她想要的生活。
就这样吧,她只能先往前走着。
然而,她不过才往前走了三步,便有人忽然从外面匆匆过来禀,太上皇病危。
与此同时,楚漫突然飞奔到了林奕的身边,拔出林奕心口间的匕首,猛地刺向她自己的心脏,鲜血溅出,她倒在林奕的身上,合上了眼。
留下一句不清不楚的“我总归是和你在一起了。”
太傅嘶声大哭了起来。
银明鸢的脚步微微顿住,然不过片刻,立刻加快了回宫的脚步。
永安宫还是一股药味,刺鼻得很,太上皇躺在病床上,面色蜡黄,瘦骨嶙嶙。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已然和林奕死前一样,是出气多,进气少,玄青姑姑跪在床前,紧紧握住她的手,哭得泣不成声。
见银明鸢进来,玄青姑姑磕头哀求道:“陛下,您救救太上皇吧,您救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