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兄有令》 第1章 是我主动招惹你的吗? 贺云珵那小硬骨头已经在雪中跪了两个时辰了,府上的老仆实在心疼,回堂中求情:“少主,有什么话叫将军回来说吧,雪这么大,冻坏了可如何是好啊。” 林霜序慢饮着热茶,怒气不形于色,一层寒霜压在眼底,“他松口了么?” 问的是将军府与公主联姻一事。 老仆低着头不知如何答话。 将军是什么脾气?天王老子让他往东他都敢往西,老将军在世的时候尚且管不了他,如今府中只剩霜序公子主事,虽名义上,霜序公子是将军的兄长,可他毕竟只是老将军的义子,非将军的亲兄,将军又怎会听从他的安排。 已经明明白白说了不愿与公主成婚,那便是怎么逼怎么罚也没用的。 “少主……”老仆战战兢兢道:“将军若当真对公主没有心思,即便成了婚,往后的日子也是牵强啊……” 茶盏一置,林霜序面色沉了几分,当即那老仆闭了嘴,不敢再继续说了。 “这婚事是义父生前便与太后定下的,御赐的姻亲,由不得他心思。” 林霜序音量不高,每一个字却都是掷地有声,虽非贺家血脉,却尽显家主威严。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将军这般不受管教的性子,他不愿意,总不能将他绑去与公主拜堂吧。 林霜序情绪深藏,放下茶盏,冷冷道:“叫他进来,我看看两个时辰有没有把他脑子冻清醒。” “是。” 脑子冻没冻醒不清楚,一身骨头是冻得更硬了。 - 皂色衣袍落满了雪,年轻的将军跪在房中,鼻尖和耳朵冻得通红,漆黑双眼却依旧烁着神采,未见半分知错悔改的态度。 见到林霜序,贺云珵嘴角一扬,竟还能笑得出来。 可那笑容却不招人看,佻达轻浮,对兄长该有的敬畏一丝一毫也没有。 林霜序稳了稳气息,对他道:“我问你,这亲你到底娶是不娶?” “不娶。”轻飘飘的口吻,摆明着是故意气人。 林霜序抬起步子,慢慢朝他走来。 贺云珵跪在地上,抬着眼,目光跟着他兄长移动,直到他站定在自己面前。 “这桩婚事不是你私事,事关朝局稳固,其中的利害关系不必我说你该清楚,义父良苦用心,你却如此儿戏,身为将军府家主,你身上可有一点责任担当?” 这话说的可是严重了。 “将军府什么时候轮到我做主了?”他仰面看着林霜序,说得无辜:“父亲临终前分明交代,往后,贺家大小事务全凭兄长做主。” 永远都有理由应对,林霜序越说语气越恼:“你可当我是兄长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别的意思,一出口才反应过来不对味,面颊不由一阵泛红。 而跪在他面前那人,心思更是弯弯绕绕,没有歧义的话他都能品出自己的歪理,何况这回是兄长自己先心虚了。 贺云珵舔舔冻得麻木的嘴唇,看着林霜序模样,暗笑不已。 “我不当你是兄长还能当你是什么?”他故意反问。 林霜序一瞥双眸,错开他目光,继续一本正经:“你若当我是兄长,就该听我的。” “听了啊。”贺云珵不紧不慢道:“正是因为听兄长的命令,我才不应这门亲事。” “我的命令?” “忘了?”贺云珵眉毛一挑,身子微微前倾,故意放慢语速:“五年前,我十七岁生辰那夜……” “贺云珵!” 怕他说什么他偏要说什么,林霜序一声怒吼将他打断。 旁边的老仆吓了一跳,少主性子素来稳重,平常即便生了气也是沉声慢语,极少见他如此失态模样。 看来这回是真叫将军给气急了。 老仆害怕,贺云珵却不怕。 眼看着林霜序脸色难看,他稍顿片刻,仍是一脸坦荡:“五年前的酒后之事,我至今缄口不提,是因为我知道你不想提,并不是因为我不记得了……” “你别再说了。” “那时,可是你自己说的,让我……” “我让你闭嘴!” 啪的一声,巴掌毫无预兆地落在了贺云珵脸上。 还没说完的话硬生生被这一巴掌抽了回去,贺云珵随着那不留情的力道侧过头,发了愣。 林霜序也愣了,打完人的手悬在半空,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会如此冲动。 再生气,有必要下这么狠的手吗?从小看到大的少将军,老仆自然心疼,急忙上前跪地,跟林霜序求情。 “少主消消气,婚事不妥慢慢商量,可不能打将军啊!” 正劝着,余光看见身后的人动了,一回头,便见贺云珵阴沉着脸,兀自站起了身。 在外淋了两个时辰的雪,他面目本就冻得难看,再加上林霜序的一巴掌,显得他更加凶煞了。 老仆心慌,自家将军不论在府中还是在外头,都是个谁也招惹不起的主,满天下划拉一遍,也只有在霜序公子这个义兄面前,他能有几分顺从。 而今可别是被这一巴掌,把兄弟之间的情意也给打断了…… 将军这是要干什么? 他难不成想还手吗? 不成啊,他是自幼习武,少主却不过是个读书人,一巴掌罢了,再疼能有多疼,何至反目? 老仆担心完这个担心那个,回身又去拦着贺云珵。 “将军,少主也是为你好,你可不能……” 劝架的话还没说完,却见贺云珵走到林霜序跟前,并没有以牙还牙,而是伸出手,将他手腕握住了。 低头看了看他摊开的手掌,一掀眼皮,竟轻声道:“使这么大劲,手不疼么?” “?” 老仆发懵。 贺云珵眼睛盯着林霜序,又对老仆开口:“去,找根藤条来。” “找藤条……做什么?” 贺云珵理所当然道:“我兄长身子弱,怎能让他赤手教训我,闪失了如何是好?” 这……? 老仆脑子有些乱套了,合着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呗。 那还劝什么劝,操这多余的心。 他道了声是,转身出门了。 自然,藤条也不会真的去找。 房中,贺云珵还握着林霜序手腕,老仆走了半天,林霜序才回过神,一把将他甩开。 力道很重,很是嫌弃,很是厌恶。 贺云珵受冻的手指还没缓过来,微微蜷缩两下,轻笑了一声。 看着林霜序转身的背影,想象他此刻该是何等亏心的表情。 面皮大抵是红的,却惯是要撑脸面,不肯让人看出他窘迫,务必要保住他将军府少主的威信。 “咳。”贺云珵拳头抵着嘴唇,故意弄出动静。 林霜序背对着他,语气是冰冷无情:“你若是不想继续吃巴掌,现在立刻从我房中出去。” 贺云珵闻言未动,也并未有任何冒犯之举,只老实站在原地跟他说话:“霜序公子,你可否讲讲道理啊?” 分明他比林霜序小了好几个年岁,此刻态度,却像是他在包容,他在宠溺。 他无奈地问林霜序:“是我主动招惹的你吗?” 第2章 要滚快滚 这问题不需回答,天知地知,他知,霜序公子知。 十七岁生辰那晚,是谁家的兄长醉得没了体统,将年少的小将军拉上湖心游船,静谧无人处,不顾伦常与他一吻。 扯着他的衣襟逼问他,兄长是不是世上待他最好的人。 那时的贺云珵青涩未褪,面对自小亲近敬重的人,实在不知该怎么应对。 而那夜的酒太烈,把一向清冷的人变得不可理喻,未得到自家弟弟的回应,林霜序恼怒不已,不依不饶,闹腾得船险些翻在湖里。 直到后来,贺云珵指着漫天星辰起誓,此生此世,兄长是他放在心头唯一珍重之人,他才终于安静下来。 贺云珵是真心想履行承诺的。 可短短一夜过去,第二日一醒酒,前一晚的事就统统不作数了。 林霜序态度冷漠,仿佛一切都是幻觉,根本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如此,贺云珵便是恍惚不已。 是他记错了什么?到底是谁喝醉了? 兄长啊,贺家少主,没有你这样捉弄人的。 飘忽的思绪回到眼前,房中火炉燃着,噼里啪啦的响动听着让人安生。 是谁先招惹谁的,面对贺云珵的质问,林霜序答不上话,只能沉默。 委实不必这般严肃,这么多年都稀里糊涂过来了,兄友弟恭他们演得不错,贺云珵并没有打算找他问个什么结果。 走到暖炉旁,贺云珵舒展僵硬的双手,悠哉烘烤着,对林霜序道:“好了是我错了,我嘴巴贱,我不该说,兄长要是没罚够,我继续出去给你跪着,别生气了。” 林霜序良久沉默后,重新开口,没有被他带偏了重点,对他道:“你的婚事,是义父临终前反复交代的,我若不能完成他嘱托,也没脸面继续留在将军府了。” 这般威胁便有些过分了吧? 贺云珵面上是一副认真聆听的态度,实则什么父命,什么皇命,他哪里会在乎。 “这婚你到底成不成?”林霜序追问。 贺云珵低声一叹,他倦了,同样的话不想一次次重复了。 他不是什么好脾性的人,所有的耐心都用了在林霜序这里,平常怎么拉扯、怎么折磨他都可以,但一直逼他跟别人成亲,他真的有些生气。 “成婚,可以。”冷声一笑,贺云珵道:“但我惦记了那么多年的人一次也没得到,我哪能甘心呢?” “什么意思?” “兄长,你最是了解我的,我这人吃软不吃硬,你越是罚我,我就越不想听。” “你到底想如何?” 贺云珵走到林霜序跟前,微微俯身,挨近他的脸,直白目光毫不掩饰。 “我也不贪心,给我尝一次甜头,之后兄长要我做什么,我一定听。” 这些年,两人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自欺欺人这种行为,对霜序公子而言的确不算什么,毕竟他这人是最擅长装模作样了。 可贺云珵累了也烦了,眼下话既挑明,索性直白到底好了。 他负着双手,眉毛欠揍一挑,“兄长可愿接受?” 林霜序抿着唇,羞愤时脸颊时白时绯,“贺云珵,你怎可如此枉顾伦常……” 这话怎么说都是没有底气,他有什么资格责骂贺云珵,是他这个做兄长的诱人犯错。 贺云珵歪歪脑袋,不跟他争辩什么规矩道理,“若是不能答应,那成婚的事便也不要再与我讲了……我也不能答应。” 他说完正直身子,收起轻佻面色,又道:“今日兄长罚也罚过了,我营中还有事,就先回去了。” 他转身走了,推开门,外头的风雪刮进了屋子,脚步稍顿,他又回头去看林霜序。 若是平常,他每次离府,兄长都会叮嘱他按时用饭,注意身体,今日却什么也没说,站在那里,只顾着生气。 那样子是既招人喜欢,又惹人心疼…… 贺云珵拿他能有什么办法? 哎。 他认命开口:“兄长……” 他是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再走。 这时,却听到林霜序冷血无情地对他道:“要滚快滚。” “?” 好好好。 他无奈点头,踏着风雪离开了将军府。 - 入夜,寒酥簌簌,林霜序一身净白衣衫,长跪在贺家祠堂。 “义父在上,一十五载,孩儿枉受您恩情,行差踏错,误了云珵。” 他白日罚贺云珵跪了两个时辰,这一晚,自己却在义父的牌位前跪到了天明。 - 城外军营。 自小一同长大,林霜序这个兄长的秉性,没人比贺云珵更了解了。 初见时,林霜序也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却俨然已是一副教条古板的作风。 凡事循规蹈矩,要求甚高,不容许自己犯错,因此贺云珵从小到大不敢招惹他。 这回算是一时冲动破了例,把兄长惹恼了一回。 就林霜序那个脾性,估么着,没个十天半月他是消不了气的。 贺云珵不敢火上浇油,真把他身子气坏了,谁心疼? 那日从府上走后,他这几天没有再回去,一直住在军营中。 连着落了几日的雪,难得有个好天气,校场上呼啸着风声,贺云珵站在点将台上,看士兵们操练。 磅礴气势,本该人心振奋,他脸上却隐隐笼着一层阴云。 “将军,过几日便到期限了,还不给宫里回信么?” 身旁说话这人是军师郭尧,自他父亲起便跟着贺家行军。 贺云珵眼下惆怅的,正是他问的这件事。 一年前,边境蛮夷作乱,他带兵征讨,苦战三月平息了战火,凯旋而归后,受朝廷重赏,被封为定国将军。 然而战事平定未久,朝廷里便有人对他手里的兵权动了心思。 当今圣上年纪尚轻,又是个性情怯懦之人,继位之后,俨然成了宦官的傀儡,朝政由司礼监的掌印大太监李玉凉一手把持,一个月前宫里送到贺家军营的奏折,不必想,定是李玉凉的意思。 那奏折中写的是,边境战乱既已平定,朝廷便没有必要再养这么多兵,让贺云珵将军营中的编制砍半再砍半,只留五万镇守边关即可,其余人全部遣散回乡,恢复农籍,待日后有战事需要,再行征召。 这简直是胡闹,军制乃国之根本,岂是阉人一句话说革就革的? 燕召蛮夷虽暂时退了兵,可他们一向贼心不死,休养生息后,未必不会卷土重来,到时镇守兵力不足,是打算任由他们攻掠北盛城池? 再来,即便是太平盛世,兵农一体也不过是国力空虚时的下下策,闲时农耕,战时召集,说得轻松,真到战时,一群训练不足的民兵如何应对敌人铁骑? 这些阉人但凡看一看史书,以前朝祸乱为鉴,也不会做出如此荒唐的决定。 不过想来,天下乱不乱,百姓安不安宁,与他们何干?他们脑子里装的,只有自己的权力。 那李玉凉曾试探拉拢过他,贺云珵不屑理他,他便以此卑鄙方法压制他,将他兵力削了,看他还有何仰仗,看他还如何嚣张。 第3章 做什么都可以 那圣旨中说,给贺云珵一个月的时间,让他拟出遣兵方案,递交圣上。 而今只剩下最后几日了,一拖再拖便是抗旨不遵,阉人想要惩治他,理由更是充分了。 “将军。”郭尧斟酌道:“将军的私事,我本不该多嘴,但我与你父亲是多年至交,作为长辈,还是提醒一句,与孟凝公主的婚事,最好尽快提上日程,皇上年少,不谙朝政,又受阉人控制,我们难以指望,孟凝公主乃是大齐长公主与先皇和亲所生,背后有齐朝势力支撑,在北盛无人敢轻视,你与她联姻,便也相当于有了齐朝做靠山,阉人想要动你,必要斟酌一二。” 寒风刮过,军旗在风中作响,贺云珵目光幽深,“堂堂北盛将军,还要指望他国势力庇护。” 郭尧叹息着低下头。 贺云珵年纪虽浅,却继承了贺老将军风骨,天生的血性男儿,又怎么会把指望寄托于妻族。 “本将倒要看看,我便是抗旨不尊了,阉人又能将我如何。” 郭大人自知他这脾气劝也是没用的,前些日子还听说因为他不愿成婚,在府上被霜序公子罚跪了半日。 他一向敬重他那兄长,连他都劝解不了的事,旁人就更不必说什么了。 罢了。 郭大人沉思片刻,不再多劝,转而道:“将军已经在营中住了七日了吧?还不回府吗?” 从前军中事务繁忙再繁忙,贺云珵也是要抽时间回家的,能不在营中过夜就不在营中,实在抽不开身的时候,一天回不去,最多两天也要往回赶了。 这回却是在营中一住就不走了,实在反常。 贺云珵在郭大人面前不藏着掖着,道:“府中有人不想见我,我就不回去讨嫌了。” 这什么话,将军府姓的是贺,他是贺家唯一血脉,继承他父亲衣钵,怎么将自己说得这样没有地位。 “谁不想见你?”郭大人问:“霜序公子吗?” 贺云珵一笑算作回应,他自小惧怕兄长,郭大人是知道的。 “将军。”郭大人思量道:“你是贺家独子,老将军走后,你身旁也就霜序公子这一个亲人了,他罚你也好,骂你也好,都是为了你着想,你心中有自己的打算,可以好好跟他说,不要故意置气,让兄长寒了心。” 这话你应该去跟他说。 贺云珵暗暗在心中这样想。 反正林霜序是这世上最完美的人,明事理,有担当,不可能犯错,他们俩之间若是有矛盾,不用管原因,一定是他错了。 “嗯。”贺云珵望着校场上操练的将士,道:“郭大人不必挂心,过两日我就回去了。” 话说得有些敷衍,主要是他太清楚,不管过几日,林霜序拿定的主意不会变,还是会逼他跟顾孟凝成亲的。 “那今日……”郭大人试探问:“将军不想见霜序公子吗?” 贺云珵看他一眼,不知为何郭大人比他还急。 “我不是说了吗,过两日就回去。” 郭大人思索片刻,“那……我让霜序公子回府等将军?” “嗯。”贺云珵胡乱应和,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不对,转过头来:“你说什么?” 郭大人道:“霜序公子来了。” “?” “我兄长来了??” “是,到了有半个时辰了。” “在哪呢?” “在营帐中,将军是见他还是……” 郭尧话还没说完,便被贺云珵没轻没重地推了一把,险些栽倒。 “你这老头,你不早说!” 贺云珵步子迈得飞起,匆忙赶回营帐,到了门口稳了下动作,显得没有那么冒失了,才掀开帘子进去了。 帐中火盆烧得旺盛,却怎么也不比家里的屋子暖和,四下缝隙往里面钻着寒风,林霜序清瘦的身子被月白大氅包裹,在案旁静静端坐。 看是等了许久,鼻尖和指头都染了一层红霜。 贺云珵二话不说,将自己身上的狐裘摘下来,大手一挥,上前给他披在了身上。 领口处裹紧,再仔细将带子系上,儿时都是兄长这样照顾他的,如今他倒是到了知恩图报的时候了。 不过反常的是,林霜序竟然不躲。 不是应该把他推开,然后一本正经地说我自己来吗? 他不抗拒,贺云珵也不是得寸进尺之人,给他系好了狐裘,便朝后退到了适宜的位置,问:“兄长怎么来了?” 林霜序极少来营中找他,从前给他送吃的用的,都是派府中下人来,今天亲自来了,哪怕是为了追过来教训他,都足够让他受宠若惊了。 还有……是这些时日,看营中的糙汉看得太多了吗?贺云珵只觉得……林霜序这眉眼愈发好看了。 心念一动,他迅速压下去,赶紧收回眼神,不让兄长看见自己的龌龊。 “咳。”他清清嗓子,恭敬一笑,问:“还生气呢?” “贺云珵。”林霜序连名带姓地叫人,就很有压迫感。 贺云珵等着听他教训。 但是商量一下……罚跪能不能回府,营中这么多人看着呢,他毕竟是个将军。 “你说话算数吗?”林霜序问。 “什么?” 贺云珵不知道他问的是哪一句。 林霜序冷漠道:“只要我答应一次,你就听我的话,老实成亲。” 答应……一次……? 贺云珵反应了片刻,立刻懂了。 哭笑不得。 好,这可是兄长你自己主动提的,不能怪我。 他脖子一歪,又是那种轻佻语气:“当然算数啊,怎么说,少主?” 林霜序道:“我答应。” 嗯? 答应? 就这样答应?不再兜几个圈子了?不再铺垫些大道理?也不气急败坏先发一通脾气? 这兄长还真是让人……措手不及。 贺云珵努力憋着笑,用手掌撑着桌案,对林霜序道:“好兄长,你是不是误解了我的意思,我说的答应一次,可不是像当年亲一下抱一下那样简单。”他倾身靠近他,轻声问:“你知道我想跟你做什么吗?” 林霜序不闪不躲,给的答案依旧很果断。 “做什么都可以。” 第4章 履行约定 贺云珵的笑意肉眼可见地散了去。 逗弄别人,自己倒是先入心了。 林霜序绕开他手臂,站起了身,徐徐走到营帐门口,回身看到他在傻愣,问他:“你军中还有事吗?是跟我一起走,还是我先回府等你?” 贺云珵眼神直勾勾的,反应了一会儿,果断回答他:“一起。” - 回府的马车颠簸前行,两人在车中相对而坐。 林霜序身上还披着贺云珵的狐裘,一双眼眸垂着,面色淡淡的,一句话也不讲。 贺云珵打从刚才一见面,眼睛就长在了他身上,狭窄的空间里,丝毫不避讳。 林霜序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一路就这么看着他,虽然没有乱动,但是能清晰感受到他身上不安分的意味。 忽而林霜序抬起头,与他目光相对,问他:“营中饭菜不合胃口么?” 贺云珵眉毛抬了抬,没想到他突然开口问的是这种问题。 他没有作答。 林霜序随后再次垂下了眼,低声道:“瘦了。” 到底是从小一同长大的兄长,再怎么样还是心疼他。 贺云珵心尖一酥,良心被精准地揉捏了一下。 不过,他一个指挥作战的将军,自然是能看出些操控人心的把戏的,极有可能林霜序是故意这样说,目的就是让他愧疚。 但看出来又如何呢,看出来了也愧疚啊,有什么办法,他就是见不得林霜序皱眉头。 这时,林霜序又道:“我若不来找你,你是打算再也不回家了么?” 贺云珵舔舔嘴巴,肚子里是有一堆话的,最后说出口的只有一句“我错了”。 林霜序没理他。 一个时辰后,马车回到了将军府。 听见动静,老仆赶紧出院子迎人,看见是贺云珵回来了,一惊一乍道:“老天哟!这么冷的天,将军怎么穿这么单薄!” 他狐裘给林霜序披着了,自己一路就这么冻回来的。 “快进屋,饭菜都备好了!”老仆在前引路,贺云珵看了眼林霜序,等他先走。 在外嚣张跋扈的战神将军,在兄长面前惯是会装乖讨巧的。 进了屋堂,老仆对着一桌子饭菜道:“少主特意吩咐厨房做的,都是将军爱吃的。” 他心头还记挂着贺云珵离开那日的情形,兄弟俩关起门不知怎么说的,闹得那般不愉快,气得将军直接走了,这么多天过去,还要少主亲自去接才肯回来。 想着替二人缓和关系,老仆又道:“将军,你是不知道,你不在府上这些时日,少主可是惦念你呢。” 贺云珵在饭桌旁坐下,没有接话。 林霜序跟他隔着几个位置,不疾不徐拿起筷子,对老仆道:“你辛苦了,下去吧。” 老仆是真想跟贺云珵仔细讲讲,这些天少主是如何闷闷不乐、茶饭不思的,让他长点良心,别再忤逆兄长了。 但一看林霜序的寡淡面色,又不敢多嘴说什么,道了声是,退下去了。 自家兄长是个端方清雅之人,贺云珵在营中吃饭像饿狼,回到家中就尽量斯文了。 不说话的时候心中就忍不住要胡思乱想,满脑子都是兄长说的那句“做什么都可以”。 林霜序知道怎么治他。 可他如若真的禽兽不如,没被这话震慑住呢? 当真对他做什么了,他又打算如何应对? 一块肉送到了贺云珵碗中,林霜序给他夹的。 “上次你说肉炖得太甜,我这次让后厨少放了饴糖,尝尝。” 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林霜序关切他如此自然而然。 贺云珵看着碗里红彤彤的肉,心里实在别扭。 想让他惭愧,想让他无地自容,可以,林霜序很会的。 他没了食欲,放下筷子,起身道:“我饱了。” 林霜序见状也把筷子放下,仰头看他,不说话。 贺云珵道:“我去沐浴,身上都是尘沙,天色不早了,兄长用完饭也早些回房歇息吧。” 说完,他不看林霜序作何反应,径直离开了。 他无法准确描述自己的心情,很乱,好像有些生气,但跟谁生气他不知道,不是林霜序,可能是跟自己。 - 一身浮尘被热水冲洗干净,贺云珵沐浴完冷静了不少。 外头天色已经黑了,这几天在营中的确没怎么休息好,但是现在他也睡不着,找了本兵书坐在房中无声地看。 夜色渐深,府院里很安静,好像又开始落雪了,落得很重,在地上积了一层,走路的时候踩上去有咯吱咯吱的声音。 那是脚步声。 越来越近。 贺云珵看书的目光也逐渐变得飘忽,仔细听着院子里的动静,数着那熟悉的脚步。 桌上的烛灯晃了一下,接着便有人敲了他的门。 心跳骤然加快,贺云珵犹豫片刻,放下书,起身去开门。 门外的人手里提了一盏昏黄的灯笼,雪花纷纷扬扬,落在他月白的氅衣上,将他衬得绝世出尘。 睫毛在灯下投出一片阴影,林霜序浑身上下透着冷清,就这一双桃花眼生得含情,盯着人看的时候,勾人不自知,引诱着人撕破禁忌。 贺云珵一言不发,没说让他进来。 而他站了片刻后,自己主动进了门。 灯笼放下,林霜序站在屋子中往四周看,看到了案上打开的兵书,问:“你在看书么?” 贺云珵回手关了房门,没有靠近,站在门口点点头,“嗯。” “你慢慢看,我等你。” 林霜序说完往床榻的方向走,走到了,直接坐在了床边。 等我……做什么? 贺云珵呼吸有点热,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林霜序也不开口催他,只耐心等着。 答应的事,他来履行约定了。 有什么不妥吗? 而贺云珵这会儿不知在想什么,林霜序让他慢慢看,他竟真的回到书案旁,又把兵书拿起来了。 他是想让自己冷静,可这种情况,怎么冷静。 心绪不受控制地变乱,他一个字都没看进去,把兵书一扔,起身朝林霜序过去了。 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从焦躁,到平静。 这是你自己愿意的。 第5章 我不碰你 他弯下腰,靠近林霜序的脸,咫尺的距离盯着他眼睛。 此时兄长却不肯看他了。 那凝重的表情有些好笑,好似在舍身取义。 贺云珵把嘴唇靠近过去。 要触不触的距离,林霜序却忽然侧开头,躲了这个吻。 “不用,直接来。”他道。 不用接吻,不需要这些让人臆想的亲密举止,他们又不是什么恋人,现在是条件交换,这次之后也不会再有其他,多余的流程,大可省了力气。 贺云珵胸膛微微起伏,没有强迫,点点头,“好。” 他坐到了林霜序的身边,身子后倾,一只手臂撑着床面,把林霜序虚虚绕在怀中,盯着他侧脸看了一会,再次靠近。 这回的动作很下流,直接亲他的脖颈。 气息很烫,落在皮肤上发痒,林霜序呼吸陡然急促,忍受着撑了片刻,再一次躲开了。 “把灯熄了……” 他说话时没看贺云珵,大概没发现他已经有些愠怒了。 但贺云珵忍着,没有发作,站起身来,一把摘下林霜序发上的玉簪,抬手一挥,那玉簪嗖地飞出去,烛灯随即灭了。 房中顿时陷入黑暗,贺云珵呼吸声很重。 “还有什么要求,提。”贺云珵道。 林霜序坐在床上,平静道:“没有了。” 贺云珵点点头,“好,脱衣服吧,自己脱。” 他说完,窸窸窣窣的声音便传来了,林霜序听话地开始解自己的衣带。 大雪映着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熄了灯的屋子实则还是什么都看得见。 他脱了大氅又脱了外衫,最后只剩薄薄的里衣贴在身上。 “继续。”贺云珵道。 林霜序便听他的话,继续。 毕竟寒冬腊月,屋子里热气生得再足,肌肤晾在空气中还是有凉意。 上身全然没有了衣料的遮挡,林霜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看他又停了动作,贺云珵不满道:“全脱。” 林霜序于是俯身,脱了鞋袜,又褪下裤。 一丝不挂。 空气凝固,贺云珵并没有过来碰他。 他抬起头,看不清贺云珵的表情,于是问他:“怎么了?” 贺云珵沉默不语。 “又不想了吗?” 贺云珵还是不说话,亦没有动作。 林霜序无声地叹了口气,低头去捡自己的衣物。 刚碰到衣角,便被人一把抢走了。 贺云珵扔了他衣衫,忽然动作粗鲁地将他从床上抱了起来。 林霜序脚下腾空,后背重重抵在了墙壁上。 他难受地叫了一声,“凉……” 贺云珵声音沙哑,再压制不住怒火,“为什么一定要惹我生气?” “你自己答应的……” “我答应个屁!” 林霜序无处着力,只能紧搂着他脖子,浑身都在发抖,不是因为冷,是因为这样赤身敞开的姿势,被他抱着、质问着,实在羞耻。 “你要做就做,不做放我下来。”威胁的语气,可兄长在这种时刻,已经毫无震慑力了。 “不放。”贺云珵语气很恶劣,说话时故意隔着衣料蹭他隐晦之处。 就是要羞辱他。 林霜序屈辱之下,面色潮红,死死抓着他衣领,咬牙骂他:“你混蛋贺云珵……” “我混蛋吗?兄长,是你大老远跑到军营把我找回来,大晚上又跑到我房间,爬到我的床上,把自己脱成这副模样,你委屈什么?是我欺负你吗?” …… 不是。 贺云珵没有欺负过他,在将军府,从来都是林霜序说什么是什么,他这个将军只有点头哈腰的份。 这样还不够?还是让他受委屈了? “问你话呢。”贺云珵抬起膝盖,直接顶在了他脆弱的位置上,“我欺负你了吗?你装什么?” 又痛又麻,林霜序抖得厉害。 “贺云珵你这狗东西,放开我……”纤细的脖颈绷起青筋,林霜序继续骂他。 骂得很是难听,却把贺云珵骂笑了。 夜色中,他看着林霜序窘迫的脸,“是,我可不是个狗东西吗,在你面前摇尾讨好,让我来我就来,让我滚我就滚,可以啊,你高兴,我哄着你,但是你不能真当我是条狗吧,随便指个旁人就能跟我配成夫妻?” “孟凝公主金枝玉叶,哪里配不上你……” “金枝玉叶如何?林霜序,是将军府不够你攀附,非要当皇亲国戚你才能满意?这么喜欢趋炎附势,你自己怎么不娶?” “你说的什么混账话?” “继续骂。”贺云珵用力的时候手臂肌肉隆起,几乎比林霜序的小腿还要粗了,使劲往两边掰他的腿,娇嫩的地方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羞辱得人想哭。 “你放开我……” “别乱扭,掉下去我不管。” 林霜序羞愤难当,哪里肯听他的,朝后倾身,挣扎着推他胸膛。 这兄长,从来没有一次肯顺他心意。 贺云珵火气越发烧灼,猛地一松手,那消瘦的身子登时朝下坠落。 林霜序惊呼一声,本能地搂住他脖颈。 紧接着,身体又被宽厚的手掌托住,重新抱回了怀里。 非要吓怕了才能听话是吧。 “你……” “再骂信不信我真的艹你。” 贺云珵平缓情绪,抱着林霜序回了床榻上。 林霜序摸索着衣袍要穿,又被他抢走扔在旁边了。 “不准穿。” “让我走。” “定国将军的房间,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你到底要怎么样?” “没要怎么样。”贺云珵枕着手臂,像个登徒子似的躺在外侧的位置,把林霜序牢牢挡在床榻上,拍了拍自己旁边的枕头,“今晚在这陪我睡,明早再走。” 他倒是坦荡了,林霜序赤条条地在他床上,坐卧难安。 贺云珵忍着笑,刻意对他强调:“我不碰你。” 林霜序还是坐着。 贺云珵微微侧了下身,呼吸声有些疲惫,忽然抱怨:“我好累……这么多日,在军营吃苦受冻,好不容易回家了,兄长还不能让我睡个安稳觉么?” 管用。 林霜序脸上的寒意渐渐散开,随之是深深的无奈。 他躺在了贺云珵身旁,中间隔着能再睡下一个人的距离。 床上只有一张被子,贺云珵身上盖着一半,林霜序便没有再去盖,背对着他,打算就这样睡了。 很凉,林霜序闭眼忍着,过了一会,听到身后那人道:“活祖宗,能不能别气我了。” 温热的身子贴了上来,贺云珵给他盖上了被,被子下面,宽阔的胸膛将他紧紧包裹。 林霜序挣动了一下,“你给我……” “别动。”贺云珵闭上眼睛,脸埋在他的后颈。 林霜序很香,全身的皮肤都很细腻,来之前沐浴过,不知涂抹了什么东西。 不是不情愿吗,交换条件而已,用得着准备得这么用心? 贺云珵重重吸了一口那香气,收紧两条手臂。 真不是故意耍流氓,是发自内心的感叹:“你身子怎么这么软啊……” 肌肤的温度还凉着,林霜序五脏六腑却开始觉得热了。 “抱着你还冷么?”贺云珵问。 林霜序不跟他说话,身体无意识地缩着,尽量让两人显得不那么亲密。 自欺欺人罢了。 贺云珵又问:“喜欢我抱你么?” 第6章 我是林霜序的狗东西 这一晚,梦境断断续续,林霜序隔一会就会醒一次,整晚都没有睡踏实过。 而贺云珵抱着他像是抱着什么稀罕宝贝,睡着的时候也是一刻都没有舍得松手。 外头的雪一直落到清晨,厚厚的一层覆盖了整个院落。 温香软玉在怀,他睡了个舒坦觉,醒来是被下人吵醒的,进来给他添炉火。 身旁已经空了。 兄长走了,什么时辰走的贺云珵是知道的,故意松手放了他。 兄长在意脸面,若是叫府中下人瞧见他在自己房中过夜,传出什么谣言,他又不开心了。 贺云珵伸了个懒腰起床,心情大好。 “将军起来了。”房中下人伺候他洗漱,道:“早膳已经备好了。” “嗯。”贺云珵快速换好衣袍,出门去了堂中。 荤粥小菜摆满了饭桌,很是丰盛,但堂中只有贺家老仆在。 “我兄长呢?”贺云珵问。 “少主说他身子不舒服,在房中歇息一会,不用早饭了。” “不舒服?”贺云珵一下紧张起来,可别是昨晚上拉着他胡闹,着凉了。 椅子也没坐,他转身就往外走,“我去看看。” “将军吃点东西再去吧。” 贺云珵思考着停下来,自己顾不上吃,对老仆道:“这粥,给我装食盒里,我给兄长送房里去。” “好。” 他提着粥,大步流星穿过庭院,到了林霜序的房间,不忘抬手敲门,“兄长。” 没有人回应。 他继续敲,“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请郎中?” 还是没有回应。 贺云珵着急,没耐心干等,直接用蛮力推门,发现那房门并没有上锁。 房中很安静,熏香燃着,林霜序坐在窗边,正低头看书,并没有像他以为的昏迷在床上。 贺云珵松了口气,回手关上门,把食盒放下,对他道:“下人说你病了。” 林霜序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贺云珵双手环胸,问:“饭也不吃,就为了躲我?” 林霜序还是不理他,继续看书。 贺云珵抬起一条腿,没规矩地坐在了他书案上,又是那副浪荡样子,问:“我昨晚可是什么也没做啊,兄长这是干什么?” 林霜序冷冷的语气:“下去。” 贺云珵听话,讪讪从书案上下来了,却仍然不规矩,手肘撑着他椅背,暧昧地朝他贴近,“什么书这么好看?给愚弟分享一下。” 什么书他没来得及看清,一靠近林霜序就感觉到了一股热气。 不太对。 他收敛了笑意,看着林霜序有些憔悴的侧脸,用脸颊朝他额头贴了过去。 烫的。 他这才注意到,林霜序眼底通红,嘴唇也干巴巴的。 这哪是没事,这就是受了风寒了。 “发烧了怎么不说?”贺云珵把他手里的书抢下来,“回床上躺着去。” 他不等林霜序自己动,直接拦腰把他抱起来,送回床榻去了。 “你又干什么,你放开我……”林霜序想凶却没力气了,说话时气息弱弱的,一着急还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这是要把贺云珵心疼死。 他放他躺在床上,给他盖上了被子,又朝外面下人喊:“去请郎中!” “请什么郎中……我休息一下就好了。”林霜序扯着他衣袖,又是一声咳嗽。 贺云珵眉头皱得夹死人,“都怪我,我昨晚不该……” “好了别说了。”林霜序低下头,“出去,让我安静一会。” “我不吵你,我在这陪着你,一会郎中来了,给你瞧了病我就出去。” 林霜序真的不太舒服,没有力气跟他吵嘴。 “你饿不饿?我给你拿了粥。”贺云珵起身去把食盒里的粥端出来,坐回床边,舀了一勺,吹散热气,喂到林霜序嘴边,哄着求着的语气:“喝一口。” 林霜序疲倦地看着他,没有张嘴。 贺云珵是真知道错了,“你要是心里不舒服,打我骂我都可以。” 不想打了,也不想骂了,他当不好这个兄长,管教不了这只狼崽子。 “粥放下,一会我自己喝,你出去。” 贺云珵现在还哪敢跟他对着干,听话地起身,但是怎么也不放心,犹豫了好一会才走。 没敢走远,就站在他门外守着,直到老仆带着郎中回来。 “参见贺将军。”那郎中背着药箱跟贺云珵行礼,贺云珵赶紧摆摆手,“我兄长受了风寒,劳烦郎中仔细给他瞧瞧。” - 没有什么大碍,就是普通的风寒。 郎中给林霜序号了脉,开了方子,又交待了服药的时辰。 看贺云珵是过于忧心了,于是反复宽慰他:“将军不必担心,让少主静养几天便可痊愈了,这几日饮食清淡一些,多添衣物,注意保暖,切忌再受凉。” 在林霜序痊愈之前,说什么贺云珵也是不能放心的。 他点点头,“多谢郎中,来人,赏。” 送走郎中,老仆赶紧带着人去煎药了。 那碗粥搁在床头,刚才他出去后,林霜序根本一口都没喝,已经凉了。 “我让厨房再给你熬一碗,郎中说那药不能空着肚子喝。” “不用。”林霜序道:“我没有胃口,喝不下。” “喝不下也要喝。”贺云珵不容他商量。 将军着急,下人是一刻也不敢耽搁,没一会便将温热的白粥送过来了。 贺云珵还是亲手喂他:“张嘴。” 他还是不肯喝。 贺云珵无奈叹息。 他嘴上不肯承认,但贺云珵又不傻,还能感觉不到他在生气? 再不敢胡闹,贺云珵认真对他道:“我保证,以后再不对你乱来了,除了让我跟别人成婚,你说什么我都听。” 林霜序自嘲地摇头,“我一个攀附权贵的人,哪有资格管教将军。” “我不是将军。”贺云珵把勺子挨在他唇边,一本正经道:“我是林霜序的狗东西,就喜欢被少主教训。” 他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啊。 林霜序厌烦地撇开了头。 贺云珵的人生里就没有气馁二字,他犯贱地凑过去,继续哄骗:“少主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这种人一般见识,赏个面子,喝一口好不好?” 第7章 醉香阁 粥是喝了,但林霜序到底是没让他喂,自己端着碗喝的。 属实没有那么娇弱,不至于贺云珵如此一惊一乍。 粥喝完之后,药也喝了,心里还有多少没消的气,林霜序都先不计较了,正经对他道:“遣军的圣旨,你打算如何应对?” 司礼监现在在朝廷里是谁都不怕,李玉凉打着皇上的名义要削贺家兵力,皇上治不了他,被架在火上烤的便是贺家。 本想着跟孟凝公主结亲后,背靠齐朝势力能让那宦官有所忌惮,可贺云珵这倔强脾气却死活不肯,林霜序是替他想不出法子了。 贺云珵一副天地不畏的模样,回答道:“有什么好应对的,不管他,北盛江山是我贺家先祖替太皇帝打下来的,什么时候轮到阉人爬到我头上指手画脚了?他李玉凉想动贺家军,有本事先来把我的命拿走。” “他是没本事要你的命,但暗地里使的手段也够你受的。”林霜序淡然看着他,道:“前几日你不在府中,兵部的陈大人来过了。” “陈昌?他来干什么?” 胆小怕事之辈,惯会在朝廷和军营之间搅混水,让他办什么事情比让他生孩子还费劲,来了准没好事。 果不其然,林霜序道:“士兵们今年的俸禄,年底之前发不出来了。” 贺云珵面色一沉,不满道:“他怎么回事?自己贪得脑满肠肥,该他干的事情却一样干不出结果,不发俸禄士兵们怎么回家过年?我找他去。” 林霜序扯住他衣袖,“你安稳些!” 贺云珵看看林霜序的手,脾气瞬间熄了,坐回床侧想要握他,林霜序不着痕迹地躲开了,对他道:“也不能全怨他办事不利,如今户部被架空,国库全由司礼监把控着,司礼监不让拨军饷,陈昌再怎么奏请也没用,总有借口被打发回来。” 贺云珵凝眉不语。 林霜序怅然道:“士兵们来营中从军,家里只剩老弱妇孺,无人劳作,一年到头就指着这点俸禄,若是发不下来,生计便难以维持,拖得久了必生怨气,到时不必朝廷遣兵,军心自然就散了。” 贺云珵冷厉道:“贺家军的心岂是那么容易散的,这些兵都是追随我上过沙场,经历过生死的,区区一年的俸禄,还不至于让他们生出叛逃之心。” “正是因为他们与你同生共死,才更不能寒了他们的心。”林霜序轻声叹息,指了指房中书柜,对他道:“府中的存银我已清点好了,足够给士兵们发下今年的俸禄,这样做不合规矩,但眼下最重要的是让将士们过个好年,等明年朝廷的军饷下来,再填补府里的亏空。” 贺云珵怔怔看着林霜序,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自小做事便不怎么考虑后果,遇事见招拆招,实在不行就暴力解决,次次都是兄长给他筹谋善后,若是没有林霜序,他不知要有多少麻烦平息不了。 他看着眼前人的脸,忍不住露出了笑意,远处看不够,又凑到近处去看。 林霜序白他一眼,“别在这盯着我了,有工夫想想怎么跟孟凝公主请罪吧。” 御赐的婚事他要悔退,此为蔑视皇权,把公主惹恼了到皇上面前参他一道,正好给李玉凉又递了一把刀,嫌自己死得不够快,使劲胡闹吧。 “我心中有数,此事我自有办法,兄长不必替我操心了。” 那便是最好,三天两头的糟烂事,有这么个弟弟,林霜序何愁不折寿。 他闭上眼睛,疲惫道:“我困了,我要休息,你出去。” 贺云珵听话地站起身,走之前弯腰抚了抚他额头,眷恋目光是万般的不舍,一时不知怎的,昏了头,竟慢慢朝他靠近过去了。 在嘴唇离他额头只剩两寸的时候,林霜序睁开了眼睛。 眼神里都是警告。 好好好,贺云珵无奈一笑,没有亲下去,转身走了。 - 都说了没有那么金贵,可养病的这几日,贺云珵愣是让林霜序连床都不准下,早一次晚一次,每日准时来给他送饭送药,陪着他吃完了,再被他赶一顿才肯走。 如此过了三天,风寒就彻底好了。 第四日,林霜序早上从床上醒来,头不昏沉了,嗓子也不疼了,看了看天色,时辰不早了,贺云珵那个烦人精今天没来找他,莫名还有些不习惯了。 “来人。” 下人端着清水进来伺候他洗漱,“少主今日气色不错,身子是恢复了吧。” 林霜序不说别的,问:“将军呢?” “将军出去了。” “出去了?回军营了?” 为何不与他说一声就走? 下人摇摇头,“好像不是回营中,早上将军让备车马,说是要去……” “咳!”门外传来一声老迈的咳嗽,那下人没说完的话被打断了,回过头看到了进来的管家老仆。 老仆瞪着那下人,是怪罪他多嘴了。 “伺候完了就下去吧!” 下人看情况不对,赶紧端着铜盆走了,“是。” 林霜序一瞧老仆的表情就知道有问题,问他:“贺云珵去哪了?” “少主先去用饭吧,将军晚些时候就回来了。” 不回应他问题,打什么哑谜? “我问他去哪了?” 林霜序态度强硬,管家哪敢隐瞒他,斟酌着言辞,回道:“是……将军的友人叫将军出门小聚去了。” 友人小聚,为何要遮遮掩掩,吞吞吐吐。 林霜序目光犀利,问:“去哪里小聚?” 管家闪躲着他目光,道:“就是,男子们常去饮酒相会的地方……” “什么地方,名字。” 管家擦擦汗,心想的是,将军,可别怪老仆不帮你,你自己不做好事就别怕少主骂你了。 “醉香阁。” 林霜序沉思片刻,“青楼?” 管家赶紧解释:“听说那处也并非只有皮肉营生,不少文人雅士常会相聚于此,听琴赋诗,不沾染红尘是非的。” 林霜序冷声一笑:“他会听什么琴,赋什么诗?” 贺家少将军自小只喜欢舞枪弄棍,唯一读得进去的书只有兵书,什么春花秋月,诗词歌赋,他看都懒得看一眼。 管家继续替贺云珵开解:“少主莫要生气,将军血气方刚的年岁,难免……难免……再说这男人,逛个青楼也实属正常,没必要责怪……”管家是帮他狡辩不下去了,谁家正经公子逛青楼啊。 他担心林霜序因为将军自甘堕落而生气,可贺云珵为什么要去逛青楼,别人不知道,林霜序却猜得出来。 他是故意想搞臭自己名声,让孟凝公主望而却步,主动退婚,免得让贺家背上抗旨不遵的罪名。 这人脑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东西? “派人去醉香阁。”林霜序吩咐道:“叫他马上给我滚回来!” 第8章 少主让你滚回去! 醉香阁。 奉都城的纨绔子弟围了一圈,贺云珵坐在主位,悠哉喝着身旁人倒过来的酒。 定国将军可不是随便什么人想见就能见的,与他们这些官商子弟不同,贺将军是将门之后,肩头震的是北盛的战功,任他们有多少房屋家产都是难以企及。 再者,他跟公主顾孟凝有婚约在身,成婚之后就是天潢贵胄,更是高人一等,好容易有个机会,还不抓紧攀附? 一人道:“云珵兄,刚才唱曲儿那姑娘如何,我瞧你看了她好几眼,我叫她过来给你斟酒?” 贺云珵摆摆手,“姑娘有什么意思,不要。” “果然战神就是战神,不像我们凡夫俗子这般肤浅,都跟贺将军学学,别见天的沉迷女色,修身养性懂不懂!” 周围人纷纷附和,懂了懂了,将军清高,将军正直,将军是我们学习的楷模。 溢美之词如滔滔江水,还没讲完,便听贺云珵紧接着道:“给本将军找几个小倌来,要容貌清纯的,身段好的。” 他这话一说,所有人都愣了,张着嘴不知怎么接。 奉都城并非男风盛行之地,即便是天生的断袖,也大多藏着掖着不敢让人知道,说出来觉得丢脸面。 贺云珵可是堂堂一国将军,还是马上要做驸马的人,怎么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自己喜欢男色? 再说了,他也不瞧瞧围在他身旁的这都是些什么人,有的是银子有的是空闲,一个个闲得没事唯恐天下不乱,如此令人乍舌的谈资,还不眨眼就传得人尽皆知? 贺云珵悠哉喝着酒,像是没看到他们的震惊目光,抬手吩咐道:“老鸨,把你们这的小倌都叫来,本将军要挑一挑!” 说完,他看向身旁众人,“愣着干什么?喝酒啊!” “啊喝酒!喝酒喝酒……” 人群恢复了喧闹,举着酒杯跟贺云珵碰杯,谁也没好意思说什么。 贺云珵一脸认真地对他们道:“各位仁兄,此事不雅,还请替贺某保密,莫要传到孟凝公主耳朵里啊。” “云珵兄放心,放心……” - 将军府的人赶到醉香阁的时候,贺云珵喝得满脸通红,靠在软塌上,身旁有个模样俊秀的小倌正在给他捶肩,他闭着眼睛,一脸享受。 香艳画面,下人可不敢细看,低着头上前叫人:“将军,将军醒醒。” 贺云珵睁开眼,半天才认出是自家下人,蛮横地问:“你来干什么?” “将军,少主让我来叫您回去。” 周围的舞乐声很是吵人,再加贺云珵喝醉了酒,五感有些迟钝,没听清那下人的话,“你说什么?” 下人朝他靠近,提高声量:“少主让您回府。” 还是没听清,贺云珵不耐烦道:“什么,你说清楚点!” 下人直接趴在他耳朵上,使的是吃奶的力气:“将军!少主让你滚回去!!” - 劝说了几个来回,下人也没能把将军从青楼带回来,回府的一路都战战兢兢,这可如何跟少主交代。 雪停了,傍晚的奉都城阴冷阴冷的,一进将军府大门,更是感到刺骨凉意扑面而来,下人不禁打了个寒战。 管家站在院中等得焦虑,看他回来,赶紧上前问:“将军呢?” 下人摇摇头,“将军叫醉香阁的小倌给勾了魂了!” 管家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什么勾魂,再胡乱说话我把你舌头割了!” 下人赶忙捂住嘴巴,探身朝正堂方向瞧了瞧,“公子还生气呢?” “能不生气吗。”管家叹气,“眼看跟公主的婚期将近了,将军却出去花天酒地,这要是传到公主耳朵里可就麻烦了。” 不过,照他这种架势闹下去,想不让公主知道也难啊。 “以前还真没发现,将军还挺……好色的……”下人嘟嘟囔囔地说,不出意料,又挨了管家一巴掌。 “你再胡说!” 下人捂着头,不敢再说了 他不明白怎么回事,管家却是知晓隐情的,将军虽然性情放纵了些,但品性向来端正,荒淫好色绝不可能,这番胡闹还是在抗议与公主的婚事,前几日瞧他跟少主的关系所有缓和,还以为少主把他说通了,没想到还是顽固不化。 下人问:“要不,我再去叫一趟?” 管家摇摇头,“你去几趟都没用,除非少主亲自去,说不定能把人找回来。” 下人为难道:“这么冷的天,还是别让少主去了吧……” 他脑子里回荡着醉香阁的画面,好几个小倌围在将军身旁,捶腿的捶腿,倒酒的倒酒,弹唱的弹唱,这副光景若是被少主瞧见,还不当场把将军给宰了。 管家怅然道:“你下去吧,我去跟少主商量商量。” “是。” 屋堂中,林霜序面前铺着宣纸,正在提笔练字,表情无甚波澜,看不出喜怒。 “少主……” 不等管家说话,林霜序主动开口,问:“不肯回来是吗?” 管家斟酌道:“派去的下人说,将军今日与友人畅饮,喝得稍多了些,走不了路,在那边歇下了。”怕林霜序恼火,他又道:“少主放心,将军没有招惹那里的风尘女子。” 的确是没有招惹风尘女子,招惹的都是男子。 他紧张地观察林霜序表情,只见他满脸的淡定,手里提着笔,不疾不徐地继续练字。 管家试探问:“不如,明日我随少主一同前去,接将军回来?” “不必了。”林霜序眼睛也未抬:“他既喜欢那地方就随他去吧,不想回来就别回来了。” “这……” “你下去吧。” 管家重重叹了口气,“是。” - 醉香阁筝鸣悠悠,春梦不醒。 被勒令回家的人倒在粉香酥融的花丛中,说什么也不肯回去。 第一日,第二日,一连三日,一同前来的友人实在陪他熬不下去了。 风花雪月固然销魂,可放纵也要有个时晌,天天沉醉于此,再好的身子也吃不消啊。 贺云珵心中暗暗嗤笑,这些官宦公子本就一个比一个体虚,来了青楼就跟一辈子没见过姑娘似的,在床上没命地折腾,他们不难受谁难受。 看见他们要走,贺云珵假意留他们:“别走啊,你们真的走了啊?那可切记替我保密啊各位仁兄,千万别让人知道我在这里寻欢……” “放心,放心……”一群人脚底下打着晃离开了。 贺云珵笑着摇摇头,坐在窗边自饮自酌。 “将军,昨夜睡得好吗,今晚让我来伺候将军好不好?”身旁倒酒的小倌含羞带怯地问,这几日贺将军赏了他不少银子,却只让他斟酒添茶,不用他伺候睡觉。 贺云珵摆摆手,示意那小倌下去,这两天叫他陪着,是为了给人看的,眼下人都走了也不必做戏了。 “是。”那小倌失落地起身,还没等走远,忽然听到贺云珵叫他:“等等。” “怎么了将军?” 贺云珵眯着眼睛,看向远处那条昏暗的走廊。 刚才有一个人影过去了,他没看真切,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眼花看错了。 他指着长廊尽头那扇紧闭的房门,问:“那个屋子是干什么的?” 小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原本温顺的面目忽而有些尖酸,斜眼瞟着那扇门,“那间啊,那是我们醉香阁财神爷的房间。” 贺云珵没听懂,“财神爷?” 小倌道:“哎,就那姓宋的,本来跟我们一样,都是卖笑接客的男妓,只不过人家命好,一出来就攀附上贵人了,所以不用受苦了,天天叫老鸨当财神一样供养着,只伺候好那一位贵人就行了。” “男妓。”贺云珵思量着,问:“他伺候的是什么贵人?” 小倌面色一敛,谨慎道:“将军恕罪,这我可就不能乱说了,让老鸨知道要骂我的。” 他不敢说,贺云珵便没有为难他,目光直直盯着那关门的房间,起了身。 小倌赶紧提醒他:“将军不能过去,那房间不让旁人靠近的。” “哦?”贺云珵道:“醉香阁的财神爷,本将军很好奇是什么姿色。” “哪有什么姿色,就是普普通通一个落魄少爷,肚子里有几滴墨水,自命清高,整天哭丧着脸,见了人连笑都不会,也不知掌印喜欢他什么……” 小倌满心嫉妒,抱怨过了头,一下子说漏嘴了,意识到不对赶紧咬住嘴唇低下头。 贺云珵目色精明一烁,果然刚才没看错,那从走廊匆匆而过,又进了房间的人影,就是李玉凉。 他荒唐一笑,太监逛青楼,实属奇观了。 他从袖口掏了一锭银子出来,扔给身旁小倌,“你下去吧。” 小倌收下银子,十分有眼色地不再多管闲事,退下去了。 贺云珵没有冒然硬闯,暗暗数了一下那房间门口把守的人,明面上的只有两三个,暗处乔装的却有十几人,看身形都是大内高手。 如此低调,是不想让人发现他行踪。 在里面干什么呢?用意念寻花问柳吗?贺云珵实在好奇,决定潜到房上看一看。 还没等过去,转身竟见到了自家人。 数九寒天的,管家赶路赶得满头大汗。 “将军啊!你别玩了,快回府瞧瞧吧,孟凝公主来了!发了好大的火,少主被罚跪冰,都跪了一个时辰了!” “你说什么?!” 第9章 帮我杀一个人 贺云珵除了在外行军作战,只在军营和将军府出没,不是练兵就是围着他那心肝兄长打转,哪里了解过顾孟凝的脾气,还以为公主清高金贵,知道准驸马是个伤风败俗之人,便会主动要求退婚。 哪成想她一怒之下直接杀过来了。 贺云珵快马加鞭赶回去时,府里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下人们不敢靠近,也不敢说话,见到将军回来了赶紧围上前去,“将军……” “我兄长呢?” “少主在正院……” 贺云珵脚步匆匆未停,大步流星赶去了正院。 林霜序的背影很单薄,安安静静地跪在一块厚重的冰上,听见身后有人来了也没回头。 他身上连件氅衣都没披,冻得面无血色,贺云珵见状又心疼又生气,什么都来不及想,冲过去便要拉他起来,“林霜序!” “贺将军——”坐在太师椅上的女子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拉长了音调开口。 桃李年华,一身明媚红衣,婀娜身段,俏丽面容,十足的傲慢,十足的灵气。 此人正是先皇跟齐朝长公主之女,顾孟凝。 “本公主说了,何时把那冰跪化了,何时他可以起来。” 寒冬腊月,如何能把这么厚的冰跪化,贺云珵火气上来什么也不顾,指着眼前的人直呼大名:“顾孟凝!你这是干什么?” “大胆!”一旁的丫鬟反指贺云珵,“公主名讳岂是你能直呼的!” “哎。”顾孟凝摆摆手,拦着自己的丫鬟,眼中带着笑,“这可是本公主未来的驸马,你这么凶干什么。” 她站起身,走到贺云珵面前,身量没他高,贵气却不输半分,好奇地眨着眼睛观察他表情,“哟,这么心疼啊?又不是亲兄,感情还挺深的。” 贺云珵不知道顾孟凝是个这么不肯吃亏的人,自己这几日的行为定是让她觉得受辱了,早知她是这样的性子,便不会用这种方式逼她退婚。 他侧目看看林霜序,膝盖下是刺骨的寒冰,却看不出他一点情绪,似乎早便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就说这几日兄长怎么没有亲自来抓他,容他在醉香阁待得这么安生。 这是等着他把顾孟凝惹炸毛了,这桩婚事也就无路可退了。 他收敛起火气,对顾孟凝好言道:“是我犯错,我给你跪,让我兄长起来。” “不。”顾孟凝脑袋一歪,“贺老将军不在了,长兄如父,管教不力是他没有尽到责任,我就让他跪。” “你……”贺云珵没耐心跟她争辩,上去握住林霜序的手腕,“起来。” 林霜序却一把甩开了他的手,抬起头,目光比膝下的冰还要阴冷,“贺云珵,你要闹到什么时候?” 心知这回是自己考虑不周,贺云珵语气弱了下去,“兄长……” “别叫我兄长,我做不了你兄长。”林霜序目视前方,继续跪着。 贺云珵张张嘴,也不知应该说什么,解下身后的大氅给他披上了。 “拿走。”林霜序毫不领情。 贺云珵愧疚又心疼,单膝跪在他身侧,“你前几日风寒才好,我担心……” 林霜序一个警告的眼神递了过来,他赶紧闭嘴了,心里骂自己蠢笨,提这件事不是惹他更生气了吗。 他柔声道:“是我不好,我错了……” “咳。”顾孟凝清了清嗓子,看戏似的看着他们,提醒道:“本公主还在这呢。” 林霜序一动不动继续跪着,贺云珵思量片刻,站起身,冷静对顾孟凝道:“你既找上门了,那正好我与你说清楚,我不能跟你成婚。” 听到这话,顾孟凝没有惊讶,也没有生气,眼角依然含着笑意,踱着步子沉思,缓缓点头,而后站定在贺云珵面前。对他道:“跟我过来,有几句话要与你单独说。” - 二人进了书房,关上门,贺云珵避嫌地站在稍远距离,没有靠近。 顾孟凝则不像他那般拘束,自在地坐在椅子上,自己倒了杯茶,而后从袖中掏了个细细的卷轴出来,潇洒一挥手,将那卷轴扔给了贺云珵。 贺云珵抬手接住,“这是什么?” 顾孟凝低头吹着手里的茶,“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贺云珵展开卷轴,看到了上面隽秀的字体。 “爱卿云珵:贺家忠君护国,劳苦功高,遣军一令非朕本意,奈何宦官当道,操控内阁,朕有心保住贺家军,却实属无力,如今只有借助外戚,震慑朝中权臣,是为权宜之计,太后乃齐朝长公主,你与皇姐联姻,有齐朝势力支撑,朝臣有所忌惮,定然不敢咄咄相逼,还望爱卿尽快与皇姐完婚,早日稳定朝局。” 落款是“顾洹亲笔”。 “这信是皇上写的?”贺云珵看着信上恳切谦卑的字句,不敢确定。 北盛皇帝顾洹,自幼丧母,过继给远嫁而来的齐朝长公主靖妃养育,在他十三岁时,先帝驾崩,继母扶持他继位,成了北盛有史以来最年少的皇帝,贺云珵的印象中,顾洹是个不经风霜的懦弱小儿,如今算起来,他也有十七岁的年纪了,虽权力被宦臣架空,却也懂得为社稷忧心。 “不然呢?我假传圣旨哄骗你?”顾孟凝放下茶盏,收敛起了恣意态度,认真道:“奸臣当道,贺将军在沙场舍身归来,却被同僚逼迫排挤,单枪匹马,不好应对吧?” 贺云珵沉默不语。 顾孟凝继续道:“洹儿这皇帝做得艰难,朝局不稳,连阉人都敢觊觎皇权,我母后身后虽有齐朝做靠山,奈何女流之辈,不能入朝干政,还需有人替她出面辅佐皇上,护着北盛的江山。” 她负手走到贺云珵面前,“本公主呢,跟你不熟,轮不到你看不上我,我也懒得看你。” 她一笑转身,若是没听错,他骂了贺云珵一句无耻断袖,而后坐回梨花木椅上,又道:“你这几日丢了我的脸,本公主就不跟你计较了,你我假成婚,婚后互不干涉,不行夫妻之实,待朝局稳固,我们即刻和离,你看如何?” 这的确是个办法,但是……贺云珵凝眉沉思,良久,道:“如此,有辱公主名节,你当真愿意?” “当然不愿意!”顾孟凝笑道,“所以,我吃了这么大的亏,替贺将军稳固了军权,将军是不是应该回报我些什么呢?” 贺云珵疑虑道:“你,要我做什么?” 她目光狡黠,慢悠悠道:“帮我杀一个人。” 第10章 躲什么 二人聊完从书房中出来,远远看见林霜序还在冰上跪着,顾孟凝瞄了一眼贺云珵脸色,倾身靠近他,调侃道:“你这兄长当真是对你疼爱有加,我原本的打算,是派人去醉香阁把你抓回来,罚你给我跪冰的,让你不知死活,胆敢侮辱本公主的颜面!” 贺云珵转过头,看见顾孟凝面容生得清纯俏丽,那双炯炯的眼睛却满是不好欺负。 明眸一翻,她又道:“可你兄长说了,你行径放荡全是他管教不严,若是要罚,他愿代你承受,我一想,你皮糙肉厚的,罚你也是不痛不痒,不如罚你那身子娇贵的兄长解气。” 她说话时观赏着贺云珵的表情,看他又心疼又愧疚,有火不敢发,比看戏班子表演还觉得有趣。 贺云珵只觉得这小女子狠心残忍、不近人情,可一想,这回是自己犯错在先,怎么也是没有立场去指摘别人的,于是什么也没说,快步走到林霜序跟前,弯腰扶他,“兄长,走,回去。” 林霜序却还是没肯起来,不理会贺云珵,只看向他身后的顾孟凝。 顾孟凝始终是一张笑面,惩罚人的时候也是这副乐呵呵的表情,不太看得出她实际在想什么。 但想来贺云珵那狗屁倒灶的性子,定然说不出一句好听的,不定在里头怎么跟她针锋相对的。 林霜序垂着头,对顾孟凝道:“云珵不懂事,若是冒犯了公主,请公主恕罪。” 顾孟凝瞧他并没有因自己的责罚而记恨,那表情诚恳的,好似真拿自己当自家人了。 还让人怪不好意思的。 “他没有冒犯我,他很好啊。”她走到林霜序跟前,慢声细语对他道:“方才是我冲动了,让兄长吃了苦头,往后呢,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孟凝在这里给兄长赔不是了。” 说完,她连忙转头对身旁侍卫道:“还不快扶霜序少主起来。” “是。” 侍卫上前搀扶,贺云珵却没让他们伸手,半扶半抱地把林霜序搀起来了。 