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瑟》 第1章 连国。 长庆帝仁德三十五年二月。 初春。 经历了一场深冬的沉睡,光秃秃的枝桠上,悄悄地萌发出嫩绿的细芽。大地被第一缕春风滋润着,被第一场春雨沐浴着,焕然一新,处处散发着生机勃勃的活力。 皇城,毓秀宫。 乍暖还寒时分,细雨微微。整个世界好似蒙上了一层薄纱,有几分温柔,有几分清美。 豆青釉双头凤香炉,如同脂玉一般,光洁莹润,却已经搁置了许久,被孤零零地遗弃在一旁。宫室里,弥漫着浓重的药气。 已经过去的那一个新年过得并不太如意。 因着时年已是七十三岁高龄的冯太后病势沉重,许多庆典礼仪,都被删减,甚至是取消。 长庆帝格外忧虑,命太医院御医昼夜守在毓秀宫,并亲自照顾在太后病榻前,检方调药,亲侍饮食。 皇后亲自驾临西凤山蟠龙寺,在神像前点起三柱清香,祈愿连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企盼太后娘娘凤体康泰,寿比南山。 这一日,雨散云歇。湛蓝湛蓝的天空,明净而安详。 冯太后精神稍好,喝了小半盏羊乳,又吃了半碗小米粥。许久未曾下床的她由侍女扶着挣扎起身:“躺了这么些日子,人都好似生出了一股霉味儿,骨头酸疼酸疼的,还不如活动活动的好。” 玉娘一叠声地吩咐着:“快,把地龙烧热一些,备着热水,参茶,再拿个手炉进来。” 随侍的宫人们立刻忙碌起来。 冯太后笑着:“哪里用得着这样紧张。” 玉娘在冯太后的后背垫上一个软枕,仔细地掖了掖水貂绒被褥,然后又替她拢了拢花白的长发,以一支碧玉簪子挽成发髻:“虽然已经过了春分,可这天儿还是冷飕飕的,娘娘身子弱,可须得仔细些才好。” 冯太后坐定,微喘了几口气:“你 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这些事情就让丫头们做去吧。” 玉娘是冯家的家生子,与冯太后年纪相仿,自小侍候在冯太后身边,并跟随她进宫,到如今已经六十年。 玉娘依旧不停手地忙碌着:“奴婢的身体硬朗着呢,再伺候太后娘娘一千年,等您驾鹤飞升做神仙去了,我再歇息也不迟。” 冯太后嗔道:“你啊,年轻时不爱说话,锯了嘴的葫芦似的,怎么到了老了,反而俏皮起来。” 玉娘笑眯眯地说道:“太后娘娘今儿精神头好,奴婢们在您跟前凑凑趣,心里也欢喜。” 窗棱上糊着颜色鲜嫩的碧纱,远远望去,像是一片绿烟。 接过玉娘递过来的鎏金景泰蓝梅兰竹菊手炉,冯太后感概说道:“时光易逝,转眼又是春天了。玉娘,去年哀家亲手栽下的那株并蒂牡丹可开花了?” 冯太后心心念念的牡丹,是由陶城公主亲手培育的。培育成功后,由一队精锐人马,带着花匠并三株花苗,从凌国出发,千里迢迢,到达连国京城时,就只剩下一株还存活着。牡丹花开时连枝并蒂,寓意吉祥,十分的稀罕。 “娘娘可是有神通不成?昨儿早晨,娘娘亲手栽下的牡丹开花了,花朵又饱满,又雅致,实在是好看。人都说花草有情,定是娘娘凤体将要大安了,花儿也得了感应,盛开庆贺呢。” 听玉娘的一番话,冯太后高兴得眉目都舒展开来,一把掀了锦被:“走,咱们看看去。” 玉娘连忙上前,搀扶着冯太后:“太后娘娘,您想看花儿何必亲自劳动,奴婢让花匠把花枝儿剪了,插在珐琅彩燕纹玉壶春瓶里,送进殿来,您看可好?” 冯太后摆摆手:“花儿就该开在枝头上,花根吸取土地的养分,花儿才能常开不败,剪下来可就是死物了。何况 宫里满是药气,仔细熏了这娇滴滴的花儿。哀家去花房,这几步路,还撑得住。 春日里正是出门踏青观景的好日子,我这辈子啊,就只有入宫前的日子过得松快些。如今老了,更是无法出宫去遍寻美景了,只好流连在这方寸之地罢了。” 冯太后一病多日,脸庞日渐消瘦,双眼深陷,脸色蜡黄,虚弱的模样让玉娘禁不住心里头发酸。 见气氛沉郁下来,玉娘不敢再往那颓废之处多想,笑着说道:“那株并蒂牡丹想来是天上下凡的牡丹花仙,要不然,哪里来那么大的福气,得陶城公主亲自培育,又得太后娘娘亲手栽种,亲自照看。看来,我也要与这花儿多多亲近,沾沾仙气儿也好。” 毓秀宫里的大宫女青翠也跟着凑趣:“玉姑姑,您天天跟在娘娘身边,亲近了娘娘的福气,如今又亲近着花仙儿的仙气儿。太后娘娘慈悲,将福气和仙气儿也给奴婢们分一些吧。” 说笑间,冯太后的心情也开朗起来,伸手指着她们,笑道:“往日里惯的你们不知天高地厚,如今竟拿哀家来玩笑。” 青翠跪在冯太后脚边,为她穿上厚厚的凤头棉鞋。鞋面上绣着祥云纹样,簇拥着金丝牡丹,很是精美。 冯太后起身,慢慢地走了几步,满意地道:“这鞋子很好,绣工出色,针脚均匀,又暖和又舒适,青翠的手艺越发精进了。” 青翠笑着的时候,脸颊上浮起两个小酒窝:“谢太后娘娘的夸奖。”有了这一手针线,将来年纪到了,出得宫去,日子也能过得红红火火。“年前,奴婢为太后娘娘缝制了几件新衣裳,今儿的天气清爽,配着那件朱红色撒遍地金绣松鹤纹的大袍最相宜。娘娘就赏奴婢一个脸面,试试新,可好?” 冯太后对宫人们并不苛刻,所以青 翠在她面前也不拘束。 “既如此,就把衣裳拿出来,哀家可是有言在先,若是针线不精致,哀家可是不依的。” “是,青翠谨遵娘娘懿旨。”青翠俏生生地应着,随即去准备冯太后梳洗的一应器具。 太后出行,哪怕是在皇城的御花园里,也必须备齐了出行的仪驾。五色华盖、团扇、唾吁、水瓶、香炉、食盒、金椅……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御花园而去。 御花园。 亭台楼阁高低错落,水木花石疏影横斜。 在飞檐斗拱红墙黄瓦之中,一座透明的巨大的玻璃花房尤为引人注目。玻璃花房占地约莫半亩,高两丈,是陶城公主为了冯太后而专门派人建造的。 透明的玻璃墙,透明的玻璃瓦,皆从千里之外陶城的琉璃工坊送来。陶城琉璃工坊如今能够大批量地生产玻璃,使得玻璃再也不是稀罕的物事,普通的老百姓家里,也能有一两样的玻璃器皿。 有阳光的时候,整间花房明晃晃的,好像镀上了一层金边,闪耀得让人不敢直视;下雨的时候,水汽蒙在玻璃上,滴滴答答,好似一首婉转的歌谣。 花匠们早已经等候在花房门前,一件冯太后的仪驾,马上齐齐跪倒请安。 玉娘和青翠一左一右,搀扶着冯太后走下步撵。 “起来吧。”冯太后的声音柔和又带着威严。 “谢太后娘娘。” 花匠们将头垂得低低的,大气不敢出,眼角的余光只能瞥见宫女们那随着脚步轻微摆动的裙摆。 花房里暖意融融,生机盎然。有种在花盆里,娇媚玲珑的兰花、文竹、红掌……还有种在土地上,自由奔放的紫薇、玫瑰、菊花…… 绝色牡丹应好在,为谁还发去年枝叶。 宫人们摆好了圈椅,圈椅铺上了厚厚的灰鼠皮毛,一看就让人觉得暖洋洋的。冯太后 悠闲地坐着,伸手抚上花瓣,只见牡丹花色淡黄,呈现出波浪一般的形态,花瓣还上带着星星点点的水珠。 “真好看。端庄华贵,雍容博大,也只有牡丹,才配得上花中之王的称号。”冯太后一边轻嗅牡丹的清香,一边感慨道:“看着这花儿,我就想到了锦儿,她已在凌国生活十年了吧。 她跟随凌少卿远走,离开燕国,燕国皇室即刻宣布太子妃病重离世。私下里都知道锦儿与凌少卿的关系,可毕竟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堂堂连国镇国公主,位比亲王,封地陶城,却落得个无名无姓,锦儿到底委屈了。 当年锦儿出生后,被抱到毓秀宫。香香软软的小婴孩,转眼间长大,已经为人妻,为人母。时光匆匆啊,花会再开,春会回来,人却永远不会回到昨天。” 玉娘弯下腰,在冯太后耳旁轻声地:“公主和大祭司年前就已经动身回来了。大雪山飞雪连绵,听说积雪都到了膝盖上,所以行程耽搁了。公主遣来的送信使前儿已经到了京城,一路跑坏了四匹马,强行翻越大雪山时还冻伤了脚趾。 送来的书信上说,公主和大祭司已经越过大雪山,到达北省平阳城稍作休整,便往京城来。估计还有五日,就能到达京城。娘娘很快就能和公主见面了。” 冯太后点点头,抬手接过花匠双手捧着的棉帕。棉帕温温的,湿湿的,冯太后轻捻着一片花叶,仔细地擦拭着。花叶脉络清晰,擦拭过后,泛着油光,宛如一块碧绿的翡翠。 “我这一辈子,经历过了荣华富贵,却也青年丧夫,中年丧子。人生到底是不是一场梦?命运是不是有迹可循? 都说逆天转命,须得夏日飞霜,河水倒流。上天是公平的,哪怕逆天转命,人生还是会有缺憾,世事难全啊。” 第2章 虽然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冯太后已经从豆蔻少女变成了古稀老人,但东麟山那神奇诡秘的一幕以及普渡庵无心师太的话,依然深深地篆刻在她的心里,日日无法忘怀。 无心师太说,冥冥天意,自有定数。施主窥探了天机,是上天赐予的缘分。逆天改命,焉知不是天数之合? 逆天改命,却是要以人生最为珍贵的为代价。 人生最为珍贵的,是男女之情?是天伦之乐? 人生的得与失,该用什么来衡量? 这一生,有遗憾,但是不后悔。 玉娘伺候了冯太后一辈子,很明白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应该紧紧地闭上嘴巴。 “我如今心中牵挂的,唯有祯儿和锦儿。 三皇子弘韬中正平和,眼看羽翼已成,其母殷贵妃的母族殷家行事低调,但在军中有着超凡的影响力;大皇子弘策性子爽朗,愿为贤王,尽心辅佐;二皇子弘筹狡猾多智,虽有后族赵家的支持,但已不能构成威胁。 祯儿年岁渐长,祛除了浮躁之气,如今行事,能算得上是有勇有谋。他与弘韬交好,且与殷家老太爷殷赫有师生之谊,镇西军和骁虎营被他牢牢掌握在手里,我可以放心了。” “锦儿啊。”冯太后长叹一声:“她从小骄纵,我也舍不得拘了她的性子。如今她孤身一人在大雪山的那一头,想见一面都不容易。 除了自己之外,她能依靠的就只有凌少卿了。我曾见过最痴心的男人,让人动容;也曾见过最薄幸的男人,让人齿冷。好在锦儿与少卿共同经历过患难,相守的日子得来不易,懂得珍惜。如若不然,以少卿一半的连国血统,我是要留下他的,断然不会让锦儿随他到凌国。” 玉娘想了想,说道:“娘娘,仙娘回到凌国之后,一直跟随在公主身边,她的来信说,公主在凌国过得很好,大祭司对公主视若珍宝,小公子聪慧,小小姐机敏,娘娘您就放心吧。” 冯太后眼睛里看着 花,心思却飞得很远:“俗话说,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能为孩子们做的我都做了,能教的我也都教了。无论是否放心,我始终是要走在他们前头的。惟愿苍天保佑我的孩子们吧。” 一旁的青翠到底年轻,忍不住,眼泪就落下来。在主子面前哭泣,可是大忌讳,青翠连忙抬起衣袖,匆匆地擦拭着濡湿的脸庞。 玉娘也是红了眼眶:“娘娘,您的一片苦心,安东王和陶城公主定然能够感受到。您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可别再说这些让人伤心的话了。” 冯太后凝视着玉娘,只见她头发斑白,颧骨处长出了星星点点的褐斑,只有背脊,一如年轻时那般挺拔。初见时,玉娘醇和而又倔强的眼神,经历了岁月的风霜,早已经变得洗练豁达。 “玉娘,我记得你来到我身边伺候我的时候,只有十一岁,当时你是母亲身边的三等丫头。 母亲对我说,玉娘性子沉稳,为人忠诚,虽然少些机变,但能吃苦,是个靠得住的丫头。 六十年了,你为我辛劳一生,几乎是用生命印证着当年母亲下的断语。我看,你不如出宫去吧,祯儿府上正缺一个有资历的老供奉,替他看管王府事务。若是你嫌王府太过喧闹,不够清静,哀家记得你还有两个侄儿,一个在京城为官,一个外放州县,都是实在的孩子,你想跟着哪一个?你也老了,很该享享清福了。” 玉娘含泪带笑:“娘娘,玉娘哪里都不去,就要跟在您身边。当年苑娘、仙娘、姝娘,加上奴婢四个,被老太太送到您的身边,如今死的死,散的散,就只剩下奴婢一个人。 您在毓秀宫,玉娘也在毓秀宫;您驾鹤仙去之后,玉娘就在皇陵旁边盖一间草庐子,日日守着您。” 冯太后心头酸楚,六十年的感情,早已经如同亲人一般。 “玉娘啊,你这是何苦。” “娘娘,玉娘不苦,玉娘高兴,今生能得娘娘看重,是福分 。” 冯太后与玉娘融融细语间,赵皇后带着满后宫的嫔妃,声势赫赫地走进花房。冯太后自打生病之后,拒绝了后宫妃嫔的请安。好不容易太后露面了,自然要紧赶着表达孝心。 赵皇后盈盈而拜:“臣妾拜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众嫔妃齐声:“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衣香鬓影,偌大的花房顿时显得有些拥挤。 冯太后心中不悦,难得的宁静时光,就这样被生生打断了。却还是微笑着:“免礼。” 玉娘屈膝,朝赵皇后行礼:“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 赵皇后连忙上前,虚扶玉娘手臂:“玉姑姑不必多礼。你伺候太后娘娘可谓是劳苦功高,我和陛下都十分感激。” 说着,赵皇后褪下手腕上水头极好的一个翡翠镯子,放到玉娘手上。 玉娘接过,后退一步,声音平稳,态度恭谨地道:“奴婢谢皇后娘娘赏赐。照顾太后娘娘乃是奴婢的分内之事,不敢邀功。” 赵皇后赞叹:“到底是太后娘娘身边的老人,守规矩,懂礼数,实在是叫人敬重。” 这时,殷贵妃轻笑着走上前来。她身着荔枝红色绣团花五彩凤凰棉绫褙子,大镶大滚紫貂毛,橘色凤尾裙,飞仙髻上插着一支点翠六尾大凤钗,大凤钗两边,各饰一支飞凤金步摇,滴水状的玛瑙随着她的步态,有节奏地摇曳着。 殷贵妃实至名归,贵气逼人。通身的气派,让站在身边的赵皇后也逊色三分。 “太后娘娘,嫔妾昨儿给您送的鸽子汤,不知道您可还喜欢?”殷贵妃殷勤地问道。 殷贵妃在后宫内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地位尊贵,她的脸面还是要给的。冯太后笑着:“汤鲜味美,哀家吃了一些,觉得不错。” 殷贵妃喜笑颜开,拍着手道:“太后娘娘喜爱嫔妾亲手做的鸽子汤,看来是嫔妾孝心虔诚的缘故。我这道鸽子汤,用的是玉米喂养才刚一个月的乳鸽,最是鲜美滋养。 汤里头还加入了枸杞、人参、黄芪,最是滋阴补气。” 殷贵妃话音刚落,就被赵皇后瞪了一眼,抢过话头:“太后娘娘,弘筹今日亲手做了枣泥山药糕,已经派人给您送到毓秀宫了。就连我这个做母亲的,也未曾吃过弘筹亲手做的食物呢。弘筹还专程到太医院请教,听御医说,您久病虚弱,最适合吃红枣、山药,既可以补气血,又可以健脾胃。” 冯太后慈祥地:“弘筹有心了。” 赵皇后的脸庞笑成一朵花,声音也越发温柔:“太后娘娘,弘筹心里惦记着您。他在佛前许愿,吃斋茹素三年,只求太后娘娘身体康健。 陛下前些日子派遣弘筹到兵部当差,听弘筹身边的人说,他负责审查军需钱粮,开支状况。谁知弘筹到了镇南军驻地,镇南军将军却极不配合,他……” 冯太后打断赵皇后的话,淡淡地:“哀家老了,朝堂的事早已经不过问。如今日日悠闲,享享清福便罢了。” 殷贵妃清脆的声音响起:“正是呢。朝廷的事情自然有朝廷的大人们操心,他们拿着俸禄,就应该尽本分。太后娘娘身体不适,定要清清静静地修养才好。” 冯太后神色不变,给了殷贵妃一个赞赏的眼光。 赵皇后尴尬极了,讪讪地:“是臣妾考虑不周。” 殷贵妃脸上闪过一抹嘲讽的笑意,不理会赵皇后,转而回身,走到一位清丽的妇人身边,拉着她的手,笑道:“淑妃妹妹快来看看这牡丹花儿,并蒂连枝,在咱们御花园里,是独一份,多鲜艳,多喜庆。也只有锦儿这样有福气的人儿,才能培育出这样吉祥的花儿。” 林淑妃是陶城公主云锦的母亲,位列四妃之一,深得长庆帝宠爱。 林淑妃浅浅地笑着,温言细语:“贵妃姐姐谬赞了,锦儿那是小聪明,若是论福气,自然是太后娘娘洪福齐天,嫔妾们都要仰仗太后娘娘的恩德。” 林淑妃说完,不着痕迹地脱开了殷贵 妃的手,很明显,她并不想涉入到殷贵妃和赵皇后的纠葛里。 冯太后冷眼看着,赵皇后和殷贵妃同样是世家大族嫡女出身,自进宫后,两人就开始争斗不休。亲自出手,培植亲信,控制傀儡,今日你把我推下河呛了两口水,明日我就能让你崴了腿小半个月都无法承宠,可谓是手段丰富,花样百出。 不过赵皇后和殷贵妃很有默契,始终将争斗控制在冯太后和长庆帝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并且乐此不疲,越斗越精神,越斗越欢乐。只能叹一句,后宫里的女人,都是太寂寞了。 由于嫔妃众多,人人涂香脂,抹香粉,花房里植物的清香早已经被一股奇异的味道所掩盖,加上空气不流通,冯太后渐渐觉得胸口憋闷,呼吸困难,心脏好似被一只大手紧紧拽着,十分难受。而嫔妃们又频频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时有回声在花房里飘荡,冯太后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令人烦躁不安。不多时,便头疼不已,连眼前的事物,也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玉娘一直在关注着冯太后,见她手捂上胸口,额间浮起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顿时觉得大事不好,顾不得礼仪,颤着声问道:“太后娘娘,您怎么了?觉得哪里不舒服?” 赵皇后见状,愣住了。今日原本想着带领后宫嫔妃向冯太后请安,一来,压一压殷贵妃日益嚣张的气焰;二来,为了让二皇子弘筹在太后面前露露脸,表表孝心。难道竟然惹出了**烦? 赵皇后很快回过神来,哪里还顾得上与殷贵妃的明争暗斗,高声地吩咐着宫人们:“快,将太后娘娘的步撵抬过来,送娘娘回毓秀宫。 你,快去太医院,请御医。 你,快去议政殿,请陛下过来。” 花房里顿时乱作一团。高位的嫔妃悄悄地往宫外传递消息,低位的嫔妃则是躲在角落里,不敢多搀和。 晴好的天气突然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犹如千针万线,连绵不断。 第3章 当夜,冯太后的病情急转直下。 长庆帝从侍候冯太后的宫人口中知道了白天发生的事情,他满腔的担心都化为怒火,发泄在以赵皇后为首的后宫嫔妃身上。 “太后娘娘精神稍好些,想去看看花,散散心,你们凑什么热闹?三个女人一台戏,好好数数,你们能够唱几出?往日里我不理论,倒越发的放肆。太后娘娘这样的身体,能够经得住你们敲锣打鼓,吵闹不休吗? 连国以孝治国,太后娘娘就是被你们这群不知所谓的女人给气出病来。若是传了出去,朕还有何脸面面对子民,面对天下。 滚!全都给我滚到佛堂里去,抄经念佛,为太后娘娘祈福。” 骂过之后,长庆帝拂袖离开,留下一群嫔妃心有余悸。 两个小兵身着绢布甲,手握红缨长矛,笔直地站在城门两旁。 中京城热闹繁华。 城外庄子上的农家,一大早就跳着担子,担子上装满了新鲜的蔬菜、果子,进城售卖。待到午后货物售罄,再满足地挑着空担子装着铜板子出城回家。 路上偶尔遇见了熟人,便唠唠张三的女儿嫁人了,女婿是个秀才,将来说不准出息了,女儿也能做个官太太;说说李四的儿子娶了媳妇,媳妇是个能干的,能做一手好菜。日落西山,一天的时光,就这样匆匆地过去了。 一阵紧似一阵的马蹄声传来。 正在城楼上梭巡的校尉脸色一黑,最近天下太平,也并无天灾发生,没有急报,就连朝廷的驿使进入京城,也必须下马而行。 谁那么大的胆子,敢在京城附近策马狂奔? 远远眺望,只 见两匹石青色的骏马,一路踏起沙尘滚滚。两匹马后头,距离约莫三丈,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紧紧跟随。枣红马上那人身后还背着一杆旗子,旗子在风中犹如波浪摆动。校尉定睛一看,旗子上写着一个硕大的“凌”字。 校尉转身,冷不防地踹了身边陪着看热闹的小兵一脚:“快,带上守城令牌,骑马去宫门禀报,陶城公主回来了。” 小兵得令,连滚带爬地跑到马厩,急匆匆地挑了一匹马,跳上马背,就往皇城奔去。 守门的小兵早已经将城门附近的人们驱散开,给三匹马留下了足够宽阔的道路。 骑马的人不停地挥舞着马鞭,催促着马儿快跑。骏马飞奔,仿佛撕裂了风,卷起地上的残叶,呼啦啦地吹拂着街道两旁的人们。 卖肉的屠夫双手叉腰,大大咧咧地:“这谁啊?骑马了不起啊?卫兵们也不管管。” 一个中年男子从酒馆里走出来,只见他背对着大街,正拱手与朋友们道别,三两步之间,脚踏在街面上。 “危险。” “快躲开。” “跑马来了。” 好心的人们在急切高声提醒着,声音杂乱无章。 中年男人有些迷茫,抬眼一看,几乎要吓晕了过去。 两匹骏马近在眼前,铜铃似的眼睛,闪闪发光,妖异得不像凡间之物。他几乎能够感受到马鼻喷出的热气,那速度,那分量,踩断两根肋骨,就已经是幸运。 软鞭飞旋,从天而降。 众人又是一片惊呼,目不转睛,原来软鞭是由骑在其中一匹石青色骏马上的男人甩出,只见他身着墨青色长袍,脸如冠玉,目 似寒星,背上还负着一个包裹。 软鞭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卷着中年男人的腰,将他一带,一推,中年男人被一股强大的力道裹挟着,稀里糊涂地转了两圈,一屁股摔倒在街角的墙根下。 惊魂未定,中年男人将手伸到眼前,翻来覆去地看了两遍,然后从头一直摸到腰部,证实完好无损,才哆哆嗦嗦地站起身,走了两步,这才回过魂来,指着骏马远去的方向,破口大骂。 骑马的人自然不理会中年男人的叫骂,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些,再快一些。 所有的人都知道,冯太后已然油尽灯枯。 长庆帝、大皇子弘策、二皇子弘筹、三皇子弘韬、安东王连祯,齐齐守在冯太后的床榻前。 弘韬手捧着玉碗,跪在床榻前,苦苦地劝着:“皇祖母,您就吃些药吧。三口,咱们就吃三口,好不好?” 冯太后摇摇头,力微气衰:“哀家不想吃,这药太苦了。” 同样的对话已经重复了许多次,冯太后就是固执地不肯吃药,弘韬很无奈,叹息地垂下头。 一旁的弘筹拍拍弘韬的肩膀,接过玉碗:“皇祖母,这药不苦的,太医往里头掺了蜂蜜,可甜了,不信您试试。” 说着,弘筹拿起玉匙,乘上药汁,送到冯太后嘴边。 冯太后皱眉:“不吃,拿走。” “皇祖母,您还记得锦儿出京之前,曾经嘱咐过您,好好吃饭,好好保重身体。如今您生病了,不吃药可不行。锦儿马上要回京了,听说把小外甥、小外甥女也带回来了,您得养好了身子,抱抱重孙子才是。” 冯太后暗淡的眼眸 闪动着些许华光,似是清醒,似是迷茫:“锦儿要回来了?” 弘筹轻声地:“锦儿回来了。皇祖母,您听,有马蹄声在响呢。” 冯太后侧着头,支着耳朵,很努力地聆听着,许久,才眉开眼笑地:“听见了,听见了。哀家的锦儿果然回来了。” 弘筹再次将药汁送到冯太后嘴边,这一次,冯太后没有拒绝,乖乖地张开嘴,将药汁吞了下去。 只吃了几口药,冯太后似乎困倦极了,眼睛合上,便睡了过去。 弘筹将玉碗交给玉娘,自己为冯太后掖了掖锦被,凝视着老人平静的睡颜,鼻头发酸。 如今的弘筹,对冯太后怀着深深的孺慕之情。说到底,他已经失去了许多,如果连亲情也失去了,就一无所有了。 他知道,从他算计刺杀云锦的那一刻,他与皇位就已经无缘。父皇不会允许同根相煎的人坐上那个位子。连血亲的兄弟姐妹都无法善待,又如何能够善待天下百姓?为了掩盖一个错误,而犯下另一个错误,可谓是一步错步步错。 那件事之后,冯太后时时地召他进宫,有时是下棋,有时是品茶,闲谈间,弘筹却领悟到了许多道理,有些甚至是先生不敢也不能教给自己的。 弘筹其实很羡慕云锦,她可以做自己感兴趣的事,不需要日日苦读,而母后说,要想得到父皇的宠爱,就必须挖空心思地着力表现;她可以窝在皇祖母的怀里,不需要维持僵硬的姿势,而夫子们都说,那是天日之表,是皇室优雅的典范;她可以任性地哭,任性地笑,不需要压抑自己的情感,而幕僚们 说,要想成功,就必须心够狠。 看多了云锦与皇祖母,与父皇,与林淑妃的相处,弘筹心里暗暗地想,也许普通家庭,就是这样的,相互关心,相互温暖。 弘筹自己是放下了,可是身边围绕着的人,不但怂恿着他与兄弟们争斗,甚至自己人和自己人先闹起来。思及此,弘筹心中苦涩,都想要从龙之功,可从龙之功哪里是这么好得的。 长庆帝眼中难掩悲伤,沉郁的声音打断了弘筹的思绪:“上官天青已然束手无策,御医们也说,太后娘娘远行,就在这一两日。传令宫里各处,做好准备吧。” 冯太后不是长庆帝的生母,她是长庆帝的皇兄,先帝长顺帝的生母。他们是名义上的母子,是对手,同时也是盟友。多年的相处,那份感情,也许能够称之为默契。 连祯满脸憔悴,眼下一片淡淡的青灰色。他沉吟片刻,说道:“陛下,皇后娘娘和各宫娘娘如今还在佛堂里,宫里始终需要主事的人,您看是不是……” 弘筹和弘韬对视一眼,很快又将视线分开,身为儿子,为母亲说话天经地义,可是冯太后的病情在众嫔妃的骚扰下加重,是不争的事实。长庆帝正在气头上,说多错多。 果然,长庆帝烦躁地挥挥手:“让魏川去打理。至于皇后她们,就在佛堂里头呆着,省得闹心。刚刚弘筹提起锦儿,太后娘娘才乐意吃药,可见心里惦记着。锦儿何时才能回到京城?” “回父皇,”弘策开口说道:“皇祖母病危,我已经命五城兵马司派出信使,给锦儿送信,此时她应该往京城赶。” 第4章 无论贫穷或者富有,无论卑贱或者高傲,面对死亡的时候,只有无可奈何。 长庆帝揉了揉发疼的额角:“希望锦儿能够赶回来见太后娘娘最后一面,否则,锦儿一生都会为此而伤痛、遗憾。” 皇城近在眼前,守门军士接到报信,早已经将宫门打开。 骏马毫不停歇,一鼓作气地跑了进去。待到马蹄声越来越远,宫门才又缓缓地关闭。 长庆帝几人枯坐着,面前摆着几只茶杯,里面的茶水早已经变冷。没人说话,也没人敢上前打扰,气氛宁静得有些压抑。 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划破静谧。冯太后脸色苍白如纸,上气不接下气,神情非常痛苦。 长庆帝一个箭步跃到床榻边,先将她搀扶着坐起,又轻拍着后背为她顺气,待她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接过玉娘递来的参茶,喂她喝了一小口,见她缓缓地咽了下去,才轻声地问道:“太后娘娘,觉得好些么?” 冯太后勉力支撑着身体,点点头:“好些了。”环顾四周,冯太后问:“锦儿呢?怎么还不见她?” 连祯将靠枕垫在冯太后身后,强颜欢笑道:“皇祖母,您好生歇着,锦儿马上就到了。” “嗯。” 冯太后半躺半靠着,目光涣散。她吃力地动了动身体,期盼的目光望向毓秀宫宫门的方向。 那里依旧一片空空荡荡。 期盼最终归于失望。 冯太后依依不舍地将视线收回,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疲惫地又闭上双眼。 一刻钟之后,当冯太后缓缓地睁开眼睛,双目深邃,光芒流转。精神气似乎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 所有的人心中皆是一沉,这分明是回光返照。 “玉娘,为哀家正衣冠。”冯太后的声音低弱却充满威严。 玉娘强忍着眼泪:“是,娘娘。” 侍女们将冯太后从床榻上扶起,站定,玉娘先为冯太后梳理长发,挽成整齐的发髻。随后冯太后双手平伸,绫罗黑底泛着金属光泽的太后冕服在她身后展开 ,犹如巨大的翅膀,冕服以金丝银线绣着山川湖海,飞龙行雨,凤凰骊天;璀璨的宝石,恰如星辰,点缀其中。 三名侍女跪着,整理冕服巨大的裙摆。玉娘小心地扣上腰带,腰带上佩戴着云龙金钩白玉佩。 太后冕冠乃是飞凤双龙冠。顶部正中一只展翅飞凤,口衔珍珠,飞凤下是一朵盛开的红宝石牡丹。两侧各一条飞龙凌驾祥云之上,口衔玛瑙珠串。冕冠饰以黄金、珍珠、宝石、翡翠,华贵非凡让人不敢直视。 冯太后轻抚着袖口的万字花纹,目光深沉,仿佛自言自语地:“这件大衣裳,哀家许久没有穿过了。” 玉娘带领着侍女们匍匐在地:“太后娘娘母仪天下,凤骨龙姿。” 冯太后端坐于凤座之上,气势凛凛,一如当年尊封圣母皇太后时的肃穆傲然。 长庆帝带领着皇子们跪在冯太后下首,聆听这位对连国举足轻重的老人最后的懿旨。 “先帝长恭为连国呕心沥血,先帝长钦为连国勇往直前。长恭帝仙逝之前,给哀家留下口谕,令哀家替他看管连国锦绣河山。长钦帝仙逝之前,请哀家为他完成未竟的事业。 哀家不敢说自己大公无私,但在大是大非上,在国家利益上,哀家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 我儿连琪,继承长恭帝位以来,惟日孜孜,无敢逸豫。众皇子皇孙,皆是天资聪颖,堪为国之栋梁。文武群臣,恪尽职守。盼各位能够摒弃前嫌,同心协力,将祖宗事业发扬光大,为子孙后代铸造更为强盛、更为安定的国度。” 众人俯首,恭肃,待得冯太后最后一个字音尘埃落定,齐声说道:“谨遵太后娘娘教诲,必定铭记,一刻不敢忘怀。” “起来吧。” 冯太后见弘韬满脸泪水,和缓地笑着:“傻孩子,怎么哭鼻子了?哀家心事已了,即将远行追随先帝长恭的脚步,该为哀家感到高兴才是。” “皇祖母……”弘韬带着哭腔,卡在喉间的话却 怎么也说不出来。 连祯双目泛红,死死地咬着牙根。弘策、弘筹沉默着垂下头,借以掩饰眼中的泪水。 冯太后怜爱的目光缓缓地从他们身上扫过:“都是哀家的好孩子。” “皇祖母,皇祖母。” 人未到,声先至。随后,一个身影带着清风的冷意,冲进寝殿。 众人同时松了一口气,云锦回来了。 冯太后脸上满是欢喜,张开双臂:“锦儿,哀家的锦儿回来了。” 云锦风尘仆仆,连貂皮大氅都未来得及解下。一头扑进冯太后怀里,哽咽着:“祖母,不孝孙锦儿回来了。” 冯太后紧紧地搂着云锦,轻轻抚摸着她的发顶:“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眼角的余光瞥见紧随云锦走入寝殿的凌少卿,忙问:“孩子们呢?” 凌少卿先是躬身施礼,然后才回道:“回皇祖母的话,我和锦儿接到大哥的消息之后,先行骑快马赶回。孩子们跟随着大队人马,估摸着明日午后就会到了。”说着解下背上的包裹,对冯太后说:“孩子们极想念外曾祖母,写信、画画,以慰慈心。” “快,给哀家看看。” 包裹里不但有一大叠折得方方正正的宣纸,还有装在白瓷盒子里的小点心、俏皮可爱的小玩偶、惟妙惟肖的小泥人、系着络子的玉佩、龙眼大小的珍珠…… “这是……”冯太后不解。 凌少卿笑着解释:“这些都是孩子们喜欢的物事,他们说好东西要与老祖宗分享。” 冯太后乐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好孩子,得了好东西还惦记着哀家。等孩子们来了,你替我告诉他们,老祖宗给他们留下许多好东西,他们一准儿喜欢。” 宣纸上的画线条简单,充满童趣,字却是有点糟糕,歪歪扭扭,有些还带着厚厚的墨团。宣纸的末端,有两个手印,一大一小,煞是可爱。 冯太后笑得合不拢嘴,仿佛透过宣纸,看见两个白白嫩嫩的胖娃娃,握着笔,皱着眉的可爱小模样。随即 又带着微微的失望,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墨印:“祖母时日不多,怕是无缘相见了。” 云锦闻言脸上满是惊惶:“祖母您别说丧气话,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生病?您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上官天青呢?他在哪里?我把凌国和积雪谷里最好的药都带来了。等您痊愈,锦儿就带您出宫,我看这次谁敢阻拦? 我们先去陶城,那里的日落特别美;再去北省,大雪山虽然冷得叫人发抖,但是景色很壮观……祖母,锦儿舍不得您……” 说到最后,云锦已经语无伦次,泪流满面。 冯太后慈爱地笑着,眼里闪着泪花,双手托捧着云锦的脸,细细地端详着:“锦儿,祖母也舍不得你。可生老病死,乃是自然规律,锦儿不要过于悲伤。 锦儿,祖母要谢谢你。长顺帝殇,是祖母人生最为黑暗的时刻。因为有你,从嗷嗷待哺到牙牙学语,从学步到开蒙,你陪伴在祖母身边,重又给祖母带来了希望。 祖母心里安乐祥和,也许死亡并不是终结,而是另一个开始。” 云锦狠狠地摇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天上月儿弯弯,地上花儿香香。我的小娃娃,是个福宝宝。福里生,福里长,从小就把福来享;天上月儿弯弯,地上花儿香香,我的小娃娃,是个福宝宝。勤识字,会读书,一考考上状元郎……” 冯太后轻轻地哼唱起一首歌谣,低沉沙哑的嗓音,熟悉的旋律,串起记忆中的旧时光,轻飘飘地滑过心尖。 犹记得云锦婴孩时,与别的孩子不一样,她白日安静乖巧,一旦入夜,便放声啼哭,甚至通宵达旦。冯太后总是心疼地把云锦抱在怀里,徐徐地摇晃着,唱着歌谣。夜幕四垂,她的剪影印在茜纱窗下。每当这时,云锦便会停止哭泣,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她,然后在这无限深情的曲调中安然入睡。 那个时候的她,美丽,年轻。如今,她老了,累了。 声音越来越浅,断断 续续,最终消失。 云锦只感觉到头顶上温暖的手,缓缓地滑落。心头一惊,下意识地握住冯太后的手臂,摇晃着:“皇祖母您怎么了?皇祖母您醒醒。” 冯太后双目紧闭,唇边一抹隽永的微笑,依旧是那么的慈祥。 长庆帝走到云锦身边,止住她手上的动作,语带哽咽:“锦儿,太后娘娘已经仙逝了。” 有一瞬间,云锦脑海里一片空白。 穿越而来,满心忐忑。是她给予了云锦最珍贵的关心和爱护;是她鼓励着云锦走出皇城,追寻新生活;是她教诲着云锦人生的智慧,从容面对艰难坎坷。 她离开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冯太后的爱,是涓涓细流,引领着云锦,渡过人生中最美好却又是最叛逆的青春年华。当她年老体衰,孤独寂寞,连步行都需要依靠拐杖的的时候,自己又在哪里? 忽略太多、太多。再坚强的人,也需要亲情的慰藉,也需要精神的陪伴。 心头仿佛渍了盐的伤口,钝钝地疼。 云锦猛地抬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两个耳光,撕心裂肺地哭喊着:“皇祖母……是锦儿的错,这些年锦儿只顾着东奔西跑,未能侍奉在您的身边,把您一个人孤伶伶地留在宫里……是锦儿的错,我回来得太晚了……” 众人大惊。 凌少卿忙上前,扶着云锦的肩:“锦儿,灵魂自有去处。皇祖母一生功德无量,自然能够登上九天极乐。你这样伤心痛苦,让皇祖母怎么能够放心离去。” 听了凌少卿的话,云锦牙齿紧紧地咬着唇,压制着不让自己发出悲音,唯有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不停地滴落。 长庆帝心疼地抚着云锦**的脸颊,说:“长辈们最大的希望,是儿孙们平安幸福。祖母不会责怪你,锦儿不要自责了。” 距离上一次回京省亲相见,已经三年了。父皇脸上的皱纹愈加深刻,根根银丝般的白发已经将黑发遮盖,只有那一双眼睛,依旧那样明亮而温和。 第5章 冬雪,犹如搓绵扯絮一般。 景澜院。 景澜院位于冯府的东北角,面积不大,胜在精致。院中游廊曲折,花木深深。一座石拱桥横架在一条小溪之上,溪水早已经结成冰,像是晶莹的玉带,逶迤在千层石垒成的假山之间,真可谓是清静幽雅,秀丽如画。 红梅开了,傲雪绽放,美不胜收。淡淡的花香,一缕一缕,渗入风中,融入雪里,沁人心脾。 厚厚的白雪,遮盖着青砖小径。小径的尽头,是一座六角亭。亭子的周围,放下了银红色的绞纱帐,既透光,又将寒风严严实实地遮挡在外头。 亭子里,摆放着一张黄花梨八仙桌,桌上,一水儿摆放着玛瑙碟子。碟子上装着几样点心,有奶糕、豌豆黄、水晶饺、蝴蝶卷子,精致小巧,甜香四溢。四个炭盆放在亭子的角落,上好的银霜炭滋滋地燃烧着,偶尔散发出红红的火气,将空气烘烤得暖意融融。 两个女子围在八仙桌旁,坐在裹着厚厚棉垫子的鼓型绣墩上,年长些的,约莫三十左右。只见她一身紫红色缂丝绣白玉兰花棉绫褙子,黑色暗花纹鼠皮裙,手上捧着铜质荷花纹样手炉。再细细地看,她明眸皓齿,容貌秀丽一如出水芙蓉。身材袅娜,肌肤胜雪,就连唇色也是淡淡的,在这漫天飞舞的雪花里,更衬得她弱不胜衣,楚楚可怜。 她是冯府三老爷冯子康的正室妻子李氏,闺名竹君。 冯子康,冯府老太爷冯博文正妻所出,行三。现任从七品都水监丞,掌判监事。 李竹君出身尊贵,是昌国公府的嫡出小姐,排行第五。昌国公是开国连帝所封,世袭罔替,表彰其战斗英勇,为立国建下的功勋。子孙后代生活安逸,富贵无匹,逐渐磨平了进取之心,如今的昌国公府,有如一头被拔了牙的猛虎,徒有尊贵之名,却失去了影响以及左右朝堂的能力。 李竹君的身边,是一位豆蔻少女。少女的容颜与李竹君有五六分相似,肤若凝脂,带着少女特有的饱满和红润的光泽。一双美目流盼,彷如清波剪影,顾盼生辉。梳着双丫髻,发髻上点缀着赤金镶红宝石妆花,圆圆的小脸,含着嫣然的笑意,正是无忧无虑的年纪。 风炉里的火焰一舔一舔的,铜壶里的水冒着鱼眼似的珠子。 少女甜美清脆的声音仿若大珠小珠落玉盘:“母亲为何将丫头们都撵走,这些活儿本就该由她们来干才是。” 少女名为冯晓瑟,是冯子康和李竹君的嫡女,在冯府的同辈姐妹里头排行第六,人称六小姐。 “你知道什么,自斟自饮, 方才有趣。”李竹君的声音冷冷的,如磬相击:“春天里,要喝桃花上的雨水,夏天要喝荷花上的露水,秋天里要喝桂花上的霜水,冬天里,要喝梅花上的雪水。四季更迭,人也要顺应自然。” 冯晓瑟拿起茶盅,只见茶盅薄如蛋壳,通体透明,里头的茶水透着一片温婉的青色。放在鼻尖上轻轻嗅着,手腕微微地摆动,烟气氤氲,茶水带着特殊的花香气。 “母亲,云雾茶醇厚味甘,与菊花一同晒制,沾了一点菊花的清香,的确是更为回味悠长。” 李竹君浅浅地笑着,青葱玉指执起茶壶,为自己面前的茶盅里又续了一杯茶:“花香只是烘托茶味,所谓七分茶,三分花,就是这个道理。 这茶还不算最好的,记得我那时正是与你一般大的年纪,祖母带着我们姐妹亲手制茶。采茶只采摘一心,颜色、大小、形状必须相当。摊晒时,迎着第一缕的晨光,吸收阳光的紫气。以带着香气的桢楠木料点火烘焙,还需得揉捻、干燥、蒸制……如今我懒怠惯了,倒没有这般讲究了。” 冯晓瑟脸上满是神往:“外曾祖母的日子可真是精细呢。” 这时,有脚步落在积雪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一个着黄衫的丫头在距离亭子五步远处停了下来,微微提高声音:“太太。” 李竹君道:“进来说话。” 黄衫丫头对女子和少女福了福身,说道:“太太,三老爷身边的小厮常喜来传话,三老爷今日散值之后,与同僚相约在望仙楼用饭,叫奶奶自便罢。” “知道了。百灵,给常喜带句话,让他好生照料着老爷。再给他几文钱打酒吃,就说天气冷,去去寒气。 回头告诉小厨房,备好醒酒汤,鸡汤银丝面。还有,今日少爷从书院回来,多做一个红烧肘子,一个狮子头。” “是。”百灵应着,飞快地退出了亭子。 李竹君身边有四个贴身的一等大丫头,画眉、喜鹊、杜鹃、百灵。画眉活泼,口齿伶俐;喜鹊识字,善机变;杜鹃能做一手精致的针线;百灵沉稳、心细。四人各有千秋,皆得李竹君的信任。 看着画眉离开的背影,李竹君蹙着眉峰:“这油油腻腻的肘子有什么好吃的,偏生你哥哥喜欢得不得了。” 冯晓瑟的哥哥冯晓信,年十五,在冯府同辈子弟中排行第四,如今在东麟书院读书。 冯晓瑟笑得眉眼弯弯:“母亲小厨房的厨娘,可是外曾祖母给您的陪房。那一手厨艺,出神入化,整个冯府谁人不夸。她做的肘子,浓油赤酱,肥而不腻又入口即化,我也喜 欢,只是母亲你不让我吃。” 李竹君抬手,戳了戳她的额头,笑着嗔道:“你呀,要懂得节制。女儿家,腰身胖如箩,脸庞满如月,可如何是好。” 冯晓瑟嘟着嘴,咕哝着:“爱吃萝卜青菜的那是兔子,我爱吃肉。” 李竹君哭笑不得:“养生之道,贵在平衡。肉吃多了易上火,不好。” 冯晓瑟趴在桌子上,夸张地叹气:“身为女子,太吃亏了。看看哥哥,吃大肉,喝大酒,还常常和同窗友人们出外玩耍,母亲您从不约束他。我呢,学规矩,学女红,学理事,也就罢了,连肉都吃不上了,可怜啊……” 李竹君顿时板着脸,正色道:“身为女子,就当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看来我对你还是太过宽容。既然瑟儿你不喜欢坐在墩子上,那么就学习古制蹲坐吧。书里云:坐以经立之容,胻不差而足不跌,视平衡曰经坐,微俯视尊者之膝曰共坐,仰首视不出寻常之内曰肃坐,废首低肘曰卑坐。瑟儿你很该好好学着。” 冯晓瑟闻言,心里哀嚎一声,蹲坐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了。时间长了,双腿酸胀麻痹,十分的难受。 于是立刻双膝并拢,双手交叠置于膝盖上,背脊挺拔,肩膀直平,头微垂,敛目,恭敬地:“母亲说的是,女儿受教了。” 李竹君冷哼一声,唇边划过笑意。 一丝不苟的坐姿,维持久了冯晓瑟觉得有些累人,微微地动了动身体,又微微地松了松背脊,眼角的余光瞥见李竹君正在优哉游哉地品茶,心下放松,笑盈盈地起身,腻到她身边,头倚靠在她的肩膀:“母亲最好了,母亲最疼女儿了。” 李竹君捏了捏冯晓瑟的俏脸,无奈地:“你啊,年纪不小了,过了年便是十四岁。我虽疼你,却不能将你养成只懂得一味地撒娇卖痴的娇小姐。我们这样的人家,虽然平常些,称不上尊贵,但也是奴仆成群,锦衣玉食。 我如今教你的,是将来你掌家理事、驾驭下人必须知晓的道理,哪怕不能精明强干,然当家主母必须耳聪目明,不能被人欺骗了、蒙蔽了不是?” 母亲的一片苦心,让冯晓瑟心里暖暖的,她乖巧地点点头:“女儿知道了。” 李竹君轻叹,女儿的性子她最清楚,心胸宽阔知进退,从不斤斤计较,可缺点便是万事不精心,得过且过。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将来寻那家风清白,人口简单,公婆敦厚的夫家,哪怕门第低些,只要日子过得顺心,也很好。 “明日你要随老太太前往东麟山普渡寺进香,东西可备齐了。”李竹君 轻啄了一口茶,问道。 冯晓瑟应道:“丫头们已经收拾妥当,由女儿亲自监督着。” 李竹君依旧不放心:“你的丫头们到底年纪小,不经事,只怕草率了。晚饭后我让喜鹊到你房里,再细细地查看一遍,你的一举一动代表着冯家的脸面,不可不仔细。” 还有一层意思李竹君不好对着冯晓瑟直说,所谓一家有女百家求,女孩儿长大了就得说亲,除了家世之外,恰到好处的容止也是相当重要。 “老太太到普渡庵进香,府里人人都知道,为的是大姐姐被晋封为修容,特特到佛前还愿的。大姐姐还派人从宫里送出了香油钱,我与几位姐妹不过是陪衬。谁爱出风头谁出去,反正我已经想好了: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这样就绝对不会出错了。” 冯家最近炙手可热。冯家老太爷冯博文,以正四品吏部侍郎,升任为正三品工部尚书,并特进银青光禄大夫。