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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厨子不耐烦地,像是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快走,快走,馒头已经没有了。”

    小男孩皱了皱眉,踮起脚尖,朝厨子身后望了望,声音大了一些:“你后面的盆子里不是还有么?”

    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流民里头,也不乏一些会来事儿的,能说会道的,一来二去,他们的讨好奉承,让厨子高高兴兴,放饭的时候,厨子会多给他们一些食物,这样的后果,便是造成了食物分配上的不公。

    厨子听了,脸色一黑,伸手将小男孩拨向一旁,骂道:“饿鬼,滚蛋。”

    小男孩手里一滑,破碗摔在地上,碎成几瓣,菜粥洒了一地。

    小男孩眼睛红了,天知道他寻来这么一个破碗是多么的不容易。他紧握着拳头,吼着:“你赔。”

    厨子不屑,冷哼一声:“一个破碗,有什么了不起。”

    小男孩怒了,狠狠地盯着厨子,他忽地冲了上去,一头撞在厨子身上。可他单薄的身躯哪里是五大三粗的厨子的对手,厨子猛力一推,他站立不稳,后退几步,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手落在碎碗片上,割出了一条深深的血痕。

    一滴滴殷红的鲜血,深深地刺痛了流民们的心。若不是遭遇了天灾,他们又怎会背井离乡,苦难深重。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心中本就已经千疮百孔,如今见小男孩被欺负,流民们感同身受,不一会儿,便有许多人围了上来。

    一名大婶挤开人群,走到小男孩身旁,蹲下身,从自己那看不清楚本身颜色的裙摆上,撕扯开了一段布条,轻轻地为小男孩包扎了伤口。眼泪从她的脸庞滑落,她的嘴唇嗫嚅着:“可怜的孩子。”

    所有人沉默着,久久沉默着,而这压抑的气氛像是山雨欲来,让人窒息。

    突然,人群中爆发一声高叫:“凭什么欺负人?”

    犹如一点火星,落在干燥的柴禾上,瞬间燃起了熊熊火光。人群汹涌澎湃,好似在酝酿着一场巨大的风暴。

    “就是,不就是一个厨子么,凭什么欺负人。”

    “活不下去了。”

    “活不下去了。”

    流民们焦黄的脸上,写满了怨愤,暴躁。而隐藏在人群中随风而动的某些人,眼中却闪过兴奋和急切。

    幻想着即将到来的庞大场面,带领着成千上万的流民们向着京城一涌而上,早已经潜伏在京城各处的江湖好汉里应外合,不多时,皇宫便被攻陷,那将君王拉下马来的成就感和刺激感,顿时让人血脉沸腾。

    流民们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像是滚雪球一般,人数越来越多。而巡逻在棚舍之间维持秩序的兵士仅有二十几人,相比之下,少得可怜。

    只要情况继续恶化下去,流民们和兵士争执起来,潜伏在流民中的某些人便会动手,杀几个人,再煽动一番,场面就会一发而不可收拾。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远远地,一行人策马狂奔而来。

    马蹄扬起尘土茫茫,来人那仪表堂堂的高大身影,出现在流民们的面前。

    那人下得马来,只见他头戴乌纱帽,身穿圆领绯色小杂花纹官袍,官袍上缀着云雁补服,脚蹬牛皮黑色短靴,腰间束着装金饰玉的腰带,是一副标准的朝廷命官的模样。他将手里的马鞭掷给一旁的师爷,几步迈上前,朝着流民们一拱手,说道:“本人善城太守冯子康。”

    原本你一言我一语,闹哄哄地宣泄着心中怨气的流民们一愣,太守,应该是个很大的官儿了吧。他们祖祖辈辈皆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的庄稼人,见过最大的官儿不过是个里长。

    人群稍微冷静下来,流民们都定定地看着冯子康,他一身官袍,使得流民们不由自主地敬畏。

    这时,有个胆子大的高声喊道:“太守大人,你要替咱们做主。”

    “对,替咱们做主。”流民们好似如梦初醒,又激动起来。

    “怎么回事?”冯子康沉声问道,面上不怒而威。

    自南书房议政,长恭帝决定新建善城,冯子康便开始忙碌起来,穆城,雁城,戚城三城的相互协调,地界的划定,农耕使用的工具……事无巨细,他完成得极为认真。直到昨日,冯子康方才从善城回到京城。一身风尘仆仆,还未来得及喘口气,他便要进宫面见长恭帝,谁知在宫门外头听得御林军的一名参军奏报,城外的流民似乎在闹事,他心中既不安,又焦急,便连忙赶了过来。