当着公主的面,林霜序不想与他太过亲密,暗暗挣扎,贺云珵却抱他更紧了。 顾孟凝乐呵呵瞧着戏,没说什么,正事办完便不再多留,与二人作别道:“没有旁的事,我先告辞了。” 赤红的斗篷在寒霜中飞扬,她弯着眼睛一笑,像一朵娇艳的花,在凛冽的冬日里恣意绽放。 没有外人在,贺云珵便不再避嫌了,弯下身,直接把林霜序拦腰抱了起来,回房的步子迈得很急,他边走边吩咐下人:“去煮姜汤来!” 房中炉火生得足,贺云珵把林霜序放在床上,扯开棉被将他整个身子包裹住,脱了鞋袜的脚冰凉冰凉的,贺云珵二话不说,直接抱着他双脚塞进自己怀中,低头往那冰块一样的脚趾上呵着热气,搓热了掌心帮他揉。 是该挨骂的举动,可林霜序却老老实实地任由他摆布,不是顺从也不是习惯了,是他在走神,目光散着在想其他的,没有注意眼前人做了什么。 “好些了吗?”贺云珵温热的手掌覆在他两个膝盖上,脾气收了,语气也软了,“我错了,我不该去醉香阁,你叫我滚回来的时候我就应该立刻滚回来的,你别生我气,我下次再不敢了。” 下次再不敢了……以后都听你的……这样的保证,林霜序从小到大听他讲过一万次了。 见他没反应,贺云珵凑近他的脸,轻声唤他:“兄长?” 林霜序脑子里一直重复着刚才顾孟凝说的话。 “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他抬眸,看着贺云珵的眼睛,迟疑问他:“你方才在书房,跟公主如何说的?你愿意跟她成婚了?” 林霜序甘心罚跪,的确是一招苦肉计,逼迫贺云珵答应婚事。 可真听到他答应了,却暗暗生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人醉了酒会犯糊涂,清醒的时候也会犯糊涂么? 贺云珵将怀中的卷轴递了给他。 林霜序接过来,仔细读上头的字迹。 他看信的时候贺云珵又帮他把被子紧了紧。 越看,林霜序面色越凝重。 “皇上的信?”他问贺云珵。 他们二人的反应是一样的,都没想到皇上终日躲在寝宫,不管朝政也不敢管束臣子,竟也藏着一颗治国之心。 只不过有心也是无力,宫里的情况比他们想象得严峻,如今连内阁都被司礼监掌控了,皇上有心想做什么也是寸步难行。 贺云珵难得认真,对林霜序道:“之前是我想得简单了,不知朝中局势已是如此,连皇上都庇护不了贺家,我与他们硬碰硬,必会惹起动荡,眼下燕召蛮夷虎视眈眈,蛰伏得越久越是随时有可能扑上来咬一口,只能先安稳朝局,保住贺家军,至于阉党内乱,你我从长计议。” 有人来敲门了,是管家,隔着门板道:“将军,姜汤好了。” “送进来。” 温热的一碗姜汤,贺云珵接过来亲手喂林霜序喝,汤匙递过去,林霜序没有张口。 卷轴上短短的几行字,他低着头看了许久,秀气的喉结微微滚动,而后抬起头,问贺云珵:“所以你答应成亲了?” 分明他语气是平静的,脸上什么情绪都没有,贺云珵却隐约感受到了兄长的……失落。 就当他癔症严重,这种感知让他心中窃喜,又把汤匙往林霜序唇边递了递,“先喝一口,暖暖身子。” 林霜序还是没喝,迫切地跟他确认:“你是不是答应了?” 似乎……不是似乎,这神情,这态度,就是不高兴呢。 怎么回事呢,分明是他逼迫自己跟人成婚的,现在答应了,为何又这样? 他不开心,贺云珵却坏心思地觉得很开心。 他点点头,如实回答:“嗯,我娶她。” 简简单单几个字,贺云珵说完,便看见林霜序的身子像融化的冰雪一般,软绵绵塌下去了。 假装不经意撇过头,是在掩饰脸上的情绪。 他以为贺云珵看不出来,但他每一瞬间的变化都被他看在眼中,清清楚楚。 “兄长……怎么了?”贺云珵眼角浮着笑意,他想听林霜序说。 而林霜序稍稳心神后,又端起了兄长的姿态,“你能顾全大局是最好,为了贺家,也为了北盛社稷的稳固,委屈你了。” 语气倒是像,僵硬的指尖却出卖了他此刻的真实感受。 “我不委屈啊。”贺云珵笑道:“之前是我太狂妄,把深宫的女子想得一无是处,今日见到孟凝,发现她与寻常女子大有不同,性情坦率,聪慧绝伦,比男子不逊色半分,兄长说得没错,与她相配,的确是我高攀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观察林霜序表情,想看他紧张自己,想听他说不要他跟别人成亲。 可兄长着实好耐力,愣是看不出一丝不妥的情绪。 “早知如此,我早该安排你们相见的,何必……” 何必暧昧纠缠,经历那夜一遭。 贺云珵不想听他说这些顾全大局的话,决定再添一把火,道:“的确相见恨晚,今日见了她我终于明白,之前我对兄长的感情,根本不是男欢女爱之情,那只是亲人间的依赖罢了,兄长曾经酒后与我开的玩笑,我也不该当真,更不该以此威胁兄长,让你与我行越界之举,那晚在我房中……我不该那般无礼冒犯,以后再不会了,兄长能否原谅我顽劣行径?” 林霜序自认沉稳,可贺云珵说这番话的时候,几乎每个字的间隔,林霜序都想打断他。 “兄长?”贺云珵歪着脑袋看他,“怎么发愣了?想与我说什么?” 林霜序什么也说不出来,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双脚还在贺云珵怀中抱着,赶紧收回来了,他调整呼吸,“你能想得通道理,我也算对义父的在天之灵有交代了,既决定成婚,那就不耽搁时日,我尽快替你们筹备婚礼。” “……” 就知道,不该做那白日梦,期待兄长对他坦露心迹。 贺云珵本是打算实话实说,把与顾孟凝假成婚的约定告诉他,但看他这装模作样的姿态,只怕跟他说了实话,得到的又是一顿教训,他都能想象到兄长会跟他说什么——不许胡来,不可拿公主的清白当做儿戏。 有苦说不出,贺云珵深吸一口气,无奈道:“那就有劳兄长费心了。” 林霜序道:“没什么事你回去吧,我想休息。” “有事。”贺云珵双手撑着床面,把林霜序虚虚拢在怀里,并未触碰到他的身体,说不清这动作是不是暧昧。 林霜序不自然地看着他靠近的脸,谨慎地问:“何事?” 心里咚咚打着鼓,不是刚说了喜欢上孟凝公主了?现在这又是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只是接下来要说的话事关重大,贺云珵得凑近一些小声跟他说。 “兄长。” 林霜序耳朵红红的,刚冻了太久,还没缓过来,贺云珵伸手捏住了他的耳廓。 冻麻的软骨其实不太有感觉,林霜序还是躲开了,“干什么……” “我与你说句话,躲什么。” “说什么……你别贴着我,就这样说。” 第11章 你要点脸皮 林霜序耳朵愈发红了,贺云珵胸膛厚得像城墙,他推也推不开,往身前一挡,连空气都快进不来了。 床榻间很热,林霜序凶巴巴的:“要说什么,赶紧说。” 贺云珵神神秘秘凑近,“兄长,你猜,我在醉香阁看见谁了?” 林霜序这才正眼看他,“谁?” 贺云珵一字一顿道:“李玉凉。” “他?” “没想到吧?”贺云珵笑,“我也没想到,一个阉人竟还有这样的风流心思,醉香阁里有个姓宋的小倌,是专门养来伺候他的,据说李玉凉对他疼爱有加,三五日便要去宠幸一回。” 宦官养娈宠自古是常有的事,大抵人性如此,越是无能之事越是极度渴求,不过李玉凉这人,一向铁面无情,还以为他只对弄权干政感兴趣,没想到背后竟也有这般兴致。 不过宫里有规矩,宦官不能私自出行,他三五日便要到一趟醉香阁,还当真是不将皇上放在眼里。 “兄长。”贺云珵动作自然,又将他小腿抱在怀里,用体温替他取着暖,对他道:“我们不妨将那小倌收买了,以后定会用得上的。” 林霜序想把腿收回来,使了个力,却丝毫没有用处,他别扭地挣动着,道:“没你想得那么简单,论财力论势力,你这定国将军在奉都的震慑力远不如司礼监掌印,一个小倌,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与人合谋陷害李玉凉?” 贺云珵手臂用着力,面上却正经,继续道:“兄长说得是,不过这好解决,先来软的,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他怕李玉凉发现了会弄死他,可若是不听我的,我现在就弄死他,想什么时候死,让他自己选吧。” 他话说完,林霜序挣扎得脸都红透了,实在挣脱不开,铆足了劲的一脚踹在了他心口。 “贺云珵,你要点脸皮!” 贺云珵被骂得笑了,“我又怎么不要脸了?” 林霜序怒道:“你方才自己怎么说的?对我只是亲人间的情意,并非……” “是亲人情意啊,怎么了?我又没做什么,兄长替我受了罚,我给兄长暖暖腿有什么不对?这也算乱来?”贺云珵一脸的无辜。 他说的没错,他没做什么过火的,骂他干嘛。 林霜序意识到自己过于应激了,不再说话。 贺云珵也没有再黏上来,规规矩矩道:“那明日你随我去醉香阁,探探那小倌的情况?” “嗯。”林霜序不看他。 贺云珵贱嗖嗖叫人:“兄长……” 林霜序现在一听他叫兄长,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还有什么事?”不耐烦的语气,跟直接让他滚蛋没有什么区别。 贺云珵欲言又止,踌躇须臾,还是选择不说了。 “没事,兄长休息吧。” 哎。 - 翌日,醉香阁。 上一次来是专门为了把自己名声搞臭,所以贺云珵全然不避讳,这一次另有目的,他便尽量不惊动任何人了。 没带随从进来,只有他跟林霜序,惹眼的容貌用折扇半遮着,二人一黑一白的素色衣衫,混在花红柳绿中不易被发现。 穿过醉生梦死的人群,贺云珵带林霜序上了楼,跟之前一样,昏暗长廊一个人也没有,长廊尽头的房门依旧是紧闭的,贺云珵站定脚步,回头对林霜序道:“就是这间,那姓宋的小倌除了李玉凉不接别的客,也不让旁人见。” 他观察了一下四周,正是入夜寻欢作乐时,楼下乱糟糟的,没人看管这处。 “我去敲门,探探情况。” 贺云珵正欲上前,忽而听到身后楼梯传来脚步声,然后是老鸨殷勤的说话声:“早说您今日还来,我就让寄亭提前沐浴准备了,您慢着点。” 是李玉凉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贺云珵一把揽住林霜序肩膀,闪身躲在了廊柱后面。 老鸨点头哈腰地引着李玉凉上来了,深红色的绣金蟒袍从余光匆匆掠过。 老鸨走到那房间门口,直接用钥匙从外头打开门,“掌印请。” 两人之前没有注意,那人竟是被锁在里面的吗? 李玉凉进了房间,只留手下在外看守,老鸨带着醉香阁的小厮匆匆下楼了。 这就有意思了。 贺云珵伸手朝某个方向指了指,林霜序了然点点头,二人绕开李玉凉手下的视线下楼了。 穿过人群,直接出了醉香阁的大门,贺云珵快速观察了一番这座楼阁的构造,对林霜序伸出手,“抓紧。” 林霜序把手放在他的掌心,贺云珵一手握着他,另一手搂住他腰身,利落身形点地而起,踩着一楼的房檐,来到了二楼那间房的窗边。 贺云珵耳朵贴在阁楼窗户上,仔细听了听,只听得到丝丝缕缕的说话声,说的是什么却听不清。 他从身后掏出一把匕首,用刀尖划破窗子上的绢布,柔和的光线露出来,不偏不倚,正对着床榻的位置。 青色的衣袍落了地,房中,宋寄亭坐在李玉凉身上,被他脱了个光。 唰的一声折扇开启,贺云珵神经兮兮地用扇子挡住眼睛,急忙对林霜序解释:“没看见啊,我可什么也没看见。” 林霜序理也未理他,顺着窗棂的缝隙,紧紧盯着里面的两个人。 宋寄亭背对着他们,看不清楚样貌,只能看见白皙的身子整个泛着红,背后有几处红得特别显眼,且有规则,像是卷云的形状,点缀在肌肤上,别致而风情。 李玉凉被他勾得兴奋不已,在他身上肆意摸索啃咬,而他……似乎很难受,不止是被咬得难受,寒冬季节,他满身都是汗,生病一般的呻吟,像是濒死时刻神志不清,想求救却没有力气。 贺云珵瞄了眼林霜序的表情,瞧他看得坦荡,便也不避讳了,放下折扇凑过去,正要看看里头光景,忽然听到啪的一声,不知那宋寄亭被李玉凉打了哪里,叫出了声。 贺云珵听得龇牙咧嘴,再过去看,只见行不了人事的太监拿出了一根玉制的玩意。 宋寄亭哭叫声凄厉。 “不要……不要……” 不似其他太监嗓音那般尖细,李玉凉声音阴沉嘶哑,说起话来带着威胁,让人不寒而栗,“不要什么?不要命了么?” 他疼惜地亲吻宋寄亭的额头,温柔哄他:“叫玉哥哥。” 可动作却毫不留情,虽在窗外看不到宋寄亭身下光景,但听他叫声,也能想象出是被如何残忍蹂躏。 贺云珵摇摇头,由衷对林霜序发出感叹:“兄长放心,我是绝对不会这么粗鲁的。” 第12章 兄长不要我干什么? 林霜序冷冷看他,什么也没说。 贺云珵立刻反应过来不对,赶紧找补:“我是说对公主,对公主,不是对……” “回府吧。”林霜序漠然转身,“今日时机不好,改日再来。” 贺云珵略显尴尬地清清嗓子,揽住他腰,稳稳下了房檐。 将军府的马车在街巷另一端等着他们,二人一前一后走过漆黑巷子,上了马车。 林霜序垂着眼眸,沉默不说话。 他在回想那个小倌的名字,姓宋,宋寄亭,这名字他有些耳熟,仿佛听过,但是在想不起来在哪里。 贺云珵坐在他对面,观察他表情,“怎么了?在想什么?” 林霜序道:“那小倌的身份好好查一查,看看他为何会到醉香阁。” 可算自己是逛过窑子的人了,贺云珵拿着前几日在这听到的跟林霜序分析:“一个青楼小倌能有什么身份,不是出身寒微就是家道中落呗,要么是活不下去了,要么是被人卖进来的,还能因为什么来这种地方,难不成喜欢跟男人睡觉吗。” 他要是没有正经话,完全可以不说。 林霜序瞪他一眼,懒得跟他解释什么,“让你查就查。” “好,遵命,明日我就派人去查。”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不过我是觉得不用这么麻烦,方才那情形你也看到了,那小倌是被锁在房中的,李玉凉跟他亲热的时候,他也是万般的不情愿,明显是被逼迫的,只要我们能将他救出水火,他应该会愿意合作。” 林霜序面无表情,淡定道:“未必是被逼迫的。” “嗯?”贺云珵这就不懂了,“那还不是逼迫吗?你没听到他刚才都哭成什么样了,一直喊不要。” “喊不要也未必是真的不要,你不要只会直来直去地思考问题。” 什么意思?贺云珵一副虚心请教的姿态,“请兄长指点,难道这世上还有人如此口是心非,心中想要,口中却说不要?” 林霜序看见贺云珵眼中的狡黠,他表面是在问宋寄亭的事,实则却是想窥探别的事。 这也能往他身上联想? 方才宋寄亭口中的确在反抗,但肢体动作不会骗人,他的身体是迎合李玉凉的。 贺云珵不懂就算了,林霜序不想跟他聊这个。 夜色无声,马车安静前行,车里的两个人半天没再说话。 忽然,贺云珵向前探身,毫无预兆地朝林霜序伸出了手。 车中狭窄,林霜序无处闪躲,下意识发威:“干什么,贺云珵你不要……” 口中说不要,心中其实是想要? 林霜序话说一半便意识到不对,缄了口,怔怔看着贺云珵。 贺云珵深邃的眼底暗藏笑,动作没有停下,拉着林霜序的胳膊,把他拉倒自己跟前,抬手抚上他的发丝,片刻又收回。 “你头上沾了东西。”他指尖捏着一片细细的枯叶,慢悠悠问道:“兄长不要我干什么?” - 夜深了,府院中的灯盏渐次熄灭,忙碌完的下人们都回了偏房歇息,只剩林霜序的房中挑着一盏烛灯,他坐在窗边,还未入眠。 心里想着的是那个叫宋寄亭的小倌,揣测他的身份来历,仔细回忆这名字在哪里听过。 还没有理出头绪,心思却又不受控制地飘到别处去了。 “兄长不要我做什么?” 方才回来的马车上,贺云珵坦坦荡荡跟他说的话,他却心虚得一个字也接不出来,于是这一路两人就这么沉默对坐着,连一个眼神交汇都没有。 贺云珵已经把话说明白了,且说到做到,没再有一丝一毫冒犯他的举止。 不知为何,林霜序只觉得二人间的气氛更别扭了。 脑子里全是贺云珵的脸,那一晚相拥而眠的场面反复浮现……贺云珵手臂隆起的肌肉硬邦邦的,像牢笼将人锁着,粗重的呼吸,沙哑的情话,犯浑的时候胆敢连兄长都不叫,林霜序,林霜序,林霜序……记不清那一晚他在耳边唤了多少声他的名字,滚烫的胸膛贴在他背上,压抑着,克制着,似梦似醒的声音跟他说话,“怎么办啊,我太想要你了……” 想起这些,林霜序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热。 这时,忽然出现的敲门声把他吓了一跳。 “谁?” “兄长,睡了吗?” 是贺云珵。 不是刚分开?这么晚了,他不休息,又来做什么。 林霜序起身走到门口,却没有开门,隔着门板问他:“有事吗?” “有事,开门,我进去跟你说。” 他暗暗调整了呼吸,双手在门栓上顿了顿,打开了门。 房中暖流跟外头的寒气冲撞,让本就不安宁的心绪更加躁动。 他态度很冷漠,看了贺云珵一眼,转身又回窗边落座。 “何事?” 贺云珵神色淡然,跟兄长说话的态度一向端正,关了门,走到林霜序身边,有什么正事先不说,只盯着他一张泛红的脸看,担心问道:“你怎么了?又不舒服吗?” 前几日的风寒才好,紧接着就被顾孟凝罚跪了,也不知他身子缓没缓过来,今天又拉着他跟自己去醉香阁寻人,这番折腾怕是他受不了。 贺云珵恐他又发了烧,伸手上前探他额头。 林霜序赶紧躲开,“我没事!” 没事就没事,这么凶干什么。 “当真没事?” 林霜序不耐烦:“有什么事快说,我要休息了。” 贺云珵奇奇怪怪地看着他,点点头,道:“兄长替我备的军饷已经开始往士兵们家中派发了,不会耽误军属们过年。” 林霜序稍缓脸色,“嗯。” 贺云珵又道:“按照咱们贺家惯例,年底要在营中设宴慰劳将士,今年的宴席我已命军师筹备完了,计划是两日后开宴,兄长觉得可以吗?” 林霜序道:“既已定好就无需再问我了,你是将军,军中之事你做主,不必事事向我征询。” 贺云珵又是那副死样子,道:“我不向你征询,怎么知道什么事我可以做主,什么事我不能做主。”他朝林霜序靠近些,“我可不敢擅作主张,免得又招惹有的人生气。” 贺云珵仔细观察着林霜序的脸,面颊红,耳朵也红,他忍不住又问:“你真没事吗?确定没有不舒服?” “没有。” 林霜序这人能装,心里怎么波涛汹涌,表面永远是镇定。 “还有别的事吗?” 贺云珵想了想,摇头,“没了。” “没事回去。” 着什么急。 贺云珵不紧不慢地在他房中踱步,一边观察一边动着鼻子来回闻。 在熏香处闻了闻,又撩开床帐在床榻边闻了闻,而后回到林霜序身边,凑到他胸前又闻。 林霜序实在受不了了,一把将他推开,“闻什么呢,我这屋子没骨头。” 好,又骂他。 贺云珵也不介意,顺着他力道往后退了身子,问他:“你那天身上到底抹了什么了,我床上现在还有你的香味,根本睡不着啊。” 第13章 不是要我滚吗? 这话说完,林霜序是真的发烧了,脸红得像要滴血,怎么也藏不住了。 “你……胡说什么。” 再浓的香气这么多日也该散了,怎么可能还有味道。 贺云珵看着他羞耻的模样,忍不住笑。 “哦,那可能是我幻觉吧,主要是我常年在军营,没闻过那么香的味道,实在是……忘不了。” 说着,他花花主意又上来了,问林霜序:“兄长,我听说这女人身上的味道更好闻,是这样吗?” 林霜序瞪他:“我怎么知道?等成了婚你自己去闻。” 他起身直接把贺云珵推出了房门,“我要休息了,你赶紧走。” “哎你……” 哐叽一声,贺云珵被无情地关在了门外。 开玩笑嘛,又不高兴了,这兄长,脾气越来越大了。 - 两日后,城郊,贺家军营。 军中没有丝竹管乐,所幸有美酒佳肴,可以聊慰将士们的思乡之心。 今日破例,一向军纪严明的定国将军允许兄弟们在军中畅饮。 营帐中,酒香肉香四溢,一年到头,也就这么一天可以放松,大家都很尽兴。 酒过三巡,副将喝得满脸通红,端着酒碗,踉踉跄跄来到贺云珵跟前。 “将军……”他喝得舌头都硬了,吐字不清,贺云珵见他来了,自然地端起酒碗,正打算跟他碰,却听到他说:“你日日与我们相见,属下就不与你客气了,来,这碗酒,我敬霜序公子!” 他将酒碗伸向一旁的林霜序,“少主,要不是你,我全家老小今年过冬的余粮都不够了,真不知该怎么熬过去,来,我敬你!” 跟林霜序熟识的人都知道,他向来是滴酒不沾的。 军师郭大人赶紧拦着,对那副将道:“公子不胜酒力,你找别人喝去!” 那副将喝得迷迷糊糊的,没听进去郭大人说话,一提酒碗,豪爽道:“少主,我先干为敬!” 脖子一仰,他一口将一碗烈酒饮尽。 林霜序看着他喝完,思量片刻后,捧起一旁的酒坛,将自己面前的空碗斟满了。 正要端起来,贺云珵在旁握住他手腕,轻声道:“不想喝就不喝。” 林霜序看他一眼,对那副将道:“不必言谢,这是贺家本该做到的。”他端着酒碗站起了身,对众人道:“军强才能国安,将士们,有你们才有北盛的安宁,百姓不会忘记你们,贺家也绝不会辜负你们,我敬各位!” 满满一碗酒,他一口气喝下。 帐中安静片刻,而后沸腾,众人举起酒碗,齐声高呼“我军威武”。 这实在出乎贺云珵的意料,他怔怔看着林霜序,嘴边浮出了若有似无的笑意。 林霜序坐下后,他靠近过来,小声问他:“还好吗?” 林霜序低着头没说话,这酒很烈,入口火辣,不好受。 贺云珵给他碗里夹了口吃的,“吃点东西,缓一下。” 而这时,又有其他士兵过来了,一个接一个,都是要来给他敬酒的。 这贺云珵就得拦着了,眼睛一瞪,“你们干什么,去那边喝去。” “没关系。”林霜序再次抱起酒坛,不紧不慢地将自己的碗斟满,诚恳回敬:“辛苦。” 一群大老粗,难得有机会跟林霜序这样的风雅人物畅饮,个个新鲜劲十足。 贺云珵都要忍不住自我怀疑了,他下过命令让手下帮他把林霜序灌醉吗? 没有啊…… 事实是,根本没人灌他酒,今日全然是他自己主动喝的。 他那酒量是什么样子,别人不知道,贺云珵心中有数。 他敞开了喝,贺云珵便不敢多喝了,坐在身旁守着他、瞧着他,很快,他酒意上来了,眼睛睁不开,坐也坐不稳,往旁边一倒,直接倒在了贺云珵身上。 贺云珵无奈,对郭大人道:“我带他去帐中休息,你替我照看着这里。” “是,将军快带少主回去吧。” “嗯。” 贺云珵站起身,直接将林霜序拦腰抱起,离开了宴席。 有人喝得眼睛都看不清了,抓着身旁同伴问:“是不是将军出去了?他怀中那美人是他相好吗,从哪冒出来的?刚才怎么没看见?” 同伴震惊:“你瞎了?那是霜序公子!” “霜序公子这样貌……真是俊美啊……” - 贺云珵回到帐中,吵闹声隔绝在外,他把林霜序放在榻上,又把棉被给他盖上了。 酒后体热,林霜序踢开了被子,难捱地拉扯自己的衣领。 “别脱。”贺云珵按住他手,“当心又受寒了,叫你别喝非要喝,难受了吧?” 林霜序舔了两下嘴唇,皱起眉头。 “我去给你倒水,等着。” 贺云珵帮他掖了掖被角,一起身,被拉住了袖口。 林霜序眼睛紧紧闭着,神志不清的模样。 贺云珵俯身回到床边,平常有多莽撞此刻就有多温柔,手背贴贴林霜序的面颊,滚烫的。 “抓着我做什么?” 林霜序的睫毛在微微发着抖。 营帐中光线微弱,贺云珵看着他的脸,微醺后也有些压抑不住了,胸膛之下波涛汹涌,他撑在林霜序上方,轻轻帮他整理乱掉的发丝,问他:“不是逼迫我去跟别人成亲吗?不是让我滚吗?拉我干什么?” 林霜序现在醉得根本听不到他讲话。 心脏狂跳,贺云珵一寸寸,小心翼翼地朝林霜序靠近。 两双带着酒味的嘴唇,慢慢地,慢慢地贴近。 几乎挨上鼻尖的距离,他停住了。 一个深呼吸,他克制地用手指勾起林霜序的一缕头发,柔顺的发尾贴近鼻息,他闻见了若有似无的香气。 很温柔的一个吻,珍重地落在了那缕发丝上。 他会在林霜序清醒的时候更放肆一些,换来打骂也无妨,但兄长此刻意识模糊,他不欺负他。 一个止乎于礼的亲吻,林霜序甚至感觉不到。 他安静躺着,呼吸比方才平稳了许多。 “睡吧。”贺云珵声音很轻,说完起了身,领口却再次被那神志不清的人抓住了。 林霜序眯着眼睛,失神的眼底红通通的,与贺云珵四目相对。 什么也没说,他扬起下巴,下颌角绷起流畅的弧度。 吻上了贺云珵。 第14章 再亲我一下 贺云珵没想到他会突然这样。 温热的两双唇相贴,他怔了一瞬,随即闭上眼睛,压着林霜序吻了回去。 慌乱而急切,唇齿间弥漫着酒气,牙齿轻撞的触感让人心尖发痒,而后欲望便开始膨胀,找不出法子宣泄,只想把眼前人嚼碎了,含化了,吞进肚子才能舒坦。 直至快要窒息,贺云珵才松开了他,微微抬起身子,把他两只手腕压在榻上,眼瞳上多了几根血丝,快活之余添了些恼火,“又这样?林霜序,兄长?” 林霜序被他按着身子动弹不了,半阖双眼望着营帐的棚顶,天旋地转。 军宴还在继续,不远处有喧闹声传来,落在耳边皆成了混沌之音,林霜序没有一个地方是舒坦的,头很痛,他忍不住哼了几声。 “这次又是醉糊涂了?”贺云珵不肯怜香惜玉,追着他游离的目光发问:“你看清楚了,我是谁?你这是在跟我做什么?” 一次酒后乱性是意外,第二次呢?同样的场景重复上演,次次都拿酒做借口? 林霜序不知是醉得难受还是叫他质问得难受,哼声有了哭腔,手臂动不了,便扭着身子侧过头,把脸埋在了枕头上。 这不是贺府少主该有的样子,向来说一不二的霜序公子,为何面对自己的弟弟时,总是这种怯懦逃避的模样? 恼人却也可人,贺云珵见他如此,再凶不出来了,软了身段,低下头用鼻尖剐蹭他通红的耳垂。 “喜欢我吗?”哄骗的语气,蛊着人陪他犯错,林霜序不回答,他就再问:“兄长,你喜不喜欢我?” 十七岁的时候他不敢问,那谪仙似的义兄奉在他心中高高的神坛上。 而今他其实还是怂,但神仙滋味谁又能甘心浅尝辄止呢。 他顺着林霜序的耳朵往下亲吻,蜻蜓点水一般,爱抚他白皙的脖颈。 是烈酒作祟,林霜序浑身的血液翻涌,消瘦的肩膀可怜兮兮地发抖。 贺云珵捏着他的下巴,把他的脸转过来,痴缠目光将他细细望过一遍,再次低头吻他的唇。 林霜序撇开了脸。 “躲?” 贺云珵很有耐心,眼中沉着笑意,又想起那晚林霜序去他房中的情景,衣裳都扒光了,却还要装模作样地对他说不可以接吻。 矫揉造作分明是个贬损人的词,怎么放在林霜序的身上就这么撩拨。 贺云珵松开他手腕,又抱住他腰身,说悄悄话似的,命令他,“转过来。” 他不逼迫他,就耐心等着。 林霜序真的喝多了,闭着眼睛动也不动,似乎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那我走了?” 贺云珵是吓唬他的,只是说说,怎么舍得走呢。 他刚说完,一滴眼泪就从林霜序眼角掉下来了,滴落在枕头上,洇湿了一小块深色印痕。 贺云珵贴过去,帮他把泪痕擦掉,又亲了亲他眼角,柔声问他:“不想让我跟别人成婚啊?” 林霜序喉咙滑动了两下,模糊不清地呢喃:“成婚……” 贺云珵苦笑,收拢手臂,泄恨似的将他抱紧。 总这样口是心非,你让我怎么办呢。 “再亲我一下。”贺云珵把嘴唇送过去,等着兄长主动亲上来。 可林霜序不回应他。 是喝多了,但他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刚才的冲动不该有,可他是实在受不了。 受不了,也只能到此为止,够了。 “再陪我放纵一回,等成了婚,我就不能跟兄长这样亲近了。” 是啊,成了婚,就再不能了…… 林霜序眼尾通红的一片,转过头看着贺云珵,目光空洞又哀愁。 他慢慢抬起手,用绵软的指尖轻抚贺云珵的脸。 贺云珵手臂一收,那纤瘦的身子在他怀中颠簸了一下,紧紧贴上他。 “云珵。” 能真切听到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彼此交错,分不清是谁的,萦绕在热浪翻涌的营帐里,浓情胜过烈酒,让人又醉了一层。 林霜序抓着他衣襟,时而迎合时而抗拒,可缠绵的两双唇却怎样也无法分离。 - 一吻忘却时间,转眼入夜,军中宴席结束了,浓烈的醉意也渐渐消散,再没有什么可以拿来当借口,替不该存在的禁忌情意做遮掩。 林霜序恢复了理智,不肯再看贺云珵,脱力的双手将他推开,转身背对着他,重新闭了眼。 贺云珵不敢贪得无厌,任凭旖旎的怀中人逃走,只给他留空荡荡的余温。 他站起身,给林霜序盖好被子,“我走了,你休息吧,睡醒了明天接着翻脸不认人。” 离开营帐,贺云珵整夜都没有进来,就坐在外头,听着噼里啪啦火堆燃烧的声音,守着帐中的人。 - 彻夜宿醉,第二日醒来,林霜序头还是很昏沉。 营帐空了,贺云珵不在。 昨晚发生的事情还都记得,模糊的画面,仿佛就在眼前。 酒不是好东西,男人也不是好东西,喝多了,明知不该干的事情也要干,明明不喜欢的人也可以乱来。 不管不顾地放纵了,现在这样,日后该怎么坦然相对?又如何对孟凝交代? 林霜序在心里骂贺云珵,也骂自己。 这时听见了营帐外靠近的脚步声。 他心跳顿时又乱做一团。 而后,那脚步声停在了门口,没有进来。 怎么?没脸没皮的人也知道羞愧? 舔舔干涩的嘴唇,林霜序静静等着,片刻,门外的人跟他说话:“少主醒了吗?” 不是贺云珵。 是军师郭大人的声音。 他松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神,道:“进来。” 士兵端着吃食,跟在郭尧身后,他进来对林霜序道:“少主感觉如何?身子难受吗?需不需要叫军医来给你瞧瞧?” 林霜序愧疚道:“不必麻烦了,我没事,昨日高兴,喝得多了些。” “没事便好。”郭尧道:“营中的饭食粗糙,少主将就吃一口,免得回府路上空着肚子难受。” “多谢。”林霜序看看桌上的粥,并未动作,问:“将军呢?” “啊,将军卯时便出去了。” “出去了?去了哪里?” 郭大人笑,“说是去见公主了。” 去见……公主了么? 说不清楚的感受,实在有些怪异,林霜序稍顿语气,问:“公主召见他,可是有什么事么?” 郭大人一捋胡须,将军答应了跟公主的婚事,军中众人皆有耳闻。 他对林霜序道:“未婚夫妻相见,倒也不必聊什么正事,我听将军说,是公主想学射箭,让他去教。” “是吗。” “少主可是有事找将军?那别急着回府了,将军说他要日落后回来。” 酒还没清醒,林霜序说着话,竟走了神。 “少主?”郭大人叫他。 “哦。”林霜序淡然道:“我无事找他,劳烦军师,现在就替我备车马吧,府里还有其他事,我不在营中多留了。” “少主不用了饭再走吗?将军今早特意嘱咐的,怕你胃中不适,让伙夫给你煮了粥。” “拿去给将士们吃吧。” “这……好吧,我这就去给少主备车。” “有劳。” 第15章 霜序哥哥 贺云珵答应了顾孟凝要帮她杀一个人,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她要杀的,竟是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教书先生。 二人隐藏行迹,来的地方是南山书院,坐落于奉都城南的偏僻之处,周围大多是家境清贫的百姓,因此这里的束修要比城中的学堂低上许多,一年只要几两银子足够。 那教书先生是个落榜的穷酸秀才,贺云珵踩在屋檐上,隔着距离观察他。 气质温和,中人相貌,看眉眼是个憨厚本分之人,实在想不出堂堂一国公主,有什么理由要杀这样一个人,还大动干戈请他这个将军来动手。 “此人是?”贺云珵好奇询问顾孟凝。 她眼睛盯着那秀才,低声回道:“你不必知道,杀了就行了。” 贺云珵无奈,“那不妥,我不杀手无寸铁之人。” 不必试探,这秀才一瞧便知一点身手也没有,贺云珵想要取他性命,连现身都不必,一枚暗镖足矣。 顾孟凝嗤笑道:“他虽手无寸铁,却也不是说杀就能杀的,大内那么多高手,若是能办到,我又何必请贺将军来帮忙。” “是么?”这么说贺云珵就好奇了,“你倒是说说,此人难杀在何处?” 顾孟凝啧了一声,“让你杀个人,你怎么废话那么多?” 贺云珵道:“我是领兵的将军,只杀敌人,不杀百姓,他若是身负重罪,自会有刑部的人依律严惩,不该我来插手,公主今日不说清缘由,我不能动手。” “啰里吧嗦。”顾孟凝白眼一翻,懒得跟他多言,回手将悬在后腰的弓拿了过来,抽了支锋利羽箭,单眼一眨,对准了那秀才的脑袋,一边将弓拉满,一边对贺云珵重新下令:“保护我。” 她动作毫不拖泥带水,瞄准之后,果断射出。 尖利箭刃飞速朝着那秀才射去,方向直指眉心,贺云珵忍不住叹了一句好箭法。 而眼瞧着那支箭就要取走秀才性命,这时,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一把利器,在空中翻滚时掀起呼啸风声,在那秀才面前一尺的距离,与那支箭相撞在一起。 铁器撞击溅出火星,顾孟凝的箭被震断落地,那飞来的兵器梆的一声插在了廊下的柱子上。 等等,那兵器是……绣春刀? 紧接着,身着黑色飞鱼服的人便现了身,挡在那秀才身前。 来人矫健身形,虽挺拔,却比一般习武的男子要清瘦几分,高高的马尾束在脑后,发丝随着寒风荡起,没有一丝多余坠饰,面容白皙,眉眼凌厉,乍一看是个容貌精致的俊美男子,仔细瞧才能分辨出,此人并非男子,是个身手了得的女子。 贺云珵认得她,是北镇抚司的老大,锦衣卫指挥使,沈檀。 锦衣卫镇守皇城,个个拎出来都是以一敌百的高手,此人能坐上指挥使之位,号令北镇抚司,贺云珵虽未曾与她交过手,但想也知道她是何等身手。 沈檀现身后,顾孟凝狡黠眼眸倏而一亮,不再隐藏身形,抓着贺云珵从房檐飞身而下,落地与她对阵。 那秀才已经吓傻了,脸色煞白躲在沈檀身后,“这,这是怎么了……” 沈檀面若冰霜,不回身后那人的话,只盯着顾孟凝。 顾孟凝笑容不散,神情愈发刁蛮,“贺将军,这对狗男女,都帮我杀了吧!” - 入夜,奉都城又开始落雪。 林霜序坐在廊下的躺椅上,整个人都融于了月色。 管家拿了件氅衣给他披在身后,“少主,雪夜风寒,回房歇着吧,都这个时辰了,将军今夜应该不会回来了。” 的确不会回来了,林霜序是知道的,他今天去跟公主相会,还不知这个时候有没有回军营,也不知那射术,给人家教得如何了。” 林霜序看看天色,从躺椅起了身。 “少主仔细脚下。”管家在他身后紧跟着,撑着伞替他挡雪。 “聘礼筹备得如何了?”他问。 “回少主,该准备的早就备好了,只等着良辰吉日一到,将军便可迎公主回府了。” “嗯,新房的院落要好生布置,将军大婚,所有吃穿用度都要全新的,旧的东西一律封存。” “少主放心,都是按照您的吩咐置办的。” 再想想,似乎没什么再要叮嘱的了。 林霜序接过管家手中的伞,“天色不早了,你回去歇着吧,不必陪着我了。” “是。”管家躬了躬身,退下了。 雪在地上积了一层,月光映着一趟脚印,那脚印在管家离开后调转了方向,没有朝着林霜序自己的卧房,而是朝另一个人的房间去了。 吱呀一声,他推开房门,桌上一盏孤灯掌着,这是将军府的习惯,不管贺云珵回不回来过夜,他的房间永远都会留着灯。 林霜序环视着熟悉的屋子,缓慢踱步。 趁人不在,偷偷跑到人家房中来,实属是没有礼教的行径。 兄长也不是经常如此的,是此前贺云珵出征关外时,他无意养成的习惯。 那时边境战况胶着,他担忧贺云珵的安危,夜夜难以入眠,唯有入他房中,闻一闻他的气息,聊以寻一丝慰藉。 今夜却不知是何缘由,明知贺云珵安然,却下意识又走到他房中来了。 桌案上是贺云珵看了一半的兵书,林霜序坐在案前,用指尖轻抚书角,抚摸贺云珵阅书时会触碰的地方。 “霜序哥哥,你别难过了,等我长大就把敌人都杀了,替你父亲报仇……” 稚嫩的声音回响在耳畔,那是年纪不过七八岁的贺云珵。 当年,林霜序是牺牲的将士留下的遗孤,被义父好心收养,带回了将军府。 贺云珵可怜他,信誓旦旦地对他承诺,长大了一定替他报仇。 童言无忌抚慰着少年孤寂的心,比他小了那么多岁的弟弟,像个大人一样,在他初到将军府的几年,对他照顾有加,细心呵护。 他是真心拿他当兄长。 都是他这个做兄长的不好,害的秉性单纯之人,不顾伦常,误入歧途。 过往一幕幕在脑海中飞速闪过,林霜序握着贺云珵的兵书,眼皮愈发沉重。 他伏在案上,只觉身子懒得要命,不想走了,没关系吧,反正今夜,他也不会回来了。 第16章 在做什么呢? 城南,密林。 沈檀的武艺高低自不必言,但遇上顾孟凝这么善于使诈的小女子,又有贺云珵在一旁做帮手,再加之她要分出精力保护那柔弱秀才,自是拜了下风。 山洞里燃着火堆,沈檀和那秀才都被绳索捆着,秀才被贺云珵点了穴道,已经晕死过去。 沈檀发丝微微凌乱,面上神情却始终倔强,与顾孟凝对视间,原本冷厉的眼眸,在顾孟凝对她浑然一笑后,闪躲开了。 贺云珵环胸靠在石壁上,云里雾里地看戏。 顾孟凝睨了那秀才一眼,对沈檀道:“我当是什么世间无双的才子,就这么个狗屁男人,沈指挥使,你眼光是不是差了些?” 沈檀的口吻很是疏离,“你放了他,我随你处置。” “随我处置?”顾孟凝俯身靠近她,“意思是,我想怎么样,你都答应?” 沈檀抬头盯着她,不说话算是默认。 顾孟凝眼波一转,笑容忽而消失,“晚了!” 她傲慢道:“本公主最讨厌别人抢我的东西,我看上的,旁人胆敢碰一下,我一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她抽出沈檀的绣春刀,走向了那个秀才,在他身前来回比划,口中念叨着:“一刀毙命太便宜他了,我先割了他这条花言巧语的舌头,再剁了那这双写淫诗的手,再切了他那只会做坏事的子孙根……” 贺云珵在旁听得直摇头。 顾孟凝可不是随便吓唬人的,话音一落,刀口便朝着那秀才去了。 “你是不是太不讲道理了!”沈檀提声质问。 顾孟凝停下手,回头看她。 沈檀道:“若说抢,是不是要论一个先来后到?我与他自小的婚约,强取豪夺的人是谁?” 顾孟凝不气反笑,“沈大人,你现在是在训斥我吗?你当这里是你的北镇抚司?” “不敢。” “那你什么意思,说本公主强取豪夺?” “孟凝公主,你我都是女子,你如此纠缠又能有什么结果?” 顾孟凝又笑,“沈大人,你是不是想多了?我又没要你跟我如何,只是请你去我殿中喝个茶,下个棋,这点薄面都不肯赏,我堂堂一国公主,被你如此轻视,我不该生气吗?” 沈檀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你可以生气,但请你不要伤及无辜。” “可是我就喜欢滥杀无辜!怎么办呢?” 顾孟凝说着,提刀又要刺那秀才。 沈檀被逼无奈,只得对她喊道:“我已经与他退了婚约!” 顾孟凝停下动作,“你说什么?” 沈檀疲惫不已,“我说,我与他已经没有瓜葛了,你放了他。” 顾孟凝眉头终于舒展,扛着刀蹲在沈檀面前,千金之躯活像个女混混,“何时的事?你没骗我?” “两月前就退了,不信等他醒了你自己问。” “那你方才为何不说?” “我不知你会任性到这种地步,当着自己未来夫婿的面,还与我纠缠不清。”沈檀看了贺云珵一眼。 贺云珵才瞧出点端倪,正琢磨着眼前两个女子到底什么爱恨情仇,突然被拉扯进去,一时措手不及,赶紧摆摆手,“那个……不用管我死活。” 他脚底一旋,假意朝着山洞外看去。 顾孟凝一根手指指着沈檀,“你发誓你跟他没关系,我就放了他。” “我发誓。” “好,本公主信你一回。”顾孟凝回过头,“贺将军,劳烦,替我将那秀才送回书院。” 贺云珵点头,“好。” “你!”顾孟凝使劲一拉沈檀身上的绳索,“起来,跟我回宫!” 她牵狗似的牵着沈檀出了山洞,沈檀欲言又止,想说的是你真以为你这绳索捆得住我吗?但看她那一脸的骄纵,又深知她铁了心想纠缠,怎么躲也是躲不了的。 罢了,不过是越得不到就越起劲,顺了她的意,过不了几天她也就觉得无趣了。 贺云珵目送顾孟凝和沈檀离开,眼前这状况倒是他始料未及的,一本正经地请他来杀人,最后,竟是为了这等暧昧的原因。 不过,他隐隐觉得,顾孟凝看似任性的背后,还隐藏着别的目的。 就算她喜好女子,为什么偏是沈檀呢? 的确,沈指挥使生了一副好皮囊。 可北镇抚司受司礼监控制,她跟阉人李玉凉一向走得近。 一个为了稳固朝局甘愿牺牲自己婚姻的公主,会为了美色不分敌我吗? 贺云珵对顾孟凝了解不深,没办法分析出确切结论。 他将那秀才送回了书院。 快子时了,这么晚未归,兄长多半不会在营中等他,没有犹豫,他直接回了将军府。 - 雪已经停了,万籁俱静,贺云珵一入自己的院落,便看见庭中浅浅的一趟脚印,已经被新雪覆盖了大半,只隐约看得出痕迹。 他顺着那脚印往前看,一路延伸到他的卧房门口。 有人来了。 他看着眼前亮着灯的门窗,昨日酒后的缠绵又浮现在脑海中,嘴角不由漾起一丝笑意。 不疾不徐,他踩着那脚印的痕迹前行,站定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推门。 暖意扑面而来。 “兄长?” 他试探叫了一声。 无人回应。 而后走进了房中,空空如也。 是他自作多情了,想见的人不在这里。 也是,兄长大半夜不睡觉,跑他房中来做什么? 那脚印多半是来添炉火的下人留下的。 贺云珵无奈笑笑,一转头,却又看到桌案上的兵书被人动过了。 若是下人进来,断然不敢随意碰他书案上的东西。 所以,是他来过? - 府院另一端,林霜序房中漆黑一片。 夜深了,他躺在床上始终未能合眼。 脑子里千思万绪,好像什么都在想,又好像什么都捋不清,越是逼着自己入眠越是没有困意。 黑暗吞噬着人的理智,又放大着人的空虚。 他不是个重欲之人,但此刻,他需要一些浅薄的快感满足自己的身体,餍足后,或许能够顺利睡去。 轻解衣带,他顺着自己的小腹向下探索。 他平常不爱做这等事,哪怕一个成年人的身体切实感到渴求的时候,他多数也只会选择忍耐。 原因很简单,他在这种时候总会想起贺云珵,这让他觉得自己很无耻。 身上很快发烫,他闷在被子里,哼出了难耐的喘吸。 不得章法,他几乎在虐待自己。 这时,他忽然听到了开门声,很轻,生怕打扰到他。 接着,凉风顺着门缝吹进来,拂过他出汗的身体。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整个将军府里,敢随便进他房间的,只有一个人。 最熟悉最亲近的人,只听脚步,他也听得出是贺云珵。 他慌张系上衣带,因为太忙乱,扯着一边,半天才摸到另一边,贺云珵走到他床边的时候,他总算草草系好,没有露出破绽。 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他面朝着床的里侧,一动不动。 贺云珵没有出声,小心翼翼地在他床边坐下,褪下鞋袜,躺上床,掀开他的被子钻进去,从背后抱住了他。 “兄长……” 轻浅的声音顺着夜色落进耳畔,微凉的胸膛贴过来,飘忽的天地好像一下子就踏实了。 林霜序吞咽着口水,呼吸重得难以控制。 “怎么这么烫?”贺云珵用脸颊贴了贴他的后颈,“在做什么呢?” 第17章 亲你行么? 林霜序抿着唇假寐,一言不发。 贺云珵把手绕到他面前,冰凉的手背贴了贴他潮乎乎的额头,轻笑了一声。 林霜序听到那笑声,呼吸愈发粗重。 不知他要干什么,大半夜回府,不好好歇息,跑到他这处。 他继续装睡,想让贺云珵无趣了自己走。 谁知他却愈发不安分起来,手指勾上兄长的领口,顺着肩颈慢慢往下拨弄。 微凉的风钻进衣衫里,林霜序浑身一激,再佯装不住。 “贺云珵。” 连名带姓的称呼,兄长要发怒了。 贺云珵故作乖巧模样,听到他声音立刻停下了手。 “我吵醒你了兄长?” 林霜序把他手臂推开,将衣衫整理好,坐起了身。 “你干什么?” 贺云珵的借口信手拈来:“兄长身上发了汗,我怕你难受。” 院子里的积雪反着月光,将屋子映得透亮,林霜序单薄的身子上贴着锦缎,遮不住带着香气的热浪。 “你来我房中干什么?” 贺云珵看着他双唇一开一合,在夜色中醉了神,手掌撑着脑袋侧卧,懒散应对:“我屋子里没添炉火,太冷了,睡不下。” 他这句倒不是瞎说的。 林霜序以为他今夜不回来了,的确没有吩咐下人替他暖着卧房。 稍缓了态度,林霜序问他:“不是去见公主了?将她送回宫了?” “没有啊,她没让我送她。” 林霜序无语,“这个时辰了,你让她自己回去的?” “她身边有人护着。” 有人护着跟亲自送能一样吗?林霜序叹气一声,叮嘱道:“下回再与公主相见,不要拖到这么晚,毕竟你们还没成婚,别败坏了姑娘名声。” 贺云珵漆黑的眼珠不安好意地转,身子往前一蹭,挨在林霜序脚边,手掌放肆地扣上他脚腕。 “兄长生气了?” 林霜序一脚把他蹬开了。 “我生什么气,只是提醒你,听不听你自己看着办。” 他一掀棉被重新躺下,“睡吧。” 竟没赶他走?贺云珵颇感意外。 咫尺距离看着兄长的侧颜,哪里还有半分睡意了。 “兄长……” 他也没想好,没话应该找点什么说。 才一开口,林霜序却也不听,闭目道:“别烦我。” 凶巴巴的态度,却莫名咂摸出一丝娇嗔。 贺云珵心花怒放,更不困了。 他一舔嘴唇,又道:“昨夜在军营……” “昨夜喝多了。” 根本是不给他机会说话。 贺云珵被堵了一记,虽昨晚就料到了,兄长醒酒之后,多半又会翻脸不认人。 但这态度,是不是太绝情了? “兄长。” 听他又叫自己,林霜序皱起了眉头,一副烦透了的模样。 贺云珵道:“我有些好奇,你喝多了之后,是只对我这样,还是说,不管身旁是谁,你都会这样?” 林霜序睁眼看他,那眼神仿佛下一瞬就要起来揍他。 贺云珵不知死活,继续问:“不会是……除了我,你跟许多人都亲过了吧?” 林霜序腾地坐起了身,把贺云珵吓一跳,连忙抬起手臂做防守姿态。 “滚回你自己卧房去。”林霜序指着床下道。 “干嘛啊……”贺云珵夹着嗓子说话:“随便聊聊,发什么火啊,我不问了,不问了行了吧?兄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别说喝多的时候,就是清醒的时候想与我亲近又能如何?我是你弟弟,自家兄弟亲个嘴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现在就可以……” 贺云珵说着话,竟撅着嘴唇,恬不知耻地凑过去了。 林霜序明显的慌乱,抬起一巴掌就扇了过去。 “你滚……” “哎?”巴掌没能落下,纤细的手腕被贺云珵牢牢握在了手里。 林霜序挣扎,“你放开……” 贺云珵一脸云淡风轻的笑,把他越抓越紧。 什么也没做,兄长的脸却不自然地红了。 贺云珵闹得兴起,愈发过分起来,把窘迫的人堵在床角,宽展的胸膛几乎要压在他身上了。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告诉兄长,你想让我做什么,直说就是,不论什么我都会答应,不必非要灌自己一顿酒,伤神伤身。” 他用拇指轻揉着林霜序的手腕,很细微的动作,却显得无比色情。 兄长此刻眼眸好似小鹿,惊慌又倔强,让人心里痒得难受。 贺云珵不舍得放开他,又道:“我方才问的话兄长还没答呢,我没来时,你在做什么呢?” 冷落也冷落了,凶也凶了,贺云珵这人就是油盐不进,谁能拿他有办法。 越刻意倒越显得心里有鬼,林霜序懒得浪费脑筋了,索性坦然相对。 他反问贺云珵:“你猜我在做什么?我是个正常男人,不能有需求吗?” 贺云珵没想到是这么个回答,愣了片刻,忍不住笑,“当然可以,需要我帮你么?” “不需要,已经没兴致了。”林霜序甩开了他的手, 贺云珵笑得更放肆,“是看见了我才没兴致的吗?” 林霜序不再回答,瞪他一眼,“起来,别压着我。” 贺云珵侧身让位,躺回了旁边,终于老实了。 以为今夜的纠缠到此结束,谁知片刻不到,贺云珵又开了口。 “兄长,我好奇……” “你又好奇什么!” 贺云珵枕着胳膊,转过了头,“你自己纾解的时候,一般脑子里会想什么?” “我有必要告诉你吗?” “谈谈心嘛,良辰美景,左右也睡不着,你告诉我,我也告诉你啊。” “我不想知道。”林霜序提了提被子,“我困了,你安静些,再烦我就去地上睡。” 他朝里翻身,这时,才消停一会儿的贺云珵又开始发癫,忽然凑过来,手臂一伸,环住他的腰,将他压在了身下。 “贺云珵!” 林霜序用力挣扎,却根本挣脱不动。 贺云珵道:“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放你歇息。” “什么?赶紧说。” “兄长心中,到底喜欢男子,还是女子?” 林霜序没好气道:“我说了,我是个正常男人。” “那你以后也打算娶亲吗?” “你刚才说只回答你一个问题。” 贺云珵全然不讲诚信,执着追问:“兄长以后要娶亲吗?” 林霜序无可奈何,只能回答他:“娶!” “你要娶谁?” “我怎么知道,你赶紧放开。” 贺云珵听不懂人话似的,还问,“兄长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你是不是没完了?”林霜序彻底恼火,“你给我……” 柔软的触感。 是微凉的唇贴了上来,把责骂的话全数堵回了口中。 贺云珵闭着双眼,按着林霜序的双手,一如昨夜动情。 天地间只剩心跳声。 应该继续骂他,抽他嘴巴,把他赶走。 可林霜序脑子空白,四肢是软的,连舌尖也在发抖。 一吻天旋地转。 喘息间,贺云珵贴着他的额头,说话时的气息灼热烫人,“你是怕我么?” 他抚弄着林霜序的发丝,“不用紧张,没有兄长的允许,我不敢乱来的。” “你现在……我没允许……” “哦,抱歉。”他装模作样地问:“亲你行么?” 这不是故意惹火是什么? “你……” 兄长是又要骂人了吗? 贺云珵嘴角一勾,没容他说话,又亲了下去。 唇舌作弄,不得体的声音,安静的房间里,听着让人无地自容。 亲够了,他抬起头,又问林霜序:“行吗?兄长。” 林霜序神志全无,软绵绵的身子陷在被褥间,目光迷离得快要睡了。 贺云珵满意地抚摸着他的发顶,笑道:“想骂我么?你骂,我爱听。” 半天,林霜序除了喘息声,没有发出其他的声音。 贺云珵贴进他耳边,蛊人的语气:“我这人做事,讲一个公平,你亲我一次,我也亲你一次,这事儿就算过去了,不必担心我纠缠你。” 他体贴地帮林霜序整理好松散的衣衫,又道:“我也是个正常男子,与兄长开那些过火的玩笑,多是一时兴起,如今定了婚约,往后我自会克制,今夜当我最后一次犯浑,兄长大人有大量,别跟我生气。” 他给林霜序盖好被子,起身下了床。 “不闹了,我回房去了,兄长休息吧。” 房门吱呀开合,林霜序躺在床上,听着脚步声踏出门,慢慢消失在他的院落。 许久才缓过神。 望着黑漆漆的床顶,他眼中浮现出凄苦笑意。 林霜序,你清醒些吧。 第18章 你喜不喜欢我? 皇宫。 公主寝殿满地狼藉,顾孟凝一面痛骂着,一面往地上砸东西。 那日费了好大的力气把沈檀制服,本以为她退了婚约,终于能老实听话了,谁知这人是个石头做的,找个公务紧急的借口,转身又溜了。 奴才们在地上跪着,公主殿下一向蛮横霸道,谁也不敢上前劝说。 “来人!再去北镇抚司!就问她,本公主快死了来不来救我!” 又一个翡翠琉璃盏砸出去,落在寝殿门口,摔得粉碎,正好砸在了来人的脚边。 “胡闹什么?” 地上的奴才们回过头,看见要进门的人竟是太后,一个个大惊失色,赶紧转身迎驾。 当朝太后,皇帝继母,齐国远嫁而来的长公主,段知秋。 顾孟凝原本跋扈的一张脸,在看见母后的一瞬间收敛。 “孟凝,慎言。”太后嗔责。 顾孟凝给奴才们使眼色,众人赶紧哈着腰把满地碎渣收拾了。 “母后今日不去听政吗?来找我有事?” 太后落座,喝了口茶,细细看着自己的女儿。 “近来听了些传闻。”她道。 “什么传闻?”顾孟凝问。 “本宫听闻,定国将军贺云珵,私下品行不端,还有沾染男风的癖好,你们的婚事,再商议商议吧。” 顾孟凝一听发笑,“母后竟会在意我婚配如何,着实让女儿受宠若惊。” 阴阳怪气,讽刺得不要太明显。 太后不悦道:“这说的什么话,你是本宫亲生骨肉。” “哦,母后不提,我都忘了……我还以为顾洹是您亲儿子呢。” “你……” 回回来此,都要被这丫头气上一顿,太后一口气堵着,却着实无力辩驳。 皇帝顾洹,自幼丧母,过继给她为子嗣,若非如此,她膝下只有一个女儿,纵然有齐朝长公主身份加持,也没有机会坐如今的高位。 母凭子贵,继子顾洹是个有良心的人,登基之后,对她这母后千依百顺,言听计从,只是这些年,他们倒是母子情深了,却苦了顾孟凝这个亲生女儿,就因为生的不是男儿身,便要遭受母亲厚此薄彼的态度,将宠爱全部分给了外人。 她心里有怨,太后又怎会不知。 “你若不想嫁到贺家,这婚事暂且往后拖一拖。”太后退让道。 “母后与老将军定下婚约的时候,可有想过女儿愿不愿?如今婚期将至,再说这话,是不是太晚了些?” “凝儿!你一定要对母后这般态度?” 顾孟凝笑笑,“母后不必替我忧心,总归这婚事,也不是为我自己成的,我既答应替皇上稳固军权,莫说对方是个登徒子,便是个瘸腿瞎眼的残疾,我也会嫁的,只是……”她走到太后身旁,看似乖巧的模样,笑容之下却满是叛逆。 “母后一片苦心,连自己亲生女儿都舍弃了,只希望以后,皇上不要辜负了您才是。” “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我就是一直想不明白,您这么想做太后,为何不自己生个儿子,非要去养别人的,万一以后……” 啪! 一记耳光毫无征兆地落在了顾孟凝脸上。 太后呼吸发着抖,“我真是太纵容你了!” 顾孟凝被打得懵了,摸摸肿起的脸颊,不明白她为何这样生气。 “我说什么了?” 从小到大,她惯常喜欢顶嘴的,母后教训归教训,从来不舍得打她。 “你既想好了,本宫便不多说什么了,按着定好的日子,出嫁吧。” - 将军府。 喜服裁制好了,下人呈给林霜序过目,一件衣服改了不下十次,少主才终于满意,亲自带着去了将军房中。 敲门时林霜序心下忐忑,这几日贺云珵时不时回府,两人却一直没怎么相见,像是有意错开彼此。 那天分明说过的,过去了,扯平了,以后不再这样了。 互相躲着,反而显得暧昧不清。 林霜序托着喜服等待片刻,门从里面开了。 贺云珵比他坦荡,见了他挑眉一笑,懒洋洋靠在门框上,“怎么了兄长,找我有事?” “衣裳改好了,你试试。” 贺云珵看看他,又看看他手里的东西,让开身子,请他进门。 看着他拘谨的身影,忍不住偷笑了一下。 林霜序把喜服抖开,在他身前比量了一下,“试试。” 贺云珵点点头,“好。” 他不避讳,当着林霜序的面,囫囵脱下了身上的衣服,赤裸着上身,露出结实的胸膛和深深浅浅的伤疤。 林霜序面不改色,表现得很是淡然,而后极有耐心地,一层一层帮他将繁杂的礼服穿上了身。 贺云珵身量比他高出几寸,垂着眼眸看他,纤细的手指莹白如玉,绳带绕在指尖,眨眼打成了规整的结。 当真不是见色起意,贺云珵完全是下意识将那手攥在了掌心里。 “干什么!”林霜序立刻抽回手,步子也往后退去。 需要……这么大反应吗? 贺云珵清清嗓子,问他:“外头很冷吗?你手怎么这么凉。” 林霜序有些尴尬,碰一下手而已,他反应……好像太夸张了。 他回到刚才位置,继续帮贺云珵整理衣襟。 “快冬至了,气温又降了。” “哦。”贺云珵点点头,问:“我还有几日成亲?” 当真可笑,自己成婚的日子还要问别人。 “三日。”林霜序道:“新房的院子已经归置好了,等公主入了府,你们便搬去新院住,这头的旧东西,能不要的都换新的,讨个好彩头。” “都听兄长的。” 林霜序帮他穿好了礼服,后退两步,看着他点头,“合身,脱下来吧,别弄皱了。” “哦。” 贺云珵重新换回自己的衣服,跟刚才一样,赤裸上身的时候,林霜序不着痕迹地避开了眼眸。 “喜服你收好,我先回去了。” 看他要走,贺云珵上前一步,挡住了他的去路。 “兄长。” 林霜序心里咚的一声。 “你……”贺云珵歪着脑袋看他,“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吗?” “说什么?” 贺云珵眨巴眨巴眼睛,“我要跟别人成婚了,林霜序。” “我知道。” “我知道你知道,然后呢?” “什么然后?” “你当真一点感觉也没有?” “有,我替你高兴,也替义父的在天之灵高兴。” 贺云珵苦恼地揉了一把脑袋。 他打起精神,对林霜序道:“我问得不对,我重新问。” “问什么?” “林霜序。”他深呼吸,虽浪荡的话从前也没少说,但这一刻,他还是紧张了,“你喜不喜欢我?” 没有兜圈子,也没有暗戳戳的言外之意,林霜序直白痛快地给了他答案—— “不喜欢。” 空气凝固,房中的气氛忽而压抑。 贺云珵张了好几次口,最后叹出一句:“真没意思。” “嗯,我这人向来无趣,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贺云珵忽然觉得很生气。 从来没这么生气过。 他让开了路,不再拦着。 林霜序冷淡不像演的,对贺云珵道:“你若还想让我在将军府待下去,以后,不该说的话不要再说,不该做的事情,也别再做了。” 什么意思? 再敢骚扰他,他就要离家出走了? 不是第一次用这种事做威胁了吧? 贺云珵嗤笑一声,“你吓唬我呢?” 林霜序不说话,是默认的意思。 “行啊,对我提要求,你自己呢?” “我怎么了?” 贺云珵倚着桌子,轻佻道:“你掐指算算,你我几次越界,是谁主动的次数多?” 林霜序深呼吸,腮帮一鼓,全是心虚。 贺云珵道:“马上我就是别人的夫君了,新婚之夜的喜酒兄长要喝吧?到时候又喝多了,可千万克制好自己,再冲动,那就是道德败坏,插足别人夫妻感情了。” 林霜序紧咬着牙,不与他争口舌上的便宜。 “好,你放心。” 第19章 云珵…… 公主出嫁那日,举国欢庆。 这一次,太后没有薄待自己的女儿,虽是下嫁,迎亲的这一路却是能够载入史册的排场。 宫门大开,顾孟凝一身华服,踏雪而来。 锦衣卫开道,指挥使沈檀走在最前,亲自护送她出宫。 隔着头上的薄纱,顾孟凝面带浅笑,盯着沈檀坚毅的身影,看她站定在镶金的轿辇前,替自己掀开轿帘。 “公主,请上轿。” 顾孟凝红唇轻启:“沈大人,若是你现在抢亲,事情会变得很有趣,怎么样,要不要试试?” 沈檀紧束的胸膛微微起伏,将身子躬得更低,“公主,上轿吧,莫要错过了良辰吉时。” 意料之中的回答。 