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繁星皓月,旷然无拘。
这个时辰了,军营里竟是热闹非常。
贺云珵坐在主桌,正带着将士们同饮誓师酒。
所有人兴致高涨,对于即将到来的一场恶战斗志满满。
兵部有意为难,皇上不闻不问,那便是谁也不指望了。
没有朝廷支持又能如何,大不了就是一颗头颅一腔血,贺家军在此,绝不会让豺狼吞占北盛疆土半分。
酒碗相撞,众人喝得痛快。
气氛正浓时,军营来了人。
林霜序下了马车脚步匆匆,穿过校场,径直来到了誓师的酒宴上。
营中官职伍长以上的将士数百人,都在宴席当中,看到林霜序突然到访,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个个端着酒杯发愣。
为何少主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发生什么事了?
林霜序现在的确笑不出来。
周围酒气弥漫,他行过时不看众人,只盯着前方的贺云珵。
而贺云珵瞧着那由远及近的身影,也是有些发懵。
待林霜序走到近处,他赶紧放下酒起身,正要问一句兄长怎么来了,便被林霜序一把拉住手腕,二话不说将他带走了。
众人见此,更是满头雾水,视线追随着二人拉拉扯扯的身影,不知他们要往哪儿去。
贺云珵自是能感受到林霜序身上的火气,不敢违逆,老实地跟着他走。
离席时不忘对众人摆手交代:“无事,你们继续。”
喧闹声恢复,所有人继续喝酒。
林霜序拉着他穿过半个军营,回到了营帐中。
进门之后,仍旧什么也不说,一把将他推在了床榻上,上来就开始扒他的衣裳。
贺云珵终于慌了神,挣扎着用手去挡,一副良家妇女的模样,“这是干什么,兄长冷静些,外头还有那么多人在呢……”
林霜序不跟他废话,将他手推到一旁,扯开他腰带,又往下拽他衣领,三两下便将他上身扒个半光。
“等回家,等回家再……”
贺云珵还再试图用玩笑转移他注意,林霜序却已经发现了他的伤处所在。
左侧小臂,缠着白纱,已经包扎好了。
他停下动作,失神地看着那受伤的地方。
贺云珵隐瞒不住了,无奈地叹了口气,猜也知道是管家多嘴。
他轻声一笑,对林霜序安抚道:“皮外伤,一点事也没有。”
“因何与兵部起冲突?”林霜序凝眉问他。
贺云珵坐直身子,无谓道:“没跟兵部冲突,是今日遇上了韩卯,出言挑衅,实在欠揍,我教训他一下,谁知这人使阴招,我没注意,遭了暗算,一点小伤而已,过几日就好了。”
林霜序不说话了。
贺云珵察言观色,见他没有要发脾气的意思,将衣裳整理好,站起身,揽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弯腰对他道:“怕你担心才没告诉你,生气了?”
林霜序眼底是化不开的愁绪,抬头问他:“军饷的事,兵部批了吗?”
贺云珵垂下眼眸,不知该怎么说才能不让他担心。
但什么也不说,林霜序也就明白了。
意料之中的结果。
“预备何时动身?”林霜序问。
贺云珵将头垂得更低,如实道:“三日时间给将士们探亲,两日整军,然后即刻出发。”
留了探亲的时间,这一战,便是抱了有去无回的决心。
林霜序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蜷缩,撇开了眼,不再看贺云珵。
贺云珵舔了舔嘴唇,再对视又是笑脸。
他捏住林霜序的下巴,掰过他脸颊,对他道:“将士们还在席上等着,今日这誓师酒我得喝完,兄长先在此休息一会儿,容我回来,再好好让你出气。”
兄长对他有什么气?
怨气吗?
怨他既然不能与他厮守,为何要不管不顾地来招惹。
可是,并不是贺云珵招惹他的。
如果他们之间有罪过,第一个被惩处的,该是他。
贺云珵将衣带都规整好,离开了营帐。
帐外,军师和副将几人在不远处候着,见他出来了,赶紧上前询问:“少主是否安好?深夜前来,是不是对发兵一事有别的想法?”
林霜序行事一向严谨,不像贺云珵,横冲直撞,不留后路。
几个人都跟了贺家许多年了,自是了解林霜序的性情,现在的情况,他铁定是不能放心。
贺云珵回头看了一眼,营帐露着幽暗的光,没有一点声音。
他摇摇头,对几人道:“没事,走吧。”
誓师宴的气氛持续高涨。
贺云珵回来之后接着与将士们举杯。
酒过三巡,有人喝多了站起来嚷嚷:“方才明明瞧见少主来了,怎么一转身人没了?将军,为何不叫少主前来同饮啊!”
他一起哄,旁边人也跟着凑热闹,“是啊,马上就要出征了,这一去,还不知能不能回来,少主来了,也好给兄弟们鼓鼓士气!”
你一言我一语,贺云珵竟是插不上嘴。
他端起酒,正要找个借口推拒,却听见光线昏暗处,有人先开了口。
“誓师酒宴,我自是该来的。”
林霜序的声音。
话音落,他身影便出现,从远处走到近前。
到了贺云珵所在的主桌,坐在旁边的副将立马让出位置,又搬了个椅子过来。
“少主请。”
林霜序面容不见方才的阴郁伤感,面对即将出征的将士们,目光坚定,无所畏惧。
他端起面前的酒碗,提声道:“此一战,愿我贺家将士所向披靡,旗开得胜!”
贺云珵在旁边看着他,沉默着没出声。
他没说话,底下的人自然也不好先回应。
片刻的安静,郭大人瞧见了贺云珵眼中的担忧,便上前道:“少主有伤未愈,今天以水代酒便是,心意将士们都明白,来!”