入宫八年的冯家大小姐冯晓筝,是冯家长房大老爷冯子文的嫡女,被晋封为正二品修容。 冯府近日,往来访客络绎不绝。然而就是这样花团锦簇的时刻,多少人注目着,就更应该安分随时,免得招来祸患。 “你这孩子,胡说些什么。”李竹君瞪了冯晓瑟一眼,低声斥道。 冯晓瑟不以为意,捻起一块豌豆黄,咬了一口,慢条斯理地咽下去,才说道:“母亲将景澜院收拾得滴水不漏,一只陌生苍蝇飞进来,马上就会被发现,还担心什么。再说了,站在自己的地盘上,在母亲的面前,都不能说句实心话,还有什么意思。” 李竹君想了想,倒也是这个理:“话虽如此,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有许多麻烦事,就是从不起眼的小处上来的。 明日我让喜鹊、画眉和李金家的跟着你出门,切记,不准单独闲逛;除了喜鹊给你的吃食、饮水,旁的一概不能碰,就算是你身边的丫头给你的也不行;如果要在禅房内歇息,就让李金家的守着,她会些拳脚功夫,是个妥当的。” “母亲,我知道了。我会跟随着姐妹们一同行动,低调再低调,不会出挑,也不会落单,您放心吧。” 不知怎么的,李竹君心里总是隐隐的有些不安,好似这一次的普渡庵进香,会发生什么事情似的。 冯家几代在宦海内挣扎,直到先老太爷,也就是老太爷冯博文的父亲这一代,才稍微有些起色,进入了主流的官员圈子。明里、暗里的敌人,自然是有的。老太太大张旗鼓地带着阖府姑娘们出门,就不知会不会引来有心人的** **。对付大人也许要费些心思,对付几个天真的小姑娘实在是轻而易举。 府外不清净,府内也不安宁。 老太爷、老太太的偏心,长房有意无意的挑衅,二房墙头草两边倒,早就让李竹君不厌其烦。却见冯晓瑟优哉游哉的模样,心里顿时串上了一股火气:“低调,可以称之为温柔敦厚;低调过度,便是软弱可欺。你是我们三房的嫡小姐,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登鼻子上脸的。” 冯晓瑟一听李竹君这话,就知道她在借题发挥。 话说两日前,晋封不久冯修容派太监到冯府,除了给老太太往普渡庵进香的香油钱之外,还赐下了几匹江绸,几样玩器。 老太太兴致颇高,趁着孙女们给她请安的功夫,将东西摆出来,让姑娘们随着喜好自己挑选。 冯晓瑟向来不在意这些,便等着姐妹们都挑好了之后,才随意地指了一匹桃红江绸,一串珊瑚珠手串并一件石墨冻石雕鱼龙。 谁知五小姐冯晓磬,叫住了正要把东西送到三房景澜院的丫头们,说是红珊瑚珠手串红艳艳的,珠子又大又圆润特别好看,喜欢极了,非要得到手不可。冯晓磬是冯家长房次女,冯修容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极得老太爷、老太太的宠爱。 当时的情景很是尴尬,二小姐冯晓笙,三小姐冯晓笛,四小姐冯晓琴,先是吃惊,吃惊过后都紧闭上嘴巴,如同泥塑木雕似的呆立在旁。 冯晓磬撒着娇地哄了老太太几句,于是老太太便也插手进来,说了些姐妹们应该友爱谦让之类的话,不分青红皂白地,给了冯晓瑟一件青玉笔筒,就将红珊瑚珠手串给要走了。 饶是冯晓瑟向来心胸阔朗,眼见冯晓磬那得意洋洋的笑容,还是忍不住在心底骂了一句小人得志。 架空四国:连国凌国燕国齐国 人物关系: 女主:冯晓瑟 冯府 老太爷:冯博闻(冯晓瑟祖父) 老太太:黄氏(冯晓瑟祖母) 大房长子:冯子明(嫡出) 妻:郑秀涵 女:冯晓筝(长女。入宫,晋封正二品修容) 冯晓磬(孙女辈排行第五) 子:冯晓俊(长房长孙) 二房次子:冯子善(庶出,生母万姨娘) 妻:钱和雅 子:冯晓健(孙辈排行第二) 冯晓傲(孙辈排行第三) 女:冯晓笛(孙女辈排行第三) 冯晓琴(孙女辈排行第四) 三房三子:冯子康(正妻黄氏生次子) 妻:李竹君(昌国公府嫡出四小姐) 子:冯晓信(孙辈排行第四) 女:冯晓笙(庶出,生母朱姨娘。孙女辈排行第二) 冯晓瑟(嫡出,孙女辈排行第六) 第6章 拿过丝帕将双手仔细擦净,冯晓瑟地走到李竹君身后,为她捏捏肩膀,道:“母亲又何必与那眼皮子浅的人置气?东西虽然是从宫里出来的,可是女儿还未把它放在眼里。说实话,母亲私库里的东西,女儿也见过不少,随便哪一件,都比那几样要好。不过是老太太兴头高,不忍负了她的好意罢了。” 李竹君冷笑:“那几样东西值当什么?就是送到我跟前,我也不稀罕弯腰去捡。这分明就是大房在拐着弯地打我们三房的脸面,大小姐在宫里,从正七品的御女熬到了正二品的修容,可算是扬眉吐气了呢。 阖府都知道老太太偏心大房老爷,连带着老太爷也行事不公。你父亲一个都水监的从七品小官儿,三四年了都未曾挪过窝,为什么?还不是要为他的大哥让路。可惜了,被老太爷、老太太给予厚望的长房老爷至今不过是从六品,御史台台院的侍御史。 你父亲自有主意,我也不好干涉。大嫂掌家,家宅琐事,想要一碗水端平,也难。吃点暗亏,我忍忍也就算了,毕竟孝字当头,我这个做媳妇的,对公婆须得敬重。但是欺到了你的头上,我便不能忍。如果我连自己的孩子都护不住,还有什么资格被你叫一声母亲。” 说着李竹君的眼眶微微泛红,她是真生气了。以她的修养,平日里根本不会说出口的话像是不经思索,一股脑儿地倾泻而出。这些话,亲密如夫君,也是不能说的。一来,男人必须是威严的,是干大事的,怎能让后院琐事羁绊住心神;二来,百善孝为先。公婆再偏心,与儿子媳妇而言,只有顺从。唯有在这个聪慧的女儿面前,她还能顺势地发泄两句。 李竹君的祖母,先昌国公诰命一品夫人,是平宁王爷唯一的女儿,封号全德郡主,是真正的金枝玉叶。传说全德郡主当年下嫁昌国公世子,真 真是十里红妆。嫁妆第一抬已经进了国公府,最后一抬却还未出平宁王府大门。 李竹君从小养在全德郡主膝下,耳濡目染,性子有几分随了全德郡主,骨子里透出的清高孤傲。她温柔大方,但并不平易近人;她谦和有礼,但自矜自重。她了解世事,知道人情冷暖,却厌恶圆滑处世,喜欢直来直去。 冯晓瑟娓娓劝道:“母亲消消气。记得女先生教过:风水轮流转。母亲性子好,容貌好,**出众,加上娘家显赫,有些人在您面前自惭形秽,觉得低了一等。如今有大姐姐撑腰,认为终于可以摆脱那种出身带来的无形压力了,按耐不住,猖狂了一些。无妨,咱们就先让他们风光风光。 记得女先生还教过:辱人者,人恒辱之。既然有人愿意自取其辱,我们就当看猴戏得了,千万别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作为大家闺秀,冯晓瑟的这一番话,未免有些刻薄了。但她不过十二岁,对于人心的了解已有了几分深刻,殊为难得。李竹君心里气愤渐消,可脸上依旧笼罩着一层薄怒。 冯晓瑟乌黑的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弯身附在李竹君耳旁,轻声说道:“五姐姐要走的那一串,怕不是红珊瑚珠,而是红麝串。” 李竹君惊讶地一挑眉:“当真。” 那日景寿院所发生的一幕,被有心人推波助澜,不过一时三刻的功夫,整个冯府便都传遍了。这个世道不缺见风使舵的人,背后嚼舌根,五小姐怎样得宠,六小姐怎样无能。李竹君火冒三丈,只是她也没料到,原来内里另有玄机。 冯晓瑟点点头。 李竹君犹疑地:“红麝串是由麝香加上其他配料做成的红色珠儿,有香味。女子长期佩戴会难以受孕,孕妇佩戴容易引起胎儿流产。宫里还是有些忌讳这样物事的。而珊瑚却是天然而成的宝贝,贴身佩戴,有定惊、祛热 、明目的功效。 珊瑚自带斜横纹理,像树木的年轮,打磨出来的珠子,每一颗都不尽相同。以老太太经验老道,怎么连这两样都分不出来?即便老太太认不出来,冯修容入宫多年,眼界、见识已经远胜常人,何况宫里多少老资历的宫人、嬷嬷,都是成了精的,他们都分辨不出来? 如果明知是红麝串而假托红珊瑚珠送进府里,冯修容到底安的什么心?” 冯修容安的什么心?也许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东西是由冯修容信任的永福宫首领太监刘卫送到老太爷和老太太的景寿院里,并未指定下赐给哪一个人,老太太也只是唤来孙女们随意挑选,实在难以看出有何意图。 冯晓瑟沉吟着:“那一日,老太太的行为举止,并没有什么异样。如果她不偏着五姐姐,才是不正常。 那串珠子的确品相不错,鲜红如血,光洁圆润,手感沉厚。女儿细细看过了,天然的纵纹、环纹都很清晰,没有一点的瑕疵,也没有一点的香味。 宫里说是珊瑚珠,老太太也说是,女儿先时也以为是。挑好了东西之后,我将珊瑚珠串交给那日跟在我身边的丫头果儿。 这个果儿,她本为京城五十里外西凤县人,七岁时父母双亡,被叔叔卖给了人牙子,后又被府里管事买进府里。她有一种隐秘的怪毛病,就是碰不得香料。只要沾得一星半点,皮肤便会起红疹子,某些时候严重些,某些时候轻微些。 果儿避着人的时候,将前因后果细细地讲给女儿听,而后又挽起了袖子给我看,果然她手腕的皮肤上起了三颗绿豆大小的红疹子,她确定,那串红珠子上带着某种香料。 女儿见识少,想来想去,带着香料的红色珠子,就只能想到红麝珠了。退一万步说,即便是真正的珊瑚珠,也是被做过手脚的珊瑚珠。” 所谓无巧不成书。 果儿进府后 ,就被安排到景澜院,如今是冯晓瑟房里的二等丫头,本来是轮不到她来陪同小姐外出。因着大丫头春萍、秋萍都在忙于收拾往普度庵进香所需的物品,忙得不可开交,所以冯晓瑟那日到景寿院请安,便带上了果儿。 李竹君的眼神变得凌厉:“事关重大,果儿说的话,你信得过?她有这种毛病,是怎么骗过验身,进得府里来的?她又怎么能够确定,她手腕上的红疹子,就一定是因了那串红珠子而来?” 深宫,红麝串,冒充红珊瑚,如果事情属实,那么这就是一泓深不可测的浑水。果儿的突然出现,是不是有意的安排?她主动说出香料的事,到底是忠心为主,还是另有目的? “母亲您担心的事,女儿也想到了。那日,我房里与往常一样,没多出来什么,也没少了什么。并没有人刻意在我跟前提起果儿,也不见她四处晃荡引人注意,是我要往景寿院请安,突然想起果儿这个名字还挺可爱的,就亲自点她跟着我。 我让秋萍暗暗查过,果儿是个挺本分的人,平日里只在景澜院里活动,极少与院外的人打交道。她不出挑,也不懒惰,人缘不错。至于她私下里是否另有主子,被人驱使,女儿手上得用的人不多,无法查证。 我在香膏里调上玫瑰香粉,涂在果儿的脖颈、后腰处,又从私库里翻出了积年未用过的奇楠,碾成些粉末,用在果儿的肘弯、膝盖、脚踝处,亲眼见到完好的皮肤长出红疹子,与那日我见到的,一模一样。 我单独问过果儿,她说她在家里的时候,家里穷,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从来没见过,甚至没听过香料这种东西,所以不知道自己有这个毛病。 第一次发作的时候,是春日里,她为衣服熏香防虫,那次接触的是藿香。红疹子起来的时候,手臂、胳膊,满满都是。她又惊又怕,还不 敢告诉管事的,怕被撵出去,自己悄悄煮了些艾草水,洗了洗皮肤,好在红疹不过一两日,就渐渐消退了。后来她又接触到了百合香、依兰香、沉水香,无一例外,都会起红疹子,于是她就确认了自己的这个毛病。 为了避免发作,果儿平时很小心,尽量地避免接触到香料,连香脂香膏也是不用的。那日祖母房里,并未熏香,只是剪了两支梅花插瓶。除了红珠串,果儿并未接触其他物事,而且红疹子是在她拿住红珠串之后才出现的,所以可以确定。” 能够瞒骗过眼睛,却骗不过身体的异常反应。 “原来是这样。”李竹君心念飞转,冯晓瑟事后的应对还算完整,那串红珠子看来的确有古怪。 “果儿你可安排好了?” 冯晓瑟道:“我让她去书房整理书籍,那里僻静些,少惹人注目。” 在还未查清果儿的来历,确定她是可以信任的情况下,把她调开,既是为了保护她,也是为了防备她。 李竹君又问:“那红珠子共有几串?” 冯晓瑟回答道:“共有两串,其中一串被三姐姐挑走了。” 三小姐冯晓笛,是二房老爷冯子善的长女。冯子善是庶出,生母万姨娘已经去世。 “三小姐挑走的那一串也有问题?” 冯晓瑟摇摇头:“这女儿就不能确定了。三姐姐先挑,而后我再选。后来五姐姐说喜欢,就从我这里拿走了。最后回到景澜院,果儿才将异常告诉我。” 有光明,就有黑暗;有美好,就有肮脏。 作为母亲,最美好的希冀:自己捧在心尖上宠爱的孩子,面对的全部是光明和美好。但,这是不现实的。李竹君今日才恍然发现,孩子已经成长,有足够的心智去面对人生的黑暗和肮脏。 心里翻来覆去,沉思许久,该把女儿放到与自己平等的位置上来对话,还是始终把她守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第7章 许久,李竹君终于决定:“传闻,府里大小姐晋位修容,是陛下给予她的补偿。修容怀胎三月,小产了。” 冯晓瑟一愣,没有料到母亲会对她说这些,她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并不适合知道这一类的秘辛。但转念一想,又为母亲对自己的信任而欣喜。 宫妃有孕,血脉延绵,对皇家,对母族,都是极为重要的事。既然冯晓筝怀孕了,为何不向冯府报喜,为何没有昭告天下? “是意外吗?”冯晓瑟斟酌着问。 李竹君深深地看她,意味深长地:“后宫里,永远不会有意外。” 冯晓瑟心中一沉,又问:“老太爷、老太太知道吗?” 两位老人最近红光满面,心情似乎非常好。 “消息被封住了,还是你外祖母从淑宁太妃那里听来的,然后悄悄递给我。至于老太爷、老太太知不知道,不好说。” 李竹君的母亲,现任的昌国公夫人诰命一品,她与先帝淑宁太妃是表姐妹,话语投机,关系亲密,经常进宫与淑宁太妃说话解闷。 冯晓瑟陷入深思,眼波仿似有水光在流动,好一会儿之后,她缓缓说道:“红珊瑚是贵重的宝物,人人都知道大姐姐最爱红珊瑚。听老太太说,大姐姐笃信,红珊瑚的灵气能给她带来好运,所以她佩戴的首饰,几乎都镶嵌、妆点着红珊瑚。 老太太还说,大姐姐的永福宫,有一株两人高的红珊瑚树,鲜艳润泽,枝干粗壮如碗,形体开阔如扇,称得上是稀世奇珍。至于各色珊瑚盆景、玩器,那就更多了,不一而足。” 红珊瑚生长在远离人烟的深海里。东省临海,宫里品相优良的红珊瑚,几乎都是东省永盛候古家所进贡。 如今看来,已经有技艺能 将红麝珠的香味掩盖着,并且做成与红珊瑚珠一模一样,外人看来天衣无缝。那么,做出一株与红珊瑚树毫无二致的红麝树也不是什么难事。 李竹君早已经想到这一层,轻叹一声:“天下之大,有不少能工巧匠,想不到技艺已经出色到这样的地步,堪称鬼斧神工。” 话说到这里,两日前景寿院里的那场小风波,谁是谁非就已经不再重要。深宫里的斗争,没有硝烟,但却比战场上的厮杀更为恐怖。因为它是阴狠的,森冷的,甚至是以和善的笑容为掩盖的。两串红珠,仿佛两条血带子,将这种残酷延伸到宫外头。 雪已经停了。 从绞纱帐的缝隙向外看去,天空一片灰蒙蒙。云层密密厚厚,堆堆叠叠,一直延伸到天边。 冯晓瑟感觉一股寒意从心底慢慢涌出,直至四肢百骸。她拿起茶盅,放到唇边,正要喝,被李竹君止住:“冷茶伤胃,莫喝。” “母亲……” 冯府风光无限的荣耀,竟然是以冯晓筝的失子之痛所换来的,人人喜悦欢欣的时刻,谁又会怜惜冯晓筝的感受? 成王败寇。 落败的人,有补偿,却没有公道。 冯晓瑟有些惶惑,有些迷茫。 李竹君握着她的手,温暖从手心传递:“母亲懂得。之所以跟你说这些话,不是为了让你对人心失去信任,而是想告诉你,人是有欲望,有所求的。在实现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要付出代价。 人心隔肚皮,哪怕是最亲近的人。你永远不会知道,今天对你微笑,明天会不会转身就将你出卖。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就是这个道理。 你的性子落落大方,宽容,以善意去揣摩人心。这是优点,也是缺点。它使 你很容易忽略别人隐藏的恶意,使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 “出卖?母亲,您的意思是……” “任何事情都不能只看表面。我们看到的结果,有可能是虚假的,扭曲的,甚至经过利益交换的。 冯修容流产,不外乎两种结果。也许是无知无觉中被人所害,只能惋惜她的手段不够,护不住自己,也护不住孩子;也许是她窥见了别人的算计而顺势为之,那么便是有更为重大的诱惑,使得她愿意以放弃孩子为代价来交换。” 冯晓瑟想了想,情绪有些低落:“太复杂了。想不到两串红珠子引出那么多的事端。母亲,我需要一点时间,来理清我的思路。” 李竹君温柔地:“慢慢想,不着急。 今日母亲与你说的话,涉及宫中,已经出格了。出得我口只入你耳。回头我把果儿带走,让她在我房里伺候。红珠子的事情就交给母亲处理,你不要理会了。 我们只是普通人,那些污七八糟的事不掺和,也没这个能耐掺和。我们清清静静地过自己的日子,就好了。” 炭盆里的火光渐渐熄灭,在寸寸冰冷的空气中,世界,仿佛被隔绝了一般。 夜,似乎蕴含着神秘的美感。 没有星光,远山隐没在一片浓重的阴影里,只能模糊地看见浅浅的轮廓。 北风呼啸,凛冽刺骨。 这样寒冷的夜晚,最适合全家围坐在小火盆旁边,烤上两个土豆或者红薯,点滴的温馨,足够驱散一夜的寒意。 马车在空无一人的街面上奔跑着,家,已经近在眼前。 冯子康紧了紧身上的裘皮大氅,迈着大步,走进景澜院。 游廊上挂着纱灯,一个连着一个,由近而远,一阵风吹来,纱灯跌宕起伏,犹如颗颗 明珠,洒落在碧波上。 一窗橘色的暖光,似乎在等待着迟归的脚步。冯子康的心头有一股暖流划过,仿佛是感受到召唤一般,脚步也变得越发轻盈。 “太太,三老爷回来了。”画眉笑着,一边说话,一边为冯子康将厚厚的棉制门帘挑起。 进得正厅,地龙烧得正旺,暖洋洋的,有清幽的百合香气扑面而来。只见李竹君歪在贵妃榻上,手里拿着一部书,看得极认真。听见声音,忙放下书,起身,上前迎接。 “老爷。” 李竹君一身半新不旧的家常粉蓝地五彩团花绸面长袄子,妃色撒花棉绫裙,墨黑的长发松松地挽了个堕马髻,斜插着一支金累丝镶粉红碧玺莲花簪。明媚的灯影笼罩着她,笑意嫣然,娉娉婷婷。 冯子康解下裘皮大氅,递给百灵,手上还提着一只方方正正的粉紫色纸盒子:“知道你喜欢卢家铺子的玫瑰糕,回府时路过,就买了。” 百灵连忙上前,双手接过。 李竹君贴心地斟上一盏热茶,送到他的跟前,笑着:“多谢老爷。” 茶水的温度刚刚好,冯子康喝了两大口,顿时觉得满口生津,通体舒畅。 李子君鼻尖嗅到冯子康身上一抹淡淡的酒气,便转头吩咐着:“杜鹃,让小厨房将醒酒汤送来。” 冯子康叫住:“不必了,只略喝了两杯,不妨事。都水监内一位同僚谋了个外放的机会,将前往北省青平县任县令,今日是为他践行。” 李竹君笑道:“北省气候苦寒,老爷的这位同僚只怕会辛劳些,比不得京城里的舒适自在。” 冯子康换上家常的深蓝色暗花棉袍,道:“听从青平县回来的人说,此地位于北省与西省交界,沟壑纵横,很是荒凉。” 说着,若有所思:“然,环境越艰苦,就越能磨练人的意志,何况为人臣子,当为国效力,为君父分忧。贪图享乐,不愿吃苦,岂是君子所为。” “老爷说得是。”李竹君低声附和着。 冯子康举人出身,连考两榜,却未能再进一步。他精于人情世故,都水监丞虽然只是一个小官,他依旧做得有声有色与同僚颇有交情。 有能力、有手腕、有大张宏图的胸襟和期望,家世也不俗,只是父子兄弟同朝为官,虽然不是同一部门任职,但家族的资源、人脉是有限的,有人必须收敛锋芒,做出退让。大哥冯子文是长子、嫡子,将来还会是冯氏的族长,冯子康只能成为的兄长陪衬。很无奈的事实,不接受,又能如何? 不甘心,实在是不甘心啊。难道只能一辈子窝在都水监?日日对着无穷无尽的图纸资料?哪怕如同那位同僚一般,得个县令的实职,就算不能建功立业,多干实事,增长见识,也是好的。 十几年的夫妻,从冯子康的眉梢眼角,李竹君便能将他的心思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不忍他满腔郁气,李竹君道:“老爷,小厨房做了鸡汤银丝面,再配上几样小菜,端上来可好?” 冯子康默默地告诫着自己,兄友弟恭,千万要忍耐,不能为了自己的那点心思而坏了兄弟之间的和气。他长出一口气,道:“晚饭时只顾着和同僚们说话,倒没吃什么,如今正好饿了,叫人端上来吧。” 雪白的银丝面浸在金黄的鸡汤里,面上疏疏落落撒着切得碎碎的葱花,配上脆嫩的酱萝卜,清爽的椒米拌木耳,诱人的浓香让人不禁食指大动。冯子康顿时将烦恼抛在脑后,拿起筷子,香喷喷地吃了起来。 第8章 李竹君含着笑,唤来杜鹃:“让小厨房将今日做的奶糕、豌豆黄收拾两碟子,给朱姨娘和范姨娘送过去。” 冯子康接话道:“你和善,素日待她们宽厚,她们那里何曾缺过吃食。天又黑又冷的,何必特特派人去送点心?” 李竹君款款地坐到冯子康对面的绣墩上,说道:“按理说,老爷给我买的玫瑰糕,我应当分成三份,让两位姨娘也尝个新鲜。但这是老爷对我一片心意,我很欢喜,根本就不想与他人分享。未免旁人嚼舌根,说我不贤惠、不公道,我就将小厨房的点心送过去,老爷说我做的对不对?” 李竹君脸颊绯红,双目亮晶晶的,好似有星光在闪耀。一席话,让冯子康心动神摇,男人的劣根性,既要求妻子贤惠大度,容忍下自己身边一个又一个的女人,又想要妻子以夫为天,对自己绝对的崇拜绝对的情深意长。 只是细听她的话里,似乎别有它意。冯子康手上的筷子顿住:“怎么,有人不安分,乱嚼舌根?” “前几日我恍惚听见有人在抱怨,说我只顾着自己生下的孩儿,丝毫不怜惜庶女的死活。二小姐过年后就十七了,还未定下人家,都是我这个嫡母的过错。”说着李竹君的脸上带上了几分委屈。 一般的女孩儿,十二三岁便要相看人家,定下亲事,及笄之后,就可以成亲了。二小姐冯晓笙年将十七,亲事遥遥无期,确实不应该,但内里却是别有缘故。 冯晓笙十三岁时曾经定下一门亲事,对方是太仆寺中牧监何大人家的小公子。不料一年之后,何小公子一病不起,去世了。冯晓笙身上从此背上了克夫的名声,上门来提亲的不是娶做填房,就是家风不善,不说冯子康夫妇,就是老太爷、老太太也不能答应,所以亲事便就这样耽搁了。 冯子康皱眉:“笙儿的婚事的确让人头疼,家世好的子弟,哪怕是庶子,都是高攀不上了。我看,只要人品实在,肯上进,家里穷一些也无妨,不过是多贴补些嫁妆 罢了。”想了想,又说:“就是嫁进去做填房,也行。” 冯子康已经发了话,李竹君心下松了口气。若是冯晓笙的婚事处理不好,马上就会有一顶不慈、苛待庶女的帽子压下来。为了个上不了台面的人坏了自己的名声,不值得。 “我明日就请老太太、大嫂、二嫂帮忙留意着,二小姐的婚事的确不能再耽搁了。” “嗯。”冯子康应了声,筷子夹了一片酱萝卜,塞进嘴里。 到底是喝过酒的缘故,冯子康觉得身体有些疲乏,吃过宵夜,匆匆洗漱,便沉沉睡去。 沙漏中银色的细沙缓缓地流动着,点滴地记录着流逝的时光。 夜渐渐深了,李竹君却没有睡意,坐在灯下,拿起已经描好“五蝠捧寿”花样的绣花绷子,右手拈针,针线从绣花绷子下面穿出来,把针从起针的内侧绕过去,然后在紧挨着出针处入针,如此反复多次,一朵精致的团云便大功告成了。这是为冯子康缝制的荷包,自然得多花些心思。 看着绣面,李竹君的心思飞得很远: 感情是相互呼应的。你爱我有多深,我便以同样的情意来回报。 冯子康和李竹君的亲事,说起来算是有几分传奇的色彩。 先昌国公(李竹君祖父)是一品国公,冯府先老太爷(冯子康祖父)是正四品尚书省右丞。 两人虽然同朝为官,但品阶相距甚远。然而两人不约而同地,对酿酒最有心得,结识后不久,便成为莫逆之交。 为了庆贺长荣帝圣寿,先昌国公和冯府先老太爷决定,共同酿造一种新酒,进献给陛下。 在一次酿造的过程中,冯府先老太爷不慎,将雪花糖打翻落入蒸熟的大米里。歪打正着,竟酿出了淡雅幽醇的好酒。 两人兴高采烈之下,都认为这是一件值得大肆庆祝的喜事,喝酒、摆宴太过普通,最后两人以各自的玉佩为信物交换,结亲,做儿女亲家,办一场大喜事以为庆贺。 既然两家族长做主结亲,当然是嫡子女之间的婚配。当时昌国公府只有四小 姐李竹君年龄合适而未曾定亲,与冯府三少爷冯子康年岁相当,于是亲事便迅速地定了下来。 消息传出,几乎是一片哗然,就连先昌国公夫人全德郡主也极为不满,认为冯府门楣太低,不般配;冯子康籍籍无名,不合适。但在先昌国公坚持下,双方交换年庚,八字十分相合,婚事便不可更改了。 处于风暴中心的李竹君,自小接受的是贵族女子的教育——立德修身,贤孝敬慎,堪称大家闺秀。 她表面平静,八风不动,可内心也不是没有怨言,尤其是对比家中其他姐妹的夫婿,无一不是高门大户、世家权贵的子弟,再不济,也有进士功名在身。反观冯子康,四品官的三子,只是举人,还未出仕。未来如何不好说,当下绝对是相当普通没有丝毫闪光点的。 怨埋怨归埋怨,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在李竹君接受了现实,全心全意待嫁的时候,冯子康闯出了一个大祸——他的通房丫头竟然为他生下了庶长女。 京城再度一片哗然。昌国公府和冯府火速地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热烈话题。这样的情况下,连极力主张两家联姻的先昌国公也极为不满。 寒冬腊月,滴水成冰的天气,冯子康身着单衣素袍,足足在昌国公府门前跪了三天三夜。 据说冯子康被冯府小厮抬上马车的时候,浑身僵硬,手脚发青,连眼皮都冻住了。回府后,两个大夫轮流用雪为他擦身体,救了整整一天,才拉回一条命。 冯子康和李竹君的婚事终于如期举行。 经历了这许多,冯子康仿佛在一夜之间从少年郎蜕变成男人。由毛毛躁躁变得沉着稳重;由对婚姻一知半解到肩负起家庭的责任;由不懂世事到精于人情。 新婚第二天,冯子康便对李竹君推心置腹:从小母亲就偏爱大哥,连带着父亲对他也是淡淡的。虽然已经中了举人,家里对他的支持,是有限的,更别提将来分家,能得到的资源,包括财产,只怕很稀薄。 好在老祖 母对他关爱有加。老祖母逝世前,将自己嫁妆里一部分的田地、铺子、金银体己给了冯子康。这些产业在老祖母留下的老仆人精心打理之下,每年都有不菲的收入。 冯子康将名下的私产,交由李竹君,并且院子里的事务,无论大小,全都由李竹君做主。 至于那个产下庶女的通房丫头,在李竹君进门之后,抬成了姨娘。冯子康对她不亲近,甚至可以说是冷淡。 按照规矩,庶女必须养在嫡母身边,但李竹君没有主动提议,冯子康也没有主动要求,这事就这样被两人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冯子康给予李竹君完全的信任和尊重。信任她行事能够遵循自我的本心,尊重她作为正妻的权力和职责。 李竹君怀有长子冯晓信时,婆婆以李竹君不方便伺候为理由,送来一个丫头,开了脸,成了姨娘。冯子康也只是面子上应付了事,除去工作,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陪伴在李竹君身边。 有时候为她按摩微微肿胀的双腿,缓解抽筋带来的痛苦,有时候为她读书,抚慰她因怀孕而多变不宁的心绪。 爱情,是春日枝头的那抹嫣红,是夏日清风里的那缕荷香。只有拥有过爱情的人才会懂得,光阴不再寂寞,流年不再冰凉。有一份深情,是洋溢在心底最热烈的温暖。 何其幸运,繁华三千,却独独钟情一人。有这份钟情,哪怕丈夫一辈子成不了高官,拿不到厚禄;哪怕婆婆刻意打压,大嫂故意挑衅……所有的不如意,都变得可以忍耐。 李竹君很满足,很幸福。多少次午夜梦回,凝视着身边人宁静的睡颜,她心里无限感激祖父当初的决定。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是多少女子一生的渴求。 院子里的两个姨娘更是不足为虑,只要丈夫的心在,她们又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嫣然的笑意悄悄地绽放在李竹君的脸上,针线密密缝,似乎要将情意融汇进入这一针一线里。 庭院深深。 弯弯的月儿,从云层的裂隙中钻出,晕染着浅浅的 华光,似乎在守护着人间的万家灯火。 清晨。 雪后初霁。 天空好似被清水浣洗过,澄亮,明净。空气好似被细纱过滤过,清新,醇和。 阳光,极淡极薄,柔柔的,像一抹胭脂,惊艳地扫过天际。 雪还未化尽,宛若一支白色的画笔,将大地勾勒出如同水墨画般的轮廓。 这一日,冯府门前车马如龙,人声鼎沸。 冯府老太太将带着府中的小姐们往东麟山普度庵上香。府里的大小管事,丫头、仆妇,早已经备好了一应物品,只等着一声令下,随即出发。 大太太郑秀涵,三太太李竹君虚扶着老太太的手臂步出府门。她朝每个向她问安的管事们微笑着,然后踩着脚踏,上了一辆翠羽华盖车。二太太跟在后头,提着一个食盒,交给老太太的贴身丫头兰香:“山路颠簸,可得仔细照顾好了。” 兰香脆生生地应道:“知道了。二太太放心罢。” 五小姐冯晓磬今日一身粉红地绣缠枝花立领棉绫褙子,水红色百褶裙,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十分娇俏。 她上前,小声地在大太太耳旁嘀咕着,只见大太太含着笑,微微地点了点头。冯晓磬高兴地提起裙摆,飞快地跳上了翠羽华盖车。 老太太正舒服地倚靠着软枕,冷不防被冯晓磬突然闪进的身影吓了一跳:“你这丫头,怎么忽地就跳上来了?别淘气,仔细撞头。” 冯晓磬刚一坐下,就亲热地挽着老太太的手臂:“祖母,就让磬儿跟您一辆车吧,一路上也好为您端茶倒水。” 老太太伸手,点了点她的俏鼻,嗔道:“伺候我的丫头婆子一大堆,哪里就用得着你来端茶倒水。你这猴儿,莫不是有什么小心思?” 冯晓磬歪着头,水汪汪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哪里有什么小心思,磬儿就是想着好好伺候祖母。至于,祖母车上香喷喷的吃食,我只是顺便占个光。祖母,好祖母,您就应了磬儿吧。” 老太太笑着拍拍她的手:“好,好,祖母就喜欢磬儿活泼伶俐的性子。” 第9章 另一边厢,二小姐冯晓笙,三小姐冯晓笛,四小姐冯晓琴,六小姐冯晓瑟,同坐一辆七宝朱缨华盖车。 冯晓笛一身嫩黄地绣折枝梅花长袄,云白色马面裙,白皙的脸庞清雅娟秀。她环顾左右,问:“怎么不见五妹妹?” 坐在她身旁的冯晓琴,秀眉大眼,容貌中透着一股英气。撇撇嘴,理了鹅黄色百褶裙裙摆:“她跟老太太共乘一辆车。” 冯晓笛张口,就见冯晓瑟捧着喜鹊绕梅黄铜手炉,眼观鼻,鼻观心,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想了想,又将要说的话压回肚子里。眼角的余光瞥见冯晓笙,只见她瘦削的肩膀,纤细的腰身,下巴尖尖的瓜子脸显出了两分狐媚的气息。她的双眼一直专注地盯着手腕上的金累丝素手镯,若有所思。 冯晓琴见车子里一片静默,人人都跟没嘴葫芦似的,冷笑着道:“五妹妹贯会在老太太跟前卖乖,哄得老太太只宠着她。前儿不是将六妹妹看上的红珊瑚串子给抢了。六妹妹脾气也是真真好,并不理论,若是换了我……” 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冯晓笛呵斥:“住口。”她压低声音:“老太太是长辈,我们只有遵从,怎能在背后浑说是非。” 冯晓琴贝齿紧紧咬着嘴唇,心知这话传出去了自己必定落不了好,不由得暗自懊恼实在沉不住气,口没遮拦。 前头小厮骑马开路,车轮渐渐往前滚动。 街道两旁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们,七嘴八舌地:“这是哪家的贵人出门呐?这么大的阵势。” “瞧见没有,前头打出了‘冯府’的牌子,听说这家府上,出了一位娘娘呢。” “怪不得,原来是皇亲国戚呀。” 陪同出行的小厮、仆妇们听见了周围不间断的议论,立时抬头挺胸,满面生光。 东麟山位于中京 城的东部,距离京城二十里,以险峻奇石而闻名。传说上古时,此处是麒麟的故乡,故名为东麟山。 普度庵修建在东麟山深处,周围飞瀑流泉,古树参天。传说数百年前,无虑师太路经东麟山时,见阳光所照之处,彩瑞千条,在一片吉祥平和之中,她顿悟禅理,修建了普度庵,意为普度众生之意。 寒冬时节,远山的绿意褪尽,换上了苍凉的灰色。繁花落尽,只偶尔看到一些不知道名字的小野果。 冯府大队人马沿着蜿蜒的山路行至山腰,迎面便见一处茂密丛林。山路穿林而过,狭窄,陡峭,不再适合马车行驶。请示老太太之后,众人便下马、下车,步行上山。 青石小径通幽,台阶蜿蜒而上。台阶的缝隙里,长满了浓密的青苔。小径两旁,各有一块硕大的黑色石头。年深日久,风吹雨淋,黑石圆润得仿佛被细心打磨过,巨门一般,守卫着门户。 “祖母,您小心脚下。”冯晓瑟搀扶着老太太,说道。 一旁的冯晓磬不甘示弱,连忙上前,甜甜地说:“祖母,我来扶着您。” 老太太和蔼地笑道:“祖母晓得。你们也仔细些。” 拾阶而上,只见远处峰林密集奇美,近处藤蔓缠绕。山路峰回路转,涧水淙淙。越往上走,便觉得云雾缭绕,行走其中,仿佛立于云端,飘渺如仙。 群山巍峨,****,给人以一种神秘的威严之感。就连平日最为活跃,最会讨喜的冯晓磬,此时也是静静地行走着,不敢发出些许杂音。 ****,豁然开朗。有一块长宽百多丈的坪院,檀烟缭绕,花草含香,普度庵就在眼前。 老太太停下脚步,手里的丝帕轻拭额头的一层薄汗,深深地呼吸着山涧里的清新空气,疲劳似乎消减不少。她举目环顾浩 瀚林海,双手合十,虔诚地:“宁馨安详,果然是佛门圣地。” 老太太严肃地吩咐道:“每一位主子只带两个贴身丫头,其余人等就在庵外候着。谨记,不准大声喧哗,免得扰了佛门的清静。” “是。”冯府众人齐声应着。 入得庵门,只见高墙、深院,飞檐、斗拱,无比庄重森严。 庵堂正殿供奉着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佛像。菩萨神态慈祥,一手捧净瓶,一手拿杨枝,眼神超然尘世,凝聚着普度众生的光明。 老太太带着几位小姐先净手,而后接过女尼点燃的柱香,高举过头顶作揖,再把柱香**香炉里。 老太太双膝跪在佛前的蒲团上,实实在在地磕了三个头,而后双手合十,双目紧闭,默默地祷告着。 耳边响起阵阵木鱼声,还有幽幽的唱经远远传来。 “阿弥陀佛。”普度庵的主持无心师太走进正殿。 老太太闻声,回头一看,连忙抬手,让丫头将自己扶起,见礼道:“见过师太。” 关于无心师太的传说很多,有说她精通观星之术,能卜吉凶,问未来;有说她精通相面之术,能断吉凶,测夭寿;还有说她已经年过百岁,却依然年轻。加上她广结善缘,就连京城里的皇公贵胄都要礼遇她三分。 “施主好。”无心师太一身缁衣,浆洗得青中泛白。她身材不高,很消瘦,皮肤光泽细腻,眼睛炯炯有神,十分清澈,实在是无法让人看出实际年龄。 “清风明月,听庵堂内经声悠扬,深感佛法无穷。” “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佛法虽广不渡无缘之人。施主有慧根,乃是自身福泽深厚。” 老太太恭敬地对无心师太说道:“久闻师太法力神通,今日老身带着孙女们来进香,不知是否有缘法能得师太指点一二?” 冯府 老太爷朝堂高升,大小姐后宫晋位,府里待嫁小姐的身份也不可同日而语。两个建立了姻亲关系的家族,必须有助于家世的利益,有助于人脉关系的拓展。如若能得无心师太的一句赞赏,对小姐的闺誉,是很大的提升。 当年,中书省中书令文正道之女文采薇,年仅六岁,与家人前往普度庵时,偶见无心师太。无心师太观文小姐面相,赞叹道:贵不可言。 文小姐十二岁时被长钦帝亲点为太子妃。两年后,长荣帝薨。长恭帝即位,太子妃正位中宫。果然应了无心师太的断语。 无心师太含笑,未答应,也并未拒绝。她的目光在跟随老太太身后的几位小姐身上,缓缓地扫过。 无心师太的本领,冯晓瑟也略听说过一二,她好奇地看着无心师太。逆着光,只觉得师太的瞳孔变得漆黑,越发的深邃,仿佛能够看透世间的一切,让人有股强烈的压迫感。 目光落到冯晓瑟的身上,无心师太平淡的脸色微变,眉峰紧蹙,像是自言自语:“难道天数竟然是应在此处?” 正殿内很安静,无心师太的声音虽然低沉,但所有的人都清楚地听到了。 老太太有些急躁,迫不及待地问:“师太,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气氛变得凝重,几位小姐也不由得紧张起来,既害怕,又期待着无心师太将要说出的话语。 无心师太脸色很快地恢复如常,淡然地:“行善积德,自然平安顺遂。” 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话,让未达到目的的老太太很是失望,但她毕竟老练,明白无心师太并无意再多说什么。很快,笑容又堆满脸庞:“多谢师太指点。师太面前,老身也不兜圈子。今日前来,还有一事相求。” “施主请说。” 老太太伸手指了指冯晓瑟姐妹,说道 :“还请师太为她们姐妹安排一处休息的地方。” 听老太太的话,无心师太便知她所求必是相当的隐秘,连府里的小姐也未曾告知:“无边,你带着几位小施主到后殿禅房歇息。” 无边从无心师太身后走出来,她年纪很小,约莫十岁的样子,双手合十,应着:“是。” 无边不紧不慢地走着,一路都未说话。到了禅房之后,又送上香茶,然后悄然离开。 禅房内很干净整洁,点着檀香,袅袅的轻烟在空气中盘旋。 冯晓磬东张西望,见禅房内一片寒素,不禁觉得十分无趣。因着在普度庵,不敢高声言谈,几人压低声音,说了几句话之后,干脆就沉默了下来。 寂然了许久,冯晓磬终于按耐不住,她本不是个安静的性子,此时更觉得心里烦燥。她起身:“这里太闷了,我要出去透透气。有人要随我一同去吗?” “五小姐,老太太让在禅房里歇着,出去似乎不好。” “闭嘴。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冯晓磬杏眼一瞪,呵斥了开口劝阻她的贴身丫头紫儿。 冯晓磬微扬着头,目光斜视做睥睨状,很有些高傲的样子,让冯晓笛心里不愉,不冷不淡地:“不去了,我有些累,想歇歇。” 冯晓琴喝了口香茶,眼皮子都没抬,闲闲地道:“我也不去。” 冯晓磬一向自视甚高,她是长房嫡女,掌上明珠似的,最得老太爷、老太太的宠爱。亲姐姐冯晓筝得封修容,更是让她与有荣焉。整个冯府,谁不捧着她?谁不顺着她?如今被庶出二叔的两个女儿不留情面地拒绝,结结实实地碰了两颗钉子,冯晓磬不由得脸色一黑。 冯晓瑟见状,含笑对冯晓磬说道:“五姐姐,外头冷,还是留在禅房里吧。回头祖母来寻,你不在,总是不好交代。” 第10章 冯晓瑟的劝告,冯晓磬自然不当一回事。这个六妹妹在她眼里,素来都是无能可欺的。她不耐烦:“你去就去,不去就不去,哪儿那么多的废话。” “既然三姐姐、四姐姐都不去,那我就留下陪陪她们吧。”冯晓瑟也不气恼,依旧好脾气地笑着。 冯晓磬冷冷地“哼”了一声,眯着眼,才看到角落里的冯晓笙,下巴一扬:“你呢?” 冯晓笙的性子看着像是云淡风轻,其实内心很敏感。几位姐妹对话的时候,她虽然未说话,但一直在细细地观望着。 见冯晓磬眼里带着不屑,话语间似乎也有嘲讽之意,心知她看不起自己的庶女出身,下意识地就想要拒绝。可是转念一想,前面三位妹妹都拒绝了冯晓磬,眼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样子,如果自己也拒绝的话,她的怒意只怕要全部发泄在自己身上。而且冯晓磬深得老太太的宠爱,讨好了她,兴许就能帮着自己,在老太太面前说几句好话。 “既然五妹妹兴致好想出去逛逛,那我也就随你一起去吧。”冯晓笙盈盈而立,说道。 “我们走。”冯晓磬等不及丫头动手打开禅房门,自己迫不及待地拉门就往外走。 冯晓瑟看着她的背影,暗叹了一口气。 留在禅房里的三个人,就这样呆坐了半个时辰。 冯晓瑟觉得口干舌燥,腹中饥饿。但心里牢记着李竹君的嘱咐,外头的东西不能轻易入口,所以忍耐着并未喝茶水。 喜鹊机灵,附在她耳边轻声地说:“六小姐饿了么?奴婢给您拿点心去。” 冯晓瑟正要说话,突然,一声闷响,禅房的门被人猛地推开,房间里的人被吓了一跳,喜鹊立时将冯晓瑟护在身后,警惕地朝房门处看去。 冯晓笙钗凌发乱,和她的贴身丫头小惜气喘吁吁地扑了进来,声音带着哭腔:“五妹妹……五妹妹她摔下了山崖。” “什么?” 在场的人面面相觐,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事情竟然发生了。 冯晓瑟率先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你们只是出去逛逛,五姐姐怎么会摔下山崖?有人在那里守着吗?” 冯晓笙一边说,一边喘着粗气:“五妹妹与我先是在天井里看了看盆栽,五妹妹说无趣,又说普度庵后山的风景出了名的好,难得出来一趟,一定要去看看。我劝不住,就一同往后山去了。 在一处山崖,五妹妹看见一束红花,觉得特别美,就要去摘。山崖太高,我死死拉着不让她去,她就发了脾气,把我推开。我看着她走到山崖边上,不知怎的,就一头摔了下去。 她的丫头紫儿、彤儿在那里守着,我带着小惜回来报信。” 冯晓琴急了,也顾不上合适不合适,话冲口而出:“五妹妹她……是死是活?” 冯晓磬的性子,任性而且恣意妄为,还蛮不讲理,固执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这让冯晓琴很是看不惯,她本身也不是个忍气吞声的性子,所以两人总是针锋相对。多数时候,自然是有老太太撑腰的冯晓磬占了上风。 虽然平日常有龃龉,但到底是一家人,还不至于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如今冯晓瑟坠入山崖,想想那种血肉模糊的惨象,实在让人揪心。何况五人一道出门,在外人看来本就是一体。身为姐姐,妹妹出事了,她至少也有个看顾不力的责任。 一听这话,本就六神无主的冯晓笙彻底崩溃了,“哇”地一下哭了起来。她在姐妹中年纪最长,可她偏偏又是庶出,身份尴尬,而这一次是她陪着冯晓磬外出的,论责任,无疑是她最大。 倒是冯晓笙的丫头小惜还有两分冷静的样子:“紫儿和彤儿在山崖上叫唤着五小姐,没听见有回声。” 众人心中一沉,冯晓笙哭得更为厉害,脸上的脂粉都花了。 冯晓笛连忙给冯晓笙递上一杯茶水,劝道:“别哭了,如今想办法把五妹妹救回来才是正经。” 冯晓笙泪雨滂沱:“那山崖很高,我站在边上看一眼,就觉 得头发晕,五妹妹她非要过去……” 冯晓笛也是手足无措:“那如今要怎么办才好?” 冯晓瑟沉吟片刻,说道:“祖母与无心师太有要事相商。四姐姐,你带着小惜去正殿,如果祖母与无心师太仍然在说话,就把事情告诉黄嬷嬷,祖母最信得过她,然后你们带上府里的人,由小惜带路,前往后山。二姐姐,三姐姐,和我,我们先上去,看看情况再说。” 冯晓笛有些踌躇:“派人去给祖母报信是必须的。至于我们,我看还是在这里等着比较好些。” 冯晓瑟叹了口气,看着冯晓笛,意味深长地:“我们姐妹情深,怎能看着五姐姐摔下山崖而无动于衷?” 冯晓琴轻轻地拉了拉冯晓笛的衣袖,悄声说:“六妹妹说得对,将来若是有人翻旧账,说我们袖手旁观,就又是一篇错处。” 