顾孟凝没再多说什么,桃花满面,迈步上轿,离开时手臂轻摆,衣袖若有似无地拂过了沈檀的脸颊。 白皙肌肤上飘过一片红云,带着醉人的香气,沈檀身子不能乱动,只得轻闭双眼。 随着礼官的一声“起驾”,八抬大轿离宫而去,沈檀站在宫门外,凝望着亲队离去的背影,直至消失在长街尽头。 - 贺云珵骑着五花马,带着浩浩荡荡的亲队穿过奉都城,回到了将军府。 林霜序作为家中长兄,亲自替他主持大婚。 英雄配美人,好一段登对的姻缘。 高朋满座的喜宴上,林霜序以茶代酒招待众人。 他当然清楚,自己前两次并非酒意作祟,才放纵至此。 那分明是他心中的妄念,怪不得外物。 可不是酒的祸,他也绝不给自己埋下任何意外的可能。 从今以后,不耻的过往,隐讳的情意,就让它深埋在冬日的寒霜中。 新人三拜礼成,日落月升,宾客散尽,满院红烛映得夜如白昼。 新郎官送别众人,急切地回了新房的院落。 在那里,金枝玉叶的新娘正在等着掀盖头,春宵一刻值千金,什么兄长,什么不可言说的情意,在这一刻,统统结束了。 热闹过后是无尽的空洞,林霜序站在院中伫立良久,今日种种仿若幻梦。 仿佛上一刻,那没皮没脸的冤家还缠着他叫兄长,转瞬便娶了亲,成了别人的相公。 甚好,总算没有辜负义父的嘱托,了却心愿了。 “少主,你累了一天了,早些回去歇着吧,这里让下人们收拾。”管家过来叮嘱。 的确累了,林霜序觉得头嗡嗡作痛。 夜色漆黑,他明明累得不行,回房后躺上卧榻,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头痛愈发难忍,屋子里发闷,他呼吸不畅,索性起身,披了件氅衣又出了门。 本只打算到庭中透透气,却不知怎的,走着走着,又走到贺云珵院子里来了。 他已经跟公主移居到了新的庭院,眼前旧所空空荡荡,分明才搬出去,却凄凉得像是许久未住过人。 林霜序推门进了卧房,屋子里漆黑一片。 他点起烛灯,微弱火光将他的影子映照在墙上。 除了书架上的兵书,其他的用品贺云珵都没带走。 那头林霜序全都给他备了新的,这些旧物件,不要了。 旧的人,也不必理会了。 他漫无目的地踱步,掀开床帐,坐在了床上。 那晚发生在这里的事情历历在目。 他一丝不挂,被贺云珵抱在怀中。 隔着衣物相碰,仅仅是这样,已经让人无地自容。 一想到这些,林霜序呼吸便不自觉加重,想着他跟贺云珵的纠缠,又想象着今夜,他与别人翻云覆雨,一股莫名的热流开始在身体里翻涌。 他有些脱力地躺下,陷进了贺云珵的被褥中。 闭上双眼,欲望汹涌。 今天是什么日子,这里是什么地方。 人总归要有廉耻之心不是吗? 心里将自己骂了千遍万遍,可最后,林霜序还是忍不住扯开了自己的衣裳。 - 床幔层层垂落,遮挡住了卧榻之中的光景,细微的呻吟声似有似无,听上去难受至极。 林霜序极力隐忍,将一双唇咬得通红,衣衫下升腾着热气,他闷出了一身的汗,却是怎么都舒坦不了。 哀伤,委屈,愤懑,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潮水般涌进空虚的身体里,他没了对抗的力气,只能放下酸痛的手臂,枕着枕头大口缓着呼吸。 对贺云珵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 时至今日,连他自己都未能看清自己的心。 亲手带大的小孩,他视作同胞的弟弟,为何每每放纵欲念时,都忍不住抓他作救命稻草? 越是告诫自己不可以,他的名字便是越发缠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云珵……” 林霜序轻轻合眼,将脸埋在带着他气息的被褥里。 眼皮下涌动起淡淡的酸涩。 难过吗?不至,也不该。 可一想到他,好端端的心脏,像是被生生剜去了一块。 那夜他来贺云珵房中找他时,是真心打算跟他做些什么的。 甚至,他连准备都仔细做过了。 想来是万般不耻,打着正经的由头将自己送上门,讲出来好听,实则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 骗别人可以,骗不了自己。 然而贺云珵没碰他。 几次三番的机会,贺云珵根本就不想碰他。 林霜序痛苦地蜷起身子,回忆过往时,分明是无地自容的,身体却再一次发出了渴求的信号。 眼角不知不觉被逼得发红。 他不得要领,一点也不舒服。 可似乎,内心中得到了难以启齿的满足,他闻着贺云珵的气味,仿佛那结实的手臂正拥着他,滚烫的胸膛正抱着他,撕咬似的亲吻野蛮地落下来,将他吻得喘息不得,将他压得动弹不得。 这些都让他觉得欢心。 “云珵……” 情难自禁,他开始呢喃起他的名字。 声音微微发着抖,似乎害怕,又似乎激动,神志一片模糊。 他没有力气了,眼泪断线一般,顺着眼角往下淌。 “云珵……” 浑身是汗,胡言乱语了很多话,只有贺云珵这三个字能听得清。 一件很糟糕的事,被欲望冲昏头脑时,人的五感会变得迟钝。 所以,床帐之外,那急重的呼吸声,林霜序一丝一毫也没察觉到。 贺云珵来了有一会儿了。 他先去的是林霜序的院落,更阑人静,他在刺骨的寒风中站了许久,叫门不开,还以为兄长是故意不见他的。 哪会想到,在他与别人大婚之夜,兄长竟会独自来到他曾住过的卧房,想着他……这样…… 贺云珵一动不动地站在纱帐外,听着里头的人一声声唤他的名字。 战场上面对敌人铁骑眼都不眨的将军,此时却怎么也无法冷静。 垂在身侧的手微微蜷动,脸上是醉酒一般的表情,在林霜序又一声叫他的时候,终于忍耐不住,一把掀开了纱帐。 他用的力气太大,那轻纱直接被扯下来,落在了地上。 第20章 我喜欢你 大红的喜服闯进视野,晃得人双目刺痛。 林霜序浑身一抖,带着哭腔叫了一声。 来不及规整衣衫,不知所措时,他本能地把脸埋进手臂,转身背对来人。 贺云珵怔怔地站在床边,看着那消瘦的、不住颤抖的肩膀,只觉得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痴缠目光将兄长半赤的身体从上到下看过,而后低下头,握起他的脚腕,从脚背开始亲吻。 林霜序抗拒地喘息,把脚缩回去了。 几乎是哀求的语气,他闷着头,对贺云珵道:“走……” 贺云珵怎么走? 心软得一塌糊涂,他探身上前,抱住了林霜序。 他不肯转过来,贺云珵便在他身上胡乱亲吻,头发,耳朵,手臂,再往下,腰肢。 然后贴着耳朵轻声哄他:“我帮你。” “不要,你走,我求你……”林霜序痛苦地摇头,眼泪簌簌地落下来,狼狈至极。 贺云珵要被他勾引疯了。 掌心温柔又蛮横,不容他反抗毫厘。 他亲吻着兄长的额头,不停跟他确认:“舒坦些了吗?” 林霜序想发火,哭泣的语气却可怜兮兮:“别这样弄我贺云珵……” 贺云珵喉结动了动,狠狠吻上了他的唇。 从未有过的感觉,林霜序觉得身子轻飘飘的,像是浮上了云端,那云托着他,不停向上,向上,他一面想要更多,一面又担心着自己会坠落,只能紧紧攀住贺云珵的肩膀,把身家性命都寄托在他身上。 贺云珵将他唇瓣吮得温热,又问他那个问题:“喜不喜欢我?” 林霜序说不出话来,胡乱摇头。 贺云珵一笑,将他抱得更紧些,“我喜欢你。” 林霜序又是摇头,慌乱急切。 “我喜欢你,只喜欢你,从小就喜欢你。”贺云珵一字一句跟他解释:“与公主成婚是权宜之计,我已与她约定好,婚后以礼相待,绝不僭越,待解决了阉党之患,便送她完璧归赵……” “云珵——” 林霜序不知有没有听清他说什么,胡乱叫了一声他名字,昏厥一般,瘫软在他怀里。 贺云珵抱着他,一瞬也舍不得错开眼。 浪荡又清纯,他的兄长,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 他躺在他身旁,像儿时相拥而眠的姿势,将脸贴在兄长胸前。 林霜序失神良久才恢复力气,推开贺云珵,撑着起了身。 起身后一句话都不说,也不看贺云珵一眼,默默整理衣衫,像是身旁没有这个人。 系扣子的时候,他的手不住发抖,怎么也扣不上。 贺云珵无奈地拨开他的手,帮他把衣襟系上了。 洞房花烛,春风得意,白天行礼时林霜序不肯看他,此刻近在眼前,林霜序才看清,他今日一身盛装,竟是如此意气风发。 “我方才说的话,兄长听到了吗?” 到了这一步,林霜序仍旧不肯卸下枷锁,荒唐事才完,他又板起了正经。 “回去。” “公主也有自己的意中人,原本就不愿嫁我,时局所迫才约定做这一场戏。” “我叫你回去!” 干什么,方才叫他名字的时候明明那么好听。 火焰冰川相撞,贺云珵不知如何适应,他拿林霜序才叫一点办法也没有。 兄长不听,他便不再解释了,坐在那里,定定地看着他。 林霜序喘息很重,赶不走他,只好自己下了床。 “今夜是我作孽,我去这就去祠堂,给义父罚跪谢罪。” 说完,他转身便要走。 而这时,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林霜序第一反应是慌乱,才做的亏心事,万不能被人知晓。 他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应声。 贺云珵在身后替他开了口:“谁?” “将军?”是管家的声音。 “何事?” 老迈的声音微微发着抖,快哭了似的,“将军你怎么跑这来了,快回新房看看吧,公主不见了!” “你说什么?” 贺云珵跟林霜序对视一眼,二人面色皆严肃了几分。 “我知道了,这就过去。” - 林霜序眼皮跳了几下,很强烈的、不好的预感。 一路上他沉着脸色,没有说一句话。 洞房中,红烛还在燃,床榻上的喜被散着,当是有人睡下又起来过,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不妥。 贺云珵观量一周稍稍放了心,顾孟凝那跳脱的性格,新婚之夜跑出去,做什么惊世骇俗之举也不稀奇,应当不会出什么差错。 只是……她那随嫁的宫女不知为何如此惶恐,站在一旁抽抽搭搭,哭成了泪人,却不敢抬头。 林霜序没有贺云珵这般心宽,上前询问那宫女:“公主何时离开的,可有透露要去何处?” 宫女抹着眼泪摇头,“奴婢不知……公主她性情倔强,奴婢只怕她想不开……” 想不开? 因何会想不开? 林霜序蹙起眉头,看了一眼贺云珵。 新婚之夜被夫君抛下,独守空房,哪个女子遇上这种事能想得开? 这一眼让贺云珵不由紧张,张张嘴想要解释什么,碍于周身有旁人,不便开口。 林霜序一拂衣袖,“管家。” 老仆俯身上前,“少主。” “公主可有出府?” “禀少主,已经询问过护院了,未有人出过府。” 将军府守备森严,公主若是离府,不可能一点都没有察觉。 林霜序想了想,吩咐道:“再将府中仔细寻一遍,偏僻处也不要落下。” “是。” - 下人们在夜色中四散开,匆匆脚步声如急雨打落,让人烦闷窒息。 林霜序又看看洞房的陈设,没做多言,抬步离开了。 贺云珵随在他身后,一同出门。 二人一前一后,沉默穿行过府院,行至林霜序的院落。 入房,林霜序执壶倒茶,茶壶倾斜了一会,才发现里面没有茶水了。 贺云珵将他小动作看在眼中,知道他面上淡定,心中却紧张了。 “不会有事的。”他安慰道,“公主这人,别看她性情顽劣,做事还是有分寸的。” 林霜序听不进去他说话,靠在椅子上,轻阖上了双眼。 心里乱得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总觉得有事要发生。 第21章 做局 夜色如墨,无月无星,将军府院里困着刺骨的寒。 一小厮手里提着幽暗的灯笼,顺着长长的走廊朝前走。 “公主?公主殿下……” 一阵冷风刮过,吹得他汗毛竖立,再往前行就是府中存旧物的库房了,幽暗偏僻,平时鲜有人来,这小厮胆子小,不敢往前走了,奈何管家给他差遣了这处,不仔细寻过,回去没办法交差。 他捏紧拳头给自己壮胆,硬着头皮过去了。 尘封的木门腐化老旧,黑漆漆的,活像一块竖立的棺盖,小厮咽咽口水,小心翼翼地伸手推门。 吱呀一声,门板开启,扑面而来浓重的陈腐味道。 小厮伸手挡了挡鼻息,提灯进去。 老物件堆积成山,大多不是废旧的,都是无处放置冗余下来的,其中有不少还是御赐的藏品,就这么随意堆在这里了。 小厮绕着柜子往里头走,仔细在每个角落搜寻,四周静谧无声,他的声音也不自觉压低了。 “公主?” 库房中空无一人,可不知为何,他叫人的时候,总觉得周围有人影晃动,一回头,却又是空荡一片。 这阴僻之处,不少下人都没来过,公主更没有理由会来这里了,小厮抚了抚手臂上的鸡皮,盘算着赶紧回去。 未等转身,他听见梆的一声脆响。 吓得他惊起了一身冷汗,手一抖,灯笼也落在了地上。 他赶紧蹲下身,连滚带爬地把灯笼捡起来,照着亮一看,是贴着墙根放置的青瓷花瓶倒了。 这……好端端放着的瓶子,屋子里也没有旁人,怎么莫名其妙倒了? 越想越怕,他不敢过去扶,盯着那倒下的瓷瓶朝门口退。 想的是跑,可经过这一吓,他腿上没力气了,只能一步一步地挪动。 才挪了两步,顿觉脚下一软,踩到了什么东西,连肉带骨,似乎还会动。 他头皮都麻了,僵了好一会,才敢低下头去看,一抬脚,看到的是一只垂死的老鼠。 为防鼠蚁啃咬物件,库房里时不时会撒些药物,这老鼠多半是食到了鼠药了。 那方才……大抵是他进门时惊到了这畜生,这畜生逃窜的时候撞上了那只瓶子。 小厮心下稍许安稳,用袖子擦了擦额头。 不过,三更半夜,这里着实阴气森森,还是不要久留得好。 正准备走,又看见脚边光晕中,隐约有一道黑影在晃动。 方才……方才那影子不是他的错觉。 他紧张得心脏砰砰跳,僵硬地回头看去,身后还是没人。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缓缓仰起头,朝上面看了过去。 这一看,他脸上的血色直接没有了。 在他头顶的正上方,是一双金丝红绣鞋,再往上,穿着红绣鞋的脚悬在半空,正轻飘飘荡着,大红嫁衣染了血一般,在夜色中悠然摆动。 那小厮呼吸一滞,面如死灰地跌在了地上。 “鬼啊……” “来人!快来人!公主上吊自尽了!” - 一时间,将军府乱做一团,小厮步履凌乱,急奔到林霜序的院子报丧。 “少主,将军,大事不好了,公主死了!” 林霜序的忧心终于应了验,他一言不发,面色沉得吓人。 贺云珵一听消息也变了脸色,却全然不肯相信。 “这不可能的,兄长……” “什么都别说。”林霜序沉声道:“先去看看。” “嗯。” 两人快步到正堂,身着婚服的女子被平置在地上,一块白色的帕子严严实实蒙住了她的脸。 林霜序上前将帕子掀开,纵然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看清了顾孟凝的脸,他还是难忍不适。 懊悔,愤怒,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痛心。 他提起顾孟凝手腕,伸出二指探了探她脉搏,随后目光黯然之至。 他回头,对贺云珵摇了摇头。 救不回来了。 贺云珵同他并肩蹲下,虽无夫妻情意,看到顾孟凝那张凄惨的脸,还是心头一寒。 他们分明已经约定好了,待朝局稳定,就一别两宽,互不打扰,顾孟凝这般刚毅的女子,怎么会突然想不开自缢而亡? 他伸出手,检查了一下她的脖子和口舌,从死状来看,的确是缢死。 可原因呢?他想不通。 林霜序道:“不对劲。” 贺云珵看向他。 顾孟凝脖颈上的皮肤,挨着衣领处,有一小块淡红色的痕迹。 林霜序用指尖将她衣领稍稍挑开,露出整片痕迹的形状。 并非撞击掐捏所致,那是一块浮在肌肤上的,规则的红痕,一片漂亮的卷云形状。 林霜序思绪飞转,过往画面回闪,最后定格在了醉香阁。 那夜他跟贺云珵混入醉香阁,打算策反李玉凉的宠臣——那个叫宋寄亭的小倌,当时,他们无意在窗外窥到了李玉凉跟宋寄亭亲热的场面,林霜序清楚地记得,当时宋寄亭似乎被用了什么情药,后背上也有这样的红云纹。 他默不作声,看贺云珵的反应,不必言说,他也想起来了。 “公主是让人害死的。”林霜序道:“我们被做局了。” 话音刚落,将军府门被蛮力破开,火把将庭院照得通亮,几十个锦衣卫鱼贯而入,围堵在正院。 寒雾浓稠,府中蓦然一派肃杀之气。 为首之人敛色屏气,绣春刀尖点在地上。 是沈檀。 贺云珵不动声色地将林霜序护在身后,上前询问:“沈指挥使,深夜来访,有何贵干?” 沈檀阴森目色向四周巡视,“有人向北镇抚司举报,公主命丧将军府,可有此事?” 她跟顾孟凝关系非同寻常,旁人不知道,贺云珵却是一清二楚,怕就怕她让怒火冲昏了理智,把事情归罪到将军府头上,这就正中了司礼监的下怀,成了阉党铲除他们的理由了。 贺云珵不正面作答,反问道:“何人向沈大人举报的?” 沈檀自是不会告诉他,继续环视周围,很快将视野锁定正堂的方向。 二话不说,他提着刀径直过去。 贺云珵跟林霜序对视一眼。 今日这一劫,躲不过去了。 沈檀行至堂中看到了顾孟凝的尸体,面如寒霜,与寻常办案时无异,看不出任何情绪。 “沈大人……”贺云珵有心解释,沈檀却一句不肯听。 “来人!”她下令道:“将公主尸首带回去,交由仵作查验,贺将军有欺害公主之嫌,一并押回诏狱,听候审问!” “是!” 第22章 你可以试试 锦衣卫听令上前,贺云珵看着眼前情形,一时拿不准主意,不知该配合还是反抗。 今夜一连串动作不容他反应,这一趟北镇抚司,摆明是陷阱等着他钻,去容易,想出来就难了。 可公主出事,太后和皇上也会追查到底,若是不去,便是做贼心虚,反而坐实了嫌疑。 犹豫之时,林霜序果断挡在了他身前,“慢着。” 他对沈檀道:“沈大人,云珵乃当朝二品将军,你未持圣令,私自押解,这合规矩吗?” 沈檀眼风一寒,将林霜序扫视一番,他非朝中官员,她未曾与他会过面,但贺府少主她是有所听闻的,看林霜序气度,便知他身份。 沈檀道:“公主遇害,事关重大,查明真相,刻不容缓,回了北镇抚司,我自会派人禀明太后和皇上。” 林霜序目光一聚,故作疑惑:“还未验明尸身,沈大人怎知,公主是被人所害?” “不然呢?”沈檀目光投向地上的尸身,笃定反问:“公主什么脾性,谁人不知?若非穷途末路,她怎会是自寻短见之人?” 林霜序不跟他扯谎,如实道:“沈大人英明,不错,我方才已查验过,公主的确遭人所害,死于非命。” 沈檀目光微微闪动,不觉握紧了手中刀柄。 林霜序继续道:“并且,此事何人为之,我心中大抵已有猜测。” 沈檀问:“何人?” 林霜序话没有直说,对她道:“孟凝公主乃皇帝亲姊、太后骨肉,如今朝中,胆敢蔑视皇权、为非作歹之人,沈大人算一算,都有谁?” 他这话中意指的谁,沈檀身处朝堂旋涡之中,怎会不知。 都是玲珑心思的人,林霜序不将话说破,沈檀自然也不可能说,对他道:“少主若有线索,还需明说。” 眼下局势不利,先机却还是要占,等着阉党恶人先告状,这盆脏水便是更难抖干净了。 林霜序道:“我只问沈大人,今夜委派北镇抚司前来办案的,是司礼监吧?” “大胆!”沈檀不容他多说,一声震喝,“你敢污蔑掌印大人?” 在场的锦衣卫随她话音纷纷拔了刀。 如此一试,便彻底知晓她立场了,今晚说什么也不能让她把贺云珵带走。 林霜序道:“我方才说了,只是猜测,究竟何人所为,自然还是要北镇抚司审过,不过,公主乃皇亲贵胄,出了这等祸事,还是应该先禀明太后和皇上,至于贺将军……”林霜序侧目看了眼贺云珵,“他是押是审,等宫里的旨意下来,将军府定当配合。” 沈檀没有耐心跟他们扯嘴上功夫,“我只说一次,贺将军今日必须跟我走。” 林霜序气势不低半分,“我也只说一次,你不能带他走。” 沈檀冷笑,“怕是由不得你。” 林霜序亦笑,雅致的眉眼中露出杀气,“你可以试试。” 寒夜将消,树影缝隙露出昏暗的天光,府院四周的枯枝沙沙作响。 来的锦衣卫个个是大内高手,听着周遭窸窣响动,自能判断出这府里暗伏了多少人。 沈檀问:“怎么,你们这是要公然对抗朝廷?” “无奈之举,沈大人见谅。”林霜序身一转,拿出家主做派:“公主才嫁入将军府便出了这等事,我贺家上下甚为痛心,还望大人明察秋毫,莫要让奸人白白害了公主性命,事不宜迟,各位抓紧回去办案吧,林某不送了。” 沈檀道:“少主既铁了心妨碍公务,那本指挥使,也只能公事公办了。” 她手中的绣春刀一转,风声呼啸,刀尖竟朝着林霜序胸口疾速刺来。 贺云珵见状不妙,脚下生风,转眼移至林霜序身前,挡住了沈檀的刀。 上次与沈檀交过手,知她内力不容小觑,并非三招两式能应对的,贺云珵不敢懈怠。 院中的锦衣卫瞧见指挥使动了手,也纷纷出刀,围擒贺云珵。 贺云珵唯恐这些人失手伤了林霜序,打算速战速决,下手的每一招都不留余地。 原本静谧的庭院瞬间刀光乍起。 林霜序一双眼眸寒得彻骨,在刀剑声声中喝道:“既然诸位大人执意为难,那将军府只能自保了,来人!” 他一声令下,几十黑衣暗卫现身,持的皆是一招致命的利器。 锦衣卫并非怕死之辈,重令在身,收紧刀风,准备以死迎战。 杀气升腾,眨眼间一场屠戮四起,贺云珵不耽误时间,反手一个虚招,将沈檀击落下风,夺了她的绣春刀朝她脖颈挡去。 “云珵!”林霜序情急开口,正想提醒他万不可下杀手,这时,忽听到远远一人声震声喊道:“贺将军手下留情!” 那声音沉哑中带着阴郁,是自府门外而来的。 众人纷纷停了手,朝府门望去。 只见来人身形挺拔,身着暗红绣金蟒袍,面白如玉,双目幽深,五官生得英气逼人,三十左右的年岁,周身散发的气场却是老气横秋。 司礼监掌印太监,李玉凉。 林霜序心下一寒,果然,一环一环,早已布好了。 李玉凉步履沉稳,上次在醉香阁见他时,林霜序就仔细观察过,这宦官身子虽残缺,也当是个身手了得之人,狼子野心,步步为营,于先皇暮年时上位,年纪轻轻便取代老掌印,掌管了司礼监。 外人只道他时运顺遂,却不知此人心狠手辣,六亲不认,被他拜为干爹的老掌印当年无故暴毙,多半与他脱不了干系。 老掌印死后,先皇也病重驾崩,太子顾洹年少即位,又是个温吞怯懦的性子,自是被这李玉良控于股掌之中。 他立于院中,看着锦衣卫被将军府的暗卫包围,喜怒不浮于面,走到林霜序和贺云珵面前,说话的态度听似谦卑:“贺将军,林公子,北镇抚司奉旨办事,是何缘由要刀剑相向啊?” 林霜序同样锋利的目光看着他,前脚公主刚出事,后脚锦衣卫便登门了,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李玉凉也来了,速度之快,连加害人的祸心都不屑掩饰。 林霜序滴水不漏道:“既是奉旨办事,便要讲求证据,云珵乃当朝将军,锦衣卫未经调查便要将他押入诏狱,掌印大人,这不合适吧?” 第23章 验尸 “自是不合规矩。”李玉凉恭敬道。 院中枯枝随风摇晃,他不满地盯着沈檀,“未经调查,怎可私自定罪?还不给贺将军赔不是?” 沈檀咬着牙,一言不发。 李玉凉吩咐道:“先将公主尸身带回北镇抚司查验。” 说完又看向贺云珵,“贺将军,公主在将军府出了事,无论如何将军也是要配合调查的,贺家乃有功之臣,自然北镇抚司不够资格审讯,可太后那里必须有个交代,烦请随我入宫,请太后她老人家亲自来审此案,如此,二位可放下顾虑了么?” 谁也不说话了,李玉凉等候片刻,躬身抬手:“贺将军,请吧。” 他敢抬出太后,便是在宫里也做好了铺垫,到了太后面前,多半会让贺云珵百口莫辩。 可眼下别无选择,事情已经出了,问题得解决,太后早晚要面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天际泛白,皇宫大内死气沉沉,寒鸦掠过枯枝,偶尔一两声哀叫。 贺云珵随李玉凉入了宫,来到了太后的慈寿宫外。 “烦请将军在此跪候,等北镇抚司的仵作查验完公主尸身,太后自会召将军觐见。” 李玉凉实权在手,从不将朝中官员放在眼中,虽是一副奴才身,与人说话却惯常的上位者姿态。 那些舞弄权术的文官怕他,贺云珵对他却只有鄙夷,此人从前几次三番想要拉拢贺家,都被贺云珵拒之门外,没想到,制衡不成,竟敢使阴招害他。 贺云珵一提衣摆,静静跪立,懒得与他多说一句。 李玉凉暗含笑意,“时辰不早了,奴才还要去伺候皇上起身,就不在此奉陪了,贺将军,保重。” - 将军府。 贺云珵被带走后,林霜序疾笔书信一封,简述了将军府的突发状况,差人快马加鞭送到军营,交到军师郭尧手中。 他让郭大人务必将此事保密,同时严守军营,不要放任何可疑之人进入,以免有人趁机搅混水,扰乱军心。 交代完,他从书柜上找到了另一封密函,这是他让贺云珵调查宋寄亭的结果。 李玉凉豢养的小倌,林霜序未曾想到,他是这样的身份。 贺云珵当时的随口猜测是对的,宋寄亭是罪臣之后,受父亲牵连才沦入风尘。 他这身世其实是极好利用的,清名一身的官家公子,沦入泥潭成为阉人娈宠,定然痛苦不堪,如果能够救他出水火,想拉拢他不会太难。 可查出他身份后,林霜序之所以迟迟未动,是因为他父亲之罪,于林霜序而言,实在有些特殊。 宋寄亭的父亲宋廉原是户部尚书,在任期间革新了旧朝税法,功绩累累,奈何时运不济,宋廉与当时的大皇子、当今圣上的皇兄——睿王殿下来往过密,后睿王谋反,被先皇手刃骨肉,腰斩示众,此事一度成为震惊天下的惨案,也是至今未有一个明白交代的悬案—— 原本睿王最受先皇器重,若他不入歧途,便是继承皇位的不二人选,谁也不知道他因何要举旗谋反,与自己生父为敌,最终落得个惨死的下场。 而当年与睿王亲近的朝臣,有些虽在事出时未受牵连,先皇离世后,皇上幼年即位,太后恐这些官员不受掌控,有谋逆之心,在暗中,一个一个全都削了他们的权。 五年前,宋廉大人因收受贿赂获罪入狱,奉都城曾出现过数万百姓为其跪街请冤的壮景,而今时日久了,旧事逐渐被忘却,再无人记得那个曾经恩泽天下的清官。 宋大人此生,前半程风光无限,后半程凄苦悲惨,因站错了阵营,最终落得个枉死的下场,时势之英雄,命也运也,不可悲叹。 林霜序放下密函,良久静坐,思绪飘出很远。 那些埋在他记忆深处的、他想要遗忘的事,一次次拉回到眼前。 总是要提醒他是谁,却不肯指引他,为何他要存活于世上。 他有些透不过气,推开窗棂,任风吹乱发丝。 抬头望着灰蒙蒙的苍穹,严寒全数沉入了眼中。 - 北镇抚司。 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白昼犹如暗夜。 诏狱里的火把噼里啪啦燃着,受刑的罪人惨叫不迭。 沈檀脚步匆匆,穿行而过,走廊尽头的房间里,仵作正在验尸。 “指挥使。”看门的锦衣卫见她来了,躬身参拜,替她推开了门。 沈檀面无表情,疾步入了房中。 从将军府回来的一路,她都未敢看顾孟凝的尸体,这种感觉很陌生,这是在她身上从未出现过,恐惧感。 她为什么会害怕看见她的尸体呢? 房间中,冰凉的尸身停放在石床上,仵作正在仔细查验,见沈檀进来,连忙向她行礼,“大人。” 沈檀上前,利落接过他手中的工具,“我来。” “是。” 仵作让开了身。 沈檀动手时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在抖。 她调整呼吸,去解顾孟凝的衣衫,失控的双手却怎么也找不回从前的娴熟。 仵作发现异样,上前谨慎道:“大人,还是属下来吧。” “不用。”沈檀闭上双目,深呼吸,逼着自己镇定下定,而后重新提起剪刀,剪开了顾孟凝的衣衫。 一眼看到了她皮肤上的红云斑痕。 不止如此,她手腕上还有捆绑的痕迹,身上有被殴打的淤青。 沈檀呼吸又开始不稳,低头缓了一会,继续顺着尸身向下检查。 在下体女器中,她发现了撕裂伤口。 伤得很重,无法想象她这是遭受了何其残暴的凌辱。 胃里一阵绞痛,沈檀再坚持不住,扔下工具,去到一旁,面向墙壁而立。 仵作见状赶紧接手,继续检查。 他小心翼翼地向沈檀汇报:“大人,公主生前极有可能服食过毒药,不过此非致死原因,最终死因为自缢断气。” 沈檀没回头,问他:“什么毒药?” “是一种药性十分猛烈的……催情毒药。” “出自何处?” “这个,此前从未见闻过。” “去查。” “是。” 仵作禀明了情况,退下了。 沈檀对着墙壁又站了一会,平复后转身回了石床前,盯着顾孟凝的尸首。 似乎有话想跟她说,可如今,说什么都是徒劳了。 昨日还明媚娇俏的人,唯恐天下不乱地问她要不要抢亲。 沈檀是太知道她,若当时真抢了亲,她根本也不会跟她走的。 她只是说罢了,只是喜欢捉弄人,若是真不愿意,她这般不受管教的性子,谁也逼迫不了她与不爱之人成婚。 沈檀抬手给她盖上了衣物,又替她把乱了的发丝整理好,盯着她因窒息而扭曲的脸,魔怔般地挪不开眼。 不知怎的,沈檀觉得视线有些错乱。 眉眼,嘴唇,都没错,但沈檀看着顾孟凝这张脸,越看越觉得陌生。 她忍不住伸出手,在她脸颊上细细摸索。 逐渐的,她眼底的愁雾化开了,转而眉心紧锁。 她的脸……皮肉下的骨头,为何会这样? 第24章 这次也是我主动的 沈檀收回手,后退两步,目量了一下尸体的身长。 空气凝固,许久的沉默后,沈檀开口唤道:“来人!” 锦衣卫从门外进来,“大人。” “备马,入宫,向太后复命。” “是。” - 慈寿宫外,贺云珵从日出前一直跪到了正午时分。 方才眼见沈檀进去,他以为用不了太久自己便会被押进去受审。 没想到,等了好一会儿,竟看见太医提着药箱匆匆赶来,随着宫女进了门。 而后又半个时辰,才终于有人来传他觐见。 他进去时,沈檀刚将北镇抚司的查验结果汇报完,起身告退,与他擦肩而过,看也没有看他一眼,仿若陌路人。 贺云珵独自留下,瞧见太后卧在床上,坐不起身。 她是方才听到验尸结果,火气上行,身子支撑不住,昏倒过去了。 太医给她针灸才缓过来的。 帘子垂着,她没有与贺云珵直面相对,在贺云珵跪地问安后,也没有与他说话,而是直接将茶盏丢了出来,摔在贺云珵脚下。 瓷片四溅,锋利的一块擦着贺云珵脸颊飞过,划出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贺云珵没有躲避,直直跪着。 “本宫对贺家给予厚望,将公主嫁于你,你便是这样给本宫交代的?” 太后保住贺家军、贺家军镇守皇权,待稳定朝局后,再伺机灭除阉党,原本相辅相成的好事,如今顾孟凝一死,局面便僵了。 “太后息怒。”贺云珵将头磕在地上,解释道:“此事非臣所为,乃受奸人所害,请太后明察。” “凝儿大婚之夜在新房中受凌辱,若不是你,难道她跟旁人入的洞房?!” 贺云珵低头不语,他不能告诉太后那晚他没回过洞房,若是追问到底,势必要把林霜序牵扯进来。 太后痛心道:“贺云珵,你居功自傲,品行不端,私下作风为人不耻,本宫却未料到,你竟然这么大的胆子,连公主都敢欺辱!” 贺云珵跪伏在地,不卑不亢,“是臣思虑不周,疏忽大意,没有保护好公主,让奸人得了手。” “还狡辩!”太后气得发抖,“对,你是思虑不周,你以为凝儿受了欺负,会如平常女子那般对你忍耐顺从,没想到她竟如此刚烈,宁愿死也不愿受辱!” 当初青楼那一遭,贺云珵一半是为了疏远顾孟凝,另一半是为了逗弄林霜序,没想到留下了这么大的祸患。 太后如今认定他是个无耻之徒,怎么说都苍白无用。 他继续解释:“未能保护好公主,是臣失责,但侵害公主之事,臣一分一毫也没有做过,还请太后宽限几日,臣一定查明真相,给公主一个交代。” “你觉得本宫会信你花言巧语?” 贺云珵稳住气息,“太后,失女之痛,臣深感遗憾,但朝局之中,凡事先权衡利弊,不可一时冲动便草下定论,否则,只怕陷自身于不利之境。” 太后猛然咳了几声,“什么意思,你威胁本宫?” “臣不敢。” “你以为,你手握重兵,本宫就要忌惮你了?北盛朝拥兵的不止你贺家一个,你什么都不是,我告诉你贺云珵,即便没有贺家军,皇权也无人能撼动!” 的确,北盛拥兵的不止贺家,北盛之外的大齐,更是有几十万兵力可支援太后。 但远水解不了近渴,皇城脚下所有兵力,禁军、锦衣卫、羽林卫,现在皆由司礼监掌控。 能与之掣肘相抗的,只有贺家军。 若没有贺家在此震慑,阉党必将更加猖狂。 太后若是一怒之下斩了他,北盛的这盘棋,便是彻底走入了死局 贺云珵现在没有证据,不能空口白牙指证李玉凉,想要从太后这里争取些时间,只能以此要挟。 “太后自是无需忌惮我……”他抬起头,隔着帘子与太后对视,“您心中定是相信我的,如若不然,方才沈指挥使控诉我罪行,您大可让她直接斩了我,何必还给我机会进来解释。” “七天!”太后压下怒火,“本宫只给你七天,若不能查明真相,你以死谢罪,贺家兵权交出来,本宫交由他人接管!” 贺云珵磕头领命:“臣遵旨。” - 短短一日,将军府已经乱做一团。 下人们一个个脸色煞白,有些胆小的偷偷躲在角落抹眼泪,心想的是公主出了事,太后定会迁怒将军,会不会一气之下将他斩首?会不会回不来了? 合府上下只剩一个人是冷静的。 林霜序坐在堂中,静静凝望着天色。 雪闷了一天了,还没落。 又暗些的时候,终于听到院外有人喊:“将军回来了!将军回来了!” 报信的下人从府门处往正堂飞奔,林霜序听见动静站起身,放下手炉往外去,沉稳的神色从这一刻才开始不安。 贺云珵一入府门便瞧见那白衣胜雪的人朝自己焦急奔来,他想也没想,打开双臂迎过去,眼前的兄长竟全然不在意满院下人的眼光,扑到了他的怀里,与他紧紧相拥。 贺云珵安抚地拍拍他脊背,牵住他冰凉的手,“外头冷,进去说。” “嗯。” 入堂中,管家赶紧倒了热茶给贺云珵暖身,又问了二人没别的吩咐,识趣地退下去了。 回来就好,人没事就好。 林霜序紧盯着贺云珵的脸颊,细小的一道伤口,血已经擦干净了,不仔细看根本看不清。 “如何?”他问。 贺云珵道:“太后给了七天查明真相,时间紧迫,好在线索是明确的。” 他边说话边喝茶,全然一副不担心的态度。 林霜序道:“我问寻过那情药的出处了,坊间不曾见闻,想必是大内秘制的,李玉凉在宋寄亭身上用过,若能找宋寄亭前来指认,或许可以揭露李玉凉罪行,醉香阁外我已调派了人手,随时可以行动。” 贺云珵将喝完的茶盏放回桌上,极少有这样严肃的神情,“有劳兄长替我费心了。” 他手指交叉,身子微微前倾,看林霜序时,目光愧疚不已,“对不起。” 林霜序错开他眼睛,“这话该我说。 ” “我不该逼迫你成婚,害了你,也害了孟凝,更不该在你新婚之夜,跟你……” 内心的煎熬愈演愈烈,林霜序压抑得难以呼吸。 “兄长。”贺云珵来到他面前,缓缓蹲下身,轻抚上他的脸,“一夜没睡么?眼睛这么红。” 林霜序低垂着头,不说话,也不看他。 “去歇息一会儿吧。”贺云珵劝道。 林霜序摇头,“你去睡一会儿,这一趟入宫折腾不轻。” “好,我去休息。”贺云珵握住他冰凉的指尖:“你陪我一起,不然我睡不着。” - 眼下危机四伏,着实不是温存的时候。 温热的两副身体依偎在一起,如同搁浅的两尾鱼,唯有相濡以沫才能活下去。 林霜序侧身枕着枕头,任由贺云珵凑近,把脸贴在他的胸前。 除此之外,他安分得要命,没再像之前那样,对兄长放肆无礼。 绷紧的神经得片刻放松,两个人都倦得讲不出话来。 谁也没有入睡,林霜序泛着红丝的双眼一瞬不瞬,紧盯着贺云珵脸颊的伤口。 终于忍不住,他问:“怎么弄的?” 贺云珵一个领兵的武将,这种小伤对他来说根本不痛不痒。 他轻轻一笑,摇摇头,闭上了眼睛,“困了。” 林霜序伸出双手,托起了他的面颊。 咫尺距离,贺云珵随他力气仰起脸,没有睁眼,呼吸很轻。 他感觉到温热的气息在靠近。 林霜序半醉半醒地沉着眼,想抚摸一下贺云珵的伤口,却鬼使神差地把嘴唇送了过去。 贺云珵能感觉到他体温在上升,能也感受到他紧张的心跳。 以及,永远也无法克服的犹豫。 即便没有血缘,如此也是有悖伦理,一次一次,找各种牵强理由跟贺云珵亲近,然后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那都不是他的本意。 此刻呢,实在找不到理由做挡箭牌,于是,一个在清醒时候、出于真实意愿的亲吻,林霜序不敢了。 那双唇几乎已经碰到了贺云珵的脸,却迟迟不肯落下。 贺云珵耐心地等着,不敢催促,怕吓跑他。 床榻间空气稀薄,快要神志不清了。 最后的最后,一个根本不算亲吻的亲吻。 滚烫的唇擦着贺云珵的脸颊离开,逃跑似的,什么都没来得及感受,只在伤口留下了丝丝缕缕的痒意。 林霜序慌乱地把头埋在贺云珵肩膀。 贺云珵毫不犹豫地抱住了他。 那腰身盈盈一握,贺云珵顺着他的脊背,自上而下轻轻摸着。 兄长顾虑的,他从来没在乎过,喜欢他,想亲近他,伦理纲常,是非对错,随便吧。 “这次也是我主动的,跟兄长没关系。” 贺云珵替他开脱,话说完,果断地吻上了他。 第25章 从未听说过 从下午到入夜,这一觉,两人谁都没敢睡得太安稳。 亥时一过,奉都城入了宵禁。 他们起身后悄无声息地离府,去往醉香阁办正事。 朝堂中腥风血雨,烟花柳巷里依旧歌舞升平,买醉的恩客们豪气阔绰,一掷千金。 在这醉生梦死的销金窟,那间静谧的房间尤显得格格不入。 林霜序在马车中等候,贺云珵独身前往,将明处暗处的侍卫全部放倒,过程中没有发出声响,越墙上窗,翻入了宋寄亭的房间。 进来后才发现不对。 方才他分明看见了窗户上映着一人的身影,应当是宋寄亭没错,可进来之后,人却不见了。 他仔细在房中逡巡,而后看到床帐是落下的,不知里头有没有埋伏,他听着动静,慢慢走过去。 猛地将那帘布扯开。 没人。 他回身再寻,发现身后柜门裂开了一条细细的缝。 迟疑片刻,他朝着那柜子走过去,打开门板的瞬间,疾速闪身,以防暗箭。 而里头仍旧没人,只漆黑的一片。 这时他发现,眼前这不是寻常的木柜,而是一扇伪装的门,那后面连着的,竟是一条幽深的小径。 - 醉香阁外,青色衣衫被夜风吹起,宋寄亭白纱覆面,只露着一双惊慌的眼睛,正疾步奔逃。 他房中那暗道是李玉凉找人修的。 掌印大人权倾朝野,树敌无数,宋寄亭虽只是个身份低微小倌,却也怕有有朝一日受他连累,遭了人的毒手。 那暗道通的是醉香阁的出口,就是留给他紧急时刻逃命用的。 宋寄亭提着衣摆在街上疾行,确定身后没人追上来,才敢稍稍放缓脚步,从腰间抽出一枚响箭,想要燃上空中,向李玉凉求援。 可火折子还没点起,忽然眼前出现了一排人影,挡住了他的去路。 宋寄亭停下脚步,屏息观察。 拦他路的是一行身着夜行衣的暗卫,为首的那位一席白衣,披着华贵狐裘,气定神闲的气场,一看便知身份不凡。 宋寄亭警惕道:“你们是什么人?” 林霜序盯着他双眼,徐徐回应:“一会你就知道了,劳烦宋公子,跟我们走一趟。” 宋寄亭向后退了一步,威胁道:“你们敢动我,掌印大人一定饶不了你们!” 为求自保,他只能抬出李玉凉震慑。 可林霜序今日就是为了李玉凉来的,又怎么会被他的名字吓到。 他抬手一挥,暗卫即刻冲上前去擒人。 宋寄亭眼见局势不妙,想也没想,转身便往反方向跑。 他跟了李玉凉这么久,太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做事一向心狠手辣,不给人留活路,若是仇家找上门来,断然不会心慈手软,他若是落去了李玉凉仇家之手,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他急着脱身,转身逃跑时,身后却又来了一个拦路的人。 贺云珵可没有林霜序那么客气,他双手覆在身后,身影被月光拉长,“宋公子,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宋寄亭屏住呼吸,眯眼细看他容貌,越看觉得有些眼熟,“你是……定国将军?” 自知跑不了了,宋寄亭只能硬着头皮应对,他快速思考道:“我不知将军与掌印大人有什么过节,但你想用我要挟他,恐怕行不通,我不过是个青楼小倌,还不至于让掌印大人为我舍身。” 贺云珵道:“宋公子多虑了,我堂堂将军府,自不会用要挟人的下作手段,今日来找你,是为了帮你脱身。” 不跟他废话,贺云珵眉毛一挑,吩咐道:“带走!” 将人押回府中已至深夜,院中燃动着诡异烛火,下人皆被遣到了偏房,只留心腹侍卫守着。 正堂之中,林霜序坐在太师椅上,贺云珵站在他身旁,靠着茶案把玩匕首。 宋寄亭谨慎盯着眼前的两个人,等着听他们抓他的目的。 林霜序没有直奔主题,将宋寄亭上下打量了一番,问他:“宋公子因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宋寄亭脸上还覆着面纱,单看一双眼睛,的确生得玲珑好看,只是被人折辱太久,眼底的灵气已经消磨殆尽。 “掌印大人不喜我抛头露面。”宋寄亭答。 林霜序道:“那想必,公子的容貌,必定出尘绝艳。” 宋寄亭对以色侍人之事早已厌恶至极,道:“凡人一个,其貌不扬,承蒙掌印大人错爱。” 林霜序踱步到他跟前,“宋公子张口闭口不离掌印大人,看来你们之间颇有恩情……不知道,宋廉大人若是得知自己的孩儿委身于宦官之下,在天之灵,会不会不得安宁?” 宋寄亭倏然变了脸色,“你怎知我父亲是……你们调查我?” 堕落风尘,委身阉人,实乃给家族蒙羞,纵然父亲名声早已被污化,宋寄亭仍旧不愿让人知晓他身份,所以才总是遮掩着面容。 林霜序道:“请宋公子来一趟不容易,自然要提前做好功课,你不必如此防备,方才将军不是说了么,我们是想救你的。” “救我?我与你们素不相识,你们为何要救我?” “实不相瞒,我们需要宋公子帮忙。” “帮什么?帮你们对抗李玉凉?” “是。” 宋寄亭冷笑一声,“你们可知,有多少人想要扳倒李玉凉?又知不知道那些人,都是什么下场?” 林霜序道:“李玉凉的确手眼通天,所以我们才来找你,希望你能帮忙。” 宋寄亭想也没想,摇头道:“你们太高看我了,我不过是个由他亵玩的物件,在他眼里什么也不是,指望我帮忙,怕要让你们失望了。” “没那么复杂。”林霜序道:“只想跟宋公子佐证一样东西。” “什么?” 林霜序慢条斯理道:“贺将军和孟凝公主大婚之夜,有人给公主投了毒,那毒性发作后,催动情欲,痛苦难忍,浑身皮肤生出红云斑痕,宋公子,你可知,这是何种毒药?” 他紧盯着宋寄亭双眼,不错过他片刻的情绪。 只见他脸色骤然变得慌乱,不知回忆起了什么,紧张而恐惧。 接着说话的声音不受控地发抖,他反问林霜序:“将军府里,怎么会有这种药?” “自然不是我府上的东西,有人将那药带进来,谋害了公主,又想栽赃到将军头上。” “谋害公主?” “是,孟凝公主,死了。” 宋寄亭震惊地瞪大眼睛。 林霜序继续道:“那夜公主遭人凌辱后,自尽而亡,太后已经下了旨,查出谋害公主的凶手,不论何人,定杀不留,宋公子,我向你坦诚,前些日子在醉香阁,我曾窥见李玉凉对你用了此种情毒,只要你肯出面指证这药的来源,我保证,李玉凉这次一定无处可逃。” 堂中安静至极,宋寄亭手心暗暗出了汗。 林霜序不催他,静静等他态度。 等了许久,才听到他开口—— “我不知道,什么情药,我从未听说过。” 第26章 你是谁? 林霜序目色一沉,“宋公子再好好想想。” 宋寄亭打定主意不肯松口,“我没听过这种情毒,更未曾中过毒,不知二位大人在醉香阁看到了什么,想必是看错了。” 林霜序阴冷一笑,“看来宋公子,是与掌印大人朝朝暮暮,培养出感情了。” “随你怎么说,不知情的事,恕我不能替你们撒谎。” “贵人多忘事,好,那就再给你些时间,仔细想,我等你。” “我说了,我不知道。”宋寄亭态度强硬,“还有,别怪我没提醒你们,掌印大人若是到了醉香阁看不见我,事情就麻烦了,你们若是没别的要问,我就先告辞了。” “公子留步。” 林霜序说得客气,侍卫的长刀却毫不留情,唰唰两声出鞘,挡住了宋寄亭的路。 宋寄亭暗暗咬牙,“你们当真不怕惹麻烦么?” “已经惹上了。”林霜序道:“将军府不想惹麻烦,奈何有人主动要招惹我们,我没有精力跟你耗着,给你一夜时间考虑,明日一早,你若还想不清楚,我只能动刑,宋公子皮肉细嫩,到时候承受不住,丢了小命,可别怪我心狠手辣。” 宋寄亭不由紧张,“你敢动用私刑?你们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是位高之人用来巩固权势的,不是给弱小之人撑腰评理的,这道理,旁人不懂,宋公子怎么能不懂呢?” 这话正戳到宋寄亭的痛处。 如果这世上真有天理王法,他又怎会落魄到如今地步。 “最后劝你一句,君子择木而栖,宦官之流,不是可靠的庇荫,还是趁早清醒才是。” 林霜序说完抬了抬眼,侍卫立刻上前,用绳索捆了宋寄亭双手。 “带下去。” “是!” 庭院笼着月光,将林霜序眼眸映得凌厉不已。 二人并身离开堂中,贺云珵跟在他身后,打趣道:“这宋寄亭倒是有些胆魄,兄长方才那样子,把我都吓到了。” 林霜序兀自往前走,不知有没有听到他说话。 “兄长。”贺云珵抓住他手腕。 林霜序停下身子,回过头,“怎么了?” 对视之间,贺云珵有感动,亦有心疼。 说了几遍的话还是要说:“劳兄长替我费心了。” 威逼利诱,滥用私刑,这些本非君子所为,为了他,林霜序什么都做了。 但他不知道,兄长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什么君子。 与贺云珵不同,他并非忠良之后,不需世人赞誉他名声。 义父走后,天地之大,他只在意一个贺云珵。 若有人自找死路,他不介意送他一程。 - 夜深了,卧房很安静,林霜序望着床顶,丝毫没有困意。 思绪万千,扰他心的,不止公主之死这一件事。 尘封的记忆断续浮现。 人迹罕至的野竹林,年幼的他被安置在隐秘的屋舍中,孤独长大,年复一年。 从未感受过双亲的疼爱,直到十几岁了,也只能偶尔见一次父亲。 没人告诉他,为什么他必须躲在这荒山野林里。 父亲来看他时,也从没告诉过他,谁是他的母亲。 他为什么会存在于世上?又为什么见不得光? 心智尚未成熟的孩童,对自己的一切都一无所知。 再后来,是他十二岁生辰那日,说好了父亲会来看他,他站在林中等着盼着,等来的却是一个陌生人。 那人威风凛凛,是个大将军,对他说:“现在开始,你姓林,是我麾下士兵的遗孤,我带你回府,从此以后,忘掉你父亲,也忘掉你曾经姓顾。” 那是义父,贺云珵的父亲,大将军贺翀。 彼时林霜序懵懵懂懂,不知为何要他忘记自己的生父。 直到回了奉都,他才得知父亲的死讯。 也是那时候才知道,原来父亲除了是父亲,还有另一个身份。 在这里,所有人都叫他睿王殿下。 …… 头痛欲裂,林霜序不再勉强自己入睡,起身离开了卧房。 又下了雪,他没撑伞,只提着一盏灯来到了关押宋寄亭的房间。 为了贺云珵,他可以做恶人,但是宋廉大人之子,他到底于心不忍。 这些年,义父不准他提起父亲,不准他泄露身份。 于是他守口如瓶,几乎不与人来往结交。 身为逆党余孽,他当然不想牵连贺家。 可到底他是个活生生的人,既活着,也想要活个明白—— 为何从他出生起,父亲便要将他藏匿在竹林中? 睿王之子的身份,即便私生,又何至于如此见不得人? 关于自己的一切,他想知道。 于是这些年,他暗中查探,因此获知了许多跟父亲有关的事。 其中就包括父亲的心腹——宋廉大人的冤案。 这便是为何,第一次听到宋寄亭名字的时候,他会觉得耳熟。 他脚步停在紧锁的门前,看门的侍卫朝他躬身,“少主。” “他有交代什么吗?” “回少主,没有。” “开门。” “是。” 侍卫打开了门,里头的宋寄亭被捆绑在木桩上,他是个读书人,未曾练过什么拳脚,被捆了大半宿,浑身上下酸痛不堪。 他脸上没了血色,疲累地垂着双眼,看见林霜序进来,有气无力道:“你当真不必浪费力气,我帮不了你们。” 林霜序放下手里的油灯,命人关上了门。 “我不是来拷问你的。”他平静道:“只是睡不着,来跟宋公子叙叙话。” “找我叙话?”宋寄亭无奈一笑,不知他又要耍什么花招。 林霜序讲故事一般,娓娓道:“奉都城有位名士,擅作画,尤其擅画竹,我临摹过他不少作品,可惜天赋粗鄙,只能习到一点皮毛。” 他说着,徐徐将桌上的宣纸铺开,提笔沾墨,开始作画。 “那位名士曾说,画竹如画心,君子心当如竹,容载万物,外有谦卑之垂叶,内有不折之傲骨,不论身处多么恶劣的环境之中,心中要有坚守。” 他手腕施力,画出的竹节笔直苍劲,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幅不惧严寒之景。 画完,他提着宣纸走到宋寄亭面前,“宋公子出身名门,替我瞧瞧,这画能不能入眼?” 宋寄亭看着他手中的画,有些不可置信,眼中渐渐有了神。 笔画之间彰显风韵,全然是他父亲的复刻。 “这画?” 这幅寒竹他父亲最得意的一幅画作,可惜当年抄家的时候被官兵带走,如今早已不知下落。 “我仿得不好。”林霜序道:“不过,宋大人的真迹就收藏在我府中,公子若是愿意交林某这个朋友,我分文不取,物归原主。” 宋寄亭无力摇头,笑声苦涩,“我父亲已是身败名裂,我如今也到了这步田地,还留那沽名钓誉之物有何用?你不会觉得,你能用一幅画说动我吧?” 林霜序道:“我只是想让宋公子知道,若这世上还有你能信任的人,那人是我,不是司礼监的宦臣。” “是吗?那你告诉我,你是谁?” “我不是谁,与你一样的草民罢了。” “那所以呢,皇上都忌惮的人,你凭什么与他抗衡?” 林霜序深深呼吸,沉默片刻,忽而一笑。 “看来,你当真是对他用情至深,宁愿死,也不肯背弃他。” “我没有!”宋寄亭无法克制厌恶的情绪,“你既了解过我父亲,便该知我家风,我即便落入尘泥,也不可能对那祸乱朝纲的阉人动情。” 回忆起昔日重重,疯狂的践踏,肆意的折辱,宋寄亭眼睛泛起狰狞的红。 “我比你更希望他死……”宋寄亭胸口艰难地起伏着,颤抖道:“可我没有办法,除了他,还有谁能保住我父亲性命……” “你说什么?” 林霜序闻言震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宋寄亭眼神麻木,不再言语,他知道林霜序听懂了。 他父亲,宋廉大人,没死。 第27章 你有病么? 当初是太后亲自下的令,将宋大人革职问斩,世人皆知宋廉在诏狱之中含冤自尽,怎么会…… “他救下了我父亲。”宋寄亭绝望道:“条件是,我要做他的宠臣。” “他喜欢我。”宋寄亭讽刺地摇头,“少时幻想遇见心仪之人的场景,从未想到,被人钟情,会是这么令人作呕的一件事。” 他悲哀地看着林霜序:“我若还是户部尚书之子,定会与你们站在一起,跟祸乱朝廷的奸臣对抗到底,可我如今什么也不是,自身尚且难保,谈什么大义,我只要我父亲活着,朝廷如何,天下如何,我无能为力。” 林霜序平缓情绪,问他:“宋大人现在何处?” “你想干什么?”宋寄亭绝望道:“我父亲是北盛的罪臣,是太后要除掉的人,谁想救他便是同罪。” 是,这的确难办。 如果是寻常的罪臣,还可以想想办法,可宋廉的罪是太后亲自论的,这便是死路了。 太后……林霜序想到便会不寒而栗的人。 “你我不是同路人。”宋寄亭道:“我还是那句话,别白费力气了,我帮不了你。” 林霜序沉下脸色,又问他:“你真不怕我杀了你?” “你当然可以杀了我,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不出意外,李玉凉应该已经发现我失踪了,他会派人找我,如果知道我死在了将军府,你们的处境就更艰难……呃……” 没说完的话卡在了喉咙里,宋寄亭的喉咙被狠狠遏住。 林霜序掌心施力,手臂上青筋暴起,盯着宋寄亭,满眼杀气。 虽未习过武,可男子用了全力,常人也是受不住的。 宋寄亭被掐得额头涨红,他本能地挣扎,奈何手脚被绑着,他动弹不了。 快要窒息时,他听到林霜序阴森开口:“李玉凉既用了宋大人做威胁,我便不逼迫你,但你若是敢骗我……” “句句……实言……咳……” 林霜序在他濒死前松开了手,再无他言,转身走了。 一出门,看到庭院中央,有人正撑伞等着他。 贺云珵。 脸上的愠怒还未褪去,看清院子里站的是谁,林霜序怔在了原地。 “你没睡?”他问。 贺云珵款步上前,将伞挡在他头顶,隔绝了簌簌的落雪。 轻声对他道:“锦衣卫来了。” - 正院,锦衣卫破门而入,火把照亮府邸。 沈檀为首,通身透着杀气,玉面生寒, 贺云珵冷静上前:“沈大人,这么晚了,有何贵干?” 沈檀冷眼审视他:“醉香阁的宋公子,今日无故失踪,我等奉掌印大人之命,搜城寻人。” 贺云珵疑惑反问:“醉香阁的人失踪了,怎会寻到将军府来?” 他回身看一眼林霜序,故作玩笑:“家兄一向对我管教严格,什么公子小倌,我不敢招惹。” 沈檀不与他废话,“在不在此处,搜过便知。” 她抬臂一挥,锦衣卫四散开来。 贺云珵和林霜序站在伞下岿然不动,警惕地与她僵持。 很快,搜查完毕的锦衣卫陆续回来复命。 “启禀大人,未见宋公子身影。” “禀大人,没有找到宋公子。” 沈檀面无表情,绣春刀一转,迈开步子又亲自去查看。 林霜序给贺云珵使了个眼色,贺云珵了然,将伞递给他,转身跟着沈檀过去。 宋寄亭被关押在荒园,位置很是隐蔽,但沈檀若铁了心要将府院翻遍,恐怕隐瞒不住。 “沈大人。” 眼瞧沈檀逼近荒园入口,贺云珵适时在身后唤住了她。 沈檀刀尖垂在雪中,回身看向贺云珵,目光十足的冷静。 贺云珵道:“我还以为,沈大人又是为公主之事来的。” 沈檀不应他话。 贺云珵又道:“孟凝公主尸骨未寒,沈大人却还要替阉人寻他的宠臣,实在是为难大人了。” “贺将军。”沈檀警告道:“注意你的言辞,休要对掌印大人不敬。” 贺云珵苦笑叹惋,“看来公主在沈大人心中,实在没什么分量,她若是泉下有知,怕是又要伤心了。” 沈檀收回绣春刀,朝贺云珵靠近,声量被寒风吹散:“那么贺将军,请你告诉我,公主到底是怎么死的?” “李玉凉害死的。” “不是。”沈檀笃定道:“公主之死,与掌印无关。” 贺云珵不与她辩驳,“你既认定是我杀的,为何还要问我?” 沈檀双目如渊,深不见底,“我没问是不是你杀的,我问的是,她为什么会死?” 贺云珵没听懂她的意思。 “沈大人,你可是发现了什么线索?” 目光交错,二人眼里皆是防备和猜忌。 片刻,沈檀矢口否认:“没有。” 她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与贺云珵说完了话,竟是没有进去。 转身离开,她对正院的手下道:“人不在将军府,撤!” 大张旗鼓的搜查就这样草草结束。 林霜序看着锦衣卫离开的背影,一时想不透彻。 “她找到了是不是?”他问贺云珵。 “是。” 找到了,但是有意放了他们一马。 缘由,无从得知。 - 夜色无声,马蹄交叠,锦衣卫打道回府。 一路上,树丛里一直有动静。 有人在跟踪他们。 沈檀冷冷垂着眼,对手下吩咐:“你们先回去。” 说完她调转马头,独自追去林中探查。 一路追到城郊,刚入僻静处,便被人包围了。 一把长刀横在她后颈,“别动。” 她没有反抗,冷静发问:“什么人?” 对方不报身份,对她到:“劳烦沈大人,跟我们走一趟。” - 贺云珵随林霜序回了卧房,林霜序收了伞问他:“方才沈檀与你说了什么?” “她反复追问我,公主因何而死。” 林霜序不解:“北镇抚司验过了尸,她应该知道公主死因,只要顺着那毒药的线索查,自会知道是谁所为,为何要问你?” 贺云珵不解摇头,“她态度笃定,不信是李玉凉干的。” 林霜序凝眉沉思,抬手宽身上的氅衣。 贺云珵道:“沈檀受李玉凉提携,恩情匪浅,从前公主多次对她示好,想要拉拢她,她皆是不为所动。” “是么。”林霜序回忆着,“但公主出事那晚,沈大人样子很是紧张,不像是不为所动的模样。” “兄长的意思是?” “没有,我现在也猜测不出什么。”他回身往床榻走,继续道:“眼下形势紧迫,不管沈檀立场如何,我们的当务之急,一是自保,二是查出真相,趁此机会打压李玉凉,太后这些年能撑着朝廷,是因为她背后有齐朝的势力,但现在,齐朝夺嫡之争正烈,一旦起了动乱,大齐东宫易主,太后便也没了依靠,到时李玉凉彻底得了势,贺家的处境就真的危险了。” 贺云珵仔细听着他说话,好奇问他:“兄长鲜少出门,为何会对太后如此了解?连齐朝的事都知道?” 林霜序道:“查过。” “你查太后做什么?” 林霜序目光飘忽了一下,“不做什么。” “不对,肯定有事。”贺云珵缠着追问:“快说,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我没有,时候不早了,回去歇息吧。” “你有!我们是一家人,兄长有什么事是不能让我知道的?” 林霜序躺上了床,不再理会他。 贺云珵双手环胸,凑过去靠着床柱,揣测道:“莫不是……跟你身世相关?” 林霜序一惊,立刻否认道:“我身世怎么可能跟太后相关,你在乱想什么?” 贺云珵摸着下巴思考,“也是,那难道……” “好了,你不要再胡乱猜测了,我说没事就没事,赶紧回房歇息。” “兄长。”贺云珵赶也不走,蹲下身子,腻歪歪地把脑袋搭在林霜序枕边。 “其实我一直有个疑惑。” “我解答不了。” “我还没问呢。”贺云珵不管他态度,自顾自地继续说:“你告诉我,你当真是士兵遗孤么?那么多人战死沙场,留下数不清的孤儿寡母,我父亲为何偏偏带你回府?” 林霜序闭眼假寐,心中隐隐紧张。 接着,又听贺云珵说:“你说实话,你一次次拒绝我,死也不肯承认喜欢我,是不是因为,你其实,是我父亲与人私生,是我的亲生长兄……” 四目相对,呼吸交错。 “贺云珵。” “嗯?” “你有病么?” 第28章 做个交易如何? 大抵贺云珵这人五行缺骂,命里犯贱。 都到了这种节骨眼了,还是非要叫人呵斥两句心里才舒坦。 骂完林霜序再瞪他一眼,锤他两下,能把他骨头都爽麻了。 兄长息怒,兄长歇息,我这就滚,马上滚…… 一夜浅眠。 第二日,林霜序起身后,再次去找宋寄亭。 这回不像昨夜那般针锋相对,他已命人给宋寄亭松了绑,送到客房好生招待。 进门时,对方刚用完饭,状态恢复了不少。 