    负责巡查的兵士小队的队长站了出来,恭敬地朝着冯子康行礼,简单地将事情的始末说了一遍。

    听着听着,冯子康脸色阴沉,浓眉紧拧,很多时候,也许看起来是一件小事,往往却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若是无法将流民们已经点燃的情绪安抚,恐怕会出大事。

    冯子康犀利的目光缓缓地扫视着人群,每一个人仿佛都能感觉到当中的肃穆。他并未说话,而是走到那小男孩的跟前,蹲下身,看着他那因为瘦弱而显得特别大的双眼,摸了摸他的头,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轻抬起小男孩受伤的手臂,冯子康先是将那名大婶包扎在伤口处的布条松了,然后拿出一块雪白的帕子,见冯子康的动作,师爷十分机灵地连忙将一个包裹递给冯子康。只见他从包裹里找出牛皮水囊,从里头倒出一些清水,细细地为小男孩擦洗着伤口。

    伤口已经不流血了,但皮开

    肉绽,还沾上了些许泥沙,看着很是狰狞的样子。应该会很疼,但小男孩紧紧地咬着唇,愣是一声不吭。

    伤口洗净之后,冯子康又找出一小瓶伤药,小心地涂在伤口上,再拿出干净的帕子包扎好。将伤药交给小男孩,冯子康温和地说道:“每日两次换药,七八日就能够痊愈了。”

    小男孩凝视着冯子康,被厨子欺负的时候他没有哭,被碎瓷片割伤的时候他没有哭,被善心的大婶怜惜哭泣的时候,他没有哭,偏偏面对着冯子康,他按捺不住,泪流满面。

    他和亲人们生活在千淩江水道旁的小村庄。每年春天,千淩江水道冰雪消融之时,总会河水漫溢,村民们都习以为常。但这一次的大洪水却是不同寻常,深夜里来势汹汹,浑浊的洪水仿佛末日来临一般,房舍被冲垮了,农田被淹没了,亲人被卷走了,他在水中漂浮着,很幸运地抱住了一棵树,在树顶上窝了三天三夜,吃着树叶树皮,这才艰难地活了下来。

    跟随着幸存的乡亲们逃难,一路上,人人麻木而伤感,只是本能地行走着,如同他一般境遇凄然的,还有许许多多。

    很想家,虽然是土胚屋,夏天热,冬天冷,但家里有母亲的笑颜,有父亲的呵斥,有兄弟姐妹的玩闹,有飘出的阵阵饭香。生活纵然贫寒,只要有家,就有温暖,有牵挂,有盼头。

    如今,家没了,亲人没了,他孤身一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他将吃食扒拉进嘴巴里,维持最低的生存需要,他每日里昏昏沉沉,不知今夕何夕。然而厨子的轻蔑、白眼,让他心中的绝望肆无忌惮地燃烧着,那是看不到希望的空虚。

    小男孩那从心底喷薄而出的泪水,悲伤,酸楚,凄凉,勾起了流民

    们心底最深处的痛苦,女人们轻声地啜泣着,男人们不由自主地红了眼眶。

    小男孩痛快地哭了一阵,耳中听到冯子康轻声说道:“会好起来的。”

    小男孩抬起头,泪眼朦胧地凝视着冯子康,只见他抿着唇,一脸严肃,眼神坚定,似乎能够让人安心信赖。

    “大人……”小男孩张了张嘴。

    冯子康拍了拍他的肩头:“会好起来的。”说着,冯子康走到流民们之中,朗声道:“各位遭受天灾,从北省千里迢迢而来,其中的种种困苦,本官虽未曾经历,但也可以想见。如今朝廷正在想方设法,好好地安置大家,同时也希望各位能够信任朝廷,一起共度时艰。”

    听得冯子康的话,流民们的心里稍微好受了一些。

    这时,一个脸上有疤的彪悍男人挤出人群,声音炸雷一般:“咱们从北省来,听说陛下和光烈侯大人不对付,朝廷不嫌弃咱们就算好了,朝廷又怎么会帮助咱们?同样是人,你们这些当官的,吃香喝辣,咱们就只能吃糠咽菜。你嘴上说得好听,一转身还不知道要怎样算计咱们呢。”

    流民们哪里知道光烈侯和长恭帝之间的纠葛,但听疤脸男人说得理直气壮,心中便动摇了,不少人纷纷点头赞同。

    冯子康意味深长地看着疤脸男人,好一会儿,方才说道:“陛下英明仁慈,乃是国朝所有百姓的君父,试想,父亲哪里有抛弃儿子的道理?”冯子康谆谆善诱:“家大业大,有太多需要操心和烦忧的事情了,陛下事必躬亲,含辛茹苦,作为子民,是不是也应该体谅君父的难处?”

    流民们都是普普通通的百姓,他们其实很淳朴,很善良,冯子康的一番话,很委婉,并不强势,但也更为容易让人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