冯晓笛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老太太的心思捉摸不定,就更别提那个面热心冷的大伯母了。她咬咬牙:“好吧,就听六妹妹的。但愿五妹妹吉人自有天相。” 定下章程,众人便分头行事。 普度庵正殿的左右,是钟楼和鼓楼。正殿之后,是藏经阁。藏经阁之后,是一处宽阔的露天天井,越过天井,便是后殿,禅房、斋堂便在其中。后殿西侧有一条走廊,顺着走廊,穿过小门,可以通往普度庵后山。 冯晓瑟让百灵留在普度庵里,见机行事。她自己带着喜鹊和李金家的,冯晓笙、冯晓笛带着她们各自的丫头仆妇,一行人往后山走去。 山路比来时更为崎岖,高峻陡峭,藤蔓夹杂,枝叶仿佛排山倒海,连日光也只能透过缝隙,星星点点地落下来。山风一阵紧似一阵,好似裹挟着冷针,麻痹着人的触觉。几位小姐在府里都是娇生惯养,所以前行十分艰难。 冯晓笛伸手,拂开一串张牙舞爪的枝条,那枝条尖尖利利,刺得肌肤生疼。望不到尽头的山路重重叠叠,心中有些恐惧:“这样 的荒芜,五妹妹怎么会来到这地方?” 听得冯晓笛的话,冯晓笙有些不自在地说道:“五妹妹说这是野趣,所以……” 想着若不是冯晓笙一味的忍让、顺从,也不至于到如今这个局面。冯晓笛心里有气,话有些不留情面:“五妹妹性子天真烂漫,不拘小节。你身为姐姐,也不劝着些,若是五妹妹有个三长两短,你也躲不过去。” 冯晓笙当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低下头,眼圈一红,忍不住又低低哭泣起来。 一直在认真观察着前路的冯晓瑟见状,劝道:“二姐姐,别哭了,山路难行,岔路也多,你是带路的,得集中精力,仔细小心些。再大的罪过,还能砍了你的头不成?何况你回来报信,功过相抵,也不过一顿训斥罢了。” 冯晓笙并未宽心,心头苦涩,庶女的痛苦,她们是不会明白的,小心谨慎尚且担心祸从天降,何况如今这种局面? 有时候,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只怕死不了,活着白受罪。 冯晓笙强打精神,拭去了眼泪:“六妹妹放心,我在岔路口做了记号,不会有错的。” 冯晓瑟不由多看了冯晓笙两眼,心下暗赞:在如此惊惶的情形之下,能够不莽撞,处处留心,迅速做出正确的应对,这份心思,可谓是极为细腻的。 山石嶙峋,奇形怪状。有的似仙女飞天,有的似蛟龙出海,还有的似狮子抢球。大自然的刀削斧凿,让没有生命的石头拥有了各自的风骨和傲然。 迎面一条瀑布从山石间飞流直下,仿佛从天际奔涌而来。水珠砸在乱石上,击起一层层的水雾。 不知道过了多久,众人都觉得双腿酸疼,疲惫不堪的时候,终于冯晓笙指着前面的一个突出的山崖,道:“五妹妹便是从那里摔下去的。” 众人精神一凛,目光霎时全部投向那处,只见山崖**,往下望去,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山崖由几块巨石叠加而成,形状酷似老鹰展翅,而那凌空突出 的地方,恰似老鹰的铁嘴。 山崖的一侧,是一方峭壁,十分笔直犹如树立的一面巨大屏风。峭壁的缝隙里长着疏疏落落的野草,有一束盛开的红花,花瓣硕大,鲜艳欲滴,在苍莽的群山中显得一枝独秀。 冯晓笙道:“五妹妹就是为了摘那一束花。” 这时,一直守候着的紫儿和彤儿飞快地跑了过来,脸上的表情就如同见到了救星一般激动:“二小姐,三小姐,六小姐,你们可来了。” 两人的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还是眼泪。 山势奇峰突兀,层峦叠嶂。冯晓笛见此景象,不由得心中发冷,不祥的感觉越发强烈。声音带着颤抖:“就是为了摘那一束花?想要花儿,哪里没有?犯的着拿命来冒险,你们还由着她任性而为?” 紫儿和彤儿对望一眼,瑟缩着低声道:“五小姐说一伸手就能摘到,奴婢们拦不住。” “一伸手?你们眼瞎了是不是?这是一伸手就能办到的事吗?”冯晓笛从来不是刻薄、蛮横无理的人,但是此刻,她恨不得撕了眼前这两个唯唯诺诺的小丫头。 冯晓笛火冒三丈之时,猛然听见一声尖叫,是喜鹊的声音,极为惊恐:“六小姐,那里很危险,你不能过去。” 冯晓笛循声望去,只见冯晓瑟正一步一步地往山崖走去,藕荷色撒遍地金长袄,在风中开出一朵灿烂的花。 冯晓笛脸色煞白,背脊蒙上一层冷汗。今天是个倒霉的日子,人人都跟撞了邪一样。五妹妹是这样,如今连一向稳重的六妹妹也是这样,全是不让人省心的。她高声喝道:“六妹妹,你疯了,快回来。” 冯晓瑟闻声,回头,眼波婉转,笑意嫣然,对冯晓笛说道:“三姐姐,不怕的,我就是上去看看。” “六小姐,六小姐。”喜鹊一边喊着,一边小跑着追了过去,伸长双手想要将冯晓瑟拉回来。 “哗、哗、哗。”山崖底部,几片碎石陡然裂开,蹦跳着滚落悬崖,不见踪影。 第11章 冯晓瑟见状,连忙制止:“喜鹊,你别过来。这石块似乎承受不住过多的重量。” 冯晓笛被冯晓瑟诡异的笑容吓得心头发寒,她疾步上前,抓住喜鹊,不让她继续往前。脚踩在杂草上,滑腻腻的感觉,底下就是万丈深渊,骇得她不敢再动弹,只得苦苦劝道:“六妹妹,好妹妹,你别吓唬姐姐,快回来。” “三姐姐,你放心,我不会有事。” 冯晓瑟并未听她的话,而是一步一步地走向山崖,将不断的声嘶力竭的呼喊声全部抛在身后。 她是害怕的,站在高处的眩晕感,让她心跳加速,小腿发软。但她能够强烈地感觉到一股神秘的力量正在召唤着,推动着她前进。这股力量好像弥漫在空气中,席卷着她,无处不在。又好像一颗土壤里蛰伏已久的种子,等待着时机破土而出。 云层越来越厚,蔽日遮天,卷成了一团漩涡,吞吐着雾气,似有磅礴的力量在累积。冷风呼啸,吹得她发丝凌乱,裙裾飞扬,似乎能将她轻柔的身体托举而起。 站在山崖的尽头,极目远眺,无限的风光尽收眼底。冯晓瑟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豪迈,心胸豁然开朗,无拘无束,仿佛整个世界都匍匐在自己的脚下。 “六妹妹,你可看到五妹妹?”冯晓笙声嘶力竭地大喊着。 就是这一声,将冯晓瑟从一种迷醉的恍惚的状态下惊醒。她回过神来,刚才的自己很陌生,好似完全失去了自我的意识一般,彻底地被控制了。 冯晓瑟屏住呼吸,想要将这种诡异的感觉赶出脑海,她微微倾斜着身体,往深渊处仔细看了许久:“没有,什么也没看见。” 冯晓笛担忧的声音传来:“既然没看见,六妹妹你赶紧回来,那里太危险了。” “嗯。” 冯晓瑟应了一声。抬起脚,正要往后退,突然觉得脚下一空,山崖急速地往下坍塌着, 四周霎时激起连绵不断的尖叫声,锐利十足,刺痛了她的耳膜。 往下坠落的时候,所有的景物都变成一道光,从眼前刷过,最清晰的,竟然是那束峭壁红花,血一般的刺目。 冯晓瑟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本能地张开手掌胡乱地抓了两把。也许是太过突如其来,她甚至来不及害怕,只觉得后背一疼,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腰背有些许钝钝的痛感,指尖传来的冰冷触觉,原来自己还活着。 冯晓瑟渐渐清醒,她缓缓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弯半圆形的屋顶形状的石窟。石壁呈褐色,很光滑,没有一丝缝隙,也没有任何植被覆盖。仰望天空,寻找了半天,都没有发现飞鸟的踪影。但见天幕一片灰白,漩涡般的云团变成了黑色,有一条条的闪电游走龙蛇,在云团里闪烁。 她躺在石窟内一块平坦的大石块之上。大石块稍微突出悬崖山壁,好似一只手,恰好托住了冯晓瑟坠落的身体。 很安静、很安静,似乎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整个世界,就剩下一个人。仿佛萧瑟风中的枯叶,零落沧浪的扁舟。这种孤独的、渺小的、无力的感觉,让冯晓瑟心生出深深的恐惧和绝望。 这里是什么地方? 慢慢地挪动到大石块的边缘,从空中俯瞰,只见下方周围云雾缭绕,深不见底。战战兢兢地伸出手,只觉得风从指缝间流淌而过,让人恍惚有一种会被拖入深渊的错觉。冯晓瑟激伶伶地打了个寒颤,连忙将手收回。 该怎么办?是不是就要被困死在这里? 恐惧会让人心绪纷乱,心绪纷乱又加深了恐惧。冯晓瑟心里埋怨着自己的冲动,那是悬崖啊,怎么就不怕死地往前走?恍恍惚惚,她觉得头顶的石壁似乎在扭曲,在坍塌,将自己掩埋,挤压成碎片。 不能坐以待毙。 冯晓瑟强迫自己冷静,猛然间想到,二姐 姐、三姐姐,她们是不是还在山崖上?若是这里离山崖不远,呼叫,她是不是可以听见? 冯晓瑟放开喉咙,竭尽全力地:“有人吗?我在这里。有人吗? 声音久久回荡。随后,便是死一般的寂灭。 完了。 一念既起,万念俱灰。 冯晓瑟浑身的精气神仿佛被骤然抽干,精疲力竭的她紧紧地靠在石窟壁上,试图用冰冷的石头,温暖她更为冰冷的身体。 也许是饿死,也许是冻死,也许是摔死。等待死亡的过程,头脑变得异常清醒,许多被遗忘的记忆隔着久远的时光,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 父亲有力的大手牵着她学会走路;母亲温柔的话语教会她人生的道理;哥哥溺爱的保护陪伴她一路成长…… 亲情,是她生命中最为宝贵的情感,是一生都不会改变的心灵归宿。 慢慢地走向时间的尽头,甚至还未来得及对亲人们说再见。 冯晓瑟的眼泪从眼角滑落,直到唇角,那苦涩的滋味,根本无法冲刷她心中的懊悔和悲伤。一滴滴的泪珠溅落在洞窟石壁上。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股幽香,渐渐地,弥漫在空气中,散落在角落里。那是一种她从没有闻到过的香味。很清雅,似乎是花香,似乎是果香,似乎还夹杂着一丝酒香。 洞窟的石壁上,从里而外,莹莹地散发着光芒,通透,温润,好似有生命一般。这神奇的景象,让冯晓瑟目瞪口呆,甚至于忘记了哭泣,忘记了恐惧。 一朵硕大的花徐徐地显现,浮雕一般,突出,占据着石壁。九重花瓣撑开、舒展、重重叠叠,像极了银色的酒杯;花蕊闪着粼光,仿似被撒上幻彩轻尘。 这是…… 冯晓瑟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 “西岭银仙,时空之路的引领之花。” 有人。 冯晓瑟心中一跳,紧张地四处张望。除了自己,这里再没有旁人的存在,可她又 确实听到了声音。她飞快地抬手,拔下发髻里的簪子,紧紧握着,簪子上的宝石珠花,压得手掌生疼,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给予她些许的安全感。她的心很凌乱,以至于不知道该将簪子尖锐的一头对准自己的脖颈还是只闻其声不见其影的“人”。 错觉,一定是错觉。她不断地安慰着自己。 稍微平复了心绪,待到冯晓瑟再度将目光投向石壁时,却惊讶地发现,光芒越盛,花朵越清晰。石壁似乎变得透明,反着微光,隐隐约约地倒影着她的模样。 难道石壁之后,别有洞天?那里是活命的生路,还是夺命的黑洞? 几乎压抑不住心脏在狂跳,虽是隆冬寒月,风冷刺骨,但冯晓瑟的鼻尖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犹豫了片刻,冯晓瑟咬咬牙,伸出手指,轻轻地触碰石壁上的一片花瓣。刹那间,石壁变得好似水一般柔软。她马上收回手指,石壁荡漾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花朵中有两个字徐徐显现:命途。 命途。 “跟随西岭银仙的指引,你能窥探天机,知晓未来之事。” 那声音突如其来,吓了冯晓瑟一跳。这一次,她无法自己骗自己了。于是,硬着头皮,颤声问:“你是谁?” “我是命途的主人。” “命途?”冯晓瑟喃喃地,她并不理解这两个字的含义。 “天下苍生,过去未来,皆在命途之中。”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命途之主很倨傲:“因为我选中了你。” 冯晓瑟愣了,这已经超出了她的认知。她向来不信鬼神之说,但亲眼所见,亲身经历,由不得她不信。只是,天机,不应该高深莫测,只有圣贤大儒,又或者得道高人才能知晓吗?她一个普通人,年纪不过十三岁,何德何能被选中窥探天机? 难道是个精心布置的骗局? 她的迟疑让命途之主很不满:“怎么,你不愿?” 预知 未来,往小处说,可以趋吉避凶;往大处说,可以立于不败之地。对任何人而言,都是难以抗拒的诱惑。 看了看石壁流动的花影,想了想洞窟外无尽的深渊,冯晓瑟心里挣扎着,终于,好奇之心压过了怀疑和恐惧,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吧。” 石壁上的光影渐渐缩小,花朵凝聚成一小块银色光斑,脱离石壁飞出,缓缓地停在冯晓瑟的面前。她伸出手,银色光斑在她的掌心里,化成一朵小巧可爱的花蕾。 石壁似乎能够感知,忽然涌出巨大的吸力,那吸力好似一条无形的绳索,猛地攫住了冯晓瑟的手腕,手臂,最终她整个人被石壁所吞没。 漆黑一片,冷清空灵。 有一束光落在冯晓瑟身上。她借着光线,发现这一处似乎是个山洞,并不大,洞顶呈椭圆形,有笋一样的石柱悬挂其上。石壁四面环绕,找不到出口。 冯晓瑟如今不再害怕了,反而有几分激动,原来志怪小说里描写的瞬间移动,鬼神莫测之术,是真的存在的。若是能够学会,岂不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她绞尽脑汁地回想着才刚的经历,倒把所谓的窥视天机抛在脑后。 正前方的石壁骤然放光,有清晰的影像在活动着,马上吸引了冯晓瑟的全部注意力。看着看着,她倒吸一口凉气,这不是…… 鞭炮齐鸣,年轻的母亲坐着大红花轿,年轻的父亲骑着高头大马,喜气洋洋地举行婚礼。 老太爷在朝堂内长袖善舞,颇得陛下的信任。 大小姐冯晓筝晋封修容,陛下恩典回娘家省亲。冯府银子花的像流水一般,花团锦簇,烈火烹油的富贵景象。 盛极必衰。 冯晓筝被贬冷宫,凄惨死去。冯府获罪,府中被抄家,男女老少被砍头、流放,大厦倾覆,家道衰亡。 无边无际的凄凉。 …… 石壁的光芒散去,一切归于寂静。 第12章 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了多久,冯晓瑟木然地睁着眼睛,呆滞地凝视着那一片幽暗。 这不是真的。 影像虽然没有声音,但能活动,一颦一笑,一哭一闹,比画还要清晰,活生生地呈现在眼前。但是场面实在太残酷,太悲惨,冯晓瑟本能地不敢相信。 “这是真的。” 命途主人无波无澜的声音打破了她心里的最后一丝幻想。 冯晓瑟想要哭,眼睛却干涩得流不出眼泪。心口仿佛压了一块大石头,无比沉重,憋闷得喘不过气来。 如果影像是真的,冯家的覆灭,就在这三五年之间。那些亲近的人,熟悉的人,死的死,散的散,包括自己在内,全部没有好结果。 “种前因,得今果。这是命定的结局。” 冯晓瑟精神有些混混沌沌:“什么是命定的结局?” “好像一部书,结局早已经写好。” 冯晓瑟还在努力地消化着命途之主的话,只听他又说:“但你可以改变命运。” 冯晓瑟惊讶地:“我,可以改变吗?” “是的,我赋予你这个权力。代价是你要付出你人生最为珍贵的。” 冯晓瑟急切地问:“我人生最为珍贵的,是什么?你需要从我这里拿走些什么?” “最为珍贵的,由我来决定。此刻,你不需要知道。” 唯我独尊的姿态,仿佛天下苍生在他眼里不过是蝼蚁一般的存在。 冯晓瑟一个激灵,命途之主,脑海里幻想出一张冷酷的,毫无感情的脸庞,她微微清醒了一些:“你是人还是鬼?” “我是神。” “你凭什么让我相信?” “相信与否,是你的事。我只告诉你一个事实——我是命途的主人。若是要改变命运,除了相信我,你别无选择。” “今日发生的事,都是你安排的?” 命途之主不置可否:“我想要给你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为什么是我?你有什么目的?”问出这句话,冯晓瑟惊觉得自己的反应太过迟钝,也许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神行事,从来就不 需要理由。” 冯晓瑟不忿,难道神就可以凌驾于一切吗?也许看着绝望而又不甘心的人在沼泽里挣扎求存,特别有趣吧? 仿佛能够洞悉她的想法,命途之主说道:“万物由神而出。神是公正的,慈悲的,所以,我给你改变命运的机会。你的命运改变了,你所牵连的人,事,物,命运也会随之改变。” 你的命运改变了,你所牵连的人,事,物,命运也会随之改变。 这句话,彷如铁锤,重重地敲击着冯晓瑟的心灵。命途,命途之主,冯家的败落,她已是信了。都说眼见为实,经历的这一切,由不得她不信。虽然还是很好奇,为何命途之主会选择她,但此刻她更在意的是结果。如果她的努力,能够守护她所珍视的人,那么付出代价,也是值得的。 一刹那,冯晓瑟做出了决定:“我怎样才能改变命运?” “靠你自己。” 心里暗存的两分小希冀被命途之主不留情面地熄灭,冯晓瑟不死心:“你可以帮我吗?” “靠你自己。” 人贵有自知之明,以冯晓瑟的能力,怕是景澜院交到手里,也未必能够制得住。靠自己一人之力,扭转乾坤,改变命运,想想都觉得匪夷所思。 她有些失望:“我做不到。” 命途之主的声音依旧平淡:“试试吧。” 冯晓瑟一愣,继而苦笑,从看见未来的那一刻开始,她已经没有了退路:“那,我就试试吧。” “契约达成。” 命途之主的话音刚落,冯晓瑟手掌里的西岭银仙骤然放光,分离出无数细小的光线,千丝万缕,穿进了她的胸膛。 冯晓瑟只觉得如同火烧一般灼热,心脏似乎要崩裂破碎,灵魂似乎也被燃烧成灰烬,脑子里一片轰鸣,痛苦不堪之下,便晕了过去。 又是一个飘着雪花的日子。 冯晓瑟身穿银白亮缎绣绿萼梅花小袄,领口、袖口镶滚白狐毛,淡粉色棉绫裙,手里捧着一个景泰蓝手炉,半倚半靠在罗汉床上。 地龙烧得很旺,空气中的 暖意却怎么也无法温暖被冰冷沁透的心。 她的眼神凝结,人一动不动,彷如雕像一般。透过窗棱,看雪还在下着,一片两片,好似梨花纷纷扬扬。也许雪是天地间的精灵,以纯洁的白色,掩盖着贪婪,遮蔽着纷争。但只要存在,就不会轻易消失,即使是隐藏在厚厚的冰雪之下。 从普度庵回到冯府,已经整整十天了,但那一日发生的所有,无时无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越来越鲜明,越来越清晰。 不知道该怎样去形容这一段经历,噩梦,的确是的。冯晓瑟不但看见了冯府的覆灭,还看到了自己的悲惨未来—— 陛下有旨:冯府抄没家产。犯官冯博文、冯子明、冯子善、冯子康罪不可恕,判弃市;犯官家眷去诰命,流放南省三千里;犯官冯子康之女冯晓瑟罚入教坊;犯官府邸杂役仆妇一律发卖。 罚入教坊。 充当官妓,世代相传,久习贱业。 中京城北城有一条红花胡同,教坊司便落户在此。 冯府抄家来得很突然,管事才将消息送进后院,衙役们厚厚牛皮靴踩在地上的声音,就已经远远地传来。 瓷器落地,碎片飞溅;丝帛撕裂,如泣如诉。 圣旨代表着天子之威,没有任何人可以反抗。混乱之中,冯晓瑟在母亲哀伤的泪眼中被衙役带走,这一眼,就是生离死别。送到教坊司,她孑然一身,除了身上穿的锦衣,就只有母亲塞到她手里的一小块金子。 幽暗的小房间里,空空荡荡,房间中央,摆放着一张太师椅,一个彪形大汉就守在房门口,满脸横肉,眼睛里流露着一股邪气。 冯晓瑟瑟缩在墙角,害怕得浑身发冷,直冒冷汗。从踏入教坊司的一刻开始,她就不再是养尊处优的大家闺秀,而是身份卑下、**卖笑的玩物。 房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身材粗壮的女人。逆着光,她的脸看不太清楚,只有发鬓间一朵硕大的红花格外醒目。 那女人一步一步靠近冯晓瑟,弯下腰,眯着眼,细 细地打量着她片刻,伸手捏着她的下巴,满意地:姿色还不错,很水灵的姑娘。从明儿开始,你就叫如月,跟着司乐学习乐律戏曲吧。 冯晓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姓者,统于上者也;氏者,别于下者也。名,乃是长辈父母所赐,怎能由你这卑贱之人轻易更改。 呦呵,性子还挺烈。 那女人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冷笑一声:进了教坊的门,就只有一个身份——官妓。我说你是如月,你就是如月。你想要安安生生地活下去,就得忘了以前是谁,出身何处。 冯晓瑟泪流满面,头发丝丝缕缕糊在脸上,撕心裂肺地大喊:不。 哼,给脸不要脸,那就别怪老娘心狠。 那女人对着彪形大汉一努嘴:让咱们如月姑娘长长记性。 彪形大汉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根木棍,木棍的前端,是一个小小的锤子。他对着冯晓瑟的后颈一锤下去,冯晓瑟便顿时浑身瘫软在地,无法动弹,手指却僵硬弯曲,好似鸡爪子似的,不住地颤抖。 彪形大汉又是一锤,击打在冯晓瑟的小腹部,钻心的痛楚,冯晓瑟死死咬着嘴唇,一条血丝从唇瓣溢出。三锤过后,冯晓瑟再也坚持不住,虚脱晕倒。 这是一间小房间,摆设很简单,一张床,一张木桌,两把木椅。墙上开了一扇狭窄的窗,阳光透进来,温温软软地爬在木条地板上。 冯晓瑟已经醒了,小腹还有隐约的痛楚。她被换上一身浅紫色的细麻长裙,款式和花样都很简洁。 勉强起身,走到小窗前向外头望去,视线居高临下,原来身处的房间位于矮矮的阁楼里。 外头是个园子,种着花草树木,中间有一条石子砌成的小径,不知通往何处。远远地,摇曳走来一个身着红色纱衣的年轻女子,肩膀搭着浅绿色披帛。她似乎感觉到冯晓瑟的目光,停下脚步,仰头,莞尔一笑。 冯晓瑟心头莫名地发紧,连忙将眼神移开,斜斜地后退一步,将自己躲藏在墙边角落里。她害怕,害 怕将来的某一天,她会忘记前尘,麻木地习惯于倚门卖笑的日子。将手放进嘴巴里狠狠地咬了一口,直到痛感传遍全身,才觉得紧张的情绪微微得到了舒缓。 此时,她才发现,自己的拳头一直握着,死死地握着,就连晕倒也不曾松开。缓缓地,缓缓地放松,一根一根手指地放开,发白的掌心里,圆圆的小金块,闪烁着黄澄澄的光芒。 冯晓瑟轻声地:母亲,你在哪里?你还好吗? 谁能想象得到,上一刻,母女俩还在言笑晏晏商议着新首饰的花样子,下一刻,亲人被残忍地撕裂开,从此生死两茫茫。 谁能想象得到,上一刻,锦衣玉食,奴仆成群的官宦人家,下一刻,分崩离析,家破人亡的乱臣贼子。 脑袋嗡嗡作响,“官妓”两个字,不断地循环反复着。 这两个字犹如一把尖刀,重重地刺进她的心。她清清白白的一个人,怎能被玷污? 逃跑。 不可能。戴罪之身,天大地大,哪里有容身之地?侥幸逃脱,手无缚鸡之力,何以为生?若是逃跑不成,被抓了回来,教坊司的手段,冯晓瑟是领教过的,绝对会比死更痛苦百倍。 泪水湿了双眸。 这是谁的错?让无辜的人承受这般苦难。 世上不是所有的问题都会有答案。 无论如何痛苦,时间依旧流转;无论如何痛苦,都必须忍耐;无论如何痛苦,生活仍将继续。 不。 她可以不必忍耐,她可以不再继续。 冯晓瑟走向床榻,躺下,心是前所未有的宁定。她将手掌中的小金块放进嘴里,金块卡在喉咙里,带出撕裂般的疼痛。她浑然不觉,努力地,一点点地将金块咽了下去。 母亲,知道您的希望,希望女儿能够坚强地活下去。可世间太苦,与其在风尘肮脏里行尸走肉地活着,倒宁愿选择干干净净地死去。 老鸨闻讯而来,看了一眼,只皱着眉,厌恶地用手遮着口鼻:送到城外化人厂去。 一张素席裹着,便是她花样年华的最终结局…… 第13章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雪花时而飞舞,时而盘旋,时而悠然,时而挥洒,将冯晓瑟从幻境中带回了现实。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手轻轻地抚上胸口,感觉着心脏的起伏跳动。她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深刻地感受到,有时候,活着比死更需要勇气。 改变命运,重塑人生。 有时候,勇气是从恐惧中来;有时候,勇气是从愤怒中来;有时候,勇气是从残酷中来。 曾经的自己,选择了逃避,选择了死亡。如今的自己,必须选择面对,必须选择坚强。 “瑟儿。” 棉帘子被掀开,李竹君走了进来。她一身桃红缂丝棉绫褙子,黑色银丝鼠皮裙,发鬓上的蝶恋花五彩金钗随着她的步态微微地颤动着。 “母亲,您来了。” 冯晓瑟强颜欢笑的模样落在李竹君眼里,不由得让她暗暗叹气,从那样高的山崖上摔下来,幸亏老天保佑,完完整整,平平安安地救回来了。可是心灵留下的阴影,怕是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够驱散。 李竹君上前,握住冯晓瑟的手,温言细语:“瑟儿,听秋萍说,你的胃口不好,今日母亲为你做了几道小菜,都是你爱吃的。” 百灵和喜鹊手脚麻利地将梅花腿炕桌摆在罗汉床上,从食盒里端出竹笙鸡丝,香糟鳗鱼,蜜汁糯米藕,还有熬得糯糯的燕窝粥。 李竹君拿过影青釉瓷碗,亲手盛上燕窝粥,递给冯晓瑟,笑着:“母亲很久没有下厨了,来,吃吃看,可口不可口?” 冯晓瑟接过,她的动作很慢,一勺一勺地将燕窝粥送到唇边。她低下头,掩饰着通红的眼眶,强忍着泪意。母亲,这样善良美好,高贵典雅的母亲,为何最终落得凄然死去的结局—— 流放三千里,限两个月走完,日行下限五十里。 一路风尘,一路艰辛。 沉重的枷号,摧残了李竹君的身体,她的腰受了伤,弯着,再也直不起来了。吃饭有一顿没一顿,有时候是干瘪的馒头,有时候 是馊了的饼子。冬风起时,单薄的衣衫,抵挡不住刺骨的寒冷。 终于,病痛排山倒海地袭来。李竹君开始发热,咳嗽,皮肤溃烂。 冯晓信与母亲一同流放。 往日里骄傲的他,放下所有的尊严,苦苦地哀求着,一遍又一遍地磕头,只为了请求官差为李竹君请来大夫。 官差冷冷地拒绝了。他们只催促着人犯们赶路,若是拖延了将人犯交差的时刻,他们可是要受罚的。 无奈,冯晓信只得背着李竹君,一刻不停地走着。没有水,他就挖出地里的草根,让李竹君含在嘴里;没有吃的,他就摘树上的野果,给李竹君充饥。 李竹君的病情越来越严重,昏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偶尔醒来时,她总是对冯晓信说:若是将来,叨天之幸,你还能回到京城,记得找到你的妹妹,她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冯晓信所有的努力,没能留住李竹君的生命。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她无声地离开了人世…… 眼前母亲如同芙蓉花般清丽的笑颜与幻境中母亲灰白枯槁死气沉沉的面容交织在一起,香甜的燕窝粥吃在嘴里,成了一团棉絮,索然无味。 冯晓瑟紧紧地抿着唇,吸着气,可是眼泪仍然抑制不住,一滴一滴,掉落下来。 从没有如此刻这般痛恨自己的无能,从没有如此刻这般痛恨自己的弱小。 幻境中的冯晓瑟选择自尽,她的心中已然没有执着,没有坚持,把死亡当成一种解脱。而幻境中的李竹君,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的眼睛里依旧流露着对生的渴望,她不甘心,她心里有牵挂,最爱的一双儿女。 哪怕承受命运的碾压,哪怕境遇极度艰难,只要母亲在,爱就在。 痛苦,仿佛疯长的荆棘,将她困住。锋利的尖刺,从头到脚,让她鲜血淋漓;又好似一桶冰水当头淋下,麻痹了肢体,让她冷彻心扉。 可不可以骗自己,这一切都是假的,是个梦而已。让谎言编织成一个蛹,蜷 缩在里头,不需要再面对现实,不需要再面对痛苦。 捧着瓷碗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李竹君见状,脸上的笑意顿时凝住,连忙走到冯晓瑟身边,扶着她的肩膀:“瑟儿,瑟儿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冯晓瑟的双手冰凉,满面泪痕,尤其眼中仿佛深不见底的痛楚,让李竹君心惊,她一把将冯晓瑟搂在怀里:“瑟儿不怕,母亲在这里。” 瑟儿不怕,母亲在这里。 一声又一声,伴随着温柔的轻抚,冯晓瑟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理智在慢慢地复苏。感受着母亲身上熟悉的馨香,油然而生出一股踏实感和安全感。 她不由得庆幸,一切都还来得及。 轻轻地离开李竹君的怀抱,冯晓瑟低声地:“母亲,没事了。” 李竹君犹疑地看着她:“真的?我看还是请个大夫来瞧瞧比较安心。” 挽着李竹君的手臂,冯晓瑟道:“才刚只是回想起掉下山崖的场景,有些害怕,如今已经好了。” “真好了?” 冯晓瑟点点头:“真好了。”怕她不信,又加重语气:“哭了一阵子,好饿啊。”说着,端起碗,香甜地吃起来。 李竹君看着冯晓瑟一口接着一口,几乎是风卷残云似的,将盘子里的吃食一扫而空。 “好了,不许再吃了。”李竹君夺下冯晓瑟手里的银筷子:“吃太多,不消化。” 的确是吃撑了,但母亲亲手做的饭菜,冯晓瑟舍不得浪费一分一毫。 往日里觉得平淡无奇的生活,只有经历过失去,才会觉得可贵,才会懂得珍惜。 李竹君细细打量着冯晓瑟,见她确实平复了情绪,眉宇间的沉郁也消散不少,暗暗松了一口气,这才放心下来,吩咐道:“把桌子撤了吧。百灵,去小厨房煮些山楂水,给六小姐消消食。” “是,太太。” 丫头们同声应着,不敢拖拉,快速地收拾过后便悄莫声息地退了出去。 房间里剩下母女二人。两人面对面,静静地坐着,谁也没说话,温馨便 在一片沉默中徐徐流淌。 李竹君瞥见罗汉床的一角,有个竹篓子,里头放着绣绷和各色丝线,绣绷上套着一方素绢,上头是冯晓瑟做了一半的女红,鱼戏荷莲的花样子。她随手拿起,拈着针线,右进左出,一针一针开始绣起来。 “今儿我开了私库,把带过来的嫁妆理了理。将来,这些嫁妆会分成两份,一份给你,一份给你哥哥。若是有合适的田地庄子,我会私下里置办,不经过府里,也一并归到你和你哥哥的名下。” 说着,李竹君抬头看着冯晓瑟,盈盈的笑意凝成无限的温柔。回想当日冯晓瑟脸色苍白如纸,双目紧闭被送回府时,她如同五雷轰顶,几乎站立不稳,瘫倒在地。 虽然每次出现在冯晓瑟面前,李竹君总是一派镇定,言笑晏晏的模样,实际上,她的内心里很慌张,很惊惶,生怕一错眼,女儿就会消失不见。恨不能时时刻刻将眼睛黏在冯晓瑟身上,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心安。 冯晓瑟的遇险,让李竹君生出许多的感慨,自己和夫君正当壮年,可人生苦短,世事无常,明天会发生什么谁又知道?一双儿女尚未长成,须得未雨绸缪替他们早作打算。 冯晓瑟理解李竹君的心情,只要见到李竹君晨起时,连脂粉都掩盖不住的**双眼,就能够明了她有多么的忧心忡忡。 “母亲,都是女儿不好,累您不安。” “傻孩子,以后别再说这话了。你是我十月怀胎,抱着宠着,娇养着长大的,母亲不疼你,还能疼谁去?” 母爱是用血脉凝结而成的,如海般深沉,如山般忠实的情感。这种珍贵的情感不会因为时光流逝而变得生疏,不会因为相隔遥远而日益消减。 有那么一瞬,冯晓瑟心中涌起一股冲动,要将自己在普度庵山崖间经历的一切和盘托出。但很快,她按耐住情绪,匪夷所思的经历,已经可以归为怪力乱神那一类,自己之所以相信,是因为亲眼所见,而母亲 ,仅凭着自己的口述,是否会相信?那样残酷的描述,是否会给母亲带来困扰? 冷静,只有冷静,才能处变不惊,避免将自己逼入极端。 正当冯晓瑟沉浸在思考中,李竹君又开口说道:“那日你被送回来的样子,真把母亲给吓坏了。” 李竹君自己都没有察觉,同样的话,她已经说了许多遍。也许她心里挤压了太多的担忧,太多的压力,需要一个发泄的途径,而她,下意识地选择了反复地述说。 冯晓瑟鼻头发酸,向来清高淡然的母亲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叨叨絮絮的市井妇人,平凡而又让人觉得莫名的亲切。她含着笑,耐心地倾听着,逐字逐句感受着那份无私的关怀和爱意。 从李竹君的述说中,冯晓瑟已经完全知晓了自己在命途内晕倒之后所发生的一切—— 四小姐冯晓琴来到正殿,将五小姐冯晓磬摔落山崖通报给老太太知道。老太太一听,顿时急得六神无主,还是无心师太先做出反应,命庵中女尼往事发的山崖救人。老太太回过神来,也连忙让黄嬷嬷与冯晓琴一道,带上府里的管事小厮,杂役仆妇,一同前去。 山崖这一边厢,冯晓瑟的意外坠崖,让本就心慌意乱的二小姐冯晓笙和三小姐冯晓笛彻底崩溃,手足无措。 幸而普度庵的女尼们对山势和山路非常熟悉,很快便找到了冯晓磬和冯晓瑟摔落的位置。 冯晓磬躺在一片乱石中,小腿折断,皮肤被割伤,血淋淋的,惨不忍睹。冯晓瑟则比较幸运,她落在一片草丛里,身上的衣物被悬崖峭壁上的树枝划破,除了手臂有几片淤青,身体没有太大的损伤。 虽然闻听不但冯晓磬,连冯晓瑟也摔落山崖,老太太是一头雾水,弄不清来龙去脉,但得知两人保住了性命,老太太终于搬开了心头大石,连呼菩萨保佑,再度恭敬地给菩萨佛像上香,又留下了大笔的香油钱,方才心急火燎地带着府里一众人等,离开普度庵,赶回冯府。 第14章 冯晓瑟整整修养了一个月,调理得当,手臂上的淤青早已经消散,小脸红润,气色好。 这些日子,她未出景澜院一步。因老太太体贴她坠崖受惊,免去了晨昏定省。闲暇时,冯晓瑟最常做的一件事,是默默地望着天空发愣,好似被世间遗忘一般,自己与自己分享着孤独。 不独李竹君,就连伺候在冯晓瑟身边的丫头们也觉察到她的变化。往日里活泼伶俐,甚至有些青涩的性子,蜕变成如今的沉稳、安静。往日里她有一双爱笑的,灵动的眼睛,滴溜溜地一转,就能冒出许多富有想象力的点子。如今,清澈的眼眸变得深邃如泉,仿佛还有两分忧郁在暗暗地涌动。 开朗的女儿去了普度庵一趟,回来就好似看破红尘,淡然而又消极。李竹君很着急,却又怕过度干涉引起冯晓瑟的逆反,以至于束手无策,毫无办法。 转眼,又到了年关。 这一日,老太太摆家宴,宴请族中女眷。 湛蓝的天空,暖阳高照,浮云温柔地漂浮。如果不是偶尔窜入鼻尖的一抹清冷的气息,会让人忘却如今依旧是寒寒冬日。 景寿院里,女眷们衣香鬓影,欢声笑语,济济一堂。李竹君带着冯晓瑟,游刃有余地周旋其中。 门外的丫头高声通报:“大太太来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大太太郑秀涵嘴角含笑,款款而行,身着墨色地二色织金妆花纹样出风毛交领褙子,石榴红刺绣镶边马面裙,福髻正中是一支点翠镶红宝石雀尾钗,额头扎着灰色貂毛镶珠暖额。雍容端庄之中,却又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盛气凌人。 大太太身后一步错开,跟随着五小姐冯晓磬。她瞄着却月眉,点着胡胭脂,一身水红色绣牡丹花棉绫立领褙子,鹅黄色绣祥云纹样五彩璎 珞云肩,胭脂色金丝滚边凤尾裙。三环髻上斜插一支金累丝镶玛瑙飞凤步摇,髻周饰以米珠五彩宝石串,手腕上套着紫罗兰种翡翠手镯,手指上带着镶绿松石金戒指。整个人脂浓粉香,珠光宝气,十分的耀眼。 冯晓磬步子迈得很小,紫儿和彤儿分列在两侧紧紧搀扶着她。细细一看,她走路颇为吃力,一颠一颠的,似在跛行。 当下气氛变得有些微妙,有些了解内情的女眷在私下交换着玩味的眼神,更多的人则是讶异,府里娇贵的五小姐何时变成了跛子? 冯晓磬向来享受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今天她精心打扮,可是人们的目光,却都聚集在她的那条受伤的腿上。她感觉浑身不自在,有羞赧,更多的,是愤怒。 用力推开紫儿和彤儿,冯晓磬昂首挺胸,深吸了一口气,她极力地控制着伤腿,前脚掌先落地,然后是脚跟,作为支撑。后脚抬起离地时,前脚却一阵发软,无法承受身体的重量,眼看着就要踉跄着摔倒,一旁的紫儿眼疾手快,一把搀扶着她的手臂,这才勉强使她站定。 紫儿轻声地提醒:“五小姐,当心。” 差一点儿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又被紫儿说破,冯晓磬恼羞成怒,脸色顿时涨得通红,她恶狠狠地剜了紫儿一眼,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冷冷地“哼”了一声。 紫儿心头发颤,头皮发麻,暗悔自己多嘴多舌。以她对冯晓磬的了解,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脸色,一个时辰的罚跪是逃不过去了。 女眷们面面相觐,表面上不动声色,却又都各怀心思。 大太太心中不愉,犀利的目光缓缓扫视了在场的众人,笑道:“我来迟了,还请贵客们恕罪罢。” 大太太的话,或多或少地缓解了场面上的尴尬。一个与她 关系密切的女眷走上前来,亦是笑着,说:“府内事务繁杂,大太太忙碌,脱不开身也是情有可原,何来恕罪一说,太见外了。” 大太太眉毛一挑:“我正准备着送进宫给修容的年礼,虽不是什么大事,到底还是精细些为好。” 女眷里不乏攀龙附凤之辈,听得这话,眼睛一亮,忙忙掐媚地:“正是呢。修容是九天仙女样尊贵的人儿,再怎么精心,也不为过。” 大太太听了心里舒坦,矜持地笑了笑,没再搭话,径直走到老太太面前:“给老太太请安,给各位伯母、婶母、姑母请安。” “你辛苦了,坐吧。” 大太太慢条斯理地坐在老太太左下首,一五一十地将送进宫的年礼单子汇报给老太太知道。什么时候该摆谱,什么时候该恭敬,大太太心里还是有数的。 老太太边听边点头:“就照你说的办吧。” 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菜品被紧锣密鼓地送到席面上。 满屋子有说有笑,推杯换盏,突然,传来清脆的瓷器落地的声音,紧接着是低低的呵斥:“五妹妹,你在做什么?” 哪怕是美食当前,也阻挡不住人的好奇心。女眷们纷纷抬起头,竖起耳朵,瞪大眼睛,瞧向声音的来源,只见四小姐冯晓琴已经站起身,虽然她极力压抑,但仍可以看出脸上气急败坏的样子。 她身上簇新的海棠红底迎春花刺绣亮缎对襟褙子上,印上一大片油油亮亮的污渍,上头还沾上了几片碎碎绿绿的青葱,污渍浸润着衣料,越扩越大,十分难看。 被冯晓琴点名的冯晓磬气定神闲,斜眼看她,貌似天真地笑道:“四姐姐,小妹手滑,对不住了。” “手滑?我亲眼看着你将满碗的汤汁往我身上倒。” 冯晓琴气得鼻子都快歪了,这可是新做 的衣裳,款式、花样都很让人称心,今儿才是头一回穿,就这么给毁了。 冯晓磬冷冷地一瞥,语气却无比的委屈:“我都向你道歉了,四姐姐你怎么就不能大度一些,原谅小妹?” “你……” 冯晓琴向来伶牙俐齿,却被冯晓磬噎的说不出话来。继续追究吧,显得自己小气,不追究吧,这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 冯晓磬摔落山崖,折断了腿骨。大夫虽然将骨头接好了,但却放下话,说是不能完全恢复,一定留下疤痕,而且想要正常走路是不可能了。 心高气傲的冯晓磬哪里能够接受这个噩耗,她越发的偏激任性,觉得每一个人,都在与她作对,都在盯着她的伤腿,都在嘲笑着她的伤患。她日日哭着,闹着,动辄摔东西,打丫头,折腾得老太爷、老太太不断地给她寻找良医,滋补治伤的药材更是源源不断地送进大房的景湖院里。 现实就是现实,不想接受,也不得不接受。 今日,冯晓磬心里憋了一股劲儿,存了心要艳压群芳,哪怕身体有瑕疵,依旧能将姐妹几个都踩在脚下。 谁知冯晓琴选择了与她同样红色的衣衫,姿容艳丽俊美,举止落落大方,冯晓磬看在眼里,恨在心里,直到把一碗汤汁淋在冯晓琴身上,滴滴答答的酱汁遮盖住了迎春花瓣,全场就只剩下自己一抹最为醒目的红色,心情这才愉悦起来。 这还不够。 今日来的女眷,都是族中、亲戚里有一定地位的人物,让冯晓琴在众人面前出丑,留下一个小家子气,不大度,不宽容的印象,名声坏了,看她往后还怎么嚣张。 得罪冯晓磬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她侧着身子,压低声音,挑衅似的对冯晓琴说:“四姐姐,我劝你别闹了。看看你那狼狈的样子, 我都替你臊得慌。” 这一番话不啻于火上浇油,始作俑者竟然敢恶人先告状,回过头来指责自己,冯晓琴当即柳眉倒竖,正要开口反击之时,一个柔柔的声音插了进来:“四姐姐,我陪你回去换一身干净的衣裳吧。” 冯晓琴回身,正对上冯晓瑟漆黑的双眸,只见冯晓瑟朝她微微地摇头,耳垂上的猫眼石坠子,悠悠地晃荡,折射着清透的光芒。 冯晓琴耿直,但不愚笨,她一个激灵,被怒火蒙蔽的心骤然清醒过来,很明显,这是有人在给她挖坑,等着她往里头跳。 冯晓琴感激地拉着冯晓瑟的手:“有六妹妹陪着,再好不过了。” 冯晓磬见阴计落空,不由暗恨冯晓瑟多事:“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六妹妹,四姐姐的为人,我清楚,最是记仇的。你的一片好意,可是要分清善恶,小心将来别人过河拆桥呢。” 冯晓琴再度火冒三丈,深感冯晓磬不可理喻,一家姐妹,怎么就扯到了善与恶的地步了:“你胡说八道。” 冯晓瑟止住她,淡淡一笑:“谢谢五姐姐提醒。”说完又对冯晓琴道:“四姐姐,我们走吧。” 一拳打在棉花上,让冯晓磬加倍恼怒,瞪视着冯晓瑟,眼前所见,她身穿鹅黄色祥云镶边绣芍药花纹缎面出风毛立领褙子,象牙色团花百褶裙,颈上带着金福寿面金项圈。乌发如云挽成同心髻,发髻上点缀着一支穿米珠蝴蝶簪,鬓间是两朵小巧的金茶花。眉目如画,肤白胜雪,有一股秀美如兰,淡然如菊的清雅之气。 嫉妒之火在冯晓磬心头熊熊燃烧,低头看看自己引以为傲的红色,衬得她不那么白皙的皮肤俗气非常。双拳紧握,她发狠一定要毁掉比她更美,比她更好的存在。为什么我成了跛子,而你们却安然无恙? 第15章 冯晓磬声音尖锐:“慢着。” 冯晓瑟和冯晓琴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相视一眼,冯晓瑟一声不吭,冯晓笛语带讽刺地:“五妹妹还有何指教?才刚是手滑,现如今不会连声音都控制不了吧?” 冯晓磬双手撑着大圆桌,有些吃力地缓缓地起身,慢慢挪步到她们面前,先是扬着头,目光厌恶,不屑地瞪着冯晓琴,转而又满是怨怼地望向旁边的冯晓瑟,咬牙切齿:“六妹妹,我摔落山崖,你也摔落山崖,为何我成了跛子,而你却安然无事?” 这话一出,举座皆惊,老太太不由得皱起了眉,十分不满。冯晓磬的条件,在冯府未嫁的姑娘中,最为出众。老太爷老太太也不吝多给她一些宠爱,娇养着,将来为她选一门贵婿,好成为家族的助力。谁知冯晓磬却口不择言,大家小姐自称为“跛子”,传了出去,哪个好人家愿意结这样一门亲事?