林霜序不兜圈子,上去直接问他:“宋大人现被关在何处?” “你想干什么?你当真要帮我救他?” 林霜序道:“昨夜是我太性急了,冒犯了宋公子,换位思考,我若是你,也不愿拿自己的父亲冒险,我向你道歉,我们来谈谈条件,我想办法救宋大人出来,你帮我作证,指认李玉凉罪行。” 宋寄亭未做多想,仍旧是昨晚态度,“你救不了他,你以为司礼监是什么地方?李玉凉是什么人?” 态度虽强硬,却听得出来,他并非到了这一刻还冥顽不化,而是想劝告林霜序,不要以身犯险。 林霜序目色平稳,反问他:“那你以为,将军府是什么地方?我又是什么人?” “宋公子。”他倾身上前,“我耐心有限,救你父亲不容易,杀他却简单,只需将李玉凉私藏钦犯之事告发太后,到时非但你父亲性命不保,李玉凉也会因此被祸及,我倒还更省力气了。” “你……”宋寄亭愠怒,“我是信你人品才对你说了实情,你却以此要挟我,是不是太卑鄙了?” “是。”林霜序坦然承认,“但你要保护你父亲,我也要保护我的至亲,都是迫不得已,请你谅解。” - 贺云珵一直在庭院中等着,见林霜序出来了,上前迎他,“如何?他说了么?” “宋廉大人在北镇抚司的密牢中。”林霜序道。 “又是锦衣卫?”贺云珵嗤笑一声,“看来沈檀与李玉凉的来往,比我们想象得还要密切,那她昨夜态度就更奇怪了,明明有所察觉,为何要放我们一马?” “猜不到。”林霜序道,“但她一定不是为了帮我们。” 贺云珵摸摸下巴,“管她的,先闯了北镇抚司再说。” 若是放在以前,林霜序定要骂他鲁莽。 但眼下非常时期,没那么多时间容他们计划周全。 “我随你同去。”林霜序对他道。 “不用,你在府中等我消息。” “我与你一起。” 他态度不容拒绝,贺云珵心里一软,说话又温柔了几分:“怎么,这么担心我啊?” 林霜序道:“密牢关押要犯,必定危险重重。” “所以你更不能去,万一我出了什么意外,贺家还要兄长主持大局呢。” “你若是出了意外,我也可以一死了之了。” 林霜序再不多言,抬步先走了。 难得冬日出了暖阳,日光照在脸上,晃得贺云珵找不着北。 - 这一趟救人是秘密行动,为防暴露,贺云珵将带来的人手都留了北镇抚司外,只他与林霜序潜入了诏狱之中。 绕过看守的锦衣卫,二人顺利找到了宋寄亭说的密牢。 顺着潮湿的石阶往下走,地下光线昏暗,难以目视,四周弥漫着腐朽气味。 宋大人被关在这种地方,定然要吃不少苦头。 再继续走,他们隐隐察觉到不对。 既是密牢重地,为何会无人看守? “小心埋伏。”林霜序提醒。 “嗯。”贺云珵谨慎探路,继续前行,牢牢将他挡在身后。 然而才说了小心,贺云珵从最后一阶台阶踏过,便听“嗖”的一声,一枚短箭直直冲他们射了过来。 “当心!”贺云珵迅速躬身,将林霜序护在怀中。 那支箭擦着他们头顶飞过,钉在了一旁的石墙中。 “兄长!”他回头查看。 “我没事。”林霜序平稳道。 贺云珵恍然道:“难怪无人把守,这里重重机关,冒然擅闯,必死无疑。” “知道就好!” 身后传来女子的声音,威慑十足。 二人闻声回头,看见沈檀逆着光影,站在石阶的最顶处。 “贺将军,林公子,你们终于来了。” “沈指挥使?”贺云珵仰目与她对视:“你这是,早就知道我们会来?” 沈檀顺着石阶往下走,黑色影子随她步伐一点点压下来。 她不紧不慢道:“果然被我猜中了,宋公子不是被你们挟持,而是被你们收买了,二位来此,是为替他救父?” 贺云珵反问道:“沈大人既然有所察觉,昨夜搜查时,为何不动手?” 沈檀瞟了一眼林霜序,对贺云珵道:“你那兄长养了那么多暗卫,不惜代价地护你,昨夜在将军府,真动起手,锦衣卫未必能占上风,不如引你们来此,我也省些力气。” 贺云珵抚上腰间长刀,“沈大人以为,引我来此,就能将我困住了?”他刀尖指向沈檀,威胁道:“宋廉大人在何处?” 沈檀没有要动手的意思,悠然道:“宋大人很安全,贺将军不必担心,还是想想自己的处境吧。” 说时迟,巨型铁笼轰隆一声从天而降。 贺云珵迅速反应,抱住林霜序的腰,闪身一躲,那铁笼扑了个空。 还未站稳,又一串飞镖从另一方向飞来。 两人再躲,那飞镖唰唰唰在墙上深钉了一排。 贺云珵拉着林霜序往安全处退,忽而沈檀开口提醒:“你们再退半步就会踩到陷阱,下面喂养的全是毒蛇,跌落下去,谁也保不住你们的命。” 不管是真是假,两人只能先停了步。 沈檀负手上前,隔着不远的距离,询问道:“贺将军,做个交易如何?” “什么交易?”。 沈檀道:“你把贺家军的兵符交给我,我保证你和你的心肝兄长,平安无事。” 是了,弄出这么多事端,无非是为了抢他手里的兵权。 “不可能。” 沈檀不急,继续道:“贺将军是不是没有看清形势,就算你们今天不死在这,过几日,太后给的期限一到,贺家也要给公主偿命,到时候你人头落了地,兵权一样要由他人接管,何必非要走绝路呢?” “是李玉凉让你说这些话的?”贺云珵嘲讽道:“他为何如此执着兵权?一个绝后的阉人,难不成还想造反当皇帝?” 沈檀道:“贺家功高盖主,在北盛的威望,连皇权也难以相比,此乃天下大忌,掌印辅佐皇上,替他分忧解难,制衡到了贺家头上,委实迫不得已,还望贺将军莫要把仇记在了掌印大人头上。” 沈指挥使一贯不苟言笑,没想到混淆是非,竟是张口就来。 贺云珵被气笑了,“如此看来,锦衣卫是早与司礼监沆瀣一气,公主之死是你们联手栽赃,怎么查凶手都是我了。” “贺将军,我说了,兵符给我,保你活命。” 两人僵持不下,林霜序这时开口。 “既如此,沈大人,眼下我们走投无路,也是别无选择的,还请转告掌印大人,请他遵守承诺,拿了兵符,放贺家一条生路。” 沈檀道:“自然。” 林霜序道:“云珵,给她。” 贺云珵冷冷盯着沈檀,伸手到怀中,掏出了兵符。 沈檀看见那物件,目光一聚。 “沈大人,接着。”贺云珵挥臂一扔,那兵符划着弧线落向了沈檀。 沈檀本是抬手去接的,在兵符划过眼前时,才发觉不对。 抽出绣春刀一砍,砰的一声,那东西炸开,四周骤然起了烟雾。 她忙挡住鼻息后退。 林霜序在烟雾中对贺云珵道:“左前青砖,右侧石墙,第二盏壁灯,不要碰。” “嗯。”贺云珵快速找到了出路,抽刀逼近了沈檀。 “沈大人,贺家行军作战,论机关术,你们锦衣卫怕是要叫一声祖宗。” 利刃挥过来,沈檀防备不及,赶紧用绣春刀去挡。 贺云珵没有下死手,也没给她留退路。 沈檀眼中迷了烟尘,被逼得连连向后。 贺云珵的刀死死压制着她,威胁问道:“宋大人在何处?” 沈檀全力反击,“少废话!交出兵符!” “食古不化。”贺云珵再不留情,将她逼到角落,长刀横在了她的脖颈,眼看便要取她性命。 “我再问一次,宋大人在哪里?” 沈檀宁死也不肯开口。 僵持无果,这时,密牢外忽然传来尖细的声音。 “掌印大人到——” 闻言,三人面色皆变。 贺云珵眼中骤然浮现杀气。 下一瞬,却听沈檀道:“里面有出口,快走!” 贺云珵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她又要使诈,站在原地没动。 沈檀焦急道:“你们当真以为北镇抚司没人了?不想死就快走!” 第29章 续命膏 她这么一说,的确,偌大的北镇抚司,有人擅自闯入,不该只有她孤身前来拿人。 见他们还不动,沈檀焦急道:“擅闯诏狱是什么罪名还需我说?若李玉凉发现你们,不必等公主一案水落石出,定将你们先斩后奏!” 她反复变脸,贺云珵不敢轻信她,“你方才还要夺我兵符,现在为何又要帮我们?” 沈檀没时间跟他啰嗦,“再不走,天王老子也帮不了你们!” 说话间,嘈杂脚步声逼近密牢,眼下情况,跟李玉凉正面冲突不是明智之举,贺云珵回身看看林霜序,得到了应允目光,于是不再迟疑,松开沈檀,与他快速离去。 确认他们安全离开,沈檀平复了一下情绪,踏着石阶出了密牢。 月光如练,映得院中人面色煞白,犹如鬼魅。 “属下参见掌印……” 沈檀上前行礼,一句整话还未说完,迎面一鞭就重重抽了过来。 风声呼啸,粗硬鞭身落在她身上,她不敢躲闪,生生接下。 这一鞭力道之重,抽得她站立不稳,跌在了地上。 鞭尾扫过她面颊,皮肉绽开,血淋淋的印痕浮现在脸上。 李玉凉居高临下,阴森质问:“我要的人呢?” 沈檀正身跪地,“属下办事不利,未搜寻到宋公子下落,请掌印责罚。” 李玉凉合上双目,满脸阴森,轻飘飘的声音让人胆战心惊:“是找不到,还是不想找?沈檀,我的命令,你现在不听了?” 沈檀一个头磕在地上,“掌印明鉴,属下绝无二心。” “我再给你一天时间。”李玉凉道:“明晚之前,把人带回来,少一根汗毛,我唯你是问。” “遵命。” - 沈檀没有说谎,密牢深处有北镇抚司的出口,贺云珵和林霜序安然逃了出来。 回府的路上,满城都是李玉凉派的官兵,正在挨家挨户地搜人,掘地三尺,势必要找到宋寄亭。 情况越来越复杂了,马车里,林霜序一路沉默,梳理着纷乱的思绪。 开始以为人是李玉凉杀的,沈檀不过被他当刀使,实则并不知情。 后来沈檀却口口声声维护李玉凉,便又以为他们早已串通一气。 而今夜一遭,她在李玉凉眼皮底下帮他们脱险,又好似对阉人并非忠心。 反复无常。 但还是那句话,她就算背叛李玉凉,也不可能与他们站在一起,一定另有目的。 是什么目的呢? 沈檀 不像会造反的人,她要贺家的兵符,背后是受谁指使? …… 夜深风寒,林霜序紧张思考,指尖凉得像冰。 贺云珵温热的手掌握上去,“兄长。” 他担心的这些,贺云珵自然也在想。 他对林霜序道:“皇上年少,朝纲不振,心怀鬼胎的佞臣不止李玉凉一人,如今我身陷危难,有人想浑水摸鱼,夺贺家的兵权,也不足为奇,依我看,这反倒是好事,若真有人跟阉人一样,暗藏谋反之心,定然不会眼睁睁看贺家军被他控制。” “道理是这样。”林霜序怅然道:“但我不能指望一方不明身份的势力出手相助,这太冒险了。” 贺云珵无所谓道:“如今指望谁又是不冒险的呢?即便我拿出证据证明清白,想害我的人也不会认,同样的,太后若是想留我,即便人真是我杀的,她也会保我性命。” “太后。”林霜序提起这两个字,不受控制的,自内心生寒。 贺云珵继续道:“起码现在,我倒了,对她没有半点好处,不过,公主毕竟是她亲生骨肉,她若认定是我干的,这天下也没有哪个母亲,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孩儿枉死。” 贺云珵没察觉这话哪里不对,却看林霜序眼中生出浓重悲哀,竟冷冷一声哼笑出来。 “怎么了兄长?”他不解询问:“要说什么?” 林霜序摇摇头,稍缓呼吸,道:“不管怎么说,七日时限未到,能找的证据要尽量找,即便太后愿意保你,我也还是……想还孟凝一个公道。” - 至府中已是深夜,二人一进院门,便看见宋寄亭身着单薄衣物,站在院子里等着他们。 林霜序走上前去,难掩歉意。 “今夜,未能救出你父亲。” 宋寄亭一双眼眸孤寂冷清,“我料到了。” 料到了,那阉人卑鄙无耻,根本不会让人有可乘之机。 可心中还是抱有一丝幻想,万一呢,万一他们真的把父亲带回来了。 “再给我几日时间。”林霜序道。 宋寄亭摇头,“没用,李玉凉想关的人,谁也救不走。” 林霜序没有多加辩驳,想了想,问他:“你跟着李玉凉时日不短,与沈檀熟识么?” 宋寄亭如实回答:“熟识谈不上,只知道她是李玉凉的心腹。” 林霜序问:“那依你之见,若她背叛了李玉凉,会投去靠于谁?” 宋寄亭想也没想,脱口给出了答案:“她不会。” “我说如果。” “没有这种如果。”宋寄亭坚定道:“你不了解李玉凉,他收服人心一不靠感情,二不靠银财,靠的是拿捏人的把柄,他能用我父亲控制我,自然也有法子控制沈大人。” “什么法子?” “毒。” “毒?” “是,沈大人体内有奇毒,敢有二心,李玉凉必让她生不如死。” 林霜序回眸与贺云珵对视。 “是什么奇毒?”他问宋寄亭。 “我不知道。”宋寄亭道:“那不是寻常能够见到的毒,我只遇过一次沈大人毒发的样子,痛不欲生,求死不能,必须再服上一剂毒药才能恢复。” 贺云珵快速思考,而后道:“续命膏。” 宋寄亭眯着眼回忆,记不清了,印象里,李玉凉似乎是提过这几个字。 “你知道此物?”林霜序问。 贺云珵道:“齐朝东南有一蒲吁国,当地产一种植物,可提炼成药,行军作战时,若有人负伤,只需米粒大小就能止痛安神,继续杀敌,且比寻常时候更加勇猛,有续命奇效,但这药绝不可过量服用,否则不出三次便会成瘾,神药变毒药,一旦毒瘾发作,浑身犹如万虫啃食,苦不堪忍。” 宋寄亭点头,“那应当就是了。” 贺云珵手臂环胸,又道:“蒲吁国跟北盛万里之遥,把这东西弄过来,金山银山都不够,司礼监果真财大气粗。” 他轻佻地调侃:“不过,我实在好奇,这李玉凉是个太监,又不是太医,成天的不是研究情药就是研究毒药,他什么特殊癖好?” 宋寄亭不屑却也同情:“大概是想寻找复阳之法吧。” 没有哪个男人能接受自己残缺不全的身子,何况李玉凉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复……”贺云珵没绷住,噗嗤笑了,“抱歉,我不该歧视阉人,我祝他下辈子重振雄风。” 林霜序没他这么多乐趣,听着宋寄亭的话,仔细思考沈檀跟李玉凉的关系。 若沈大人真是因为续命膏被控制的,那她对李玉凉怀恨在心、背信弃义,也合情合理了。 不论她背后是哪方阵营,危机当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林霜序还要再找她。 “我知道了。”林霜序对宋寄亭道,“宋大人的事我会再想办法,时辰不早了,公子回去歇息吧。” 他说完离开,贺云珵紧跟上去。 二人未走几步,忽听宋寄亭在身后叫他们:“等等!” 林霜序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宋寄亭对着他们的背影道:“李玉凉现在一定到处在找我,你们这样将我关着,很冒险。” 林霜序没作声。 宋寄亭继续道:“放我回去,我与你们里应外合,只要能救出我父亲,我一定帮你们作证。” 林霜序慢慢回身,目光比月色清冷。 “我凭什么信你呢?” 第30章 你今晚,是想睡我房中吗? 夜色未尽,奉都城外阴风呼啸。 无人知晓,在山野荒林间,藏着这样一片洞天。 沈檀只身前来,勒马而下,荒林深处温泉升腾着雾气,潺潺流淌,犹如世外桃源。 她朝那华丽的行宫走去,行至入口,黑衣侍卫拦下了她。 “主子现在不方便见客。” 四更刚至,这个时辰正应当休息,是她来的时候不对。 什么也没说,沈檀后退一步,站定身子静静等着。 冬夜萧瑟无声,整整两个时辰,天际开始泛起光亮。 侍卫更换了一轮,出来的人对她道:“主子醒了,请沈大人进去相见。” 沈檀随侍卫往里走,穿过幽静庭院,到了屋舍门口,侍卫让了身,给她指路,“沈大人请。” 沈檀独自进了堂中。 这行宫里修建得不似平常住所,华丽奢靡,还带着些风月之情,置身其中,让人心猿意马,浮想联翩。 巨大的翡翠屏风将视线挡住,沈檀没有冒然闯入,站在屏风外开口:“你……” 还未完全确定里面的人是谁,沈檀迟疑片刻,没有道称呼,直接讲重点:“东西我没拿到。” 无人应答。 燃香的味道若有似无地飘出来,沈檀不懂香料,不知那是用什么调配的,闻一闻,竟让人意乱情迷。 握着绣春刀的手掌下意识蜷缩,沈檀镇定的面色之下,是难以抑制的紧张和冲动。 上次来时,她也是像这样,站在外头听里头那位“主子”说话,未能得见她的真面目。 甚至于,连话也只说了简短一句—— 她要沈檀想办法,替她拿到贺家的兵符。 并且,不是请求沈大人,而是令属下把刀架在沈大人的脖子上,逼迫她答应。 若不照做,就杀了她。 堂堂北镇抚司指挥使,还不曾受过这等威胁。 可当沈檀听到里头那声音的时候,脑子就全然空白了。 即便已经知道,将军府带回的那具尸体不是她。 没有亲眼所见,沈檀还是不敢确定,更不敢让自己有一丝一毫的期许。 香味愈发浓烈,她克制着心绪,静立等候。 又须臾,是赤足落地的声音。 每一步都伴着银铃摇晃,像是狸猫的爪子挠在胸口,酥痒得欲生欲死,可那锋利之处却随时可能给人危险一击。 沈檀只听着声音,便能轻易想象出,那皓白的脚腕挂着银铃,是怎样一番风景 。 呼吸愈发不稳,接着,一声轻飘飘的“进来”,像重重砸下的擂鼓,震得她再无法平静。 她绕过屏风走了进去,眼前是层层叠叠的薄纱。 纱幔的另一侧芙蓉帐暖,袅袅焚香氤氲。 女子半卧在软榻上,身上松垮地穿着一件红衫。 香肩滑落,她似乎没有睡足,身影妩媚倦怠至极。 沈檀看不清她的脸,但那红裙如血刺眼,让她不由想起那穿着喜服惨死洞房的新娘。 她用刀鞘拨开纱幔,一步步朝前方的卧榻走去。 姣好的眉眼逐渐清晰。 沈檀动了动嘴唇,喉咙很是干涩。 终于走到近处,视线再没有遮挡,她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样。 山呼海啸。 她需要一再确认,眼前是真的,不是她的梦境。 而对方的神情自然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侧目抬眸,眼波流转,浅笑着看了过来。 倏而那莹白的眉心一紧,很快又舒展开,盯着沈檀的脸颊问她:“你受伤了?” 那是李玉凉抽在她脸上的鞭子,血痕已经干了。 沈檀只失神地盯着她,没有回答。 对方朝她勾勾手,“过来,我看看。” 沈檀犹豫片刻,僵硬地躬下了身。 柔弱无骨的手指轻抚脸颊。 沈檀胸膛剧烈地起伏。 那双灵动如初的眼睛盯着她,像是发现了极有意思的事。 嫣然一笑,她得趣地问沈檀:“沈大人,还会哭呢?” - 翌日入夜,林霜序放了宋寄亭离府。 这决定他考虑了整整一天,到最后,他其实仍旧没有把握。 关于宋寄亭痛恨李玉凉这件事,是他猜的、是宋寄亭口中说的。 可他们之间,真实关系到底如何,旁人谁又看得清呢? 夜色静谧,幽暗烛光映在墙上,林霜序身子沉在温水中,倚着木桶边缘,面色凝重。 昨夜几乎没有合眼,他现在其实身心疲倦。 但太多繁杂的思绪在脑子里缠绕,他捋顺不清,只能油灯一般耗着自己, 门外有动静。 林霜序稍稍回神,紧接着听见了敲门的声音。 “兄长。” 是贺云珵。 “睡了么?”他隔门询问。 林霜序片刻犹豫,开口回应:“进来吧。” 贺云珵并不是故意挑着他沐浴的时辰来的,但看到眼前情景,还是稍感惊喜。 水墨屏风是半透的,犹抱琵琶,隐隐约约映着人影,反倒更显风情。 不知贺云珵心里真实作何感想,面上还是保持了君子风度,没有乱盯乱看,远远端坐在了茶案旁。 “我没什么事。”他给自己斟了杯茶,吞咽茶水时喉结轻轻滑动。 他对林霜序道:“明日我要回一趟军营,出了这么大的事,消息不可能密不透风,将士们见不到我难免猜忌,我去露个面,安稳军心。” “嗯。”如此是稳妥,林霜序轻声应和。 “若无意外,我明晚就回来,但也说不好有没有积攒其他军务,耽误一两日也有可能。” “好。”林霜序道:“我留在府中等消息,你万事小心。” 宋寄亭走时已与他们约定好,会想办法与李玉凉周旋,套出关押他父亲的地点所在,到时会给林霜序他们递消息,两方配合,救宋廉大人出困境,事成之后,三司会审之日,他一定出面帮贺云珵作证。 “兄长。”贺云珵微微侧目,视线里一片白皙闪动。 那是林霜序赤裸的双肩,在热气中挂着水珠。 贺云珵下意识回味起从前画面,他的身体,纤细的骨骼,细腻的肌肤。 “你觉得,宋寄亭是真心想帮我们么?”他问林霜序。 林霜序沉默。 贺云珵想了想,又问:“你是不是也担心他使诈欺骗我们?” 林霜序深呼吸,“我不知道。” 贺云珵继续猜他:“还是说,你怕他意图暴露,自身也难保?” “都有吧。” 现在的每一步都是冒险,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 “那兄长觉得,李玉凉对他是真感情吗?” 这问题,林霜序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一个连自己的感情都判别不了的人,如何能懂陌生人的感情。 他余光看了贺云珵一眼。 对方安坐不动,没有半分要走的意思。 什么越界的事也做过了,现在又去扭捏,倒显得他虚伪做作。 林霜序暗藏住内心的紧张,沐浴干净了,便从水中起了身。 水波撩动,他动作很轻,就这一点点水花声,落在贺云珵耳朵里,足以动魄惊心。 他端着茶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 明明没有直视屏风后的情景,身侧却像凭空生了一双眼,兄长是怎么赤裸着起身,一寸寸擦干肌肤上的水珠,再披上薄衫出来,每个细节,他全都一清二楚。 林霜序发梢沾着湿气,熏红的眼尾尤显得多情。 不等贺云珵开口,他主动问话:“你今晚,是想睡我房中么?” 第31章 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 醉香阁人心惶惶,已经不开门迎客了。 出事这几日,掌印大人夜夜都会来宋公子房中亲自等,今晚一样,又是彻夜守着。 二楼房间,没有一个人敢靠近,老鸨和其他姑娘小倌都在大堂里躲清净。 掌印大人拿宋公子当眼珠子,现在他们把掌印的眼珠子看丢了,还赚什么钱赚钱,想想若是人找不回来,这颗脑袋如何保住吧。 宋寄亭的身世旁人极少知晓,老鸨却是知道的,本是清白的官家公子,受他爹牵连才沦落至此,掌印大人趁火打劫,玷污人清白,宋公子心中对他定是恨之入骨,既是成功逃了就没有再回来的道理。 老鸨倚着门框一筹莫展,已经开始考虑死后把自己埋哪了。 这时,她看到街上远远一人影,正朝着醉香阁走来。 她赶紧揉揉眼睛,确认不是眼花看错。 真是这活祖宗回来了! 宋寄亭回到醉香阁,一如既往遮着面纱,进了门,平静地站在老鸨面前喊了一声妈妈。 老鸨这是生生捡回了一条命,高兴得一惊一乍,扯着嗓子往楼上跑,“掌印大人!回来了!宋公子回来了!” 宋寄亭就站在大堂等着,须臾,便看到李玉凉从楼上下来了。 阴寒的目光叫人心肝发颤,不敢直视一眼。 他死死盯着宋寄亭,周身压迫的气场,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目光自上而下将他扫过一遍,似乎在确认他是否安然。 没有发现受伤的痕迹,李玉凉什么也没说,转身又回了楼上 宋寄亭不用吩咐,极有眼色地跟着他回了房间。 仿佛这几日什么都没发生过,宋寄亭如同往常一样,进房后对李玉凉道:“掌印稍候,我去沐浴。” 房中气氛逼得人窒息,李玉凉情绪时刻处在爆发的边缘,危险的气息在周身弥漫。 幸好,他的喜怒无常,宋寄亭早已习惯。 打完招呼,宋寄亭兀自去了浴房,将自己从里到外清洗干净。 回来时,玲珑的身子上穿了件下流不堪的纱衣。 这么久了,他早已经在李玉凉的威逼利诱下,学会了用各种勾栏伎俩取悦掌印大人。 他想活命,更想保住父亲。 相比这些,尊严不值一提。 他自然地跪到李玉凉脚边,眼眸一抬,轻声细语:“上了趟山,快到元日了,去我娘坟上给她烧了些纸,耽误了两日,掌印没生气吧?” 他极尽讨好地用脸颊去蹭李玉凉的官靴,惑人的轻喘声,卑微又下贱。 放在平常,李玉凉一定极是喜欢。 可今日不同,掌印生气了,非常,生气。 毫不留情的一脚,踹在了宋寄亭心口。 他痛得闷哼一声,当即倒在地上,摔出了好远。 李玉凉站起身,硬邦邦的靴底踩在他的脸上,毫无怜惜。 “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 - 这一夜的风雪冷得彻骨。 一个时辰后,李玉凉坐在太师椅上,手中把玩着名贵的玉石,几个小倌围在他身边伺候,奉茶捶腿,不敢有分毫疏忽。 放在平常,这些庸脂俗粉,掌印大人是一眼都看不上的。 今夜却齐刷刷都叫上来了。 可受了恩惠的这几个小倌,却没因攀上权贵而高兴,个个战战兢兢,生怕被连累迁怒,丢了小命。 都怪那姓宋的,掌印大人对他如此荣宠,他哪根筋搭错了要逃走? 不想活了就直接去死,拉这么多人给他垫背,缺了大德。 气氛压抑至极,小倌们大气不敢喘,老鸨流着虚汗原地绕了无数个圈,实在忍不住了,上前求情:“掌印大人,再不让宋公子进来,他可真要活活冻死了。” 李玉凉罚宋寄亭跪雪,已经跪了一个时辰了。 就穿着他方才那件,什么也遮掩不住的衣衫。 老鸨焦急道:“他都磕头认错了,掌印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饶他一条命吧。” 玉石定在手中,李玉凉缓缓睁开眼睛。 威胁的目光看得老鸨后背发寒,她扑通一声跪地,“掌印大人饶命,老奴多嘴!” 她一巴掌拍在自己嘴上,委实不是多心疼宋寄亭,只不过掌印平时怎么宝贝他的,她都看在眼里,真给冻死了,过后又后悔,倒霉的是她们这些奴才。 李玉凉冷冷目光掠过,任由她自己在那掌嘴。 又片刻,似乎也觉得时间差不多了,缓缓站起身,走出去了。 一旁手下赶紧小跑着跟上去,取了狐裘给掌印大人往身上。 寒风迎面灌来,每一根头发丝都觉得冷。 空荡的庭院中,跪着一个单薄身影。 一动不动,似乎快要冻僵了。 李玉凉面无表情,不疾不徐,走到近处站定,居高临下,睨视宋寄亭。 宋寄亭鼻尖和嘴唇都冻得通红,好看的眉眼结了厚厚的白霜。 人还活着,只是身体被冻得不会动了。 用了很大力气,他才把头抬起来,对视上李玉凉的眼睛。 李玉凉身子没有为他弯下一寸,见他被折磨成这副狼狈模样,竟没有激发丝毫的怜悯。 宋寄亭艰难地扯动嘴角,绝望之中,竟是笑了。 笑得凄凉无比。 “李玉凉……是不是,把我折磨死了,你就高兴了?” 日日夜夜,他无数次思考这个问题。 “到底为什么?”他声音嘶哑颤抖,被折磨到癫狂的人,只剩下麻木,“为什么是我?掌印大人,您位高权重,这世上什么样的佳人不是唾手可得……为什么偏偏是我……” 李玉凉终于开口。 “因为,喜欢。” 喜欢…… 宋寄亭苦笑失声,脱力倒地。 手臂支撑在雪地上,勉强撑住了身体。 “羞辱我,威胁我,凌虐我……掌印喜欢人的方式,还真是特别。” 李玉凉缓缓蹲下身,盯着他被凌乱发丝遮挡的脸,平静地问:“我是没对你好过?” 是了,并非在一开始的时候,李玉凉就用他父亲威胁他的。 谁叫他不愿意呢? 谁叫他不知天高低头,胆敢拒绝掌印大人的心意。 李玉凉道:“像你这种不知好歹的东西,对你越好,你越不知分寸,唯有让你吃了苦头,你才知道自己是谁。” 他冰凉的手指捏住宋寄亭的下巴,继续道:“我还以为,这么久了,你也该学乖了,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大,平常与我虚情假意,现在又背地算计起我来了。” 宋寄亭身体抖得厉害,目光却倔强不肯退让,“我这几日去了何处,方才已经解释过了,你不信我,我多说无益,若是怕我,你就杀了我。” 李玉凉脑袋一偏,往昔淡薄的恩情也从眼底消失了。 “你觉得我不舍得是么?” “我从未这样觉得。” “那你还敢威胁我?” “我没有威胁你。”宋寄亭双眼通红,似乎真的被逼疯了,“你知道吗,每次你碰我的时候,我都觉得,活着,真不如死了。” 李玉凉眼底如有寒冰裂开缝隙,里面涌出愤怒和杀气。 “好,既如此,我成全你。” 说完,他狠狠甩开宋寄亭,起身时狐裘一扬,积雪随风而起。 他对老鸨吩咐道:“让他继续跪,跪到明早,谁也不准求情。” 老鸨为难道:“掌印大人,您行行好,跪到明早,这小命是说什么也保不住啊!” “那就给他收尸。” 官靴在雪地上踩出咯吱响声,李玉凉走得干脆,这次似乎不是吓唬他,是铁了心要他的命。 眼看要行出院落,身后的宋寄亭倒在冰凉的雪里,咬着牙撑起了身体。 “玉哥哥……” 沙哑颤抖,气若游丝。 放在平常,怎么逼迫他都极少愿意叫得这么亲密。 李玉凉停下了脚步。 惊讶,疑惑,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时身后又传来了一声。 “玉哥哥。” 李玉凉心跳骤然加速,霎时间怒火燃得更盛。 果真是贱种。 死到临头知道低头了。 他折返回去,站在宋寄亭面前。 官靴上沾着雪,几乎触碰到他的脸。 “你别走……”冻僵的手指艰难地拉扯他的衣摆,宋寄亭失温到几乎神志不清,“你要杀我,那就在这看着我死,让我死在你面前,我瞧瞧你会不会难过,你说我虚情假意,我也好奇,你对我,又有几分真心……” 第32章 保证不碰你 寒风如刀刃刮过身体,宋寄亭神智混沌,眼前是一片黑暗天地。 他能清晰感知到自己的生命在一点点散去。 他预想了无数种可能发生的情况,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李玉凉的无情。 想哭,但是流不出眼泪。 想喊一声父亲,怎么也喊不出声音。 像是溺在冰冷的寒潭里,无力挣扎,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凋零。 听说人在极寒的时候,会出现温暖的幻觉。 就像他现在这样。 是快死了,还是已经死了,他分辨不清。 他只知道,李玉凉当真好狠的心。 他拼尽所有力气咒骂:“狗阉人,王八蛋,我在地狱等你……” - 将军府从来没有如此冷清过。 以前哪怕贺云珵出关征战时,林霜序也不像现在这样坐卧难安。 他是昨日一早回军营的,说好了当天回来,不知被什么事务绊住了,又一日过完,仍旧未归。 林霜序睡不着,披了件氅衣在灯下看书,心里乱得厉害。 自家军营,他确定贺云珵不会出什么意外,即便有事发生,营地也会第一时间派人来报。 眼下风平浪静,说明他一切安好。 可他就是心里悬着,怎么也安稳不了。 书页上的字来回看了几遍,全然没记得看了些什么,脑子里一遍遍回想的是贺云珵离府前一夜,与他在卧房讲的那些。 “你是想睡我房中么?” 问的时候,林霜序就已经打定主意,贺云珵若提这种过分要求,他会拒绝。 已经够了,到现在这个程度。 义父把贺家托付给他,贺云珵不知天高地厚,他不能脑子犯浑,陪着他一起胡闹。 朝廷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贺家,贺云珵一举一动都会被人放大利用。 一国将军,与自家兄长苟且成奸。 一旦暴露,天下人会如何非议不说,林霜序也会因此被推到风口浪尖,这么多年隐藏的秘密,恐怕再也隐藏不住。 叛党余孽,他自己死有余辜,可义父养育他这么多年,不是为了让他牵连贺家的。 还有孟凝的死…… 新婚那晚,若不是他缠住了贺云珵,或许就能及时发现情况,保住孟凝一命。 而今她尸骨未寒,自己却仍旧不知悔悟,一再深陷,简直无耻。 于贺云珵而言,有些事,他虽不知情,可兄长的性情没人比他更懂。 他自是不忍对林霜序逼迫太紧,有心亲近,却只能隐忍。 “我老实睡觉,保证不碰你,行不行?” “你每次都是这样说。”林霜序不肯松口。 贺云珵叫他嗔得心痒,“我每次这样说,每次不是都做到了么?也就是我定力好,换做别人,叫兄长那样勾引,早就不知把你吃干抹净几回了。” “我何时……”林霜序耻于回想起那些画面,面皮红了一片,想辩解,却根本找不到借口。 看他懊悔愠怒的样子,贺云珵忍不住笑,“我堂堂一国将军,又不是流氓地痞,说话算话,兄长,别这么防备我。” “贺云珵,你到底想要如何?” “你明明知道还问我。” “我不知道。”林霜序背过身去,避开那炙热的眼光,“够了,陪你闹过了,祸也闯下了,我当不起这个罪人,我不想把你毁了。” 他没有看到贺云珵离开时是什么表情。 生气,失落,还是一贯的疏懒随意,说什么他都无所谓。 总之他没有勉强,在林霜序认真拒绝后,远远地滚了。 这一走,说好的时辰没回来,也没派人送个消息回府,就这样让兄长空等。 林霜序愈发疲倦,把书放下,回了卧榻。 夜深了,今天也不会回来了。 闭上眼睛,他脑子里杂乱无序。 儿时的记忆与眼前的事相交错,一张张人脸闪过,走马灯一般,都在跟他说话。 可他一句也听不清那些人在说什么。 整个视线里都是红色,父亲被腰斩时的血,被吊起来的尸体裙摆摇曳,那是孟凝的嫁衣。 他拼了命地想要逃跑,逃回到儿时藏身的那片野竹林。 奉都城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不属于这里。 可他迷路了,跌跌撞撞冲进了一片战场,金戈铁马,刀光剑影。 玄色铠甲的将军被重重包围,无数兵器一同刺向他的身体…… 血光铺天盖地,林霜序大喊着“不要”,满身冷汗地从床上惊醒。 呼吸失控,林霜序嘴唇发着抖,满脑都是噩梦中战死沙场的将军。 “云珵……” - 营地里万籁俱寂。 天还未亮,只有将军营房亮着灯。 军师郭尧站在行军图前,与贺云珵仔细汇报燕召军最新动向。 上一次北盛大败燕召,致使他们元气大伤。 本以为他们需要更多时间喘息,没料到这么快就死灰复燃。 边境现在有五万兵力镇守,说多不多,如果燕召人发动进攻,个把月是能守住的,再长,就需要援军赶往了。 此事还没有上报朝廷,皇上和太后皆不知情,贺云珵不在,郭尧不敢擅自做主。 最头疼的是朝廷的遣军令还未撤除,时限已到,这两日宫里又派了人来催促。 本以为将军跟公主联姻后,太后会给阉人施加压力,把遣军令压下来。 这回好了,公主一死,太后生气还不够,哪还有心保贺家。 贺云珵听郭尧汇报完,冷静道:“先不必自乱阵脚,眼下已入腊月,燕召苦寒之地寸草不生,根本没有粮草打仗,此次演练,多半是故意干扰我们的。” 郭尧道:“我是听说,他们从齐朝高价运进了一批粮草。” “齐朝?”贺云珵眉心微蹙,“齐朝物产丰饶,供给军需的确不难,但他们自古受燕召侵扰,若不是地势上有北盛做屏障,早就战乱四起了,是什么胆大包天的奸商,敢与燕召人做军粮生意?就不怕被官府发现了掉脑袋?” 郭尧摇摇头,一声叹息,“齐朝夺嫡之争正烈,现在乱得很,保不齐这批军粮背后,就有朝廷的人暗中支持。” “作死。”贺云珵骂道。 郭大人道:“他国内务我们左右不了,还是想想现在如何是好,不管是真还是虚晃,燕召已有动作,我们必须全力备战,贺家军绝不能遣散,太后暂且指望不上了,唯有请皇上撤回命令。” “皇上。” 想到顾洹,贺云珵就头痛。 一个权力被架空的懦弱皇帝,好不容易有了治国之心,暗中支持他对抗阉党,可一上来却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 自公主出事,顾洹没有一点动静,想必是出事不利,又被吓怕了。 “我知道了。”贺云珵道:“容我考虑考虑,如何让皇上收回成命,时候不早了,郭大人回去歇着吧,燕召的动向盯紧,我要时刻知晓。” “是。”郭尧行了一礼告退,推开营帐的门,却倏然停下脚步,愣在了门口。 夜风呼啸着灌进来,郊外的寒气比城中要猛上不少。 贺云珵瞧着他背影,以为他还有话没说,问他:“怎么了?” 郭大人却没回头,只盯着门外的方向,半天才惊讶开口:“少主?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 第33章 我们不可以…… 别说郭大人吃惊,贺云珵听到他说话也是半天才反应过来。 连忙疾行至门口,往外一看,那月色下的纤细身影,静立风中,不知来了多久,可不就是林霜序。 “兄长?” 两日未见,贺云珵应当高兴才是。 可时辰太晚了,天又冷得要冻死人,林霜序睫毛挂着冰霜,贺云珵怜爱得心都要碎了。 “你怎么来了?” 他顾不上别的,扯着林霜序往营帐里进。 进来按他坐在榻上,将被子一股脑往他身上堆。 郭大人也跟着进来,倒了杯热茶递上去,“少主,暖暖身子。” “多谢。”林霜序手指冻得通红,接过来,抿了一口。 “来了怎么不进来?”贺云珵轻声嗔怪。 “刚到。”林霜序说话时神态平静,看上去并没有什么要紧事发生。 不过是看人时的目光,似乎比平常温柔了一些。 贺云珵不确定是不是两日未见太想他了,出现了错觉。 他努力回忆着平时兄长看他都是什么样的目光。 然后发现,兄长平常……好像不怎么正眼看他。 “你先回去吧郭大人。”贺云珵对郭尧道,“先让我兄长休息,有什么事我再叫你。” “是。” 门一关,房中热气聚集。 林霜序被棉被包裹成一团,老老实实坐在那里,说不出的可爱。 贺云珵忍住想要啃他一口的冲动,拉过木椅坐在他面前。 生怕惊吓到他似的,轻声问:“是宋寄亭有消息了?” 林霜序摇头,“还没有。” “那是沈檀回信了?” “也没有。” “那是兄长又查到新的线索了?” “没有。” 他问一句,林霜序答一句。 能猜到的,都不是他今晚来的目的。 贺云珵放弃了,手肘往膝盖上一搭,身子前倾,歪着脑袋观察他的表情。 而后试探着询问:“生气了?” 睫毛上的霜已经化了,林霜序眼睛湿漉漉的,盯着贺云珵一瞬不瞬。 “因为什么?你告诉我,我现在想不出来我错哪里了。” 他态度极为恳切,虽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却已经随时准备好道歉。 但林霜序什么也没说。 所以呢? 三更半夜出城找他,是为了坐在这里跟他干瞪眼? 贺云珵等啊等,等不到回答,忽然笑了。 他无奈地垂下脑袋,肩膀随着笑声抖着,然后身子再往前,头顶在了林霜序的胸膛上。 粗黑的发丝蹭着身子,林霜序一反往常,竟然没有躲开。 贺云珵当然要得寸进尺,趁机蹭了个痛快。 若有似无的香味,不知是衣衫上的,还是体香,闻得贺云珵心神荡漾。 他眷恋地抬起头,再与林霜序对视,漫不经心的笑意不见了,灼灼双眼,欲念满得吓人。 “想我了?” 气氛变得奇怪。 林霜序看着他,仍然不肯回应。 贺云珵不再追问,擅自将他的沉默当做了默认。 “不说就算了,休息吧。” 他从椅子上起身,伸手替林霜序摘下狐裘,挂在了一旁。 然后回来,半跪到他脚边,开始帮他脱鞋袜。 动作极其的温柔仔细,将脱下的靴子摆放在一边,用掌心托着他冰凉的脚,抬起来,放进了被窝里。 林霜序随着他的动作平躺在榻上,乖顺得像个傀儡木偶。 安置好他,贺云珵起身又去了书案旁,将上面的烛台熄了。 营帐陷入漆黑一片。 他回来时的脚步声格外清晰。 视线昏暗,林霜序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熟悉的轮廓妥帖地坐在床边,没有触碰他的身体。 “我这没有别的床了。”贺云珵商量道:“你让我在这儿么?不让我就去与他们睡通铺了。” 他话是这样说的,像极了一个正人君子。 可说完,并没有真的走,坐在那里,笃定地等着有人挽留。 哪怕还是一个字的回应也没有,他依然可以自我良好地,把兄长的沉默当成想要的答案。 粗重的气息落下来,林霜序小腹一阵热流。 贺云珵弯腰俯身,手臂撑在他身体两侧,虚虚把他禁锢在怀里。 还是没有触碰。 “军中有些事要处理,不是故意不回去的。”他跟林霜序解释,语气轻得像在说悄悄话。 而后嘴唇轻刮了一下他的耳朵,下一瞬,如愿听到了他难耐的哼吟。 真好听。 “兄长,你又这样,还说都怪我。” 贺云珵不知道还能怎么忍, 控制不住的一个吻,落向了林霜序的唇。 “不要……” 林霜序头转向一侧,痛苦挣扎之时,声音紧张得发颤。 贺云珵停下动作,心脏砰砰地跳。 他知道他今晚来的目的了。 兄长是太恨他了,非要把他折磨死不行。 “不要我碰?”贺云珵问,“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我们不可以……” 林霜序用手背挡着眼睛,逃避着内心压抑的感情。 “好。”贺云珵直起身子,不再尝试亲吻。 下一瞬跨上了床,居高临下跪坐在林霜序上方。 他将兄长挡眼的手掰开,语气还是温柔,却不再跟他商量:“那兄长看着我。” 他开始解自己的衣裳,干脆利落,跋扈嚣张。 “只让你看着,总不算我欺负你了。” ……(补档,大眼仔:二流情话) 第34章 皇帝 宋寄亭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温暖的房间里。 不知这是过了多久,周身的风雪早已隔绝,他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后背靠着一方温热的胸膛。 不必回头,只看绕在他胸前的这只手,就知道抱着他的人是谁。 李玉凉。 这狗阉人……竟然饶了他一命? 是舍不得他死,还是觉得这样死了太便宜他了? 他不敢吵醒他,屏住呼吸,思考下一步的对策。 这时,身后的人先开了口:“醒了?” 宋寄亭一僵,慢吞吞地转身。 冻伤的身体还没全然恢复,动作有些迟缓。 “掌印……” 四目相对,李玉凉眼中有血丝,看起来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 “掌印这是……原谅我了么?” “没有。”李玉凉干脆回答,抽出被他枕着的手臂,起身下了床。 开门唤一声来人,守在门外的老鸨赶紧带着郎中进来。 看见宋寄亭醒了,她高兴得一拍手掌,“哎哟我的祖宗哎,你可算是起来了,整整昏睡了两天,把掌印都急坏了,一直在跟前守着你,就怕你醒不过来!这回好了,劳烦郎中,再给把把脉。” “是。” 宋寄亭顾不得关心自己身体,只听到老鸨说他昏迷了两天。 竟耽误了这么久? 不行,必须赶在三司会审前完成与将军府的约定,否则贺将军的官司一过,就再也无人能帮他救父亲了。 他把手腕递给郎中,故作委屈地看着李玉凉,“你相信我了?” “不信。” “不信我,为何还要留着我?” “高兴。” 因为那一声“玉哥哥”让他舒心了。 这便是宋寄亭作为一个玩物,存在的唯一作用——供掌印大人取乐。 掌印大人不高兴,随时随地都可以把他杀了,掌印大人高兴了,他死罪亦可活。 李玉凉怒气全然消了,走到床边,伸手揉捏宋寄亭后颈,像揉捏一只小猫小狗。 这样的力道让人很舒服,可宋寄亭心里只有恐惧和厌恶。 “再叫我。”李玉凉命令道。 “叫什么?” “你说叫什么?” 李玉凉手掌愈发放肆,顺着他衣领摸了进去。 郎中低着头不敢乱看,把完了脉赶紧起身让开,“掌印大人,公子身体没有大碍,不必用药,好生休息几日便可恢复。” 李玉凉看也没看他,摆了摆手。 郎中赶紧退出去了。 而后李玉凉不管老鸨还在旁边,直接将宋寄亭压在了床上。 “叫。” 恶劣的手在衣衫下肆意挑逗,宋寄亭习惯被作弄身子很快承受不住。 “有人……”他绵软地哼叫着。 老鸨多有眼色,听着声,赶紧打了个招呼也走了。 时间不多了,李玉凉喜怒无常,宋寄亭不敢吊他胃口。 他顺从地向李玉凉低了头,开口唤人:“玉哥哥……” 这样的称呼让他自己难以适从,身子一阵酥麻,起了一手臂的鸡皮疙瘩。 李玉凉满意一笑,薄唇覆了上去。 吻得动情,根本不顾他身体还未恢复。 宋寄亭反应很强烈,是这些年数不清的玩弄、刺激、用药催情的结果。 时至今日,他对于自己的不堪已然麻木,攀上李玉凉的脊背,讨好地给他回应。 “谁是王八蛋?”李玉凉掐着他的腰,将他压在床角,边吻边质问他:“谁是狗阉人?” 宋寄亭红着脸,不肯回答。 “还要在地狱等我,你是有多恨我?”李玉凉捏着他下巴,“说说,勾结了谁来谋害我?” “没有,没有勾结……”宋寄亭轻车熟路地缠住他腰身,试图蒙混过关。 李玉凉不吃他这一套,“还撒谎?” 宋寄亭眼尾泛了红,“没撒谎,我真的去山上看我娘了,我太想她了。” 见李玉凉目色柔情,宋寄亭趁机询问:“玉哥哥,我爹现在怎么样了?” 李玉凉忘情地亲他,没有作答。 宋寄亭热烈回应,继续追问:“他老人家最近好不好?身体如何?他现在在何处?我能不能……” 李玉凉的动作戛然而止。 缕缕情丝被抽空,他沉下了脸色。 手指插进宋寄亭发间,握住他的发丝,从抚摸,到用力拉扯。 “别再惹我了,可以么?” - 贺云珵昨夜只睡了两个时辰,天未亮便从军营出来,赶去了皇宫。 虽然顾洹这小儿性情怯懦,但他毕竟是北盛的皇帝,如今朝廷内忧外患,该让他出来管管了。 皇宫里的气氛一如既往的压抑。 自从顾洹即位,大臣们已经多年未上过早朝。 各地方上奏的折子多由司礼监批阅,许多新任的官员甚至连皇上的面都没见过。 想必顾洹这皇帝也同样不清楚,自己的臣子到底有多少。 百姓眼中高高在上的皇权,实则就是这么荒唐。 贺云珵到了养心殿外,发现今日宫里气氛不对。 太监们在门口站了一片,一个个战战兢兢,不知在为何事焦急。 贺云珵快速扫了一圈,没见到李玉凉人影。 他上前问为首的公公:“皇上在吗?” “贺将军。”那公公冲他行礼,“将军来得不巧,皇上这会儿正闹脾气呢,谁也不让进去,有什么事还请改日再来吧。”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了一声重响。 不知顾洹把什么东西摔在了门板上,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贺云珵眉头蹙起,不解询问:“皇上因何事生气?” 公公回道:“奴才们也不知晓,皇上昨日去了趟慈寿宫,不知跟太后聊了什么,回来就不高兴了,关着门不肯用膳,一直摔东西……” 他说话时远见另一个小太监匆忙赶回来,便无暇理会贺云珵了,连忙迎上去问:“如何?掌印回来了么?” 那小太监擦着汗,喘着气,“回来了回来了,已经到宫门外了!” 公公一拍大腿,高兴道:“可算回来了,掌印不在,你说咱们谁能哄得了皇上,饿坏了龙体全都得掉脑袋!” 贺云珵在旁听着,稍等片刻,又上前道:“劳烦公公通传一声,贺云珵求见。” 公公满面为难,“实在对不住贺将军,皇上说了谁也不见,奴才可不敢进去,这样吧,您在此稍等,掌印大人马上就回来了,您有什么事跟掌印说也是一样的。” 贺云珵看了眼紧闭的殿门。 顾洹不知是什么情况,这会儿与他说正事恐怕不是个好时机,若是李玉凉再来横插一脚,事态就更不利了。 他想了想,道:“既如此,便不烦扰皇上了,我改日再来吧。” “有劳将军。” 狭长的宫道上,贺云珵离开时,与李玉凉迎面而遇。 两人各自目视着自己的前路,擦身而过时,目光并未交集。 贺云珵这般态度是正常的,他一贯对阉人嗤之以鼻。 但李玉凉向来伪善,见了朝廷官员,还是会适当逢场作戏。 今日装也不想装,实在是分神惦记着别的事情。 养心殿外的奴才们等得着急。 见掌印终于回来了,急忙簇拥上前。 “掌印您可回来了!皇上昨日到现在食水未进,将自己关在殿中,也不叫奴才们进去伺候,这可怎么得了啊!” “我知道了。”李玉凉脚步未停,径直朝殿门走去,“你们都下去吧。” “是。” 众人四散退去,李玉凉隔门细听里头的动静。 悄无声息。 他轻手轻脚地把门推开,日光顺着门缝照进了沉闷的寝殿里。 扯碎的奏折落在脚边,摔坏的玉器散落一地。 李玉凉无声叹息,抬步往里头走,俯身收拾地上的狼藉。 他把奏折的碎片拼凑到一起,看到了落款是丞相的名字。 而奏折上的片段字句,写得皆是对顾洹的批判和不满。 是在因为这个生气? 他继续往里走,看到龙榻上卧着的单薄人影。 顾洹背对着他,蜷缩着身体一动不动,看起来无助至极。 李玉凉不声不响,继续将落地的物件一一拾起。 收拾干净后,到榻前跪地候命。 小皇帝少时即位,转眼年纪已过了十七,可一张天真面庞却仍旧不谙世事,无知任性。 疲倦的声音传过来,带着哭腔,听上去是万分的委屈。 “玉哥哥,你去哪了……” 第35章 兄长有什么办法? 李玉凉俯身跪地,没解释自己去向,只道:“奴才该死,请皇上责罚。” 顾洹缓缓起身,下床朝他走来。 一双白皙的赤足在视线中逐渐清晰,李玉凉抬起头,顺着龙袍看向顾洹的脸。 惊慌无措的双眼泛着红,在见到李玉凉之后,终于有了几分安全感。 顾洹哑着嗓子,小孩子一样跟他告状:“母后让朕与丞相之女成婚,朕不想。” 李玉凉未及开口,先将自己的披风摘下来,铺在了地上,“皇上,当心着凉。” 顾洹低头看了一眼,早已习惯被这样照顾,朝前一步,踩在了厚实的披风上。 他蹲下身,越发幽怨地看着李玉凉,“丞相不是好人,他总是欺负朕,玉哥哥你说,他执意把女儿嫁给朕,是不是想谋权篡位,自己做皇上?” 李玉凉低垂着眉眼,没有回答。 “母后要朕顾全大局,可是朕真的不喜欢那女子。” 顾洹抱着膝盖蹲在李玉凉面前,穿着象征权力的龙袍,一张脸却是好欺负的模样。 “玉哥哥,你去与母后说,让她收回懿旨,别让朕娶那女子好不好?” 一声声逾矩的称谓,顾洹喊得顺口,李玉凉听得惊心动魄。 他胸膛暗暗起伏着,谨慎回道:“既是太后懿旨,奴才恐怕也劝说不了。” 顾洹霎然间颓下面色,又要哭了似的,“说好了无论什么事都会帮朕,你答应的都忘了吗?” 他站起来,赌气一般背了过去,又光脚踩在地上。 “地上凉……” 李玉凉想要拉他回来,他却更加恼怒。 “不要你管!” 悬空的手没有碰到那细白的脚腕,李玉凉无言以对,只能老实跪着。 “你出去,朕不想跟你说话了。” 顾洹是口是心非,李玉凉应当听得出来。 可他还是按着他的要求,起身走了。 片刻,慌乱的脚步声从身后跟上来。 “玉哥哥!” 绵软的身子扑到背上,顾洹紧紧抱住了李玉凉的腰身。 李玉凉自然不敢回应,僵硬地站在那里。 “刚才贺将军来过。”顾洹对他说,“朕没见他,朕不敢信他了……他手里有那么多兵,万一造反,朕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皇姐已经惨死在他手里,朕怕……” “不会。”李玉凉转过身来,认真对他道:“皇位永远是你的,皇上不必担心。” 他低头看见顾洹冻红的脚趾,无奈叹息,随后俯下身子,将他拦腰抱起。 顾洹老老实实勾着他的脖子,脸上的恼怒渐渐散去。 李玉凉将他送到龙榻上,给他盖上了被子,“奴才去叫御膳房备饭,他们说皇上两日没进食了,这样不行。” 说完他回身要走,又被顾洹抓住了手。 “玉哥哥!” 顾洹怯怯问他:“你这两日,出宫去见谁了?” 李玉凉迟疑片刻,没说实话。 “没见谁,办些事情。” 顾洹有些紧张地抓着被角,“什么事情这样重要?比我还重要吗?” 差了那么多人去找,他却拖到现在才肯回来。 李玉凉避开顾洹质问的目光,一提衣摆,跪在地上。 “奴才知罪,皇上息怒。” 顾洹没再继续追问,可怜兮兮地伸出手,想要抚摸李玉凉的脸。 柔弱无骨的指尖,清纯动人的容颜。 李玉凉脑子昏沉,又适时清醒,躲开了他。 “皇上。” 总是要他时刻提醒,顾洹才能记得自己的身份。 失落至极,顾洹却也乖乖听李玉凉的话,没再与他过分亲密。 “再过几日,皇姐的案子便要三司会审了。”他不谙世事的眼眸望着李玉凉,“朕心里不踏实,你陪着朕,哪儿也不许去了。” “好。” - 贺云珵快马加鞭赶回军营,时辰已过晌午。 林霜序早已起了身,正与郭尧等人商议军饷的事情。 兵部是指望不上了,陈昌那老东西早就成了阉人的走狗,一天一道消息,催命似的逼贺家遣军。 郭大人私下去了一趟兵部尚书府,将边境的动向给陈昌做了汇报。 谁知这人听完却说他们太过风声鹤唳,燕召兵败不久,没可能这么快又发兵,死活不肯给他们批粮饷备战,还顺道又催了一遍遣军的事情。 朝廷的态度是明摆着了,根本不管他们。 他们现在拿的俸禄都是将军府给的,哪还有银子打仗? 郭大人头痛不已,正好霜序公子来了,江湖救急。 前些年几次征战,朝廷拨的军饷也是不够,最后都是少主想的主意。 这次的情况更棘手,他们现在是四面楚歌,内外受敌。 贺云珵风尘仆仆地进来,带进了一身的寒气。 看见林霜序坐在那里,朝堂上的糟烂事全都不在意了。 “我回来了!” 他愉悦地招呼着,进来便盯住了林霜序。 情丝缠绕在眼底,昨夜的甜蜜似乎还有余韵。 向来擅长翻脸不认账的兄长,一如贺云珵所料,态度是刻意的冷淡,闪躲的眼神里全是悔意。 郭大人对他们的爱恨纠葛一无所知,心中只惦念着正经事,上前去迎询问:“如何?皇上怎么说的?” 贺云珵将狐裘摘下,挂在一旁,紧挨着坐在了林霜序身边。 回郭大人话的时候,痴痴目光盯着兄长的脸。 “没见到皇上。” “没见到?”郭尧茫然,“为何?” “一言难尽。”贺云珵没具体解释,只道:“军中之事指望不上皇上,还是得我们自己想办法。” 他跟郭大人说话是正经语气,转而再去与兄长说话,声音腻得掉了一地鸡皮。 “你们聊什么呢?” 林霜序不着痕迹地往一旁挪了挪身子。 郭大人没想那么多,替他回答道:“哦,属下在与少主商讨军饷的事宜。” “军饷?” “是啊。”提起这个,郭大人面色凝重,不住叹气。 本以为将军这一趟面见皇上,能够一并解决问题。 谁知又是这样的结果。 贺云珵倒不似他这么惆怅,朝廷不作为不是一日两日了,这么多年,他早已习惯。 “商讨出办法了么?”他问。 郭大人道:“能想的办法都想了,之前打仗,奉都的商贾名士,家财都快叫咱们搬空了,现在一听到支援军队,恨不能收拾行李连夜奔逃,哪还有人再肯捐粮饷。” “是个难题。”贺云珵又往林霜序跟前凑了凑,“兄长有什么办法?” 第36章 贺云珵你够了 林霜序叫他盯得浑身难受。 尤其郭大人还在旁边,自己心里有鬼,总觉得旁人也能看出不对。 他深吸一口气,稍缓心绪,而后站起身,绕到了书案正面。 提笔蘸墨,他在铺陈的宣纸上开始书写。 贺云珵跟郭尧一同俯身去看。 只见他行云流水,写下的是一连串的名字。 名单里有贺云珵认识的,也有他听说过,但是没交集的。 都是朝廷的官员。 林霜序写完放下笔,道:“按照这个名单,你们自己想办法,非常时期,手段可以灵活。” 贺云珵稍作思考,问他:“这些人都是……朝中贪官?” “没错。”林霜序道:“这些官员私贪的赃银,若是能挖出一半,就够边境支撑一阵子了,不过我列的这些都是小贪,真正的大贪多有司礼监和内阁庇护,我们下手恐会徒增麻烦,先从这些人开始,看看能筹集多少,不够再说。” 贺云珵笑,“兄长,你这是让我一个将军去当土匪,到人家手里生抢啊。” “你这么理解,我也不反驳。” “这倒是个主意。”郭尧道:“赃银被征用,他们也不敢声张,只能吃哑巴亏,不过,咱们以军队的名义去查贪官,总归名不正言不顺……”郭大人思考着:“若是北镇抚司能够相助,这事就简单多了。” 北镇抚司…… 郭尧问:“有法子能让锦衣卫与我们联手么?” 林霜序盯着自己写下的名单,陷入沉思。 “这个再商议吧。”贺云珵道:“先按着我兄长给的名单,将这些人底细摸清楚。” “好。” 贺云珵手指点着书案,又盯着林霜序看。 郭大人站在一旁,终于感觉到气氛有些许的异常。 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而后他几次想要开口继续商讨,可冥冥之中像是被人堵了嘴,说什么都觉得不合适。 这时,贺云珵开口:“我要跟我兄长单独说几句话,郭大人,你先下去吧。” “嗯……好的!” 营帐中只剩二人,贺云珵悠哉地托着腮,没了旁人,目光更是放肆。 林霜序忍了半天了,“贺云珵你够了。” “我干什么了?”贺云珵无辜地抬着手,笑得欠揍。 林霜序的确想骂骂不出,说来说去,又不是贺云珵逼他来的。 他自己跑过来,又把罪名推到别人头上,也太不讲道理了。 他低垂的眼中满是懊悔,“昨晚怪我。”他对贺云珵道:“我不该一时冲动来找你,让你误会了,下次不会了。” 贺云珵想了想,绕过书案,走到他面前。 熟悉的气息靠近,贺云珵双手撑在案边,将林霜序虚虚圈在了怀里。 林霜序开始慌乱,“干什么……” 贺云珵似笑非笑,盯着他嘴唇,什么也不说,径直朝那双唇靠近。 “你干什么贺云珵!” 林霜序情急之下一掌推开他的脸。 贺云珵滑稽地偏开了头,也不气恼,仍旧堵着不让他走。 “你还要我说几遍?不可以再这样,我是你兄长……” 林霜序脸颊红透,呼吸也变得急促。 贺云珵让他说话,听着他语无伦次地把大道理又讲了一遍,然后稍顿片刻,又凑上去亲他。 林霜序惊慌不已,连忙躲避。 “你别……” 他能往哪里躲呢? 营帐就这么大,贺云珵真要硬来,想做什么他也跑不了。 但贺云珵并没有硬来,只是吓唬他。 逗弄小孩一般,他在两双唇要触不触的距离停下。 而后嘴角轻轻勾起,近距离欣赏着兄长被吓傻的模样,得意地笑出了声音。 林霜序脑子乱成了一锅粥,伸手推他,“你让开,我要回去了。” “行。”贺云珵一副纨绔嘴脸,“亲我一下就让你走。” “你能不能不要再胡闹了!” 似乎真的生气了,兄长眉头皱得吓人。 “马上就是三司会审,你以为公主的案子是能轻易过去的吗!我还得去一趟北镇抚司,沈檀到底什么情况,必须弄清楚,还有宋寄亭,我要想办法联系他,公堂之上我们得拿得出证据,时间太紧,不能再耽误了,你再胡闹,什么都来不及了!” 贺云珵眨巴着眼睛,哪敢说话。 林霜序又吼:“让开啊!” “哦。” 贺云珵终于正经,被兄长教训了一通,老老实实松开了手。 一腔热情被泼了冷水,他无精打采地靠在书案边,面色讪讪,什么也不说了。 林霜序瞧他这样子,不知为何,心中竟萌生出一丝愧疚。 自己反反复复、忽冷忽热的态度,的确太像在耍弄他了…… 他躲避着贺云珵的目光,想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逃跑一般离开了营帐。 郭尧在不远处候着,瞧他出来了,上前问询:“少主跟将军商讨完了?这是要回府了吗?” “嗯,劳烦郭大人,替我备车马。” “早都备好了,车夫就在营外候着,少主随我来吧。” 郭大人陪着林霜序穿过校场,出了军营。 马车在军营门口,郭大人替他开车门,“少主请。” 林霜序上前,准备上车,脚步又迟疑。 “怎么了少主?”郭大人问。 林霜序心里乱得厉害,犹豫良久,深吸一口气。 “劳烦等我一下,我再去跟将军说句话。” 他说完折返。 往回走的时候脑子是空白的。 不知自己回去是为了什么,也没想好回去要跟贺云珵说什么。 他只是觉得,贺云珵现在多方受难,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定然是不痛快的。 