他去给林霜序替换白水,林霜序却躲开了。
“多谢郭大人,我伤口已经没有大碍了。”
郭尧看了看贺云珵,对方思考后点头,他便把水拿走了。
而后贺云珵也举起酒碗,高呼一声干杯,众人纷纷应和,一饮而尽。
自此,酒宴又上了一个高潮。
推杯换盏,喧哗此起彼伏,酒兴浓烈的人们热血沸腾,恨不能立马冲上前线,斩杀蛮夷,啖其血肉。
而林霜序既然来了,就不给众人扫兴,饶是酒量不济,也是一碗接一碗地干,全然忘了上一次失态后,是怎么发誓滴酒不沾的。
贺云珵眼看着他脸上浮现一层层红晕,目光也逐渐涣散,知道现在劝说他不要喝了他也不会听,唯有无声地心疼。
兄长这个样子,让他觉得自己像个负心汉。
明知他会担心,会难过,可他偏要把死路走到底。
而同样喝多的将士们,喧闹过后,亦逃不开伤感。
三日的探亲时间,是将军体恤,他们得好好珍惜,错过了这回,再想见家人,怕是要下辈子了。
副将打了个酒嗝,搭上身旁一校尉的肩膀,问他:“明日探亲,你去看谁?”
校尉道:“回家看看娘子,再看看儿子,上一次见儿子,他才出生,就这么一点儿大……”他用手比量着长度,继续道:“转眼都两年了,他现在应该会叫爹了,就是不知道认不认得我,你呢?要去看谁?”
“当然也是回家看娘子。”副将道:“不过我不像你,我娘子还没给我生孩子。”
校尉笑他,打趣道:“那你岂不是要断后了!”
副将摆了摆手,舌头喝得发硬:“断后就断后,正好我娘子还年轻,没孩子拖累,往后改嫁了,还能找个好人家!”
他说完又搂上另一边的人,那是个年轻的将士,看起来也就十八九岁。
“你呢小老弟?年少有为,这么年轻就当了军侯,你娘子是不是特别漂亮?舍不得吧?”
那小军侯被调侃得不好意思,“我还没成家呢,没有娘子。”
“没成家?不会吧?你这年纪,也该有媒人说亲了啊!”
副将在这儿惊讶,那校尉从另一边凑了过来,神秘兮兮地盯着小军侯看:“不是吧,你那些事真的假的?”
小军侯茫然:“什么真的假的?”
校尉胳膊肘碰了碰副将:“你问他。”
副将也不明所以,“问什么?”
校尉无奈摇摇头,自己问小军侯:“喂,我怎么听说,你到了年纪不娶亲,是因为对女子没兴趣,今日喝得高兴,你给哥哥说句实话,你真的是断袖?”
听到这两个字,小军侯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你听谁胡说八道的!我只是没攒够银子给姑娘下聘,怎么就成了断……断袖了……”
副将是个耿直的大老粗,听到这话也觉得离谱,“就是,你别瞎说,人家好好的男子,怎么可能是断袖。”
“断袖怎么了?”校尉一脸的正义凛然:“你们干什么一脸嫌弃的,断袖又不犯法,看看咱们将军,骁勇无敌,战功赫赫,谁敢说他有问题?”
越扯越远了,副将听不下去,反驳道:“你等会,谁告诉你咱们将军是断袖的?”
“这……”校尉理所当然道:“三司会审的时候,不是说将军和少主是……”
“那是奸人诬陷他们的说辞!”副将愤愤教训他道:“你怎么听风就是雨?你不知道那场官司将军是被陷害的?我都跟着将军多少年了,他的为人我能不清楚?首先,将军不可能是个断袖,其次,即便他真如传闻所言,偶尔亲近男色,也绝不可能对少主下手,连自家兄长都不放过,那他还是人吗……”
是……这样的吗?
三人争辩不出结果,默契地转过头,朝贺云珵的方向看去。
主桌上,林霜序明显已经喝醉了,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看不出情绪。
他脸颊绯红,眼睛里也发红,刚喝的一碗酒洒了不少,沾在下巴和脖颈上,身旁的将军正拿着帕子细心地帮他擦拭。
“还好吗?”酒桌太吵,贺云珵贴着他耳朵跟他说话。
温热的气息扑打在耳畔,醉酒的身体酥酥麻麻。
林霜序脑子愈发混沌,五脏六腑都燥热难忍。
他微启唇瓣,转过头,咫尺距离看着贺云珵。
只能看清他的脸,视线里的其他人都成了一片模糊。
太近了,鼻尖几乎快要贴在一起。
但这里实在不是放肆的地方。
残存的理智阻止了一个吻。
可是这样的程度,对于旁观者来说,已经很吓人。
副将、校尉、小军侯,三个人灵魂出窍,一动不动。
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彼此还保持着勾肩搭背的姿势。
不知想到了什么,同一时间,猛地推开了彼此,规规矩矩地坐回各自位置,大口往嘴里夹菜吃。
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
贺云珵自是在意不到别人在干什么,满眼只看着身旁的人。
醉了酒,还不知今晚要怎么闹。
他抚了抚林霜序的后背,聊以安抚,而后坐正身子,打算夹几口菜喂他吃。
一晚上了,只喝酒,不吃东西,怕是腹中会受不了。
可他才一动身子,桌子底下,林霜序突然抓住了他的手。
“贺云珵。”他模糊不清地叫他。
贺云珵放下筷子,耐心回应:“在。”
林霜序用另一只手撑着额头,醉得已经睁不开眼睛,又叫他一声:“贺云珵……”
“嗯。”
呼吸开始粗重,林霜序胸膛明显起伏,桌子下愈发用力地握紧贺云珵。
再开口时声音很抖,像是哭腔,几乎听不清:“跟我走……”
语气是不符合他身份的任性,他平常是不会这样的。
“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