她招招手,唤来黄嬷嬷,对她耳语几句,黄嬷嬷点点头,悄悄地退下。 坐在老太太右下首的,是冯晓琴的母亲二太太钱和雅。她自打冯晓琴与冯晓磬争执之时,就开始坐立不安,双手紧紧扯着丝帕,丝帕皱皱巴巴的,几乎被她搓出一个洞来。大太太稍微淡定一些,但也是手心冰凉,眼睛直愣愣地瞅着纷争那处。李竹君倒像是个无事人似的,笑意融融,体贴地为身边年过七旬的远房伯母布菜。这么一对比,众人心中高下立现。别的不说,单论李竹君那一份稳坐***的气度,就已经为人所不及。 冯晓瑟一怔,旋即回过神来:“五姐姐问错人了,应该去问大夫才是。” 那一脸的沉静,深深地刺痛了冯晓磬,她双拳紧握,劈头盖脸,几乎是吼叫着:“为什么成了跛子的人不是你?是你害了我,一定是你害了我。” 冯晓琴很有两分侠义之气,她实在按耐不住,话也说得铿锵有力:“五妹妹,你讲不讲理?当日在禅房里,六妹妹还劝你来着,是你不听,执意要出去逛逛。在普度庵里头逛逛也就罢了,谁知你竟逛到 了后山的悬崖上去了。没有人想要害你,是你自己害了你自己。” 冯晓磬歇斯底里的模样,让冯晓瑟非常腻烦,甚至不愿多看她一眼。她不由得反省,自己是不是就真的那么好欺负?往日那得过且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行为态度,是不是错了? 狂妄的人会更加的狂妄,嚣张的人会更加的嚣张,不会因为善意的容忍有任何的收敛。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是千古颠之不破的真理。 冯晓瑟的心防仿佛被撕开了一道微小的裂隙,压抑已久的郁气,迫不及待地想要宣泄出来。 接过冯晓琴的话头,冯晓瑟说道:“二姐姐,我知道你伤了腿,心情不好,忍让些也没什么。只是事关我的清白,我也少不得为自己分辨几句。 当日,你不听劝阻,执意要出去。之后,我与三姐姐、四姐姐留在禅房里歇息,半步未曾迈出房门,直到二姐姐回来求救。一来,我并没和你在一起;二来,我不能未卜先知,知道你兴之所至,将要去往何处。请问二姐姐,我是如何有能耐加害与你? 几位姐妹与我一样,突然听到你出事的消息,实在悬心吊胆,所以没有征求长辈的同意,不顾自身危险,山路难行,前去救你。 你从悬崖上摔落,那里乱石丛丛,地势非常显要,要寻到你的踪影,并不容易,除了派人走上悬崖,别无他法。当时的情景,如今想来,依旧后怕不已,只是与五姐姐的安危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悬崖上的石块早就被踩松动了,以至于我才上去不久,就摔落下去。山崖边上的人很多,二姐姐,三姐姐都在,包括你的丫头紫儿、彤儿,人人皆可以为我作证。 你我姐妹,我不求你的感激,但你也不能随意地把莫须有的罪名栽在我的头上,恩将仇报,实在是让人寒心。” 她的眼中似有泪花闪闪,声线柔和,吐字清晰,态度不卑不亢,却又隐隐带着委屈,让一些心软的女眷听了,唏嘘不已。 都是深宅大院里的当家主母,争风吃醋,明争暗斗的 戏码看得太多了,虽然不能肯定冯晓瑟有几分真情,有几分假意,但在危急之时能够挺身而出,已经实属难得。 冯晓磬恼羞成怒,眼睛里的火苗都快要窜出来了。她完全忽略了冯晓瑟的话里的重点,只抓住了三个字“二姐姐”。 “别以为我不知道,必是你和冯晓笙密谋好了害我。我说呢,她跟在我身后,唯唯诺诺的,原来是安了这样歹毒的心思。一定是她,见我走上悬崖,推了我一把,要不然我好好的怎么会摔下去?” 冯晓笙忐忑不安,就是害怕纷争会殃及自身。担忧变成现实,心头还是不免一惊,脸色刷地变得煞白。她仓猝地站起身,猛烈地摇头,磕磕绊绊地想要解释着:“五妹妹,我……我没有……” 冯晓瑟和冯晓磬都有人撑腰,冯晓琴的母亲再不济,也是明媒正娶的正房太太。而她的母亲,只是个卑微的姨娘,身份上,已经划下了一道天然的鸿沟。如果需要一只替罪羊,那她,是最合适的。 冯晓磬似乎有些疯狂了,她呲着牙,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怕了?你只要供出指使你的主谋,我就饶了你。” 冯晓笙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但脑子里理智尚存,冯晓磬是大房景湖院的闺女,虽然得宠,毕竟亲疏有别。她和姨娘的日子,全看李竹君的脸色。开罪冯晓瑟的后果,不是她可以承受的。 “五妹妹,你定是忘记了,当时你一定要走上悬崖摘花,我和你的丫头们都在山道上守着,苦苦劝你,你的丫头彤儿跪下来求你,紫儿还拉着你的手臂不让你上去,被你打了一个耳光。五妹妹,我是你的姐姐啊,我喜欢你还来不及,怎么会害你呀?” 事情越闹越大,不利于冯晓磬的话也越说越多,眼见着女眷们望向冯晓磬的目光,有质疑,有不屑,还有厌烦。大太太心急如焚,想要干涉,可是以长辈身份插手姑娘们的纷争,未免显得小家子气。偏偏冯晓磬情绪失控,浑然未觉。 大太太频频朝着儿媳妇——长子冯晓俊的妻子 罗宜佳使眼色,暗示着她去结束这场闹剧。罗宜佳性格贞静,沉默少言,本就不爱出风头,此刻她正襟危坐,眼帘低垂,目不斜视,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大太太见状,不由得气结,心里暗恨不已。 冯晓磬瞪大眼睛,眼白布满血丝,轻蔑地对冯晓笙吐出几个字:“哼,那个穿黄衣服的才是你的妹妹。下贱人生出来的贱骨头。” 冯晓笙不说话,牙齿紧紧咬着嘴唇,直到沁出一丝血痕。 冯晓磬的这番话,无异于指着冯晓笙羞辱冯子康。 是可忍孰不可忍。 冯晓瑟只觉得心间的郁气犹如火焰一般猛然蹿高,额头刺刺地疼痛着,不经思索的话便脱口而出:“五姐姐,东麟山上可是有狼出没的。若是二姐姐没有清楚地记着你摔落的位置,并且及时赶回报信,恐怕你伤的就不只有腿了。听说白眼狼可是会吃人的。” 冯晓琴勉强压住唇边溢出的笑意,心说我怎么就说不出这种一针见血的狠话。恩将仇报,可不是白眼狼么。她得意地附和着:“就是。五妹妹幸而没有遇上白眼狼,可得好好谢谢二姐姐。” 安静的氛围里,忽地响起“噗嗤”一声突兀的笑声,仿佛打开了洪水的闸门,不多时,厅堂里便交织着片片的低语和阵阵的笑声。 熟悉的,陌生的脸庞逐渐扭曲,变形;声音扩大,缩小,敲击着耳膜,好像有无数的魔鬼围绕,伸出怪手撕扯着、张开血盆大口啃噬着。可怖的刺激让本就疯狂的冯晓磬彻底崩溃。 反常地,她并没有大喊大叫,而是阴沉着脸,眼睛里冒出恶毒的光,好似吐着信的毒蛇。蓦地,她扬起手,一个响亮的耳光甩到冯晓瑟脸上。 厅堂里骤然鸦雀无声。 掌风带着冲力,使得冯晓瑟的脸侧向一边,脸颊肿起,一片殷红。 冯晓瑟懵了,耳朵嗡嗡作响,晕眩中,那些被她刻意忽略、遗忘的,命途中所见的一幕幕,飞快地闪现着—— 金榜题名,俊朗士子巡游。 状元和榜眼皆已经年过四十,唯有探花少年郎,面如冠玉,目似 朗星,一袭红衣,衬得他如同芝兰玉树,卓尔不凡。 冯晓磬隐没在人群中,一见倾心,一见钟情。 她无时无刻想念着他,茶饭不思,彻夜难眠。 大太太看出端倪,逼问之下,冯晓磬说出了实情。大太太爱女心切,于是进宫,怂恿着冯修容请求陛下赐婚。 十日之后,圣旨下。 大婚之日,冯晓磬不胜娇羞,充满对未来的憧憬。探花郎却是眉头深锁,看似忧郁凄然。 探花郎父亲早逝,家道中落,一家老小靠着母亲支起的豆腐摊子勉强度日。他自小好学,没有束修请先生,便进入书院做小厮,工余时间悄悄地躲在门外,听先生讲解。 是金子总是会发光,善良的书院山长,注意到这个聪慧的孩子,从此让他负责清扫书楼,并允许他入内旁听。他如同一块干瘪的海绵,放肆地吸取着知识的养分。 终于,一鸣惊人。 贫寒时,隔壁铁匠家时常关照。探花郎与铁匠家的女孩儿青梅竹马,情深意笃,早就私定下了终身。谁知一道圣旨,让原应该美满的姻缘化成了泡影。 在探花郎与冯晓磬成亲后不久,铁匠家的女孩儿也悄悄地嫁人了。一年之后,难产而亡。 春如旧,人空瘦。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人成各,今非昨。怕人寻问,咽泪装欢。 探花郎在得知亲事并非是陛下的主意,而是由冯府通过冯修容向陛下求来时,满腔的伤痛化成了无比的愤怒。 他对冯晓磬温柔小意,哄得她偷偷溜进老太爷冯博文的书房。彼时,冯博文已调任兵部尚书。他与人勾结,在采购军备时以次充好,从中贪墨。冯晓磬偷来了冯博闻涉罪的关键证据。 探花郎将罪证交给了自己的座师——门下省侍中白刚健。 白刚建与冯家素有旧怨。大老爷冯子文在御史台任职时,曾弹劾白刚建三子,使其被贬至南省穷乡僻壤为县令。白刚建三子水土不服,染上时疫,不治而逝。 白刚建有失子之痛,探花郎为失爱之恨,两人一拍即合。 由此,冯府一步一步走向覆灭的深渊。 第16章 人说忍字心头一把刀,恨又何尝不是。 前所未有的恨意,仿佛随着心脏的猛烈搏动,汇入血脉,流向四肢百骸。 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就是面前这个凶横的人。若非她一意孤行,拆人姻缘;若非她刁蛮无脑,引狼入室,冯府不会败落,父母不会惨死,兄长不会被流放……而她,因为是外嫁女,逃过了一劫,虽然在婆家的日子也不好过,但相比起来,已然是幸运。 长久以来每每受了委屈,皆是一笑而过,为什么要忍让?以为忍让可以换来家和万事兴。可惜自己珍视的家被毁得七零八落。家都不存在了,和又从何说起? 既然如此,忍耐不仅没有意义,反而成为了禁锢自身的枷锁,被人轻视的缘由。就让自己活得潇潇洒洒,恣意飞扬吧,至少在生命结束的那一刻,可以说上一句:此生无怨无悔。 冯晓瑟的眼睛凝滞住,直勾勾、阴测测,锋利得像刀,寒冷得像冰。卯足了劲,驽箭离弦一般,她反手回敬了冯晓磬一个耳光。势大力沉,连掌心都隐隐刺痛。 自出娘胎以来,冯晓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别说挨打了,就连挨骂都没有过。她先是愣了愣,继而像是一头发狂的野兽,嚎叫着:“你吃了雄心豹子胆,居然敢打我!” 冯晓瑟不容她继续叫嚣,上前一步,抬手又是一个耳光,无穷无尽的愤恨,仿佛裹挟着能够翻江倒海的能量。冯晓磬发髻上的金钗飞脱了,被她打得眼冒金星,除了胡乱地挥舞双臂,根本没有了还手之力。冯晓瑟稳稳地制住她,借势用力一推,冯晓磬没有防备,腿脚站立不稳,一屁股摔到地上。 脸上火辣辣的疼,**骨传来脱节样的痛,到底让冯晓磬清醒了些。冯晓瑟弯下腰,脸离她很近,近的能够看清她微微抖动的眼睫毛。 冯晓磬莫名的 心慌,她的眼睛太可怕了,僵硬,仇恨,不加掩饰的杀气。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冯晓瑟却又逼了上来,伸手揪住冯晓磬的衣领,用只有她们两人才能够听到的声音:“以后你最好安分守己,我不但敢打你,还敢杀了你。” 冯晓磬害怕了,仍然嘴硬却随着她压低了说话的声音:“杀人要偿命的,你不敢。” 冯晓瑟冷笑,松开了衣领上的手,轻轻地抚平上头的皱褶:“我有的是办法,让你舒服地死,痛苦地死,又或者,生不如死。想想看,当日你摔下山崖,我若是想害你,只需要把救你的人引到错误的道上,可能在你落地的地方做些手脚,你以为你还有命站在这里发疯?” 也许是冯晓瑟的态度过于云淡风轻,语气过于自信笃定,冯晓磬心里冷到寒颤,不由自主地就相信了。 那种高高在上的傲慢突然间跌落,人的内心会畏惧比自己更为强悍的力量。冯晓磬不知所措,遽然嚎啕大哭,眼泪将厚厚的脂粉冲刷成一道道沟壑,有些可怖,又有些可怜。 这一招,是以退为进?人总是会同情弱者,将姿态放低来反衬自己的粗暴?仿佛已是两世为人的冯晓瑟此时不惮以最深的恶意来揣测人心。 她轻叹一口气,张开双臂将涕泪四下的冯晓磬拥在怀里,表情是悲天悯人的温柔,目光还带着一丝哀愁:“一切都过去了。五姐姐,妹妹知道你心里的痛苦,你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在宣泄,打也好,骂也好,妹妹是不会怪你的。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 这一幕,让旁边的冯晓琴脑筋打结,呆若木鸡。不但是她,就连津津有味看热闹的女眷们都是瞠目结舌,明明是****地对峙,激烈地交锋的打斗场面,怎么骤然变成姐妹情深,相互安慰的温情脉脉? 正当众人面面相觐,不知 如何反应之时,黄嬷嬷从外头进来,径直走到老太太跟前,笑道:“老太太,才刚园子里丫头来报,戏台子茶点已经备好,戏班的戏子们打扮整齐,就等着老太太、太太们并各位贵客的大驾。” 黄嬷嬷说这番话时气沉丹田,嗓门张大,是以厅堂里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有的人不禁面露失望,老太太出面了,热闹也就收场了。戏台子上唱的戏,扭捏作态的,哪里比得上眼前这一出的精彩。 老太太的面子还是要给的,于是便有人兴致高昂地回应着:“那感情好,老太太见识广,品味好,咱们就等着老太太带着吃喝玩乐呢。” 老太太微微一笑:“既如此,咱们走吧。今日小儿失态,让众位笑话了。” 见老太太没有过多遮掩,女眷们也乐得顺着杆子爬:“老太太说的哪里话,谁不是打年轻时过来的,姐妹们斗斗嘴,磕磕绊绊常有的事儿,感情倒还是一样的好。” 一群人簇拥着,老太太缓步而来,她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冯晓瑟,光影勾勒着她侧脸优美的线条,额头饱满,鼻梁挺直,轮廓清晰。 冯晓瑟仿若浑然不觉,依旧拥着抽泣的冯晓磬,不断低声地安抚着。 老太太发话道:“几个丫头都累了,就别去看戏了,回房歇着吧。” 战战兢兢的冯晓笙、冯晓笛、冯晓琴连忙半屈膝行礼,然后应道:“是。” 熙熙攘攘的女眷们鱼贯而出,偌大的厅堂,顿时变得空旷而又安静。 冯晓笙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是拱肩缩背的身影,显得很萧瑟。冯晓琴长舒一口气,见冯晓笛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才放松的心情不由得又紧绷起来。 冯晓瑟将冯晓磬扶起,她似乎软成一团发面,糊里糊涂,无知无觉。唤来冯晓磬的丫头,看着她被牢牢地搀扶着,又叮嘱道:“好好照顾着 五姐姐。” 冯晓磬掀了掀眼皮,惊疑未定:“你……” “记着我的话,安生些,别瞎折腾。凡事过过脑子,不要一意孤行。否则,不但害了你自己,还会害了那些疼爱你的人。” 冯晓瑟前所未有的强势和坚定、不容置疑,把冯晓磬镇住了。她张了张嘴,硬是说不出半句话。呆滞着双眼,蹒跚地离开了。 收回落在冯晓磬背影上的目光,见冯晓琴正好奇地端详着自己,冯晓瑟笑着:“四姐姐是怎么了?不认识我?” 冯晓琴快人快语:“六妹妹好像变了。” “哪里变了?” “我也说不上来,反正感觉着不一样了。” “四姐姐你说的太玄了。什么变不变的,我还是我。时候不早了,我们也回去吧。” “六妹妹,你的两个耳光,打得真解气。可是……”冯晓琴左右观望,欲言又止,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秋后算账。” “还未发生的事,担心也是多余。船到桥头自然直,走着看吧。” …… 当人决定抛弃旧有,重塑自我的时候,也许命运,就在这一刻改变它的走向。 夜朗风清,月明星稀。 白日,黑夜,如同生命的轮回,亘古不变。 冯晓瑟端坐在案几旁,临字帖。这是她每晚必须完成的功课。 蘸满了浓墨的紫毫笔,挥洒在宣纸上,墨香浓郁,经久不散。她很专注,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起笔,承接,转折,收势,一气呵成。 “写的不错。”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冯晓瑟回头:“父亲。您来了。” “来了好一会儿了,见你正用心,便没让丫头通报。” 冯晓瑟将毛笔搁在笔架上,正要接过丫头递过来的丝帕,冯子康比她快了一步,将丝帕拿在手里,抬起她的手,轻轻地擦拭着手指上的墨迹。 “往日里我曾说过,你的字 体规整,婉丽有余刚劲不足。今日来看,笔画转折之处,光洁劲秀,笔锋气韵内敛,捺脚顿按,更有两分洒脱飘逸之气,果然进益了。” 冯晓瑟很欢喜,笑得眉眼弯弯:“谢谢父亲的夸赞。” 冯子康是个非常典型的严父,把关心和爱护都隐藏在沉默的背后,对子女要求严格,赞美很少。 微热的丝帕,仿佛一股暖流,注入冯晓瑟的心田,无声而又温馨。 她凝视着父亲,他身上散发着一种明亮而又不刺眼的光芒,是老于世故的圆融,通透;是深藏不露的豁达,稳重;是慎于言,敏于事的精明,智慧。冯晓瑟很难将命途影像中,那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骨瘦如柴的男人与面前文质彬彬的父亲联系在一起。唯一不变的,是经历过风雨洗礼的气度,在遭遇患难之时,他的内心依旧泰然,在面对无可抗拒的死亡之时,他的内心依旧从容。 鼻尖发酸,冯晓瑟哽咽着扑进父亲怀里。 冯子康背脊一僵,他不习惯,自冯晓瑟六七岁起,就从没有与他这样亲近过了。但是很快,他的心里充满了喜悦。 他的小女儿,爱笑、爱哭、爱闹、爱撒娇,看着她一天天长大,亭亭玉立,为人父的骄傲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他一直知道,妻子为了他,对家族,对亲人,做出了许多妥协,他很感激,同时也满足于后院的和睦,哪怕这种和睦只是表面上的。 今日散朝,心腹小厮将家中所发生的事无巨细地向他回禀。冯子康不是偏激的性子,却依然被气得额角青筋直跳。 夫妻一体,两人为了家庭彼此努力,彼此分担,受些委屈,也不言辛苦。但他有原则和底线不容人践踏,那便是心爱的一双儿女。 那一刻他才惊醒,为了维持虚假的和睦,他的妻子儿女付出的,远比他想象中的多得多。 第17章 作为男人,也许终生无法在仕途上有所作为,封妻荫子;作为丈夫,因为与父母关系冷淡,他对于处理后院关系很是生疏,以至于放任矛盾的加深,盲目地要求妻子忍辱负重;作为父亲,物质上,他提供给孩子们富足的生活,心灵上,却少有沟通交流。他不懂得孩子们的迷茫和困惑。 他本应该是是妻儿的荣耀,楷模,保护者,而他并未尽到应尽的责任。 想着这些,冯子康羞愧得无地自容。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瑟儿,今日的事情,父亲都清楚,你受委屈了。” 冯晓瑟抬起头,眼里盈满了泪:“父亲,我今日太冲动,对五姐姐动手了,会不会给您惹麻烦?” “瑟儿,告诉父亲,当时你是怎么想的?” “当时五姐姐说的话太过分了,女儿一时忍不住,所以……” 冯子康自然知道冯晓瑟说的“过分”指的是冯晓磬指桑骂槐。不过他并未过多理会,只觉得女儿一心维护自己,让他心里十分熨帖,笑着:“任何事情,你把它当成麻烦,它就是麻烦;你不把它当成麻烦,它就不是麻烦。” 绕口令似的,倒把冯晓瑟给逗乐了。 冯子康接着道:“面对挑衅,不能莽撞,也不能哑忍,有理有据有节地回击方才是正理。你今日做得很好。” 大道理人人都懂,却不是人人都能勘破。 开解冯晓瑟的同时,冯子康如同醍醐灌顶一般,前所未有的清明和警醒。妻儿在府里的地位,其实影射着他在府里的地位。妻儿所承受的一切,其实是在欺辱他的软弱。他顶天立地,妻儿的腰杆才会硬,说话才能有底气。 弱小的女儿都敢于迎头痛击,他一个大男人,难道竟欠缺勇气? “父亲,您不怪我?” 冯子康正色道:“你是我冯子康的女儿,在 府里,你不比任何人低一等。瑟儿,请相信父亲,会成为你的依靠,不会再让你受任何委屈。” 多年生活在大哥的阴影之下,父母有意无意地压制,这份憋闷,早已经让冯子康不耐烦。他的胸腔燃烧着一团烈火,再也不能像以往那般虚耗光阴,无所事事。家族不支持,无所谓,靠自己。只要有能耐,踏实肯干,总会有出头的一天。 冯子康的脸色变幻不定,时而舒展,时而激动,冯晓瑟小心翼翼地:“父亲?” 迎上她小鹿一样明亮的眼睛,冯子康开怀而笑。人的桎梏,是走不出自己给自己画的圈子。如今想通了许多事,仿佛卸下沉重的包袱,心头敞亮。 轻轻抚着她头顶柔软的乌发:“父亲很好,从没有这样好。瑟儿,谢谢你,那两耳光,打得好。” “啊?”冯晓瑟错愕地愣了愣。 “瑟儿,你和父亲一道努力,往后,没人可以小看咱们三房。” 冯子康的自信和热情,感染了冯晓瑟,仿佛和暖的春风,吹散了笼罩心间的阴霾。 冯晓瑟坚定地点点头,像是回应着冯子康,也像是承诺着自己:“咱们一道努力。” 美丽的星空下,冯子康久久地仰望。充满了希冀的未来,是多么的诱人。他如今就站在边沿上,手里握着一支画笔,重新描绘着人生的蓝图。 许久没有过这样的豪情壮志了,当他拽紧拳头,内心充满力量的时候,星辰般遥远的理想仿佛刹那间变得触手可及。 冯子康踱着步子,回到正房。 李竹君正焦急地在灯下等待着,一见他掀起棉帘子进屋,连忙迎上,边细细地观察他的脸色,边关切地问:“老爷您回来了。瑟儿她还好吗?” 今日从清早到夜幕,她一直忙于应酬女眷,迎来送往,哪怕在筵席时冯晓瑟这边闹 出了风波,心中牵挂,却寻不到空闲理会。直到戌时初刻,才回到景澜院。听丫头们回报说冯子康用过饭后,往冯晓瑟那儿去了。李竹君有些忐忑,匆匆地晚饭毕,便枯坐着静候冯子康回转。 “瑟儿她很好。我去她房里的时候,她正在练字,心定,手稳,很好。” 见冯子康脸色如常,并没有指责的意思,李竹君心下暗暗松了口气。她自然是偏心自己女儿的,当时的情形,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冯晓瑟的性子,是出了名的随和,是冯晓磬寻事在先,冯晓瑟还击在后。但毕竟双方都动手了,两人都有错,各打五十大板,也算是公平。 “老爷,今日是瑟儿莽撞了。她还小,性子不定,将来我定会严加管束。明日我就备上一份礼送到大房,向五小姐赔情。” 冯子康深深地凝视着李竹君,只见她面上一片诚恳,只是眼里的倔强纠结着几分不忿。 冯子康明白,李竹君是担心自己与父亲、大哥因为这事而生了嫌隙,强迫自己低头,忍气吞声。想着她刚嫁入冯府时一身清高傲骨,被日复一日地打磨得外圆内方,左右逢源。 心中有一股酸涩在发酵,冯子康默默地牵着李竹君的手,领她坐在绣墩上,俯身蹲在她身前,好半晌,才道:“竹君,对不起。” “老爷,您这是怎么了?”李竹君黝黑的双瞳里满是疑惑不解。 “竹君,能够娶你为妻,是我冯子康今生最大的福分。我很惭愧,这些年,你受苦了。你为我生儿育女,照顾我衣食住行,将纷杂的后院打理得井井有条,给了我一个温馨的家,而我却没有尽到作为丈夫和父亲的责任,为你和孩子们遮风挡雨。 曾经,我很羡慕,甚至是妒忌,父亲、母亲和大哥之间,那种默契的、亲 密的情感交流,我以为只要我顺从,只要我坚持,我也能够得到这种情感。可是我错了,纵然是血亲,感情也是无法勉强的。 我已经想通了,今后的人生,我要换一种活法,为了我自己,为了真正关爱我的妻子、儿女。 我会努力,会学着如山般屹立,成为你和孩子们最坚实的依靠。 竹君,请你相信我。” “老爷……” 李竹君万万没想到冯子康今日会说出这番话,她很震撼,脑子里有瞬间的空白,冯子康有力的双手牢牢握住她的,温暖的感觉让她渐渐回过神来,眼眶不自觉地红了一圈。 艳阳天。 冯晓瑟坐在窗边,打棋谱。黑白子交错,粗看好似山峦连绵,细看却犹如振翅雄鹰,界限分明而又相映成趣。 金灿灿的一缕阳光洒落在她身上,带着糖果一般甜蜜的温暖。冯晓瑟摊开手,将一小截阳光掬在掌心。 人生和成长,是一个克服脆弱变为坚强的过程。走过悲伤,跨越困苦,当所有的繁华化为尘土,坚信,依旧坚信,心中那抹执着向往的阳光将会永恒。 一双蝴蝶,轻轻地停驻在窗棱上。它们的翅膀,色彩斑斓。神秘的紫,俏丽的蓝,鲜艳的红,混合成一副独一无二的图画。它们安静而泰然自若的样子,是如此的迷人。 冯晓瑟忍不住凑近了些,蝴蝶敏锐的感受到她的气息,薄翅微微震动,飞起,不一会儿便隐没在花丛中。 丢下案桌上的棋盘、棋谱,蝴蝶破茧而出的美丽似乎更为吸引着冯晓瑟。 丫鬟们围着熏笼正在熏衣裳。熏笼下面放置着一盆清水,先使得衣裳沾上湿气,这样炉中的香气才会细密均匀地附着在衣裳上,经久不散。 冯晓瑟没惊动任何人,悄悄地出了屋子,远远地便瞧见那两只蝴蝶忽上忽下地翩翩 起舞,她连忙追了过去。 蝴蝶仿佛知道有人在追逐,绕着花瓣,轻灵地滑过。 青石板路的缝隙,铺满了青苔,碧水倒映着一树繁花,满眼绿色,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星星点点地照耀着。 来到假山附近,蝴蝶像是爱上恶作剧的小精灵,围着冯晓瑟转了几个圈,然后忽地消失在她的视野中。 冯晓瑟左顾右盼,始终找不着蝴蝶的踪迹。她微微地喘着气,拿起丝帕擦拭着额头细细密密的汗珠。 假山后倏然掠过一个人影,一阵风似的,将冯晓瑟吓了一跳。见那人背影很有些眼熟,冯晓瑟定睛一看,原来是冯晓信,她高声唤道:“哥哥。” 奔跑中的冯晓信听见冯晓瑟的声音,急急地停住了脚步,并未转过身,只低着头:“妹妹。你怎么在这儿?” 冯晓瑟见他的模样有些怪异,一边上前,一边笑着:“今日非节庆,非假期,哥哥不在书院读书,回家来是为了何事?” 冯晓信依旧低着头,支支吾吾:“无事,就是上次回书院时落下了要紧的物事,回来一趟,拿了就走。啊,我赶时间,得先回房去了。”说完,拔腿就想走。 “哥哥慢着。” 冯晓瑟飞快地抓住了冯晓信的手臂,冯晓信无奈,头垂得更低了,似乎在有意躲避着。冯晓瑟心下狐疑,她上上下下打量着冯晓信,只见他的发髻有些许凌乱,发簪不见踪影,水蓝色的暗花圆领直身长袍上沾了几片的或大或小的污渍,下摆皱皱巴巴的,冯晓瑟心下暗笑,已经有了几分了然。 “母亲,您来了。”冯晓瑟脆生生地喊了一声。 冯晓信心头一跳,本能地抬起头来,眼神带着些慌张。他长得很好看,浓眉大眼,英挺的鼻梁,笑起来的时候唇角弯弯,灿若阳光,仿佛能够融化寒冰,温暖心田。 第18章 他的左眼充血通红,肿成一个**桃,颧骨处和嘴角侧边各有一片青紫,看着十分触目惊心。 冯晓信伸长脖子,眼睛左右梭巡,并未见李竹君的身影,回头见冯晓瑟正笑吟吟地看着他。冯晓信登时明白被骗了,鼻子轻哼一声:“我还真以为母亲过来了,原来是你这丫头在使坏。” 冯晓瑟趁他不备,飞快地伸手,用力拧了拧冯晓信脸上的青紫,当下便疼得冯晓信“嘶”的一声。她侧头轻笑,一双明眸忽闪着:“怎么?在书院打架了?害怕先生罚你,所以逃回家?” 反正已经暴露了,也没有再隐瞒的必要,冯晓信大大咧咧地:“书院的伙食太差了,萝卜、土豆、白菜,各种组合,嘴里都快要淡出鸟儿来了。所以今儿我和几个书院同窗悄悄地溜出来,在味香楼搓了一顿。 味香楼外头,有外地来的两兄妹在卖艺,人家的生活也不容易,就赚俩辛苦钱。谁知有一个公子哥儿仗势欺人,我替他们出头,打了一架。” 冯晓信心地善良,光明磊落,骨子里有一股侠义的豪爽气。但他性格上的缺点也是非常明显,行事冲动,争强好胜而不计后果。 冯晓瑟叹了口气,东麟书院管理严格是出了名的,若是被发现偷溜出去,还聚众打架,估计惩罚定然不会轻。 她有些担心地说道:“可你这样偷偷回家也不是个事儿,纸包不住火,早晚会被书院发现的,倒还不如主动找先生承认错误的好。” 冯晓信毫不在意地摆摆手:“妹妹你放心吧。我回家来是来找些跌打药,把淤血揉开了,就好了。同窗那里我已经打点好了,若是有先生问起,就说我病了,在寝室内歇息。等明儿悄悄地潜回书院,神不知鬼不觉的 ,可不能让先生知道我曾打架。对了,妹妹,能不能给我一些香粉,我好将痕迹遮过去。” 冯晓瑟不赞同地:“你脸上的伤太明显了,香粉遮盖不住,没得弄一身脂粉味,让先生察觉了,定会以为你做了什么坏事儿。回头我让秋萍送几只煮熟的鸡蛋到你房里,剥去蛋壳,在**淤青处滚动,能够活血化瘀。” “妹妹说得有理。”冯晓信想了想,腆着脸道:“妹妹,好人做到底,再让你的丫鬟再给我送点吃的呗。记得,可别让人发现了,尤其是不能让母亲发现了。” “知道了。” 冯晓信得寸进尺:“要红烧排骨,还要油鸡腿。” 冯晓瑟没好气的:“好,好,好。” 冯晓信脸上堆满笑容,夸张地感慨:“到底还是妹妹心疼我啊。” “好了,别肉麻了,快回房去吧。再磨磨叽叽,别说母亲会知道,只怕整个府里都知道了。” “哎,那我走了。”冯晓信应了一声,迈开长腿,人一溜烟就跑不见了。 月儿弯弯照九州。 一轮暗暗淡淡的冷光,看尽了人世间比悲伤更为悲伤的故事,比沉默更为沉默的岁月。 冯晓瑟梳洗过后,散了发髻,躺在床榻上。细腻的锦被,暖融融的感觉,让她的眼皮子发沉,渐渐地想要睡去。 半梦半醒之间,只听见一阵激烈的捶门声音,紧随而来的是人的吆喝声,凌乱的脚步声,以及不间断的光影从窗外闪过。 一瞬间的功夫,宁静的景澜院灯火通明。 “你们守着院门,不能放一个人出去。” “你们几个四处去搜,找到了只管带过来。” …… 隐隐约约透过来的说话声,喧哗声,让冯晓瑟一个激灵,睡意全无,彻底清醒。她心头辗转反侧难安,命途 中冯府抄家时的惨景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里。心急如焚之下,她几乎要摔下床榻。 叫过守夜的秋萍:“派个人去母亲那边看看,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秋萍连忙道:“六小姐您别急,婢子这就去。” 等待的时间十分的难熬,每一分钟都缓慢得如同花开花谢的一个轮回。冯晓瑟批一件单衣,在地上来回不停地走着,一会儿瞅瞅窗外,一会儿看看更漏,心中的焦躁仿佛磐石生了根,任凭怎么努力也无法将它搬开。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秋萍被冯晓瑟感染,心头也有些慌乱,胡乱地从针线篓子里拿出一把剪刀,想着危急的时刻,也许可以自卫。颤抖着声音问:“谁?” “是我,喜鹊。” “喜鹊姐姐,你来了。”秋萍立刻打开屋门,一见喜鹊,顿时觉得如释重负。 喜鹊一进门就问:“六小姐可还好?” 秋萍道:“六小姐急坏了。喜鹊姐姐,外头这是怎么了?” 喜鹊脸色凝重:“秋萍,谨守自己的本分,好生照顾好六小姐就是了。” 秋萍慌了,低下头:“喜鹊姐姐,我错了。” 喜鹊的话语缓和了一些:“罢了,现下乱哄哄的,也怨不得你担心。只是往后可记住了,做下人的,不该问的不要问。” “谢谢喜鹊姐姐提醒。” “六小姐在哪儿?” “在卧室里,我带你过去吧。” 两人一边说,一边朝着卧室走去。 卧室。 铜鎏金荷花宫灯里的灯火忽忽闪闪,冯晓瑟长发垂腰的身影被映衬得越发幽暗。 喜鹊朝她屈膝行礼:“六小姐。” 冯晓瑟火急火燎地:“都什么时候了,还顾着这些虚礼。喜鹊,我问你,外头怎么这般混乱,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喜鹊正要说话 ,只听屋外又传来了一阵躁动,有一个男声说道:“冯管家,人已经带过来了。” 李竹君声音清亮,她一开口,周遭顿时安静下来:“冯管家,半夜三更,你硬闯景澜院,还绑了我的儿子,冯府的四少爷,请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并非软弱可欺,定不会善罢甘休。” 冯管家回道:“三太太,我这里有老太爷的手书,请您过目。小人只是遵从老太爷的命令行事,若是扰了您的清静,还请您不要见怪。” “哦?老太爷的手书?百灵,拿过来我看。” 一阵长久的沉默。 树影张牙舞爪地摇曳着,衬着夜色,格外的鬼魅。 家丁手里的火把火光盈盈,照得人影灼灼。 李竹君语调未变,依旧从容自若:“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已经知晓,既然是四少爷闯的祸,明日清早,我会亲自带他到老太爷跟前请罪。” 罗管家丝毫不动摇:“请三太太见谅,老太爷的手书您也看了,主子的命令,是让小人马上将四少爷带到。旁的,恕小人无法遵从。” 冯管家是冯家的家生子,由老太爷一手提拔,忠心耿耿。 “冯管家难道就不能通融通融?” 冯管家不为所动:“三太太,小人是老太爷的奴才,下人就是下人,只知道凭主子的命令行事,请您就别为难小人了。” 在冯府,老太爷的命令代表着最终的权威,无人可以违抗。 突兀地**了冯晓信高昂的声音:“母亲,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过就是打了一场架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就随他们到老太爷那里去一遭。” 冯晓信天不怕地不怕,他想,老太爷的惩罚,要么就是罚跪,要么就是一顿打,自己皮糙肉厚,能够扛得下来。 李竹君横眉怒目,厉声 训斥:“冯晓信,你闭嘴。闯了祸还不思悔改,待你父亲回家,一定重重罚你。” 冯晓信一缩脑袋,灰溜溜地不敢再说话。 李竹君转而又对冯管家说道:“不知老太爷准备怎样处置四少爷?” 冯管家道:“这个小人却是不知。” 李竹君又道:“四少爷身上还带着伤,能否先行为他处置,再交给你带走。冯管家,不会连这你都不愿通融罢?” 李竹君已经派出了心腹往景寿院里去打探消息,此时两眼一抹黑,被老太爷打个措手不及,想要应对也毫无章法。于是她想尽量拖延,冯管家也不是傻子:“三太太,小人听四少爷说话时中气十足,再看四少爷活动时手脚灵便,想来只是皮外伤,不像是受重伤的样子。老太爷还等着小人回话呢,拖延了时间,小人可担待不起。” 无论如何,冯管家是油盐不进。还未等李竹君再开口说话:“来人,将四少爷请回景寿院。” “是。” 有两个仆役上前,架着冯晓信的手臂,冯晓信挣扎了两下,喝道:“放开,我自己走。” 冯管家给仆役们递了一个眼色,仆役便松开了手。冯晓信冷冷地扫视了一眼四周,然后走到李竹君跟前:“母亲放心,儿子随他们去去就回。” 若不是十万火急,老太爷何至于深夜出动家仆定要将冯晓信押到跟前。大祸临头,偏生冯晓信浑然未觉。 李竹君秀丽的脸上笼罩着寒霜,她双唇紧抿,看着冯晓信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到底还是心软,为他理了理拉扯时被揉出褶皱的衣襟,低声说:“别冲动,要忍。” 冯晓信愣了愣,见李竹君严肃的神情,随即点头:“儿子知道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 景澜院又恢复了平静。 第19章 冯晓瑟侧耳细听,等脚步声完全消失,百灵吩咐站在院子里景澜院的仆妇们:“关门,落锁。只留角门,派两个仔细人看守。” 冯晓瑟迫不及待地奔跑而出,只见李竹君定定地站在台阶上,月光落在她的身上,双眸如同水般冷冽,让人禁不住生出一种萧瑟清寒之感。 “母亲。”冯晓瑟轻声地唤着。 李竹君回过头来看她,紧蹙双眉:“瑟儿,你哥哥这次也许闯下大祸了。”她将手里的纸片递给冯晓瑟,抬手按了按额头,神情疲惫。 冯晓瑟飞快地将老太爷的手书看了一遍,上头只有寥寥数语,写着冯晓信将殷家二少爷殷远郊的腿给打折了。 冯晓信将纸片折起,拢进袖管里,小心翼翼地对李竹君道:“今儿午后哥哥回来时,我见着他了,他说在味香楼外有对兄妹在卖艺,一个公子哥儿仗势欺人,他就上去跟人打了一架,原来对方竟是殷家的少爷。” 殷家可谓是连国的武将世家。国朝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将领,十之六七出自殷家。这一代的家主殷赫,以从一品骠骑大将军执掌兵部,封光禄大夫。他为人正直、豁达,为官忠诚、清廉。所有的权势荣耀,都是从血与火的战斗中厮杀而来,极得陛下信任倚仗。 如果说,在连国的权力场上,冯家是一艘装饰美丽的画舫,那么殷家就是一艘巨大沉稳的舰船。美丽而根基薄弱,外强中干;沉稳而实力强大,动辄碾压一切。 李竹君合上双眸,片刻,复又睁开,眼中满是担忧:“不知老太爷要怎样处置信儿?殷家,我们可得罪不起。” 冯晓瑟的安慰显得那样苍白无力:“母亲,您别担心,也许老太爷只是招哥哥过去问问情况而已。” 李竹君点点头,无话。 “母亲,更深露重,我陪 您回屋等消息吧。” 这时,远远地,杜鹃一路小跑而来,在李竹君和冯晓瑟跟前停住,微喘了两口气:“太太,六小姐,景寿院传来消息,老太爷,大老爷备好了车马,带着人,押着四少爷出门了。” “什么?”李竹君心中一沉,声调微变:“看来老太爷是要亲自带信儿登门请罪了。拿我的名帖,到昌国公府,请府里供奉的太医来一趟。” “母亲,如今夜已深,贸然惊动外祖父,外祖母似乎不妥。不若派人在昌国公府门外头候着,等天亮府门开时再进府通报,您看如何?” 李竹君沉吟:“就照瑟儿说的办。另外,杜鹃,派人去医馆找两个大夫回来。” “是,太太。”杜鹃急急忙忙地下去安排。 李竹君的思绪很乱,很烦,心脏犹如擂鼓一般剧烈跳动,无法平静。她喃喃自语:“信儿,信儿,可千万不能有事。” 冯晓瑟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母亲,父亲不在,您就是顶梁柱,主心骨,我和哥哥的全部依仗。您一定要冷静,千万别自乱了阵脚。” 李竹君望进冯晓瑟清澈的眼睛,感受着她沉定却微凉的双手,也许她的心里也是同样的忐忑害怕,但仍旧勉强支撑着。 是的,偌大的冯府,除了李竹君自己,就再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了。再难的事,也必须沉着应对才是。 李竹君拍了拍她的手,轻声地:“母亲晓得。” 正厅。 灯下。 二更刚过。 李竹君随意地翻着一部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冯晓瑟带着喜鹊、百灵和秋萍,正在做针线。 “呯”的一声,屋门被猛地推开。 冯晓瑟被吓了一跳,身子一哆嗦,针便扎到了手指上,霎时冒出了一朵血花,她不理会,也根本没觉得疼,只见杜鹃冲了进来,顾不得任何礼 数,声音颤抖着:“太太,四少爷被抬回来了,满身是血……” 李竹君猛地站起身,手里的书册“啪嗒”掉在地上,心里有种噩梦成真的晕眩感。 冯晓瑟心急火燎地跳下罗汉床:“大夫呢?请来没有?” 杜鹃应道:“请来了,在偏厅招待着。” 李竹君回过神来:“把大夫待到四少爷屋子里,喜鹊,你过去侍候,百灵,开私库,把大夫需要什么药材,就准备什么药材。杜鹃,说,在殷家到底发生何事?怎么少爷会浑身是血?” 杜鹃道:“回太太,我们的人虽然跟着老太爷,大太爷到殷家去,可是离得远,看不真切也听不清楚,但有一桩事儿是肯定的,四少爷被打了,还是大老爷亲自动的手。” 怒火在胸腔里翻滚,李竹君死死地握着拳头,指甲仿佛都要嵌进掌心里:“好,好,殷家没上门来要说法,大房倒是主动地贴上去,这账我记下了。” 话音刚落,恢复平静没多久的景澜院,又再一次沸腾起来。 惊恐地:“四少爷这是怎么了?” 压低声音地:“你就别问了,赶紧将四少爷送回屋里是正经。” …… 李竹君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院子当中,但见四个家仆抬着一条春凳,冯晓信便躺在春凳上。家仆见李竹君来了,便将春凳放到地上。 火光下,冯晓信双目紧闭,脸色像是黄纸一般黯淡无光,身上的衣衫被鲜血濡湿贴在身体上。 饶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李竹君的眼泪忍不住,刷地就流下来了。冯晓瑟踉踉跄跄地跟在李竹君身后,她双腿一软,伏倒在冯晓信身旁。 他到底还活着么?那个活力四射的少年,那个笑起来犹如春风般和煦温暖的少年,那个陪伴着一起成长,默默地保护着自己的少年…… 冯晓瑟不必像李竹 君那样,时时刻刻必须维持着贵妇的矜持和体面,她嚎啕大哭,哭音悲切,哪怕是心肠再硬的人,也都不忍再听。 “哥哥,哥哥……” 冷眼旁观的冯管家心下暗叹了一口气,作为下人,他应该没有自己的意志,听凭主子的差遣。可是作为一个人,他心寒。血脉相连的亲人,怎么就下得了手,生生将一个孩子的双腿打折了。 他上前对李竹君说道:“三太太,四少爷是双腿折断,已经包扎过了,但还是马上请大夫诊治为好,年纪轻轻的,别落下了后患。” 李竹君眼波一转,眸子如刀,带着凌厉的锋芒,紧紧地盯着冯管家。她的脸上虽然泪痕未干,但却有一股与生俱来的庄严。冯管家莫名地感觉惭愧,不禁低下了头。 “来人,好生送四少爷回屋。”李竹君喝道。 “是,太太。” 早就在一旁等待候命的几个大力仆妇鱼贯而出,她们的力气不输男人,轻松地就将春凳抬起,平稳而又快速地朝冯晓信的屋子走去。 李竹君伸手,扶起半跪在地上的冯晓瑟,温柔地抚了抚她散乱的发鬓:“瑟儿,别哭了,咱们去看看你哥哥。” 冯晓瑟哭得鼻子通红,抽噎着应道:“嗯。” 李竹君牵着冯晓瑟的手,不再理会任何人,径直离开。 冯管家有些尴尬地朝呆立着的家仆们挥挥手:“走了,走了。”回想着李竹君震人心魄的眼神,冯管家有些不安,而这份不安从何而来,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冯晓信的屋子里,灯火明亮,彷如白昼。 各人各自忙碌着,却都有条不紊。 一位个子不高,身材微胖,留着山羊胡的大夫挽起衣袖,戴上羊肠手套,拿着才从沸水里滚过的小剪刀,把血干枯之后,粘在冯晓信腿上的绸面裤子小心地剪开。 另一位头发花白,年纪较大的大夫正在奋力地书写着药方,然后交给一旁等待的喜鹊,仔细嘱咐道:“这一张方子,药材加水熬煮一刻钟,用来清洗伤处;因着病人已经开始高热,这一张方子,三碗水熬成一碗药汁,有清热解毒,消肿止痛的功效。你可记住了?” 喜鹊恭敬地双手接过:“记住了。” “母亲……” 冯晓信缓缓地苏醒过来,他的身体无法动弹,只能艰难地转了转头,便看见李竹君和冯晓瑟正站在他的床榻旁,两人脸上皆写满了担忧。 李竹君眼眶发红,俯身柔声问着:“信儿,你醒了。觉得怎样?腿可还疼?” 自然是疼的,但冯晓信艰难地笑了笑:“不疼了。母亲,是儿子不孝,累您担心了。” 冯晓瑟忍住眼泪,别过脸,朝山羊胡大夫问道:“大夫,我哥哥的腿伤得重不重?” 山羊胡大夫叹息:“两条腿的小腿骨骨折,必须接骨,卧床休息。幸而膝盖是完好的,要不然,这一辈子都别想再站起来了。” 李竹君一听,脸色煞白,不免想到了同样腿受伤,至今一瘸一拐的冯晓磬,便问:“大夫,将来走路会不会有影响?” 山羊胡大夫沉吟片刻:“这个不好说。” 李竹君有片刻的怔忪,觉得心被掏空了似的,极为难受。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伤在己身,痛在慈母心。冯晓信对自己的冲动和莽撞懊悔不已:“母亲,您别难过。我的身体很好,壮得像头牛似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的脸上溢出了豆大的汗珠,静静地躺着,目光失去了焦距,有些涣散,像极了一个无助的孩子。 