他是因为担心挂念,才忍不住跑来军营看他。 不是为了跟他闹得不欢而散,又给他添堵的。 他脚步愈发加紧,很快回到营帐。 推开门时,心脏咚咚地跳。 “云……” 一进去,却发现营帐里面是空的。 贺云珵不在。 出去了么? 心底漾起不易察觉的失落,林霜序怔了怔,深呼吸平复心绪。 算了,从小到大骂他更过分的也不知多少次了,真要解释什么,倒显得矫情。 他转身离开。 一回头,却满满当当撞进了熟悉的胸膛。 贺云珵笑声轻佻,“怎么,才分开,兄长又想我了?” 第37章 不是已经亲了吗! 贺云珵不知是刚回来,还是压根儿没出去,故意躲着,就等着吓唬他。 林霜序一点动静也没听到,他这么突然出现,吓了一跳。 他下意识往后退,刚退了半步,便被贺云珵一把揽住了腰身。 紧张不已,林霜序开始信口胡诌:“我落了东西……” 他快速在脑子里编排着借口。 但是不重要,贺云珵根本不听。 他低下头,毫不客气地吻了上去。 “唔……” 不算出乎意料,贺云珵的行事作风,当兄长的,应该早有心理准备。 可双唇相撞的一瞬间,林霜序还是发懵。 这一吻澎湃汹涌,好似思念积蓄了很久。 可就像贺云珵自己说的,明明才刚分开啊。 林霜序被强势的力道逼退到墙角,唇舌被侵占,几乎不能呼吸。 拒绝的话不容他讲,全变成了哼哼唧唧的声音,煞是动听。 他拼命推着贺云珵的肩膀,却又紧紧抓着他的衣衫不放。 好难猜,兄长的心思,这个样子,是想,还是不想? 贺云珵兴致高涨,吻得愈发恶劣。 身子一沉,毫无预兆地托着林霜序的腿弯,把他抱了起来。 林霜序重心不稳,连忙搂紧他的脖子,慌乱道:“你做什么,这是军营,外面那么多人,快放开!” 贺云珵目光灼灼,故意贴紧他的身体,威胁的语气道:“那你亲我一下。” 林霜序脸红得快滴血,恼怒却不敢大声,“不是已经亲了吗!” “我要你主动的。”贺云珵要求明确。 这么逗弄林霜序的时候,是最有意思的。 看他窘迫地抿着嘴唇,越是生气,越好欺负。 贺云珵兴奋不已,“快点。” “你别太过分了……” 贺云珵眉毛一挑,丝毫不觉得自己哪里不对。 两人暧昧地僵持着。 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是郭大人。 “将军,少主,边境的军报到了。” 林霜序听见声音,紧张得脸更红了。 “贺云珵……”他胡乱挣扎着,压着声音催他松手。 贺云珵回头往门口看了一眼,没有应声,一副破釜沉舟的架势,一点不担心被人撞破。 林霜序怕他真的发疯,急得挥着拳头往他身上招呼。 “你要死啊,快放手!” 轻飘飘的拳头砸在胸膛上,贺云珵不痛不痒。 他把手臂收紧,任由林霜序挣扎,不达目的不罢休。 林霜序叫他搞得没办法,喉咙一滚,眼睛一闭,飞快在他嘴唇亲了一下。 急匆匆的一个吻,贺云珵却回应得无比认真。 轻浮之气全数收敛,那双唇的温热而柔软。 他珍重地在兄长额头回了一吻。 “这里人多,回家等我。” - 皇宫,司礼监。 无干人等都被屏退了,李玉凉独自坐在堂中,把玩着玉石,静静等候。 身着飞鱼服的人悄无声息地进门。 来人身形清瘦,面庞白皙,是个英气逼人的女子。 沈檀。 她进去,回身地将门关好,上前对李玉凉叩拜:“参见掌印大人。” 李玉凉掀开眼皮,瞧见她手中呈着一本册子。 “这是掌印吩咐属下查的,丞相府的账簿,请掌印过目。” 李玉凉没有接那册子,不紧不慢道:“我不必看了,丞相大人高风亮节,府中账目必定清白。” 沈檀敛着眼眸,没有反驳,是为默认。 她调查的结果的确如此,丞相廉洁奉公,从未有徇私枉法之行径。 李玉凉道:“丞相大人乃前朝老臣,身居高位,执掌内阁,这些年,心中盼的是独揽朝政,凌驾皇权,又怎会在几两银财上给自己留祸患?” 寥寥几句,便将一代忠臣打成了心怀不轨的奸佞。 丞相是否有揽权之心,口说无凭,但他这么多年尽忠职守,对北盛朝堂的奉献是有目共睹的。 奈何顾洹这小皇帝无能,丞相大人性情又太过刚正,次次激进谏言,实乃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李玉良悠哉询问:“丞相的爱子,监管朝廷盐矿有一年了吧?” 沈檀道:“回掌印,整一年。” “一年。”李玉凉思量道:“贪下的银两应该够诛九族了。” 丞相为官清廉,却不知怎么生出个贪财好色的儿子,李玉凉拿他无从下手,他那孩儿正好助了一臂之力。 去年丞相之子花了不少银子打点,将监管盐矿一职揽到了自己手中,还以为抱了块肥肉,殊不知是李玉凉在背后推波助澜,下好了套就等着他自己钻。 沈檀问:“现在查吗?” 李玉凉道:“丞相一家子欺君罔上,自找死路,当然要成全他们。” 沈檀领命:“属下明白,掌印放心。” 李玉凉闭目养神,继续把玩玉石。 昏暗的屋堂压抑至极,沈檀察言观色,稍候片刻,道:“没旁的事,属下先告退了。” 她转身欲走,又听李玉凉开口:“等一下。” 她停住脚步,紧张了一瞬。 李玉凉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公主一案,进展如何了?” 沈檀神色微动,片刻恢复,“启禀掌印,暂未查出将军府以外的线索。” 李玉凉慢踱着脚步,“那便是,坐实贺将军所为了?” 沈檀谨慎道:“还要等三司会审过后,才能定夺。” “三法司都是空壳的废物。”李玉凉狭长的双眸锐利如蛇,“公主是不是贺云珵杀的,是,或不是,我把权力给了你,要的是确定的结果。” 他背光站在沈檀面前,影子在地上拉长,压得人窒息。 沈檀将身子俯低,“属下……明白了。” 李玉凉冰冷目光掠过,转身挥袖,“续命膏我已命人配好,去领吧。” “多谢掌印。” - 从皇宫离开已是入夜,还未回到北镇抚司,沈檀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有人跟踪她。 对方来的都是高手,行迹隐秘,几乎分辨不出那是风声还是脚步声。 不过,算算时日,的确也该找上门了。 沈檀于无人处停下身,回过头,反客为主。 “既然来了,就别躲躲藏藏了,有什么话,出来明说吧。” 她犀利眼风扫过,笃定唤人:“林公子。” 第38章 小迷信 隐藏的暗卫现了身,如黑色海潮无声席卷,将她团团围住。 林霜序一袭白衣,是夜色中唯一看得清样貌的人。 “这是什么意思?”沈檀面色轻巧,淡定看着林霜序,“上次我救你们一命,少主这是要恩将仇报,取我性命?” “沈大人误会了。”林霜序有礼上前,对答道:“实在是,想与您见一面太不容易,冒犯拦路,迫不得已。” 沈檀冷笑,“你的传信我看到了,这几日太忙,没抽出身,找我何事,说吧。” “想请沈指挥使明示,那日诏狱密牢,为什么要放我和云珵离开,还有,你要贺家的兵符,目的何在?” “你这是来拷问我的?” “不敢,将军府诚心与大人结盟,还望大人能坦诚身份。” “不好意思,我没有这个义务,现在是你求我,不是我求你。” 林霜序态度谦恭,“我并无逼迫之意,只是想知道,沈大人与将军府,是敌是友。” “非敌非友。”沈檀如是回答。 “不过,少主大可放心,我锦衣卫隶属朝廷,办案依的是北盛律法,公堂之上,绝不会与人勾结,做污人清白的勾当,公主一案,若是贺将军所为,三法司自会审判,如若不是他干的,拿出证据,莫须有的罪名,谁也不能强扣在他身上。” 苍白月光映着沈檀的脸,林霜序揣测不出她的真实意图。 “好。”他痛快应和,“有沈指挥使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他上前一步,正色道:“证据是有,但还需沈大人相助。” 沈檀淡然看着他,似乎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 不出所料,林霜序对她道:“宋廉大人,我要带走。” “抱歉,爱莫能助。” 沈檀果断回绝,并给出了缘由:“你们劫走宋寄亭,又大闹了一趟诏狱,李玉凉现在已经警惕,把关押宋廉的地方转移了。” “转移到何处?” “不知道。” 沈檀不像在说谎,也没必要跟他说谎。 林霜序沉思不语。 沈檀眼睛一转,又对他道:“看在少主专程来见我的份上,我便多嘴提醒你一句,宋寄亭这个人证,谨慎使用,李玉凉待他不薄,他帮你们把李玉凉踩死了,对他有什么好处?把他父亲救出来了又如何?宋廉可是太后要除的人,你们将军府,敢为了他欺瞒太后?” 林霜序不作声。 “还有……”沈檀压低声音,似是而非道:“你们为何就如此肯定,公主,是李玉凉杀的?” 什么意思? 林霜序侧首,“大人知晓什么,还请告知。” 沈檀一笑,耸肩道:“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知道。” 话不说完,她转身欲走。 一旁暗卫立刻提刀上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没有出手相抗,冷静地回头看向林霜序。 林霜序沉着面色,再怎么不甘,也不可能真对她出手。 他道:“今夜多有得罪,还希望公堂之上,沈大人说到做到,休要与奸人同流合污。” “自然。” 林霜序挥挥手,暗卫收刀后退,放沈檀走了。 她一而再地重复公主的事不是李玉凉干的,如果不是为了包庇,那便是提醒他们,另有隐情。 会是何人所为呢? 此人非但要有缜密心思,还要有过硬手段。 能出入将军府如无人之境,不留下一点痕迹,又能对李玉凉私下的喜好了如指掌,以情药为饵,让他们误以为是李玉凉干的,这样便可以引将军府和司礼监鹬蚌相争,在背后坐收渔利。 何人能做到? 林霜序想不出头绪。 后天便是三司会审,明日一早,三法司便会派人前来,带贺云珵回衙门准备受审。 宋寄亭到现在还没有消息,想必是跟李玉凉周旋没有结果。 原本林霜序还想去一趟醉香阁的。 经沈檀这么一提醒,他忽然生了些警惕。 追查真凶本就是三司衙门的任务,他们只需自证清白。 眼下最重要的是自保,像如今这样,拼命想揭发李玉凉罪行,的确容易被人误导,落入陷阱。 他放弃了再次胁迫宋寄亭的念头,方向一转,打道回了将军府。 - 到家的时候已至亥时,贺云珵已经从军营回来了。 马车停在府门外,车门推开,贺云珵正站在月色下等他。 寒凉夜雾笼在周身,挡不住眼眸中的炽热。 贺云珵摊开手掌上前,恭敬有礼地迎接他下车入府。 无法克制的动容在心底升腾,林霜序稍缓呼吸,不动声色,将冰凉的指尖放在了温热的掌心中。 贺云珵似乎良心发现,知道兄长这几日为自己奔波辛苦了,今夜格外乖顺。 他虚虚握着林霜序的手,与他并身进了府。 而后没有入他卧房,只将他送至院落,便守礼地停下了脚步。 枯枝摇曳,二人立于院中灯影之下,贺云珵开口询问:“见到沈檀了?” “嗯。” “问出来了么?她到底跟谁一伙的,抢我兵符想干什么?” “没有。”林霜序如实道,“她不肯说实话,但她答应,不会与人勾结污蔑于你。” “不肯说……”贺云珵冷笑,“搞得这么神秘,我就更好奇了,等官司结束,我必须亲自去会会她。” “先把眼前的难关度过去再说。”林霜序眉心笼着一层愁云,没有他这样轻松。 “我们现在还缺乏有力的证据,太后心思难测,若不能自证清白,万一她被人挑唆动摇,真定了你的罪怎么办?朝廷的确忌惮你手里的兵权,但太后一定清楚,贺家世代忠良,即便枉死,也不会谋逆反叛。” 忠义是贺云珵的软肋,李玉凉敢步步紧逼,也是认定了这一点。 贺云珵不屑的眼风一瞟,“那她当真是误会了,贺家忠的,不是太后,不是皇上,也不是朝廷,忠的是北盛江山,天下百姓。” 萧瑟夜风中,他漆黑的眼瞳孤勇坚定,“我贺云珵不是任人拿捏的愚忠之臣,我这条命,只能战死在沙场,绝不会断送在朝廷的冤狱里。” 他话一出口,林霜序慌张上前,挡住了他的嘴巴。 “别胡说……” 凉丝丝的指腹贴上温热的唇,相触之处,二人皆是一阵酥麻。 不论战场还是朝堂,他都要平安无恙。 “言要避谶,不吉利的话不要乱说。” 贺云珵眼神蓦然温柔,抬起手,将林霜序的指尖握住,轻轻揉搓,调笑他道:“兄长饱读圣贤书,什么时候变成个小迷信了?” 第39章 脱了衣裳,陪我一起 林霜序抽回手,转身背对他。 “我不会让你蒙冤的。”他沉声道:“到了公堂,我会替你作证,公主出事之时你与我在一起,人不是你杀的。” 脚步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贺云珵安静地走到他身后,稍顿片刻,将他拥在怀中。 他埋下头,贴在林霜序的颈窝,声音小心又温柔:“你要怎么说呢?” “如实说。” 如实说的意思是,兄长最在意的伦理身份全都不顾了,他会将不耻之事公之于众,不管能否帮贺云珵洗脱嫌疑,他自己都要背上私通驸马的罪名,遭天下非议,受律法惩处。 除此之外,林霜序别无他法。 那天晚上只有他跟贺云珵在一起,除非真凶落网,否则只有他能证明贺云珵清白。 “不要说。”贺云珵将他抱紧,轻柔地对他道:“无需兄长出面,公堂之上,我自会辩驳,相信我。” 林霜序呼吸颤抖,贪恋着此刻的怀抱,却不知如何抓住,以什么身份才能抓住。 “少主,将军……” 管家从院外进来,看到两人在院中相互依偎,没多想别的,只以为危难之际兄弟间亲情流露。 站在一旁,竟忍不住也跟着抹起眼泪。 林霜序动了动肩膀,示意贺云珵松手。 贺云珵有些意犹未尽,却也不好当着下人的面黏着,放开了手,回头问管家:“何事?” 管家道:“沐浴的热水准备好了,是送来少主房中,还是送去将军房中?” 贺云珵听得糊涂,“谁沐浴?给我用的,还是给我兄长?” “啊,回将军,少主说,就要三司会审了,让将军洗净尘土,一并洗刷了冤屈。” 贺云珵若有所思地看向林霜序,才说了他是小迷信,还真是没说错。 “问你呢,送谁房间去?”贺云珵语气很故意。 林霜序暗暗呼吸,平静对管家道:“送来我房中吧。” “是。” - 醉香阁往东十里有一片花田,是当初李玉凉专门命人为宋寄亭种的。 盛放之时天地失色,而今入了冬日,百花枯萎,鲜有人烟。 是李玉凉说的,想再看他像当初那样,在花丛中为他抚琴一曲。 若是高兴了,就带他去见他父亲宋廉。 可宋寄亭一连在花田等了几日,迟迟没有等到李玉凉来相见。 他从来不曾对他失约的,从前不说日日来看他,答应好的事,也是不会食言的。 为何越是重要的时候,情况越不受掌控呢。 夜深了,空旷野外没有遮挡,宋寄亭抱着一把瑶琴,坐在轿子里等,鼻尖冻得发红。 外头的老鸨更是瑟瑟发抖,掀开帘子,劝道:“怕是宫中事务缠身,掌印今日又没空来了,咱们回吧。” 再过一日便是三司会审,与林霜序约定好的期限已经没有时间了。 宋寄亭望了望天色,道:“你们先回,我再等一会儿。” 老鸨哪敢把他自己扔在这,掌印大人上次的火气还没消,要不怎么会这么多天都不来,若是再把人弄丢了,醉香阁就彻底别想开了。 她放下帘子,无奈陪宋寄亭继续等。 而同一时刻的皇宫中,李玉凉的心腹太监已经在养心殿外转了十几圈了。 出宫的车马已恭候多时,左等右等掌印大人还不出来。 今晚到底是走还是不走了? 一门之隔的寝殿中,顾洹躺在龙榻上,闭目轻鼾,似乎入睡。 李玉凉跪在他的床头,一只手搭在他枕边,被他虚虚握着衣袖。 殿门吱呀一声开启,小太监探头进来,想要询问李玉凉是否出发。 李玉凉回头一眼警告,吓得那太监一个字不敢说,赶紧缩着身子退出去了。 再看顾洹,面容平静,并未被打扰。 李玉凉松了一口气。 这几日都是如此,顾洹说心里不踏实,每晚都要他陪着才能入眠。 他小心地抽出衣袖,好容易哄睡的,生怕惊醒了他。 而后从地上起身,打算要走。 谁知才一动弹,顾洹便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他要去何处。 李玉凉只能回到他跟前,问他:“怎么又醒了?” 顾洹委屈地眨着眼,对他道:“其实,每晚你离开之后,朕都会醒。” 他捉住李玉凉的手,“玉哥哥,你别走,你陪朕一起睡行吗?” 李玉凉不着痕迹地把手收回来,重新跪在了床头。 顾洹兔子一般的双眼盯着他,关心道:“你这样跪着,膝盖痛不痛?你上来,跟朕睡在一起……” “不合规矩,皇上。” 顾洹当然知道他会拒绝,片刻失落后,没有勉强,乖乖闭上眼睛,重新抓住他的衣袖。 “你会嫌朕烦么……”他困倦地问。 “奴才不敢。” “你才不是奴才……”顾洹声音黏糊糊的,“玉哥哥……你也会像那些大臣一样,觉得洹儿无能,嫌弃洹儿吗……” 李玉凉胸口重重地起伏着,声音低沉而笃定:“无人敢这样想皇上。” “睡吧。” - 还是那盏水墨屏风,挡住了春水氤氲的角落。 上次林霜序在房中沐浴,贺云珵没能窥见屏风后的光景。 今日兄长主动邀他进门,再故作客气,就显得虚情假意了。 “到了三司衙门,切不可冲动莽撞,再让人抓了别的把柄,先求稳,其他的见机行事。” 林霜序低头帮他宽衣解带,口中念念叮嘱着。 “知道了。”贺云珵痛快答应,痴痴盯着他双颊的红晕。 衣衫剥落,赤膊起伏着肌肉沟壑,麦色肌肤因常年征战留下了不少伤疤,深深浅浅,被水雾蒙着。 林霜序想要镇定,但紧张的情绪他自控不了。 只能撇开目光,不去直视那让人浮想联翩的身体。 “进水里去。”他对贺云珵下令。 贺云珵一副任君观赏的模样,一丝不挂也不觉窘迫。 听话地抬起长腿,迈进了浴桶里。 林霜序挪了凳子坐在他身后,将袖子挽上去,开始帮他擦拭身体。 上一次兄长这么伺候他,好像还是在他很小的时候。 看来惹上官司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起码这段时日,林霜序对他是越来越纵容了。 贺云珵享受着当下一刻,闭上眼睛,后倾身体,将头靠在了林霜序的胸膛。 林霜序手腕顿了一下,稍作犹豫,没有闪躲,由着他这样靠了。 水波撩动,他继续帮他擦身子。 贺云珵嘴角浮起惬意的笑,“兄长。” 他握住林霜序的手腕,脑袋继续向后仰。 以奇奇怪怪的视角盯着林霜序的脸。 精致的五官,清晰的下颌线,这种角度也依旧是个美人。 他忍不住伸出手,用湿哒哒的指尖揉捻林霜序的嘴唇。 “兄长把我带回房间,就让我这样沐浴啊?” 过火的动作,林霜序竟还是没有躲。 亦没有平常早该被惹起的怒火。 “那你想如何?”他淡淡地问贺云珵。 贺云珵勾唇一笑,“我想你,脱了衣裳,陪我一起。” 第40章 就这么有感觉吗? 林霜序背着身,宽衣的动作很慢。 贺云珵最了解他,应当知道兄长是不好意思,并不是故意抻着人的兴致。 但他还是把林霜序半遮半掩的羞耻,当做蓄意的引诱。 而后血气翻涌,冲散了理智。 在林霜序里衣还未褪完时,他便等不及地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噗通一声,水花溅起,他蛮横地把林霜序拖进了浴桶里。 轻薄的衣料瞬间被水浸湿,紧贴在身上变成透明。 木桶原本很宽敞,两个成年男子一起坐进来,显得有些拥挤了。 林霜序局促地垂着眉眼,看得出来他还是纠结。 但由于下定了某种决心,他一定要把自己献祭。 怎么处置,全由着贺云珵决定。 温热的水流包裹着两副身体,柔情和欲念交织,裹挟在花香习习的热气里。 贺云珵兴致浓稠地欣赏着他故作冷静的样子。 须臾,忍不住伸出手,抚摸上那张纯情无比的脸。 “害羞?” 水波漾起,贺云珵倾身靠近。 林霜序本能地退身。 可木桶就这么大,他退无可退,被逼到了边缘。 “贺云珵……” 兄长这层身份刻进骨子里,成了林霜序潜意识里的枷锁。 他习惯性地想要责骂他,又忽然意识到,今晚,是他自己想好的。 水下的手指不安地蜷缩,他缄口沉默。 贺云珵继续靠近,厚实的掌心带着滚烫的温度,隔着湿透的衣料贴在他的胸口。 “心跳也这么快?”他恶劣地调笑,“又不是第一次了,兄长对我,就这么有感觉吗?” 林霜序无地自容,羞愤地偏过头。 “你赶快……” 贺云珵一怔,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噗嗤笑了。 “我赶快什么?你想让我干什么?” 他把林霜序压在木桶边,“我还没死呢,不用这么急着给我送行。” “你又胡说!”林霜序气急败坏地在水下踢了他一脚。 没使上力气,贺云珵没感觉到疼,只溅了一身的水。 “你再敢乱说一句,信不信我……” 他真的很介意,在这种时候,听不得一点不好的言语。 “我错了,我错了……” 贺云珵手臂一展,赶紧把他抱在怀里。 “我肯定不会有事的,兄长放心,谁也动不了我。” 林霜序这才安静了。 贺云珵继续道:“所以你呢,也不用做这么大牺牲,用这种事情来安抚我,我很快就回来了。” “当然……”他语气放缓,贴近林霜序的耳朵,“如果是兄长想要,我还是愿意效劳……” 温热的呼吸喷薄在耳廓,林霜序浑身都麻了。 又听贺云珵道:“回回兄长暗示我,我都以为自己领会了,可我按照你的意思做了,你却又要骂我……” “我没有……”林霜序无力地否认。 “你没有,那是我误会了?”贺云珵把脸贴在他锁骨上,莹白的肌肤浮起一片绯红。 “你今日必须明白说出来。” 凸起骨骼被咬了一口,咬得林霜序身体一抖。 “想要我干什么?” 林霜序彻底失了神,软绵绵的身子仿佛要融化在水中。 眼尾被热气熏红了一片,隐隐泛着水光,好像快哭了。 “云珵……” 他开口的声音不安稳,一如沉迷幻境时叫的那样好听。 贺云珵在他眼角亲了一下。 实实在在的温热,他真的害怕转眼就要消失了。 朝局混乱,危机四伏,贺云珵只身入樊笼,他怎么可能不担惊受怕。 “云珵……” 贺云珵把他沾湿的发丝拨弄到一旁,温柔之中藏着不容商量的强硬。 “真舍不得我,就与我说几句真心话,让我高兴高兴。” “说什么……” “说,你心里,是如何看待我的?” 盈盈一握的腰身被厚实的手掌托着,那手不肯安分,缓缓施力,揉捏着他。 林霜序仰起脸,喉结难耐地滑动,不知是舒坦还是难受。 “我答应了义父,要好好护着你。” “除此之外呢?” “我是你兄长……” 贺云珵唇角带着笑,极有耐心。 “那我想听兄长说说,对我的情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没有……” “没有什么?”贺云珵穷追不舍,“林霜序,从我十七岁开始,就盼着有朝一日与你成亲,你我都到现在了,你还是要说,你对我没有感情,都是我误会,是我自作多情吗?” “不要再说了……唔、” 炽烈的吻终于落下来,把牵强说辞全数挡了回去。 贺云珵不容他喘息,他被亲得晕了,湿透的里衣何时被扒下来都没有察觉。 身子紧紧贴着,贺云珵用几乎听不清的声量蛊惑他。 “不喜欢我,为什么一次一次勾引我?不喜欢我,为什么被我亲一下……就骚成这样了?” “说什么……你混蛋……” “我混蛋,你又不是现在才知道。” 贺云珵紧紧抓着他的手腕,不让他动弹。 被这么赤条条地盯着,林霜序羞愤难当,不管不顾地骂道:“要做什么就做,别那么多废话!” 贺云珵笑了,极是得意。 “怎么比我还急?就这么怕我冤死狱中?此生不能跟我快活一次,兄长是不是遗憾至极?” “你又……” 都说了不让他胡言,这人打骂也没有记性。 林霜序张口又要发火,突然脚下一轻,天地转了个方向。 水溅得到处都是,贺云珵扛着他从水中出来。 “这可是你主动送上门的,既然兄长都不介意,我也不必顾什么媒妁之言,拜堂之礼,我这就带你入洞房。” ……(补档,大眼仔,二流情话) 第41章 新婚之夜,你人去了何处? 卯时,三法司的人带着锦衣卫抵达将军府,带走了贺云珵。 沈檀负责押人,没有缉拿捆绑他,给他留了足够的体面。 整个过程平静又顺利,将军府的人完全配合。 然而,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表面的风平浪静下,藏着谁也无法预测的暗流。 贺云珵离开后,林霜序便去了贺家的祠堂,一整日都没有出来过。 整个府院死气沉沉,直到了傍晚,管家才敢进去叫他。 “少主,你一天都没进食了,去用饭吧。” 林霜序跪僵的腿一时站不起来,回头看了管家一眼,又看了看天色。 对他吩咐:“备车。” - 醉香阁里,宋寄亭快要急疯了。 没有时间了,明日便是三司会审,他到最后也没能完成与林霜序的约定。 他现在想不通,问题究竟出在了哪里。 明明已经哄好了李玉凉,明明李玉凉走的时候亲口答应,下次见面,就带他去见父亲。 为何一去不返,一连几日杳无音讯? “宋祖宗,你听我说,皇宫守卫森严,你到了也进不去,都这么晚了,你安心歇息,兴许明日掌印大人就来了呢……” 老鸨怎么劝也是劝说不了,宋寄亭用狐裘裹着身子,又用面纱挡了脸,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老鸨不让车夫赶车,他便自己跳上去驾马。 实在拿他没有办法,老鸨怕他一个人出事,只能舍命陪着。 可那皇宫大内,哪是他们这种贱民能靠近的,离着午门远远的距离,马车便停下了。 守门的侍卫有掌印大人的心腹,老鸨交代宋寄亭在车里等着,她去递个口信,看看能不能让掌印出来一趟。 这一去便又是无休无止的苦等。 入夜风大得厉害,刀似的卷过来,马蹄也站立不稳。 宋寄亭坐在车里,身子随着车厢摇晃,心里越来越烦得厉害。 其实到了这一刻,李玉凉来不来见他,已经没有区别了。 即便来了,告诉了他,他父亲在何处,又能如何。 他想让将军府帮忙救人也来不及了。 他心中已经放下了这个指望。 非来皇宫这一趟不可,是因为对李玉凉的怒火。 答应好的事,为何要食言?耍他么?凭什么。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他等得愈发焦虑。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了马车外传来的脚步声。 惨白面容焕出了一丝生机,宋寄亭迫不及待地想要下车。 可还未等他起身,车门便被人推开了。 不给他时间反应,一把匕首迅速伸了进来。 冰冷的利刃压住他的脖颈吗,不给他一丝反抗的余地。 “别动。” - 三司会审这一日,鹅毛大雪覆盖了整个奉都城,天地都在等一个冤案的昭雪—— 一国公主下嫁武将,成婚当晚惨遭凌虐,屈辱自尽。 如若不能严惩凶手,皇权威严将荡然无存。 贺云珵作为嫌犯被押至公堂,面对三法司的官员,面色不改。 但他没有预料到,原本定好的太后主审,今日来的,只有小皇帝顾洹。 只见顾洹高坐在主位上,面对肃穆的公堂,显然不能适应,整个人局促不安。 贺云珵很难不联想是李玉凉搞的鬼,升堂之前,先提质疑:“不是说好了太后主审此案?” 无人应答。 李玉凉站在顾洹身侧,敛眸不语。 沈檀带着锦衣卫严守公堂,三法司的官员们坐在各自位置上,个个冷面缄口,如同假人。 只有顾洹闪烁着目光与贺云珵对视,眼中一半是怀疑,一半是畏惧。 不久之前,他才偷偷给贺云珵传信,对他委以重任。 转间眼,公主便惨死在了将军府里。 他不敢再信贺云珵也是正常。 贺云珵倍感无力,皇上有心整顿朝纲,怎奈权谋胆魄全无,在忠臣与佞臣之间横跳纠结,这水只会越搅越浑。 片刻寂静,顾洹结结巴巴对贺云珵道:“母后她老人家……突感风寒,来不了了!今日由朕亲自审理此案!” 他说完看了眼李玉凉,似乎在给自己壮胆。 看来今日状况会比想象中棘手,贺云珵不免提高了警觉。 他不再置喙,屈膝跪地,对顾洹叩首。 顾洹清清嗓子,端正坐姿,一指他问:“贺云珵,你可认罪!” “回皇上,臣不曾加害过公主,无罪可认。” 或许是他姿态过于强硬,一句话便将顾洹震慑住,接下来该说什么也不知道。 紧张之时,顾洹用眼神向身旁的人求助。 李玉凉凌厉目光扫过,沉默片刻,挡在了他身前。 “贺将军,公主出事那一晚,是你与她的新婚之夜,将军府上,除了你,不可能有旁人近她的身,你想如何辩解?” 公堂之上,阉人执言,贺云珵难压心中火气。 他不屑正眼瞧他,回道:“那日的确是我与公主的成婚之日,但我并没有与她洞房,她出事之时,我不在房中。” 闻此言,所有人都露出了不解神色。 李玉凉问:“新婚之夜不入洞房,因何缘由?” 事到如今,该坦白的事也不必要藏着掖着。 贺云珵道:“这是我与公主约定好的,她原本就不中意于我,我对她亦无男女之情,这桩婚事,全然不出于我二人本心。” 李玉凉追问:“既无情意,为何当初要应允?” “自然是为了……” 贺云珵话说一半忽然缄口,盯着李玉凉,那眼神仿佛要把人洞穿。 然而李玉凉并未受他影响,心虚的却是一旁的顾洹。 贺家与皇家联姻,维稳兵权、巩固皇权,为的正是制衡司礼监专权恣肆的阉人。 若不是顾洹亲自下场求他,贺云珵根本不可能答应这桩荒唐的婚事。 而今奸人施计作梗,顾洹便立刻摇摆不定,孰忠孰奸全然拎不清,实在让人窝火。 贺云珵忍下冲动,没有把皇上拖到混乱局面中。 他道:“自然是为了,家父与太后娘娘多年期许。” 李玉凉不为所动,继续盘问:“将军既说自己新婚之夜不在洞房,那么请问,当晚你人在何处,做了什么,谁能证明?” 公堂上鸦雀无声,三法司的官员们提笔等着他交待详情。 等待良久,却迟迟未等来回应。 “贺将军?”李玉良催促他作答。 贺云珵仍旧缄口,将在座官员扫视了一遍,那目光分明平静,却莫名让人不寒而栗。 “我说过了,人不是我杀的。” 他辩解的话语,听上去更像对在场人的警告。 顾洹低着头不敢看他,生怕他一冲动,直接在公堂上举兵造反。 李玉凉却不允他这套说词,仍旧铁面无私:“贺将军,我问的是,新婚之夜,你人去了何处?” 第42章 人证 呼啸风声摇晃天地,寒酥漫天,有人撑着油伞,迎雪而立。 贺云珵断然不会告诉任何人,洞房花烛夜,他弃下新婚妻子不顾,是在府宅另一处,与自己的兄长苟且偷欢。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疏忽大意,致使公主惨遭毒害,酿成此等祸事。 北风如刀,刮过林霜序清瘦的面颊,冻红的指骨捏着伞柄,月白衣袍与冰天雪地融为一体。 他今日没去三司衙门,留在府中等贺云珵的消息。 他要避开与太后见面的可能。 因为这个,他才肯答应,不蹚这官司的浑水。 然而贺云珵口口声声让他放心,他又怎么能真的安心。 “少主,雪大了,回屋等吧。”管家心疼地过来提醒。 林霜序身子冻得麻木,已经感觉不到冷了。 他站在府门外,望着白茫茫的长道,双眼被晃得刺痛。 管家用袖子抹了一把眼角,强忍着难过安慰他:“将军一定会毫发无损地回来,少主别太担心了。” “嗯。”林霜序淡然应和。 他现在不求别的,只求义父在天之灵能听到他的祈求—— 如果贺家子孙注定要遭此一难,就当偿还养育之恩,厄运灾祸他愿承担,让贺云珵平安。 - 公堂之中,审讯还在继续。 贺云珵始终没有正面回答,公主出事的时候,他到底在哪里。 李玉凉耐心得像是在玩猫鼠游戏,贺云珵不说话,他便静静地等着,不再催促他。 “咳……”顾洹似乎觉得这样僵持下去也是不妥,清了清嗓子,嗫喏道:“皇姐虽殒身于将军府,但……是否为贺将军所为,的确口说无凭,诸位爱卿,可有搜到证据?” 未发一言的沈檀上前复命:“启禀皇上,有一人证。” 顾洹一听,连忙道:“快带上来。” “是。” 她一挥手臂,面容严肃地对手下道:“带人证。” 贺云珵到现在仍旧摸不清她是什么立场,循着她声音回头,谨慎观望情况。 侧方入口,他看见锦衣卫带上来的是一个女子。 眼熟。 他仔细回忆,很快对上了身份。 是顾孟凝陪嫁的宫女。 那晚出事之后,他与兄长就盘问过这个宫女了。 她一口咬定她不知道公主是何时出去的。 一问三不知,那今天,她为何会作为人证突然出现在公堂上? 谁把她找来的? 为何没有知会将军府? “奴婢叩见皇上。” 那宫女上前跪身,给顾洹磕头。 顾洹往前探了探身子,细瞧了几眼,认出了她,“是你?” 对上了身份,他着急地指着她道:“你快说,皇姐出事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启禀皇上……”宫女俯身跪地,看是一副紧张姿态,说出口的话却逻辑清晰,重点不漏:“那天晚上,喜宴未散之时,公主在新房中等待贺将军归来,傍晚时分,贺将军送来了一碗鸡汤,说公主未进食水,叫公主喝下垫垫肚子,想必那下作的毒药……便是下在那碗汤里的。” 果然,在这等着他呢。 贺云珵虽早就预料,对于这般低劣手段,还是心感恶寒。 他不由分说,冷静辩驳:“皇上,她说谎!出事那晚,臣从未给公主送过什么鸡汤。” 宫女瑟缩着肩膀,话语中带着惶恐的哭腔,“奴婢说的千真万确!不敢欺瞒皇上!” 顾洹看看贺云珵,再看看那宫女,两个人都理直气壮,不像说谎。 他一时不知怎么分辨,没有主意,只好再次求助李玉凉。 李玉凉沉思后,上前开口,先问那宫女:“你是亲眼看到,贺将军把鸡汤送进公主房中?” 宫女作答:“回掌印大人,并非是贺将军亲自送的,是将军府的管家,把鸡汤送到了门口,又让奴婢端进去给公主的。” 李玉凉再看贺云珵:“贺将军,你是否吩咐过管家此举?” “未曾!”贺云珵态度坚定。 宫女寸步不让,一副誓死也要替主伸冤的模样,“皇上明察,掌印大人明察!公主死前,除了那碗鸡汤,什么吃食都没有入过口,毒一定在汤里,请皇上一定还公主一个公道!” 她重重磕头,额头都磕出了红印,任谁看了都要叹一句忠仆。 贺云珵正要反驳,这时李玉凉又开口:“好办,你既如此笃定,那便把将军府的管家叫来与你对质,一问便知。” 说完,他不给这宫女再说话的机会,提声一喊沈檀:“沈指挥使!” “属下在!” “去一趟将军府,把人请过来。” “遵命!” 他用的是一个“请”字,可这道命令下来,对贺云珵而言便是直接下了战书。 二人目光有瞬间的交汇,李玉凉沉稳不惊,似乎胸有成竹。 看样子,今日这公堂,已经无理可讲了。 贺云珵安静跪着,沉默地看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他在等这些人把他逼急的那一刻。 该咬人的时候,利齿也不必一直藏着了。 - 马蹄踏碎冰雪,飞鱼服从街巷的布衣间穿过,路人见之皆要退避三舍。 锦衣卫行动很快,不到半个时辰,便赶到了将军府。 黑压压的人群将府院包围,下人们惊恐得瑟瑟发抖。 林霜序一直守在府门外,没等到贺云珵,等来了沈檀,虽预感不妙,面上却只能保持镇定。 “沈指挥使,您怎么来了?” 几次私下会面,本该有几分交情,此刻的沈大人却是一副无私铁面,冷冷对他道:“掌印大人有令,带将军府所有下人到三司衙门,听候审问!” 她一声令下,锦衣卫上前,把所有家仆强制塞进了马车里。 每塞满一辆,便将车门上锁,仿若押解囚犯。 林霜序静立在雪中,看着眼前的情况,难以判断公堂上发生了什么状况。 待所有下人都被押上了车,沈檀最后来到了林霜序面前。 态度不善地对他道:“劳烦少主,也随我们走一趟。” 第43章 不耻之事 到了三司衙门,被抓去的这些人没有直接被带到公堂上,而是关进了一间暗无天日的房间。 林霜序没有因为少主的身份受到特殊待遇,跟所有下人关在一起。 “这是怎么回事啊少主,为什么把我们都关起来了,是不是将军他……” 管家战战兢兢地上前跟林霜序说话,还没说完,便被看守的锦衣卫勒令噤声。 所有人安静地靠墙站着,当真跟犯人没有差别。 “你!过来!” 锦衣卫一指管家。 谁也没想到,会是下人先被叫去问话。 管家心里没底,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以为林霜序会交代他什么。 但他什么也没说。 看现在的情况,提前防备也是徒劳,只能见机行事。 管家被一左一右架到公堂,一把老骨头,看见自家将军被捆着跪在地上,顿时酸楚盖过了恐惧。 “将军……” 他红着眼圈上前,想要看看贺云珵有没有受伤,却被强制按在一旁,让他老实跪下。 贺云珵略显疏离的目光盯着他,观察他细微之处的表情。 自小照看他长大的老仆,贺云珵还是不信管家会被人收买。 “你便是将军府的管家?”顾洹青涩的声音传过来。 管家回神,连连磕头,“草民叩见皇上!请皇上明察,我们将军是冤枉的,他是绝对不可能杀害公主的呀……” 李玉凉眉头微蹙,似乎觉得这等贱民不配跟皇上说话。 他上前替顾洹问话:“出事那晚,你给公主送去了鸡汤,可有此事?” 管家闻言一惊,脸色瞬间变得紧张。 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他张着嘴巴,竟半天不知如何回答。 贺云珵见他神色不对,眯起眼犀利地盯着他。 “说话。” 李玉凉声音不大,却足够震慑。 管家伏地的手腕颤颤巍巍,当着皇上的面,他哪里敢撒谎。 “启禀皇上,那天晚上,老奴的确给公主送过鸡汤。” 听闻此言,最震惊的莫过于贺云珵。 他情绪不悦,厉声质问管家:“你当真送了汤?谁让你送的?我怎么不知道?” “是……少主让送的,他说白日典礼,公主一整天被规矩礼节约束着,食水未进一滴,怕是会脾胃不适,便吩咐厨房熬一碗鸡汤送去了。” 听到林霜序被牵扯进来,贺云珵压抑的情绪瞬间炸了。 “你之前为何不说?!” 管家被他吓到了,结结巴巴地解释:“这几日将军一直在军营,公主的事都是少主在处理,这件事他是知道的呀……” “你……” 贺云珵还想要责骂,被沈檀厉声警告:“公堂之上,贺将军,请你安静。” 一旁宫女愤慨道:“皇上,他承认了,那毒在汤里,就是将军府的人下的!” 管家听到她的话,傻眼了。 刚才李玉凉问的时候他就有猜测,单独把鸡汤的事拿出来问,是不是跟公主中的毒有关。 但他万万没想到,皇上面前,他们这些人敢联起手来,明目张胆地污蔑人。 “你胡说!”管家气得发抖,指着那宫女:“少主好心给公主送汤,怎么可能在汤里下毒!你这是血口喷人!” “是你们将军府欺人太甚!一个两个大男人,联起手来欺负公主这柔弱女子,可怜公主殿下,惨死新婚,申冤无门……” 宫女越说越激动,涕泪连连跪地磕头,“皇上,真相已经明晰,是贺将军与其兄长合谋害死公主的,请皇上一定要为公主做主啊!” 越说越离谱了,管家哪儿能容她这般污蔑,激动得站起身要与她拼命,“你怎可满口胡言!看我不打死你这个黑心的丫头……” “够了!”李玉凉一声高喝,锦衣卫立刻上前,将管家按在地上。 “公堂之上,岂容你这刁民放肆!来人,拖下去,杖刑二十!”李玉凉怒道。 “是!” 管家被拖下去受刑,口中撕心裂肺地喊着冤枉。 而真正被冤枉的贺云珵,此刻却一言不发,周身升腾着阴冷的杀气。 顾洹坐在主审之位,远远看着他,胆怯还是有,可心中似乎又憋着一口气,想要替皇姐伸冤报仇。 堂中安静下来,李玉凉面无表情地看着贺云珵,一字一顿下令:“带林霜序上来。” 绳索之下的拳头暗暗握紧,贺云珵咬牙忍着想要掀了公堂的冲动。 情况的复杂超出了他的预期,从现在开始,每一步都要小心。 很快,锦衣卫把人带了上来。 太过熟悉,不必回头,只听脚步贺云珵也知道是他。 月白衣衫飘进视野,林霜序一贯的临危不乱,没有与贺云珵目光交流,以免引人怀疑。 “草民林霜序,叩见皇上。” 他跪地磕头,身子虔诚伏地。 顾洹居高临下望着他身影,茫然地问李玉凉:“这又是谁?” “回皇上,此人是贺翀收的义子,贺家少主,林霜序。” “林霜序……”顾洹似乎对这个名字陌生至极,嘴里念叨了一遍,而后下令:“抬起头来。” 林霜序有片刻迟疑,隐藏得深,旁人无法察觉。 缓定心绪,他抬起头,跟顾洹正面相对。 顾洹认真地审视着他,四下无声,空气仿若凝固。 许久,开口质问他:“就是你下毒谋害皇姐?你为何要这样做?” 林霜序目色一凝,快速思考这罪名是如何落到自己头上的。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看到了跪在一旁的宫女。 贺云珵着急将他撇清,不管不顾道:“此事与他无关!请皇上……” “贺将军!”李玉凉呵斥阻拦,“刚才已经让你说话了,现在,受审的是他,请你安静。” 贺云珵拳头攥得咯吱响,衣袖之下,是手臂绷起的青筋。 林霜序保持着冷静,端身跪着,谨慎回答:“启禀皇上,草民不曾给公主下毒,不知皇上为何会有此怀疑。” 李玉凉道:“公主出事前喝的鸡汤,是你送的?” 一句话,林霜序便明白缘由了。 再看一眼那宫女,仇视愤恨的目光,演的很是情真意切。 “是。”林霜序如实回话:“草民的确吩咐了府中下人,给公主送去鸡汤,但绝对没有在汤里下毒。” “你没有下毒,那为何公主喝完便毒发了?!”宫女情绪激动地质问他。 林霜序侧目看她,锐利目光看得人毛骨悚然。 宫女一时竟被他看得慌了神。 “这便要问问姑娘你了。”林霜序对她道:“这桩婚事乃是太后亲赐,借我将军府的人十个胆子,也断然不敢加害公主,那碗鸡汤经手的外人只有你一个,毒是怎么下的,你应该最清楚。” “你……你还反咬一口?”宫女憋红了一张脸,反驳道:“我自幼进宫侍奉公主,她待我恩重如山,我有什么理由要害她!” “是啊,你也知道,害一个人,要有合理的理由,那么将军府的人,又有什么理由要自寻死路呢?” 林霜序越是气定神闲、有理有据,这宫女越是被他气得发狂。 口舌上占不到上风,她与林霜序多争无益,转身又给顾洹磕头,“启禀皇上,奴婢还有话要禀!” 顾洹让他们吵得晕头转向,愣愣点头,“你说。” “是。” 宫女跪正了身子,视死如归的模样,道:“那晚喜宴结束后,公主独自在新房等了许久,也不见将军回来,后来时辰太晚了,公主便让我先回去歇息,可我实在不忍心看她新婚之夜独守空房,便想着去寻一寻将军,让他赶快回来,而后,误打误撞,我寻到了将军从前居住的院落…… ” 贺云珵听到这里,心下一震。 有心阻止她继续说话,但现在想堵她的嘴,除非当场把她杀了。 这么做,就更证实了她的说法。 “然后呢?”顾洹追问。 那宫女提高了声音,继续道:“回皇上,奴婢一进那院子里,便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心中好奇,便悄悄靠近窗边,往屋里头看了一眼,然后奴婢就看到……” 她欲言又止,顾洹越听越急,继续追问她:“你看到什么?快点说。” 宫女满脸都是嫌恶,愤慨道:“启禀皇上,奴婢看到,贺将军与其兄长林霜序,正在行不耻之事!” 第44章 谁指使的 所有人鸦雀无声,都怕自己理解错了这宫女的意思。 她说贺云珵跟他兄长行不耻之事,说的可是他们以为的那种……不耻之事? 众人犹疑地看向贺云珵,只见他脸色阴郁,双目猩红,随时都有爆发的可能。 所以……他不否认吗? 宫女话既出口,便不给他们狡辩的余地,怒指林霜序道:“你不是要理由吗?这便是你们加害公主的理由!” 她再给顾洹磕头,“皇上!此二人身为手足,罔顾人伦,无耻苟合!迫于太后懿旨迎娶公主,又不甘被公主破坏他们的私情,于是怀恨在心,给公主下毒泄愤!” “一派胡言!” 局面至此,贺云珵再难隐忍,愤怒起身。 顾洹生怕他冲动之下控制不了行为,吓得急忙往李玉凉身后躲。 “护驾!”沈檀迅速下令,几名锦衣卫抽刀上前,合力压制住贺云珵。 但谁心里都清楚,虽然贺将军被绑着,若是真动起手来,也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即便他双拳难敌四手,若是逼急了他,一声令下,城外贺家军冲了奉都,那便更难收场。 众人都悬着一口气,这时,始终镇定的林霜序开口:“云珵!” 现在闹翻了公堂,就等于承认了罪名,贺家该做的是扫除奸佞,而不是被逼成叛军。 这道理贺云珵自然懂,只是现在林霜序被牵扯进来了,他无法淡定。 听到兄长的声音,他深深呼吸,逼迫自己冷静,而后缓缓屈膝,重新跪下了身。 在场之人无不松了一口气。 顾洹咽了咽口水,整理了一下头冠,想要问贺云珵话,又不敢招惹他,于是指向林霜序,问他:“她说的可是真的?你跟贺将军,你们当真……有私情?” 他这话问偏了重点,该问的是宫女所说是否属实,林霜序当时是否跟贺云珵在一起。 但私情之事,实在勾引人好奇,以至于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投射到林霜序身上,等着他如何回应。 林霜序端正跪着,坦荡面容不躲不闪。 沉默了许久,他道:“私情二字如何定义有待商榷,但她方才,没有说谎,公主出事的时候,我的确跟云珵在一起。” 他不着痕迹地把重点拉回来,亦不给别人插嘴的机会,紧接着又对那宫女道:“由此,便也不需我们自证了,你的话恰好证明,案发时我跟云珵不在现场,并非玷污公主之人。” “这……”宫女情绪又开始激动,“你不在现场又如何?是你指使手下干的!” 林霜序反问:“我指使手下,这是你亲眼看到的,还是亲耳听到的?” “我……” 这当然是宫女自己分析的结果,但没有事实依据的话,不能拿出来当证据讲。 林霜序俯身磕头,对顾洹道:“启禀皇上,事发后,草民仔细排查过府中的来往人员,确定没有可疑之人入过府,公主所遭受之事,多半是在府外发生的,而知晓公主行踪的,只有这婢女,草民请命,严审此人,彻查她底细。” 是什么意思?证人的身份又存疑了?顾洹茫然地看了看李玉凉,对方一言不发,没有要替他做决定的意思。 脑子乱成了一团麻,顾洹思考了一会儿,不明所以地问林霜序,“那可是,她一个婢女,为什么要害公主呢?” 贺云珵无语至极,接话道:“自是有人在背后指使!” “什么人呢?” 贺云珵瞟了李玉凉一眼,“皇上,北盛朝堂,谁是蛀虫,您不是早已经发觉了?” 绣金的龙袍下,顾洹捏着拳头,没有说话。 丞相骂他是昏君,忠奸不辨。 可要他如何辨?一个两个,满口谎话,将他骗得团团转。 没有任何人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奴婢冤枉!奴婢绝对没有害过公主!是他们栽赃嫁祸,求皇上明察!” 顾洹有些疲累,听不进去她说话了,泄气地垮了肩膀,这种场合的压力,压得他难以喘息。 他指着宫女道:“那就依你们所言,把她带下去,严加审问,今日先到这里,过几日再……” 话没说完,一个锦衣卫急匆匆上来。 “启禀皇上!” “又怎么了?” “皇上,已查明玷污公主清白的凶手!” 顾洹稍稍提了些精神,“是何人所为?” 那锦衣卫道:“回皇上,是将军府的小厮!” 林霜序和贺云珵眼底皆是一沉。 “小厮?”顾洹着急道:“把人带上来!” “是。” 那小厮是被两个狱卒拖上来的,人已经神志不清了,满身满脸都是血迹,不知受了多少酷刑。 林霜序面色霎然阴沉,细眯起眼,仔细分辨那模糊的面容。 是……事发那晚,寻到了公主尸体的那个小厮。 顾洹显然被他模样吓够呛,不敢正眼看他,嫌弃地询问:“是你欺负了皇姐?” 小厮趴在地上,艰难地喘息,口鼻中的血还在流,只剩下一口气。 他半天没答出话,锦衣卫在旁狠狠踢了他肚子一脚,“皇上在问你话!” “是我……是我……”小厮神志模糊,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知道实在承受不住了,只有承认才能停止挨打。 林霜序终于无法镇定,抬起头,阴森地看向李玉凉。 对方目空一切,全然没将他们放在眼里。 “这分明是屈打成招!”贺云珵斥责道。 身旁的锦衣卫立刻反驳:“贺将军,贵府所有下人我们都审问过了,只有他在那晚与公主见过面!” 贺云珵辩解:“可他找到公主的时候,公主已经自缢而亡了!” “你怎知他没有说谎?” 贺云珵现在不想跟这小小锦衣卫争辩,只想一刀解决了李玉凉这祸害。 他杀人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李玉凉缓缓走下台阶,不紧不慢走到小厮跟前,缓缓蹲下了身。 “谁指使你这么做的?”他问那小厮,语气不怒自威。 小厮艰难地抬起头,伤得太重,瞳孔已经没有神采了。 他吃力地伸出手指,颤颤巍巍滑过,用模糊的视线努力辨认公堂里的人。 最后,他指向了林霜序,动作定格。 贺云珵发狠地咬牙,腮骨微微动着。 李玉凉跟他确认:“你是说,你家少主指使你伤害公主?” 小厮点了一下头,脑袋垂下去,再没能抬起来。 第45章 搜查 不能再任由他这样搬弄是非,贺云珵再不退让,点破了隐晦:“李玉凉,你收买人证,欺弄皇上,无视公堂,当真以为自己毫无破绽吗?” 李玉凉微微蹙眉,面色不改,“贺将军这话什么意思?” 贺云珵道:“你为了污蔑将军府,不惜残害公主性命,她身中的情毒,分明是你命人制的,醉香阁里你多次用在宋寄亭身上,别以为无人知晓!” 听到宋寄亭的名字,李玉凉神情有些波动。 没等他说话,身后的顾洹茫然询问:“什么醉香阁?你说的宋寄亭……是什么人?” 李玉凉明显紧张了,窝藏罪臣,这种事捅出来,皇上这处即便可以自保,太后那里也不好交代。 贺云珵无意牵连宋家父子,但眼下情况,他顾不了那么多。 他对顾洹道:“启禀皇上,宋寄亭乃是李掌印豢养在醉香阁的小倌,为了控制他,李掌印曾多次对他用此情毒,那毒药到底出自将军府还是司礼监,把人叫来,一问便知。” 李玉凉惊诧之中带着震怒。 震怒的是,他终于知道宋寄亭失踪的那几日,是在与何人接触。 他胸膛暗暗起伏,平复心绪,绕开重点,道:“贺将军,既然你说情毒是我命人制的,那司礼监大可随便搜查,来人。” 沈檀上前,“属下在。” 李玉凉下令:“带着锦衣卫,把司礼监和将军府一同彻查!” “是。” “慢着……” 开口阻拦的是顾洹,声音不大,态度却比方才强硬了不少。 他站起身,有些错愕地看着李玉凉,似乎有许多话想要问,但他什么也没说,只用目光向他求证。 而李玉凉谨慎地垂着眼眸,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片刻的失落闪过,顾洹转而又看向贺云珵,问他:“你说,毒是李掌印下的,那个宋……什么,小倌可以作证?” “是。”贺云珵道:“皇上明察,臣绝无半句虚言。” 顾洹胸口一沉,像是被压了块石头,思索半天,对沈檀吩咐道:“去把那人带来,朕问一问。” 沈檀立在堂下,听到顾洹命令,却是没有动身,犹豫地望向了李玉凉。 细微的小动作,顾洹再愚钝也该看出来了,锦衣卫现在唯李玉凉命令是从,他这个皇上,是排在之后的。 顾洹愠怒更盛,他极少敢与下臣黑脸,此刻却颇有些激动,不满地呵斥沈檀:“怎么,朕说话,你没听见吗?” 沈檀并未得到李玉凉任何示意,只得听从顾洹的吩咐,带着手下出门了。 局势陷入僵持,在场陪审的官员谁也没想到,李玉凉会突然被卷进案子中。 如此就更麻烦了,这桩命案,关乎的不仅仅是公主的一条性命,还关乎北盛朝堂的稳定。 不论司礼监和将军府谁是幕后凶手,都不是现在的朝廷能镇压得住的,小皇帝再天真也该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 三法司的几个官员都是混迹了几十年的老狐狸,原本有李玉凉主持大局,他们在旁充个人场就行了,现在贺云珵把李玉凉拖下了水,混乱的局面小皇帝肯定控制不住。 老狐狸们个个把头埋低,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出头。 可堂下这么多人跪着,都等着皇上主持公道,此时的顾洹的确需要帮手。 他心里憋着气,左右朝着官员们望去,不知该选谁合适。 犹豫了半天,凭直觉选定了其中一人,一指他道:“萧大人!” 倒霉的这位是大理寺卿萧平。 被点到了名,萧平虎躯一震,心中骂娘,无奈起身,“皇上。” 顾洹道:“司礼监和将军府,便由你带人去搜查吧!你仔细找一找,是否有那情毒的线索。” 萧平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不知自己是做了什么孽,摊上这样的差事。 圣旨他不能不从,只能硬着头皮道了声是,但求一会儿什么线索也别让他查到,否则贺将军也好,李掌印也好,报复到他头上事小,若是挑起了争端,惹朝堂纷乱,那他可就成北盛的罪人了。 清点了大理寺的人,萧平迅速出动。 贺云珵跪在原地,看了一眼林霜序。 兄长半天没说话了,此刻依旧没有要开口的意思,眼底蒙着一层迷雾,思考着,似乎在做某种决定。 贺云珵没办法不担心。 无人发言,所有人一同等待搜查的结果,公堂像是静止了一样,只有那受刑的小厮汩汩流着血,蔓延后干涸,留下浓稠的血腥。 顾洹难掩焦虑,在堂中来回踱步,口中不时催促为何还不回来复命,从升堂到现在已经大半天过去了,他晕头转向,体力不支,愈发烦躁起来。 李玉凉退到了边缘的地方,阴着面色,不似方才那般淡定。 各怀心事的人聚在一起,像卵壳上的裂痕逐渐清晰,被平静假象包裹了多年的朝廷,终于有破裂的迹象,岌岌危矣。 窒息的等待持续了近两个时辰,派出去的人终于回来了。 本以为会是沈指挥使先回来,没想到竟是萧平。 萧大人一路疾奔,寒冬腊月里,累得脸色涨红,进来后连忙躬身上前给顾洹复命:“皇上。” 顾洹等得没了耐心,没空听他细讲过程,直接问:“可有搜到什么证据?” “有!” 萧平不说废话,摆了摆手,身后的手下立刻上前,呈上了一样东西。 是一个上漆密封的木奁。 萧平小心地将盖子打开,所有人探头去看,只看见里面黑乎乎的一团东西。 顾洹着急,起身想凑上前去看,未走到跟前,萧平便把东西拿出来了。 一只死老鼠。 顾洹看清楚后,恶心得连退两步。 其他官员也厌恶地挡住了口鼻。 “这,这是什么证据?”顾洹不适地问。 萧平不敢卖关子,禀报道:“皇上,这是将军府仓库中发现的老鼠,此鼠中毒垂死,症状却不似服食平常鼠药,临死前表现得兴奋异常,卑职觉察不对劲,便顺着老鼠可能行动的轨迹搜查,最后在将军府的厨房,搜到了疑似毒药的粉末。” 他说到这,手下又将一个纸包裹递了上来。 萧平打开油纸,里面的白色粉末和尘土混在一起,几乎难以分辨。 他继续道:“这粉末撒落角落,只能收集起来这么多,现在还不能确定是否为公主所中的情毒,需要仵作进一步核验。” 他捏着死鼠细长的尾巴,灰黑的身子倒悬着轻轻摇晃。 林霜序的视线紧盯着那死了的畜生,目色愈发黯然阴冷。 不必仵作核验了,萧平拿的,一定是公主所中之毒。 顾洹努力理着思绪,问萧平:“你的意思是……皇姐中的毒,就是将军府的人下的?” 萧平哪敢妄断,谨慎道:“就方才的搜查来看,的确只在将军府搜到了线索,司礼监暂未发现可疑之物。” 顾洹紧抿嘴唇,垂下了头,似乎这并不是他希望看到的结果。 他问:“沈檀呢?让她去醉香阁找人,怎么还没回来?” 话音刚落,公堂外就传来了动静。 锦衣卫脚步匆匆,带进来刺骨的凉气。 沈檀脸色严肃异常,上前给顾洹行礼,“皇上。” “人呢?”顾洹向她身后张望,没有看到人影。 “回皇上。”沈檀道:“宋寄亭失踪了。” “失踪了?”顾洹惊讶。 “是,宋寄亭不在醉香阁,属下带人在附近搜了一圈,也没有找到人。” 顾洹茫然道:“那,那你问问青楼其他人呢,没人知道他去向吗?” “启禀皇上。”沈檀深吸了一口气,说话之前看了李玉凉一眼,而后道:“除失踪的宋寄亭,醉香阁上下共计一百三十二人,昨夜,全被杀了。” 公堂大门开启,飞鱼服沾着雪,锦衣卫抬着覆盖白布的停尸板,在风雪中排成了望不到头的长龙。 第46章 你以为,我不敢造反? 入夜的诏狱恐怖犹如凶兽,张着血盆大口,等着自投罗网的活人。 贺云珵和林霜序被分别押解,关到了不同的牢房。 今日的三司会审初步有了结果,人证物证俱指向将军府,不由他们抵赖。 而被贺云珵指认的李玉凉,因醉香阁的证人已被灭口,无法判定其嫌疑,只能先查灭门的凶手。 严防死守的铁牢中,贺云珵席地坐在杂草上,闭眼思考时手指无规律地在膝盖上轻敲。 今夜大概率不会提审他们,最快也要等到明日。 到现在为止,狱卒还没有给他送过吃食,惯用的逼供方式,人在饥肠辘辘之时,情绪总是更容易被击溃。 诸多思绪飞速在贺云珵脑海中盘旋交汇。 局势发展到现在,重点已经不在真相本身,他现在自证清白毫无意义。 数十万贺家军是一块肥肉,蛰伏的豺狼们虎视眈眈,都想一口叼走,据为己有。 可他们再想吃,也要看看自己有多大的胃口。 算时间,边境的军报应该已经送进宫了,燕召这次的动作比预计的迅速,现下已集结整军,随时都有发动攻势的可能。 贺云珵这几日扎在军营,便是在与郭尧商讨应对之策。 边境的军事向来由贺家把持,向朝廷汇报也只是走个形势,毕竟皇上不想管,想管的权臣又不懂行军作战。 所以这些安居奉都指点江山的人,大概率不会真正了解,贺云珵带着贺家军,为北盛做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差事。 他来受审之前,交代了郭尧,若是他从三司衙门回不来,便让郭大人带着军情去宫里细细汇报,务必将边境的严峻形势告知太后。 以如实汇报为原则,如有必要,适当加工编撰,郭大人自行把控。 总之一句话,北盛到了危急存亡的时刻,攘外先安内,内患不解决、贺将军不能坐镇军中,这仗打不了。 如此给宫里施压是一招险棋,若是用不好,保不齐要被打成谋逆叛臣,不到万不得已,贺云珵不想如此。 可公堂之上,这些奸诈小人,竟连太后的面都没让他见到,他若不想办法自保,谁还能保他? 如果是他自己也便罢了,如今兄长也被牵连…… 想到林霜序,贺云珵一口气闷得难受。 他身子骨弱,诏狱里阴冷污浊,将他关上几日,他怎么能受得了。 贺云珵保持着清醒,一夜未眠。 狱中透不进阳光,他在心中估算着时辰。 大概在翌日傍晚,提审他的人才到。 大理寺卿萧平。 此人还是那副中庸的窝囊样,见了贺云珵客气地叫将军,隔着审讯的桌案,打着商量让他招出实情。 贺云珵自是不可能松口,饶是大人说破了嘴皮,只要他如实招供,认错态度诚恳,皇上念着贺家的显赫功绩,一定会对他从轻处理。 他这些路数,早是贺云珵当年审讯战俘时玩剩下的,听着他连哄带骗的话语,就为了让他签字画押赶紧交差,只觉得荒唐可笑。 他忍不住反问萧平:“阉人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如此效忠?” 萧平肩膀一耸,“哎,贺将军可不敢乱说,老夫吃的是皇粮,自是奉皇命办事,何谈对旁人效忠?” “是吗,那你为何要做假证,污蔑于我?”贺云珵微微倾斜脑袋,目光狠戾,“你怎就确定,我一定会折在这次?我若是安然脱了身呢?你就不怕我要你的命?” 萧平慌乱不已,却极力保持风骨,“贺将军说的话,老夫实在是听不懂,大理寺依律办案,若是不慎被人报复,丢了性命,那便是为天下公允而死,千百年后,也得一个青史留名。” 贺云珵冷笑出声。 “咳。”萧平端正衣襟,继续道:“还是劝将军好生配合,如若不能在我手中结案,可就要锦衣卫来审了,他们那些人,为了让你招供画押,什么手段都用得出来,将军何必要受那皮肉之苦呢。” 贺云珵双目一阖,一个字都懒得跟他多说。 萧平窘迫不已,堂堂大理寺卿,灰溜溜问不出个结果,起身想走,觉得这样显得自己太无能,可想再问,贺云珵又根本不搭理他。 纠结之时,手下上前,趴在他身旁耳语了几句。 他听完稍缓面色,对贺云珵道:“大理寺还有要案等着处理,就再给贺将军一夜时间,想清楚了,我明日来问。” 他说完便带着手下离开,贺云珵被重新关回了牢中。 晚上,依旧没有给他食水。 他唇面干燥发白,愈发担心起林霜序来。 只怕这些人怎么逼迫他,便是怎么逼迫兄长的。 他从前征战,几日不吃不喝是常事,可兄长又能挨上几日? 越想,他心中越是焦躁,恨不能不管不顾地冲出去,亲眼见他一面,确认他平安。 可这重重铁栏根本不是人力能冲破的,就算冲出去了,也只会让事态更加严重。 他们现在只能隐忍。 怪他,怪他冲动,那晚非要黏着兄长,强迫他做不愿的事。 但凡他听话,兄长让他滚的时候他老实地滚,也不会被人拿住这个把柄来利用。 就算贺家难逃此难,起码不用把兄长牵扯进来。 贺云珵反复回忆着当时的细节,林霜序滚烫的眼泪在时隔多日之后终于把他烫伤,他懊悔不已,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巴掌。 这时,墙壁上的烛台忽明忽暗,把他的思绪抽离出来。 他谨慎地站起身,细听动静。 有人来了。 时辰很晚了,谁?又是萧平? 片刻后,飞鱼服映着阴森烛火出现,来的人是沈檀。 没有带手下,她自己一个人来的。 “沈指挥使?”贺云珵开口叫她。 沈檀并未应声,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看也不看他一眼,取下腰间的钥匙,利落开了门。 贺云珵犹疑地问:“沈指挥使来是为了……?” 沈檀平静之下带着几分鄙夷,对他道:“奉旨提审贺将军,请吧。” 二人隔着桌案落座,沈檀逆着光线,贺云珵看不清她的脸。 “贺将军打算负隅顽抗到什么时候?”沈檀威胁地问。 贺云珵轻声叹气,无奈摇头。 “有话就说。”沈檀亲自提笔等着。 贺云珵道:“本以为沈指挥使虽与我阵营不同,却也是个侠义之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亲口与我兄长说,公堂之上,你不会与阉人勾结,污蔑于我,为何出尔反尔?” 沈檀笔墨微顿,放在了案上,而后坦然反问:“我何时出尔反尔了?人证,物证,铁证如山,有人要你死,我又能如何?” “谁要我死?李玉凉?” “不止。” “说说。” 沈檀挑眉,“贺将军,有些事,现在知道已经晚了,这泥潭你出不来,要么束手就擒,要么,你先把我杀了,再把所有人都杀了,你跟你兄长,就能活。” “你这是逼我造反?” “你造不造反,不是我该考虑的,锦衣卫奉命审案,我只管你的罪状何时交出来。” “我若是不肯认呢?沈指挥使打算如何?对我行刑逼供?” 沈檀垂眸,眉眼掩在一片模糊的暗影中。 她没有说话,站起身,走到贺云珵面前,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有血腥味传过来,贺云珵闻到那味道莫名开始心慌。 下一瞬,沈檀从身后掏出一个物件,用绢布包裹着。 她故意放慢了速度,当着贺云珵的面,把绢布打开。 里面是一支断裂的玉簪。 簪子本是剔透的莹白色,沾了鲜血,染成了触目惊心的红黑。 再抬头,贺云珵看见沈檀脸上势在必得的傲慢。 “这簪子是谁的,贺将军应该认得吧。” 空气凝滞,贺云珵几乎无法呼吸。 “你们敢对他用刑?” 他猛地起身,可铁锁勒着他,他触碰不到沈檀。 对方带唇角带笑,在挑衅。 贺云珵紧咬着牙根,“你是不是以为,我真的不敢造反?” 第47章 庶民嚣张 一片漆黑,寂静虚无。 林霜序被黑纱蒙着双眼,不知现在夜晚白昼,也不知时辰过了多久。 细看他身体,从头到脚毫发无伤,并没有被用刑。 甚至也没有故意饿着他,食水都是应时送的。 沈檀在诈贺云珵。 有脚步声传来,林霜序手脚被捆绑着、眼睛被蒙着,只能侧耳细听。 密牢的门打开,有人进来了,是来给他送吃食的。 他听到那人放下食盒,端出饭菜,用勺子舀了一口送到他嘴边,不太礼貌地碰了碰他的嘴唇,示意他张嘴。 他摇了摇头,躲开了。 对方没有勉强,他不吃,便把东西拿走了。 从被关进来,他就没吃过一口他们送来的食物。 不是怕下毒,是他在谈条件。 他要见一个人。 但他现在没有筹码,只能用自己的性命做威胁。 虽然看起来,他一介草民的命不值任何钱。 但他确信,他们不会轻易让他死。 他们还要拿他来要挟贺云珵。 送饭的人出去后不久,又有人进来了。 林霜序直觉是沈檀,但只凭脚步声,他不能确定。 “少主打算绝食到什么时候?” 正是沈檀的声音。 林霜序接连饿了几顿,身体虚弱得厉害,苍白的嘴唇微微开启,废话不说,还是那句:“我要见太后。” “少主的心力着实让我佩服。”沈檀徐徐踱步,“一般的犯人被关进诏狱,不听不看几个时辰便受不了,什么都招了,你竟有如此胆魄,看来,贺老将军对你这义子,的确用过心思教导过。” 林霜序不需要这样的夸赞。 他比常人更能忍耐,并非义父有意教导,而是自小在寂寥中长大,早已麻木了。 “我要见太后,我有话跟她说。” 他重复他的请求。 但事实上,他没抱什么希望。 他以为沈檀会如之前一样拒绝他。 却不料,片刻思考后,她竟一口答应了。 “好。” 她靠近林霜序,压低了声音,又道:“不过,我不是以北镇抚司指挥使的身份答应你,而是作为友人,对少主尽一份私心。” 直到这一刻,沈檀的立场还是模糊不清。 但林霜序没有选择,只能相信她。 “多谢。” “谢就不必了,我只能跟你说,见了太后,也不会有转圜的余地,我答应你的要求,不过是为了让你彻底死心。” “我有我的办法。”林霜序道:“沈大人的恩情,林某感激不尽。” 沈檀没再多言,目色隐在阴影中,若有似无的笑意,飘忽不定。 她这次没有扯谎,趁着夜色,她带林霜序秘密入了宫。 林霜序原以为狱中已经是最糟糕的情况。 可到了宫里他才发现,他还是乐观了。 沈檀说的没有转圜余地,并非只是说他们无法再取得太后信任。 而是现在,想要让太后听他解释,都困难至极。 太后身体抱恙,缺席三司会审,没有一丁点风声透露,她此次染病,严重到这种程度。 慈寿宫鸦雀无声,太监宫女个个面色凝重。 沈檀轻车熟路,给守门的太监递了两锭银子,太监悄悄给他们放了行,叮嘱他们长话短说,万不可打扰太后太久。 寝宫中帷幔紧闭,烛影摇动。 林霜序手腕上缚着绳索,跪在地上,沈檀站在他旁边,太监掀开帘子,轻手轻脚地进去禀告,片刻后出来,对林霜序道:“你说吧,太后在听着。” 林霜序紧盯着眼前的帘子,迟迟没有开口。 沈檀有些疑惑,带他来了,为何又不说? 又片刻,方听他道:“草民斗胆,可否求见太后一面?” 这的确斗胆。 沈檀心中惊讶,却也没阻止他。 而后仔细听了听帘子那头的动静,什么声音也没有听到。 林霜序当然明白,太后是不愿见他。 他没有再勉强,磕了个头,开始说话。 “草民林霜序,谋害公主,罪孽深重,特来认罪,请求太后娘娘责罚。” 沈檀怎么也没想到,他说的办法,是如此极端的方法。 他竟想一个人将罪责全数担了,以此将贺云珵保下。 良久的沉默,气氛压抑至极。 又须臾,帘子后头传来两声敲击。 那是太监在替太后传话,让林霜序继续说下去。 林霜序微微垂首,神态平静和,继续道:“草民,虽为贺老将军义子,与云珵多年兄弟相称,但草民心中,对云珵,一直抱有不耻的想法,此次,因嫉妒他与公主的婚事,遂在新婚之夜,对公主投毒,又找人辱没公主清白,以泄私愤。却不料,公主性情如此倔强,竟会自尽而亡。” 他把话讲得如此坦荡,不知情的人听到,只会以为这人心狠手辣,毫无人性。 “所有的一切,皆是草民一人谋划,云珵并不知情,请太后明察秋毫,草民愿替公主偿命,切勿牵连无辜之人。” 公堂上的审讯结果已有人向太后禀报,她现在对贺家已是恨之入骨,林霜序这一番话更是彻底激怒了她。 “滚出去……”艰涩的声音从帘子后传来,带着急促的重喘声。 沈檀暗暗观察林霜序的反应,见他淡定如常,似乎早有预料,太后会是这样的态度。 他不慌不乱,直直跪着,一动不动。 又开口道:“太后娘娘,北盛朝堂,宦官横行,权臣当道,边境的军情,想必您已知晓,此时斩杀当朝武将,实乃助敌人气焰,灭北盛军心,绝非明智之举。” “你……敢威胁本宫?” 林霜序不管不顾,继续道:“草民以为,太后应多替皇上考量,更应多替北盛百姓考量。” “那谁又来为我的凝儿讨还公道!”太后喘息不匀,语气震怒。 林霜序目光微黯,声色阴寒:“公主之死,难道没有太后没有责任么?娘娘为了稳固江山,对自己的至亲孩儿……不是一向杀伐果断么?” “庶民嚣张!” 太后急吼一句,呕出了一口鲜血。 近身的太监扶她起身,替她顺了气息后,小心翼翼的掀开了帘子。 太后面色苍白,一身的怒火,远远看见了跪在不远处的消瘦身影。 她浑身气得发颤,指着林霜序道:“区区一个贺家,竟敢威胁皇权……” “贺家多年受太后恩泽,自是不敢忤逆太后,方才所言,皆是草民一人之言。”林霜序不卑不亢道:“最后还有一句话,即便太后不为皇上考虑,不为天下万民考虑,也该为自己多做考虑……” 他一边说话,一边慢慢抬起了头。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后之位,娘娘当真觉得,自己会一直坐得安稳吗?那些丑陋的宫廷秘辛,真的能在世间彻底消散么?” 四目相对,太后看清了林霜序的眉眼,瞬间面色大变。 “你……?不可能的……怎么会……这不可能……” 第48章 再看看我 诏狱中不见天日,贺云珵手中握着断掉的玉簪,已经数乱了时辰。 狱卒打开铁锁,请身着飞鱼服的人进门。 来的是沈檀。 “贺将军。” 贺云珵端坐不动,冷冷盯着她。 沈檀走到他面前,瞥了一眼他手中的簪子,面色多了几分怜悯。 “你可以走了。”她对贺云珵道。 贺云珵微微侧目,没有起身,问:“他在哪?” 沈檀自然明白他问的是谁。 “他走不了。”沈檀直言不讳。 贺云珵蹙起眉心,不明白她的意思。 “什么叫走不了?” 沈檀不卖关子,对他解释道:“少主替你扛了所有罪责,太后下令,将他押入死牢,不日问斩。” 贺云珵麻木地抬起头,眼底都是血丝,红得吓人。 事关林霜序,他没办法冷静思考。 甚至沈檀之前诈他的时候,谎话明明那样拙劣,他还是被扰乱了心神。 他不敢赌,可他又不能不赌,贺家现在的处境,错一步就是满盘皆输。 “沈指挥使还是别浪费心思了,不是我的罪,我不可能认。” “看来,将军是不信我的话。”沈檀惋惜地叹了口气,“罢了,那便让少主亲自跟你说吧,我这就带你去见他一,也当做……你们最后诀别了。” 贺云珵心跳猛地一空,他不确定沈檀是不是又在耍花招,但可能见到林霜序的机会,就算真是陷阱,他也要去。 沈檀观察他面色的变化,客气地对他抬手,“将军,请吧。” 窄而长的密道,沈檀端着烛台在前面引路,贺云珵随着她往台阶下走。 越走越昏暗,越走,腥臭味越浓重。 贺云珵呼吸不由紧张。 “到了。” 沈檀站定在密闭的铁门前,给守门的狱卒亮了腰牌,那狱卒确认后给他们开了门。 昏黄的光随着门缝漏进牢房,正照在被关押的人脸上。 飘忽微弱的光线,林霜序双目在黑暗中太久,被刺得睁不开眼。 而后铁门大开,烛台把牢中照亮,贺云珵随着沈檀进去,看清了里面的景象。 这是诏狱里看守最严密的死牢——专门关押朝中要犯的水牢。 方才闻到的腥臭味道便是从这里飘出去的。 除了门口落脚的地方,不大的牢房被水池占满,池里的水颜色深暗,贺云珵在战场上接触多了尸体,对气味十分敏感,一闻便知这水中的腐烂之物有人的肉骨。 林霜序被囚在铁制的牢笼中,笼子用绳索吊在半空,底部堪堪离水面只有几寸。 地狱也不过如斯恐怖。 “兄长!” 贺云珵看到人,什么也顾不得了,迈步上前,是打算直接淌过污水去林霜序身边。 沈檀见状,在身后提醒道:“水牢底下布满暗器,贺将军这样踩过去,不死,双脚也废了。” 贺云珵只得停下身,先让自己冷静。 他胸膛起伏,缓着气息,借着光线看林霜序。 对方双目适应后,放下遮光的手,对视上他的眼睛。 他没受伤。 贺云珵反复确认,从头到脚一遍遍看他,确定沈檀在撒谎,她并没有对他用刑,终于松了口气。 相顾无言,沈檀打破沉默:“二位有什么话尽管说吧,我替二位守着门,不会有人来打扰。” 说完她将烛台留下,满脸义气模样,转身出去,命手下关了门。 牢笼中,林霜序安静跪坐,一身衣衫沾染了污泥,像是跌落神坛的谪仙,破碎凋零,却依旧圣洁得让人不敢靠近。 他声音虚弱而坚定,先开口对贺云珵道:“这是太后最后一次保贺家,以后,这个靠山再也没有了,云珵,要做最坏的打算,除了平安活着,其他一切都是云烟,必要的时候,什么都可以舍弃。” “我舍弃不了。”贺云珵哽咽道,“用你的命换我的命,我做不到。” 林霜序冷静得像是局外人,“不是用我的命换你的命,是原本我也逃脱不了,用我一个人,换整个贺家安稳,这笔买卖很划算。” “那也不行,我去与太后说明……” “没用的。”林霜序摇头,“现在的北盛朝堂,已经没有是非可讲了,人吃人,拼的是谁的心狠,够狠就能立足,优柔寡断只能做祭刀的冤魂,云珵,你生是贺家的人,让你把兵权拱手让人,置边境百姓于水深火热,你做不到,你心中有坚守,不愿苟且偷生,那便要记得,从今以后,务必步步谨慎,万事小心。” 他像交代后事一样,句句都是对贺云珵的担心。 贺云珵一个字也听不下去,怎么想都觉得不对,他问林霜序:“你方才说,这是太后最后一次保贺家,是什么意思?” 林霜序目色黯然了几分,道:“我威胁了太后。” “用什么做威胁?” “边境的战事。” “只是如此?” “嗯。” 贺云珵沉思须臾,还是不对。 若是太后考虑边境战局,谈条件该是跟他这个将军谈,怎么可能跟林霜序这庶民身份的人定下结论? “你是如何与太后说的?我要知道,你如实讲,不要瞒我。” 他紧紧盯着林霜序的眼睛,而后看到平静的湖面泛起一丝波澜。 “提了一些往事。”林霜序道。 “什么往事?” “不知道。” “不知道?” 林霜序忽然缄口,慢慢眨了一下眼睛,侧目朝一旁看过去。 贺云珵顺着他看的方向一同看去,发现水牢的铜墙铁壁上,有一条几乎看不清的缝隙。 隐约透着光影。 此刻,墙壁的另一端,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沈檀正襟端坐,正在小口小口抿着茶。 隔壁二人的对话,她听得清清楚楚。 而他们的对话忽然停止的时候,她端茶的手也微微顿了一下,微垂的眉眼霎然透出狠戾。 贺云珵瞬间了然林霜序的提醒,没再继续追问下去。 而林霜序要把话讲得圆满,他继续道:“从古至今,能坐到权力高位的人,背后少不了肮脏的秘密,反正也走投无路了,我便赌一把,空口威胁了太后。”他故意放慢语气,继续对贺云珵道:“还要多谢沈大人暗中助力,此事,贺家要记沈大人一份恩情。” 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说出口的话,都是为了保护贺云珵。 这次的确算沈檀帮了他们,但她立场实在太过模糊,林霜序不敢让她捏到任何一点把柄。 贺云珵紧抿着嘴唇,脑子混沌一片,此时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带林霜序走。 但重重牢笼,他不可能带走他。 林霜序有多了解他,怎么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走,云珵,离开这。” 贺云珵喉咙涩得发痛,说不出话来,只能固执地摇头。 林霜序一反往常,没有摆兄长的身份压制他,难得耐心又温柔。 “好,那你就再看看我。”他嘴角轻轻抬起,释然地对贺云珵笑。 贺云珵眼眶发烫,不敢看他,狠狠咬着牙,撇开了视线。 林霜序轻飘飘道:“有时候,只能听天由命,能做的都做了,若是寻不到生路,就算了。” 他表达心意不似贺云珵,他总是耻于把话说出口,却会用行动千百倍地证明。 “我人生至此,没有遗憾,贺云珵,你是我用任何代价,都愿意交换的。” 第49章 叫他回来 萧平从大理寺赶到诏狱的时候,贺云珵已经被沈檀放走了。 空荡荡的牢房,萧平里外寻不到人,急得打了好几个转,慌里慌张地去找沈檀要人。 沈檀早知道少不了他这道麻烦,所以方才才那般催促贺云珵,话说完了就别再耽误时间,赶紧离开。 她请萧平到堂中相见,对方满身怒气,给他泡的茶也不喝,一进门就质问沈檀:“贺云珵谋害公主,证据确凿,谁允许你放他走的?” 沈檀二话不说,直接将太后的令牌亮给他看,“我奉太后懿旨行事,萧大人若有疑问,大可去找太后求证。” 现在谁不知道,太后凤体欠安,闭关不见任何人,让萧平如何去求证? 一着急,萧大人又开始原地打转,拍着脑门叫苦不迭,“沈大人,这可是三司会审的重案,你如此独断专行,放人也不跟我知会一声,叫我如何对上头交代?” “萧大人需要跟谁交代?”沈檀不紧不慢地喝着茶,“北盛朝堂,向来是太后娘娘说一不二,娘娘都下令了,皇上还能怪罪你不成?” 萧平张张嘴,还想说什么却只有叹气,一副跟她解释不清的模样,摆手作罢,转身走了。 沈檀盯着他未动一口的茶,思考时,平淡面色逐渐变得阴沉,嫌恶地把茶倒掉了。 年关将至,奉都城中张灯结彩,平头百姓不知皇城里的暗潮汹涌,喜气洋洋地准备迎接下一年的好光景。 相比坊间的热闹,巍峨的宫殿反倒显出一派死气的景象。 到了傍晚,又开始落雪,余晖渐薄,天地笼罩在青灰色的暗影中。 顾洹跑得太快,身后的太监举着伞,怎么也追赶不上他。 “皇上慢着点,当心摔了……” 瞧,连奴才也还拿他当小孩儿看待。 宫中积雪还没来得及清理,顾洹跑过的路上留下凌乱的脚印,一直延伸至慈宁宫,戛然而止。 “母后!”他一边叫喊着,一边往太后寝殿里冲。 宫女太监怎么拦也没拦住他。 太后的病比前些时日似乎又严重了,躺在床上,全然没有起身的力气,喘息稍急了便要咳嗽,时常咳出黑血来。 顾洹见到她人的时候,宫女正用帕子帮她擦拭嘴角的血迹,纯白的一块绢帕,几乎被血染透,触目惊心。 “母后……”顾洹收敛仪态,放低了声音。 宫女欠身道:“皇上,太医说了,娘娘现在需要静养,不可受外界打扰……” 太后虚弱地摆摆手,对那宫女示意,“你下去吧。” “是。” 宫女离开,顾洹连忙上前,搀扶太后的身体,“母后小心。” 太后艰难地喘息着,问他:“如此急躁,出了什么事?” “朕是想问问母后……皇姐的事。”顾洹道:“当真是母后下令,将贺云珵放了吗?” 太后抵着嘴巴,又咳了两声,没有否认。 顾洹便懂了,沈檀并非擅作主张,的确是奉命放人。 他不解地问:“母后为何要这样做?三司会审的结果儿臣都已向您禀报了,就是贺云珵害死了皇姐,母后为何要放了他?” “我有我的考量。” “什么考量?” “边境战事,还要倚仗贺家。” “派别人去不就行了吗,朝中那么多武将,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会打仗。” “洹儿,你不懂,母后是为了你好。” 顾洹泄气道:“朕知道,母后处处为朕着想,可朕宁愿不要做这皇帝,也想为皇姐讨回公道!” “休得胡言,洹儿,你听着,不论发生何事,母后一定让你安安稳稳地坐这皇位,你是天下之主,谁也动摇不了你的位置,不该说的话,万不可再说了。” 太后说完又开始咳嗽。 顾洹赶紧上前帮她顺气,“朕知道了,母后莫要动气,朕再不乱说话了……” 太后一丝力气也没有了,躺下身,疲惫起闭上了眼。 顾洹乖巧地半跪在床边,用绢帕擦拭她额头的虚汗,待她呼吸平稳了,才稍稍宽了心。 “母后……”他声音放得极轻,“洹儿知道,这一切,都是因朕而起,皇姐是为了朕才嫁入贺家,也是为了朕,母后才不能追究贺家的罪行……” 太后欣慰地叹息,“傻孩子。” 顾洹继续道:“洹儿生母过世后,您待洹儿视如己出,这些年,您为了洹儿殚精竭虑,洹儿心中感恩不知如何表达,现在,洹儿长大了,不能一直躲在母后身后,想为母后多分担一些。” 他说着话,贴心地帮太后掖上被角,防止寒气冲撞到她身子。 “可洹儿出身低微,又天资愚笨,比起睿王皇兄,及不上半分,若没有母后扶持,根本就当不上这个皇帝……” 提到“睿王”二字的时候,太后紧闭的眼皮跳了一下。 顾洹似乎并未察觉,继续道:”洹儿实在不知,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跟睿王皇兄一样厉害。” “你做的已经很好了,不必说这些。” “真的吗?”顾洹聊感欣慰,似乎想起什么,又到:“那个时候,朕年纪尚小,记忆实在模糊,到现在也仍不明晰,父皇那样器重睿王皇兄,驭龙宾天后,势必要将皇位传于他,是何原因皇兄要起兵造反?又是为何,父皇要对他最疼爱的孩儿那般残忍,将他当众腰斩?” 毫无征兆,他说完话,太后重重地呕出了一口血来。 “母后!”顾洹一惊,赶紧用手帕帮她擦拭,“母后你怎么样了?来人!来人!传太医!” “不必了……”太后死死扣住他的手腕,用力时指尖发白,“你出去……让本宫一个人静一静……” “可是……” “出去!” 顾洹被吓了一跳,不敢再多言,“是……洹儿告退。” 从慈宁宫出来,天色已经彻底黑了,雪停了,风比日落前更刺骨。 顾洹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脚步不再匆忙,一张脸隐在漆黑夜色中,看不到他的模样。 养心殿,奴才们备好了热水,让他沐浴暖身。 小太监上前伺候他宽衣,哄逗小孩的语气,让他烦躁不已。 他才褪了外衫便不让太监碰了,下令道:“叫李玉凉来。” 小太监紧张地躬下身,“启禀皇上,掌印大人这会儿还在忙着,无暇来殿前侍奉。” “他忙什么?” “回皇上,掌印正在追查醉香阁灭门一案。” 顾洹沉默。 片刻再下令:“叫他回来。” “现在?” “现在!”顾洹一吼,小太监一哆嗦。 而说完了话,顾洹外衫也不披,只穿着单薄里衣便冲出了门。 冰天雪地的,这怎么得了,小太监赶紧拿上大氅追着他出去。 顾洹站立在殿门外,太监上前想给他披氅衣,他却不要。 “告诉李掌印,他不回来,朕就一直在这等着他。” - 深夜的将军府无人入睡, 军师郭尧和几位副将齐聚于此。 堂中,贺云珵端坐主位,沉默不语,一改往日洒脱不羁的模样。 几个心腹亦是凝重面色,心中都有想法,却是谁也不敢妄言。 最后,那性情直率的副将实在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我今夜就带人把少主劫回来!有什么大不了的,这破朝廷反了就反了!老子早就看皇帝那窝囊小儿不顺眼了!让他当皇帝还不如让咱们将军当!” “住口!”郭尧连忙呵斥他,“这种话怎敢乱讲,你想让几十万将士陪你一起掉脑袋吗?” 那副将讪讪坐下,他也是被气急了才口无遮拦。 贺家世代忠良,怎么可能做朝廷的反臣。 “我倒是觉得,少主未必没有后手了。”郭尧对贺云珵道:“将军你说,在诏狱中,少主还留了话没说完,或许便是他给自己留的生机也未可知,劫囚是下策,到时朝廷通缉令一下,你和少主还是脱不了身,太后现在的确下了令要问斩少主,但李玉凉的目标是贺家军,要少主一条命对他没有意义,我们不妨再等一等,看看他们接下来会如何……” 他说着话,院子外面传来了匆忙的脚步声。 郭尧细听后与贺云珵对视,“来了。” 下一瞬,便有下人进了门。 “启禀将军,兵部尚书陈昌大人请见!” 第50章 抉择 军营跟兵部的关系一直很紧张,陈昌在朝为官,对边境局势漠不关心,一心只惦念自己的仕途,这段时日,就遣军一事,他对贺家军咄咄相逼,几次来访,都被贺云珵无情怼回去了。 “贺将军,别来无恙啊。” 他大摇大摆地进门,态度十分嚣张。 几个副将看见他嘴脸就心里冒火,可现在将军府危难关头,该忍让的时候不可冲动。 郭尧假笑上前,对陈昌客气道:“尚书大人,请上座。” 陈昌眼睛瞄着贺云珵,“不必了,长话短说,本官今日前来,是有好消息要告诉贺将军。” “哦?”郭尧故作好奇,“还请大人明示。” 陈昌道:“遣军一事拖延已久,贺将军不愿执行,本官身为兵部尚书,自然明白将军的顾虑,的确,边境蛮夷贼心不死,北盛时刻要做好御敌的准备,我已将边境局势禀明圣上,圣上有旨,撤回遣军命令。” 他边说话边观察贺云珵的表情。 贺云珵知道他话还没说完,静立不言,未作回应。 陈昌含糊一笑,继续道:“新任戍边将军韩卯,不日将从奉都启程,前往边境指挥战局,还请贺将军尽快交接兵符,莫要延误了军情。” “这是什么意思?”一旁副将压不住火气,道:“贺家军的兵符凭什么交给旁人?陈昌,你不妨直说要缴了将军的兵权!” 陈昌怕他一激动对自己动手,向后退了两步,无奈指着他,“各位这便是误会了,眼下将军府官司缠身,本官是体恤贺将军境况,也考虑到战事的稳妥,才另派韩将军统兵。” “放屁。”那副将道:“谁人不知,韩卯乃是你妻家族亲,你假公济私,提携亲信,还敢大言不惭为了朝廷?” 陈昌目光一瞥,不与他逞口舌之争,“随你如何想,本官对得起头上这顶乌纱。” 他踱步走到贺云珵面前,眼含深意道:“贺将军劳苦功高,贺家的兵权,谁也收缴不了,只是暂时,兵符由韩卯接管,待将军府风波平息,就会物归原主。” 贺云珵定定看着他,“然后呢?” 陈昌放慢语气,保证自己说的每一个字贺云珵都能听清:“只要将军配合兵符交接,贺家有什么困难,需要朝廷相助的,都可以商量……” 点到为止,他话中的暗示已经非常直接了。 用贺家军的兵符换林霜序,贺云珵如果愿意,这条件,有谈的余地。 贺云珵没有回应。 陈昌不催促他,道:“给将军时间,好好考虑,本官回府,静候佳音。” 说完他便走了。 副将窝了一肚子火气,想要开口说什么,被郭尧拦住了。 “天色不早了,让将军歇息吧,我等先回营中。” 他不想干涉贺云珵,兵权和少主,如何选择,让他自己决定。 众人离开后,贺云珵独自跪在贺家祠堂中,祭拜父亲贺翀。 兵符紧握在手中,用力时指骨突起。 他年少接管贺家军,统领数十万将士,浴血奋战,杀伐果断,从未惧怕过任何。 这是第一次,他不知该如何抉择。 - 醉香阁带回的尸体堆放在北镇抚司,月色的笼罩下,阴风阵阵,腐气弥漫,让人不寒而栗。 李玉凉站在其中,面色阴寒。 有手下回来复命,说没有发现宋寄亭的踪迹。 “继续找。” “是!” 小太监站在不远处,瑟缩着肩膀不敢上前。 他奉皇上命令来宣李玉凉回宫,这都已经催了第三遍了,掌印就是不动。 再不走天都快亮了,皇上怪罪下来,他可担待不起呀。 他擦擦冷汗,壮着胆子上前,“掌印,皇上还在养心殿等着您呢,再不回,皇上该着急了。” 李玉凉一双眼眸锐利如刀,满是杀气,盯着那小太监一看,吓得他差点当场尿了。 腿一软,他跪在了地上,猛地抽自己嘴巴,“奴才该死,奴才多嘴,掌印饶命……” 李玉凉腮骨微动,望了望天色。 夜色已经淡去,晨云如墨,又一晚结束了,毫无结果。 到底是谁对醉香阁下此毒手? 宋寄亭,你若是还活着,让我知道好么? - 李玉凉回到宫中,天色已经放亮了。 养心殿门外,顾洹坐在台阶上,双臂环在身前,缩成可怜的一团。 他就这样等了李玉凉一夜,说到做到,不是吓唬人的。 身后是太监搬来的火盆,给他暖着身子,没有把他冻坏。 但数九寒天,他还是冷得难受。 李玉凉看见他模样,瞬间沉了脸色,快步走到他跟前,满心的责骂不能开口,只能写在眼中。 顾洹冻得僵硬,慢吞吞地抬起头,对视上李玉凉之后,无辜的眼睛终于露出笑容。 他朝李玉凉抬起手臂。 撒娇的动作,是让他抱。 李玉凉目色一黯,片刻迟疑后,俯身将他抱起来,回了殿中。 “你查到凶手了么?”顾洹嗫喏着询问,在李玉凉将他放回床榻后,还是不肯松手。 “没有。”李玉凉如实回答。 “那,你找到他了么?” 李玉凉把他的手臂从自己脖子上摘下来,被子给他盖好,回答道:“也没有。” 顾洹乖巧地躺着,追逐着李玉凉闪躲的目光,“玉哥哥,你眼睛好红,是不是哭了?” 李玉凉呼吸一重,“没有。” “那个叫宋寄亭的人,你跟他好了多久了?你……很喜欢他么?” “没有。” “你怎么只会说没有?好敷衍啊。” 李玉凉低下头,不说话了。 许久的沉默。 “玉哥哥。”顾洹睁着通红的眼睛,没有眨眼,泪水直接滚下来了,“四年前的事,你是不是忘了……” 李玉凉瞳孔飘忽一瞬,浪潮翻涌,蓄满绝望。 他屈膝跪地,罪人一般把头颅低下了。 顾洹轻轻一笑,破碎不堪,伸手想摸李玉凉的脸,被他下意识躲开了。 顾洹没有勉强,收回手,麻木地望着床顶,喃喃道:“那时的痛,现在想想,还是浑身发抖,玉哥哥,你一定不舍得像对待朕那样对他吧,你对他,一定很温柔吧……” “别说了……” “那时候朕才十三岁啊,你怎么忍心的呢。” 李玉凉额头伏在床榻边缘,闭上眼,眼前浮现的是自己满手的鲜血,和床榻上奄奄一息的年少君王。 那件事是顾洹的梦魇。 这么多年午夜惊醒的时候,噩梦又何尝放过李玉凉。 那时他喝了酒,喝到失控,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他真的,不是故意的。 才登基不久的小皇帝,一个怯懦的孩童,面对恶人的侵犯,毫无反抗之力。 李玉凉酒后的禽兽之行,差点要了他的命。 万幸,太医把他救回来了。 李玉凉跪在他面前忏悔请罪,请求将他将自己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可十三岁的顾洹跟他说,朕不怪你,你那样的时候,说你喜欢朕,这皇宫里,除了你,没人喜欢朕了,朕原谅你了。 不敢回忆。 养心殿安静无声,李玉凉跪伏在床侧,跟顾洹的身体保持着距离。 “玉哥哥,你说过,你会永远护着朕,这话还算数吗?” 李玉凉缓缓抬起头,顾洹哀伤的双眸惹他心口一阵刺痛。 “算数。” 眼泪无声滑落,顾洹一边哭,一边苦涩地笑着,问他:“那你为什么……要喜欢别人呢?” 第51章 人呢? 被关在水牢的第三日,林霜序终于听到了动静。 狱卒进来,打开了关押他的牢笼,没有交代任何,蒙上他的双眼,把他带走了。 要带他去见谁,林霜序心中自是有猜测,坐在颠簸的马车里,他看不到路,只知道绕了好远。 今日要见他的人,自是会谨慎再谨慎,行踪不会让任何人知晓。 马车停在一座荒无人烟的宅院前,有人押着林霜序下车,将他带到了密不透风的房间中。 蒙眼的黑布解开,他看到面前端坐一人。 如他所料。 “太后娘娘。”林霜序平静跪身,恭敬参拜。 太后面色如土,身子亏空得厉害,看是时日无多的模样。 “太后宣草民来见,不知所为何事。” 林霜序故作不解,无视太后惊愕的双眼。 虽上次在慈寿宫已经见过了面,但再一次,林霜序这张脸近在咫尺,她还是难以置信。 像。 并非轮廓有多相似,而是那份神韵。 清高,固执,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你,到底是什么人?”太后喑哑询问。 林霜序低垂着眉眼,回道:“上次皇宫,草民已经回答过太后了,草民乃是军中将士遗孤,承蒙贺老将军怜爱,收我为义子,养育至今,除此之外,并无其他身份。” “撒谎。”太后拖着疲惫的身躯,愠怒道:“你若身世清白,无人教唆,怎会知晓本宫的过往之事?” 林霜序坦荡抬起头,对视太后的双眼,在她的目光中捕捉到一丝心酸。 四目凝望,他也是第一次如此近的距离与她相见。 这样看,若说样貌,比起父亲,他更像的是谁呢…… “你当真不怕死么?”太后指着他问。 林霜序毫无惧色,“怕,但我孑然一身,死便死了,太后与我不同,您今时今日的荣耀地位,付出了太多代价,若因昔日旧闻公之于众,而身败名裂,让所得一切付之东流,这代价不值,您认为呢?” 死到临头,他还敢口出狂言。 太后浑身颤抖,胸口发闷,退回到椅子上,呕出了一口血。 林霜序微微皱眉,没有上前。 “还有何人知晓此事?”太后问。 “太后若放我生路,便无人知晓,若执意杀我,便是天下皆知。” 太后死死盯着林霜序,吃力地平复着喘息,怒火退去,只剩哀怨。 “本宫要你一句实话,你跟睿王,究竟是什么关系?” “毫无瓜葛。” “那为何你与他……”太后喉咙酸涩,前尘往事历历在目,仿若就发生在昨天。 她说不出话来,身子愈发难受,不停地咳嗽。 林霜序停顿语气,道:“但我,见过他。” 太后面色瞬间变化,有紧张,有恐惧,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期待,说不清楚。 讲故事一般,林霜序幽幽对她道:“在我很小的时候,一次,无意间,听到了睿王殿下与义父说话……所说之事,与太后娘娘还有些关联,娘娘,想听吗?” 太后更加紧张,盯着林霜序,默不作答。 林霜序故意放慢语气,道:“我听到,殿下对义父说,如若,他行动失败,往后北盛朝堂,不论何人称帝、何人掌权,贺家,要永远站在娘娘身后,与娘娘同心。” 太后嘴角颤抖着,情绪在霎那间决堤,撇过头去,强忍眼泪。 林霜序还不肯停下,继续道:“睿王殿下自知背水一战,生死难料,苦心为娘娘打算今后,此等情意,实在让人动容……。” “别说了,你住口!” 太后不愿再听到任何跟睿王有关的事,起身走到林霜序面前,勒令他闭嘴。 却在近距离看他面颊时,又一次失了神。 她眼泪簌簌地流着,颤颤巍巍伸出手,想抚摸林霜序的脸。 要触未触的距离,又忽然惊恐地收回了手,魔怔地自言自语:“不可能,不可能……” 她像是忽然清醒,对着门外唤来人,下令道:“将这犯人押回死牢,择日问斩!” - 林霜序经此一遭,又被关回了水牢,他在狱中发生了什么,贺云珵无处知情。 郭大人所分析的,或许兄长还有别的后路,贺云珵也不敢赌。 他等不下去了,他要林霜序平安回来,立刻。 兵部尚书府,贺云珵第一次来。 不知陈昌在宴请何人,亦或是他府中平常便是夜夜笙歌。 酒色财气萦绕府邸,有舞姬在廊中跳舞,贺云珵一身煞气从舞乐中穿行,显得格格不入。 庭中,陈昌酒过三巡,脸颊红润,见到贺云珵先是一愣,而后笑逐颜开,醉醺醺道:“贺将军?来得正好!入席,同饮!” 贺云珵不想跟他浪费口舌,拔出长刀,梆的一声插在了他面前的酒桌上。 酒坛炸裂,碎片四散。 周围人皆吓了一跳,陈昌更是慌乱地钻到了桌子底下。 “让他们退下。”贺云珵冷声道。 陈昌赶紧摆摆手臂,“退下,都退下。” 舞姬、乐师和斟酒的下人都退了下去。 陈昌被吓得酒醒了大半,哆哆嗦嗦起身,“贺将军,有话好商量,你拔刀干什么……” “你想要贺家的兵权,是么?” “不不不……”陈昌连连摆手,扶正发冠,解释道:“老夫又不是武将,要将军的兵权做什么,是朝廷!是皇上下的令!命韩卯暂时代管贺家军的兵符,本官只是传令,绝无抢占之意……” “我不管谁给你下的令,去跟他说,兵符,我给。” 陈昌眼睛一怔,“当真?” 贺云珵废话不说,对他道:“放了我兄长。” 陈昌咽了咽口水,“好说,好说,将军把兵符给我,容我进宫禀明皇上,看看此事如何通融,若是……” 他话没说完,忽然被贺云珵掐住了喉咙。 一张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他听到贺云珵道:“天亮之前,我要见到他,毫发无损,兵符我给你,少一根汗毛,我先烧了你的尚书府,再把你身后的阉党,一个一个剁碎了喂狗。” “贺云珵……你……你就不怕……”陈昌几乎窒息,想说的是,你跟朝堂对抗,就不怕掉脑袋吗? 贺云珵冷声一笑,不用听他说完,反问他:“你觉得,该害怕的是谁?” 寒风呼啸,穿过夜色下的奉都城。 灯火辉煌的尽头,贺家军整齐列阵,在城脚下待命。 只要贺云珵一声令下,他们将誓死追随他的意志,不问前路,肝脑涂地。 距天亮仅剩两个时辰。 陈昌没有权限直接放人,片刻不敢停歇,一路急奔。 先到皇宫禀明情况,得宫中谕旨,再奉旨请三法司的官员逐一审批盖印,而后拿着批文前往诏狱,请他们放人。 一套流程走完,陈昌的屁股都在马背上癫开了花,紧赶慢赶总算赶在日出前抵达了诏狱。 拿着文书下了马,他擦着汗跟着狱卒往水牢走,提着的一口气总算得以舒展。 贺家军数十万,真造了反,他就是千古罪人,长十颗脑袋也不够砍。 “沈大人呢?”陈昌询问狱卒,没有得到回应。 他也并未在意,跟着到了水牢前,让狱卒替他开门。 浊气扑面而来,陈昌难受地挡住口鼻,朝后退了半步。 漆黑的水牢照进光影,陈昌定睛往里面看,铁笼悬在半空,投下的影子在水面飘忽晃动。 模糊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他探着身子往里走,生怕自己看走了眼,左右环视后,茫然询问身旁狱卒:“人呢?” 再看那狱卒,也是不知所措,满面惊慌。 “大人,人好像……失踪了。” 第52章 他爱惨你了 陈昌没能如约在天亮前把林霜序交出来,贺云珵说到做到,太阳升起的时候,带着贺家军入了城。 高高的城墙抵御不了来势汹汹的反军,兵临城下之时,不作为的小皇帝终于意识到酿成了大祸。 他瑟缩在养心殿中,甚至不敢出去质问一句大胆叛臣。 他像是抓着救命稻草,死死扯着李玉凉的衣摆,不让他离开。 “怎么办,贺云珵造反了,他会杀了朕吗?” “不会,皇城有禁军和羽林卫严守,他反不了。” 李玉凉冷静地安慰他。 可他还是害怕。 “玉哥哥,是你把他兄长藏起来了吗?你把他放了吧,让他快快退兵,不要造反了……” 李玉凉无可奈何,轻叹一声,推开顾洹的手,不再与他多言,离开了寝殿。 皇宫外,贺云珵只带了几千兵马,大军还驻扎在城郊。 禁军手持护盾,围成人墙,把皇宫牢牢护住。 羽林卫的弓箭手在城楼上整齐排开,随时准备开弓。 两方对峙,剑拔弩张。 如若开战,除了百姓遭殃,实则对谁都没有好处。 李玉凉登上城楼,居高临下看着贺云珵。 “贺将军,终于还是到这一天了。” 自古帝王忌惮武将,拥兵自重的谋反前例不胜枚举。 贺云珵从未有过谋逆之心。 但战火平息之后,几十万的贺家军就是他的原罪。 朝廷不会放任一个有覆国之力的人逍遥自在。 他望着城楼上的禁军,灰白苍穹晃着他的眼,让他有些恍惚不清。 他全无夺权之心,事态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冥冥之中,似乎有人推着他往前走,把他逼到谋反的终局。 是谁? 李玉凉? 李玉凉想让他死,在诏狱里不是没有机会动手。 为什么要拖到现在? 还是说,不是他没有动手,而是有人在暗处保贺家。 贺云珵对李玉凉道:“我最后问一次,我兄长在哪?” “贺将军,反都反了,不如敢作敢当,朝廷有什么理由藏匿一个钦犯?我看是你自己贼喊捉贼,将犯人劫走,又来诬陷朝廷,用如此拙劣的理由,给自己发兵做借口!” 两人电光火石,互相制衡,也互相试探。 谁心里都清楚,这一战一旦爆发,覆水难收。 - 林霜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昏迷的,记忆停留在锦衣卫押解他回诏狱的路上。 脑袋昏沉得厉害,他吃力地睁开眼,周围的景象很是陌生。 宽敞干净的房间,他不在狱中,这里也不是将军府。 “你醒了。” 女子的声音。 有些耳熟。 林霜序循声望去,看到了屏风上映出的人影。 他眯着眼睛细看那人影轮廓。 “你是什么人?” 对方故意卖关子,给他足够的时间猜测。 他回忆着最后清醒的画面,沈檀奉太后命令押送他回诏狱,路上,她给了他一口水喝。 喝下之后,就什么都不知晓了。 沈檀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是哪里? 带他来此是何目的? 林霜序紧盯着屏风上的人影,无数虚虚实实的碎片在脑海中快速拼凑。 真相近在咫尺,可这样的真相,太不合常理。 林霜序对那屏风后的人道:“既抓我来了,有何目的不妨明示,不必故作神秘。” 娇俏的声音传来:“哎,‘抓’这个字,用得不对。” 盈盈身姿站起来,那女子说着话,从屏风后款款现了身。 “你是我的贵客,我是专程请你来此的。” 人面桃花,一笑,明媚如昨。 “孟凝?” 林霜序猜到了,但看清眼前这张脸,仍是惊讶至极。 “你……还活着?” 顾孟凝团扇轻摇,看上去心情大好,“这是什么表情?怎么说,我跟贺云珵只差一步就做了夫妻,论起来,你也是我兄长了,我活着,兄长不高兴么?” 林霜序自是比谁都希望她活着。 “这到底是什么回事?你既相安无事,为何躲藏起来不肯现身?那夜死在将军府的女子又是何人?” 顾孟凝但笑不语。 越接近真相,林霜序越觉得不寒而栗。 他问顾孟凝:“是你在设局?” “非也。”顾孟凝道:“我只是将计就计罢了。” “什么意思?你早便知道有人要害你?” “当然,那奴婢每日在我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真以为自己神不知鬼不觉么?” 三司会审上指控他们的宫女,顾孟凝早便发现了她不对劲。 所以她提前找好了替身。 那个跟贺云珵拜堂成亲、惨死洞房的新娘,是假的顾孟凝。 “你既然早有察觉,为何任由事态发展?你可知将军府因为此事陷入了何等困境?” “我当然知道了。”顾孟凝笑意不减,脸上写着满意,“我就是要把贺家逼到绝境,不然,我们忠心耿耿的贺将军,又怎会起兵围剿皇城呢?” 顾孟凝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棂。 雪停了,难得的晴日,刺目的光芒晃着人的眼睛。 她手掌遮在眉前,望向远处时,幽深的目光写满了狂妄与野心。 她愉悦地自言自语:“骁勇善战的贺家军,这个时辰,该杀进养心殿了吧?” 林霜序呼吸加重,紧张情绪难以掩饰。 顾孟凝这样做,会害死贺云珵的。 “你想报仇,大可来与贺家商讨,贺家不会眼睁睁看着奸佞横行,你又何必要将朝堂搅弄得天翻地覆,把云珵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报仇?”顾孟凝被他逗笑,摇头道:“都是棋子,都在局中,各自为营罢了,我又没有仇敌,不需要报仇。” “不是为了报仇,那你所做一切是何目的?” 顾孟凝深深呼吸,假意思考,而后走到林霜序面前,一字一顿地对他道:“我要做皇帝。” 轻飘飘的几个字,林霜序背后一阵寒凉。 这是他未曾料想的,顾孟凝竟野心至此。 她道:“我要北盛的江山,我要天下人生死由我掌控,我要所有人匍匐在我脚下,做我的蝼蚁。” “你想得太容易了。”林霜序沉声道:“你若是以为,控制了我,就能让贺云珵任你摆布,替你夺权,那便是大错特错,对他而言,我并没有那么重要。” “那你就错了,霜序兄长。”顾孟凝眉毛一挑,调笑道:“他啊,爱惨你了。” - 林霜序比谁都清楚,贺云珵为了他会做到什么程度。 但与此同时,他也笃信,贺云珵并非麻痹大意之人,事关重大的决策,他会三思再三思。 只要注意到那些细枝末节,一定会察觉到蹊跷。 而事实上,贺云珵的确注意到了一个人。 沈檀。 事发之后,她跟林霜序一同消失了。 如若真不是李玉凉干的,找到沈檀,或许能找到答案。 皇城脚下,两方军队还在紧张对峙。 谁都没有轻举妄动。 贺云珵发现沈檀消失的时候,李玉凉自然也发现了不对。 两人暗中派出的手下皆在全力搜寻。 他们要抢在对方之前。 谁先找到人,谁便能先一步洞察全局,把握主动。 养心殿大门紧闭,门外是层层把守的禁军,全方位保护皇上的安全。 从白日到入夜,争端始终没有爆发。 贺云珵越是按兵不动,皇宫里的人越是坐卧难安。 李玉凉不敢松懈,守在城楼上,亲自坐镇。 街巷和树林中的脚步匆忙行过,地毯式的搜索,无声铺展,从城中一路延伸至城郊。 禁军牵着嗅觉灵敏的猎犬,一路往荒林中奔行。 夜幕再次降临的时候,李玉凉的手下匆匆上了城楼,先行回来复命。 “掌印大人,找到了!” 续命膏的气味,常人闻不到,却逃不过猎犬的追踪。 李玉凉如此重用沈檀,岂会让她脱离自己的掌控。 天涯海角,她能藏到哪里? 另一端,马车里,贺云珵闭目凝神,静待消息。 回来的手下隔着窗牗,低声向他禀报:“将军,城外有村民看到过可疑行迹。” 贺云珵赫然睁开双目,推开车门下了马车。 圆月之下,朔风呼啸,高耸的城墙上旌旗摇动,波诡云谲。 李玉凉站在城楼上,与他四目相对。 二人皆知对方接下来要有动作,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同时转身离去。 第53章 对不起…… 沈檀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禁军闯入荒林,将他们重重包围,此时天色已经大亮,想要潜逃难上加难。 沈檀匆忙进门,对顾孟凝道:“你先走,我拖住他们。” 顾孟凝没想到贺云珵会拖到现在还不动手,计划被打乱,她气得血气上涌。 “废物东西。”她咬牙切齿地咒骂贺云珵:“优柔寡断,瞻前顾后,以后有他倒大霉的时候!” 现在没时间让她骂人撒气,沈檀焦急道:“马车在后院,你从小路走,我派人护送你。” “我得把林霜序带走。”顾孟凝道:“想让贺云珵听话,我必须抓着他,不能让他落到宫里的人手中。” “嗯。” 不再多言,沈檀去到软禁林霜序的房间,将他带出来,押上了马车。 林霜序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但他不确定来的是谁,没有冒然反抗,顺从地上了车,与顾孟凝同乘一辆。 落座后一刻不停地开始疾行。 看见他淡定的样子,顾孟凝恼怒更盛,一股脑把对贺云珵的火气往他身上发:“我真同情你,霜序兄长,掏心掏肺养了个白眼狼,贺云珵根本不在乎你死活啊。” 林霜序这便能完全确定了,贺云珵没有发兵。 悬着的心终于安稳,他问顾孟凝:“这来的是宫里的人?” 顾孟凝不回答他。 但林霜序知道自己没猜错,如果追来的是贺云珵,她没必要如此慌乱地逃走。 “现在知道怕了?”林霜序看小孩一般看着她,“我还以为你多大的胆子,张口闭口就敢造反。” 她诈死之事一旦暴露,挑拨君臣关系,意欲谋反,这罪名可就大了。 “少拿你教训贺云珵那套教训我。”顾孟凝不屑瞪他,“叫你一声兄长,还真把自己当长辈了?我从小到大就没怕过谁,今日是我计划不周,被贺云珵那废物拖了后腿,走着瞧吧,看最后赢的是谁。” 林霜序无奈摇头,劝她道:“跟我回去,孟凝,我想法子帮你脱罪。” “你帮我脱罪?”顾孟凝讥笑不止,“你自身都难保,怎么帮我?” “你只管信我。”林霜序认真道。 狂妄自大。 顾孟凝白他一眼,忽然想起来,有件重要的事还没来得及问。 “对了。”她问林霜序:“你此前去见我母后,到底与她说了什么?” 沈檀一直伺机窥探,但始终也没有弄清楚,林霜序到底是用什么威胁了太后。 为何太后听过他一番言辞之后,便答应放过贺家,不再追究。 林霜序缄口不答。 顾孟凝锐利目光扫过他的脸,细细观察他的眉眼。 不知她心中在想什么,林霜序下意识撇开了脸。 顾孟凝没打算放过他,追问到底:“你与我母后,到底有什么秘密?” - 禁军来势汹汹,李玉凉亲自带人来捉拿沈檀。 荒林中地势复杂,禁军一时摸不清方向。 沈檀早有防备,带着手下反复绕路,边战边退。 虽人数上悬殊较大,这么个打法,禁军想要快速制胜,也十分困难。 但李玉凉不着急,耐心地陪着对方玩鬼打墙的把戏。 他知道沈檀撑不了多久了。 上次给她的续命膏,早该用完了,她能坚持到现在,实属不易。 如同千万虫蚁啃噬的痛苦,沈檀咬着牙强忍,手中紧握着绣春刀,拼杀之时不敢放松。 又一剑刺过来,她横刀去挡,手臂却发软,后退三步,被数十人围攻倒地。 稍后,李玉凉自一旁缓步走来,走到近处,背对苍穹睨视沈檀。 他看见她痛苦之时面无血色,虚汗顺着额头大滴地往下落,浑身痉挛一般地发抖。 李玉凉扬起嘴角,问她:“你明知背叛我是什么下场,为何还要这么做?” 沈檀撕咬着嘴唇,什么也不说。 李玉凉循循善诱:“林霜序在何处?” 沈檀蜷缩着身体,还是不答。 李玉凉继续问:“告诉我,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沈檀意识开始模糊,难以自控地伸手上前,想要求李玉凉给她续命膏。 顾孟凝的脸不停浮现在眼前。 她逼迫自己清醒,收回手,用一声声低吼缓解痛楚。 “不说?”李玉凉摇摇头,“枉我如此信任你,沈檀,你太让我失望了。” 她既打定主意,宁死不屈,他便成全了她。 那锥心蚀骨之苦,慢慢享受吧。 李玉凉望向那条隐蔽小路的方向,“追。” - 这个时候,顾孟凝已经意识到情况不妙了。 若是顺利,沈檀不该这么久还没追上来。 她将车窗推开缝隙,向后观望,没有看到自己人的身影。 林霜序将她的担忧看在眼中,对她道:“你还认为,凭你几个手下,便能与朝廷为敌吗?” 见不到沈檀,顾孟凝自是万分的揪心,但她更明白,危机关头,绝不可犹犹豫豫。 沈檀需要帮手,但现在回去救她,无疑是自投罗网。 一念之间,顾孟凝快速做了决定,对驾车的手下道:“加速前进!” “是!” 林霜序心下无奈,又劝道:“你可知,太后病重,你就不想再见她一面?” “你少诓骗我。”顾孟凝不信他话,“我母后身体一向康健,怎会忽然病重?” “我没有骗你,如若不信,你自己回奉都去看。” “我回不去了,你不必再煞费苦心规劝我了。”顾孟凝一双眼写满倔强,骨碌碌转着,狡猾又大胆,非但不听林霜序一句劝,还反客为主,开始策反他。 “我不管你与我母后私下有何关联,我明白告诉你,她保不了贺家,朝廷已经烂透了,回去只能是死路一条,不止我活不了,贺家也安生不了,有人容不下贺云珵,今日之祸过去,还有明日的陷阱等着,反是唯一的出路,霜序兄长,你是个聪明人,你若能说服贺云珵归顺于我,这事,就简单了。” 林霜序问她:“你为何觉得,贺家就一定会败给阉党?” 顾孟凝冷笑着,叹息着,“到现在,你们怎么还不明白……” 她阴沉的目光看着林霜序,对他道:“你以为,今日一切,是因为阉人忌惮贺云珵,可你有没有想过,北盛朝堂之上,最惧怕贺云珵的人,是谁啊……” 她话说一半,嗖的一声,一枚利箭直直射进了马车里。 箭刃擦着林霜序和顾孟凝的面颊而过,刺穿了驾车之人的脑袋。 血浆四溅,那人瞬间滚落在地,惊了马匹,车厢剧烈摇晃。 林霜序赶紧向后看去,黑压压的禁军追了上来,最前面骑着马开弓的人,正是李玉凉。 顾孟凝身旁都是训练有素的死士,见此情景,快速反应,冲上前迎战。 有人跳上来重新策马,驾车继续前行。 李玉凉知道林霜序就在这辆车里,穷追不舍,不管旁人。 而眼下,林霜序只能随顾孟凝一起奔逃,若是落在李玉凉手里,无论如何情况只会更糟。 “怎么不劝了?” 马车飞奔,顾孟凝身子不稳,紧紧抓着一旁的车窗,嘲讽地问林霜序。 “劝我回头啊,或者现在拉着我下去求饶,看看你我是何结局?” 林霜序保持冷静,问她:“你方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北盛朝堂最惧怕贺云珵的人,是谁? 目光交汇,顾孟凝犀利得像要把人刺穿。 正要开口说话,忽然又一支箭射了进来。 这一箭不偏不倚,对准了顾孟凝后心。 林霜序听着那箭带动的风声,做出预判,大喊了一句“当心”,将顾孟凝牢牢挡在了身前。 顾孟凝只听得一声利器刺穿血肉,但自己身上并无半分疼痛。 再抬头,林霜序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苍白的嘴唇不住颤抖。 那支箭牢牢钉在他的身体里,鲜血正从他背后晕开,染红了他的白衣。 顾孟凝唯有惊讶。 “你……” 他为什么要救她? 她不懂。 但现在没有时间让她思考,马蹄声越来越近,李玉凉带着禁军追上来了。 他们现在要找的是林霜序,只要把林霜序给他们,他们大抵不会穷追不舍,她有机会逃走。 否则,带着这样一个重伤的人,她很难逃脱。 顾孟凝迅速做了决定。 打开车门,她果断把林霜序推了下去了。 中箭的身体无力支撑,林霜序顺着马车前行的力道滚了几圈,虚弱地摔倒在地。 看到要找的人,李玉凉终于勒马停下。 在他迟疑的瞬间,顾孟凝的马车飞奔走远。 李玉凉没有继续追,下马上前,冷脸盯着林霜序的伤口。 而后命令手下将他带走。 禁军听令应是,然而还未近林霜序的身,忽然被长刀挡住了路。 贺家军一字排开,如同楚河汉界,将禁军分隔开来,不允他们靠近林霜序半分。 身后,贺云珵俯身半跪在林霜序旁边,抱起他的时候手臂都在发抖,小心得似在拾起碎裂的瓷片。 “我来了,对不起……” 他失神地向怀中人道歉。 他来得太晚了。 第54章 我在这儿 林霜序一身白衣被血染透,把所有人都吓坏了。 回到将军府,军医一刻不敢耽搁,赶紧来给他检查伤处。 郭尧等人在旁陪着,贺云珵手上沾了血,极度紧张之时,浑身肌肉发僵。 他站在床边,看着军医给林霜序验伤,不知所措的表情,仿若是自己犯了大错。 林霜序伏在枕头上,昏沉之间,面色苍白,伤口还在渗血,身子抖得厉害。 贺云珵心脏揪成一团,不知该做什么,俯身上前,帮他擦额头的冷汗。 一擦,却将手上的血迹沾到了他的脸颊。 愣了一下,贺云珵又赶紧把血污往自己身上擦。 抹了几下也抹不干净,他便不再管了,轻声呼唤林霜序:“兄长……” 林霜序双目紧闭,蹙着眉头,此刻神志全然被痛感占据,听不清他说什么。 周围几人都是贺家的心腹,无奈相视,不知如何安抚。 这么多年没人见过贺云珵如此。 他是真的害怕了。 军医查验完中箭的位置,松了一口气,对贺云珵道:“没有伤及要害。” 贺云珵点点头,稍安了心,担忧之情却丝毫未减。 箭伤他太了解,利刃钉进身体,锋利的倒钩紧咬,拔出来的时候如同剜肉,那种痛楚非常人所能忍受。 林霜序自小来到贺家,长辈晚辈都将他精心护着,哪让他受过这种罪。 军医也知道林霜序体质不比军中的糙汉,拔箭之前,先从药箱中取了一粒丸药出来,对贺云珵道:“这是止痛的,让少主服下,一会儿拔箭的时候好受些,劳烦将军,帮我扶少主起来。” 贺云珵点头应是,两人合力搀扶林霜序起身。 他背上还插着箭,不能靠坐,贺云珵便让他抵着自己胸膛。 军医将药送到林霜序嘴边,他意识模糊,不能主动吞咽,军医便轻捏他下颌,试图让他张开嘴巴。 林霜序感觉到有人在给自己强行喂服东西,本能地抿紧了嘴唇,说什么也不肯吃。 大抵是意识模糊之时,他不知自己已经安全了,还以为是敌人在逼他吃什么。 军医无可奈何,贺云珵对他道:“给我吧。” 他接过丸药,低头贴近林霜序耳边,对他说话:“兄长,是我。” 听见他的声音,林霜序痛苦地哼了一声,心中似乎在挣扎。 “我在这儿,别担心,没事了。” 贺云珵轻声哄他,又把药送到他的唇边,“张嘴,把药吃了。” 熟悉的声音让林霜序安心,趁他放松警惕之时,贺云珵拨开他唇瓣,把药送了进去。 苦味在口中晕开,林霜序难受不已。 贺云珵轻抚他的头发,用亲密的触碰安慰他。 稍等片刻,军医道:“差不多了将军,我要给少主拔箭了,这药虽能缓解痛苦,却也不能让人全无感觉,痛还是会痛,尽量别让少主挣扎,以免反复多次,加大了创口。” “嗯。” 贺云珵放林霜序回床上,却发现他死死抓着自己的衣裳,一动他身子,他便痛苦地挣扎。 失禁的眼泪无声从林霜序眼角滑落,那止痛药实则不过安慰,作用根本是微乎其微。 军医眼看着他伤口的血又开始流,异物在身体里,越挣扎越危险,他提醒贺云珵:“不要让少主乱动。” “好,我抱他。” 贺云珵不强迫他躺下,重新将他拉回了怀中。 林霜序整个身子绵软无力,面对面趴在贺云珵怀里,被他紧紧护住。 军医快速从背后剪开他衣衫,箭刃没入的地方,两指粗的一个血窟窿。 贺云珵表情是僵硬的,也说不出话,一只手掌扣住林霜序的后颈,另一只手搂住他的腰身。 军医用白帕垫着折断的箭身,屏息凝神,看准时机后不再犹豫,手腕施力,一次拔出。 锋利的箭刃带出了暗红的碎肉,鲜血喷出,洒落在地。 军医飞快地按住伤口止血,林霜序身子在抖,却不吭一声,死命地抱着贺云珵。 贺云珵喉结艰涩地滚动,极其温柔的动作,用脸颊一下下贴他。 “好了,好了,不疼了。” 一番折腾,终于上完药,包扎好了伤口。 军医走前叮嘱,不要让林霜序受寒发热,不然会影响伤口愈合。 贺云珵不敢懈怠,让旁人都退下去了,亲自在他床边守着。 林霜序侧卧在被子里,虚脱之后累得睡着了。 几日的牢狱之祸,把本就清瘦的人消磨得又瘦了一圈,窄窄小小的脸压在枕头上,招人可怜。 太多的疑惑困扰着贺云珵,他一时想不清楚,只恼火自己为什么没有好好保护他。 他握着林霜序苍白的手,闭上双眼,思绪万千。 