所有的情绪都凝结成为心疼和怜爱。李竹君拿着丝帕,为他拭去了汗水,笑着:“母亲相信你,我的儿子是最勇敢的孩子。” 第20章 “母亲,对不住……儿子辜负了您的教诲……”冯晓信想着素日李竹君对他的规劝,心中更为羞愧,拼命地想要支起身体,可是一阵剧痛袭来,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李竹君连忙按住他:“这些话不必说,母亲都明白。如今最要紧的,是治好你的伤。” 人的成长是从一路的伤痛,艰难中得到教训,不断地完善自我。只不过这一次付出的代价,太为惨烈。 这时山羊胡大夫**话来:“药水已经备好了,我现在要开始清洗伤口,取出碎骨,会很疼,小少爷,你忍着些。” 冯晓信缓过气来,点点头:“您只管放心,我忍得住。” 山羊胡大夫将一块厚厚的布帕折成长条状,命冯晓信咬在嘴里,以防剧痛之下,咬伤了舌头。 白发大夫也走过来:“夫人,小姐,请你们到一旁等候。” 这血淋淋的场景,恐怕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得住。 李竹君深深地吸了口气:“有劳二位。” 山羊胡大夫一手拿着镊子,一手拿着沾满药汁的布帕,开始清洗伤口。 只听冯晓信**一声,紧接着,身体好似筛糠颤抖的厉害。白发大夫和两个医童用尽全力,压制住冯晓信的身体。 冷却的药汁换上温热的,沾满血的帕子换了一块又一块,不断地听见碎骨落入铜盆的声音…… 李竹君紧紧地咬住嘴唇,唇齿间溢出猩红的血丝。而她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冯晓信。 冯晓瑟不忍:“母亲,您别看了……” 李竹君冷然一笑:“只有将惨痛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报复的时候,才不会心慈手软。” 冯晓瑟被震住了:“母亲……” “害人的手段,我不是不懂,只是不屑。信儿是有错,但也轮不到不相干的人来指手画脚。你和信儿是我的根本,胆敢伤害你们,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必将十倍奉还。” 不同于往日的高雅,温柔,这是一个狠辣的李竹君,眉宇间透着杀伐决断。也许是昌国公一脉嗜血战场的杀气融进了子孙后代的 血统里,这本应让人觉得可怕的斗心,却让冯晓瑟感到安宁。 偌大的世间,能有一个人将你护在羽翼之下,其实是一种幸福。 晨曦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烟云,向大地播撒着五颜六色的繁华。 绯红的朝霞,晶莹的露珠,芬芳的花朵,那些夜的忧伤随着新升起的希望,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了。”山羊胡大夫放下手里的镊子,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断骨已经接上了,注意卧床休息,按时用药,多吃骨头汤,牛乳,鸡蛋,黄豆,蘑菇,忌辛辣,油腻的食物。至于能恢复到何种地步,就要看小少爷的造化了。” 冯晓信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冷汗湿淋淋地连身下的被单都浸透了。 白发大夫从他口中拿出布帕,喂他喝下了一碗药汁,赞道:“小少爷很坚强,这样的痛苦竟然还能够保持清醒,生生忍住。” 李竹君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二位辛苦了。请先到偏厅用早饭,过后我再差人送您们回去。”说着,又交给两位大夫每人一个束封,里头装着十两银子。 两位大夫皆是满脸的疲惫,接过银子,留下了药方,再细细嘱咐了一遍,方才离开。 “瑟儿,折腾了一夜,你也累了,回屋歇息去吧。这里有喜鹊,百灵照料着,她们是妥当的。” 冯晓瑟看着吃过药后沉沉睡去的冯晓信,摇了摇头:“母亲,我不累。我还是留下来陪陪哥哥。倒是您脸色不太好,里里外外的事情还要指着您来打理,可别累坏了身子。” “现在还未到放松休息的时候。”李竹君眸光灼灼:“昨夜大闹了一场,阖府皆知。想来老太爷、老太太已经在景寿院等着我,治我一个教子无方之罪。府里还有许多人,应该在暗处急着看好戏呢。我怎能不遂了他们的心愿?” 冯晓瑟不言语,起身,走到外间,片刻之后,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又回转而来。 “母亲,这是昨儿夜里,我带着丫头们赶做的护 膝,我特意絮了厚厚的棉花的在里头。您今儿是免不了一顿跪,戴上它,您的双腿也舒服些。活儿做得急,粗糙了,您别介意。” 李竹君深感欣慰:“好孩子。” 不是为了她的冰雪聪明,也不是为了她的心思细腻,而是为了她一片拳拳关爱之情。 也许是时候让她独当一面。花儿不经历风雨,怎能绚丽绽放。 “杜鹃,把符牌拿过来。” 李竹君将符牌交到冯晓瑟的手里,语重深长地说道:“你的父亲不在家,哥哥受伤,我即将受罚,这种情况之下,也许会有宵小趁机跳出来作怪。瑟儿,从这一刻开始,三房便由你来主事。外头的生意,院里的杂务,报到你面前来,你能够处理,就处理,不能够的,就先压着。这倒也是个机会,能见着往日里见不到的真心。” 符牌便代表着权力。 冯晓瑟只是隐隐知道李竹君名下有着庞大的产业,却从未具体涉及。而院子里的事务她是熟悉的。她站起身,郑重地:“母亲放心,女儿一定尽力。” 院子里的事务虽然琐碎,但循着往日的惯例,并不需要耗费多少心思。 “六小姐,老太爷和老太太传出话来,说是不愿见太太,如今太太正跪在景寿院大门前。” “六小姐,太太还在跪着,景寿院大太太、二太太正往景寿院请安。” …… 杜鹃每隔两刻钟,向冯晓瑟汇报一次李竹君的情况。冯晓瑟心中牵挂,想要亲自过去看看,但理智告诉她,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就是对李竹君最大的支持。 “六小姐,四少爷醒了。”喜鹊对冯晓瑟说道。 她从账册里抬起头来:“饭食可曾备下?” 喜鹊回到:“小厨房备下了荠菜肉末粥,粳米山药粥,还有拌什锦小菜,白菜肉卷,鸡汁豆腐。” 冯晓瑟吩咐道:“让人将饭食送过来,我去看看哥哥。” 喜鹊连忙应了。 来到冯晓信的床榻前,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发现还是有些烫,不禁皱了皱眉头。 冯晓信声音微弱: “妹妹,我已经好多了。” 冯晓瑟为他掖了掖薄被:“哥哥,你先吃些东西,饭食清清淡淡,不合你的口味,你好歹忍耐几日,先把伤养好了。” 冯晓信扯开嘴角笑了笑,点点头。 冯晓瑟正要亲自照顾冯晓信吃饭,谁知杜鹃在她耳旁低声道:“六小姐,商贸行掌柜来了,说是有要紧事。” “何事?” “不知道,掌柜只说要面见太太。” 商贸行又是李竹君隐在暗处的一门生意。没有特定的类别,从事货物的买卖。 冯晓信道:“妹妹,你有事儿就只管忙去,我这里有人伺候呢。” 冯晓瑟想了想:“好吧,那我先去了。哥哥你不要挑食,一定记得饭后吃药。” 冯晓信笑着看她:“你小小的人儿,怎么比母亲还要啰嗦,我记住了,你放心吧。” 商贸行掌柜已经等候在偏厅。 冯晓瑟远远地瞧见,不由得怔了怔,那个在商场上长袖善舞的商贸行掌柜,竟然是个女人。 她身材高挑,穿白地红梅褙子,大红色百褶裙,带着帷帽,帽檐垂下一袭白纱遮住脸庞。虽然看不见容颜,但那翩翩身影,称得上是风姿楚楚。 “大掌柜。” 入耳的声音清越悠扬,大掌柜转过身来,只见一位少女穿着鹅黄地荷莲纹样褙子,云白色留仙裙,梳着飞燕髻,娉娉婷婷走过来。 抬手拨开帽檐的白纱,大掌柜如雪的皓腕上带着一只紫罗兰种的翡翠手镯,美玉无瑕,十分好看。半遮半掩的白纱下是一张艳丽的脸庞,她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薄施粉黛,明眸波光盈盈,顾盼生辉。 大掌柜轻启薄唇:“请问尊驾是?” 冯晓瑟含笑:“我是李竹君夫人的女儿,冯府的六小姐。” “六小姐万福。”大掌柜行礼,而后道:“我有要紧事,必须面见李夫人。” “母亲今日不便见外客,大掌柜有何要事?可以对我说。” 大掌柜上上下下打量着冯晓瑟,颇不以为然:“我与李夫人商议的是有关商贸行的机密事宜,不便随 意透露。何况六小姐年纪小,经验浅,恐怕应付不来。” 冯晓瑟没有忽略大掌柜眼里一闪而过的轻视,她拿出符牌:“大掌柜可认得这个?母亲给予我全权处理的权力。” 大掌柜拿过符牌,仔仔细细地端详着,才将符牌交还给冯晓瑟:“既然是李夫人的意思,我也不好违逆。只是有言在先,若是因此而出了岔子,这责任,该是由谁来承担?” “大掌柜,你从头到尾,只说有要紧事,可是并未细说到底是何要紧事,便忙着分辨责任的归属,不觉得有些本末倒置? 我不清楚事情的缘由,只能说,在我的能力范围内,我会尽心竭力;若是无能为力,我必不会强自出头。不知大掌柜又是从何判断一定会出岔子?是你的过往经验?还是以貌取人?” 巧言令色。 大掌柜对冯晓瑟不喜,脸色冷然,从袖口里抽出一份薄薄的册子,掷给冯晓瑟,自己坐在圈椅上,安闲自得地捧着茶盏喝茶。 “这是……”冯晓瑟不解。 大掌柜垂下眼帘:“事情的缘由都在里头了,能不能解决,就看六小姐的能耐了。” 这算是下马威?看不出来大掌柜的气性还挺大,一言不合就甩冷脸。 能够得到李竹君的信任,做到商贸行大掌柜的位置,足以证明她是精明强干的。或许本事越大的人脾气也就越古怪,因为已经不需要改变自己来妥协别人了。 冯晓瑟无奈地笑笑,也不搭理她,自顾自地翻起了册子。 册子是一份特殊的账册。前半部分,记录的是商贸行的库存货物在最近一年内价格的浮动变化;后半部分,记录的是市面上主要货物在最近一年内价格浮动的变化。 冯晓瑟心里大致有数了。 合上账册,冯晓瑟问:“大掌柜此次前来,是否为了商量该售出何种库存货物?又该买入何种商品?” 大掌柜是根本没把冯晓瑟放在眼里,只认为她是个年幼无知的黄毛丫头。冯晓瑟说话时,她正喝茶,大感意外之下,竟被茶水给呛着了。 第21章 “咳……咳……” 大掌柜好不容易平复了咳嗽,略带忸怩地:“我失礼了,请六小姐见谅。” 冯晓瑟抿唇淡笑:“无妨。” 大掌柜问:“不知六小姐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 思考的过程一环扣一环,要叙述的话就显得很复杂,冯晓瑟不想浪费时间,便道:“我曾听母亲提过两句,再结合大掌柜给我的册子,不难猜到。” “不知六小姐在商贸行商品货物买卖这一决定上,有何高见?”大掌柜对待冯晓瑟的态度比之刚才,谦和了许多。 冯晓瑟沉吟:“大掌柜执掌商贸行多年,经验丰富,老成干练,我还是想先听听你的意见。” 大掌柜笑了笑,也不推脱,便道:“我的意见是买入棉花。卖出库存的木材。六小姐请看,”大掌柜凑近冯晓瑟,翻开册子上的某一页,说:“棉花在秋天会迎来新一季的收采,如今正是紧俏之时,价格最近几个月一路上升。如今买下,直至秋天之前,应该还会继续升价。至于木材,存放占用仓库面积太大,而且行业内有一句老话,干千年,湿千年,干干湿湿两三年。意思是说木材在干燥的状态下,能长时间保存,在潮湿的状态下也能长时间保存,可在时而干燥,时而潮湿的情况下,就非常容易霉变。春天天气潮湿,梅雨季节即将到来,所以我的建议,是将木头卖掉。” “大掌柜所言甚是。我个人还有一些粗浅的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大掌柜轻挑眉峰,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哦?愿闻其详。” 冯晓瑟拿起桌上的毛笔,蘸上墨汁,在册子上圈出了几个数字:“煤炭的价格一路下降,而生丝的价格一路上涨,我的意见是,买入 煤炭,卖出库存生丝。” “生丝价格比购买时上涨不少,此时卖出能够获利良多,卖出的话我同意。可是买入煤炭的话,其价格一再下跌,捂在手里不是亏本么?” “当一件货物的价格高昂时,商人为了谋求利润,往往会更加多地生产,供应市场,市场上的货物充足了,竞争加大,价格自然就会下降。相反,如果价格太低,商人们为了避免损失,就会减少生产,市场上的货物就少了,物以稀为贵,价格自然就会上升。所以,当货物的价格低廉时,要大量购买,储存。当货物价格升高时,就要毫不犹豫地出手卖出去。” “这……” 冯晓瑟的话,让大掌柜陷入了沉思。她做生意,从来只是从价格上,商贸行是否能够赚钱来行事,却从来没有从整个市场甚至商品的源头的角度上来考虑问题。她在商业上面很有天赋,几乎是一点就透。 “六小姐的意思我明白了,一贵一贱,时而反复。时贱而买,时贵而卖。” 冯晓瑟眼睛一亮:“真不愧是商贸行的大掌柜,简单一句话就说道了点子上。” 大掌柜笑得合不拢嘴:“哪里,哪里,六小姐谬赞了。” 商道的诀窍,有些人就是穷其一生,也无法得其门而入。自己如此轻易就悟出了一个道理,大掌柜怎能不兴奋。 冯晓瑟又道:“另外,我以为,买卖的时机也是很重要的。就像如今天气渐暖,人们对煤炭的需求不如冬天那样强烈,价格自然会低。但到了冬天再将煤炭售出,那时的价格自然就会高企。同样,如今人们季节交替,人们忙于更换新装,生丝、棉花需求量大,只宜卖出,不宜买入。因为过了这段时期,人们对于布 匹的需求就会下降,所以价格也会下降。” 大掌柜一击掌:“的确是这样的。” “在粮食丰收后,买进粮食,卖出丝、绵;在蚕茧上市,购进织物,卖出粮食。顺势而为,顺时而为。” 大掌柜很激动,起身,对冯晓瑟一鞠到底:“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才刚是我有眼不识金镶玉,怠慢了六小姐。是我眼光浅,想不到六小姐年纪轻轻,竟然有这等本事,假以时日,必将成为一代商业巨贾。” 冯晓瑟连忙起身,扶住她:“不该当大掌柜如此大礼。我也只是说出了自己一些粗浅的想法,具体的事务,还要仰仗着大掌柜的操持。” “六小姐过谦了。一字之师尚且值得敬重,更何况六小姐不藏私,将如此珍贵的为商之道教导于我,这一礼,六小姐您当之无愧。只是不知六小姐在深闺之中,是如何悟出这些行商的道理?”大掌柜很好奇。 冯晓瑟笑着:“说出来不怕大掌柜笑话,我哪里懂得什么行商之道。只不过是看得仔细一些,听得认真一些。 我身边有一个丫头,家里以种菜为生。她说若是某一年某种蔬菜特别好卖,那么下一年,种植的农户就会特别多,丰收了,菜积压着不但容易坏,更因为数量多了,为了尽快卖出去,农户不惜降价处理,价格也就低了。而下一年,大家都因为去年的亏本而不再种植这种菜的时候,这种菜,又会因为短缺了,价格上涨。说白了,货物的数量必须保持一个平衡,过了,再珍贵的东西都不值钱。” 大掌柜眼珠子转了转:“确实。越为稀少的东西,就越为珍贵。就像琉璃,天下就只有凌国金乡工坊能够炼制,每年面世的物品不超过 十件,价值连城可是备受追捧。六小姐果然聪明非凡,见微知着。我心服口服。” “大掌柜再说下去,可真要让我无地自容了。” 大掌柜笑眯眯的,心中十分的愉悦,想着今后要多多与六小姐接近才好,说不准什么时候,她又能说出一些行商的窍门,这就再好不过了。 “那咱们就说定了,买入棉花、煤炭,卖出木材、生丝。”大掌柜道。 “成。”冯晓瑟干脆地应着。 两人相谈甚欢,不知不觉,竟过了一个多时辰。 送走了大掌柜,冯晓瑟松了一口气,正要被小丫头拉去用饭,杜鹃又上前回禀道:“六小姐,昌国公府派人来了,送来了好些补品。” “来人现在何处?”冯晓瑟忙问。 “是何嬷嬷,已经等了好一会儿,我已经带她过来了。” 说着杜鹃转身,朝身后点点头,就见一个五十左右的身穿赭色丝绸比甲,石青色长裙的夫人走来,屈膝行礼:“请六小姐安。” 原来是昌国公夫人身边最为信赖的何嬷嬷。 冯晓瑟连忙侧身,只受了半礼,跟在长辈身边积年的老人也是很有体面的。 “何嬷嬷好。请问外祖父和外祖母一向可好?” “老太爷和老夫人都好,劳您惦记着。今儿一早,府门一开,消息便传进了府里。贵府三太太派来的人老夫人已经亲自见了,如今正坐卧不安,不知四少爷的伤可好些了?” “瑟儿代哥哥谢谢外祖父和外祖母的关怀。大夫已经诊治过了,骨头接上,只是不好说将来会不会有后遗症。何嬷嬷,外祖父和外祖母已经有年纪了,您回去的时候缓缓的说,别惊吓了老人家。” “六小姐放心,小人明白。三太太她……” 何嬷嬷是看 着李竹君长大的,今日她来冯府,竟然未能见到李竹君,心里牵挂,故而问了一句。 “哥哥闯了祸,母亲正向祖父、祖母请罪。”冯晓瑟不打算隐瞒,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何嬷嬷点点头:“小人知道了。耽搁了些时候,恐怕老太爷、老太太等得急了,我得先回府禀报。” “是,何嬷嬷请慢走。” 何嬷嬷还未走远,杜鹃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轻声地:“六小姐,殷府来人了。” 冯晓瑟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谁来了?” “殷府。” 冯晓瑟的额头隐隐作痛,冯晓信将殷家二公子的腿打伤了,若是压着往小事上说,只是两个男孩粗鲁地打了一架。殷家还未上门问罪,老太爷和大老爷倒是唯恐事情不够大,落了人后,主动上门请罪。冯晓信被大老爷打折了两条腿,天大的仇怨,也都还清了,难道殷府还不满意? “来的是谁?” “这是名帖。” 冯晓瑟匆匆一瞥,只见落款处写着:殷远郊。 冯晓瑟疑惑,殷二少爷派来的人,难道不是代表着殷家?只是私人关系么?可是哥哥和殷远郊能有什么交情?想着,冯晓瑟问:“人在哪里?” “是个小厮,人已经回去了。” “回去了?” 杜鹃从袖口里拿出两个巴掌大小的小瓷瓶,一个月白色,一个天青色。瓶身线条流畅,瓷瓶的底部雕刻着荷花花瓣,瓶**着一个红色的小塞子。通体乳光晶莹,透着玉一般温润的光泽。 瓷瓶子各贴着一张小纸条,纸条上写着字。冯晓瑟一眼就辨认出,字迹与名帖上的字迹相同,应该为殷远郊所书。白色的瓶身,纸条上写着:内服。天青色的瓶身,纸条上写着:外用。 第22章 杜鹃道:“那小厮很谨慎,叩门时,向门房说要见三太太身边四个大丫头的任意一个。门房觉得奇怪,从没有人这样找人来着。 门房问他,他什么都不说。实在无法,门房悄悄找到我。我一露面,他就问我名字。我说我叫杜鹃,他又问我有什么可以证明。我便给他看了我挂在脖子上太太所赐的玉石名牌,他方才相信了。 后来,他就交给我这两个瓶子,千叮万嘱,一定要给四少爷用。说是殷家祖传的疗伤药,很是珍贵。接骨续筋,有神奇的疗效。 六小姐,殷二少爷派来的人似乎对咱们三房的情况很熟悉呢。” 殷远郊。 这个名字很熟悉。 冯晓瑟隐隐觉得自己好像遗漏了什么,她努力地回忆着,到底落在记忆之外的,是什么呢? 殷远郊。 想起来了。 冯晓瑟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头,真是榆木疙瘩的脑袋,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儿给忘了。 命途之中看过的影像,并不完整,只是一幕一幕的碎片,拼凑在一起。有些印象极为深刻,有些则只留下了浅淡的记忆。 殷远郊是冯晓信的至交好友,两人情同手足。冯晓信被流放,唯有殷远郊一人相送。冯子康被斩首之后,也是殷远郊冒着被言官弹劾的巨大风险,替冯晓信一尽身为人子的责任,为冯子康收殓。 这份情谊,至深至厚,让人无比感动。 殷远郊。 怎么就把他给忘了呢? 从昨夜到现在,景澜院面临的危机,人人都说冯晓信与殷二少爷结下了梁子。冯晓瑟精神高度紧张,她像是一只刺猬,绷紧身上的每一根刺,去应付外界的各种障碍。这一状态持续着,所以丝毫没有想起殷二少爷就是殷远郊,是冯晓信的莫逆之交。 难道他们的友谊,竟然始于这场不打不相识? 冯晓瑟忽然觉得疲惫不堪,兜兜转转,似乎有什么在慢慢地改变,似乎一切又都回到了原点。 少了一股精神气的支撑,就如同战士失去了斗志,冯晓瑟整个人,都萎靡了不少。 杜鹃心有不忍:“六小姐,事情一件接着一件,都指着您处理。要不您先回房用饭,歇一会儿吧。” 冯晓瑟强打精神:“我撑得住 。还有何事?” 杜鹃默了默,终于开口说:“昨夜老太爷和大老爷到殷家去,敲锣打鼓的,今日京城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好些人已经知道了四少爷的腿被打折了。 角门外有一对兄妹。说他们就是在味香楼外卖艺的,四少爷是为了他们而与殷家二少爷打起来的,他们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无论如何都要向四少爷磕头感谢。 他们天刚刚擦亮就等在角门外,门房赶都赶不走,六小姐您看,要如何处置?” “卖艺的兄妹。”冯晓瑟喃喃地像是自言自语。 “可要将他们打出去?”杜鹃瞥了一眼冯晓瑟的脸色,问。 如果没有这一对兄妹,这一切祸事就不会发生。 但冯晓瑟想到的却是这对兄妹如今牵连着殷家和冯家,冯家自然想着越快将事情了结越好,否则何必深夜带着冯晓信上门致歉。但殷家呢?他们的立场又是怎样的?如果兄妹落在别有用心的人手里,还不知会惹出什么麻烦来。 “你派人送他们到城外,母亲的庄子上。若是他们不愿,就说哥哥在昏迷中依旧惦记着他们的安危,请他们不要辜负了哥哥的一片心意。” “是。” 杜鹃的办事效率确实很高,不过三刻钟,就回来回话:“六小姐,卖艺兄妹已经送上马车,送往太太在西郊的庄子。” “很好。”人的能力再强,也不是三头六臂,想要办成事,办好事,离不开他人的协助。冯晓瑟真诚地:“杜鹃,你今日辛苦了。” 杜鹃受宠若惊:“婢子做的都是分内的事,六小姐可折煞婢子了。” 冯晓瑟抬头看看天色,日头早已经过了正午,景寿院传回来的消息,李竹君依旧跪在大门之外,将近三个时辰。 景寿院里头的人,似乎是不讲亲情的。嫡亲的孙子冯晓信尚且不心疼,更何况是媳妇李竹君。 冯晓瑟吩咐杜鹃:“去命小厨房备着热水,做一些易克化的吃食,去取人参来,熬成参汤。” 正说着,一个小丫头回来通报:“太太回来了。” “母亲。” 冯晓瑟心中焦急,快步流星地奔了过去。 李竹君被两个大力仆妇搀扶着,她只有脚尖沾着地,双脚僵硬,以一种怪异的姿 势弯曲着,几乎是被拖回景澜院的。 走近细看,她的唇色极为惨淡,一点血气也无。脸庞苍白如雪,满是冷汗,有几缕碎发贴在额头上。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一看到李竹君半死不活,只剩下半条命的模样,冯晓瑟心如刀割,不由得落下泪来:“母亲。” 李竹君吃力地抬起头,气若游丝:“瑟儿别哭,坚强些。” 要坚强。 要成为别人可以依靠、信赖的人。 母亲说过,自己如今是三房的支撑了,怎么能够这样软弱,动不动就流眼泪。 冯晓瑟深深地呼吸,逼回了眼泪:“快,将太太送回房里去。热毛巾,吃食,参汤,全送到太太房里。” 冯晓瑟井井有条地发号施令,李竹君认真地听着,唇角微弯,露出了一个极为浅淡的笑容。 李竹君的腿足足养了半个月,淤青**才散去。但是走起路来,依旧有些疼痛,需要旁人的搀扶。 回想起当初的情景,还是让人不寒而栗。 两腿的膝盖肿的跟馒头似的,皮肤发黑,像是涂了一层厚厚的墨汁。医女用银针放血,乌黑的淤血足足盛满了一个广口大瓷碗。 而冯晓信,则是因为吃了殷远郊送来的殷家秘药,伤势恢复神速。期间,山羊胡大夫来过几次复诊,对他的恢复能力大呼神奇,并说照这样下去,伤愈之后,与以往并无两样,又能够活奔乱跳了。 李竹君一直悬着的心,直到听了这话,才算是平定下来。就更为细心地为冯晓信调理身体。 这一日,飘着蒙蒙细雨。 春天的雨有着独特的韵味,清柔、舒缓,带着柔软的弧线,连接着天空与大地。 李竹君和冯晓瑟相对而坐在罗汉床的两端,吃午饭。 虽然古语有云:食不言,寝不语。但冯晓瑟自接过了李竹君的符牌之后,打理生意,管理家事,日日忙的分身乏术,竟只有用饭时才能够得到片刻的清闲。 “瑟儿,照你说来,带着信儿上殷家请罪,应该不是殷家的意思?”李竹君边吃着燕窝粥,边问道。 李竹君如今是无事一身轻,体味到了许久都没有过的悠闲自在。养尊处优的日子,让她原本尖尖瘦瘦的脸庞圆润了些许。 冯晓瑟 咽下了嘴里的水晶虾仁,点点头,说道:“我翻过史书,发现国朝历史上,出过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将才的门阀世家不在少数,母亲的娘家昌国公府也算是其中一家。但只有殷家,一直屹立不倒,几乎每一代,皆是能人辈出。 我以为,这与他们家的秘制疗伤药是分不开的。史书上记载,殷家秘药,分为两种,一种是治疗骨折跌打损伤的。另一种,是治疗刀伤剑伤等皮肉外伤的。秘药是战神殷戈采集百种药材配制而成。在战场上,有这两种秘药的存在,就能够最大限度地挽救生命和避免残疾。 殷家的将领们每一次战斗,皆是身先士卒,立下战功赫赫。有了殷家秘药,他们活下来的几率要比别的将领大得多。而且,殷家并不吝啬以秘药来拯救将士们的生命,所以殷家在连国 军中德隆望重。 据史书记载,秘药的炼制很不容易,百种药材,以无根之水,初炼一次,细炼一次,精炼一次,如此反复,方能成功。正因为如此珍贵,所以每一代,殷家会推选一位嫡系子嗣来掌管秘药,负责秘药的炼制、保管、分配。现今这一代,是由殷家五老爷来负责这项工作。 试想,如果没有殷家长辈的同意,殷二少爷是不可能拿到秘药给哥哥疗伤的。” 李竹君听得入了迷,许久才叹道:“我本以为昌国公李家已经是名门望族,一山还有一山高啊。单说殷家秘药出自战神殷戈这份历史渊源,就不是旁的家族可以比拟的。” 说完,又冷哼一声:“既然不是殷家的意思,太老爷和大老爷急匆匆地押着信儿上门请罪,必是以为用信儿的两条腿,就能与殷家拉上关系,博得殷家的另眼相看。实在是可笑,拍马屁拍到了马蹄上。” 冯晓瑟放下手中的银筷子,拿起丝帕抿了抿嘴角,笑着:“母亲,关于老太爷和大老爷上殷家请罪,我倒是听到了一个有趣的消息。” 李竹君嗔道:“在母亲面前还卖起关子来了,快说。” 冯晓瑟一手撑着下巴,美目波光流转:“说来话长,得从头说起。 去年年末,大老爷的年终业绩考核,只评了个中下。他在御史台从六品 下,台院侍御史这个位子上,足足呆了三年,看形势,似乎还将继续裹足不前。 今年年初,御史中丞,郝庆大人年老致仕,他的位置便空了出来。这对于大老爷来说,是个极好的机会。首先,他的资历够,其次,御史中丞,正五品下,升任的话,他的品阶也勉强合适。 御史台长官,正三品御史大夫是罗益康罗大人。 罗家与殷家是亲家。罗益康大人的嫡长子罗仲平大人迎娶了殷赫大人的嫡三女,也就是殷二少爷殷远郊的三姑姑。罗仲平大人如今外放东省肃州,正四品下肃州刺史。 殷夫人虽然乃是将门之后,但秀外慧中,博学多才,她与殷远郊少爷的感情十分亲厚,殷远郊少爷四岁时,便是由殷夫人给他开蒙。 殷家家风严谨,并不是那等仗势凌人的猖狂人家。但是将门,族中子弟自然是比较粗狂不拘小节的,偶尔的闯祸打架,殷家似乎也从未放在心上,更别提上门去要什么说法。 老太爷和大老爷深夜押着哥哥上殷家请罪,着实把殷家给惊动了。上至殷家老太爷殷赫大人,下至殷二少爷殷远郊,通通都现身了。 据说殷二少爷亲口说,与哥哥的争执乃是一场误会,自己腿上只是小伤并不严重。殷赫大人也发话说年轻小儿郎的打打闹闹很不必放在心上。大老爷却执意,说什么冯家的祖训,子嗣中犯有过错者,必将严惩。 殷赫大人是刀山血海滚过来的人,断腿断手司空见惯,倒是殷家老太太被吓得脸色铁青,口里直呼“罪过”。 事后,殷二少爷请殷家秘药为哥哥疗伤,是殷赫大人亲自应了的。 哥哥与殷二少爷打架并且打伤了殷二少爷的腿这件事是大老爷身边的小厮透的风。味香楼就在中京城最热闹的大街上,两人扭打在一起,估计很多人都看见了,府里有一两个好事者回报给大伯,也是正常。 景寿院的人回报说,大老爷那日匆匆回府,曾在老太太的正房里留了一段不短的时间。而大老爷离开后,老太太专门差人去请老太爷务必到正房用饭。而夜里便出现了那一幕。我想,大老爷是走了老太太的路子,怂恿着老太太去说服老太爷。” 第23章 李竹君将手里的瓷碗重重地顿在小木几上,银匙撞击着碗沿,发出清脆的声响,碗里的燕窝粥荡漾着浅浅的波纹。 她脸色不愉:“大老爷果然好算计。两个小儿郎打闹,竟被他七拐八拐地跟顶头上司连上了关系,还扯到升职这上头来。 难道罗大人会瞧着媳妇疼爱侄子,就让替媳妇侄子出气的大老爷升官?我一个妇道人家,都觉得不可理喻,真不知道老太爷和大老爷是怎么想的。 这一闹,满城皆知。殷家百年世家,这次竟被摆上了台面,老太爷和大老爷将你哥哥的两条腿当成礼物,硬逼着殷家接受。 殷家还能怎么办?冯家已经这般真挚,这般恭敬。高调些应了吧,别人不会管冯家是不是主动上门,只会说殷家往日的和善都是装的,瞧,他们将冯家逼成了什么样儿?低调些不予理会,别人又会说殷家仗势欺人,如今是不把同僚放在眼里,将来会不会不将陛下放在眼里? 看殷家如今是豆腐掉进灰堆里——吹不得,打不得。左右两难呐。 不对,”李竹君沉思着,手指轻轻叩打着小木几,一声一声,极为有韵律:“难道老太爷和大老爷不仅仅是想着升迁,暗地里更存着抹黑殷家名誉的心思?殷氏一门至忠至诚,历代皆为君主信任的左膀右臂,若是让陛下对他产生戒心……” 信任建立很难,摧毁却极为容易。 李竹君说完,和冯晓瑟对视一眼,两人都觉得心底冒起一股寒意,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老太爷犯下的那桩抄家灭族的罪过,难道他竟想将殷家也扯下水?冯晓信便这样不知不觉地做了那颗棋子么? “母亲,这……” 李竹君抬手止住了冯晓瑟的话:“这里头的水太深,不是你我能够涉及的。不要再深究了。” 冯晓瑟默了默,点了点头。 气氛霎时间变得有些凝重。 李竹君想想,又问:“你的消息是从何而来的?竟然这般详细, 竟然将殷家的姑爷都查了个清清楚楚。” 冯晓瑟说道:“我花了五两银子。” 李竹君看她:“哦?” “我花了五两银子,从南城安平坊榕树头那里买来的。 榕树头下,有半间破庙。庙里常年住着一个老乞丐。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有多少年纪,只见他每天都捧着一个葫芦喝酒,抓着一只油鸡腿在吃。 传说他是丐帮的一个长老,手下帮众无数。那些乞丐们散布在城里的每一个角落,像是泥鳅一般在城里进进出出,从深宅大院到茶馆酒楼,就没有他们探听不到的消息。 他们的消息都是明码标价的,三等消息五两银子,二等消息十两银子,一等消息二十两银子,私密消息五十两银子。” 李竹君失笑:“原来殷家和咱们家,也只是三等消息,只值五两银子。” 冯晓瑟也跟着笑了:“正是呢。” 李竹君好奇:“那价值五十两银子的私密消息又是什么?” 冯晓瑟凑近她,压低声音:“据说是宫中德妃娘娘**的颜色和花样子。” 德妃娘娘慕容清溪国色天香,极得陛下宠爱,并且为陛下诞下了唯一的皇子。她的化妆技艺十分高超,发明了一种膏状的物体,能将头发梳成花瓣的形状,每一片花瓣,都薄如蝉翼。她的脸上不施香粉,只略点胭脂,自然又清新,令宫中所有女子黯然失色。正因如此,德妃的装扮成为了标杆,备受京城贵妇们的关注, 李竹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手指轻点着冯晓瑟的额头:“你呀,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小姐,是怎么知道榕树头下有个老乞丐的?又是怎么知道老乞丐能够打探消息的?” 冯晓瑟不好意思地:“丫头们无事时的闲聊,我听她们说起,就记住了。” 能认真倾听别人的话语,并从中收集对自己有用的信息,这也算是一种本事。 “原来如此。商贸行大掌柜前 几日来过,却对你赞不绝口,说你见微知着,心细如尘,能从别人忽略的细微之处寻找到正确的方向。” 冯晓瑟垂下头:“大掌柜过誉了。说实话,当时我的情绪很紧张,所以行事也未曾考虑周密,只想着将事情快速地解决。如今回想起来,大掌柜在经商一道上,经验丰富,而我的粗浅想法,竟然连纸上谈兵都说不上,实在是不应该大言不惭。” 李竹君柔声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不卑不亢,既能尊重他人,又能坚持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谁也不是一出生就什么都懂,什么都会,皆是从跌跌撞撞,磕磕碰碰里学习,成长起来的。姑且不论你的决定能否为商贸行带来利润,退一万步说,就算是亏本,这学费,咱们也交得起。” 冯晓瑟感动:“母亲,谢谢您。” “傻孩子,与母亲何须道谢。没的生分了。”说着又叹了口气:“若是你哥哥能有你这般沉稳,我也就不必日日忧心了。” “母亲放心,我想,哥哥已经从这次事件上汲取到教训了。都说祸兮福之所倚,说不定哥哥能从此事得到好的机缘。” 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 人生得一知己,不计较得失,风雨同路,夫复何求。 “但愿如此吧。”李竹君顿了顿,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情来:“西郊庄子上来人了,说是那对卖艺的兄妹往后想要跟在你哥哥身边伺候,你认为如何?” 冯晓瑟微眯着双眼,想了想:“好事,若他们真有一份感恩的心,不枉哥哥对他们的一番维护。何况哥哥年岁渐长,身边的确该有几个忠心的家仆。” 李竹君对卖艺兄妹的印象却不是很好:“才刚听你说来,殷二少爷并不是飞扬跋扈不讲理的人,难道是这对兄妹有心挑唆?” “哥哥与我说过这件事的原委,卖艺兄妹都有一身好武艺,女孩擅长绳技、飞盘子,男孩则表演胸口碎大石,口喷火一类的硬功夫。 卖艺之余,兄妹俩也卖卖药,标榜着有病治病,没病强身。 那天,殷二少爷将卖艺兄妹堵个正着。说他的一个家仆买了药回去,吃了之后上吐下泻,殷二少爷要抓他们去官府,治一个卖假药的罪名。卖艺兄妹连忙道歉,还愿意将卖药的钱还给殷二少爷。卖艺兄妹说他们的药只是面粉,没效果,也吃不坏人,生活太穷了,卖艺也赚不到多少钱,才想到这个法子。 好说歹说,殷二少爷不为所动,正在这时,哥哥看见了,觉得卖艺兄妹可怜,便上去与殷二少爷理论。他们两人一人认为得饶人处且饶人;另一个却认为卖假药伤天害理,不能放任继续害人。 两人血气方刚,言语不和,便打起来了。 我让人去榕树头下,请老乞丐查了查卖艺兄妹。许多事情可以伪装,但生活风霜烙下的印记是很难模仿的。 卖艺兄妹是半年前才到京城的。据说他们从小父母双亡,跟着师傅四处卖艺,功夫就是这样一路磨练出来的。他们的师傅到了京城后没多久,就生了重病,兄妹俩赚得的前大多都用来请大夫,买药。他们租住在城郊的一个小院子,给师傅住的那一间房朝阳,光线也比较好。附近的邻居,好些都见过他们扶着师傅出来散步。 年初,卖艺兄妹的师傅去世之后,他住过的房间就空了下来,但日日都收拾得很干净。而他们卖艺用的工具,就整齐地摆放在小柴房,看得出来都是有年头的东西了。厨房里有面粉、蔬菜,还有一些调料,的确是真正过日子的。 我认为,卖艺兄妹的来历应当是干净的,哥哥和殷二少爷的争执,的确如同他们所说,是一场误会而已。” 李竹君沉吟片刻:“身世倒是可怜的。只不知卖艺兄妹的性格如何?机灵不机灵?以你哥哥那个鲁莽的性子,若是跟在身边人再不着调,那可不行。” “西郊庄子上的人都盯着呢,都是信得 过的老人。如果性格、品行不合适,等到与殷家的瓜葛平静些,送走他们,再给他们一些银钱帮衬,也就是了。母亲放心。” 李竹君放松身体,舒服地靠在大红金钱纹引枕上:“瑟儿将一切都考虑周详,我也就乐得当个甩手掌柜。” 冯晓瑟侧头轻笑:“能为母亲效劳,是女儿的荣幸。” 窗外,雨渐渐停了。 水汽凝结成淡淡的薄雾,渲染着一城春色。 长恭帝仁兴十三年六月。 百花街。 冯府。 街口立起高大的红木打制的牌坊,画梁方托,两层飞檐拱顶。坊额为朱红色底,金色字,上书“皇恩浩荡”四个大字。牌坊通身悬挂着红色丝绸,点缀着各色绸缎花朵。从牌坊始,整条街面上铺设着大红毡,真可谓是繁华无尽处,锦绣欲满天。 人们穿梭往来,脸上喜气洋溢,处处回荡着欢声笑语。 冯府府门被清洁得漆光发亮,垂挂着五彩璎珞。 一个五十左右的男子从府内走出,身后跟着七八个小厮。男子穿着深蓝色绸缎棉短褐,脚蹬牛皮靴,小厮们一律穿着灰色棉布短褐,绑脚棉布鞋。 只听男子挥手高声地指挥着:“快,小南,小北,灯笼抬出来,挂在这儿。” 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骑着马,远远而来。 众人抬头,循声望去,有人开口道:“看,是二爷回来了。” 马上就有小厮上前,预备着牵马。 男人从马上飞身而下,只见他一身褐色妆花绸缎长袍,同色腰带,腰带上配着玉佩。他匆匆地往里走,边走还便问:“冯管家,老太爷呢?” 冯管家道了声好,笑着回话:“二爷,老太爷在书房。大老爷也在,正和相公们商议娘娘省亲的细节安排呢。” “安排几个小厮,采买的瓷碗玉杯,回头就送到。” “是,我这就去安排。” 不断地有相熟的、交好的,想要巴结上冯府的人家送来贺礼。一架架的大木箱子,流水一般地抬进冯府。 第24章 后花园。 周围闹哄哄的,是丫鬟们的嬉闹之声。只见一个个丫头一手拿着一盒金粉,一手握着毛笔,正往绿叶和花朵上沿着脉络细细描绘。 金粉的点缀,粼粼闪光,好一派富丽堂皇的景象。若是衬着月色朦胧,芝兰玉树,真让人恍然置身于广寒宫中,不知今夕何夕。 绕着清湖的游廊,每隔三步,便挂上玲珑青纹宫灯,待到夜幕降临,一片灯火辉煌,天地同辉。 后院子里的西北角,戏台被重新修缮过,绿瓦红檐,廊柱雕花。一群眉清目秀的小丫头正在练声、压腿。 不远处的一树木槿花,开得极为灿烂。 街角角落的阴影里,隐藏着一个女子。她已经在此处流连了许久。 那女子穿一身紫红素色对襟褙子,领口和袖口镶滚着白玉兰花纹样,银红色长裙。乌发如墨梳成随云髻,见不到其他的珠翠饰物,只一只赤金蝴蝶钗低低地压在发髻上。身姿婀娜,容貌姣好,秀气的瓜子脸,两弯黛眉修得又细又长,精致的樱唇不点而朱。 此刻,那女子的内心正在剧烈地矛盾与挣扎。 她叫出生于农家小户,下面还有三个妹妹和两个弟弟。她不认识字,不会做女红,自她懂事起的所有时间,都被挑水,喂猪,做饭,洗衣所填满。粗重的活计,使得她的双手长满了厚厚的茧子,却无法遮盖她出落得越发水灵的姿容。 亲爹将她卖给了一个小官吏为妾,小官吏给她起了一个新名字——如烟。还未来得及收房,如烟的美貌让偶尔到小官吏家做客的冯子明大为倾倒,小官吏知情识趣,便将她转送给冯子明。 冯子明并未将如烟带回府里过了明路,不过租赁了一处小宅院,将如烟养了起来。 比起娘家,这种日子算是天堂了——两个小丫头伺候着,还有一个老妈子负责做饭洗涮;光亮的绫罗绸缎剪裁成衣裳;亮晶晶的珠宝首 饰让人眼花缭乱;还有一锭锭的银子,她应该心满意足了。 可是,她为冯子明生下了儿子。她理应得到更多。 冯府里贵人出门的场景,如烟见过,可真谓是绮罗珠履,衣香鬓影。她不由得自惭形秽,因为她身上的衣裙,竟然比不上主子身边体面的大丫头。更别提神清气爽骑着高头大马的冯家少爷,远不是她那小家子气十足的儿子能够比拟的。从那时起,或许连如烟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不忿便在她心里生了根。 但让如烟反抗,她却不敢。万一惹冯子明生气,鸡飞蛋打,连如今的生活都保不住。她是如烟,不是那个贫穷的农家女,习惯了**细粮,再也咽不下粗糠;习惯了十指不沾阳春水,再也下不去手洗刷油腻腻的碗碟…… 今天如烟终于鼓起了勇气,因为她听说男人最薄情,永远只爱年轻貌美,等到人老珠黄,又没名没分,说抛弃就被抛弃;她听说冯家的修容娘娘将要回府省亲,为了修容娘娘的脸面,只要豁出去,冯家定会承认她的身份,再不济,至少也得是个妾;她还听说她这种人,称为外室,地位比通房丫头更不如,生下的儿子得不到承认,将来死了,只能随便点一块地埋了…… 为了儿子也好,为了名分也好,为了一辈子的锦衣玉食也好,如烟咬咬牙,下定决心,赌一把。 像是一只扑火的飞蛾,众目睽睽之下,如烟跪倒在牌坊前。 “月宫仙子羞颜色……”一位文书相公正摇头晃脑地吟诗作对,急促的敲门声将他的灵感打断。 老太爷偷的浮生半日闲,正合着双眼,摸着胡子,愉悦地听着清客相公们的一片奉承、赞美之声,突兀地被打断,不高兴:“进来吧。”睁眼,见走进书房的是冯管家,便出言训斥:“冯管家,你是府里的老人了,怎么还不懂得规矩?” 冯管家有口难言却又不得不言 ,他弯着腰:“请老太爷安,请大老爷安。是奴才冒失了。只是……”他看了一圈簇拥在老太爷身边的清客相公们,又将话吞了回去,腰弯的更低了。 大老爷不耐烦,他正需要些佳句,好誊写在府里各处的景观上。挥挥手:“冯管家,有话快说,没见这里正忙着呢么。” 冯管家唯唯诺诺:“这……奴才……这……” “什么这啊,那啊的,往日怎么不见你有口吃的毛病?说。”老太爷拧紧眉头,说道。 冯管家心下一横:“回老太爷,街口牌坊那处跪了一个女子,她说她叫如烟,是大老爷的……女人。”说着,冯管家不动声色地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大老爷,只见他的脸色登时就变了。 清客相公们面面相觐,知趣地噤声不言。 老太爷也瞧见了大老爷苍白的脸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个大儿子在官场世故上头不善钻营也就罢了,老老实实熬资历,总有升上去的一天。三天之后便是修容娘娘省亲的日子,万众瞩目的时刻,竟闹出这等丑事,压制不住那个上不了台面的女人,让她大张旗鼓地露面,还不知要被同僚怎样笑话呢,实在是让人恼火。 虽说男人好色是人之常情,收房几个女人也没什么大不了。但大儿媳妇是原配嫡妻,修容娘娘的生母,对府里还是有功的。如今这样,不正戳着她的心窝子么?连带着修容娘娘也没了脸面。 老太爷面无表情,脸黑的像锅底:“老大,你惹出来的麻烦,自己去收拾。” 大老爷额角冒出几滴汗珠,连忙躬身应着:“是,父亲。” 如烟直挺挺地跪着,只觉得双腿渐渐麻木。她远远地看见大老爷朝她走来,心中一喜,以为大功告成,大老爷是来接她进府的,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使劲儿逼出点点泪花闪闪,越发显得楚楚动人,娇声唤道:“老爷……” 可惜迎接 她的并不是大老爷的笑脸,而是一巴掌猛烈的耳光。 如烟伏在地上,头有些晕眩,脸上火辣辣地疼。 还未等她清醒过来弄清楚状况,就听见大老爷恶狠狠地说道:“贱人,谁让你出来丢人现眼,还不赶快给我滚回去。” 如烟这才猛地记起自己到此而来的目的,大老爷狰狞扭曲的面孔,让她心惊胆寒,她本能地想退缩,但,想想儿子,想想自己,未来全在自己的一念之间。 开弓没有回头箭,豁出去了。 如烟顾不得脸上的疼痛,纵身一跃而起,抱住了大老爷的大腿,抬头望着他,哀哀切切:“老爷,我是如烟呐,老爷,您看看清楚,我是您的心肝宝贝儿如烟呐。老爷,我知道,您是心疼我的,您打我是迫不得已。您说过,府里的太太霸道,不贤惠,这么多年,您的身边就只有两个年纪不轻的妾伺候,您多瞅哪个丫鬟一眼她都不高兴,您怕我委屈,不敢把我带回家。您说过,要不是修容娘娘,您根本不想多忍耐。您还说等她死了要把我扶正……老爷,我不怕,就算太太要把我打死,我也不怕。为了能跟老爷您长长久久地在一起,我……” 这番话活灵活现地替大太太勾勒出了一个母老虎的形象。 周围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而如烟声音婉转,如泣如诉,让众人唏嘘不已。 大老爷暴跳如雷,恨不能撕了她的嘴:“你这个贱人,你给我闭嘴,给脸不要脸。”说着一抬腿将如烟踢开。 如烟衣裳上沾满了尘土,但她不死心,跪行着又想上前。 “老爷,您果真如此狠心,不念咱们素日的恩爱么……” “去死。” 大老爷毫不腿软,朝着如烟的心窝就是一脚,可怜如烟柔弱的身子哪里经受得住,“噗”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围观的人群中有胆小的女人,掩住眼睛,不忍再看: “那女人吐血了,别是给踢 成内伤吧。” “这是冯家的大老爷吧,平时看着人模人样的,怎么这样心狠啊。” “就是,好歹是自己的女人呐。” ……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让大老爷愈加怒火中烧。 “来人,把这女人给我有多远扔多远。” 小厮们还未来得及上前应答,只听见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娘……” 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一个小男孩,约莫三四岁的样子,胖乎乎的,跑得急,身子摇摇晃晃的。 他停在如烟身边,瞪大眼睛,望着大老爷:“爹,你干嘛要打我娘?” 围观人群“轰”地炸开了: “哎哟,这女人还给他生了儿子呐,冯家也太不是人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儿子算什么,肯定是玩腻了,想蹬了呗。富贵人家的老爷,你懂得,嘿嘿。” …… 大老爷再没料到会在这里见着这个私生儿子,气得直哆嗦,伸手指着孩子,问:“是谁?谁带你过来的?” 男孩以为大老爷要打他,害怕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娘,娘……” 儿子是如烟的心头肉,她平了平胸口翻滚的气息,勉强地支起身子:“宝儿不哭了,娘在这里呢……” “娘,爹凶,我讨厌他。” 男孩扑进如烟的怀里。 如烟摸着他的头:“他是你爹,疼你还来不及,怎么会凶你呢?” 如烟颤抖着唇对大老爷道:“老爷,宝儿也是您的儿子,您忍心让他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养在外头,一辈子都不得拜祭祖宗么?” 男孩依旧哭泣不止,如烟也按捺不住,母子抱头痛哭。 相处几年,大老爷到底对如烟母子有两分真心,才刚是急火攻心,又被如烟不知死活的话语逼得失去了理智,如今被母子俩的眼泪一激,稍微冷静下来,他傻了眼,束手无策。 躲得远远的冯管家见到这一幕,无奈地摇了摇头,身影闪了几闪,不见了踪影。 第25章 不知过了多久,大老爷觉得有人在轻拍他的肩头,转头一看,原来是二老爷。 二老爷低声地:“大哥,老太爷唤你到书房去。” 大老爷神色黯然,就在刚才,他已经决定,无论如何,要保住如烟母子。不为别的,就为了如烟的那一句“拜祭祖宗。”宝儿始终是冯家的血脉。他抿着唇,看了如烟母子一眼,又低下头,匆匆离去。 如烟目光追随着大老爷,心中却是一沉,想着不但进冯府的心愿彻底破碎了,将来还带累了儿子跟着自己吃苦受罪。喉头发腥,又再吐出一口血。 二老爷对如烟母子,存了两分怜悯之心。也许因为他自己也是庶子出身,也许因为他的母亲也是地位卑微的妾室。 叹了口气,他扬手:“来人,把这位……”他顿了顿,也不知该怎么称呼如烟,姑娘吧,不合适。姨娘吧,她不够格儿。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把这位……请进府里头去。冯管家,老太爷说了,再派人去请个大夫,吐血的毛病可大可小,别落下了病根。” 冯管家应道:“是,小人马上去办。” 如烟听了,喜出望外,再没料到竟然能够如愿以偿,胸口憋着的气一松,晕了过去。晕过去之时,还紧紧地牵着儿子的手。 安顿好一切之后,二老爷开口,驱散看热闹的人群:“好了好了,没事儿了,都散了吧。” 没有热闹看了,自然也就不会再有人驻足停留。有几个小乞丐的身影若隐若现,他们默契地朝着不同的方向,隐没在人潮之中。 景寿院。 书房,闲杂人等皆被赶了出去。 老太爷和老太太坐在上首,身后的鸡翅木条案正中,摆放着一座田黄石雕高山流水摆件,两侧各是一只掐丝珐琅双环瓶。 大太太坐在老太太的右下首,大老爷则是推头站立在中央,他才刚被老太爷斥骂得狗血淋头。养外室,生下儿子,没什么;外室找上门来,若是能够悄莫声息地抹平了,也就罢了;千不该万不该,将一切都抖落在大庭广众之 下,任着市井小民评头论足。 这已经不再是一个男人拈花惹草的风流韵事,而是关乎到冯家的家风,名誉。关乎到外人对于大老爷道德行为的评价。 大太太一边拿着丝帕擦眼泪,一边哽咽道:“老太爷,老太太,您二位可要给媳妇做主。 我自嫁进府里,侍奉公婆,教养儿女,操持家务,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马虎大意。就说这次修容娘娘省亲,我耗费了多少心血,贴补了多少银子,不就是为了给修容娘娘长脸,给府里增光么。 我的一片真心到头来换来了什么呀? 老爷他,不但瞒着我在外头养女人,竟然连儿子都生下来了。要不是今日那贱人跳出来闹事,老爷您还想瞒多久? 更让人心寒的,是老爷竟对那贱人说我霸道,不贤惠,还说等我死了好把那贱人扶正。老爷,我与你三十年的夫妻,难道我就没有点滴的优点么?难道我就这么让你讨厌,巴不得我早死么?” 如今路人皆知,我还有何脸面在府里立足,只怕一个小丫头背地里都能取笑。干脆,请来族中长辈,大家分说清楚,我打点清楚我的嫁妆,合离。” 老太太安抚着她道:“老大媳妇,你心里不好受,我懂得。可谁不是打年轻时这样过来的?动不动就要闹合离,你让修容娘娘如何自处? 你是老大的原配嫡妻,他自是敬重你的。那个女人不过看在孩子的面上,给她一个名分罢了,还能越过你的身份去?” 大太太掀起眼皮,偷偷一瞥,见大老爷对她的话无动于衷的样子,很是恼恨,她的哭声未见收敛,反而更厉害了。 老太爷被她吵得头痛,心道,男人三妻四妾自然为着传宗接代,开枝散叶,多好的事儿。老大媳妇身为嫡妻,不宽容也就罢了,至于又哭又闹喋喋不休么?倒也真是难为老大,宠个女人还得偷偷摸摸。 可是看在娘娘的面上,又不好随便发作,毕竟这一次是大老爷有错在先,纳妾须得先经过嫡妻同意,这方才是正理。万一大太太梗着 脖子闹起来,闹到修容娘娘的面前,谁都不好看。 老太爷一瞪眼,一拍桌子:“老大,去给你媳妇赔礼道歉。” 大老爷自觉理亏,忍气吞声地承受着老太爷的怒火和大太太的苦恼,他的心里有一股奇异的轻松感,如烟和宝儿终于在老太爷和老太太跟前过了明路,虽然是以一种血淋淋的方式。 他冷冷地看着大太太的嘴巴一开一合,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大太太冷漠而又刻薄的眼睛,浮在脸上的脂粉,唇角松弛下垂,皱纹深刻……仿佛能够闻到她身上飘过来的腐朽的气息,一切都让大老爷厌恶。脑海中闪现出如烟年轻的脸庞,曼妙的身体,温柔的笑容,当时定是鬼迷了心窍,才会将她踢伤,大老爷心里懊恼不已。 老太爷的话打断了大老爷的遐思。凝视着老太爷,他的内心,想要拒绝,并不想在那个女人面前低头。但话到了嘴边,就习惯性地变成了顺从:“是,父亲。” 他转过身来,走到大太太面前,并不看她,只拱手,鞠了一躬:“请太太原谅,一切都是我的过错。” 大老爷的话说得干巴巴的,听不出任何的感情,也听不出任何的诚意。大太太心中酸楚,但她也明白,身为妻子,阻拦丈夫纳妾,就是妒妇。无论如何大老爷愿意放低身段,给她递了梯子,她便也就顺势下来了。 但一股怨气在心里憋着,不吐不快:“我何尝不懂得贤惠?顶着嫉妒的名声又是为了谁?我不过是担心那些不懂事儿的女人分了老爷上进的心,坏了老爷的身子。唉……如今我年纪也大了,精力不济,伺候老爷是力不从心。我身边的丫头红绸是个妥当的,我回去就替她开了脸,给老爷送过去。” 闻言,老太爷满意地点点头:“老大媳妇做得很好,身为嫡妻,就该贤惠大度。家和万事兴嘛。” 大太太咬碎了银牙,也只能和着血吞。哪个女人愿意与别人分享丈夫? 看看二房,二老爷虽然庶出地位低,人也木讷没出息,但别人就能心甘情 愿地守着妻子一心一意地过日子。老太太给他送过几个丫头,二老爷也不怕得罪老太太,全都不软不硬地拒绝了。老太太也无法,毕竟不是亲儿子,况且除了这一项,二老爷表现得十足孝顺,便丢开手,再不管他了。 看看三房,三老爷虽然有两个妾,但全是老太太硬塞给他的。三老爷虽然没有二老爷硬气,不敢明着对抗老太太,但他和三太太鹣鲽情深,小妾们形同虚设,一年到头能见到他的次数屈指可数。 大太太勉强地笑着:“这是我应该做的,当不得老太爷的夸奖。” 骂也骂了,错也认了。大老爷却是不耐烦再与大太太拉扯:“既然红绸妥当,还是继续留在你身边得了。别什么不相干的人都往我的房里塞。” “你……你把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大太太被气得语无伦次。 大老爷冷哼一声,不再理她:“老太爷,老太太,儿子想……想过去看看如烟……毕竟,是我把她给踢伤的。” 大太太嘴巴不饶人:“老爷可真会怜香惜玉,我看呐,那贱人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多会演戏的人呐,吐口血,就把老爷的心给紧紧勾住了。” 才刚平息的战火眼看着又要被点燃。老太爷狠狠地剜了大太太一眼,他眼中锋利的精光,让大太太猛然一颤,心下发冷。 老太爷脸色缓了缓,对大老爷道:“去吧。给她拿些补品药材,再给宝儿拿些点心。不看僧面看佛面,她毕竟给你生了一个儿子。” “多谢父亲。”大老爷这回是真心实意地给老太爷鞠了一躬。 儿子,又是儿子。难道就她一个人会生儿子?已经长大成人的冯晓俊才是冯家的嫡脉正宗。大太太内心腹诽。 “老太爷,老太太,儿子先下去了。” 老太爷摆摆手,示意他离开。 看着大老爷的背影,老太爷沉吟片刻,对着老太太说:“老大媳妇毛毛躁躁的,你也教教她,得亏她还是修容娘娘的生母,一副的小家子气。” “是,我知道了。”老太太应着。 “今 儿我与清客相公们用晚饭,就不回正房了,你自便罢。”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大太太一眼,扬长而去。 大太太心下忐忑:“老太太,这……” “你呀……”老太太长叹一声,老大媳妇这么多年了,没得一点长进,又无知又自大,怨不得老大与她日渐疏远。可是看着她,就像是看到了当年的自己,被那个仗着老太爷宠爱的沁香压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夜夜无眠,独自到天明。心里的不安,愤怒,痛苦,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永远不会明白的。 老太太拉着大太太的手,坐在太师椅上,推心置腹地:“男人嘛,都一样,图的不过是一股子新鲜劲儿。不是有句话么,情义千斤不敌胸脯四两,话虽然糙些,但理是这个理。 人老了,就是个伴儿,那些爱不爱,宠不宠的,终究没多大意思。女人到最后,指望的还是儿孙。你有俊儿,磬儿,还有宫里的修容娘娘,你还与她争什么,没得失了身份。” 说道儿孙,大太太就更急了,一下就跪在老太太跟前:“可……老太太,媳妇说不怕您生气的话。老爷要宠哪一个,我无话可说,但是子嗣上头,就不能够随随便便。当初老爷的姨娘,我都给灌了药。那贱人是个什么身份?一个外头的,谁知道干不干净,就这样生下了儿子。看老爷如今对她们母子这样上心,只怕不久,我的俊儿,磬儿就得被挤到角落里去了。” 若说着大太太有什么优点,便也就是这直来直去的性格了。 “生都生下来了,你再不忿,又能如何?”老太太看她不开窍的样子:“你是嫡妻,你的孩子是嫡出,自古嫡庶有别,将来继承家业的,只能是俊儿。 她们母子如今落在你手里,你想搓圆就搓圆,想按扁就按扁,把那宝儿接到你身边养着,也不是不可以。 况且府里有府里的规矩,人进来了,就得按照规矩办事,你掌家,该知道用什么法子让她难受,又说不出抱怨的话来。你这样急得跳脚是为了什么?淡定些。” 第26章 大太太凝神细想,的确是这个道理。心气平顺了些:“媳妇愚笨,老太太,您可要多教教我。” 老太太将她扶起,拍拍她的手背:“你软和些,男人嘛,都喜欢被顺从,被依赖的感觉,特别是柔情似水、小鸟依人的女人。 外头事情多,回到家里,就是图个舒心。你日日苦着一张脸,嘴巴又不会说些好听的话,任谁都没有心情。 还有,不要在老大面前搬弄是非说别人的坏话,就算要说,也不能从你的口中说出来。有时候敲敲边鼓就可以了,太多就显得刻意了。明面上的功夫该做还得做,一定不能刻薄了她。” 老太太说的,可都是她的经验之谈。大太太听得非常认真,一字不落。等老太太停下话头时,却见大太太望向她的眼里,满是崇拜的神色。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景澜院。 水榭。 荷叶田田,荷香弥漫,一泓秀水泛着绿波。月牙似的柳叶轻点着湖水,圈圈涟漪弹奏着夏日的音符。 八仙桌上摆着棋盘,李竹君与冯晓瑟正在对弈。 冯晓瑟穿一身浅碧绫长裙,微风过处,清雅飘逸。抬手落下一颗白子:“母亲,今儿街口好热闹呢。” 李竹君莞尔:“的确热闹。” 景澜院消息灵通,府里大事小事,全都汇集在百灵那儿,再由她来回报。百灵口齿伶俐,条理清晰,将那境况描述得绘声绘色,虽然未曾亲眼所见,但也差不离了。 “老太爷已经决定认下如烟母子。估计在冯修容省亲之后,大老爷会摆两桌酒席,办一个简单的仪式,正式纳如烟为妾。大太太已然气疯了,老太太正在安抚她。”李竹君说道。 冯晓瑟看着棋盘,不动声色:“看来如烟姨娘在大老爷心中,到底是不同的,大老爷愿意给她一点体面。” 黑子轻轻落下,形成双劫。李竹君拿起茶杯,道:“如烟皮相不错,可惜有勇无谋,开口就扯上大太太,让大老爷下不来台。今日若非牛婶子机灵,将孩子也带出来了, 恐怕就要功亏一篑。”她喝了口茶:“不过这样的好处是,大老爷的所作所为,给人们留下了风流又心狠薄情的印象,痛打弱女,抛弃亲子,这个污点,他一辈子都洗不掉。而且无需挑拨,大太太和如烟的梁子就已经结下了,下来要怎么斗,就各凭本事了。” 如烟的小院里,原本负责做饭洗涮的,是一位姓吴的中年妇女,因着儿子娶亲,回乡去了。牛婶子在李竹君安排下接下了这份活计,并且很快取得了如烟的信任。 “没想到大太太那里,这么顺当就接受了如烟姨娘,我还以为要费一番周折。” “大太太将府里砖头瓦片、花草树木的采购交给了她娘家子侄,这里头可做的文章多了,她是被老太爷抓住了把柄,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 “咦,如烟姨娘运气不错,老太爷愿意为她出头。” 李竹君道:“老太爷哪里是愿意为她出头,家丑不可外扬,只能是快刀斩乱麻,在冯修容省亲之前将事情压下来罢了。说不准上朝时会有御史就这事弹劾大老爷呢。” 冯晓瑟托着腮,眼睛亮晶晶的:“母亲放在如烟身边的牛婶子还是很得力的,我想如烟进府后应该会将她留在身边继续伺候,这样一来,就都在母亲的掌控之中。不过母亲,您是如何发现大老爷在外头有个外室的?” “早在一年前吧,我几乎每次出门,都发现对面街角那处,有一个女人窝缩着,要么目不转睛地盯着府门口看,要么伸着脑袋东张西望。她的行为举止不像是受过良好的教养,衣饰打扮不像是有来历的人家,却也不是贫寒小户能用得起的。我好奇,于是派人去查。结果,非常有意思。” “看来这位如烟姨娘早有进府的心思,只是不得其门而入。若如烟是个聪明的,就应该知道府里的日子并不如她想像的那样简单,大老爷在银钱上待她不薄,守着儿子安安分分地过活,自在多了。” 李竹君轻叹:“她现在年轻貌美,大 老爷自然宠着她。色衰而爱弛,人老珠黄之后呢?这种富贵安宁是虚幻的,就像是建筑在沙地上的城池,毫无根基。 何况她是奴籍,签了**契。没有名分和家族的承认,她的子孙,都只能和她一样代代为奴。奴籍不能科考,出仕,将来婚配,也只能匹配同为奴籍的女子。” “母亲说得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李竹君垂下眼帘:“我不愿为难如烟,若是她没有这个想法,我也不会强迫她进府。如今的局面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求仁得仁。怪只怪大老爷打断了信儿的双腿,我便让如烟搅得大房鸡犬不宁,一报还一报,很公道。 罢了,不说他们了,只等着看戏就是。” 冯晓瑟脸上扬起一抹笑容,目光依旧聚在棋盘上。有李竹君指定的人帮衬着,如烟和大太太之间的争斗,应当不会落下风。 李竹君却有些心不在焉:“你的父亲十日之前捎回来了家信,信上说差事大致已经完成,会赶在冯修容省亲前回府。算算日子,也就是这几天了……” 冯晓瑟抬头,笑着:”母亲不必忧心,想来父亲已经在回程的路上了,说不准,今儿就到家了。” 正说着,冯晓信一阵风儿似的直奔水榭而来,在八仙桌前刹住脚,一把捞起茶杯,仰头猛灌一气,直到把杯子里的茶水全喝进肚子里:“呼……”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冯晓瑟一直盯着他看,只见他一身米黄色圆领素色长衫,银冠束发,动作虽然粗鲁了些,但如行云流水般豪迈顺畅。 直到冯晓信将茶杯放下,她才说道:“哥哥,斯文,斯文。” 冯晓信双手叉腰,翻了个白眼:“是名士真风流。咱要的就是随心所欲,浑然天成的那股气度。那些假清高,装模作样的事儿却是做不来。” 李竹君额角青筋直跳,冯晓信是那种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腿伤恢复好了没几天,便到处活蹦乱跳,最近更是迷上了骑射,天天不见踪影。 冯晓信腆着 脸,笑着对李竹君说:“母亲,您能给我准备三十只酱肘子,二十斤酱牛肉么?” 李竹君皱眉:“那东西油腻腻的,吃太多,仔细坏了肚子。” “哪里是我要吃,我是拿来孝敬殷家老爷子的。您不知道,殷家老太太在吃食上对老爷子卡的紧,不让喝酒,也不让吃肉,他们家的饭桌子上,连稍微重口些的菜品都没有,老太太说是不符合养生之道。 那天我和远郊兄弟,镇军大将军萧家的必成兄弟,怀化大将军马家的楚荣兄弟,千牛卫大将军孙家的奇洛兄弟,归德将军杨家的武阳兄弟,一大帮子人到北鸾山跑马,殷老爷子也来了。午间休息时,好家伙,老爷子把我带去的酱牛肉、酱肘子、红烧肉吃个精光,还直说味道倒是好,就是分量少了些,只能尝个滋味儿。 今儿,几家的老太太聚在一起到东麟山普度庵进香,殷老爷子趁机到萧家串门,另外几家的老爷子也会到。殷老爷子特特交代远郊兄弟来给我传话,酱肘子,酱牛肉得管够。当年这些老爷子们全是英雄好汉,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一顿饭能吃下三斤米,那食量,啧啧,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收到殷远郊派人送来的秘药之后,李竹君以晚辈的身份,给殷家老太爷写了一封书信。态度恭敬却不卑微。 信中除了感谢殷家送药的情谊,等待冯子康公干归来亲自上门拜谢之外,并未涉及一句冯家的老太爷、大老爷,以及两位少年的争执,表明了冯家三房的立场。 殷家收到信之后,由殷远郊的母亲向氏夫人出面,又给冯晓信送来了许多上好的药品和补品。 聪明人都有着默契,事情过去了就翻篇,不再提了。 不过两三个月的功夫,冯晓信不但与殷远郊不打不相识,成了好友,就连与殷家也亲近起来,冯晓信憨直爽朗的脾气是投了殷老太爷的缘法。 通过殷远郊,冯晓信认识了许多脾气相投的朋友,皆是武将世家的年轻一辈。而才刚 他提到的几位老将军,几乎都是连**队中手握重权的人物。李竹君凝视着冯晓信运动过后红红的脸庞,感慨儿子已经长大,有了自己的人际关系圈子,而这,将成为他未来建功立业的重要助力和宝贵财富。 “行,母亲这就让小厨房马上去做。再添上十只烤鸡,五坛子木樨清酒。庄子上送来几筐新鲜的西瓜,你拿两筐,饭后解解腻。” 冯晓信一蹦三尺高,欢呼:“谢谢母亲。母亲你最好了。” 李竹君瞪了他一眼:“你呀,多大的人了,还疯疯癫癫的没个正形。瞧瞧,院里的杂事,外头的生意,全都由你妹妹一肩挑了,你也很该长进,帮着分担些才是。” 冯晓信一手勾住冯晓瑟的肩膀,用力地晃了晃:“正是因为有了能干的妹妹,才会有游手好闲的哥哥嘛,是吧?” 冯晓信笑得没心没肺,冯晓瑟也只能无奈地随着他傻笑着。 “你们父亲和我挣下的这份家业,将来都是你们兄妹的,你妹妹再能干,到底是个姑娘,怎么好到处抛头露面?你就不能上上心,护着你妹妹?” 冯晓信正色,说出了一番让李竹君和冯晓瑟都相当震惊的话来:“母亲,您放心,我就这一个妹妹,我自会对她好。 我想过了,妹妹要是愿意嫁人,就一定要找个最出色的男子,要懂得珍惜,懂得尊重,懂得爱护,懂得包容她的男子。妹妹要是不愿意嫁人,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就养着她一辈子。 我听远郊兄弟说起,殷家族中,有一位姑奶奶,武艺高强,巧捷万端,在战场拼杀,勇猛不逊于男人,先帝御封她为正三品冠军大将军。这份荣耀不但在咱们连国,就算在天下,也是独一份。如今,这位姑奶奶云游四海,寄情山水,快意人生。 我敢说,整个天下,比她尊贵的女人很多,比她聪慧的女人也很多,但比她快乐的,不多。 人生苦短,譬如朝露。活就要活得痛痛快快,潇潇洒洒。” 李竹君愣了。 冯晓瑟懵了。 第27章 好一会儿,李竹君方才回过神来,她从未感觉到自己的语言会如此贫乏:“信儿,自古以来男主外女主内,你妹妹定是要嫁人的。你的心是好的……只是,过于特立独行,是会惹人非议的。” “母亲,您的话儿子不敢苟同。活着,自然是为了自己而活。为何要设定不同的条条框框,将人紧紧圈住。只要有本事,男子也好,女子也罢,天高地阔,随心所欲,任凭施展。至于非议,嘴巴长在别人身上,想说就说,想笑就笑,自己身上又不会少块肉,何必理会?” “人活着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有时候,活着,就意味着责任。世上没有绝对的快乐和幸福,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李竹君不明白冯晓信脑袋瓜子里这许多稀奇古怪的念头是从哪里而来,这一时半会的也跟他分说不清,只得无奈地道:“才刚那些话你在我跟前说说就罢了,可万万不能在你父亲面前浑说,否则定要挨一顿打。” 说起父亲,冯晓信本能地站直了身子,流露出发自内心的敬仰:“母亲,父亲常常训斥我是纨绔子弟,不学无术。 我不爱念书,也不会念书,过去,我在书院从来是混日子。不知道自己未来的路在何方,迷茫过,混乱过。如今,我很兴奋,也很庆幸,我终于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我要从军。我要做剑锋所指,所向披靡的大英雄;我要做金戈铁马,保家卫国的大将军。我要做让您和父亲骄傲的儿子。” 紧紧地握着拳头,冯晓信的眼里意气风发。年少轻狂,却有一股飞扬的壮志在心头。 李竹君开怀不已:“志当存高远,好儿子。” 冯晓瑟心中也是十分激动,她与冯晓 信感情深厚,但也未曾料到冯晓信愿意这般无条件地包容和爱护她。 这番话在冯晓信心里藏了很久,一直想要说,但数次话到嘴边又咽下,越在意就越为谨慎,他不知道父母是否能够认同他的选择,毕竟连国不尚武,朝堂上文官的地位是要高于武官的。 得到李竹君的赞赏,冯晓信倒是羞涩起来,嗫嚅:“母亲,我以为,您会反对……” “母亲为何要反对?有理想,并且愿意为之奋斗,是好事。”李竹君话锋一转:“信儿,你是小看母亲吗?认为母亲是只会依附于人,柔弱的菟丝花,无法理解你的豪迈志向?” 冯晓信用力地摇头,像个拨浪鼓似的,急忙辩解:“不是这样的,我打小儿跟在母亲身边,亲眼见过许多烦难事被母亲轻而易举地化解。母亲的精明强干比之男子也丝毫不逊色。儿子只是以为母亲会因为担忧而不愿让我从军。” “战场上刀枪无眼,生死由命,母亲确实是担心。但,在父母的羽翼之下,你一辈子都无法成为雄鹰。你终究要独立去面对人生的风风雨雨,在战斗拼杀中学会保护自己,强大自己。” 冯晓信备受鼓舞,只听李竹君继续说道:“你有理想,可是,你的能力能够足以支撑你去实现理想吗?” 冯晓信动了动嘴,哑口无言。 李竹君不理会他,自顾自地说着:“当你还是一名小兵时,你有高超的武艺碾压你的一切敌人么?当你成为一名将领,你有随机应变的智慧和统御力来领导一支军队么?你有良好的判断力和决策力来指挥一场战斗么?当战争陷入胶着,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生死存亡之际,你有稳定强大的自信,顶住压力么 ? 你是否熟读了兵法,学会观星预测天气,懂得如何穿越沼泽地……” 冯晓信那不服输的个性被激发:“母亲,您说的很有道理,可都是纸上谈兵。殷老爷子说了,打仗最重要的是运气。厮杀的时候没工夫去想别的,只有不怕死的人才能活下来,赢到最后。” 李竹君冷笑:“殷老太爷一句玩笑话,你还当真了。 殷家是名将世家不假,我昌国公李氏一门也是从刀枪箭雨,血海尸山中打拼出来的。运气是什么?运气就是在逆境中能够扭转乾坤,化被动为主动的本领。而这种本领,上天从来只会赋予有准备的人。 什么时候发动攻击?什么时候战略撤退?是正面对抗,还是分几路包抄?谁为先锋?谁来殿后?这些决定,难道不需要深思熟虑,一拍脑袋就能做出来吗?” 冯晓信一怔,他这才醒起,自己的母亲也是出身将门,她内心的刚毅铁血,隐藏在温柔可亲的外表之下。 “无知,不可怕;无能,也不可怕。没有自知之明,才是最可怕的。不怕死,只能称之为莽汉,畏惧死亡,才懂得珍惜生命。 信儿,想要成功,首要的,是负起责任,对自己负责,对别人负责。如果你的性子仍旧是这般冲动任性又容易被人左右,那么我认为,与其从军,还不如留在家里,安安分分,依靠祖荫,没有大功,也不会有大错。至少,你的战友不会因为你的鲁莽而牺牲;你的家族,不会因为你的错误而被牵连。” 冯晓信瞪大了眼睛,是,也许他并不优秀,但他从未将自己归入无知无能的那一类,更别说是个祸害了。在他的生活里,一切都是很简单的,自在的,想做什么就 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而李竹君将这种行为定义为——不负责任。 冯晓信在思考,眼珠子定定地,沉默地望着虚空出神,仿佛将一切完全隔绝在现实之外,只与自己的心在交流对话。 李竹君领着冯晓瑟出了水榭,给冯晓信留下了一片宁静的空间。 走在青石砖的小径上,蕴含着花香的微风拂过指尖。 冯晓瑟回头,看着冯晓信,直到他的身影被廊柱遮挡,完全从视线中消失,才回转身来,有些担忧地:“母亲,您的话似乎太重了,哥哥会不会一蹶不振?” 李竹君的眉宇间流露出些许的疲惫:“纵容他,是害了他。这次保住了一双腿,算他运气好,下一次也许就不那么轻易了。我不想信儿他稀里糊涂地丢了性命。许多道理,知易行难,要领悟,还是得靠他自己。” 冯晓瑟叹了口气:“希望哥哥能体谅母亲的一片苦心。” 李竹君停下脚步,望向冯晓瑟,神色肃然:“瑟儿,下个月,林家会有商队并三艘商船出海,我在其中入了一股。” 冯晓瑟事先并不知情,愣了愣,便反应过来:“母亲,海上贸易虽然利润高可是风险很大,海上迷航,海盗,风暴,都是非常难以跨越的难关。听说出海的商队,能安全回来的不到半数。” 余下的,消失在一望无际的茫茫大海。 “母亲不为赚钱,为的是一条后路。林家亦然。” 冯晓瑟恍然大悟:“母亲的意思,我们将来可以随船到海外。” 如果能够成事,便再好不过。山高皇帝远,纵使冯府获罪落败,三房一脉也是能够保全。 李竹君点点头,神情却越发凝重:“据说海的尽头,有一片广袤的陆地 ,被称为珊瑚洲。那里特地肥沃,特别富庶,盛产金银铜铁各种矿产,而丝绸和瓷器特别受到喜爱。 通往珊瑚洲的航道,是凌国从凌日皇朝继承而来的。他们的琉璃,在那里价值万金。 林家花费了大力气,才从凌国人那里弄来粗略的航海图。林家的商船,每年都会出海,满载着这些货物前往珊瑚洲。如果能够顺利抵达,那么换来金银之后,并不运回,留在当地,随船出发的一些青壮的商队成员也不再返回,长留在那处,采伐,开垦,建造。如今林家的一个庄园已经有了雏形。 只是珊瑚洲的环境酷热,土着民风彪悍,人人都是金发碧眼,外来者的到来使得当地的资源被抢夺,所以土着十分抗拒,相互间时时发生冲突。更加饮食习惯的差异,水土不服,少医少药,留在那里的林家人皆是四十左右便离世,寿命不长。唉……实在是让人有些望而生畏啊。若不是迫不得已,谁愿意背井离乡去受那份罪。” 冯晓瑟心中希望的火苗瞬间被冷水浇灭:“母亲,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不值得。” 李竹君抿了抿嘴唇,说道:“死马当成活马医罢。多一条路总是多一份希望。我想过了,若是信儿能够改了他的脾气,有所长进,便让他进入军中历练,靠自己挣来的功勋,也许多少能够抵消府里的罪孽。前程是不敢指望了,守住一份平淡的日子就很好了。若是他依然故我,不受拘束,恐怕等不到府里获罪,自己就会惹出大祸来。让他随着林家商船出海,到珊瑚洲去。” 冯晓瑟一惊:“母亲……” “珊瑚洲虽然不是理想之地,但与流放三千里相比,至少信儿还有自由。” 第28章 李竹君淡淡的语气,却是慈母心肠。她的眼里,有柔光闪烁:“瑟儿,你十四岁了,到了可以说亲的年纪。母亲想,咱们也不必等到及笄,定下好人家,早些嫁过去也使得。 从你三岁时,母亲就开始给你攒嫁妆,如今除了一副寿材板子不太合意之外,其余的都是齐备的。至于官中的份例,应不会太丰厚,只是面上过得去罢了。你哥哥不善经营,我名下的生意,商铺,将来都由你来接掌。你哥哥若是留下,庄子田地归他,每年再从各项生意的进益中分红。如果他远走海外,那么他能带走多少金银就带走多少,余下的全都给你。 女儿家嫁人,就是第二次投胎,母亲看重的,首要是人品性好,立身正,能上进。我与你交个底,不定是京城人家,也不定是门阀权贵。只要亲人敦睦,家风端肃,或是远嫁,或是家境清贫些,也无妨。” 为儿子铺路,为女儿谋划,母亲的爱,看似涓涓细流,等真正读懂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是一泓深沉的湖水。 冯晓瑟红了眼眶:“母亲,说好了要一同面对的。您把我和哥哥都安顿好了,那您呢?您和父亲怎么办?” “傻孩子,不至于,还未到走投无路那一步。母亲不过是未雨绸缪,早作打算。我与你父亲,有年纪了。说句托大的话,锦衣玉食,珍馐美味,人间富贵,见识过,也享受过,万一……也没什么遗憾了。你和信儿还年轻,路很长,还有很精彩很美好的世界等待着你们去探索,去创造。 所以,瑟儿你要牢牢记着,无论如何艰难,都要好好活着。你是母亲血脉的延续,你的眼睛看到的,母亲也能看到;你的耳朵听到的,母亲也能听到;你的心感受到的,母亲也能感受到。只要你活着,母亲就永远不 会死。” 心情沉重,压抑,竟好像那生离死别就在眼前一般。 冯晓瑟潸然泪下,她紧紧地握着李竹君的手:“母亲,都怪我,是我太自私了,不该将那命途预知的未来之事告诉您,我该靠自己去解决……也许……那不是真的,只是我的一场梦……” 李竹君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如果说她往日还曾心存一分犹疑,所以暗地里买通了专人探查,探查的第一个人物,便是冯府的冯老太爷。 那么,十五日前,终于有消息回来,将最后的一丝疑虑打消。 在老太爷纷纷杂杂的人际关系里,李竹君眼尖地注意到——老太爷与正三品门下省侍郎程达大人交好。 程达的亲妹妹,乃是北省光烈侯马恒的二房太太。程达的小儿子,迎娶正四品兵部侍郎吴融的嫡女。 据说吴融觊觎兵部尚书之位多年,无奈殷赫德高望重,一直无法如愿以偿。而就在老太爷和大老爷连夜带着冯晓信到殷家请罪,第二日,就有御史弹劾殷家,指控其倚势凌人。 如果说老太爷和大老爷通过请罪事件,表面上是想要拉近大老爷和上峰的关系,谋求升职,暗地里,却是抹黑殷家,逼迫殷赫让出兵部尚书的位置,也是很有可能的。 北省光烈侯,东省永盛候,南省光善侯,西省永平侯并称连国四侯。四侯的爵位世袭罔替,历史可以追溯到连国初期。 而牵扯到北省光烈侯,关系就更为复杂了。 北省光烈侯,东省永盛候,南省光善侯,西省永平侯并称连国四侯。四侯的爵位世袭罔替,历史可以追溯到连国初期。 开国连帝立国之后,为了奖赏有功之臣,曾大肆分封爵位。不料八十多年过去之后,一部分的公爵****,竟然与邻国勾结,使计谋反。 当时的状 况极为凶险——外部,燕国、齐国、凌国同时出兵对连国开战,大有将连国撕裂、瓜分之势;内部,谋反的公爵们咄咄逼人,来势汹汹,妄图取连姓而代之。 当时在位的连帝苦苦支撑,几乎一夜白头。眼看着帝位、江山就要不保之际,战神殷戈横空出世。 殷戈有着超乎寻常的凝聚力,游兵散将到了他的手里,战斗力即刻飙升。传说他鞍不离马背甲不离将身,打仗如有神助一般。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反败为胜,一个个不可能的奇迹在他的统领下不断地发生。 风雨飘摇的连国熬过了最为黑暗的岁月。 经过五年艰苦卓绝的战争,殷戈成功地抵挡了三国的入侵,粉碎了叛乱者们的谋反,为连国立下了不世功勋。 战争结束之后,当时在位的连帝封殷戈为镇国郡王,应天辅圣大元帅。而殷戈身边,有四位得力干将,这四人俱得到了侯爵的荣耀,镇守连国四方。 四侯厉兵秣马,枕戈待旦。而为稳固连国的边境,让百姓们休养生息,当时在位的连帝下令,四省的田亩、商贸、赋税由四侯各自管理。 而野心,则是在天长日久的权势中滋生。 四侯一代一代传承,兵强马壮,将东西南北四省牢牢地把控在手中,并且联络有亲,关系极为紧密。实力之强大,几乎连皇权都不放在眼里。四省的百姓,只知道侯爷,而不知道陛下。四侯前往京城觐见连帝陛下之时,竟公然带兵进入京城,入宫不下马,面圣不行跪拜之礼,气焰十分的嚣张。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 皇家绝对不能容忍至高无上的皇权受到威胁。于是一任又一任的连帝用尽方法,想要消弱四侯的力量,四侯则联合抱团迎击。四侯拥有丰厚的财力、兵力,而连帝陛下的国库空虚,兵 力不足,在争斗中竟然处于下风。 与此同时,四侯同样无法忍受被皇权压制。失去权势的危机,使得他们生出了控制朝堂进而控制皇权的念头。在利益的驱使下,朝堂上有许多官员隐隐倒向了四侯,与支持连帝陛下的官员分庭抗礼。 想到这些,李竹君心下黯然,如果她没有料错的话,冯老太爷应当是四侯权力阵营里的一员。 连国是连帝陛下的连国,冯老太爷既然选择了四侯与陛下作对,将来被连帝陛下消灭,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李竹君并不打算对冯晓瑟说这些,如花似玉的年纪,本就该肆意享受青春的美好。成人的世界太复杂,权力的斗争太残酷,重担,不该由这样稚嫩的肩膀来担负。 “是啊,也许真的就是一场梦。所以瑟儿,你放轻松,一切都会好好的。”李竹君微笑着说道。 也许当人越来越成熟,越来越冷静,就会理解,眼泪,代表着懦弱,只能图添烦恼。 冯晓瑟止住泪,吸了吸鼻子:“嗯,一切都会好好的。” 天空中,有一片烟云飘来。迷蒙而又遥远,仿似无法触及的温柔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远远地,喜鹊迎面走来。 “太太,六小姐。”她的声音带着雀跃:“老爷回来了。老爷命小厮常喜回来禀报太太,说先到衙门交接公务,交接完毕就回府来。” 从天而降的好消息让李竹君忘记了烦忧,脸上显出惊喜的神色:“老爷果真回来了?” 喜鹊连忙点头:“常喜就在二门外候着,带了好些土特产回来,正等太太的问话呢。” 李竹君笑了,这是发自内心的真正笑容,如花般嫣然,如水般温婉:“喜鹊,你去小厨房,备下老爷爱吃的小菜,再炖一个人参鸡汤。哦,对了,再备下三十只酱肘子,二十斤酱牛肉 ,十只烧鸡,细细包好,这是四少爷定下的。” “是,太太,我这就吩咐下去。” “走,瑟儿,看看你父亲给咱们捎回来什么好东西。” 还有什么比一家团聚更值得高兴的事? 冯晓瑟将心头低落的情绪扫空,随着李竹君往二门的方向走去。 宁静的夜。 如水的月光。 景澜院。 树影花枝完全笼罩在明月清辉里。 窗开着,偶尔有一阵凉爽的夏风掠过。 冯子康整个人几乎陷进太师里,双手随意地搭在扶手上。挽起袍襟,脱下布鞋,他的身前,是一个乘着药汁的铜盆,药汁褐色一片,冒着丝丝烟气。 双足泡在药汁里,感觉一股暖流自脚下开始,融会贯通直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李竹君坐在黄花梨木制的小板凳上,为他按摩着足背、足心,长久的疲惫顷刻间舒缓了许多。 最是那一低头的风情,白皙修长的脖颈,一缕乌发垂落。冯子康伸手,轻轻地为她将秀发拢到耳后。李竹君抬头看他,盈盈的笑意凝成无限的温柔。 冯子康长长地叹谓:“千好万好,还是家里最好啊。” “老爷这一趟,着实辛苦了。” 冯子康的脚掌上,磨出了茧子,想来是奔波不定,走了长路的缘故。 “虽然辛苦,但也是大有收获。竹君,可还记得临行前你给我的天下州县图么?” 李竹君笑道:“自然记得。” 冯子康道:“天下州县图是记录我连国的山川湖海,地理自然。图册中对千凌江的描绘十分的简略,源头的水文情况、地形、上下游的边界都没有记录,要知道,千凌江可是一条非常重要的河道。 这一次,我与几位同僚一道,详细将千凌江勘探了一遍,又将记录填补进入天下州县图。通过分析这些信息,可以为将来治理千凌江提供依据。” 第29章 千凌江的源头是北省的大雪山,每当春季冰雪消融,就****,威胁江流两岸的田亩和百姓的安全。 李竹君抬头,崇拜地看着他,笑颜如花:“老爷,这可是功在当代,造福子孙的大好事儿。将来每一册天下州县图都会刊印上老爷的名字以及您的努力成果,定会留名史册。” 冯子康的脸色微微泛红,双眼放光,说的兴起,滔滔不绝:“名留史册不敢当,算是为百姓,为连国,做了些力所能及的实事吧。 这一次出门,我深刻地体会到一个道理——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书本上记载的,是理论上的学问,而只有亲身动手去做,去实践,才能增加阅历,得到真正的知识。” “老爷,既是如此,不如在适合的时机,谋一个外放的职位? 一来,您在京城,碍于大伯的缘故,束手束脚,不得大展长才,实在是很可惜;二来,为官一任就要造福一方。老爷您的学识渊博,这是基础,若是再加上经由实干累积而成的经验教训,互为因果,岂不是比那些只懂得纸上谈兵或者一味莽干瞎干的人更为优秀?” 李竹君拿过一张松软的丝帕,轻柔地为冯子康拭干双脚的水珠。趁着冯子康完成公务归来,心中依旧充满成就感和兴奋感的时候,将心中早已经盘桓许久的想法和盘托出。 “这个嘛……” 冯子康深吸一口气,眼睛微眯着,他从没想过外放这个问题,但当李竹君提起,这个念头便在他心里扎下了根,细细思量,确实是个好主意,既可以避开大哥的锋芒,不与其冲突,又能得到展现自己能力的机会。 “夫人说得有理。只是外放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何况夫人名下生意众 多,一旦离开京城,应当如何处置?方方面面,都须得从长计议。” “这是自然。重要的是老爷的想法,您若是定下了主意,咱们便慢慢铺垫安排。” 冯子康沉谋重虑,许久之后,才下决心道:“我看就这么定了。我的年纪在这儿摆着,再不努力一把,博个晋升,恐怕真就要在七品官的位置上做到致仕了。” 李竹君听冯子康这样说,心下紧绷的弦松了松。离开京城,也许生意上会损失些钱财,也许生活上会枯燥些,但能远离冯家,远离祸端,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对了夫人,我不在家时,家里一切可好?” 为免冯子康忧心分神,误了差事,李竹君给他写信,家里的事都是寥寥数语,一笔带过。如今冯子康问起,李竹君不紧不慢地,道:“也没什么要紧的,来来去去不过都是些琐碎的事儿。只是关于信儿……” 李竹君面色为难,欲言又止。 “信儿又闯祸了?”冯子康的声音一下就阴沉下来。 “唉……” 李竹君轻叹一声,千回百转,像是羽毛从心间轻擦而过。她眼里有闪闪泪花:“信儿错就错在心肠太好了……” 李竹君缓缓地述说着,低柔的语调,悦耳的声音,让冯子康虽未亲身经历,却也感同身受。 说到冯晓信被带走时,她的眼神充满了黯淡和无助;当冯晓信浑身是血被送回,她的眼神饱含着痛苦和忧伤;而提及长跪在景寿院外,她的眼神又纠结着酸楚和无奈。 冯子康脸色铁青,十分难看。他没想到,自己离家之时,妻儿的境遇竟是如此难堪。手握成拳狠狠地砸在太师椅的扶手上,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实在是欺人太甚。” 李竹君连忙查看他的 手,见手指骨节上红成一片,不由得心疼,道:“老爷,按理说,信儿有错。老太爷和大老爷作为长辈,怎样教导,都不过分。但是,在殷家已经原谅并且不予追究的情况下,老太爷和大老爷仍然执意要打折信儿的双腿,并且将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我心中不忿,总想着,这内里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缘故?” 说着,李竹君起身,从花梨木橱的抽屉里拿出一叠折得整齐的纸张,交到冯子康手里:“老爷,您看看吧,这是我私下里让人查的。