他这几日在狱中都经历了什么? 沈檀所做一切,不是受李玉凉之命? 劫走他的那辆马车上,还有什么人…… - 沈指挥使掌管北镇抚司多年,不知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为这诏狱里的困兽。 续命膏的药瘾反复发作,沈檀难忍折磨,已经昏死过去好几回了。 李玉凉不念旧情,每当她失去意识,便命人用冷水将她泼醒。 她身体被捆绑在十字木桩上,挣扎不得,求死也不能。 “还不说?” 李玉凉面无表情,忽明忽暗的光影照着他的脸,像索命的厉鬼修罗。 “为什么要带走林霜序,是谁让你挑拨贺云珵造反的?”他质问沈檀。 沈檀目光已经涣散了,意志再强的人在这个时候也该松口了。 但她还是一个字也不说。 李玉凉站起身,走到她跟前,深知她这性子,对她用刑没用,从袖口掏出了一小瓷罐,递到她眼前。 熟悉的药味飘过来,沈檀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什么。 情绪有片刻的失控,李玉凉在她眼中看到了野兽般的渴望。 “你老实交代,我不杀你。”李玉凉诱导她道。 沈檀紧咬着牙,心中挣扎着,绝望地垂下了头。 李玉凉不勉强。 她不要,就算了。 他将瓷罐收回袖中,转身走了。 “等等……” 嘶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几乎听不清楚。 李玉凉停步回头,对视上了沈檀猩红的眼眸。 “谈个条件……”沈檀艰难地发着声音,对他道。 李玉凉一怔,冷笑着走到她面前。 “你说。” 沈檀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极缓慢的语速,对他道:“你放我走,我告诉你……宋寄亭在何处。” 李玉凉瞬间凝滞了笑容。 - “宋,寄,亭。” 暗无天日的密室,宋寄亭发髻凌乱,骨头如柴,再不见昔日的光彩。 一个馒头扔到了他的跟前。 他犹豫片刻,伸手去捡,可脖子上的狗链太短,他被牢牢拴着,够不到。 不远处的人面容带笑,兴致盎然地看着他受折磨,心中得到极大的满足。 片刻,那人走上前来,捡起地上的馒头,来到他面前。 宋寄亭没有抬头,视线里是绣金的衣摆,上面的真龙纹样刺痛着他的眼。 他曾经以为,李玉凉已是他人生的至暗。 现在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绝望。 “见朕为何不跪?”不满的质问。 宋寄亭无权反抗,麻木如傀儡,屈膝跪在了地上。 对方缓缓俯下身,命令他道:“抬起头来。” 宋寄亭抬起头。 对上了顾洹的脸。 年轻的帝王不知何时褪去了天真,满目的厌恶,看起来暴戾又残忍。 他怜悯地问宋寄亭:“你猜,他看见你现在的样子,还会喜欢你吗?” 讽刺一笑,顾洹兀自摇头,又道:“不对,朕说错了,他本也不喜欢你,不过是心中爱而不得,找一个发泄工具而已。” 宋寄亭面无表情地听着。 顾洹继续道:“这么多日了,你还等着他来救你吗?实在可惜了,他无暇管你,他要保护朕,他在为朕拼命。” 宋寄亭依旧没有波澜。 顾洹实在不必用这些话刺痛他。 李玉凉并非真心,又何须旁人来告诉他。 顾洹把沾满脏污的馒头递给他。 “吃吧,朕赐你继续活着。” 继续活着,继续受折磨。 这是他染指了不该染指的人,必须付出的代价。 宋寄亭看着他手中的馒头。 片刻后,接过来,大口咬下。 生如草芥,连活着的权利也需要别人应允。 可他清白一身,无愧天地,凭什么不能活下去。 第55章 别再推开我了好吗 林霜序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梦中昏昏沉沉,一直没有翻身。 肩膀很酸痛,他想动一动,可身子被人按着,他动弹不了。 难受的时候他哼哼唧唧地反抗,有人在耳边低语哄他,让他听话,不要乱动。 他安静下来,再次睡去。 他开始做梦,一模一样的场景,再次出现在梦中—— 身披甲胄的将军战死沙场。 漫天的血光,他视线模糊,连尸体都找不到。 他着急地大喊,却怎么也喊不出声。 而后,在剧烈的耳鸣声中,他听到贺云珵叫他。 “兄长……” 他拼尽全身的力气,终于睁开了眼睛。 “兄长?” 心脏砰砰地跳,眼前是贺云珵欣喜的脸,周围是熟悉的陈设。 昏迷太久,林霜序反应有些迟缓,呆愣了好一会,才确认自己回到了将军府。 “云……”他开口,干哑的喉咙,说话很吃力。 贺云珵眼底血丝更重,低下头,用额头轻轻贴蹭他。 “终于舍得醒了……对不起……对不起。” 万幸,他还可以亲口跟他道歉,讨他的原谅,忏悔自己没能保护好他。 “口渴吗?我去给你倒水。” 粗枝大叶的武将,在照顾自己心上人的时候,无师自通学会了细心。 温热的白水倒了半盏,贺云珵端着回到床边。 林霜序撑着身子,尝试坐起来,却发现中箭的地方疼得厉害。 贺云珵赶紧扶他,“别乱动,军医说了,还要再养几日才能下床。” 林霜序无奈,却也只能老实躺下,问他:“我睡了多久了?” “三天。”贺云珵道。 林霜序沉默思考。 三天可能发生的事太多了,也不知孟凝有没有脱身,李玉凉追查到什么程度了。 他顾不上伤口还疼着,想要仔细问问贺云珵。 正要开口,嘴巴却毫无预兆地被堵住了。 没有准备,贺云珵就这么贴了过来,鼻尖压着他的鼻尖,甚至睫毛都剐蹭到了他的脸颊。 林霜序傻眼,本就不敢动弹的身子更加僵硬。 下一瞬,贺云珵微微张开唇瓣,寡淡的温水顺着唇缝,细细密密渡到了他口中。 脑子空白一片,林霜序喉结咕噜咕噜滑动,下意识把他喂来的水吞咽到腹中。 有几滴顺着唇角流下,贺云珵喂完抬起头,用指腹帮他擦掉。 “还要吗?”他贴心询问。 林霜序懵懵地眨了下眼睛,原本憔悴的面容,肉眼可见浮起了一层红晕,羞怯之时,视线平移,假装无事发生。 贺云珵忍俊不禁,问他:“干什么,嫌弃我?” “谁让你这样喂水的……” “军医让的。”贺云珵满脸的坦荡,“你昏迷的时候喝不下药,军医教我这样喂的,这几天都是如此,早晚各一次,药汤都是我这样喂你喝,现在嫌弃也晚了。” 这几日都是…… 林霜序十分怀疑是否真的是军医让的。 贺云珵说话俯下身,把他虚虚禁锢在怀中,灼灼目光盯得人心慌,“又不是第一次了,更亲密的事也不是没做过,若是怪我趁人之危,赶紧好起来,狠狠教训我。” 经此一遭,贺云珵对他的贪恋和执念,怕是更加无法割舍了。 怪谁呢,泥足深陷的时候,他自己也是同谋。 “从现在开始,一时一刻,我都不会再离开你了,你也别再推开我了好吗,林霜序,你看看我……” 动情的低语,每个字对林霜序都是无法抗衡的诱惑。 无数个不为人知的瞬间,他对抗着自己的情感,却滋生出比贺云珵看到的还要浓烈的喜欢。 怎么会不喜欢。 可他依旧逃避着目光,不肯直视贺云珵双眼。 多年的铜墙铁壁打不破,兄长的名义捆绑着他,贺家的恩情禁锢着他,还有他无法启齿的身世,犹如一把悬在头顶的刀,刀尖已是越来越近,随时可能落下。 贺云珵应该有更好的未来。 “林霜序……” 贺云珵伸出手,轻柔抚摸他的发丝,将他细微情绪尽收眼底。 心疼不已。 林霜序脑子里乱成一团,在听见贺云珵叫他名字的时候,理智又在叫嚣着决堤。 痴缠的气息靠近,心里在喊着不可以,身体的本能却哄骗他闭上了眼。 又不是第一次了。 为什么,心动还是强烈。 贺云珵真的没打算这个时候欺负他的。 林霜序受伤昏迷,起码要等他身子好起来,再提那些让他勉强、让他别扭的要求。 但他楚楚可怜地躺在这里,不愿意却不拒绝的样子,实在让贺云珵难以自控。 只亲一下,很轻的,好吗。 贺云珵小心翼翼地靠近,旖旎而珍重。 而双唇未触之时,忽然一阵凉风飘进来。 卧房的门被推开,传来的是那莽撞副将的声音。 “将军!少主身子可好些了?” 是军营里的人来看他了。 林霜序心里一急,慌不择路,伤在脊背,手臂不敢乱动,便抬腿一脚踹开了贺云珵。 郭尧带着副将众人应声而入,一进门,却看见贺云珵趔趄着要往地上倒。 不知发生了什么,郭大人贴心地问他是否安好。 贺云珵摆摆手,紧张地回头去看林霜序,生怕他那一脚动作太大,扯动了伤口。 还好,没叫疼。 就是脸红透了。 “咳。”确认他没事,贺云珵让开身子,对来人道:“我兄长醒了。” 林霜序躺在床上,正色道:“多谢诸位挂念,伤口未愈,不便起身,失礼了。” “少主不必如此客气。”郭大人上前说话。 他不似贺云珵,被情情爱爱缠绕着头脑,只顾着温存,正事都不管了。 那日林霜序跌落的马车,他们追查了几日无果,委实猜测不出,到底是什么人掳走了他。 郭大人道:“少主快些讲讲,公主一案,真相到底如何?当真是阉人设计陷害,还是另有他人挑拨事端?将你带走的到底是什么人?” 林霜序恢复理智,严肃了面色。 众人站在床侧等他作答,事关整个贺家军的前路,谁都不敢掉以轻心。 然而林霜序沉默须臾,暗含深意地看向了贺云珵,什么也没说。 他不保证自己做得一定是对的,但是现在,孟凝还活着这件事,不能让太多人知道。 - 入夜,有重伤之人跌跌撞撞逃离了诏狱,留下了一件破烂的飞鱼服,和一把卷刃的绣春刀。 往昔荣耀已死,从此以后,北盛再没有一个叫沈檀的人,执掌北镇抚司,左右官僚皇戚的生死。 她的威胁奏效,宋寄亭是李玉凉的死穴。 在她未曾招出一句供词的情况下,仅用一个名字做交换,便让李玉凉放了她。 策马疾驰,她一路颠簸,支撑着虚弱的气息赶回去找顾孟凝。 李玉凉给了她续命膏,但她在路上丢掉了。 能忍过就活,忍不过就死,她不回头了。 纵然她比谁都清楚,对顾孟凝而言,她只是有用。 因为有用,所以对她软硬兼施,纠缠不休。 但这一切,在她失而复得的时候,统统不重要了。 顾孟凝还活着,便是世上最好。 不管她想干什么,她奉陪到底,生死无谓。 - 五更天,雪色如墨。 宫道空无一人,李玉凉独自行过,留下长而孤寂的脚印。 他从沈檀那里交换到的答案很荒唐。 但是,他信她说的是真的。 事实上,在一次次看似巧合,顾洹阻拦他出宫的时候,在醉香阁那么多人被杀,却一点线索也查不到的时候,在他掘地三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时候……或者,再早一些,在顾洹不知跟谁学的,开始叫他玉哥哥的时候。 他便该知道,最不可能的可能,就是真相了。 没有回司礼监,他朝着灯火最亮的方向行去。 养心殿的灯彻夜不熄。 皇上胆子小,即便燃着灯,也要有人陪在身边才能安眠。 他总是要找他。 他不来,皇上便不顾风霜雪雨,任性地站在外面等他。 多年如此,今夜仍不例外。 夜风彻骨,顾洹站在殿前,清秀的身体笼罩在浓稠的暗影里。 李玉凉总以为他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孩童。 其实他早就长大了。 只是李玉凉没察觉。 或者,他故意不让他察觉。 他不愚笨,甚至可以称得上聪明。 聪明到,只是这样看着李掌印的眼睛,就知道,那个时刻已经来了,一切不一样了。 这样也很有乐趣,不是么。 他的双眸依旧清澈,面带微笑地看着李玉凉。 看他走到自己面前,面无表情地跪在雪地上。 愤怒,却怕他。 “要我怎么做,你才能满意?”李玉凉问。 犯下的罪过,他用全部的良知给顾洹偿还。 不问忠奸,不辨是非,凡是敢违逆皇帝的朝臣,清肃荡平,不择手段。 皇权稳固,顾洹高枕无忧,恶人他来做。 他以为这是赎罪。 但这些够不够,他说的不算,要顾洹这个被伤害的人来说。 他抬起头,顾洹漆黑的眼眸像深渊。 跌落进去,粉身碎骨。 他绝望地问顾洹:“要怎么样,才能放过我。” 第56章 岁岁安康 林霜序伤口恢复得很好,到了守岁这一日,下床活动基本已经无碍了。 太多天的沉闷过后,难得将军府又热闹了一回。 军营的人都来了,下人们张罗着饭菜,大伙儿一起热热闹闹迎接新年。 年夜饭的酒桌上,众人推杯换盏,听着奉都城的鞭炮声,吉祥贺词讲了一串又一串。 那不知情的副将,觉得这回跟朝廷抗衡,是贺家旗开得胜,日后,那些阉党奸人定不敢再来轻易招惹。 但林霜序清楚,贺云珵也清楚,事情并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沈檀被李玉凉带走,她不可能招出顾孟凝。 林霜序不说,便不会有人知道公主还活着。 意思是,眼下,贺家仍旧是公主一案的元凶。 贺云珵的兵权他们还没能收缴,如此大费周章布的局,未达目的,不可能轻轻放下。 可朝廷这么多天,一点动静也没有,实在平静得蹊跷。 林霜序所思所虑隐在心底,面上云淡风轻,保持着笑意,有伤未愈,便以茶代酒,陪将士们同饮。 桌上一派热闹祥和之景,贺云珵担心他气力不济,手下敬来的酒喝了几杯,便无心再应对,凑到他身旁,问他要不要回去休息。 林霜序的确不甚适应过于热闹的场合,对贺云珵点点头,由着他扶自己回去了。 喧闹声渐远,庭院里一片静谧,入了卧房,再没外人,林霜序不再佯装,眼底蒙上了一片愁绪。 贺云珵帮他摘下披风,挂到一旁,又扶着他腰身回到床榻,待他坐好,半跪在地,细心地帮他脱鞋袜。 对他道:“我让郭尧盯着兵部的动向,他说昨日,皇上秘密召见了韩卯和陈昌。” 他说着话,托着林霜序小腿放进被褥,“躺下。” 林霜序半靠着床头,听他继续道:“这次我率兵威慑朝廷,不管此前皇上如何看待贺家,经此一遭,定然不敢再信任我了,从前的遣军令是阉人推波助澜,我再怎么抗令不尊,他不敢明面上动我,但现在,如果皇上亲自出面削我兵权,圣旨一下,我唯有从命。” 林霜序愁云更重,没有接话。 贺云珵无奈一笑,“没想到,竟是被顾孟凝那丫头戏耍了。”他问林霜序:“当真不打算把她诈死的事说出来吗?” 林霜序摇摇头,“还不到时候,先保住她,日后或许有用。” “她可是要谋反的人。”贺云珵道,“这样做,已是与她共谋。” 林霜序深吸一口气,他何尝不知道。 但保顾孟凝,一方面是他私心,另一方面,现在的情况来说,局势越乱,对贺家反而越有利。 “要做忠臣,也要先自保。”林霜序道。 贺云珵无畏一笑:“忠臣奸臣,于我而言不重要,这天下谁做皇帝,对我来说也没有分别,我只在意两件事,一是北盛边境的安宁,一是你,韩卯此人我了解过,有勇无谋,纨绔自大,绝非将帅之选,我可以不做这将军,但让我把贺家军和边境百姓数十万性命交在这样的人手里,我不能答允。” 贺云珵鼻息间萦绕着几分酒气,说话时言辞坚定,不容质疑。 他是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的人。 要做什么,不做什么,他心中有自己的评判,不论何时,不会被人左右,堂堂正正,顶天立地。 这样快意的人生,是林霜序永远无法拥有。 所以成了他最致命的引诱。 他摆脱不了见不得光的身份,也改变不了瞻前顾后的性情,太多的顾虑,他所渴望的洒脱与痛快,唯有在贺云珵身上感受。 是他先贪图贺云珵的。 “怎么了?这样看我。” 林霜序出神的目光让贺云珵担心,“是我说错了什么?” 林霜序摇摇头,眼底的凝重慢慢化开,对贺云珵道:“去把门锁上。” 贺云珵一怔,没有问缘由,按着他的吩咐去了门口,从里面闩上了房门。 而后回来,在床边坐下,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林霜序又道:“坐过来些。” 贺云珵呼吸不由加重,明知自家兄长是个什么正经人,还是忍不住期待些乱七八糟的事发生。 但是,没来由的,怎么可能。 他往前探身,凑到林霜序近处。 林霜序水盈盈的目光看着他,下一瞬,轻抬手臂,绕上他的脖颈,竟是主动把他抱住了。 惊讶过后,贺云珵每一根汗毛都控制不住兴奋。 心中顾念着林霜序的伤,他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反应。 温热的气息贴在耳边,他听见林霜序道:“今夜迎新岁,愁事不说了,且当万事顺遂,再多艰难险阻,明朝总有出路。” 心间犹如拂过热流,贺云珵动容不已,反手将林霜序抱在怀中,“好。” “云珵……” 林霜序声音越发绵软,猫爪一样在人心上抓挠。 刚喝的几杯酒忽然有了反应,贺云珵脑子开始发昏。 “嗯。” 他沉声应和,而后,感受到林霜序的手顺着他脊背滑落,一路摸索到腰间。 那手掌微微发着抖,似乎也在紧张。 贺云珵稍微后倾身子,低下头,眼睁睁看着那双纤细的手,一点点拆开自己的腰带。 酒气缠绕,榻间温热升腾,旖旎躁动。 贺云珵很想知道,这样的时刻,林霜序脑子里在想什么。 他视线从自己露出的身体移动到林霜序的脸。 林霜序认真的目光,低头审视着他的欲念,那样的表情,仿佛他正在做的,并非是什么扒人衣服的无礼之事,而是再正常不过的举止。 再然后,他的手向贺云珵伸过来,仍旧泰然。 贺云珵疯了。 不敢强求的欢愉,忽然神明降临一般地赏赐给他,没有来由,没有预告,神爱生灵,本就是一种怜悯。 “兄长……” 贺云珵动情地唤着他,捧着脸想亲吻他。 林霜序紧闭双眼,主动的是他,羞耻不敢面对的也是他。 贺云珵总爱说他虚伪,但可知,他最让贺云珵着迷的,就是他的口是心非。 一边骂着他滚,口口声声不喜欢他。 一边与他沉沦堕落,无法自拔。 “这样……你喜欢吗?”林霜序在亲吻的间隙询问贺云珵。 贺云珵头皮发麻,不觉得有必要回答这种问题。 “你说呢?” 窗外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快到子时了,奉都城家家户户都在守岁,无人入眠。 贺云珵不忍让林霜序用太多力气,最后只把他抱在怀里,断断续续跟他索要亲吻。 他今天很乖,乖得贺云珵很想哄骗他叫自己一声哥哥。 但是最后他没有提出要求,他真的会控制不住。 一朵烟花炸开的时候,贺云珵大口喘着粗气,把头顶在林霜序胸前。 缓过来之后,他抬起脸,看到林霜序眼睛里蓄满了水雾,宝石一样。 太漂亮了。 “谢谢兄长。”他暧昧地贴上林霜序的额头,轻轻亲了他一下,那泪滴就无声掉下来了。 “新岁到了。”他对林霜序道。 “嗯,我的云珵,岁岁安康。” 第57章 母后 贺云珵送林霜序回房歇息,足足送了一个时辰才出来。 手下将士们到处找他找不到,又几轮酒下了肚,见他总算回来了,醉醺醺地上前揶揄他,堂堂将军,怎么还跑房里躲酒。 他们说什么贺云珵都不反驳,笑容满面的,把他们递过来的酒痛快干了。 气氛高涨,酒醉忘忧,本以为这一夜守岁能安然度过,可伏在暗处的尖牙伺机而动,不肯给他们新年伊始的安生。 天还未亮,宫里的太监忽然到访。 他是奉命前来传旨的,绣金盖印的圣旨,并非代表司礼监来的,而是替皇上来的。 府院里热闹的氛围瞬间成冰,所有人放下杯盏,随贺云珵一同跪地,听太监宣读,说皇上有令,命贺云珵和林霜序入宫觐见。 贺云珵领旨谢恩,恭送那太监离开。 他走后,片刻的沉寂,众人围上前来,议论着皇上召见将军和少主所为何事,为何要在夜里派人来传旨,如此藏头露尾,总觉得哪里不对。 十有八九又是阉人布的陷阱,那李玉凉贼心不死,还在打贺家军的主意。 可手里这圣旨却是如假包换的,这一趟不能不去。 众人忧心忡忡,为贺云珵出谋划策。 贺云珵却未做多言,只叫他们先行回军营,一切等他见过皇上再说。 卧房中,林霜序才睡下没一会儿,贺云珵没舍得叫他,一直等到了天亮,才去将他轻声唤醒,跟他说了宫里来人的事。 而这一觉,林霜序其实没怎么睡踏实。 心脏一直不安地跳,昨夜对贺云珵主动的时候,他就已经预感不好了。 该来的事要来了,前路未知,他只有紧紧抓着贺云珵,心里才能踏实。 “身子撑得住么?” 贺云珵替他穿好衣衫,又盯着他喝了半碗粥,担忧地跟他反复确认。 林霜序伤口还未痊愈,车马颠簸,他实在怕他吃不消。 可是,且不说抗旨不遵会招惹来的麻烦,林霜序说什么也是放心不下心贺云珵独自前去的。 “我没事。”他对贺云珵道,“走吧。” 路上,贺云珵一直紧握着他的手,可不管怎么包裹,他那指尖都是冰凉的。 “别担心。”贺云珵柔声安慰着他,“不会有事的。” 林霜序望着他的双眼,沉思许久后开口:“云珵。” “你说。”贺云珵认真听着。 林霜序动了动干涩的嘴唇,昨晚想说却没有说的话,到了今日,他依旧开不了口。 他摇摇头,对贺云珵扯出一个疲倦的笑容。 “握得太紧了,手疼。” 贺云珵一怔,兄长这是在逗他开心么?还是在如此忧虑的时候? 他稍松了力气,却并没放手,把林霜序的手拉到唇边,用嘴唇轻贴了一下。 再无他话。 皇宫安静得让人不适,宫女太监皆是行色匆匆,像被摄了魂的行尸走肉。 养心殿前,奉命等待他们的太监已经恭候多时,无需多言,躬身引他们进殿。 殿门开合,摩擦声刺耳。 日光顺着门缝照进去,尘埃在光影中旋转。 空旷无人,未见皇上身影。 贺云珵和林霜序并身而立,静待片刻后,看到了从里面缓缓出现的身影。 李玉凉。 贺云珵冷着脸色,先行开口,“皇上呢?” 李玉凉邪气横生,挑眉一笑,是在嘲讽他明知故问。 贺云珵这便清楚了。 “果然是你假传圣旨,李玉凉,你好大的胆子。” “口舌之争,便省去了吧。”李玉凉道:“今日请贺将军前来,不想浪费时间,兵权一事,已经拖了太久,该有个结果了。” “你想要什么结果?” “兵符留下,你们二位,以及贺府上下所有人,相安无事。” “我若不给呢?” “不给,公主一案还在等一个交代,你兄长林霜序,需得认罪伏诛,杀人偿命。” 他话音一落,贺云珵便听到大殿外整军抽刀的声音。 李玉凉早已做了准备,命锦衣卫将养心殿包围,只要他一声令下,北镇抚司便会依律捉拿钦犯,如敢反抗,就地诛杀。 赤裸裸的挑衅。 在贺云珵怒火被彻底点燃之前,林霜序上前一步,挡在了他身前。 平静地对李玉凉道:“我要见太后。” 李玉凉目光一转,傲慢地看向林霜序。 林霜序对他道:“我今日即便束手就擒,你也达不成想要的结果,公主一案,太后不可能不闻不问,任由你操控,你不问我为何能从诏狱把云珵保出来,也不问死牢之中,我为何能安然脱身,到了现在,你是不是还觉得,贺家一如其他朝臣,势单力薄,任由你压制?” “太后……”李玉凉丝毫不受他威胁,对他道:“你既还当太后是靠山,我便明白告诉你,没有用了。” 他故意压低声音,道:“太医说了,太后,活不过这几日了。” 嚣张的目光让李玉凉看上去面目可憎,事成的得意,他不屑掩藏。 林霜序屏住呼吸。 他早该想到的。 有胆子对公主下毒手的人,又何惧加害太后。 从三司会审,太后本该出面,却莫名其妙染病,他就该察觉到蹊跷。 可这未免太过猖狂。 皇上年少,太后监国听政,论权位,她在皇帝之上。 还有什么事是李玉凉不敢做的? “太后的病,是你下的毒手?”林霜序问。 李玉凉轻蔑道:“你有证据么?不要血口喷人。” 啪嗒。 一滴血泪掉在地上,没发出一丝声响。 太后躺在床上,苍白的模样已是油尽灯枯。 她还在极力挣扎,可张大了嘴巴,连顺畅呼吸也是奢望。 顾洹坐在床边,静静地欣赏她痛苦的模样。 这个他叫了十几年母亲的人,他终于,亲手把她送上黄泉。 一墙之隔,是正在对峙的贺家和司礼监。 如果她现在还能呼救,万分之一的可能,或许贺云珵会救她。 但顾洹不会给她这个机会。 “母后。” 顾洹仍旧这样叫她。 然而事情到了这一刻,这称呼是多么讽刺。 顾洹看着她,问:“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那么喜欢自作聪明,把朕当傻子呢?” 第58章 软肋 那一双眼眸,还是那样的不谙世事,跟儿时牵着他的手、把他带回去的时候,并无二致。 但这样的天真,在得知一切真相后,只让人毛骨悚然。 太后看着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儿,恐惧得浑身发抖。 顾洹笑得无害,继续道:“那年朕五岁,父皇将朕过继给你,认你做母亲……母后,你怎么敢养朕的啊?你真的认为,五岁的孩子,什么都不懂吗?” 他回忆着儿时过往,眼底泛起癫狂的红。 “朕亲眼看见她被推进池中,活活淹死在盛开的荷田下,害她的人,就是你的手下。” 他鄙夷地看着奄奄一息的太后,问她:“你们不是最好的姐妹吗?就因她位份低微,无人在意,便可被肆意害了性命?母后,母后……” 顾洹冷笑着问她:“你自己生不出儿子,便要去抢别人的儿子,心安理得地坐这尊贵的太后之位,这么多年了,你夜里,真的没有做过噩梦么?” 她不是他的母亲。 他有母亲。 被太后娘娘害死了。 太后认他做皇儿,扶持他坐上皇位,却从未给过他一点帝王的实权。 他不过是她的一个傀儡。 一个,她用来掌控权力的工具罢了。 “再告诉你一个秘密。”顾洹对太后笑着,“皇姐,是朕杀的。” 太后眼球恐怖地凸起,大口呼吸着,说不出一个字来。 “激动什么?”顾洹好笑道:“她活着的时候,也未见你多心疼她,对你而言,亲生的女儿,也不过是拿来利用的,你想用她稳固手中的军权,朕就偏不让你称心……贺家,母后想保,朕就非削不可。” 太后情绪难控,身体开始抽搐,喉咙里发出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 顾洹听得很是享受。 而墙的另一边,贺云珵和林霜序身陷危难,对这里发生的什么毫不知情。 李玉凉仍旧给贺云珵做选择的机会。 “贺将军,兵权,和你兄长,要保哪一个,现在决定。” 贺云珵拳头握紧,眼中已是蓄满了杀意。 “我选择,先送你下地狱。” 再坏的结果不过一死,继续任人宰割,也并不会等来转机。 贺云珵不再犹豫,把林霜序挡在身后,一脚踢上旁边的瓷瓶,朝李玉凉砸去。 李玉凉闪身躲开,高呼一声来人,殿门打开,锦衣卫应声而入。 贺云珵没想到,临来时藏下的暗器,还当真派上了用途。 一手暗镖投掷出,正中前排几人要害。 那几个人还没反应过来,便圆睁双目倒地。 后面的人没有防备,见同僚尸体齐刷刷砸下来,顿时乱了阵脚。 李玉凉不悦皱眉,阴沉的目光观察着战局。 贺云珵竟是以一对多,硬是没让锦衣卫近身。 以贺云珵的身手,锦衣卫想要捉拿他并非易事。 况且,他今日入宫,身上还提早准备了暗器,谁也无法保证,皇宫之外,他是否也像上次一样安排了人手。 若是将他逼急了,举兵对阵,又是难以收场。 想要降他,还是要拿他软肋。 不耽搁时间,李玉凉抽出长剑,混战之中,朝林霜序袭去。 林霜序眼看着剑刃直指自己而来。 而未到近处,贺云珵便从人群中抽身,夺了一把绣春刀,挡住了李玉凉的剑。 铁器相击,火星四溅。 贺云珵察觉李玉凉目的,怒意彻底燃起,再不肯留余地,向他出手还击。 步步都是杀招,任由李玉凉身手绝非常人能敌,但他遇上的,是贺云珵这个从战场上拼杀出来的阎罗,招惹的,又是他放在心尖上,不容任何人碰一下的林霜序。 自然,不要了他的命,贺云珵不肯罢手。 又一刀,李玉凉闪躲不及,被他砍在了胸前。 深长的刀口血流不止,衣衫霎那间染红一片。 李玉凉倒地难起,贺云珵却没打算放过他,噬杀的将军见了血,不把他骨头捏碎,不会罢休。 “贺将军!还不收手!你不想他活命了吗?” 身后有人对贺云珵吼道。 贺云珵回过头,看到锦衣卫已将林霜序包围,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随时可能落下。 李玉凉胸前刀口汩汩流着血,面色苍白,却不甘低头,喑哑的声音威胁贺云珵道:“交出兵符,我让你带他走。” 兵符…… 理智慢慢恢复,贺云珵抬头望着大殿黑漆漆的的房顶,手里的刀尖朝下,正在不停地滴落血迹。 他有把握把林霜序救下来。 他也有把握,把今天在场的人都杀了。 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 他转过头,看向林霜序。 一向考虑周全的兄长,这一刻的目光中,也没有了答案。 只剩下对贺云珵的心疼。 贺云珵轻叹了一口气,被逼到无路可走,只觉得这世事当真可笑。 他抬起手,慢慢伸进了衣襟里。 所有锦衣卫都绷紧了身体。 谁也不确定,贺云珵接下来掏出的是兵符,还是杀人的暗器。 他动作很慢,不疾不徐。 所有人期盼着他把兵符拿出来。 然而未等看到结果,殿外来了人。 是慈寿宫的女官。 “太后懿旨到——” 那女官进门站定,只身一人却不输气场,打开手中卷轴,对跪地的众人宣读:“公主一案,本宫已派人核实,非贺家少主林霜序所为,即日起,朝中任何机构,不得以查案缘由,无故扣押其人,日后若有其他线索,非本宫亲自下令,不得对其再次传讯。” 宣读完,女官将卷轴合上,冷眼瞟向发愣的锦衣卫,“还不放人?”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谁也不明白,为何太后要专门下一道旨,保林霜序的命。 在锦衣卫不明所以,却也只能放人的时候,那女官的声音穿过墙壁,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地落在了顾洹耳朵里。 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太后已经几日不能下床也不能说话了。 也就是说,在她彻底失去行动能力之前,这一道懿旨,早便拟下了。 林霜序的罪名洗除了,便是再没有什么能威胁贺云珵了。 极度的愤怒,顾洹嘴角微微抽动。 而后猛地伸出手,掐住了太后的喉咙。 “你真的,该死……” 第59章 “滚。” 李玉凉跌跌撞撞起身,想要阻止贺云珵离开。 可他伤势不轻,血还在流,站立都不稳,根本不是贺云珵的对手。 贺云珵未再看他一眼,扔了手中绣春刀,走到林霜序跟前。 冷厉的目光上下扫过,确认林霜序没有受伤,牵起他的手,在一众锦衣卫的注视下,离开了养心殿。 太后最后一口气被顾洹扼在掌中,濒死之时,绝望地张大了口。 可拼尽全身的力气,也只能发出微弱的气声。 顾洹癫狂的目光注视着她不甘的眼眸,低身把耳朵靠近,忽然好奇她死前的最后一句,会说什么。 “霜……” 断断续续的声音,不成语句。 顾洹皱起眉头,再没了耐心,一把拧断了她的喉咙。 朔风忽至,林霜序发丝被吹起。 凉气钻到披风下头,他打了个寒颤,顿住脚步。 “怎么了?”贺云珵问他。 林霜序回头看了眼渐远的宫殿,摇摇头,“没事,走吧。” “嗯。” 回府的马车上,贺云珵不发一言,紧握着林霜序的手,比来时握得更用力。 他在生气,林霜序能明确感受到他的愤怒。 他手上沾了血,是方才在打斗中溅到的。 林霜序未做多言,从怀中掏出一块白帕,手腕翻转,把他的手反握在自己掌心,用帕子细细地帮他擦拭血迹。 贺云珵面无表情,任由他动作。 擦干净后,林霜序抬起头,对贺云珵露出一个淡然的笑。 而后伸手摸上他的脸,把他拥进了怀中。 紧绷的身体慢慢舒展,贺云珵从战斗的状态抽离。 收回利爪,顺了毛,才肯露出凶狠之下的委屈。 他虚虚靠在林霜序肩头,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已经很多日没有好好休息了。 “怪我吗?”他问林霜序。 如果不是他非要跟朝廷作对,如果从一开始,兵部的遣军令下来,他便听话服从…… 或许不会有后续这些麻烦。 更不必连累兄长,一次一次,因为他被威胁性命。 “不怪你,是我没有做好。”林霜序抚着他的脊背,对他道:“是我辜负了义父的嘱托,没有护好你,我不是个好兄长……” 他想自己再自私一些。 再自私一些,他就会告诉贺云珵,他们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权力,地位,甚至边境的安宁,天下大义……他统统不在意。 他只在意贺云珵。 可他们所求,到底不同。 安稳庸碌,不是贺云珵的人生。 贺家人的血,只会洒在斩杀仇敌的战场上,九死无悔,以身筑城。 - 丧钟敲了七下,空旷的钟鸣声回荡在皇城,久久不息。 太后监理国事,操劳过度,重病殒身。 北盛皇宫以最高礼节,为其哀悼送行。 皇上丧母之痛,悲伤万分,闭关不出,谁也不见。 只在入夜后,宣了掌印太监李玉凉一人近身侍奉。 金銮大殿,顾洹这个从不上朝的皇帝,几乎未曾踏足。 而此刻,昏暗光影中,他独自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俯视着空旷无人的殿堂。 他终于像个帝王一样,居高临下,睥睨众生,不必再谁示弱讨好。 李玉凉的影子由远及近。 刀伤太重,他面色苍白,脚步沉重,走到大殿中央,跪在了地上。 他没有抬头去看顾洹,只一样一样把带来的东西摆在他面前。 “禁军五万,兵符,羽林卫三万,兵符,户部暗库,存银可抵两个国库,钥匙。” 李玉凉一边说着,一边将东西摆正,再把旁边的折子打开,继续道:“这名单上,是这些年有过反言的激进之臣,都已经除掉了,最新添上去的,是丞相。” 丞相一直对顾洹不满,这么多年,给他寻了不知多少麻烦,还妄图让太后下旨,赐自己的女儿入宫为后。 他是顾洹的眼中钉。 所以,李玉凉给他儿子做局,以贪污重罪,将其满门抄斩。 而现在,敛财贪墨的是奸臣李玉凉,谋害忠良的是奸臣李玉凉,杀害公主、毒害太后的,亦是李玉凉。 所有孽障,他主动背负的也好,被动承担的也好,都在他这个人人喊打的阉人身上。 皇上则清白一身,不费吹灰之力,收拢政权,肃清了朝堂。 “若这些不够,再加上我一条命,能不能换他?” 李玉凉抬起头,仰视着顾洹。 龙椅太高,他看不清他的脸。 但他知道,他还没有做到让顾洹满意,贺家这个心腹大患,他还没有替他收拾干净。 他尽力了。 顾洹站起身,缓缓走下台阶,来到他面前。 看着他的时候,还是一如从前,那双纯良无害的眼。 他笑,对李玉凉道:“他的命,哪有这么值钱?” 这样的笑容,曾几何时,让李玉凉觉得万分亏欠。 而现在,犯过的错早已变成了刺穿骨肉的钉。 他被钉在这里,永生永世,都要为他所作所为赎罪。 “你想让朕放了他,容易,只需回答朕一个问题,答对了,朕就答应。” 李玉凉空洞的双目看着顾洹,听到顾洹问:“玉哥哥,是喜欢朕,还是喜欢他?” 李玉凉不做迟疑,麻木地开口:“奴才……” “嘘——”顾洹手指抵住他的唇,“不在这儿,回寝殿,到床上说给朕听。” 李玉凉向来是不敢靠近顾洹的。 任由他如何撒娇引诱,从不逾矩半分。 这张床榻,上一次他踏足,是五年前那件事发生的时候。 闭上眼睛,满床的血迹和奄奄一息的少年,挥之不去。 而今再次触碰禁忌之地,李玉凉仍旧不带着一丝丝的情意。 他亲吻顾洹,吻得那样动情,却始终不肯睁开眼,看一看自己的怀中人。 伤口扯动,他衣衫上洇出了血迹,床榻间的暧昧带上了恐怖的血腥。 顾洹勾着他的脖子,一遍又一遍地叫他:“玉哥哥,玉哥哥……” 李玉凉苍白的嘴唇发着抖,忍着疼痛,吃力地继续吻他,沉闷应声:“嗯。” “你喜欢的人是谁?”顾洹亲昵地发问。 “皇上。” “再说一次。” “喜欢皇上。” “喜欢朕,为何你总是不肯碰朕?” “不敢。” “不敢喜欢朕,所以就变了心,去喜欢别人……” “没有。”李玉凉痛时喘息声粗重,“奴才,从未喜欢过别人……” 顾洹捏着他的耳朵,一如真正的爱人那般,撒娇磨人。 “那玉哥哥,与别人亲近的时候,心中所思所想,是谁?” “你。” 李玉凉声音低而嘶哑,几乎听不清。 但这样的回答,顾洹满意。 他拆开自己的衣带,拉着李玉凉的手探他的身体。 冰凉的手指挨上肌肤,顾洹被激得哼出声音。 “我就在这,玉哥哥……不要看别人,只喜欢我……” 顾洹像是真的动情了一般,红着水汪汪的眼向他求欢。 可李玉凉的动作却没有继续。 他收回了指尖。 而顾洹却并不介意。 他抱住李玉凉继续索要亲吻,然后在他怀中,放肆抚慰自己。 寝殿中燃香袅袅,怎么也冲不散血腥。 顾洹舒坦了,满意了,又在李玉凉怀中懒了许久,才披着一件宽松的袍衫下了床。 “如此说来,他从未被真心对待过,也是个可怜人,那朕,便不再计较他过错了。” 他说着话,轻轻拧动壁上灯盏。 轰隆隆木架翻转,竟是一道暗门。 门后是一间密室,关着的是何人,不必顾洹解释。 李玉凉从那进来,看见了被狗链拴着的,已经瘦到快认不出的人。 宋寄亭眼底通红一片,不知是流过眼泪,还是因为恨意太深。 掌印大人当然清楚,刚才外面发生的一切,他跟皇上说的每一句话,在床上做了什么,宋寄亭在这里,听得一清二楚。 他直直地望着李玉凉,没有在他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的愧疚。 只看见了他胸前的伤口。 这几日为心爱之人拼命,竟是拼到了这个地步么? 李玉凉掠过他的目光,从门口寻到了钥匙,走过去,蹲下身,打开他的锁链。 动作很慢,很慢。 过程中,宋寄亭寻他的眼眸来对视,可他始终不肯抬头。 啪的一声,宋寄亭用了全部的力气,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 李玉凉一顿,未做任何反应,继续帮他解锁链。 再然后,宋寄亭同样的力气,又扇了他一个巴掌。 李玉凉呼吸加重,终于肯看他一眼。 他看到宋寄亭的眼底,此刻被恨意占满。 却好像,又不只有恨…… 在等什么? 等着李玉凉跟他解释吗? 他想听什么呢? 李玉凉一张脸上写尽了无情,将解开的铁锁扔在一边,冷冷丢给他一个字。 “滚。” 第60章 你还是你 漫天的风雪将万物吞噬,宋寄亭拖着破烂的身体,一步一步,艰难前行。 夜色还未淡去,他不知走了多久才走出那吃人的皇宫。 可他并不知晓,自己该去向何处。 他觉得他早已经死了。 就死在李玉凉画地为牢,把他困住的那一日。 从那天开始,他的意志一点点被蚕食。 直到那个疯子,把他逼成了另一个疯子。 疯到,他竟从未奢望过,李玉凉会还他自由。 微弱的光勉强映着视野,宋寄亭觉得一定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恍惚中,他竟看到了父亲的身影。 不可能的。 怎么可能父亲还活着。 连醉香阁的下人顾洹都不曾放过。 每一个与他有关的人,在这场被牵连的厄运中,都不可能逃脱。 谁又能从皇帝的眼皮底下把人保下来呢。 可那越来越近的人影,分明再熟悉不过。 他牵肠挂肚的父亲,他怎么会看错。 “寄亭……” 沧桑的呼唤声传来,宋寄亭仅剩的力气终于消耗殆尽了。 身体再支撑不住,他虚弱地跪倒在雪地里。 宋廉一生重名节,自己悉心教导出的孩儿,是何性情,他又怎会不知。 他自小明辨是非,做人做事,求的是无愧于心,清白于世。 可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他的孩儿做了什么样的事情,不必李玉凉明白告诉他,他便是猜,也猜得出来了。 “父亲……”宋寄亭吃力地抬起头,看清了眼前人的面容。 “真的是你……孩儿终于见到你了……” 他趴在冰凉的雪中,苦涩地扯动嘴角。 终于有一件事,李玉凉对他说到做到。 总算他没有白白遭了那些罪,父亲还活着。 可是,为什么,他还是这么恨呢。 父亲的手暖不了他的身,他身体不住地颤栗着。 连日的折磨,早已将他的气力耗尽,眼前昏黑一片,心脏疼得厉害,呼吸也无比艰涩。 就这样死掉么? “不……我不要死……不要死……” 他紧咬着牙关支撑着身体。 滚烫的眼泪掉下来,瞬间被冰雪吞噬。 他自己感觉不到。 什么也感觉不到。 只有活下去的念头。 “我要活着……我要亲手将他……千刀万剐……” 第一道天光落在他的脸上,暗夜结束了。 - 太后殡天,举国哀悼,接连几日,奉都城里回荡着挽郎哭丧的声音,入夜才平息。 时辰已经很晚了,林霜序倚窗而立,还未歇息。 太后娘娘,齐朝长公主,段知秋。 因为那名字里的一个秋字,他才叫了霜序。 临死前的那道懿旨,除了他,谁也不会明白这赦令究竟是因何而来。 或许他该难过一下,毕竟逝者已矣。 可他此生,连恨都放下了,又怎么会被那些不必有的情感所牵扯。 他早已无视爱憎,他的活着只是活着,不为什么。 老管家提灯前来,进门瞧见他果然没睡,对他道:“将军还在忙,一时半会抽不开身,让我来嘱咐少主一声,早些休息,不必等他。” 这几日军营的人频频到访,来与贺云珵商讨边境的情况。 商讨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晚,想来是局势紧张,距离开战的日子,不远了。 林霜序养着伤,贺云珵晚上不敢赖在他房中过夜,但每天忙完后,不管多晚,总得来看他一眼才能安心。 天天如此,林霜序便也就习惯等着他了。 已经快子时了。 “今天怎么这样晚?”林霜序问。 老管家方才隐约听到军师他们提到什么韩卯,很是紧张的气氛,似乎有困难不好解决。 但贺云珵不让他跟林霜序多说,怕兄长担心。 管家谨遵吩咐,道:“没旁的事,就是与军师他们多聊了几句,时辰晚了,将军说他今夜就不来了,免得打扰少主歇息。” 林霜序沉默片刻,没有追问什么,“好,我知道了。” 管家离去后,他独自回了床榻,房中静得过分,他闭上眼,浅眠时仍未停止思考。 他苟且于世,此生但求安稳,别无其他。 但看起来,老天并不打算饶过他。 一切都没有结束,深渊就在那里,英勇前行的人,第一个粉身碎骨。 - 又半个时辰,贺云珵与郭尧等人结束了商讨,从堂中出来。 送他们离了府,贺云珵看了看天色,确实太晚了。 但他还是想去兄长房中看一眼,不然定是整晚都不能安心。 院子里寂静无声,林霜序房中只留了一盏暗灯。 应当是已经睡下了。 贺云珵怕弄醒了他,脚步放得极轻,推门的时候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林霜序平躺在榻上,这几日伤势恢复得不错,夜里休息都很安稳。 贺云珵站在床侧,看着他恬淡睡颜,方才在战事商讨中绷紧的心绪终于放松下来。 说好了不扰他休息,可这样盯着他的脸,贺云珵还是忍不住悄悄俯下身。 他一寸寸靠近那双唇,几乎快要触碰到的距离,忽然林霜序开口唤他名字。 “云珵。” 贺云珵停下动作,近在咫尺,他看到兄长睁开了双眼。 被撞破好事也未见他羞愧,无奈一笑,他抬起身,问:“我吵醒你的?” 林霜序没回答是与不是,撑起身来,问他:“何事商讨这么久,是边境局势又紧迫了。” 贺云珵不想让他操心,但他既然问了也不瞒他,敛正面容,点头道:“燕召派兵偷袭,烧了我们的粮仓,边境现在急需补给支援,耽搁了时日,胜负难料。” “朝廷知道了吗?”林霜序问。 粮仓被烧,这就不是他们用野路子筹集军饷能够解决的事了。 贺云珵道:“兵部知晓情况,但陈昌……” 他拧着眉心,提起这些人,只觉碍事难缠。 “不肯拨银吗?”林霜序问。 贺云珵厌恶道:“他一心想着扶持他那妻弟韩卯,这些狗官,只顾着自己揽权,全然不管边境百姓的死活。” 与林霜序料想得无二,这些人盯着贺云珵的兵权,没了他这兄长的性命做威胁,还是会用其他逼迫。 “那你现在,是如何想的?”林霜序问他。 贺云珵低沉着眼色,实则也难选择。 这样与兵部僵持下去,最终拖垮的是边境的战局。 可若是他真的把兵权拱手让人……于北盛而言,会有什么后果,他不知道,于他自己而言,从今往后,该何去何从,他亦不明了。 他重重舒了口气,对林霜序笑,“不说这个了,你伤口怎么样了,这两日可有不适?” 林霜序静静地看着他,他既不愿再谈,那便不说了。 没有回答,片刻对视后,林霜序侧过身,直接解开了自己的衣衫。 贺云珵有些意外,愣愣地盯着他,一瞬不瞬。 月白的薄衫滑落,半遮半掩地露出一半脊背。 伤口安好地包扎着,周围皮肤是逐渐愈合的淡粉色,并没有溃烂的迹象。 他伤势没有大碍了,军医便不在府中日日陪同了,前几天离府时叮嘱贺云珵,叫他偶尔观察一下,只要伤处没有湿了碰了,便不用担心。 贺云珵在身后半天没有动静,林霜序便微微侧目,问他道:“我没感觉什么不适,你瞧着呢?” 贺云珵下意识舔了下嘴唇,低声道:“嗯,比之前,好了许多。” 他那目光是带着温度的,平常的时候林霜序尚且能感受到,何况这样的时刻。 脑海中浮现出往昔的旖旎画面,林霜序不由也开始发热。 随后他抬起手,将落下肩头的衣衫提起来。 只提到一半,忽而被贺云珵握住了手腕。 停下的动作暧昧难掩,林霜序垂着眉眼,那样子让人觉得他是在有意等着什么。 贺云珵毫无悬念地靠近过来,脸颊贴近他的伤口,鼻息里缠绕着药味的苦涩。 “突然对我这么好,是又心疼我了?”贺云珵问。 “哪里对你好了?”林霜序语气很平淡。 “主动宽衣解带,上次兄长这样做,是因为我官司缠身,怕我无法脱罪……这次,是因为什么?” 他用鼻尖剐蹭林霜序的肩膀,一下一下,碰他,闻他。 “是觉得,这次边境之战,我腹背受难,太过凶险,怕我有去无回么?” 若有似无的撩拨,林霜序呼吸很快变热。 他头向后仰,贴上了贺云珵的胸膛。 泛红的眼尾诚实地袒露着欲望,在贺云珵的手放肆探进他衣衫的时候,他亦没有反抗。 兄长这样的人,沉默便是应允,纵容已是主动。 贺云珵不会不懂。 细密的亲吻落在他的脊背,贺云珵对他低语倾诉。 “当年父亲战死沙场,我只觉是意外,现在才明白,一个将军,朝不保夕才是常态。” “兄长还记得吗。”他愈发动情地拥着林霜序,“父亲死后,娘也随他去了,我那时,一边难过,一边也想着,以后我有了妻子,是否也会像娘对父亲那般,刻骨铭心,生死相随。” “若有人愿意这样真心待我,此生无论结局如何,也算圆满无憾了。” “再后来,兄长你说,要我喜欢你,我便又想,日后娶了兄长为妻,我定要像父亲疼爱娘一样,忠贞不二,好好待你。” 林霜序听着他的呢喃,紧紧抓着他的衣袖,等待着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所有。 可突破禁忌之前,贺云珵再一次停下了动作。 “但兄长,你知道,到了这一刻,我是如何想的吗?” 掌心轻柔,依旧是克制的安抚。 在林霜序失神哼喘的时候,贺云珵贴着他的耳朵,继续跟他低诉。 “我想,幸亏我没有强娶你,林霜序,你还是你,有没有我,你都完整。” 第61章 私心 贺云珵会讲出这样的话,足以说明他心中已是压抑至极。 李玉凉胆敢在皇宫对他们动手、太后死得不明不白、兵部拿军饷死死压着他,全然不顾战局…… 而这一桩一件,皇上未曾过问一句,躲在暗处,不见踪影。 贺云珵虽手握兵权,实则,他如今在朝中已是孤立无援。 这次带兵出关,若不能得朝廷支持,无异于铤而走险。 他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这些烦闷,他不能对旁人说,更不能在手下面前表现。 也只有跟兄长独处的时候,情绪能稍作消减。 缱绻过后,他搂着林霜序的腰身入眠,床榻间温热未散,却徒增了几分伤感。 林霜序背对着他,感受着均匀的呼吸落在背上。 他没有睡意,轻轻侧首,想看看贺云珵的脸。 腰间的手臂却忽而收紧,贺云珵将身子贴得更紧,不给他间隙翻身。 “明日我去一趟兵部。”他闭着眼睛,低声与林霜序说话:“粮饷若还是不肯批,便不再等了。” 边境的战局等不了人,他不能等着敌人的铁骑入了关,再去跟士兵和百姓解释,误事的是高居庙堂那些人,不是他的责任。 没人需要听一个将军这样的解释。 “想好了吗?”林霜序声音也很轻,“且不说不批粮饷你能维持多久,没有兵部的军令,你擅自发兵,便是公然对抗朝廷,即便日后得胜归来,他们依旧可以追你的罪责。” 这些问题贺云珵当然明白,但他现在顾及不了那么多。 他把脸埋在林霜序的颈窝,呵着气息,故作轻松地问他:“怎么听着兄长的语气,是想劝阻我?” 林霜序沉默着,没有回答。 贺云珵撑起身体,轻轻掰过他的脸,仔细观察他神色。 “想说什么?说。”他看着林霜序问。 兄长严肃却不够坦诚,与那双深情眼眸对视着,片刻,将他身子推了回去。 “没什么,休息吧。” 他说完翻了个身,再次背对贺云珵。 这次贺云珵没有再靠过去,平躺在一旁,跟他保持着几寸的距离。 卧房寂静,案台上的蜡烛燃尽了,光影晃动了几下,周围陷入一片黑暗里。 贺云珵在夜色中开口:“兄长,是希望我让出兵权吗?” 他太了解林霜序,了解他心中所思所想,不必他言明,也知道兄长这几日憋在心中的话是什么。 他想让他放弃跟朝廷对抗,这仗,有别人想打,那就让别人去打。 林霜序消瘦的背影显得孤寂,听贺云珵这样问,轻轻动了下身子,依旧没有回应。 他心事藏得不够深,一个眼神便被看出了端倪。 是,他就是这样想的,愧对他贺家少主的身份,全然出于自己的私心。 他想让贺云珵再不管边境的事,想他让出兵权,安安稳稳。 往后闲散度日,起码性命周全。 贺云珵侧目看着他身影,喉咙滚动,有些愧疚道:“我没有选择。” 他朝林霜序伸手,未及触碰,又收了回来。 继续对他道:“我生在贺家,注定要肩负这里的责任,如果我逃了,我不知该怎样面对将士们、面对边境的百姓、面对父亲的在天之灵……我也不知道,卸了这身盔甲,保了一条性命,以后,我又该怎么面对自己。” 林霜序当然明白贺云珵是什么样的人。 所以那些自私的想法,他一个字也没说。 “嗯。”他把脸埋在枕头上,淡淡的声音回应:“既想好了,就去做吧。” - 第二日,贺云珵一早离了府,去往兵部衙门,最后一次跟陈昌谈判。 如果兵部还是不肯批粮饷,那他便不要了,目前已有的储备足够行军到边境,到了之后,若是战线延长,再在当地想办法筹粮。 他出门时没来跟林霜序打招呼,主要是昨夜话题聊得不明不白,他怕再多说什么,惹兄长情绪更糟。 他不知怎样能让林霜序少些担忧,毕竟,连他自己也不敢保证,这一趟一意孤行,究竟能不能平安回来。 林霜序一整日脑子都是昏沉的,昨夜几乎没睡。 贺云珵凌晨起身的时候他听到了,何时离府他也知晓。 今日他去兵部谈判,结果如何很重要。 作为兄长,他应当嘱托几句才是。 但他有意克制着自己,不去过问太多,都让贺云珵自己决定。 他怕他会忍不住阻止他。 昨晚好几次,他都冲动地想要回身抱住贺云珵,对他提要求也好,与他商量也好,总之,让他答应,什么都不管了,天下纷争因争权夺势之人而起,自然有争权夺势的人去平。 北盛没有贺云珵,还会有其他人去保护水火中的百姓。 可他没有了贺云珵……就什么都没有了。 过于狭隘的私心,他不能宣之于口。 义父把贺家交给他做主,不是要他在危难时刻,教唆贺云珵做个逃兵。 浑浑噩噩的一上午,林霜序在午后终于有了一丝困意。 他躺在榻间,再次被拉扯到那些绝望的场面。 挥之不去的梦魇反复出现,将军战死沙场的画面越来越真切。 他无力地叫喊着贺云珵的名字,又挣扎着,在大汗淋漓间清醒。 他惊坐而起,天色已经黑了。 这一觉睡了很久,院子里没有动静,贺云珵还没回来。 他缓了好一会,才确认方才那是做梦,下床倒了杯凉透的茶,猛喝了两口,心绪平复了些许。 他开门唤来管家,询问将军为什么这么晚还没回来。 管家不敢说谎,更不敢说实话,支支吾吾地告诉他,将军今夜去了军营,与郭大人他们商讨军情,就不回府休息了。 这不对。 贺云珵若是放心他一个人在家,前些时日也都不必让郭大人他们来府中议事了。 “出什么事了?”他严厉询问。 自小看着长大的两个孩子,哪个受伤了管家都心疼。 纠结片刻,他决定这次不听贺云珵的,就将实话告诉林霜序。 他道:“少主,是将军,今日去兵部见陈尚书,不知因何缘故与衙门的人起了冲突,争斗时受了伤,怕少主担心,才去了营中,没有回府……” “受伤?”林霜序面色一变,“哪里受了伤!” “具体情况我也不知晓,来人说的是并无大碍,少主你也不必太担心……” 他话没说完,林霜序已经匆匆往院外行去。 管家紧张地问:“少主这是……” “备车,去营中。” 第62章 跟我走 城外繁星皓月,旷然无拘。 这个时辰了,军营里竟是热闹非常。 贺云珵坐在主桌,正带着将士们同饮誓师酒。 所有人兴致高涨,对于即将到来的一场恶战斗志满满。 兵部有意为难,皇上不闻不问,那便是谁也不指望了。 没有朝廷支持又能如何,大不了就是一颗头颅一腔血,贺家军在此,绝不会让豺狼吞占北盛疆土半分。 酒碗相撞,众人喝得痛快。 气氛正浓时,军营来了人。 林霜序下了马车脚步匆匆,穿过校场,径直来到了誓师的酒宴上。 营中官职伍长以上的将士数百人,都在宴席当中,看到林霜序突然到访,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个个端着酒杯发愣。 为何少主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发生什么事了? 林霜序现在的确笑不出来。 周围酒气弥漫,他行过时不看众人,只盯着前方的贺云珵。 而贺云珵瞧着那由远及近的身影,也是有些发懵。 待林霜序走到近处,他赶紧放下酒起身,正要问一句兄长怎么来了,便被林霜序一把拉住手腕,二话不说将他带走了。 众人见此,更是满头雾水,视线追随着二人拉拉扯扯的身影,不知他们要往哪儿去。 贺云珵自是能感受到林霜序身上的火气,不敢违逆,老实地跟着他走。 离席时不忘对众人摆手交代:“无事,你们继续。” 喧闹声恢复,所有人继续喝酒。 林霜序拉着他穿过半个军营,回到了营帐中。 进门之后,仍旧什么也不说,一把将他推在了床榻上,上来就开始扒他的衣裳。 贺云珵终于慌了神,挣扎着用手去挡,一副良家妇女的模样,“这是干什么,兄长冷静些,外头还有那么多人在呢……” 林霜序不跟他废话,将他手推到一旁,扯开他腰带,又往下拽他衣领,三两下便将他上身扒个半光。 “等回家,等回家再……” 贺云珵还再试图用玩笑转移他注意,林霜序却已经发现了他的伤处所在。 左侧小臂,缠着白纱,已经包扎好了。 他停下动作,失神地看着那受伤的地方。 贺云珵隐瞒不住了,无奈地叹了口气,猜也知道是管家多嘴。 他轻声一笑,对林霜序安抚道:“皮外伤,一点事也没有。” “因何与兵部起冲突?”林霜序凝眉问他。 贺云珵坐直身子,无谓道:“没跟兵部冲突,是今日遇上了韩卯,出言挑衅,实在欠揍,我教训他一下,谁知这人使阴招,我没注意,遭了暗算,一点小伤而已,过几日就好了。” 林霜序不说话了。 贺云珵察言观色,见他没有要发脾气的意思,将衣裳整理好,站起身,揽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弯腰对他道:“怕你担心才没告诉你,生气了?” 林霜序眼底是化不开的愁绪,抬头问他:“军饷的事,兵部批了吗?” 贺云珵垂下眼眸,不知该怎么说才能不让他担心。 但什么也不说,林霜序也就明白了。 意料之中的结果。 “预备何时动身?”林霜序问。 贺云珵将头垂得更低,如实道:“三日时间给将士们探亲,两日整军,然后即刻出发。” 留了探亲的时间,这一战,便是抱了有去无回的决心。 林霜序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蜷缩,撇开了眼,不再看贺云珵。 贺云珵舔了舔嘴唇,再对视又是笑脸。 他捏住林霜序的下巴,掰过他脸颊,对他道:“将士们还在席上等着,今日这誓师酒我得喝完,兄长先在此休息一会儿,容我回来,再好好让你出气。” 兄长对他有什么气? 怨气吗? 怨他既然不能与他厮守,为何要不管不顾地来招惹。 可是,并不是贺云珵招惹他的。 如果他们之间有罪过,第一个被惩处的,该是他。 贺云珵将衣带都规整好,离开了营帐。 帐外,军师和副将几人在不远处候着,见他出来了,赶紧上前询问:“少主是否安好?深夜前来,是不是对发兵一事有别的想法?” 林霜序行事一向严谨,不像贺云珵,横冲直撞,不留后路。 几个人都跟了贺家许多年了,自是了解林霜序的性情,现在的情况,他铁定是不能放心。 贺云珵回头看了一眼,营帐露着幽暗的光,没有一点声音。 他摇摇头,对几人道:“没事,走吧。” 誓师宴的气氛持续高涨。 贺云珵回来之后接着与将士们举杯。 酒过三巡,有人喝多了站起来嚷嚷:“方才明明瞧见少主来了,怎么一转身人没了?将军,为何不叫少主前来同饮啊!” 他一起哄,旁边人也跟着凑热闹,“是啊,马上就要出征了,这一去,还不知能不能回来,少主来了,也好给兄弟们鼓鼓士气!” 你一言我一语,贺云珵竟是插不上嘴。 他端起酒,正要找个借口推拒,却听见光线昏暗处,有人先开了口。 “誓师酒宴,我自是该来的。” 林霜序的声音。 话音落,他身影便出现,从远处走到近前。 到了贺云珵所在的主桌,坐在旁边的副将立马让出位置,又搬了个椅子过来。 “少主请。” 林霜序面容不见方才的阴郁伤感,面对即将出征的将士们,目光坚定,无所畏惧。 他端起面前的酒碗,提声道:“此一战,愿我贺家将士所向披靡,旗开得胜!” 贺云珵在旁边看着他,沉默着没出声。 他没说话,底下的人自然也不好先回应。 片刻的安静,郭大人瞧见了贺云珵眼中的担忧,便上前道:“少主有伤未愈,今天以水代酒便是,心意将士们都明白,来!” 他去给林霜序替换白水,林霜序却躲开了。 “多谢郭大人,我伤口已经没有大碍了。” 郭尧看了看贺云珵,对方思考后点头,他便把水拿走了。 而后贺云珵也举起酒碗,高呼一声干杯,众人纷纷应和,一饮而尽。 自此,酒宴又上了一个高潮。 推杯换盏,喧哗此起彼伏,酒兴浓烈的人们热血沸腾,恨不能立马冲上前线,斩杀蛮夷,啖其血肉。 而林霜序既然来了,就不给众人扫兴,饶是酒量不济,也是一碗接一碗地干,全然忘了上一次失态后,是怎么发誓滴酒不沾的。 贺云珵眼看着他脸上浮现一层层红晕,目光也逐渐涣散,知道现在劝说他不要喝了他也不会听,唯有无声地心疼。 兄长这个样子,让他觉得自己像个负心汉。 明知他会担心,会难过,可他偏要把死路走到底。 而同样喝多的将士们,喧闹过后,亦逃不开伤感。 三日的探亲时间,是将军体恤,他们得好好珍惜,错过了这回,再想见家人,怕是要下辈子了。 副将打了个酒嗝,搭上身旁一校尉的肩膀,问他:“明日探亲,你去看谁?” 校尉道:“回家看看娘子,再看看儿子,上一次见儿子,他才出生,就这么一点儿大……”他用手比量着长度,继续道:“转眼都两年了,他现在应该会叫爹了,就是不知道认不认得我,你呢?要去看谁?” “当然也是回家看娘子。”副将道:“不过我不像你,我娘子还没给我生孩子。” 校尉笑他,打趣道:“那你岂不是要断后了!” 副将摆了摆手,舌头喝得发硬:“断后就断后,正好我娘子还年轻,没孩子拖累,往后改嫁了,还能找个好人家!” 他说完又搂上另一边的人,那是个年轻的将士,看起来也就十八九岁。 “你呢小老弟?年少有为,这么年轻就当了军侯,你娘子是不是特别漂亮?舍不得吧?” 那小军侯被调侃得不好意思,“我还没成家呢,没有娘子。” “没成家?不会吧?你这年纪,也该有媒人说亲了啊!” 副将在这儿惊讶,那校尉从另一边凑了过来,神秘兮兮地盯着小军侯看:“不是吧,你那些事真的假的?” 小军侯茫然:“什么真的假的?” 校尉胳膊肘碰了碰副将:“你问他。” 副将也不明所以,“问什么?” 校尉无奈摇摇头,自己问小军侯:“喂,我怎么听说,你到了年纪不娶亲,是因为对女子没兴趣,今日喝得高兴,你给哥哥说句实话,你真的是断袖?” 听到这两个字,小军侯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你听谁胡说八道的!我只是没攒够银子给姑娘下聘,怎么就成了断……断袖了……” 副将是个耿直的大老粗,听到这话也觉得离谱,“就是,你别瞎说,人家好好的男子,怎么可能是断袖。” “断袖怎么了?”校尉一脸的正义凛然:“你们干什么一脸嫌弃的,断袖又不犯法,看看咱们将军,骁勇无敌,战功赫赫,谁敢说他有问题?” 越扯越远了,副将听不下去,反驳道:“你等会,谁告诉你咱们将军是断袖的?” “这……”校尉理所当然道:“三司会审的时候,不是说将军和少主是……” “那是奸人诬陷他们的说辞!”副将愤愤教训他道:“你怎么听风就是雨?你不知道那场官司将军是被陷害的?我都跟着将军多少年了,他的为人我能不清楚?首先,将军不可能是个断袖,其次,即便他真如传闻所言,偶尔亲近男色,也绝不可能对少主下手,连自家兄长都不放过,那他还是人吗……” 是……这样的吗? 三人争辩不出结果,默契地转过头,朝贺云珵的方向看去。 主桌上,林霜序明显已经喝醉了,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看不出情绪。 他脸颊绯红,眼睛里也发红,刚喝的一碗酒洒了不少,沾在下巴和脖颈上,身旁的将军正拿着帕子细心地帮他擦拭。 “还好吗?”酒桌太吵,贺云珵贴着他耳朵跟他说话。 温热的气息扑打在耳畔,醉酒的身体酥酥麻麻。 林霜序脑子愈发混沌,五脏六腑都燥热难忍。 他微启唇瓣,转过头,咫尺距离看着贺云珵。 只能看清他的脸,视线里的其他人都成了一片模糊。 太近了,鼻尖几乎快要贴在一起。 但这里实在不是放肆的地方。 残存的理智阻止了一个吻。 可是这样的程度,对于旁观者来说,已经很吓人。 副将、校尉、小军侯,三个人灵魂出窍,一动不动。 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彼此还保持着勾肩搭背的姿势。 不知想到了什么,同一时间,猛地推开了彼此,规规矩矩地坐回各自位置,大口往嘴里夹菜吃。 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 贺云珵自是在意不到别人在干什么,满眼只看着身旁的人。 醉了酒,还不知今晚要怎么闹。 他抚了抚林霜序的后背,聊以安抚,而后坐正身子,打算夹几口菜喂他吃。 一晚上了,只喝酒,不吃东西,怕是腹中会受不了。 可他才一动身子,桌子底下,林霜序突然抓住了他的手。 “贺云珵。”他模糊不清地叫他。 贺云珵放下筷子,耐心回应:“在。” 林霜序用另一只手撑着额头,醉得已经睁不开眼睛,又叫他一声:“贺云珵……” “嗯。” 呼吸开始粗重,林霜序胸膛明显起伏,桌子下愈发用力地握紧贺云珵。 再开口时声音很抖,像是哭腔,几乎听不清:“跟我走……” 语气是不符合他身份的任性,他平常是不会这样的。 “跟我走。” 第63章 这里喜欢我吗? 他踉跄起身,并没有说要带贺云珵去什么地方。 但不管去哪里,贺云珵除了顺着他,不会有第二种反应。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再一次的,他把贺云珵带走了,一句解释交代也不给。 这次没有回营帐,他拉着贺云珵从亮灯处走到黑暗处,离开了军营,又走了很远,直到荒芜的树林间。 月亮高悬,晃着一双醉眼,林霜序有些急躁,赤手拨开面前半人高的枯草,踩着小路前行。 他晕得厉害,身子晃晃悠悠的,随时像是要摔倒。 “兄长。” 枯枝尖利,贺云珵怕他弄伤了自己,将他拉回来抱住。 脊背贴着胸膛,林霜序脱力地垂着头,喘息很重。 不知哪里难受,好像全身都不好受,他鼻息间断续发出混重的呻吟声。 又片刻,他哑声对贺云珵开口:“不要去……” 不要去送死。 贺云珵不知该跟他说什么,只能把他抱紧。 并未答应他的要求。 哀怨滋生,林霜序无法控制,也不想控制,他转过身来,拉住贺云珵的衣襟。 执拗的眼底洒满了星辉,盈盈闪动着,随时要掉落下来。 不凶,惹人心疼。 他凑上去贴贺云珵的嘴唇,脑子太晕,动作有些笨拙,搞不清楚该怎么去接一个吻。 细碎的吻落在贺云珵的鼻尖,脸颊,喉颈。 亲他的时候,烫人的眼泪一滴一滴从眼角滑落。 他问贺云珵:“想要兄长么?” 贺云珵克制着,也汹涌着,无法对他撒谎,诚实回答:“想。” “我给你……”几乎是乞求的口吻,林霜序道:“你想要什么都给你,跟我走好不好……” 这里的一切都不要管了,那些人,根本不配你拿命替他们守江山。 隐晦的私心终于说出口。 但林霜序最是清楚的,贺云珵九死无悔,从来不是为了那些人。 天下苍生,家国大义,义父自小耳提面命,这些道理兄长该懂。 如今代价要贺云珵来承受,他便是什么身份道理都不顾了。 没有得到回应,林霜序愈发着急,胡乱拉扯着贺云珵,又开始莽撞前行。 地上枯枝横斜,他一脚踩到了尖利的碎石,瞬间失了重心,朝地上跌去。 “小心!” 贺云珵拉他不及,俯身冲到他身下,自己仰躺在地上,稳稳把他接在了怀里。 垫着温热的身子,林霜序没有摔疼,脑子晕得更厉害了,趴在贺云珵胸前缓了好久。 视野稍稍恢复,他看见贺云珵那张脸被月光照着,俊朗又深情。 心心念念,爱得要死,不敢言明。 “云珵……” 旖旎的亲吻一路绵延,林霜序满身酒味,大概已经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了。 他胡乱拆开衣带,醉酒的身体滚烫的,夜风又凉霎人,他不好受,拉着贺云珵的手往自己身上绕,软着嗓子对他道:“抱我……” ……(补档,大眼仔,二流情话) - 天光微亮的时候,贺云珵才回军营。 林霜序被他横抱在怀中,紧闭双目,昏沉不醒。 发丝是乱的,身上除了他自己的衣物,还裹着贺云珵的披风,清瘦的面颊未消红晕,看上去虚弱不已。 营帐门前,郭大人已经等了许久,见他二人是这般模样回来的,一时有些诧异,担心询问:“少主他没事吧?” 贺云珵看了看自己的怀中人,什么也没说,抱他进了帐中。 郭大人识趣地在外等候。 榻上被褥柔软,林霜序身子挨上舒坦了许多。 贺云珵洇湿了帕子替他擦身子,清理到下身的时候,胀痛难受,他哼唧着不让碰。 贺云珵没办法,只好简单擦拭几下,就不再动他了,替他盖好了被子让他休息,转身出了门。 “找我何事?”他问郭大人。 郭大人道:“昨夜将军离席不久,皇宫差了人来,说皇上宣将军进宫面圣,商讨出征事宜。” 晨曦逐渐明朗,映着贺云珵晦暗眼眸。 上一次宫里来人,是李玉凉假传圣旨,设了圈套等他们。 这一次,又如何确定的确是皇上下旨? 见他面色不好,郭大人谨慎询问:“将军是有什么顾虑?” 贺云珵思量后摇头,“无事,备马吧。” 一路疾驰。 到达皇宫,天色已经大亮。 宫里一如往常,寂静无声,死气沉沉。 候在宫门外的太监引着贺云珵去了金銮大殿。 说不上为何,分明四周空无一人的,却让人觉得压迫难忍。 大殿门开,犹如腐朽了许久,吱呀作响。 贺云珵抬步踏进去,扑面而来的血腥味,让他忍不住皱眉。 啪的一声,是鞭子抽打皮肉的声响。 昏暗的大殿中央,有一人跪伏在地上,后背已然被鞭刑抽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直不起身。 行刑的侍卫没有停手的意思,又一鞭抬起来,正要抽下,这时听到有人下令:“停!” 下令的是顾洹。 他是看到贺云珵来了,才让侍卫停了手。 不再管地上的罪人,他快步上前迎接贺云珵,“将军来了!” 贺云珵目光扫过地上受刑的人,虽觉得不可思议,但那背影,就是李玉凉。 他未做多言,跪地向顾洹行礼,“微臣参见皇上。” “快快请起!”顾洹扶他起身,不绕弯子,对他道:“今日宣将军前来,是想还贺家一个公道的。” 贺云珵谨慎站立,没有接他话语。 顾洹继续道:“朕已查明真相,皇姐一案,乃是这奸人所为,故意栽赃给贺家,目的是排除异己,独揽朝权,爱卿,此前是朕疏忽,错怪了你。” 三司会审时,贺云珵便指出了是李玉凉所为,皇上那时不信,如今为何又信了? 看他面容冷淡,顾洹回手一指李玉凉,愤恨又道:“此人胆大包天,非但谋害公主,太后之死与他也脱不了干系,朕正在命人调查,待真相查明,定不会饶他性命!” 顾洹一双眼眸真诚又怯懦,生怕贺云珵对他有介怀,又道:“爱卿,千错万错,朕不该疑虑贺家忠心,让你陷入两难境地,燕召蛮夷来犯,北盛出兵在即,这些奸党沆瀣一气,妄图抢夺兵权,实在罪该万死……但朕在朝堂,被架空实权,一直如履薄冰,眼下若是为了贺家,将这些党羽一并铲除,只怕震荡太大,天下不得安宁……” 他言辞恳切,贺云珵良久沉默后,终于开口。 “兵权,臣可以让。” 昨晚他许了人承诺,是对是错,他要做到。 他对顾洹道:“韩卯此人贪图权势,心术不正,绝非统领天下兵马的合适人选,还请皇上另觅良将,臣定顾全大局,让出兵权。” 顾洹闻言,惊慌地瞪大了眼睛,“不不不,朕不是这个意思……” 贺云珵不解看他。 又听他道:“贺家的兵权,自是要留在将军手上,谁要夺走,朕第一个不答应!” 他稍顿语气,苦恼地叹气,“只是现在,兵部不受朕的掌控,军饷他们按在手里不肯给,朕也是无可奈何,今日叫将军前来,是想与将军商讨权宜之计,韩卯想要兵权,那便给他个虚名,此次出战,依旧由你统领,让韩卯随行监军,你二人配合作战,如此,你意下如何?” 怕贺云珵不答应,顾洹说话时紧张地握着双手。 贺云珵回应他的又是沉默。 顾洹不知他犹豫的是与某人的约定,等得心急,回头一指侍卫,“谁让你停下的,继续用刑!” 粗长的鞭子再次落在李玉凉身上,他口中呕出了鲜血,却是一声求饶也不说。 贺云珵沉思着,朝那身影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确认那张奄奄一息的脸。 的确是李玉凉。 “现在还不能杀他。”顾洹上前,对他道:“司礼监根基太深,一旦动摇,下面的党羽慌了神,难免狗急跳墙,若是逼急造反,朝廷恐难应对。” 朝堂之争,若非逼不得已,贺云珵根本不想参与。 顾洹低落道:“如今北盛内忧外患,朕这皇帝做得实在难,将军就当可怜朕,在朕被赶下这张龙椅前,莫要让边境的疆土,丢在朕的手里。” “军饷,三日内备足。”贺云珵沉声开口,终于回应。 顾洹眼睛一亮,“将军放心!” “韩卯监军,不可参与指挥,作战用兵,我一人决定。” “自然!” “好,没旁的事,臣先告退。” “好,将军请!” 贺云珵最后看了李玉凉一眼,转身离开了皇宫。 顾洹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脸上的笑意渐渐平息。 待他彻底走远,踱步回到李玉凉跟前,蹲下身,怜悯地看着他。 “玉哥哥。” 第64章 我随你一起 李玉凉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后背的血不断渗出。 他像是听不到顾洹说话,一个字的回应也没有。 只有眼角无声滑落的液体昭示着他还活着。 他不觉得疼,一如这样的责罚,自有少时开始,经历过多少次,他早已数不清了。 司礼监不是活人待的地方。 刚进宫的小太监,处境不如御膳房养的牲畜。 棍棒打骂都是轻的,逃是无处可逃,能活多久全凭运气,运气好的长大成人,运气不好的,叫人欺负死了,尸体随便找个地方埋了,根本无人知晓。 李玉凉是在十五年前的宫宴上遇见宋寄亭的,那时他犯了错,他都忘了自己做错了什么。 掌印罚他不准吃东西,整整三天,他实在太饿,趁着宫宴人多,藏了块桂花糕想要果腹,谁知跑了那么远,还是被抓住了。 那些都是位阶比他高的太监,围着他拳打脚踢,踩碎了他的桂花糕,把他捆起来扔到后山,说等着宴席结束再来收拾他。 他躺在昏暗的山洞里,回想着自己入宫后的日子,觉得倒是不如死了。 昏沉间,他由着自己的神志飘散。 他以为那是临死之前的错觉,他听到有人喊他,玉公公。 他吃力地睁开眼,月色下,看见了少年那张姣好的脸。 怎么是他。 户部尚书宋廉的公子。 方才在席间见过,他上酒的时候太过虚弱,手抖洒了一些,正洒在这宋小公子的旁边。 他怕掌印知道又要责罚,吓得直接跑了。 是来找他算账赔衣裳的? 李玉凉没有力气开口,也没有银子赔他那么贵的衣裳,宋小公子若气不过,杀了他泄愤吧。 反正一会宫宴散了,他也活不成了。 但很显然,宋公子并不是来讨债的,见他醒了,将手中绢帕包好的桂花糕递给了他。 “你是不是饿了,快吃吧。” 李玉凉定定地看着他,迷糊的小公子才反应过来,他双手被捆着,自己吃不了。 于是他蹲在李玉凉旁边,捏了一块桂花糕喂给他吃。 可李玉凉只发呆,不张嘴,小公子便劝他道:“方才听他们叫你玉公公,你姓玉吗?那我叫你玉哥哥吧,你是犯了错才被罚的吗?犯了什么错要罚得这么重?你先吃一口东西,不管怎么样,先挺过去再说,知错就改,以后别再做坏事了。” 那块桂花糕李玉凉没有尝出味道。 但他活下来了。 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跪在掌印门外,求掌印认了他这个儿子,他愿给干爹送终养老。 整整一天一夜,掌印看都没看他一眼,直到他把头都磕出了血,掌印才满不在乎地问他,想给我送终养老的人多了,你与旁人什么不同? 他说,我不怕死,我敢杀人。 于是后来,他就成了掌印的心腹,一路扶摇直上,变成了权倾朝野的大奸臣。 而那宋小公子,若是知道自己的一念之善,成就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恶人,想必会后悔万分。 幸亏,他不记得了。 在李玉凉以司礼监掌印的身份,再次以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 宋公子早已忘记了当初施舍过一块桂花糕,给那个奄奄一息的人。 他说,多谢掌印大人抬爱,但我是个正常男子,实在不能接受。 他说,掌印说的事情,我真的不记得了,就算确有其事,也是举手之劳,往后不必再提了。 他说,就当我真的救过你,可知我在路上遇见流浪狗,也是会丢块骨头的,这不代表任何。 他说,李玉凉,离我远点行吗,没根的阉人竟还如此龌龊,太恶心了。 再后来,宋家落魄,他用宋廉做威胁,终于得到了他的主动。 无数个瞬间,李玉凉沉溺在自己的幻想里,错觉地认为他对自己是心甘情愿的。 是自以为是吗? 分明是他装得太真了。 李玉凉被骗着,也自欺欺人着,飘忽到忘了自己是用什么手段得到他的,竟会愚蠢地以为这是相爱。 所以他无法接受宋寄亭的背叛。 就是他突然消失的那一次,李玉凉比谁都清楚,他大抵是找到了方法脱身。 失去的恐惧化为狂怒,他罚他跪雪,几乎要他性命…… 多年的羁绊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闪过,一幅一卷,愤怒的,缠绵的,痛苦的,都是宋寄亭的脸。 眼下身处何处,面对何种危难,都像是虚幻,与他无关。 “玉哥哥。” 顾洹的声音将他拉扯回现实,他吃力地抬起头,看见了噩梦般的脸。 “为何难过呢?”顾洹疏离地笑着,“你与朕已是互相成全,并立顶峰了。” 他将手中的药瓶打开,药粉轻洒在李玉凉伤痕累累的背上,“但确实好辛苦啊,要不择手段,才能好好活着……玉哥哥,你说,卑鄙的人,是天生如此么?你,朕,是被逼成这样的,还是生来就是恶人?” 卑鄙的人是天生卑鄙么? 李玉凉忽然想起来了,十五年前宫宴时,他是因何受罚的。 那时干爹有另一个得意的义子,一日意外落水,他在旁侧,但因不会凫水,没能救他,这才被干爹怪罪责罚。 那个义子淹死了。 而李玉凉,生于水边之地,从会走路时,便懂水性。 无人知晓。 “你与朕才是同一种人,别再故作深情了。”顾洹抬手拭去李玉凉眼角的清泪,浅笑着看他,“也别再让朕看到你为他流一滴眼泪,否则,天涯海角,朕可要……赶尽杀绝了。” - 贺云珵晚些时候回到了军营。 发兵在即,生怕再出差错,郭大人不放心,一直在营地门口等着。 见贺云珵回来了,赶紧迎上去问:“如何?见到皇上了吗?” “嗯。”贺云珵道:“召集众将,一刻钟后,到我营中商讨细则。” 看他面色是好的,郭大人稍稍安了心。 “我兄长醒了么?”贺云珵边往营中走着边询问道。 “醒了。”郭大人道:“吩咐伙夫给少主送了饭食,想来是昨夜被烈酒伤了身,这会儿还是虚弱,我本想叫军医给他瞧瞧,但少主说自己无碍,不用麻烦军医了。” “我知道了。”贺云珵说话到了营帐外,“我进去看看,郭大人先去忙吧。” “是。” 营帐不大,进门便能看见床榻。 林霜序靠坐在床头,嘴唇有点干涩,的确是郭大人说的虚弱模样。 原本平静的面容,见贺云珵进来,瞬间变得不太自然了。 对视一眼,竟是下意识瞥开目光,朝别处看去了。 “回来了。”他尽量自然地与贺云珵说话。 贺云珵面皮却是不红不白,直勾勾地盯着人,昨夜看光了也没看够似的。 他走到床边,负着双手,倾身朝林霜序靠近。 这便是让林霜序无处躲闪了,为显坦荡只能与他对视,为免尴尬,又主动开口:“郭大人说你去见皇上了,说了什么?” 贺云珵直接说重点:“皇上答应给我军饷。” “但是呢?”林霜序问。 贺云珵笑,“但是,现在兵部不受他掌控,权宜之计,此次出战,让韩卯随行监军。” 林霜序闻言,眉宇不由沉了几分。 韩卯此人他没有过多了解,若只是个纨绔子弟,仗着背景争权夺势,倒也好说,怕只怕是个阴险狡诈之徒,给贺云珵暗中设阻。 再或者…… 林霜序想起此前顾孟凝的提醒。 北盛朝堂最惧怕贺云珵的人,是谁? 是谁,非要把贺云珵置于死地才能安心。 怕他思虑,贺云珵不再与他谈论这些事,坐在床边,试探问他:“你是不是,不舒服?” 林霜序半卧在床上,稍微动一下,表情便是明显的难受,贺云珵都看在眼中。 “昨夜太黑了,什么也看不清楚。”他愧疚地问林霜序:“我是不是……把你弄坏了?” 昨夜那种程度,林霜序承受不了是一定的。 但贺云珵问得这样直白,实在让人无地自容。 “给我看看。” 贺云珵是一点也不害臊,也不管林霜序窘迫得脸都红了,伸手就要掀他棉被。 “看什么……不用。”林霜序慌乱地把他推开,“我没事。” 贺云珵自是不敢跟他来硬的,哄着他道:“你身子,嗯,还要清理一下,早上替你擦身子的时候,你不让碰。” 林霜序清醒了才觉羞耻难忍,小声道:“我清理过了。” 如此周到,实在让贺云珵愧疚。 他撑着床面,凑近林霜序,又跟他商量:“真不叫军医来看看?” “不用。” “那我去讨点消肿的药膏。” “说了不用。” “我就说我疼还不行吗?” 林霜序皱着眉头,听他说完这句,终于憋不住,荒唐地笑了。 他脸色舒展,贺云珵便也笑了,无赖地把脑袋埋在他怀里。 “对不起。” 对你做出那样的行为,对不起。 答应你的事却食言了,也对不起。 我不能跟你走了。 暧昧的气氛多了一丝酸楚。 “云珵。”柔软的手指抚过贺云珵的发丝,林霜序浅声道:“这次出关,我随你一起。” 贺云珵愣了一瞬,抬起头。 “你,要陪我去打仗?” 林霜序看着他,目光如水,平静而坚定。 贺云珵从来没有想过带他去涉险,这样的提议他是一定要拒绝的。 但此刻,“不行”二字他却说不出口。 过度的贪恋激发了人自私的本性,他坦白,听到林霜序这样说,他好高兴。 “你是,怕我战死沙场,无人收尸吗?” 林霜序认真地思考,一定要回答的话,似乎不是生死的问题。 不管是生是死……他垂着眼眸,声音很轻,对贺云珵讲:“我好像,没办法离开你了。” 第65章 来都来了 出征的时日没变,五天后,韩家军两万人与贺家军五万人集结,自奉都出发,浩荡北上,往边境行进。 韩卯奉命监军,一路上,他骑马行在最前,从头到脚的盛气凌人,心中已是认定了自己的统帅身份。 贺云珵和林霜序跟随在他后方,不与他争抢这几分风头,倒真像是他的下属了。 贺家军众人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一路上忍不住在背后嘀咕。 “拿着鸡毛当令箭,一个管粮草的监军,比咱们将军还威风!” “说的就是,前几日将军还是揍他揍得轻了!什么东西。” 韩卯隐约听见身后有人提他名字,不悦地回头去看,瞧见贺云珵的副将正满脸厌恶地瞪他。 “你,说什么?”他用马鞭指他,“大男人在背后嚼什么舌根,要说就大声点。” 大声就大声,怕他作甚,副将脖子一梗,早就想骂个痛快了。 可正要开口,林霜序便将他拦住了。 “秦副将。” 和和气气的声音,他给副将使了个眼色,是让他缄口。 韩卯毕竟是奉皇命监军,闹僵了的确不好收拾,副将思量片刻,咽了口气,把要说的话憋回肚子里去了。 林霜序提点完他,转头又看韩卯,似是而非的笑意,道:“韩将军是听错了吧,我与秦副将挨得近,方才并没有听到他开口,战事紧迫,路途遥远,咱们还是加紧赶路。” 韩卯算是第一次跟林霜序打交道,抬着下巴看他,什么将军府少主,贺翀收养的义子罢了,说到底不过庶民一个。 不过,他这样貌倒是比听闻的还要周正几分。 怪不得能把贺云珵勾得五迷三道。 直白的目光从上到下打量了林霜序一番,初识之人,没有分毫礼数。 林霜序对这样的冒犯没表现出任何不悦,平静地看着他眼神从轻蔑到轻浮。 而后韩卯竟没理他的话,只阴阳怪气地嗤声一笑,便对众人下令道:“继续前进!” 队伍接着往前走,林霜序并未在意这小插曲,贺云珵却一路盯着韩卯的背影,眼神阴冷得吓人。 距离这么近,林霜序自是感受到了他的情绪,侧目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继续赶路了。 傍晚,距奉都已是很远,林中空地,大军安营扎寨,就地休息。 春寒料峭,夜里的风还是很难捱,林霜序第一次行军,贺云珵怕他身子受不住,命人在他帐中多铺了一双被褥。 士兵轮流值夜,其余人用过晚饭回到各自的帐篷休息。 林霜序一直等到稍晚的时候,才从帐中出来,去找贺云珵。 贺云珵盖着单薄的棉被,合眼躺着,听见动静,立刻警惕起身,看清来人又瞬间放松。 “兄长?” “我吵醒你的吗?”林霜序轻声问。 “我没睡着。”贺云珵挪了挪身子,让出了半个被窝的位置,“怎么了?营帐睡不惯?” 林霜序走到近处,跪坐在他的被子上,道:“没有,就是来看你一眼。” 贺云珵挑挑眉毛,笑得欢喜,“我要是没记错的话,临行前可是有人耳提命面,行军路上务必注意言行,不可有暧昧出格的举动,影响了军中将士们。” 他靠近林霜序,盯着他眼睛,一副为难模样:“这才第一晚,兄长自己立的规矩,自己就要破了?那好吧,抓紧时间,我争取速战速决,不让别人发现……” 他说着便要伸手,林霜序无奈地躲开,“你别贫嘴。” 贺云珵心里该是有数的,兄长为什么而来。 白天人多,说话不方便,这会儿就他们二人,林霜序该提醒的还是要再提醒他一遍。 “韩卯面前,你不要表现得太明显。”他对贺云珵道:“有什么情绪都收一收,别挂在脸上,你是将军,若是你明着与他对立,手下将士定是要与你同仇敌忾,既决定了出征,需得一致对外,莫要先起内乱。” “知道。” 贺云珵讪讪撇嘴,口中答应着,实则满脸的不乐意。 “随他如何装腔挑衅,只要不越我底线,我不计较。”他对林霜序道。 “你什么底线?”林霜序问。 贺云珵看了他一眼,没回答。 林霜序苦口婆心:“前方还有几千里的路要赶,不论他如何无礼,诸如前几日的冲突,切不可再发生。” “我尽量。” 贺云珵答应得敷衍。 “不是尽量,你认真些,我没有与你说笑。” 兄长,是不是太过紧张了? 出发前他便是忧心忡忡,而今已经在路上了,朝廷也给了支持,他却还是顾虑。 贺云珵不忍再闹他,收敛了轻佻,道:“好,我心中有数,你别担心。” 林霜序还想说什么,但他知道这些话已经重复了许多遍了,再啰嗦只会让人心烦。 他轻叹一声,“那你休息吧,不说了,明日还要赶路,我回去了。” “哎……” 他正要起身,贺云珵一把拉住手臂,扯进了怀里。 林霜序下意识往门口瞄,帐篷关得严实,没人能看见里面。 “你干什么?”他慌张地问贺云珵。 贺云珵笑,“来都来了,就这么走?” “不然你要如何?”林霜序小声嗔责道:“临行前让你做……做够些,你又不要,现在上了路,外面那么多将士,岂能容你放肆。” 他说完放肆,贺云珵便笑得更放肆,“兄长这样骂我可是好委屈,我不做还不是心疼你,醉酒那一夜,害得你两日下不了床,我若是真敞开了要,你身子没恢复便开始赶路,不知道要多难受,我舍得吗?” 他这么说,林霜序自然骂不出口了,胡乱推他一把,“你自己不要,现在也没有了,放开,我回去了。” “亲一口。” “不亲。” “怎么,怕亲了忍不住对我下手?” “你别再说这些脏人耳朵的话了,这帐篷什么声音也挡不住。” 贺云珵叫他害怕的模样逗得不行,越说放手抱得越近,将人后颈按着,吻的时候毫不客气,直接撬开齿关入侵。 下流又深情。 林霜序一边拒绝一边又忍不住迎合,那声音哼唧出来撩拨得人发疯。、 兄长啊…… 贺云珵若是铁了心要缠他,怕是不用费什么力气,他便会稀里糊涂地应允了。 但贺云珵还没糊涂到这种地步,只把他亲得脸颊绯红,就放手饶过他了。 周身的寒气被热吻驱散,林霜序大口呼吸着,推开了贺云珵。 “赶快休息吧,我走了。” 怕贺云珵没完没了,他说完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出了帐篷,夜风一吹,他被挑起的欲念逐渐平复。 分明什么也没干,下意识整理衣衫的动作,却心虚得像是当真偷了欢。 踩着月色,他往自己的帐篷走,离贺云珵的很近,几步路的距离,却偏生撞见了人。 韩卯站在暗处,玩味的视线盯着他,不像是偶遇,像是专门守株待兔的。 林霜序很想装作看不见,但韩卯主动开了口:“这么晚了,少主还去帐中与贺将军相会,白天不是一直在一起吗,还有这么多话要说?当真是兄弟情深啊。” 林霜序心绪一沉,回头往贺云珵的帐篷看了一眼,怕他听见动静惹出麻烦,只好主动朝韩卯走了过去。 得体一笑,他开口回应:“韩将军,天色不早了,还没休息?” “晚饭吃多了,睡不着,出来透口气。” 的确像是吃饱了撑得,跑别人营帐外头窥探动静。 林霜序礼貌点了下头,“那便不打扰将军兴致了,请便。” 他要走,韩卯一步挡在了他身前。 不悦的眉头蹙起,随后舒展。 “怎么了,韩将军有事与我说?”他问。 “也没什么特别的事。”韩卯道:“以前听到过一些传闻,心中一直好奇,也不知当问不当问。” “既是传闻,多半是假的,不知道当问不当问,那就不要问了。” 林霜序外表看着一副温和模样,说起话来却句句不落下风,看似客气,实则假客气。 不是个好惹的脾气,有意思。 韩卯笑得起兴,“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不知道。” “撒谎。”韩卯又是那种不怀好意的眼神,“如此急于否认,很难不让人怀疑,少主在欲盖弥彰啊……” 他说话上前,竟是抬起手要触碰林霜序。 林霜序立刻躲闪。 那手悬在半空,没有强硬逼迫。、 韩卯笑眯眯解释:“你发簪,歪了。” 方才贺云珵弄的。 林霜序有瞬间的慌乱,稍纵即逝。 韩卯看在眼中,觉得这等上乘姿色,若是能欺负着哭一次,一定很舒坦。 他收回手,对林霜序道:“歪着也不错,别有风情。” 这算是赤裸裸的调戏。 林霜序假笑不减,但不耐烦的情绪,但凡是个有眼色的人,也该发现了。 韩卯却故意视而不见,端一副伪君子的嘴脸,“我过来,其实是想跟少主说一句道歉的。” 什么意思?为何忽然跟他道歉? 韩卯道:“此前与贺将军争执,情绪激动,说了些口无遮拦的话,冒犯了少主,还请不要记我的仇。” 林霜序更加茫然。 韩卯跟贺云珵争执,不就是他们二人动手那天? 韩卯说了冒犯他的话,无外乎就是与今晚一样,拿他跟贺云珵的传言攻击辱人。 所以,贺云珵是因为韩卯讲了他的不好,才冲动出手的? “霜序公子?” 见他不说话,韩卯唤了他一句。 林霜序回神,道:“既已过去,就不必再提了,眼下重要的是贺韩两军齐心协力,共御外敌。” “说的是。”韩卯假模假式地称赞,“少主的格局气度让人敬佩,比起贺云珵,似乎更有贺老将军的风范。” 他再次靠近林霜序,已是逾矩的距离,低声道:“恕韩某直言,贺云珵……啧,配不上你。” 第66章 喂狗了 韩卯挑拨离间的意图实在过于明显,林霜序厌烦之余,只觉可笑至极。 但他才告诫过贺云珵不要与他撕破脸,自己当然也不会先与他结仇。 任由他说什么,随意。 “我就当韩将军称赞我了,谣言太过无聊,我就不多做解释了,告辞。 ” 他柔中带刺,最后打发了韩卯一句,不再多留。 待他回了帐篷,韩卯站在原处又看了一会儿,直到那帐中没了烛光,再看不到人影,才意犹未尽地走了。 出发的第一夜,还算平静。 第二日,风和煦了不少,为加紧赶路,五更天一过,将士们便起身收了帐篷。 贺韩两军的营帐是分开搭的,口粮也是分开发放的,韩卯从奉都押运的军饷还没有分给贺家军,他们现在消耗的还是自己的存粮。 伙夫按着以往的标准,将干粮分派给众人,借着晨曦,将士们三五围坐一处,快速进食果腹。 林霜序平时用饭慢条斯理,到了军营,干巴巴的口粮也要大口吞咽,免得拖了大家的速度。 贺云珵拧开水囊给他递过去,贴心道:“喝一口,慢慢吃,不急着走。” 林霜序接过来喝了一小口,堵在喉咙里的干粮顺下去舒服了不少。 “行军路上条件有限,你忍一忍,入了城能吃些顺口的。” 贺云珵柔声安抚他,是觉得让兄长跟着自己受苦了。 林霜序喝完把水囊递回给他,“我哪有这么矫情,大家吃的都是一样的,我又不比别人金贵。” 贺云珵愧疚一笑,凑到他耳边道:“你金贵。” 林霜序躲开温热的气息,瞪了他一眼,提醒他在旁人面前注意。 二人苦中作乐,倒也别有一番乐趣。 可啃着干粮过来的副将秦岳,就没那么惬意了。 “真他娘的憋屈。”秦副将席地而坐,开口就是一句怒骂。 贺云珵茫然看过去,不等过问,对方便憋不住开始告状:“那边韩家军都在吃肉呢,大清早也不嫌腻得慌,这是出来打仗的还是游山玩水的?将军,韩卯把着军饷如此区别对待,是不是太过分了?!” 贺云珵咬了一口干粮,想了想,道:“好办,你去给韩卯当副将,就能吃肉了。” 秦副将被噎得瞪眼,“我哪里是这个意思!我是替将军打抱不平!” “替我不平,就把劲头用在燕召人身上,别跟无关紧要的人浪费力气。” 这话倒是对,韩卯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跟咱们将军较劲。 秦副将心里舒服了些,现在就让那姓韩的持着皇令肆意嚣张,等战事平稳,贺家军得胜归朝,看他还能吃上几口肉。 他不再抱怨,低头继续啃自己的干粮。 这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靠近。 他以为是自己兄弟过来了,回头去看,却见来的是个脸生的兵,脖子上系的是韩家的领巾。 韩卯的人。 那人端着一碗飘香的炖肉,来了之后连贺云珵都不看,越过众人直接走到林霜序跟前。 “少主,韩将军说,军中饭食难咽,怕你吃不好,损了身体,特意让我给你送一碗肉汤来。” 林霜序一怔,神情有细微的变化,几乎察觉不到。 他平静地看着那士兵,没有接他手里的东西。 这又是唱的哪出?旁边几个贺家心腹一头雾水,不约而同地看向贺云珵。 贺云珵一言不发,眼底霎然蒙上了一层寒霜。 方才是谁说,无关紧要的人,不值得动气…… 秦副将反应过味儿来,猛然站起身,刚平息的怒火又被燃起,质问那士兵:“什么意思啊?我们少主跟你们又不熟,过来献什么殷勤?挑事是吧?” 那士兵解释道:“韩将军只是关心少主。” “用他关心?!”秦副将一声怒吼,所有人都回头望向这边。 他快速瞄了眼贺云珵。 将军并没有阻拦他的意思。 那他可就要放心大胆地开骂了。 “谢谢你家将军多余的关心,但我们贺家军是正规军,军纪严明,严禁奢靡浪费!你们那些军痞纨绔的作风,劳烦拿远些,打仗不是出来玩,不知道什么叫当兵,就趁早滚蛋回家当少爷去!” 那士兵不过奉命办事,没有必要跟他起冲突,听他骂完并不理会,又对林霜序道:“少主不收下,小的回去没法交差。” “你他娘听不懂话是不是!”秦副将直接上前拉他,“让你拿走!” 那士兵瞧他要动手,便不再不退让了,空出的那只手快速摸上腰间,眼瞧着是准备拔刀。 林霜序面色没了温和,提声道:“住手!” 秦副将闻言顿住动作,又看了眼贺云珵,还是看不出态度,不知道将军在想什么。 林霜序暗暗平缓语气,对那士兵道:“既是韩将军一番好意,我便收下了,替我道谢。” 他接过了那碗肉汤,士兵任务完成,不再纠缠,转身回去了。 副将盯着他离开的方向,窝在心里的火又没发出去,怎么想怎么憋屈。 郭大人在旁扽了扽他衣摆,“坐下。” 林霜序也坐回了贺云珵身边,侧目与他相视。 贺云珵不躲他目光,明明白白用眼神告诉他,他在强忍。 林霜序想哄想安慰,这么多人自是不方便,只能疲惫却温柔地一笑,提醒他道:“天亮了,快吃,赶路。” 大军全速行进,昨日路上险些起冲突,今天林霜序故意压着马蹄,带着贺家众人与韩卯保持距离。 韩卯现在是故意找茬,就是想让他们暴怒,等他们惹出了争端,后续便有借口克扣他们的粮饷,处处压制他们了。 能躲远尽量躲远些。 但有些麻烦,躲也是没用,躲了也会主动找上门。 行进大半日,众人找了条溪流饮马歇脚。 林霜序坐在溪边的石头上喝水,余光瞧见朝自己走来的身影,升起几分厌烦,也多了几分警惕。 “霜序。” 热络的称呼,好像他们很熟识。 林霜序笑意得体,起身应话:“韩将军。” “怎么自己在这儿,贺云珵呢?” 韩卯双手环在胸前,自以为风流倜傥,与林霜序说话时是一副逗弄春心的模样。 林霜序对此表示没有感觉,礼貌回应道:“在与军师议事,你找他?” “没有。”韩卯摆摆手,“看你形单影只,过来陪你说说话,他不在正好,免得总是翻着白眼瞪人,好像谁要把他兄长抢走似的。” 林霜序微抬嘴角,算是附和了他的玩笑。 “感觉如何?”韩卯问他。 “什么?” “行军两日,吃得消么?”韩卯道。 “还好。” 林霜序一句一敷衍,韩卯却自顾自聊得火热,又对林霜序道:“我实在想不通啊,行军作战最是艰苦,贺云珵怎么舍得让你出来受这个罪,我若是有你这般的……兄长,定是要细心呵护,不让你吃一丁点儿苦。” 兄长二字,韩卯说得阴阳怪气,是故意让人不舒服。 林霜序仍旧不恼,却也不再接他的话,微笑着看他,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警告。 若是知趣的人就该闭嘴赶紧走了。 但韩卯来就是为了招惹他,平常又是要风得风惯了,没遇上过对自己爱搭不理的,于是原本目的是气贺云珵,聊着聊着,胜负欲竟被林霜序挑起。 这滋味,他还非尝不可了。 他赖着不走,挑挑眉毛,又问林霜序:“早上我命人送去的肉汤喝了吗?还顺口吗?” 这一次,没等林霜序开口,韩卯听到身后有人回答:“喂狗了。” 他一愣,回头看到了贺云珵,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天空湛蓝的,寒风吹起皂色的衣角,贺云珵双眸在日光下半阖成一条线,像看守领地、随时准备咬碎入侵者的头狼。 他不正眼看韩卯,径直走到林霜序跟前,用身子虚虚挡住他半个肩膀,肢体语言是在宣告主权。 韩卯笑容淡去,方才贺云珵说什么,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用目光向林霜序求证。 林霜序悠然一笑,替贺云珵解释道:“我平日不喜荤腥,又不想浪费韩将军一番好意,恰巧在林中遇见一只被咬伤的鬣狗,一碗肉汤救一个生灵,权当替韩将军积德行善了。” 他说得那么理所当然,韩卯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下去了。 火气自是要迁怒到贺云珵身上,他狠盯着贺云珵,看到他不善的眼中暗藏挑衅。 是在嘲讽他自不量力。 好,不急。 韩卯稍安情绪,对林霜序道:“原是我不够细心了,下回便知霜序公子口味了。” “不必有下次了。”林霜序直言:“我不需要。” 韩卯冷声一笑,“那好,那就等你什么时候有需要了,你来找我,我随时恭候。” 他说完不再给林霜序驳斥他的机会,转身离开,对歇息的士兵们喝道:“启程!” 待他走远,林霜序舒了口气,瞄了瞄贺云珵,问他:“怎么了,一脸惆怅的,跟郭大人核对完剩余存粮了?还剩多少?” 贺云珵稍微缓和了面色,对他道:“还够。” 林霜序点点头,贺云珵不想让他操心,他便不多过问。 四周的士兵陆续牵马归队,两人站在原处,谁也没说话,韩卯人走了,气氛中的烦躁却还没消。 “整军了。”林霜序提醒道。 “嗯。”贺云珵低声应和,没有别的话,转身往队伍的方向走。 林霜序紧跟在他身后,趁着还没归队,悄悄勾住了贺云珵的小指头。 微凉的温度若有似无,顺着指尖传过来,聊以安抚。 贺云珵回眸,“怎么了?” 兄长不是个爱撒娇的人,此刻却笑得意味不明。 “没怎么,兽性大发,碰你一下。” 第67章 今晚不走了吧…… 林霜序是什么样的人,贺云珵再清楚不过,不可能被韩卯的拙劣伎俩挑拨了。 他是生自己的气。 眼睁睁看着心上人被人烦扰,他却要顾全所谓的大局,除了忍气吞声,什么也做不了。 窝囊。 林霜序当然明白他心情,贺家被朝廷压制这么多年,行军在外,苦过,难过,却从来没这么憋屈过。 贺云珵的脾气,还没把韩卯脑袋拧下来,全靠他在旁边劝着。 他必须要劝,这一趟同行,他既来了,就不能让贺云珵出半分差错。 入夜,外面起了风。 帐篷被吹得摇摇晃晃,时辰已经很晚了,林霜序翻了个身,还是没有困意。 韩卯还算个要脸面的人,那天之后,没有再来骚扰,这几日行进,两军一前一后,互不相干,都还算安生。 贺云珵每晚都会趁着夜深人静,偷偷来他帐中与他说几句话。 来了之后,兄长口中告诫着他不要过分,却又总是纵容他做一些过分但不算太过分的举动。 今晚贺云珵没来。 林霜序听着外面的声音,巡逻的士兵走远了,只剩风声。 他犹豫了片刻,起身出了门。 营地另一端,军师郭尧的营帐外。 贺云珵没叫其他人,夜色深处,与郭大人单独商讨。 一连三日,郭大人已经去找韩卯请了三次粮草,次次都被他找理由搪塞回来。 提什么都是好说,就是死按着不给放粮。 郭大人愁容难消,道:“我明日跟伙夫说一声,每人口粮减掉三成,余下的存粮,尽量拖长时间。” “不可。”贺云珵想也未想便拒绝,“还没上战场,就让将士们食不果腹,有损士气,况且,存粮就这么多,再省又能拖延几时。” 道理的确如此,郭大人晦暗垂眸,道:“韩卯奉命监军,早料想到他会有意为难,没想到他竟胡作非为到这种程度,家国安宁没有他一己私欲重要,他可想过,此战若败,燕召攻城,北盛沦陷,他那些算计还有什么用。” “他无非是想看我低头。” 贺云珵压抑着怒火,威胁涌动。 “你去找他他不睬,是在等我登门受辱。” 郭尧没敢跟贺云珵说,实则韩卯暗示了他,军国大事,他不想跟区区一个军师商讨。 他就是想让贺云珵去求他。 郭大人深思再三,还是觉得不妥。 韩卯想要利用粮草拿捏贺云珵,这是假公济私,出于对晚辈的袒护也好,出于对贺家军尊严的维护也好,既然明知韩卯是何目的,就不能让他得逞。 郭尧道:“我明日再去一趟。” “不必了。”贺云珵道:“你再去几趟,结果都是一样的,不让他泄愤,他是不会放粮的。” 郭大人心酸又气恼,“贺家几代英烈,战功赫赫,你堂堂定国将军,竟还要为了口粮,受那纨绔小人的羞辱,若是将军在天之灵知晓此事,不知道要对朝廷多寒心。” 贺云珵漠然一笑,“我的自尊脸面不值钱,父亲把数十万将士交到我手中,他们的前途命运,我得负责,没有他们,我是狗屁的定国将军。” 郭大人看着贺云珵的侧影,从前的混世魔王早已顶天立地,青涩和冲动褪去,如今懂得了隐忍,也懂得了顾全大局。 他轻声一叹,不再劝说。 贺云珵笑着宽慰他:“不就是给疯狗咬几口吗,小事,疯狗我见多了,叫得越大声,就越快被人打死。” …… 密谈后,郭大人先行离去。 贺云珵独自在暗处又待了一会儿,脸色渐沉,也走了。 三更天了,这个时候兄长早该睡下了,贺云珵本来不想去吵他,走到他帐篷附近,忍不住还是想去看一眼。 悄悄看一眼,不把他吵醒。 做贼似的,贺云珵小心翼翼拉开帐篷的入口,半个脑袋探进去,却发现里面是空的。 人呢? 这么晚了,跑哪去了? 关心则乱,他当即开始慌张,绕着营帐周围寻了几圈,没找到半个人影。 感觉不妙,他提声唤来人。 巡逻的士兵闻声赶来,“将军!” “少主他人呢?!”贺云珵问。 巡逻小队一行五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连忙跑到林霜序的帐篷,往里看了一眼,确实没人。 茫然回道:“启禀将军,我等一直附近处巡查,没看到少主何时出来过。” “可有人靠近过这里?!” 那几人互相看看,摇头,“回将军,也没发现任何可疑之人。” 荒郊野外,兄长不会无缘无故自己跑出去,营地守卫森严,也不可能有敌人潜入,那只有可能是…… 贺云珵怒火烧在眼底,下令道:“你们几个,跟我走!” 他抬步就走,小队几人在身后跟着,发现将军带他们去的是韩家军的方向。 那小队的伍长怎么想都觉得不对,自己亲自带队巡逻,不可能出差错,更不可能把少主从眼皮子底下弄丢了。 他谨慎地提醒贺云珵:“将军,往前走是韩将军的营帐,少主应该不会来这吧?” 贺云珵不答他话,满脸的怒火,活生生是要找人算账的架势。 但这伍长确定,自家营地绝对没有外人来过,否则他的一双火眼金睛,别说人,就是一只苍蝇飞过去他也会发现的。 他想了想,又问贺云珵:“确定少主不在您帐中吗将军?” 贺云珵陡然停下脚步。 那伍长跟着他走得太快,来不及减速,险些带着一队人撞在他身上。 “你说什么?” 贺云珵茫然回头。 伍长觉得自己这句话没有任何难理解的地方,怎么还把将军给问懵了? 他解释道:“我瞧着将军应当是刚回来,少主不在自己帐中,定然是在您的帐中,您都找过了吗?” 贺云珵干巴巴眨了一下眼睛,“我帐中?” 这下是贺云珵把这小伍长给问懵了。 那不然呢? 少主不在你那里,难道在韩卯那里? “您要不先回去看看呢?”小伍长提议道。 贺云珵面色稍显僵硬,想了想,调转方向,又往自己的帐篷去了。 小队几人在帐外不远处等着,贺云珵独自掀帘进去,借着外面的营火,瞧见自己被窝里躺着个酣睡的人,半张脸压在枕头上,睡着了没有兄长的架子,娇憨可人。 不是林霜序是谁。 他盯着那脸睡颜愣了几秒,吞了吞口水,放下帘子出去了。 小队几人伸长脖子等着,见贺云珵过来,忙问他:“少主在吗?” “咳。”贺云珵拳头抵着嘴唇,干咳了一声,对几人道:“你们先去忙吧,没事了。” 那小伍长一听,得意道:“人在就好,我就说!我带队巡逻,将军尽管放心,绝不会出一丁点差错!” 贺云珵尴尬地点头,“啊对了……我兄长是来找我议事的,嗯,正事。” “哦,正事。”小伍长事不关己地点点头,而后提高嗓音,对身后队员下令:“全体都有!继续巡查!” “是!!!” 震彻营地的口号,几个人在将军面前表现士气,丝毫不管已经睡着的人死活。 贺云珵笑容僵在脸上,挥着手,目送他们离开,而后转身回帐篷,发现林霜序已经被吵醒了。 他们喊得太大声了。 “你回来了?”林霜序撑起身子,“不小心睡着了,什么时辰了?你去哪里了?” “去跟军师谈些事情。”贺云珵半蹲在他身旁,看着他睡乱的发丝,心头一阵发软,“大晚上不好好睡觉,跑来我这干什么,这么想我?” 兄长当然不会承认这种事情,想了也不说。 “我是担心你有难处不告诉我。”他问贺云珵:“与军师谈的何事?还是粮草的问题?韩卯不肯给吗?” 情况就摆在眼前,贺云珵再怎么避着他,也是瞒不过他的。 夜色昏暗,贺云珵还是不跟他太多,伸手把他抱在怀里,疲惫的身体在这样的时刻得以喘息。 “不用管了,我能解决。” “你要亲自去找他吗?”林霜序问。 “嗯。” “求他放粮?” “求呗。” “免不了一顿折辱。” 贺云珵笑,“又不会少块肉,大丈夫能屈能伸,兄长不是经常这么教导我吗。” 林霜序也笑了,“原来我说的话你能听进去啊。” “当然了,从小到大,你说什么我不听了?” 贺云珵眯着眼睛,说话声逐渐沉哑,蹭着林霜序的脖颈,开始索取更进一步的安抚。 离开奉都已经许多日了,这些天两人只能在夜深无人时依偎相拥,不方便做太过分的事,也不方便腻歪太久,只能浅尝辄止,草草释放。 但这已经足够让贺云珵痴狂。 “今晚不走了吧……”他的手伸进了林霜序的衣裳,将他的身子摸化摸软,哄骗着他上当。 “怎么可以。”林霜序将他放肆的手推走,“方才外头是不是来人?发生什么事了?” 贺云珵不好跟他描述方才的乌龙,简略道:“几个巡逻的士兵,交待点任务,现在没事了。” “看见我在这了?” “嗯……看见了……也无妨。 “什么无妨。”林霜序谨慎道:“叫人看见我在你帐中过夜,再传流言蜚语了,如何解释的清?” “放心吧。”贺云珵信心满满,“我营中将士都是心思单纯的人,不会信什么流言,更不会将你我往别的方面想。” “真的?” “骗你做什么,咱们都这么注意言行了,别说那些粗心的士兵,神仙来了也发现不了你我有奸情。” 林霜序眨巴眨巴眼睛,还是觉得很不稳妥。 “所以,今晚别走了……”贺云珵舔着脸皮又贴上去,被林霜序一掌推开。 “不行!” - 营地里,巡逻小队迈着整齐的步伐,已经走出很远了。 未发现异常情况,几人无聊得开始说小话。 一人道:“方才将军什么情况?两口子闹别扭了?大晚上不睡觉玩失踪?” 另一人道:“你别胡说八道了,长眼睛的就能看出来,将军和少主感情好得很。” 又一人道:“他俩为啥不住一个帐篷,天天晚上跑来跑去,不嫌麻烦呢?” 旁边人道:“你懂个屁,这叫情趣。” 伍长道:“行了别废话了,守护!巡逻!” 众人齐声道:“是!” 第68章 你很迷人 深夜的营地隐约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戏声,戏子的小嗓韵味悠长,心尖上搔着人的痒。 韩卯宽敞的营帐露出几丝光亮,入口紧闭着,看不到里面的情景,反而更惹人遐想。 夜色中,贺云珵在他帐外已经站了许久。 他今夜来找韩卯商讨粮草的事宜,到的时候韩卯说有事在忙,让他稍候片刻,这一候便是一个时辰过去了。 而韩卯口中的有事在忙,就是与戏子消磨时光。 那戏子是乔装成士兵模样,从奉都一路跟着韩家军过来的。 不只有这一个,韩卯在奉都风流成性,荤素不忌,一个戏子岂能够他享乐。 他藏了几十个不够,只恨不能再藏几个姑娘过来,路途漫漫,实在难熬。 帐外一片萧肃,帐中,那小伶人唱了许久,嗓子实在乏了,战战兢兢地看了眼韩卯,对方却悠哉惬意地靠在椅子上,并没有让他停下的意思。 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唱,一不留神,竟是荒腔走板,破了声调。 韩卯眉头一皱,把手中的茶盏扔了出去。 硬瓷砸在额角,登时肿痛不已,那青涩的小伶人疼也不敢说,跪倒在地,连声认错:“将军饶命!将军饶命!” 韩卯不耐烦地扭动脖子,“错哪了?” 对方颤巍巍道:“草民学艺不精,坏了将军雅兴……” 韩卯傲慢嗤笑,“你还知道坏了雅兴?临来的时候,老板没教你应该怎么伺候人本将么?让你进来一个多时辰了,只知道杵在那唱戏,怎么?等着本将主动伺候你?” “不是……”小伶人低着头,眼角忍得通红,鼓起勇气解释:“我已经跟师父说了,我只想好好唱戏,我不做那种事情……” 韩卯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站起身,走近,狠狠一脚踹在了他的胸口。 清瘦的小伶人被一脚踹出好远,脸色煞白,捂着胸口,痛得几乎不能呼吸。 韩卯骂道:“一个两个在我面前装清高,他仗着自己身份,你是个什么东西?下贱的玩意,你祖上积了德才有机会伺候本将,明白么?想看我烧了戏园子就直说!” “不要!不要……将军息怒,草民不敢了……” 他跪爬到韩卯跟前,细白的手指颤颤巍巍解开他的腰带。 身上痛得发麻,眼泪无声地往下落,生如草芥,他这样的人,愿不愿意,谁在乎呢? 帐篷遮挡不住不堪的声音,外面,守夜的韩家士兵充耳不闻。 贺云珵立在风中,沉静的眼眸与夜色相融。 他看起来随时可能爆发,但他的确耐心又耐心地等。 而再远处,树影下,有人疼惜地看着他的背影,又过了一会儿,轻声一叹,没有打扰他,悄无声息地走了。 韩卯折腾那小伶人直到后半夜,天亮之后,帐中一片狼藉。 韩卯下床捡地上的衣服,被他作弄半死的小伶人已经走了。 他收拾好自己出门,太阳还没出来,晨曦灰蒙蒙的,风声瑟瑟,帐篷外,昨夜来访的人竟然还在等。 看见贺云珵,他收不住得意的笑容。 “贺将军?”他一拍脑门,故作歉疚,“抱歉抱歉,昨晚实在无暇抽身,把将军给忘了,你这是生生等了一宿吗?” 贺云珵带着血丝的双眼冷冷看着他,“韩将军,现在可方便说话了?” 韩卯抬头看了看天,一副为难模样,“贺将军,你看这天色已经大亮,边境战况紧急,咱们赶路要紧,有什么话,等晚上再说。” 他拍了拍贺云珵的肩膀,仗着比他年岁大,端起长辈姿态。 说完,不给贺云珵再说话的机会,抬腿离去,对手下人催促道:“所有人!加快速度!不要耽误时间!” “是!” 林霜序收拾好装束从帐篷出来,正好遇上了迎面而来的贺云珵。 他满脸的疲惫肉眼可见,结果如何,二人心照不宣,林霜序什么也没问。 贺云珵一笑明朗,主动开口:“早,昨夜睡得如何?” 林霜序也对他笑,眉眼温柔。 “挺好的。” 贺云珵走到他跟前,与他并身而行,淡然对他道:“路程已过大半,再有几日,我们就进边境了。” “嗯。”林霜序应和着,“几日而已,怎么都能挺过去,不用太担心。” 贺云珵点头,两人互相安慰着,也安慰着自己。 贺云珵必须藏匿起内心的焦躁情绪,他是将军,任何情况他不能先乱阵脚,否则,他这里一丝一毫的波澜,对手下来说,都是惊涛骇浪。 贺家军今日口粮每人减了三成。 郭大人直接吩咐伙夫减的,现在没有别的法子,再来找贺云珵商量,也是徒增他的烦扰。 一顿饭勉强果腹,谈不上吃饱,但几万人没有一个人说一句抱怨。 大军继续行进,临近北方边境,稀薄的春意再度消散。 林霜序第一次北上,从前只在书中看过,北方严寒,即便仲夏,山顶的积雪也终年不化。 而今真实体会到了行军和戍边的艰苦,除却心酸,唯有对天地的感叹。 不同于奉都的精致繁华,这里白山黑水,无垠壮阔,天是透亮的深蓝色,苍鹰用翅膀丈量自由的广度,冰冻的土地在沉睡中汲养,等春风一吹,它会用它的一切孕育生机,产出金黄稻谷,供养整个北盛大地。 这样的江山,岂能拱手他人。 他的赞叹写在脸上,也被贺云珵看在眼里。 “喜欢这里?”贺云珵问他。 “嗯。”林霜序点头,“喜欢。” 贺云珵笑,“那等打完了仗,边境太平了,咱们就不住奉都了,我带你私奔来这里。” 林霜序想要嗔他别乱说话,看他一脸赤诚又不忍扫他的兴。 假装没听见,把脸转到一边去了。 贺云珵说话声不大,就附近的几个人能听到。 没有任何人表示惊讶。 非要说犯什么嘀咕,那就是——私奔干嘛?谁拦着你们好了? 队伍继续前进,林霜序没再找贺云珵说话。 不是怕别人听到什么,而是他能感觉到,贺云珵虽表现得一如往常,但他其实很累。 不是精疲力尽的累,而是他必须违背自己的秉性去做那些别无选择的事,那种压抑感和无力感,让他心力交瘁。 隔着蜿蜒的队伍,林霜序眯起眼,望向韩卯。 不知是他眼神太过直接,被韩卯察觉到了,还是只是恰巧对方回头。 二人目光相撞,谁也没有闪躲。 短兵相接,韩卯将挑衅摆在明面。 粮草,不是不能给。 但郭尧求他没用,贺云珵求他也没用。 他说过,他等着林霜序主动来找他。 让贺云珵白站一夜算不得什么折辱。 让贺将军的心上人主动来投怀送抱,那才叫泄愤。 - 昨夜韩卯故意给贺云珵难堪,这是在贺云珵意料之中的。 今晚再去找他,也未必会顺利,贺云珵依旧做了好心理准备。 但他没料到,韩卯竟还是连他的面也不见。 营帐外,看守的韩家士兵拦住了贺云珵,“韩将军这会儿不方便。” 既是有意为难,贺云珵追问缘由也是没有意义,他阴沉的目光盯着紧闭的帐篷,后退一步站定。 那士兵像是受了交代,故意要说给他听,贺云珵什么也没问,那士兵主动对他道:“将军有贵客在。” 一句话裹挟在夜空里,顺着缝隙钻进营帐。 帐中烛火微动,棋盘上黑白交错,棋局未见分晓。 韩卯执子时不太专注,借着光线,虎视眈眈地看着林霜序。 看他的面容在灯下愈发姣好,细白的指尖轻点棋盘,神色并无半分挑逗,却惹得人心痒难消。 伶人小倌,韩卯从前没少玩,但大多是图个新鲜,并未真正觉得男子与男子有多大乐趣。 面对林霜序,他是第一次动了欲望的同时,也动了心思。 是真的被他吸引,还是单纯为了恶心贺云珵,不重要。 他清冷,所以想看他放荡,他孤傲,所以想让他屈从。 自认是上位者,看到好东西,总想据为己有。 “韩将军。” 林霜序坐在他对面,平静地看着他,看他久久没有落子,提醒道:“该你了。” 韩卯一笑,将黑子夹在手中,对他道:“这一子,想让我下哪里,你说,我听你的。” 风月场的老手,调情的话信手拈来。 但很显然,他这些油腻腻的招数,对林霜序不起作用。 “既是赌局,便不必让子,将军尽管下,我未必会输。” 他今夜来找韩卯,请他给贺家军放粮,韩卯很是高兴,没有故意给他设阻,只让他陪自己下一盘棋,若是赢了,便答应他的请求。 下棋的时候,韩卯故意压慢速度,一边下棋,一边用他那些勾栏经验对林霜序肆意挑逗。 他在这样的过程中享受夺人所爱的快感,同时一再拖延时间,就是想等着有人来捉奸,把他们堵在帐中。 让他猜猜,贺将军是更在意他手下数十万士兵的死活,还是更在意自己作为男人的尊严? 是会气急败坏冲进来,还是会忍辱负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出卖色相,替他讨一口吃的? 韩卯看着林霜序的眼睛,将棋子落在了棋盘,问他:“你说,贺云珵若是知道你背着他来找我,在这里陪我下棋,他会作何感受?会不会气愤至极?” 林霜序淡然将白子落下,道:“我找韩将军是我的事,旁人为何要干涉?再说,下棋而已,为何生气?” 这话很是中听,韩卯爱听。 他痴迷地看着林霜序若有似无的笑意,又感叹道:“霜序公子真会哄人,我知道,你只是客气话而已,你我才认识几日,我与你,怎么可能比得上贺云珵亲近。” 林霜序手伸进棋奁中摸棋,听着他阴阳怪气的暧昧话语,未做回应。 韩卯便当他这是默许。 往门口的方向瞟了一眼,门外贺云珵已经到了,方才士兵的说话声,他自然是听到了。 林霜序应该也听到了,但是人在屋檐下,他现在顾不上维护贺云珵那可怜的自尊。 来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态度。 韩卯要的就是这个。 棋局愈发清晰,林霜序占据上风,眼看得胜。 韩卯丝毫不在意结果,不论林霜序棋艺如何,这一盘,他都是会让他胜的。 美人好不容易开一次口,他岂有拒绝的道理? 便是要让美人知道,他比贺云珵可靠,更比贺云珵解风情。 手指看似无意地触碰,韩卯借着落子,贪恋地拂过林霜序手背。 肌肤微凉细腻,惹人疼惜。 而身体的触碰,林霜序没有躲避,亦没有表现出厌恶。 这让韩卯更加兴奋不已。 “你手好凉。”他对林霜序道。 声音不大,刚好够传出帐篷,让外面的人听清。 林霜序仍旧笑着,手中捏着一颗白子,看着他,迟迟没有落下。 韩卯将他此刻的笑理解为眉目传情,对他道:“这颗棋落下,你就赢了,放心,答应你的,我一定说到做到。” 他身子微微前倾,越界地靠近林霜序。 下面一句话没有故意说给门外的贺云珵听,切切实实出自他真心。 “你很迷人,林霜序。” 他话音刚落,被称赞的美人便掷出了手中的棋子。 不是落向棋盘,而是砸向了他的眼睛。 未加防备,脆弱的眼白被羊脂玉撞击,顿时充血肿胀,酸痛不已。 韩卯惨叫了一声,捂住簌簌流泪的左眼,又听到哗啦一声响动,棋盘被林霜序掀翻在地。 黑白子四散滚落,一片狼藉。 “韩卯,我贺家是不是给你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