我一个妇道人家,懂得不多,看了只觉得胆战心惊。” 冯子康眸光灼灼,凝视了李竹君片刻,打开纸张,目光在蝇头小字上浏览而过,眉峰骤然拧成川字。 “糊涂,糊涂啊。”他霍地站起,双手负在身后,鞋子也不穿,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大步走着。 “照这样看来,老太爷已经投靠了四侯,这是对陛下的背叛,是大逆不道啊。陛下虽不是那种强势的,一呼百应的霸气君主,但也并非软弱可欺。 这些年,陛下提倡节俭,发展商业、农业,国库渐渐充盈。财力丰足,便能够扩充军备,招募士兵。陛下任命龙武卫大将军许怀远为御林军统帅。御林军从三万名士兵扩充至五万名。更诏命四侯,从其手下兵马中,各抽出两万人,成立镇西军,镇南军,镇东军,镇北军,亲自任命四军统帅。 陛下与四侯的对抗未落下风,鹿死谁手犹未可知。江山姓连,陛下才是天命神授,四侯势力再大,也只能是辅臣。” 看着冯子康犹如热锅上的蚂蚁,焦虑得不知如何是好,李竹君道:“老爷您别急,也许事情并非咱们想象的那样。” 冯子康停住 脚步,拿着纸张的手激烈地晃动着,纸张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 “这还不明显?老太爷交好的人物,或明或暗,或多或少,都与四侯有牵扯。你都能够查出来的消息,难道陛下会不知道?这群人根本已经明目张胆,毫不避讳了,而陛下在纵容,在忍耐,在冷眼旁观,为什么?就为了将来能够一网打尽啊。” 说到后来,冯子康的声音已经微微地发抖。 李竹君心里有数,口中却道:“不至于吧?宫里头还有娘娘呢。” “你啊,妇人之见。威胁皇权,是要被铲除的,不过时间早晚的问题。区区修容,算得了什么。” “老爷,那咱们该怎么办?”李竹君这话可问到了关键。 这个问题的实质——冯子康是愿意做忠臣,还是愿意当孝子。 他深深地呼吸,平定情绪,刚想开口说话,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泄了气。迈开脚,走了几步,停下来,凝神沉思;又走了几步,停下来,感慨摇头。 李竹君也不催促,只目光静静地追随着。 心思左摇右摆,但前路面临着必须选择的岔口。 终于,他久久地伫立在窗前,仰天长叹,有晶亮的泪珠从他眼角滑落。 李竹君于心不忍,移开了目光。她能够理解冯子康此刻的心情,他自幼读书,圣人之言,三纲五常,铭刻于心。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 如今这永恒不变的主从关系,即将有一方要被自己亲手撕裂,这种痛苦不啻于割裂灵魂。 许久,许久。 冯子康的声音低哑而苦涩:“竹君,我已经决定了。” 李竹君凝视他,眼底泄露出一丝紧张。 “四侯势焰熏天,陛下轻易动不得。但冯家是墙上芦苇,根底浅薄,最适合 拿出来作伐子杀鸡儆猴。你,信儿和瑟儿,是我此生的责任。哪怕不为我自己,只为了你们,也得走出一条生路。” 压在李竹君心里的大石轰然落地,长久以来紧绷着的精神骤然放松,一股疲惫之意便排山倒海般汹涌而来。 她踉跄了两步,缓缓地坐在绣墩上。 只听冯子康继续说道:“老太爷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只与大哥知道,是从不会与我沟通交流,我有心想劝,只怕也是无力回天。为今之计,谋求职位外放要加紧办,待修容省亲过后,我便多往上峰处走动走动。无论如何,要将你们母子带出这是非漩涡。竹君,生意上的事情,劳累你多辛苦些,妥善安排。” 有时候,一句话语,一个眼神,能够暖人心扉,叫人感动。 李竹君含泪带笑:“老爷,你的一番话,字字句句,都在为咱们这个小家着想,实让我感激……” 冯子康叹谓:“你我夫妻一体,不需要再分彼此。未来的路不好走,如履薄冰呐。” “老爷,船到桥头自然直,还未发生的事儿,就不要担忧太过了。” 冯子康点点头,旋即又道:“抽调些银钱,派人回乡多买祭田,万一……子孙也好有个退步落脚之处。” “老爷,银钱倒不是问题。只是买祭田,是否要通报府里一声,入官中?” 冯子康想了想,以老太太和大太太的脾性,未免节外生枝,还是隐瞒着为好。 “不必入官中,只在当地官府报备便是。” “是,老爷。” 前路选择已定。 冯子康和李竹君携手走出屋外,感受着飘散在角落的花香,轻吹过树梢的微风。 宁静的夏夜,有多少美梦在温馨中悄然滋长,又有多少腐朽在黑暗中悄然消散。 第30章 省亲日。 四更天。 夜很黑。一颗颗细碎的星星在明月的衬托下,散发着微小的光芒。 冯府的第一盏提灯点亮,随即是第二盏,第三盏……半个时辰之后,整个冯府灯火璀璨。 提灯五光十色,有的火光是嫣红的,好似初升的朝霞一般。有的火光是橘红的,弥漫开来,犹如落日的余晖。还有的火光是金黄的、海蓝的、石青的,熠熠生辉,将夜幕映耀得分外妖娆。 管事们指挥着仆人各安各位,清洁打扫,整理布置,洒水拈花,忙碌地穿梭于府里的各处角落。 天色渐亮。 淡漠的晨光洒落在窗棱。 净水泼街,黄土垫道。 街道两旁,长长的褐色布帛为隔拦,严严实实地将街内遮挡着。 卯时。 老太爷亲自打开了冯府正门。 老太太与族中女眷,有品阶在身者,俱是按品大妆,一身锦袍玉带,华丽高雅。 辰时。 一名小太监骑着马,奔直冯府,告知冯修容娘娘目下正向皇后娘娘请安,巳时初刻,向太后娘娘请安。用过午饭后,尚仪局尚宫将宣皇太后懿旨,恩赐归省。接旨后,申时末方才动身。 给过红封,送走小太监,老太爷见时辰还早,便命众人各自歇息。管事们却不敢有丝毫的怠慢,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全神戒备着。 酉时。 护卫骑马,走在最前头。紧随其后的,是一群太监。他们手拿立瓜、卧瓜,黑凤旗、黑素扇、黑花伞,银质饰金香炉、香盒、舆盘、盂,银瓶、银椅。冯修容乘坐仪车,仪车两旁,各有一名太监扶车而行。仪车后头,一名太监举着红缎七凤曲柄伞,伞后又是一群太监,手里捧着各种各样的点心食盒,各种常备药品的药盒。 冯老太爷率领族中子弟,穿戴整齐,排列等候在街口。老太太则是带领着女眷们等候在院子里。 仪车在街口停住,冯修容扶着宫女,踩着脚踏,步下仪车。只见她头戴珠翟凤冠,红色大衫,绣凤霞帔,通身雍容华贵的皇家气派。 冯老太爷等人跪倒叩头,口呼:“修容娘娘万福金安。” “起。”领头太监中气十足地喝道。 冯修容远远地看着两鬓发 白的祖父,微微发福的父亲,不禁红了眼眶。 一旁的宫女上前,搀扶着她的手臂,低声道:“请娘娘登轿。” 冯修容收回目光,转身,坐上黄轿。四名太监一同抬起,朝着冯府的方向行进而去。 黄帘垂落,纹丝不动。抬轿太监步伐整齐,快慢一致,显然是经过了严苛的训练,配合十分默契。 黄轿抬到冯府正门口,停住。有两名太监上前,一人撩开黄帘,一人伸手将冯修容搀扶而出,口中道:“请娘娘下轿。” 冯修容站定,稍稍仰头,天色有些灰暗,层层烟云犹如薄纱,密密厚厚,堆堆砌砌,直到天边。收回目光,缓缓地四下环顾她已经离开了八年的家,庭院里那株大榕树越发高壮,扇子般的绿叶顺着枝桠,蔓延到墙外头。就连门口那两只冷冷硬硬的石狮子,此刻也显得憨态可掬。 美眸潋滟,有水光在闪烁。凤冠上长长的珠串,也似乎感受到主人的心绪,微微地颤动着。 正门之内,庭院两旁,躬身站立着早已经等候得心焦不已的老太太以及族中家眷,一见冯修容下轿,连忙屈膝下跪,齐声道:“恭迎修容娘娘尊驾。” 冯修容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不待太监叫起,便脱口而出:“快快免礼,平身吧。” “谢娘娘。” 众人起身,手脚麻利,谁也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冯修容一手搭在身旁太监的胳膊上,径直迈入正门,走进正堂,在主位上安然落座。 太监端过来一方漆盘,上头是一方冒着热气的帕子。冯修容伸出双手,水葱似的手指柔若无骨,几乎看不到指骨关节。一旁的宫女连忙为她卸下手上的手镯、戒指,接过帕子细细地为她洁手。 这一拨儿伺候的人下去之后,又换上了另一拨儿。 一个宫女捧着茶盘奉上茶来,另一个宫女捧着银漱盂候在一侧。冯修容接过茶杯,漱了漱,拿起帕子,按了按唇角。这时宫女方才奉上蓝底海棠花纹样瓷茶盏,这才是喝的茶。 冯修容浅抿了一口,品味着芳香甘醇的茶味,轻轻地吁了一口气。走出皇宫,回到家,见到亲人,虽然有些许感伤,但心里头无比 的轻快。 皇宫里莺莺燕燕,美女如云,她不知流了多少眼泪,费了多少心机,才能平步青云,坐到如今这个位置。冯府的兴旺鼎盛,炙手可热,当中,也有她的一份功劳啊。 此时,以冯老太太为首,众女眷也随后进屋。 冯修容站起,正欲向老太太行家礼,老太太赶忙上前躬身,虚扶着她的手臂,道:“娘娘金尊玉贵,可使不得。” 冯修容凝视着老太太,转而又注视着老太太身后的大太太,热泪盈眶:“老太太,太太,一向可好?” 老太太紧紧握着冯修容的手,哽咽着:“好,好。” 大太太鼻子发酸,百感交集,嘴唇颤抖着,有满腹的话想要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冯修容见状,悲从中来,却又不得不强颜欢笑:“都是我的不是,惹老太太,太太伤心了。” 大太太细细地端详着冯修容,只见她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春烟。丹铅其面,端丽好似出水芙蓉。美则美矣,只是她的脸颊,似乎没有初入宫时那样**圆润,身姿也清瘦不少,整个人显得有棱有角。 想着女儿入了宫,虽然荣华富贵到了极点,到底是骨肉分离。好容易回家一趟,也只能逗留几个时辰,再次分别,又不知何时才能得见。大太太心中一痛,偏过脸,低声啜泣着。 二太太钱和雅,三太太李竹君,二小姐冯晓笙,三小姐冯晓笛,四小姐冯晓琴,五小姐冯晓磬,六小姐冯晓瑟等人,皆垂头站立在旁,沉默无言。 冯修容一手搀着老太太,一手搀着大太太,先是为大太太拭去眼角的泪花,而后又对老太太道:“磬儿在何处?我记挂着她的腿伤,特意从宫里带来了上好的疗伤药,断续接骨丸、通络生骨粉。” 闻言,老太太即刻唤道:“磬儿,快到娘娘跟前来。” 冯晓磬越过众人,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来,屈膝行礼:“娘娘万福金安。” 坠崖、腿伤,一连串的事情后,冯晓磬多少体会到了人情冷暖,性格不再像当初那般活泼任性,逐渐变得孤僻。 冯修容一直盯着她的伤腿,体贴地问:“腿可好些了。自你受伤的消息传进 宫中,我日日悬心吊胆,就怕落下残疾。” 冯晓磬一板一眼地回应道:“已然大好了。多谢娘娘关心。” 冯修容又道:“药你先用着,用完了我再差人送来。” 冯晓磬依旧垂头,毕恭毕敬地:“是,多谢娘娘恩典。” 冯修容入宫时,冯晓磬还是垂髻小童,两人虽然一母同胞,但感情并不十分深厚。如今见冯晓磬寡言少语,木然地一问一答,一丝灵气也无,冯修容觉得自己的热心肠遭到了冷待,顿时失去了兴致。眼角瞥见围绕在旁的其他小姐们,也不好忽略太过,便淡淡地道:“府里的妹妹们如花似玉,钟灵毓秀,我一见欢喜得很,来人,赏。” 一名太监捧着黑色漆托盘,漆盘覆盖着红色绒布,早已经打点好的首饰被分成几份,整齐地摆放着。每一份首饰里,有两只翡翠镯子,两只花样金钗,四只玛瑙戒指。东西是寻常之物,只不过烙上了皇家的印记,再普通也会变得不平凡。 几位小姐连忙出列,朝着冯修容行礼谢恩:“多谢娘娘赏赐。” 正说着,大老爷在正堂外头传话道:“筵席已经预备妥当,请修容娘娘移驾。” 一众宫女簇拥着冯修容至偏厅,卸下凤冠,霞帔,换上金黄底百蝶穿花长裙,发髻上是一支九尾点翠大凤钗。 席间,老太太和大太太各坐于冯修容下首,大太太笑着:“操办筵席的厨娘乃是娘娘入宫前伺候饭食的那一个,菜式也都是娘娘以往爱吃的。” 冯修容点点头:“母亲想得周到。” 女眷们旁观的目光,有些是热切欣羡,有些是心驰神往,还有些是漠不关心。而冯修容的表现很是傲慢,除了老太太和大太太,并不与其他女眷多话。 筵席一直持续到戌时,方才结束。 冯修容前往后院游园观景,而后再到花厅歇息。她遣散了众人,独独留下了老太太和大太太在身边。 “老太太。”冯修容扑进老太太的怀里,痛快地哭了出来。此时,她摘下了伪装的面具,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修容娘娘,而是一个在后宫中苦熬着,悲苦伶仃的可怜女子。 “老太太,我心里苦啊。往日 里,不得陛下青眼,庸庸碌碌,冷冷清清,就连奴才也敢蹬鼻子上脸给我脸色瞧。如今幸运,有了宠爱,常伴陛下身旁,好不容易怀了个哥儿,只三个月,却又……” 帝王的心思难测,谁知道恩宠能停留多久?只有生下子嗣,才能保住已经取得的地位,才能有继续晋位的可能。 大太太心如刀绞,抬起丝帕掩着鼻子,也跟着泪如雨下。 老太太没有哭出声来,只有眼泪一滴接着一滴地往下掉。 好一会儿,老太太轻拍着冯修容的后背,劝慰道:“娘娘不要太过悲伤,一切都是缘分,唯叹小皇子与娘娘无缘罢。年前,我已到东麟山普度庵,上供两千斤香油,点香油灯,请求无心师太为小皇子的魂灵超度,早登极乐。” 冯修容抽泣着,满是泪痕的脸从老太太怀里抬起:“我怎能不伤心?陛下得知我有孕,是那样的高兴,赏赐日日不断,还言明只要我诞下皇嗣,便晋我为妃。如今一切都成了泡影……” 大太太也柔声安慰着:“娘娘还年轻,只要放宽心,养好身体,定然很快会有好消息的。” 冯修容摇摇头,眼里满是痛楚:“御医说这一次小产让我伤了身子,以后恐怕很难再有孕了。” 老太太和大太太俱是大惊失色,老太太到底老成些,稳了稳心神,问:“怎会如此?难道是有人作怪?” 冯修容咬牙切齿,面上一片狰狞之色:“太后娘娘喜欢热闹,经常召集人在御花园饮宴。那一日,平婕妤和颖昭仪嬉笑玩闹,平婕妤在拉扯中扯断了颖昭仪脖颈上的珠链,而颖昭仪因为站立不稳,朝我这边连退了几步。我担心被她带累,便往旁边躲了躲,谁知不小心,踩在了滚落的珍珠上,崴了脚,摔倒了。小皇儿便这样,没了。 我不相信这是意外,苦求陛下严查。查来查去,皇后娘娘竟然推出尚功局尚功出来顶罪,罪名是玩忽职守,降职为掌珍。而制作颖昭仪那条珠链的司珍司的一名掌珍,被杖毙。 这便算是给我的交代。连陛下都默认了,我还能怨谁?看着她们面上一副同情惋惜,背后拍手称快的嘴脸,我就觉得恶心。” 第31章 冯修容话音刚落,大太太便一把搂着她,口中直呼:“我可怜的儿啊……” 声音悲悲切切,又勾起了冯修容心中的哀痛,母女俩一时抱头痛哭。 哭过之后,大太太面红筋爆,眼中怒火燃燃:“娘娘,这明摆着是有人使坏,都欺负到头上来了,这事儿决不能就这么算了。” “这是自然,我的小皇儿不能白白地没了。”冯修容握拳,恨恨地说道。 老太太见状,又是难过又是烦躁。红木冰鉴散发着丝丝凉气,让老太太清醒过来。宫妃省亲,乃叨天之恩的幸事,皇太后和陛下的原意,是高高兴兴的骨肉团聚,这样哭得死去活来,鼻青脸肿的算怎么回事儿?随行的宫人哪个不是人精,若是有什么不好的话传了出去,冯修容,冯家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老太太掰开大太太拥着冯修容的手臂,强硬地将她们分开,严肃地对大太太道:“老大媳妇,把眼泪擦干。身为冯家的当家主母,你应该有处变不惊的气度。身为娘娘的母亲,你很该劝娘娘冷静,不许再火上浇油。” “母亲,筝儿明明是被人谋害了,府里要为她撑腰,讨回公道啊。”大太太又急又怒,连冯修容的闺名都喊了出来。 老太太剜了大太太一眼,不理她,转头对冯修容说:“娘娘,既然陛下和皇后娘娘已经给出了说法,您必须接受,还得是笑着接受。娘娘小产之后,陛下晋封了老太爷为正三品工部尚书,当中未必没有补偿娘娘的意思。如今府里鼎盛兴隆,娘娘在宫里备受宠爱,可谓是皇恩浩荡。娘娘更要小心谨慎,不可再落入别人的算计之中。” 冯修容一向尊敬老祖母,她顾不得满脸泪水:“可 是我不甘心……” 老太太截断她的话,正色道:“娘娘须得放下杂念,未来的路还长着呢。” 冯修容惨然一笑:“一入宫门争斗不止。我不得不忍悲强笑,不得不残忍凶恶,不得不战战兢兢,我的小皇儿无声无息地离我而去了,若是我无法替他报仇,我好恨呐。” “娘娘,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恨,祖母也恨。但这份恨,得埋在心里。只要娘娘拥有足够的权力,咱们冯家拥有足够的权力,将来还怕收拾不了那些人么?” 冯修容的目光呆滞了片刻,骤然放光,亮得瘆人:“祖母您说得对,是我想偏了。” 老太太叹息:“娘娘,祖母知道您心里的苦,但人生便是这样,如水行舟不进则退,您万万不可灰心丧气啊。趁着陛下的宠爱,调理好身子,再怀上皇嗣才是正经。” “可是我的身子……” 老太太截住她的话:“但凡大夫,总是一分的病情说成三分的严重,尤其在宫中,怕担责罢了。您只管按着太医开的方子调理身子,祖母也会在民间寻找良医良方,送入宫中。娘娘无需过于忧心。” 也许是老太太的沉稳极具说服力,也许是冯修容迫切需要倾诉,总之一场谈话过后,冯修容混乱压抑的心情舒缓了许多,不再闷闷不乐。 “那,我便听老太太的。” 老太太笑着:“娘娘蕙质兰心,只不过被失去小皇子的伤痛桎梏住了。” 冯修容长叹,抬手轻轻地抚着小腹,眼眸中满是温柔:“只盼我的小皇儿魂灵有知,再投胎到我的腹中,重续母子情罢。” 时光匆匆而过。 丑时。 太监请冯修容准备回宫。 冯修容依依不舍地与家人告别,又赐下丰厚的 赏赐,登上黄轿离开冯府。 绿树阴浓夏日长。 阳光灿灿,白云朵朵,妆点着七月的天空。 冯子康已经向上峰申请外放,按照李竹君的要求,京城里所有生意的账目,必须清理一遍。人人都忙碌得团团转,唯有冯晓信一派悠闲的样子。冯晓瑟看不下去,这一日,便硬拖着冯晓信一同前往商贸行。 蝉鸣阵阵,入耳声声。 冯晓信喝了一大口冰镇酸梅汤,沁人心脾的凉意将燥热一扫而空。听着冯晓瑟与商贸行大掌柜说着“成本”、“库存”、“利润”……觉得十分乏味,不由得眼皮发沉,困倦感沉沉袭来。 待到冯晓瑟与大掌柜商议完毕,两人才发现,冯晓信端正地坐在太师椅上,一手支着头,合着双眼,睡得很香。 大掌柜笑着对冯晓瑟道:“能够像四少爷这般,置俗事于身外,旷达不羁,是一种福气呐。” “哥哥对于经商一道,并不精通,将来家里的各处生意,还得劳累着各位掌柜的鼎力支持。” 大掌柜道:“分内之事,不敢言劳累。”顿了顿,又道:“我与林记绸缎庄掌柜有约,请六小姐允许我先行一步。” 冯晓瑟含笑道:“大掌柜请便。” 送走商贸行大掌柜,冯晓瑟上前,轻轻地推了推冯晓信:“哥哥,哥哥。” 冯晓信只微微地皱了皱眉,不为所动。 冯晓瑟又好气又好笑,乌丸般的眼珠子机灵灵地一转,附在冯晓信耳旁,高声道:“醒醒,先生来了。” 若说冯晓信心里头最畏惧谁,排第二的是冯子康,排第一的,必然是书院的先生。 他弹簧似的一跃而起,紧张地左顾右盼,待到混沌的脑袋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身处商贸行大掌 柜的书房内,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满地:“妹妹,你又淘气了。” 冯晓瑟笑得眉眼弯弯:“哥哥你是来干活的,还是来睡觉的?” 冯晓信挠了挠头,苦着脸道:“你们说的那些我听不懂,记不住。数字又长又多,我都被绕晕了。” 冯晓瑟嗔道:“正是因为不懂,所以才要用心学嘛。” “好好好,下次我一定用心。”冯晓信脸上堆着笑容,应着。 冯晓瑟斜睨着他:“真的吗?你可别敷衍我。” 冯晓信一叠声地:“真的真的。”见大掌柜不在,又问:“妹妹,这边完事儿了?” 冯晓瑟点点头:“完事儿了。” 冯晓信一听,顿时眉飞色舞,拉着冯晓瑟就往外走,边走边说:“妹妹难得出门一趟,哥哥带你去吃好吃的。品香楼的糖蒸酥酪、奶油松瓤卷,又香又甜,妹妹你一定喜欢。” 不知道风从什么地方吹来,掠过发梢,划过指尖。 “停下,停下。” 冯晓瑟拂开冯晓信的手,站定,正色道:“出门之前,母亲交代过,事情处理完毕,必须马上回府,不得在外头流连生事。若是蹉跎了时光,未能完成先生布置下的功课,回到书院,哥哥又得接受先生的责罚。” 冯晓信拧着眉,从左边绕着冯晓瑟走了一圈,长长地叹了口气;又从右边绕着冯晓瑟走了一圈,再长长地叹了口气。 冯晓瑟不解:“怎么了?” 冯晓信施施然地开口,道:“妹妹,你说你一个年轻轻、俏生生的小姑娘,怎的比母亲还要唠叨?老气横秋的样子,可是不讨人喜欢哟。” 冯晓瑟双手叉腰,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唠叨算什么,我还会打人呢。”说着,抓住他的手臂 ,重重地掐了一把。 这力度对于皮糙肉厚的冯晓信而言,简直就是挠痒痒。他大笑着:“妹妹,老气横秋是不讨人喜欢,不过你生气的小模样,真的很可爱。” 冯晓瑟瞪他一眼,冷哼一声:“我可是记仇的,回去定要告诉母亲,好好罚你。”想了想,她抿嘴一笑:“就罚你一个月不许吃肉。” 冯晓信特别爱吃肉,一顿不吃就难受,别的食物完全无法让他有饱足的感觉。他得意不起来了,哀嚎着:“妹妹,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 冯晓瑟掌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不生气了?” “哼。” “妹妹,如今你帮着母亲打理细务,每天都是忙忙碌碌的,错过了多少美景,错过了多少好时光。你看,今儿天气多好,风和日丽,鸟语花香。繁华洒落一地,处处布满了人们的笑声。何不轻松些,去体味,去感受不一样的美好。” 冯晓信极少将话说得这样诗情画意,冯晓瑟被他说得怦然心动。冯府就是一方小天地,终日生活在里头,多少会觉得有些沉闷,对外面的世界和风景自然是向往的。 “只是,母亲会不会生气?”冯晓瑟犹豫着。 “无妨,我让水木回府禀报一声。母亲最疼咱们,不会生气的。” 水木,便是引发冯晓信和殷远郊争执的那对卖艺兄妹当中的哥哥,妹妹名叫水杏。兄妹俩感佩于冯晓信的善心和义气,执意要跟随在他身边伺候。李竹君细细地审查过他俩的身世和来历,终于放心,便也就接纳了。 “那,也不到别处闲逛,只去品香楼,试试哥哥你才刚说的美食。” “好,就听你的。”冯晓信笑着应道。 第32章 洒金街。 行人来来往往。三五成群的姑娘们,手里拿着,有说有笑;年轻的小伙子步履匆匆,奔忙着仿佛不知疲倦;老人拄着拐杖,悠闲漫步。 身处其中,呼吸着热闹的空气,让人不由得放慢脚步,去融入眼前与周围的一切。 “哥哥,你看,这个小葫芦很是精致。” 经过一个小摊,冯晓瑟被摊子上的各式物品给吸引住了。 冯晓信探头一看,只见冯晓瑟手里拿着一串木珠,珠子顶上是一只油黄光润的小葫芦,葫芦上烙着月宫天河的图案。 “这个也不错。”说着,冯晓瑟又拿起红绳双联结,结上绾着雕刻着双鱼戏珠图样的**桃。 冯晓瑟朝冯晓信扬了扬手,笑意嫣然地问:“哥哥,你看哪个好?” “看着挺新鲜的。既然喜欢,就都买了吧。”冯晓信掏出两文钱,交给一旁笑眯眯的摊子小老板。 前头不远处,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一大群人。 有热闹瞧,冯晓信总是特别精神:“走,妹妹,咱上那儿看看去。” 冯晓瑟心里警铃大作,担心他又惹出什么事端来。双手使上力,牢牢地拖住他:“哥哥,你就别多管闲事了。我看书上说,大家公子都得文质彬彬,秉节持重,整日里街长巷短,不务正业的,那是纨绔。” 冯晓信瞪大眼睛,回头看她,一本正经地:“妹妹,你看的是什么书?怎么胡说八道啊。打抱不平,主持正义,维持公道,才是真君子。” “你又不是江湖侠客,又不是武林盟主,哪来那么多正义可以主持。搞不好就是两个泼妇在骂街。走吧,走吧。” 不顾冯晓信反对,冯晓瑟硬是将他拉开,推搡着走进了不远处的品香楼。 店小二引着兄妹俩上了二楼雅 座。 冯晓信快步走向窗边的八仙桌,朝窗子外头一瞥,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嘿,想不到这里的角度正好。” 冯晓瑟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居高临下,清楚地看见人群中,两个小商贩正在激烈地争执,拉拉扯扯。只是距离太远,听不清他们说的话。 “二位想吃点什么?今儿的枣泥山药糕特别的可口,二位是不是尝一尝?”店小二咧着嘴笑着,殷勤地问。 “既然好,那便来一份。一壶碧螺春茶,两碗糖蒸酥酪,还有奶油松瓤卷,千层糕。再来一份鲜花玫瑰饼,一份水晶饺,仔细包好,待会儿我带走。”一边说,一边朝冯晓瑟眨眨眼:“母亲爱吃鲜花玫瑰饼,父亲爱吃水晶饺。” 外表看似粗犷,不拘小节的冯晓信,内心也有心思细腻的一面。 “好咧。”店小二干脆地应着。正要转身离开,就被冯晓信叫住:“小二,外头发生什么事儿?怎的这么热闹?” 店小二嘴皮子十分利索,三言两语便说清了:“地上有十文钱,卖茄子的和卖花生的都说是自己不小心掉下的,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就吵起来了。” 冯晓信摇摇头:“十文钱而已,就值得这样吵吵闹闹?把好端端的生意都给耽搁了。” 店小二笑了:“二位衣着光鲜,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咱穷人家的苦,自然是不晓得。八文钱就能买一斗米,够一大家子吃上十天半月。他们一天的买卖下来,只怕也赚不到十文钱呐。吵架自不必说,就是打,也得打出个结果来。” 十文钱,于富人而言不当一回事儿,穷人却争得头破血流。人身处的地位不同,身份不同,所思所想,所关注的重点也就不同。 冯晓瑟与冯晓信一时无话 。 店小二见状,躬身说道:“二位贵客稍候着,茶水和点心马上就来。” 冯晓信挥挥手,示意店小二退下。 忽然,街面上看热闹的人群一阵轰动,冯晓瑟和冯晓信听见声响,齐齐转头,将目光投向那处,争执的两人已经扭打在一起,你来我往,脸上都淌着血痕,十分的触目惊心。 冯晓信坐不住了,“霍”地起身:“我给他俩每人十文钱,打成这个样子,太惨了。” “恐怕如今争的,已经不仅仅是那十文钱,而是是非曲直和尊严。”冯晓瑟目光凝住,淡淡地说道。 穷,有穷的骨气。谁又愿意在街坊四邻面前背负贪婪、见财起意的坏名声。 “哥哥,你是否能分辨是非,找出十文钱真正的主人?若是不能,就别强出头,那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 “那怎么办?再打下去,会出人命的。” “奇了,哥哥你赤膊上阵与殷家二少爷大打出手时那样勇猛,不管不顾的,怎么如今见别人打架,就一副软心肠的模样?”冯晓瑟挪揄道。 “这怎么能相提并论?我与远郊兄弟身强体壮,就算受了伤,家里好茶好饭,好汤好药伺候着,不过是将养一段日子罢了。这俩人做些小生意养家糊口,挣钱不易。如果打出个好歹,只怕两个家庭都要遭殃。” “哥哥说的是。”冯晓瑟的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 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远远行来。 骑在马上那人,身姿挺拔,英气逼人。他头戴金累丝镶黑曜石束发冠,身穿藏蓝色骨朵云纹样圆领窄袖袍衫,足蹬黑皮皂靴,黑色腰带上坠着一方圆形玉佩。 阳光,澄黄湛澈,折射出一片片晶莹,暖暖地晕染在他身上,嫣然明媚。 冯晓信一见,不由得开怀 :“是远郊兄弟。” 冯晓瑟静静地看着殷远郊,只见他在人群外围下得马来,先是从路人处询问一番,而后挤进看热闹的人群中心,将拳打脚踢的俩人分开。分别对双方说了几句话之后,又招呼一旁卖鱼的小老板拿过来一只盛满水的碗,殷远郊接过,引起争执的那十文钱被投落在碗中的水里。 这时,所有的人都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竖起耳朵,听着殷远郊细细分说。他面带笑容,泰然自若,仿佛有一种天然的说服力。片刻之后,人人脸上皆是恍然大悟的样子。 殷远郊将碗里的十文钱交给卖花生的小商贩,而买茄子的小老板则是灰溜溜地缩成一团,承受着旁人的耻笑和责骂。卖花生的小商贩非常感激,对着殷远郊连连作揖,他回了一礼,转身便要上马离开。 他是怎么做到的?不但解决了纷争,而且让人心悦诚服。 冯晓瑟侧头沉思,心中翻来覆去地想着那一个个小细节。半晌,拧成川字的秀眉松开——明白了,原来是这样。 一旁,冯晓信将身子探出窗外,朝着殷远郊猛力地挥手,高声:“远郊兄弟,远郊兄弟。” 殷远郊闻声,仰头,朝这边看过来。他的笑容很明朗,狭长的双眸灵动飞扬,闪烁着璀璨光华。 “快上来。”冯晓信又道。 殷远郊点点头,三两步便走进品香楼。 殷远郊的名字冯晓瑟已经无数次地听冯晓信提起,如今他近在眼前,冯晓瑟心里有着微微的激动。命途之中的影像再一次浮现在她脑海里——殷远郊一袭白衣似雪,墨发披散,在法场众目睽睽之下,以后辈子侄之礼,为冯子康收殓。 岁月的彼岸,隔着茫茫沧桑,滚滚红尘。高高在上的神袛在潇洒狂 歌,在冷眼笑看。当年繁华人间,转眼变成一捧黄土。 也许这一世命运终将改变,如同岁月流年辗转变迁,但不变的,是人心中的光明磊落和真情厚意。 “妹妹,这是我的好兄弟,殷远郊。”冯晓信笑眯眯地拍着殷远郊的肩膀,向冯晓瑟介绍着。 冯晓瑟犹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目光愣愣地看着殷远郊。 “妹妹,你发什么呆啊?”冯晓信轻轻地推了推冯晓瑟,低声道。 冯晓瑟猛地回过神来,匆匆地收回目光,盯着一个男子看,实在是太过唐突和不礼貌。她很是尴尬,赧然道:“殷世兄好。” 殷远郊倒是浑不在意,拱手:“冯家妹妹好。” 三人落座。 冯晓信实在是好奇,迫不及待地问:“远郊,你是用的什么法子分辨出那十文钱的主人呢?” 殷远郊正要开口,店小二双手捧着放满茶点的大托盘稳稳地走来,托盘里的点心砌红堆绿,甜香四溢,分外诱人。 “客官,您要的碧螺春茶,各样点心,都给您送来了。” “放着吧。”冯晓信应了一声。 店小二一样一样地将茶点摆放整齐,又细心地拿起茶壶,将清茶斟入茶杯,瞥见殷远郊也在座,热情地夸赞道:“卖茄子的和卖花生的撕扯了那么久,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的事儿,旁边人也没法分出个好坏。公子一来,那坏蛋马上就现了形。公子好本事,将来一定能够中状元,做大官儿。” 殷远郊抿嘴轻笑,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与冯晓信一样,店小二也很想知道其中的缘由:“不知公子是怎么知道那十文钱是卖花生的,而不是卖茄子的?” “原来是卖花生的钱呐。远郊你快说说是怎么回事儿?”冯晓信看着殷远郊,催促道。 第33章 到底是心高气盛的少年郎,虽然并无卖弄之意,但看着周遭崇拜的、期盼的眼神,心底不禁有几分骄傲,行止也就矜持起来。 殷远郊唇边的笑容渐渐扩大,眉宇间带着两分自得,语气却是平淡无波:“小事一桩,何足挂齿。” 香茗、点心通通失去了吸引力,冯晓信连声:“哎呀,远郊,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快说。” 殷远郊好整以暇:“你们真的想知道?” 冯晓信和店小二齐齐点头,如同捣蒜一般。 店小二急切地:“公子,不瞒你说,咱们品香楼的所有伙计们,哦,还有掌柜的,都在等着我听完,好下去告诉他们到底是个什么缘故呢。” 殷远郊清了清嗓子,道:“这也没什么,里头的来龙去脉其实很简单……” 看着殷远郊志得意满又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冯晓瑟心中突然生出了恶作剧的心思,笑着截断他的话:“殷世兄足智多谋,不过片刻功夫,就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法。我绞尽脑汁,好不容易才猜到殷世兄所用的法子。不如殷世兄听听看,我猜的对不对?” “猜出来了?” 殷远郊将信将疑,眼里闪过些许不快,但仍然有礼貌地道:“冯家妹妹请说。” 冯晓瑟的声音柔柔的,软软的,似乎还带着一丝清甜:“将十文钱投放进装满水的碗里,如果碗底清澈水干净,钱的主人是卖茄子的小商贩。如果水浑浊碗底有沙泥沉淀,则钱是卖花生的小商贩的。 因为茄子生长在茄子秧上,而花生生长在泥沙地里。卖茄子的小商贩双手较为整洁。卖花生的小商贩双手不可避免地沾满了泥沙。他用沾满泥沙的双手给顾客收钱找钱,他的钱上也会因而沾满了泥沙。” 店小二抬手一拍额头,作茅塞顿开状:“原 来是这样。”他忙不迭地一躬身:“几位贵客请慢用,小的先下去了。”说着,便退下了。 冯晓信不理会店小二,直直地看着殷远郊,问:“远郊,是不是这样?” 殷远郊怔了怔,点点头。 冯晓信顿时眉开眼笑,手掌相击:“瑟儿当真是冰雪聪明,不愧是我冯晓信的妹妹。” 直到这时,殷远郊才细细地打量着他原本并未在意的冯晓瑟,而这一看,眼神便移不开了。她眸光流转,笑意嫣然,手腕上带着一个红玛瑙镯子,冰肌玉骨,仿似红梅落雪。乌油油的头发挽成堕马髻,发髻的一侧,斜插着一只镶翡翠飞凤金钗,另一侧别着点翠芍药华胜。秋香色绣白玉兰花立领褙子,米黄色百褶裙,衬托着她纤巧婀娜的身姿,越发的清丽动人。 生命中会有许多人走近,离开,留下或许深刻,或许淡薄的记忆。砰然心动的那一瞬间,刹那,便是永恒。 冯晓瑟蝶样的双睫微颤,迎上殷远郊的目光,四目相视,又飞快地分开。殷远郊只觉得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好似有一串的火花在绽放。他看着冯晓瑟徐徐转头,望向窗外,恬静美好得像是一帧风景。 冯晓瑟却没有留心揣摩他的心思,卖花生的小商贩赢回了公道,没有趾高气昂,没有得意炫耀,他又回到了自己的摊子上,平静地拿着帕子擦了擦脸,好像刚刚的打斗从未发生。 卖茄子的小贩默默地蹲在自己的两筐茄子后头,承受着一个又一个陌生人的毫不留情的斥骂,有的人甚至上前捶他两拳,踢他两脚,他也不反抗,垂着头,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地面,脸上的血迹已经干了,肩膀坍塌着,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精气神。众人见他这样,也觉得没意思,骂骂咧咧两句,便甩手离开 了。 “妹妹看什么呢?看得这样出神。”冯晓信嘴里塞了一块千层糕,嘟囔着,顺着她的目光,也看了过去。 冯晓瑟喃喃地:“我在想,卖茄子的小商贩或许有苦衷。” “哦?何以见得?”殷远郊缓缓地问。 冯晓瑟目光依旧停留,说道:“你们看,他箩筐里的茄子被摆放得整整齐齐,衣衫虽然破旧,但每一个补丁用的是颜色相近的布料和针线,看上去显得很协调。这是不是可以说明他的家里有一个贤惠的妻子? 见财起意犯了错,被当众揭穿没有恼羞成怒,认错,接受随之而来的恶果。这是不是可以说明他并非一个毫无廉耻之心的人? 在人人喊打的情况下,没有逃走,依旧摆摊子继续生意,这是不是可以说明他实在拮据缺钱?” 殷远郊闻言,沉思。 冯晓信不愿费脑筋:“推测来,推测去,倒不如下去问一问,不就明白了?” “对,咱们问问去。”殷远郊很有追根究底的执拗劲头,他一分钟也不愿耽搁,从腰间的黑底绣虎纹荷包里掏出十文钱,扔在桌上,大喊:“小二,结账。” 时间几乎凝涩住,卖茄子的小商贩觉得有一片阴影挡在跟前。也许是上前责骂的人吧,他心里麻木地想着,做了错事,就该受到惩罚和唾弃,不是吗?他也想远远地逃离这里,逃离所有的鄙夷和不屑,但是他不能。 “请问,你家里最近遭逢了什么变故么?” 入耳的声音清透得如同春雨洒落在夜色中芭蕉叶。卖茄子的小商贩抬起头来,就见到三位好看的公子小姐站立在前方,其中的一位公子,便是才刚戳破他谎言的人。 他干瘪的嘴唇动了动,终究是没有说出任何话来。那位小姐发髻上的金凤,在阳光下盈盈闪耀,让他几 乎睁不开眼。高贵、典雅、整洁,映衬得他越发得卑微、低贱、肮脏。 “他娘得了重病。”出人意料的是,开口说话的,竟然是卖花生的小商贩。“我与他同住一个坊市,认识他娘,老人走街串户替人浆洗衣裳,是个很勤快的人。” 卖花生的一字一句,仿佛刺中了他心中最痛最苦的地方,他将脸埋在弯曲的手臂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围观的人群早已经三三两两地散去,还剩下的几个人完全没有料到事情会出现如此戏剧化的转折,一时间都静默下来。 卖花生的小商贩脸色有些许哀伤,语气沉郁:“按理说他家里有难,街坊邻里搭把手帮帮忙是应该的。如果是两文钱、三文钱,我也就不计较了,就当是孝敬老人。只是十文钱,我……。”说着,他叹了口气:“我家里也穷,小子才出生没多久,家里又添了一张嘴吃饭,实在是挤不出余钱来。” 一番话,更是让卖茄子的小贩羞愧得无地自容,他抬头看着卖花生的小贩,擦了一把泪,声音沙哑地:“兄弟,我把你打成这样,你不怪我我已经很感激,你还站出来替我说话,我实在是……”他猛地抬起手,狠狠地打自己耳光:“让你坏心肠,让你贪心……” 卖花生的小商贩连忙止住他:“我不怪你,我知道你也难。” 卖茄子的小商贩脸**成一片,扯着嘴角,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哭:“我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了,看着那钱,好像被鬼迷了心窍,明明知道不是自己的,就是控制不住伸手。家里的钱全用来请大夫、买药,能借的我都借遍了。家里几亩薄地,就种了些茄子、豇豆,媳妇舍不得吃,说是要拿来卖钱。她天天上山挖野菜,我娘她喝了好几天的稀粥,脸色都黄 了,我想买些肉,给她炖口汤喝……” 周围发出阵阵低低的叹息声。 冯晓瑟、冯晓信、殷远郊,三人是第一次如此接近地直面贫穷,除了同情之外,还有深刻的震撼。贫穷有多可怕?能让人心生贪欲,抛弃自尊,违背道德。 “你的茄子看着很新鲜,多少钱?我全买了。” 卖茄子的小商贩怔忪之间听得冯晓瑟的话,缓缓地瞪大眼睛,望着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姐……” 冯晓瑟微笑着又问了一次:“茄子多少钱?” “二十文,不,不,小姐您要的话,只要十五文钱就可以了。”卖茄子的小贩如梦初醒,急急地说道。 冯晓瑟从荷包里拿出二十文,放进卖茄子小商贩的掌心里,之后,又对着附近卖鱼的小商贩笑道:“卖鱼的小哥,给我来一条最大的鱼。” 卖鱼的小商贩一路看下来,正唏嘘感慨,听得冯晓瑟招呼,赶忙应道:“好咧。” 他抽出一条稻草,对着,轻搓了搓,拧成一股绳,然后眼疾手快,一把抓起一条青灰色的鲤鱼,将稻草绳从鱼嘴里穿过,从鱼鳃盖里出来,两头打上一个结,正要将鱼递给冯晓瑟,看着她一身华丽锦衣,生怕脏污了,又缩回了手。 冯晓瑟倒是不以为意,伸手接过鲤鱼,问:“多少钱?” “五文钱。” “请拿好。” 提着鲤鱼走到卖茄子的小贩跟前,冯晓瑟道:“这鱼你带回家,给老人熬鱼汤喝吧。” 二十文钱像是珍宝似的被牢牢地握在掌心里,卖茄子的小贩连连摆手摇头,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话:“小姐,我……这……” “拿着吧。老人家辛苦了一辈子,不容易。” 这句话,不但卖茄子的小商贩,就连旁边做买卖的几位小商贩,也感同身受,不禁红了眼眶。 第34章 卖茄子的小商贩颤抖着手,接过鲤鱼:“小姐好心肠,好人一定有好报。” 站在冯晓瑟身后的冯晓信摸了摸鼻子,将手里的两盒点心塞进了卖茄子小贩的怀里:“带回去,给家里人尝尝新鲜。”说完,又补了一句:“都是干净的,没动过筷子。” 卖茄子的小商贩嘴张大,几乎要合不拢。让他感到惊讶的,不是冯晓信的一片善心,而是这片善心背后的一点尊重。 他们给予他赈济,也许是出于怜悯,也许是出于富贵人家的高高在上,无论如何他们并未对他轻视,鄙夷,不屑。那些糕点,是干净的,完整的,并非口中剩下的,零落的,用以搪塞的。 好一会儿,他才一叠声地对冯晓信道:“谢谢公子,谢谢公子。” 他手足无措,感激、欣喜溢满胸腔却又无法用言语来表达,整个人犹如秋风中的一片树叶,瑟瑟发抖。冯晓瑟转过头,不忍再看。 “好了,快回家吧,别让家里人好等。这两个筐子还装着茄子,我们先带走。明儿你还在这儿候着,我让人给你送回来。”沉默许久的殷远郊终于开口说道。 “是,是,是。”殷远郊说一句,卖茄子的小商贩应一句,小鸡啄米般频频点头。 殷远郊说完,走到卖花生的小贩身旁,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是个讲义气的汉子。”伸手指了指卖茄子的小商贩:“他才刚有句话说得不错,好人一定有好报。你的花生我买了,送到通济街,殷府,找一个名叫尚德的小厮,他自会与你结账。” 卖花生的小商贩欢喜得笑逐颜开,眼睛放光,好似被天上掉下的大馅饼砸中了似的:“多谢公子帮衬,我马上就给您送到府上去。” 回程的一路,三人皆是静默。许久,许久。 终于,冯晓信按捺不住,声音带着少年人的冲动和义愤:“朝中的大臣们皆是尸位素餐,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天子脚下,竟然还 有人被贫困逼迫至此,实在是让人心寒。” 冯晓瑟停住脚步,正色道:“哥哥,慎言。许多事情看起来简单,孤立,实则复杂,牵扯众多,不是一两句话就能分说明白。与其愤愤不平,只知道嘴上发泄,还不如从自身做起,从点滴做起,涓涓细流汇聚成海,也许世间终将会因你的努力而改变。” 她的目光是那样的坚毅。直到这时,冯晓信才惊觉那个一直扯着自己衣摆,小尾巴一样跟在自己身后的妹妹长大了,而自己似乎从未深刻地了解过她。 殷远郊凝视着冯晓瑟,有一种强烈的而又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怀在心间涌动。片刻之后,他开口,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刚强:“有阳光的地方,就会有阴影。但只要将脸迎向阳光,阴影就会被抛在身后。好儿郎就该有胸怀大志,以天下为己任,奋发进取。” 冯晓信眼神变幻不定,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只见他握紧了拳头,仿佛下定了决心:“生命不息,奋斗不止。” “好。”冯晓瑟眼角笑意飞扬,这才是少年郎该有的壮志豪情,不怨天尤人,不贪图安逸。 “妹妹便在此预祝二位兄长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晚霞静谧。 夕阳的余晖落在树梢,将叶儿染黄。 冯晓瑟和冯晓信回到冯府时,已经是黄昏。两人各自回屋,一番梳洗整理,换上家常衣裳,便到李竹君跟前回话。 冯晓信将今日在街面上的所见所闻都细细说与李竹君听,说到激动处,手舞足蹈。李竹君全神贯注地听着,秀气的黛眉微拧,偶尔还会发问几句。足足说了半个时辰,冯晓信觉得乏了,呵欠连天,一副瞌睡的模样,李竹君便打发他回屋歇息。 青瓷杯子里的茶水已冷,冯晓瑟续上热茶,递给李竹君。李竹君接过,轻啄一口,问:“瑟儿,你看如今商贸行的情况如何?” 冯晓瑟回坐绣墩上,想了想, 道:“商贸行大掌柜精明能干,商贸行在她的打理下生意红火,利润可观。只是大掌柜在某些观点上急功冒进,我想商贸行只是她的一个跳板,她的野心远不止于此。” 李竹君放下手里的茶杯,点点头:“的确如此。商业上过于保守,好处是谋定而后动,坏处是每每落人一步,不进则退;过于冒进,好处是敢为人先,坏处是失了稳定持重,易为蝇头小利所诱惑。这个平衡实在是很难拿捏。”顿了顿,她继续说道:“你父亲外放的调令已经下达,职位是北省清平洲昌乐县县令,中秋节过后便赴任。我只担心,我们离开京城之后,没了辖制,有人会趁机浑水摸鱼。银子少赚些倒也罢了,就怕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乱子来。”说着,她低低地叹了口气:“针无双头利,蔗无两头甜。凡事总要有取舍,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冯晓瑟得知冯子康已经定下了外放的事宜,先是一喜,而后听了李竹君的担忧,沉思片刻,道:“林夫人娘家乃是商业巨擎,她果断干练,与母亲乃是闺中密友,关系密切,不如将咱们再京城的生意托付与她?” 李竹君眸光一闪,却又很快平淡下来,缓缓地摇了摇头:“不妥。她名下也有一大摊子生意,本就分身乏术,这是其一。其二,咱们的生意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林夫人不接吧,未免负了彼此的情谊;接吧,万一亏损或者出事,不但要担上责任,只怕两家的情分也就没了。所以请林夫人偶尔照看可行,至于托付就罢了。” 冯晓瑟想了想,还真是这个道理。心思转了一圈,忽然灵光一闪:“不如就请二伯和二伯娘帮忙吧。母亲的玉容阁不是与二伯娘的娘家有生意上的往来么,也不需要他们涉入过深,只要每月固定查账,让各处掌柜们有所忌惮不敢轻举妄动就是了。” 李竹君笑了:“这法 子倒是不错。”一边说,一边轻抚着她耳旁的小发辫,温柔地:“瑟儿,难为你了,别的姑娘不是醉心于琴棋书画,便是勤练女红,你却早早肩负起了家务俗事。” “母亲说的哪里话,您正教我掌家理事的本领呢,比那些风花雪月有用多了。” 见李竹君精神倦怠,神情疲惫,冯晓瑟关切地问:“母亲,您不舒服。” 李竹君抬手抚了抚额头:“这几日身子不爽利,总觉得头昏乏力,食欲不振,也许是天气闷热的缘故。” 冯晓瑟起身,走到李竹君身后,双手替她揉按着太阳穴:“还是请个大夫瞧瞧吧。” 适中的力度,让李竹君的身心得到了极大的舒缓。她闭上眼,像是要睡着了一般,许久,才轻声道:“小事而已,别担心。” 无声的宁静。 于世事喧嚣中,于灯红酒绿中留存着一方温暖的、纯洁的心灵净土。 李竹君睁开眼,从小木几上拿过一张纸片:“瑟儿,你看看吧。” “母亲,这是?” “宫里送出来的消息。” 冯晓瑟知道李竹君有自己的消息来源,当下也不多问,接过,飞快地浏览了一遍,失声道:“大姐姐她实在是太冲动了。” 原来,冯修容与平婕妤发生了争吵,冯修容仗着位分高,便命平婕妤罚跪。平婕妤体力不支,晕倒在地,太医诊断,她已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陛下一怒之下,罚冯修容禁足,闭门思过,其实也就等同于幽禁在永福宫中。 李竹君无奈道:“身为女子,能够理解冯修容流产后的感伤,无论谁是谁非,她毕竟生活在后宫之中,必须步步为营,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本以为省亲之时,老太太和大太太为了家族的兴盛,为了冯修容的将来,定会将道理掰开了揉碎了与她分说明白,哪知她还是这般无所顾忌。君心难测,宠爱难得,就不知这次惩罚过后,冯修容是否还能维持往日的风光呢?” 冯晓瑟沉吟:“陛下似乎没有给大姐姐的闭门思过定下明确的期限。” 李竹君觉得额头又开始隐隐作痛:“正是呢。可以禁足十天半月,若是动动手脚,拖上一年半载也不是不可能。我最担心的,是冯修容心中的怨气越积越深,丧失了理智,迟早会犯下抄家灭族的大罪。” 想想冯晓瑟说的魇胜之术,李竹君就觉得不寒而栗。胸口有一股气息在酝酿,想要压抑,却不住地翻涌,一阵恶心的感觉袭来,她猛地捂着嘴,剧烈地干呕起来。 冯晓瑟一惊,再也无心思理会纸片上关于冯修容的消息,她慌忙拿过唾盂,李竹君弯下身,对着唾盂大口大口地呕吐着。 冯晓瑟轻拍着她的后背,十分担心:“母亲,您是不是吃错了东西?” 好一会儿,李竹君才吐完,缓过气来。冯晓瑟将她扶到贵妃榻上躺着,又斟了一杯茶:“母亲,漱漱口。” 李竹君有气无力,就着冯晓瑟的手含了两口茶漱了漱,这才觉得胸口的憋闷散去了些。见冯晓瑟忙着去拧帕子,说道:“这些活让丫头们做就是了。” 冯晓瑟拿着温热的帕子替她擦了擦脸,道:“无妨的,我照顾母亲也是一样。现在感觉怎样?好些了么?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瞧瞧?” 李竹君憔悴的眉眼又渐渐鲜活起来:“瑟儿别担心,母亲已经好多了。不必请大夫,如今天晚了,府里各门落了钥,进出不便,兴师动众的,没得让人背后嚼舌根,说我轻狂。瑟儿你也累一天了,早些回屋歇着吧。” 冯晓瑟犹豫着:“母亲,我还是不放心,要不今儿我留下照顾您,好吗?” “我这儿丫头一大堆,哪里用得着你。回屋歇着吧。母亲答应你,明儿一早就请大夫来。” “好吧,那我先回屋去了,母亲您好好休息。”又不放心地叮嘱着:“如果不舒服,就差丫头过来喊我。” 李竹君笑着:“好,母亲记住了。” 第35章 转天清晨。 黑暗悄悄地溜走,清新的薄雾笼罩大地。晶莹透亮的露珠闪烁在草间,太阳从天边探出头来,挥洒着热情而爽直的光芒。 因着李竹君身体不佳,冯晓瑟心中惦记,晚上睡得不沉实,早早醒来,匆匆吃过早饭,带着两个丫头,便朝李竹君屋子走去。 百灵远远地迎出来,对着冯晓瑟福了福身,粲然笑着:“六小姐早。” “百灵姐姐早。母亲可好些了?” 百灵应道:“太太精神不错,已经用过早饭,胃口还好。今儿一早太太便差人去请洪大夫,如今洪大夫正在为太太诊脉。” 冯晓瑟稍微放下心来,只听百灵又道:“昨儿六小姐买下的茄子已经送来了,存放在小厨房里。厨娘想问问六小姐,是把茄子加入日常的菜谱里还是六小姐另有安排?” “做两个新菜式尝尝鲜便罢,列入菜谱就不必了。剩下的茄子就做成腌蒜茄子吧。” “是,回头我就交代下去。” 正说着,就见喜鹊将一位老人送了出来,他须发皆白,身材清瘦,穿一身青袍,行止中很有几分仙风道骨。老人身后,跟着一位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肩头背着药箱。 冯晓瑟忙上前,笑容漾满脸庞:“洪大夫好。” 洪大夫摸着胡子,笑眯眯地:“多日未见,六小姐身量又长高不少。” 洪大夫曾任太医院同知,医术高明,从太医院致仕之后,经常被达官贵人请到府上看诊。 “洪大夫,母亲昨日呕吐得厉害,不知得的是什么病症?”冯晓瑟问。 “三太太并无大碍,正在屋里歇着,详细情况,六小姐一问便知。老夫不便多言,就此告辞。”洪大夫说完,也不待冯晓瑟再问,带 着小医童便走了。 冯晓瑟微微蹙眉,狐疑着进了屋,见李竹君躺靠在罗汉床上,腰后塞着一个引枕。她一身半新不旧的家常衣裳,乌发只用绿玉簪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脸色有些苍白,但眉宇间透着浓浓的喜气。 “母亲。” “瑟儿你来了。” “今儿洪大夫怎么神神秘秘的?问他话他也不说。” 李竹君挥手对着屋子里的丫头们说道:“你们先下去吧。” 冯晓瑟心中暗想,洪大夫口风严密,难道是母亲对他嘱咐过什么? 看着丫头们离开的背影,冯晓瑟这才拉着李竹君问道:“母亲?” 李竹君抿嘴笑着:“我并未得病,是怀上了身孕。” 她月事推迟了多日,加上最近身体的变化,心里已经隐隐地有了预感,只是出于谨慎,就连冯子康,她也未露口风。自诞下冯晓瑟之后,李竹君便没再生育,如今确诊怀孕,大喜过望之余,心里又有两分紧张。 冯晓瑟眼睛一亮,欢喜地:“真的?太好了,我要添弟弟妹妹了。洪大夫有没有交代下注意事项和禁忌?饮食要怎么调理才好?” 李竹君笑道:“我是过来人,生下你哥哥和你,有经验的。” 冯晓瑟点点头,又问:“派人通知了父亲不曾?” “还不曾。” “为何?”冯晓瑟不解,这是天大的喜事啊。 李竹君的表情略微凝重,道:“还有两月便是中秋,中秋之后,你的父亲便要外放任职,如果这时候宣布我怀上了身孕,恐怕老太太不会同意我跟随你父亲一同赴任。我们精心安排了许久,决不能在关键的当口出岔子。” 冯子康争取外放职位,是瞒着老太爷,老太太进行的,到了不得不坦白 的时候,可以想象将要面临怎样的一场暴风骤雨。但调令下达,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纵然老太爷、老太太再不满,也只有接受。 李竹君怀孕,又为事情增添了变数。老太太向来厌恶冯子康,没事尚且要闹三分,何况送上门的把柄,她定是要折腾一番。老太太大可以以怀孕为借口将她留在府里,而让侍妾跟随,或者干脆给冯子康再纳两个姨娘服侍。这样一来,就违背了冯子康的初衷,毕竟他是一心想要将妻儿带离京城这个漩涡。 怪不得李竹君在诊脉之后特别叮嘱了洪大夫不得泄露,原来根源就在此处。 “母亲的打算是?” “瞒着,能瞒一时是一时。幸而月份小,还不显肚子。” “母亲您是一定要跟着父亲走的,老太爷、老太太那边,实在不行,请昌国公府外祖母出面交涉吧。只是京城到北省路途遥远,您的身子能否经得住长途跋涉?” 李竹君轻轻地抚摸着平坦的小腹,柔美的脸上泛着母性的光辉:“到底是人算不如天算。既然是上天的恩赐,让我将他带临到这个世界,我便要尽我所能,爱他、护他,健康快乐地成长。” 这是世界上最真挚的心声,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图画,冯晓瑟静静地凝视着,心中的那一份守护的执着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 “母亲,我想进宫。”她旧事重提。 李竹君脸色一沉:“不是说好了不再提这事儿吗?瑟儿,万事有父亲和母亲,你只要过好自己的日子,旁的不要多想。” “母亲,我在命途之中看到的未来,父亲并未外放,您也没有怀孕。我们微不足道的力量,却实实在在地推动着命运在改变。离开京城 ,远离老太爷的是非圈子,如今我们将要做到了。而最大的一个危机正在酝酿,我们无法预料大姐姐什么时候会变得疯狂,不顾一切,所以我必须进宫,将一切消弭于萌芽。为了父亲,为了您,为了哥哥,为了还未出生的弟弟妹妹,为了我们这个家,我必须进宫。” 李竹君的心情十分复杂,尤其是冯晓瑟那一句“为了父亲,为了您,为了哥哥,为了还未出生的弟弟妹妹,为了我们这个家”戳中了她的心。 牵挂的越多就越难做出选择。 “瑟儿,你让母亲怎么能够忍心,怎么能够心安,将所有人的幸福建立在你的牺牲上。” 也许是拥有了一段异乎寻常的人生经历,也许窥见未来仿似渡过了一生,冯晓瑟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成熟和聪慧。 她浅浅地笑着,神情如常:“母亲,进了宫未必会苦,也未必会在宫里耗费一生。我想过了,我可以做个宫女,不显眼,这样便可在一旁悄悄地观察着大姐姐,如果发现她有异动,我再想法子制止她。何况宫女侍奉是有年限的,二十五岁便可以出宫。” 李竹君瞪了她一眼,脸色越发难看:“宫女为奴为婢低人一等,在主子面前贱如蝼蚁,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打杀。你是我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虽说不上娇生惯养,但怎么也不可能让你去受这般苦难。再说了,冯家好歹是官宦人家,出了个二品修容,若是有女儿入宫为婢,怕是脊梁骨都要被人在背后戳弯了。这个念头不可再有。” 冯晓瑟咬着唇,垂下头:“母亲,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 李竹君脸色缓和下来,柔声道:“关心则乱,母亲何尝不明白?越是到了关 键的时刻,就越要冷静,沉住气。我们慢慢来,从长计议,好不好?” 冯晓瑟不再说话,只默默地点点头。 天阴沉沉的。也许要下雨了。 燥热被一阵阵的凉风驱散,铅色的云朵又厚又密,挨挨挤挤,到处一片灰蒙蒙,让人心中莫名的有些沉郁。 殷府。 冬雪亭。 殷远郊做完了一天的课业,百无聊赖。他面前摆了一个小小的土陶坛子,就是那种最普通不过的腌菜坛子,褐色,没有任何花纹,但他看了好长的一段时间,脸上还时不时流露着丝丝的笑意。 “啪”,殷远郊的脑袋被人重重地拍打了一下。 谁这么大的胆子? 殷远郊回头,生气地正要开口,就见到冯晓信笑得灿烂的脸出现在他面前。伸手,一把将近在咫尺的冯晓信推开:“有事说事,少嬉皮笑脸的。” 殷家待冯晓信亲厚,于是他在殷家后院来去自如。 冯晓信转个身,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指着土陶坛子:“唉,远郊,我妹妹做的蒜茄子,好吃不?” 嘴角抑制不住地翘起,眼里铺满笑意,声音却依旧淡淡的,殷远郊道:“嗯,还不错。” 冯晓信白了他一眼:“只是不错而已?你可知我和妹妹花费了多少心思?先用鸡皮熬出鸡油,鸡肉煮出鸡汤。将茄子洗净入鸡汤锅里煮熟,出锅晾凉,撕成条状,放在盆子中。然后将上好的蒜头放入碾钵里捣成蒜泥,加盐加鸡油,拌好之后混入盆子中的茄子里,搅拌均匀。最后放入土陶坛子里,用黄泥封好。放置到阴凉的地方,两天之后方可开封食用。” 殷远郊斜睨着冯晓信:“呦呵,你帮忙来着?向来管吃不管做的冯四少爷怎的这么勤快?” 第36章 冯晓信哈哈笑着:“我给妹妹打下手,捣蒜泥。这庖厨之事,偶尔做做,也挺有意思的。” “才送来三坛子,你也忒小气了。祖母尝过之后,说是咸鲜爽口,就着粳米粥吃最好,全拿走了,我好不容易才抢回来半坛子。” 冯晓信一抬手,勾着他的肩,笑道:“既然都喜欢,下次我让妹妹多做些,反正茄子也不是什么稀罕物。”说着,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神有些黯然:“只恐怕这样高兴的日子不多了。” 殷远郊皱着眉,问:“出什么事儿了?” 冯晓信摇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精神有些萎靡地伏在八仙桌上。 殷远郊轻踢了他一脚:“男子汉大丈夫,有事说事,别婆婆妈妈的。” 冯晓信抬眼看他,道:“我父亲外放北省县令的调令已经下来了,中秋之后便启程。” 与冯晓信相处的时间长了,加 上冯晓信那直来直去的性子,殷远郊也多少知道冯家人的相处模式以及几房那纠结的关系:“府上老太爷老太太发飙了?” 冯晓信点点头,回想那天冯子康和李竹君跪在景寿院正堂,被老太爷、老太太轮番斥骂,心中便极为郁闷。 总归一切都过去了。就如父亲说的,向前看,希望在明天。 殷远郊垂下眼帘,看似无意地问:“你与妹妹也随同三老爷、三太太一起前往北省吗?” 殷远郊不提这还好,一提,冯晓信整张脸顿时垮了下来。 “我自然是要随着父亲、母亲一起走的,只是妹妹……” 殷远郊的心悬了起来:“妹妹怎么了?” “妹妹她要进宫了。” 殷远郊的脑子里“轰”的一声响:“进宫?” 他设想着未来的无数种可能,却唯独忽略了这一种,她要进宫了。 冯晓信并未留意到他的异样 ,径直说道:“淑宁太妃的寿康宫缺一名女书史,外祖母昌国公夫人进宫与淑宁太妃说话的时候,不知怎的,就提起了妹妹,淑宁太妃欢喜,便下旨召妹妹入宫。” 殷远郊很快从震惊中平复过来,他沉吟着:“女书史,宫正司从五品的女官。” 冯晓信烦躁地挥了挥手:“管它是几品,一入宫门,就再也没有自由了。” 说是有品阶的女官,其实不过是高级的宫女,同样做着伺候人的活儿。 殷远郊旁敲侧击地问:“府里上上下下,就没有什么意见?” 冯晓信冷笑:“老太爷、老太太脸色黑得像是墨汁,大太太快要癫狂了,大老爷倒是一言不发。” 都以为冯晓瑟进宫,是李竹君和昌国公府撇开冯府,在背后的安排,要博个锦绣前程,无上荣光,冯晓信却坚信,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缘由,妹 妹不是那种贪慕虚荣的性子。面对着她冷静得几乎不含感情得双眸,冯晓信心里有着莫名得酸楚。 “妹妹愿意进宫?”殷远郊又问,他觉得自己那颗炙热的心正一点点地失去温度。 “妹妹愿意进宫?”殷远郊又问,他觉得自己那颗炙热的心正一点点地失去温度。 “她愿不愿意,结果也是没有区别的,不是吗?”冯晓信颓然地说道。顿了顿,他又道:“母亲比较冷静,父亲急得上火,嘴里燎泡,甚至还嚷嚷着要到昌国公府与外祖母理论。最后还是妹妹将他劝好的。” 冯晓信也曾痛心,也曾不忿,但他明白,既成事实,再无更改的可能了。 殷远郊紧紧地咬着牙根,他似乎已经尝到了一股苦涩的滋味。 那是一种隐秘又特殊的感情,也许再也没有机会诉诸于口。像是微寒清晨里的红霞,又像是清冷夜空 的明月,可望却遥不可及。少年郎的心中,那些魂萦梦牵的时光,因着这种感情而变得绚丽多彩而又忐忑不安。 偶尔的一次相遇,那清丽的身影便从此烙印在心间。想要再见,又害怕再见。害怕唐突了她,害怕唐突了这份纯净。 殷远郊强打着精神安慰冯晓信,同时也在安慰着自己:“别太难过了。宫女二十五岁能够出宫,女官若是得了皇太后或是皇后的恩典,也是可以出宫的。” 冯晓信闻言,先是无奈一笑,继而点点头:“总归是个盼头吧。” 一时默然。 许久,冯晓信才嘿嘿地干涩笑着,打破沉默:“对不起啊,兄弟,让你陪着我郁闷了一回。” “既然是兄弟,就别说这外道的话。” 殷远郊目光柔和,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内心彷如狂风裹挟着暴雨,一片冷然无助。 (第一卷完) 第37章 第二卷 深宫 又是一年冬来到。 轻盈的雪花恣意地飞舞着,它好似顽皮的精灵,不知疲倦地旋转在叶落尽,寂寞的树梢枝桠间,跃动在幽香绽放,冷艳的梅花深处。 冷硬的北风此时显得分外多情,缓慢地停下吹拂的脚步,陪伴着雪花在茫茫的虚空中辗转,沉浮。 皇城。 寿康宫。 寿康宫为三进院。正门寿康门之后,是一扇雕松鹤延年影壁。宫殿飞檐斗拱,梁坊装饰山水彩画。正殿面阔三间,单檐歇山顶。东西配殿以及后殿,单檐硬山顶,门窗皆为金丝楠木,雕刻五福捧寿纹样。 掐丝珐琅熏炉里,银霜炭火热地烧着。熏炉顶盖处,撒着几朵干花,被热气缓缓地烘烤,馥郁的香气绵绵地、幽幽地渗透在空气中。 淑宁太妃正带着宫人们进行着投壶。投壶是一种投掷游戏。参与者轮流将无簇的箭矢投入长颈铜壶之中,多中者为胜。 淑宁太妃手中剩下最后一支箭矢,不远处的铜壶旁,未曾投入的箭矢横七竖八地散落在地上。 她眯着一只眼,瞄准着,然后一抬手,稳稳地将箭矢抛出,众人的目光紧紧地跟随着,只见箭矢碰在壶口,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磕磕绊绊地没入了铜壶里。 “中了。” 淑宁太妃兴奋得一跃而起,她已经不再年轻,但红润的脸庞,亮晶晶的眼睛依旧散发着孩子气的纯真。 宫人们笑容可掬:“到底是太妃娘娘心稳,手准,咱们都比不了。” 淑宁太妃眉花眼笑,指着宫人们放在托盘上的赌注,道:“瑟儿,去把银子铜板都给本宫收好,一个子儿都不能少。倒不是稀罕这些,不过是为了彩头罢了。” “是,太妃娘娘。”冯晓瑟抿嘴笑着应了。 “太妃娘娘得了彩头,好歹也让奴才们沾沾光。”一个机灵的太监躬着身,他矮矮胖胖的身材,圆圆的脸,眼睛笑得弯弯的,讨喜却不显得掐媚。 淑宁太妃性格和善开朗,不傲慢,也很少胡乱发脾气,宫人们在她面前也并不拘谨。 “好你个刘忠,倒算计起本宫来了。”说着,淑宁太妃豪气地一挥手:“好彩头见者有份,每人赏一贯钱吧。回头到知书那里领去。” 知书、达理,是淑宁太妃进宫时随侍的婢女,如今为正二**侍中。 宫人们一听,就更高兴了,纷纷道:“多谢太妃娘娘赏赐。” 寿康宫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但规矩总是要遵守。宫人们热闹了一番,便麻利地将正殿收拾妥当,退了出去。 淑宁太妃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寒冷的风瞬间刮了进来。 雪断断续续地下了两天,极目远眺,整个世界皆是白茫茫的一片。 庭院深深。 湖岸边柳枝零落残败,嶙峋怪石憔悴不堪,亭台楼阁傍水而筑,此刻美景不再,倍显冷清寂寥。 岁月不总是明媚和温暖,总要经历许多无情和寒冷,景物是如此,人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淑宁太妃平和的眼眸蒙上了淡淡的沧桑。 冯晓瑟悄悄地走近,将一个圆形黄铜手炉放到淑宁太妃手里,而后退开两步,默不作声。 她进宫已经三个月了,从说服李竹君谋划入宫一步一步走到如今,仍旧有一种如梦一般的不真实感。 宫中的生 活自然是花团锦簇,金衣玉食,但她却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务必安分随时,低调藏拙,不可被这表面的风光所蒙蔽,看不清真伪。 作为有品阶的女官,冯晓瑟得了恩典,可以带着两个贴身侍女进宫。李竹君没有选择常年跟随在她身边的婢女,而是从庄子上挑了两名稳妥的家生子,玉娘、仙娘,随着她入宫。 每天,冯晓瑟随着淑宁太妃前往皇太后的寿慈宫请安。皇太后是先帝的原配皇后,至为尊贵。虽然不是当今陛下的亲生母亲,但她性格平顺敦厚,心地善良,和蔼可亲,在陛下被先帝立为太子之后,她亲自照顾与教育,极得陛下的敬重和仰赖。皇太后嗜吃甜食,又喜欢热闹,最大的爱好便是捧着一碟点心吃着,然后听着旁人说说笑笑。寿慈宫请安归来的所有时间,便由着淑宁太妃来支配。 寿康宫算是一方相对独立于后宫不**扰的清静天地。淑宁太妃,生育了皇五子承平郡王。先帝在位时被封为淑妃,是唯一的一位正一品夫人。陛下即位后,加尊号为淑宁,身份贵重。 冯晓瑟的任务,便是陪着淑宁太妃下下棋,念念书。她刚入寿康宫,便对淑宁太妃坦白了自己入宫的目的,除了曾经匪夷所思的命途经历之外,几乎没有隐瞒。 她始终认为,一个女人,能够在宫中长盛不衰,平安生养了皇子,并且由妃子尊为太妃,那份心思和手段,定然深不可测。自己的那一份小心思,定然瞒不过,既然想要得到庇护,倒还不如坦坦荡荡,免得相互猜忌。 冯晓瑟的坦诚,倒投了淑宁太妃的脾气。当初淑宁太妃不过是看在昌国公夫人的面子上,召冯晓瑟进宫。本以为她也是那种妄图攀龙附凤之辈,相处一段时日之后,见她沉稳聪慧而又不争不显不露,心中对她也真心地有了一两分的疼爱。 淑宁太妃回眸,见冯晓瑟鬓角的碎发被风吹乱,眼睛直直地望向窗外,整个人安静得如同一泓秋水。 “想什么呢?这样出神。”淑宁太妃声音柔润,开口问道。 冯晓瑟收回视线,半垂着眼帘,道:“这是入冬以来,京城的第二场雪。想来北省的气候会比京城更冷。父亲、母亲和哥哥不知好不好?” 思念是忧伤,思念是惆怅。思念就像是一丛荆棘,缠紧心房,只要有风吹过,就会不住地颤抖。 有太多的牵挂,父亲履任新职是否顺利?母亲的身体日渐沉重是否能够抵御严寒?哥哥能不能适应新的生活和环境? 那遥远的距离,就是一道风景线,自己在这一头,家在另一头。心中有思念的人,同时也被人思念着,这样真挚的情感,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人是很容易被真情打动,渲染的。淑宁太妃不禁惦记起远方的亲人。她是东省卫城人氏,十六岁进宫后,就再也未曾回到过家乡,再也未曾见到过亲人。 还在年少时,天真无邪,从未真正地思考过,也许将来的某一天,会与亲人天南地北,骨肉分离。 岁月的脚步,将一切拖向深渊,不知不觉间,自己也已经老了。父母亲人的身影,在记忆之后,变得支离破碎,越来越模糊,最终,只凝固成了一个个熟悉而又陌生 的名字。但无论时光怎样改变,她永远不会忘记当日她登上黄轿离开家的那一刻,父亲眼里闪烁的泪光。 清雅的梅香萦绕在鼻尖,仿佛看见艳色的花瓣在飘雪中凋落。是不是,时间的流转只是间隔着一夕的花期?而人,只能沿着固定的轨迹,从春天走到冬天。 “有些人,有些事,珍藏在心底就好了。过于丰富的感情会羁绊着你的理智,蒙蔽你的双眼。”淑宁太妃凝视着冯晓瑟,意味深长地:“此心安处是吾乡。” 冯晓瑟心中一震,自己的心智到底不够坚定,轻易便被这雪中的萧瑟抑郁了情志。迎上淑宁太妃的目光,她郑重地盈盈一拜:“多谢太妃娘娘教诲。” 淑宁太妃莞尔一笑,有些话点到为止即可,交浅言深,反而多余。 “万树寒无色,南枝独有花。天寒地冻,却是梅花开得正好的时候。梅林就在寿康宫北边儿,瑟儿,你可嗅到梅花的芳香?” 冯晓瑟闻言深深地吸气,好一会儿,才道:“没有啊。” “没有?”淑宁太妃峨眉一挑:“我闻到了花香,虽然极清淡,却无比芬芳。你定定神,好好儿感受感受。” “是。” 冯晓瑟凝神,半晌过后,在淑宁太妃期盼的目光下,她踌躇着:“好像……没有……” 淑宁太妃似乎有些泄气,这小丫头与她实在太没有默契了。想了想,她对着冯晓瑟说道:“既然闻不到花香,那咱们就踏雪寻梅去,也算是不负了这冬日的好景致。” 冯晓瑟瞅了瞅天色,劝道:“太妃娘娘好兴致,只是这天儿太冷了,雪厚厚的一层,行走不便,不如改日吧?” “择日不如撞日。” 冯晓瑟还要再劝:“可是娘娘……” 淑宁太妃兴致高昂:“就这么决定了。瑟儿,快让人准备去。” 冯晓瑟只得应道:“是太妃娘娘。” 雪还在下。 淑宁太妃穿一身玄色镶边豆青色万字花纹缂丝出风毛大氅,脖子围着紫貂毛风领,紧紧搀扶着她的冯晓瑟穿着海棠红色妆花大镶大滚狐狸毛斗篷,头上戴一顶纯白貂毛镶珠昭君套。知书撑一把油纸伞,错后一步跟随着。太监刘忠走在最后,肩上背着一个黑色涂漆描金小箱子,箱子里装着丝帕等琐琐碎碎的杂物。 棉鞋踩在雪地上,发出喀吱喀吱的声响。细细碎碎的雪粒子从额头,脸颊,耳旁划过。回身望去,白色画布一般的大地,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 双脚走过的路,好像是一把尺子,丈量着人生的长短和曲折。 出得寿康宫宫门,沿着小径绕过假山,是一泓宽阔的湖水。清澈的湖水早已经结冰,远远看着,就如同一面光滑的镜子。 雪气凝结成薄雾四处弥漫。 顺着建在湖面的游廊慢慢走着,好似置身于云雾之上,幻境之中。 走过游廊,穿过月洞门,梅林便在眼前。 积雪压在枝头,仿似为梅枝穿上了一件玉做的衣裳,清寒的光映着如燃烧般的红,艳若桃李,冷若冰霜,有一股**的妖娆。 深深地呼吸着蕴含飘逸梅香的空气,淑宁太妃叹道:“果然美不胜收。” 北风拂过,梅枝顺着风轻颤,抖落几片碎雪,几缕花瓣。 “这样好的梅花,最适合拿来做梅花糕。”目 光落在一旁的冯晓瑟身上,淑宁太妃眼睛一亮:“前儿在皇太后那儿喝的梅花酒,清香甘美,让人念念不忘。瑟儿,你们家先老太爷擅长酿酒,你手上可有酿酒的秘方?” 知书“噗嗤”笑了:“旁人见到这般美景,定然做上几首诗,不然画张画儿也使得,偏偏咱们太妃娘娘,想着梅花糕,梅花酒。” 淑宁太妃不以为意:“知书,你不懂,所谓有酒不醉真痴人。这吟诗作画是雅兴,美食,酿酒又何尝不是?” 冯晓瑟忍着笑:“回太妃娘娘,冯家先老太爷将毕生酿酒心得化为一本《酒经》,早已经公诸于众。酿酒这门学问,瑟儿懂得不多,并没有秘方。不过太妃娘娘才刚提到的梅花酒,我倒是会酿制。” 淑宁太妃来了兴致:“你快说说,梅花酒该如何酿制?” 冯晓瑟脆生生地道:“梅花酒的酿制有两种方法。若是喜爱浓香馥郁,便将梅花洗净风干之后,泡入酒中令其入香。若是口味清淡,只将花瓣装入绢袋里,加热酒液,把酒倒在罐中,用细线栓住花袋,垂吊到距酒面一二寸的地方,然后密封坛口,静置于阴凉处十天,酒液就会被花香所浸透。不仅仅是梅花,一切有香之花,都可以依此法为之。” 淑宁太妃笑着:“有趣,有趣。” 冯晓瑟想了想,继续道:“摘下未开放的梅花蕊,浸腌在蜜罐里,密封。到了夏天,开封之后,花香与蜜香融为一体,以新酿的清酒冲泡花蜜,再加入冰块,色泽净透,沁凉爽口而又清香四溢,喝上一杯,暑气就全消了。” 淑宁太妃心情大好:“心里头想着冬日的景致好,不过听瑟儿这一席话,又迫不及待盼着夏天快点儿到来。” 知书在一旁陪着笑,说:“原来里头还有这样多的门道,怪不得太妃娘娘说美食、酿酒是雅事呢。” 淑宁太妃摘下手笼:“走,咱们采梅花去。” 刘忠忙卸下背上的黑漆小箱子,打开,从里头拿出两个带着盖子的圆形竹编小盒:“出来得匆忙,东西带的不齐备,只有这两个小盒子能够装着梅花,太妃娘娘您看可还使得?” 淑宁太妃接过一个,看了看:“凑合着用吧。” 梅林内有一座思芳亭,本有一条小路通向哪里,如今被雪掩盖着,只听刘忠道:“奴才为娘娘带路。” 见淑宁太妃点点头,刘忠便快走两步,行到了最前头。 身处梅林中,一株株腊梅傲然挺立,历经了无数的风刀霜剑,汲取着阳光雨露,自有一股倔强不屈的高洁风骨。 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冯晓瑟抬手,从梅枝上摘下了一朵花蕊,指尖冰冰凉凉的,似乎还带着微微的刺痛感。 不知不觉间,小小的竹盒子已经盛满了梅花。 刘忠停下脚步,轻快的声音一瞬间变得凝重:“太妃娘娘,请止步。” 淑宁太妃正捏着一丛花枝,缓缓地凑向鼻尖,闻言,问:“何事?” 冯晓瑟也不解地望向刘忠,这一眼,却让她忍不住惊叫一声。 前方不远处,约莫十步开外的地方,有株梅树,树干分外粗壮,枝桠繁盛茂密,向着天空伸展,沉默,无声。一丛树枝上,挂着一根白绫,白领上吊着一名女子,她穿 着一身普通宫女的宫装,身体僵硬,脸色发青,似乎已经死去多时。她悬空的脚下,有一个膝盖高的由雪垒成的雪堆。 白雪皑皑,红梅落了一地残红,好似血一般蜿蜒着,触目惊心。 这可怖的景象,不断地冲击着冯晓瑟的心灵,她的脑海一片空白,想要移开眼睛,却又不由自主地定定看着。 这是恐惧,却又不仅仅是恐惧,当中还夹杂着突如其来的震惊和直面死亡的残酷。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似乎不过刹那光阴,又如同一万年那样长久。 只听见淑宁太妃道:“知书,到懿坤宫,将事情禀告皇后娘娘,请她派人前来查看。” “是。”知书应道,她紧拧着眉,嘱咐道:“刘忠,好好照顾娘娘。” 刘忠轻声地:“知书姑姑放心。” 冯晓瑟渐渐回过神来,深深地呼吸着平复情绪,恐惧有时候,更多地来自于心中的臆想。她开始冷静地审度周遭。 淑宁太妃深宫沉浮多年,见惯了生死荣辱,阴谋诡计,已经少有事情能够让她胆怯。侧头看了看冯晓瑟,略显苍白的小脸,紧抿的唇,淑宁太妃心下恻隐:“害怕了?” 冯晓瑟的声音出乎意料的镇定:“害怕,却又不害怕。” 淑宁太妃怔了怔,继而笑了。害怕,是对死亡天然的畏惧;不害怕则是因为没做亏心事,心安理得。 这份心性,算是正直,但想要在九重深宫之中立足,还远远不够。最终站在巅峰的胜利者,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像皇太后那样,得上天眷顾,运气极好,处处有贵人扶持、襄助。另一种,则是像陛下那样,遇鬼杀鬼,遇神杀神,满手鲜血,面上慈悲但心中狠硬。 不过好在,冯晓瑟并没有野心,多护着她一些便是了。只是冯修容…… 想到这里,淑宁太妃眼神暗了暗,昌国公府与淑宁太妃娘家是远亲,算起来李竹君还得称呼淑宁太妃一声表姑姑。能够让李竹君硬着心肠送女儿入宫为婢,冯修容的所作所为只怕会骇人听闻。缺乏智慧又毫无自知自明的女人,最终只能害人害己。 “太妃娘娘,咱们还是先离开这里为好。我担心,凶手仍然躲在这里。林深树密,敌暗我明,不安全。”冯晓瑟目光仿似星子般明亮,四处梭巡着。 听她这样一说,不但淑宁太妃,就连刘忠也是一愣。自杀或者凶杀,不过是一字之差,但在后宫中,能掀起波谲云诡。 淑宁太妃犹疑地问:“瑟儿你是如何肯定那宫女是被人杀了,而不是自杀?”刘忠飞快地补上一句:“她衣裳,头发整齐,站在雪堆上,脖子就能够得着白绫,看着像是自杀才对。” 两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朝向冯晓瑟,冯晓瑟微微地不自在,语气就不那么坚定了:“我不肯定,只是猜测。太妃娘娘,刘公公,下雪天,雪积得又厚,地上泥湿湿的,我们一路走过来,鞋子都脏了,可是你们看,那姑娘的鞋子还是干干净净的,所以……” 淑宁太妃紧接着她的话:“所以她是被人杀了之后,驮到这里,再伪造了一个上吊自杀的场景。这样也可以解释她为何身上整齐,也许是被凶手收拾好了。” 冯晓瑟老实地点点头:“太妃娘娘,我是这样想的。” 第38章 淑宁太妃和刘忠面面相觐,一时无话。 天色渐暗。失去了光泽的天空变得越来越冷。 雪停了。 风却肆无忌惮地一波接着一波涌来,好似无休无止。它重重地撞击在梅树上,而后从树的间隙中呼啸而过。 那具挂在树桠上的女尸晃动着,衣袂飘飘。在漫天纷飞卷拂的花瓣中,好似踏过地狱血海的冤魂,悄悄地苏醒。 刘忠打了个寒颤,恍惚觉得这片幽深的梅林鬼影曈曈。他紧了紧衣领,对淑宁太妃道:“太妃娘娘,奴才认为冯书史说得有道理,咱们要不先退到林子外头去吧。” 淑宁太妃一言不发,但并未退却,反而向前迈出一大步,微仰着头,一贯平和的目光变得犀利,缓缓地扫视着,半晌,才从容地开口道:“魑魅魍魉,何足惧也。” 这是一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威严,有自信,有骄傲,还有气度,就像是梅花,霜欺雪压,却不屈不挠,傲然而立。 “娘娘,”刘忠急得抓耳挠腮:“俗话说,人急烧香,狗急跳墙。那歹人眼见坏事被撞破,发狠了想要杀人灭口,可怎么是好?奴才们势单力薄,万一拼死也挡不住歹人行凶……您是千金之躯,万万不可冒险呐。” 淑宁太妃比之刚才,更为气定神闲:“那歹人又不傻,相反,还挺聪明,藏在梅林做什么?等人来抓么?”说着抬手一指:“所有的痕迹都被雪掩盖,连只脚印都没留下,不就证明事发距今已经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了。” 刘忠跺了跺脚:“娘娘体察入微,是这样没错,可是……” 冯晓瑟隐约猜到了淑宁太妃的心思:冰天雪地里,歹人选择了偏僻幽深的梅林,一来是方便伪造成自杀,二来是延迟被人发现的时间。作为最先的发现者,毫无疑问是要接受怀疑的。若 是此时离开,歹人也许会再次在现场布局栽赃陷害。而不退缩,不畏惧,也正是心地光明正大,磊磊落落的表现。 “皇后仪舆,众人回避。” 有声音隐约传来。 冯晓瑟和刘忠同时松了口气,皇后身边跟着的人多,歹人就算有天大 的胆子,也不敢将自己暴露在众人之前。 知书一路小跑,上气不接下气地:“娘娘,皇后娘娘来了。” 冯晓瑟三步并作两步,连忙上前搀扶:“知书姑姑,您辛苦了。” 知书缓了缓脚步,喘了口气,才道:“不妨事。” 淑宁太妃回身,见知书疲惫的样子,心疼地埋怨道:“知书,你一把年纪的人了,还经得起几次折腾?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喊个小丫头过来通传一声便得了,东跑西颠的,不累才怪。” 知书笑着:“我闲不住,况且这边的情景,着实让人担心。” 淑宁太妃叹了口气,拍了拍知书的手背,不再说话。 另一边厢,因着车驾无法驶入梅林,皇后便下车,在太监宫女的开路之下,步行而入。 皇后,闺名文采薇,中书令文正道之女。十二岁时被先帝赐婚为太子妃。先帝薨,陛下即位,正位中宫皇后。 远远地,只见文皇后约莫二十五六岁,身材高挑,肤光胜雪,螓首蛾眉,双目盈盈有神。她穿一身金黄滚边玄色缎面绣缠枝花纹大镶大滚灰狐狸毛大氅,额间戴着鹅黄色七星连珠抹额,飞天髻上是一支十二尾的镶珠大凤钗。 文皇后容色极美,不是妩媚动人,也不是清丽娟秀,而是端庄高雅,落落大方,那雍容华贵的气度,让人不敢正视。 人群浩浩荡荡,越走越近。 冯晓瑟不动声色地后退着,将自己掩藏在刘忠和知书的身后。 “给皇后娘娘请安。”淑宁太妃领头,带着寿康宫的几人,屈膝行礼。 文皇后微微侧身,只受了淑宁太妃半礼,随即伸手将淑宁太妃扶起:“太妃娘娘您是长辈,很不必多礼。” 淑宁太妃淡然一笑:“皇后娘娘心慈,但到底礼不可废。” 文皇后眸光朝淑宁太妃身后瞥了一眼,便道:“平身吧。” 寿康宫的几人同声应道:“谢皇后娘娘。” 在雪中站得太久,淑宁太妃的双腿有些麻木。安定日子过久了,她也不愿再涉入后宫肮脏龌蹉的争斗中。 省略了客套,她直接对文皇后道:“惊扰皇后娘娘实非本宫所愿, 只是人命关天,不得不慎。” 文皇后顺着淑宁太妃的目光,往那宫女上吊处看了看,不愧为皇后,脸上没有表露出一丝惊恐失措,只是微微地蹙了蹙眉峰,而后温声道:“太妃娘娘今日受惊了,不若先回寿康宫歇息?这里就交由本宫来处置。” 文皇后的话正合了淑宁太妃的心思,她笑着:“如此,便劳累皇后娘娘了。唉,人老了,就越发惫懒了,只能管着寿康宫这一亩三分地,旁的,是没有心思精力过问了。” 淑宁太妃这话,便是在隐晦地告知文皇后,那吊死的宫女不是寿康宫人,与寿康宫无关。后妃斗法,你死我活也罢,天翻地覆也罢,只不能殃及池鱼,扰了寿康宫的清静。 闻弦歌而知雅意。文皇后恭敬地微笑着:“太妃娘娘治下严谨,本宫料想,此事定然与寿康宫无涉。” 淑宁太妃赞许地看了文皇后一眼,便施施然地带着寿康宫的几人离开了梅林。 回到寿康宫,随着那一声沉重的关门声,两扇宫门合闭。冯晓瑟顿时觉得轻松舒适了许多,至少精神用不着再绷得紧紧的。 淑宁太妃满面倦容,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目光攫住冯晓瑟,半晌,才道:“瑟儿,后宫中的生存之道,是要懂得明哲保身。善于知进退,远离是非漩涡。你可明白?” 淑宁太妃这是善意的提醒,或者说是警告。于寿康宫而言,宫女上吊一事,自离开梅林那一刻起,就已经结束。至于那宫女是自杀也好,凶杀也罢,由此而引起的明枪暗箭,自有皇后娘娘来操心。 所谓的正义感,在后宫,是多余而又无益的。出头的橼子先烂。得意张扬,多嘴多舌,后果不是众矢之的便是遭人陷害。 冯晓瑟神色凝重:“奴婢明白。” 淑宁太妃声音和缓了些许:“先回屋歇着吧,明日再到跟前来伺候。” “是,奴婢恭送太妃娘娘。” 目送着淑宁太妃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冯晓瑟才转身,往东配殿走去。 静谧的夜晚。 厚云浓雾被风吹散,天幕黑得深不见底。 有一弯月牙悬挂着,那皎洁 的光,特别白,特别冷,只是遥望,也能觉得那股寒意沁入骨髓。 懿坤宫。 后殿。 明堂正中设紫檀三屏花开富贵宝座,宝座之后,为七扇嵌玉石高山流水紫檀底座屏风。两侧,各摆放着四足八方雕牡丹花香几。香几上,是一对黄龙玉雕石榴摆件。 镀金白玉镶嵌宫灯,照耀着天家无上的繁华和荣耀。绿釉三足兽头香炉,吐着袅袅薄烟。 长恭帝连晔随意地歪坐在宝座上,一手撑头,一手搭在扶手上,明黄万字花纹镶边墨色素锦长袍,腰带松松垮裤地系着,双目微合,看似在闭目养神。 他肤色极白,唇色也淡,像是长久不见阳光,只盛开在寂寥午夜的幽冥昙花。乌黑油亮又浓密的长发,并未挽成发髻,明黄丝带束成长长的马尾,蜿蜒在身后,漫不经心间流露着一股瀑布般汹涌夺人的气势。 文皇后穿一身出风毛秋香色绣宝相花纹袄裙,发髻上金器全无,只簪了两朵芙蓉玉芍药花簪。她端坐在下首的太师椅上,手拿着针线在绣花。绷子上,是竹报平安的花样子。 夜下寒窗。 喧嚣的纷纷扰扰被淡化,阴暗的角角落落被掩盖。 “梅林那宫女的身份查出来了?”长恭帝的声音带着浅浅的鼻音,好似浓睡初醒的慵懒。 文皇后停下手里的针线,抬头看他:“查出来了,名叫彩霞,是尚功局司珍司的一名使女。仵作太监勘验过,她不是被绳索一类的物事吊死而是被人掐死的,脖颈上淤青处还留下了凶手的指痕。” 长恭帝眼眸张开,宫灯的华光倒映着乌丸似的瞳仁,仿佛洒落漫天星子,璀璨斑斓。 他问:“凶手有线索吗?” 文皇后将针线和绷子放在一旁的小几上,斟了杯热茶,一边递给长恭帝,一边道:“凶手留下的指痕多分布在尸体脖颈的左侧,仵作太监推断,也许是左撇子犯案。我已命司薄司带上宫人名录册子,前往各宫查验。彩霞的遗物被清理得很干净,没有不符合其身份规制的东西。” 长恭帝坐直了身子,接过茶杯,袍袖带出一股疾风:“查, 轰轰烈烈地查。彩霞的遗物是没了,但她在宫里总有一两个说得上话的朋友,让他们好好的想,细细的想,只要说出蛛丝马迹,哪怕是胡乱攀扯也不打紧,只管赏就是。” 长恭帝的眸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冷芒,随即又被淹没在如古井般幽深的眼波里。 文皇后凝视着他,点了点头,心领神会。陪伴在长恭帝身边十三年,他们之间的感情,与其说是夫妻,不如说是战友。朝堂上的权力争斗延伸到后宫,不见硝烟却是生死一线。长恭帝情系江山,她却有庞大的家族需要守护。 杀伐决断的信任和依靠,有时候,是以性命相托付的,这份情谊,弥足珍贵。 长恭帝抿了口茶,又道:“皇太后和淑宁太妃那里,就不要打扰了。” “是。”文皇后脑海里闪过一张清丽的脸庞,她斟酌着道:“冯府三房的六小姐,闺名唤作晓瑟,已经进宫三个月了,在淑宁太妃那里伺候着。” 长恭帝轻笑:“冯家果然按耐不住了?又送了一个女儿入宫?” 文皇后淡笑着摇头:“陛下这回倒错怪冯家了。冯小姐是补了寿康宫女书史的缺,昌国公夫人做主送进宫来的。只怕冯家二老也惊诧得很。” 长恭帝俊眉一挑:“昌国公府出了名的识时务,没见他们在朝堂有什么动作,怎的突然就往宫里送人了?本家女儿不送,把手伸到亲家里头,怨不得冯博闻会惊诧呢。” 涉及朝政,文皇后低垂着眼帘,沉默不语。 “她的性子如何?” “看起来很稳重,不多话,也不爱出风头。进宫以来几乎就没出过寿康宫,她前往冯修容的永福宫,也只是在殿门外头行了礼便作罢,两人并未见面。” 修长的手指来来回回地摩挲着茶杯,长恭帝冷哼一声,说道:“也许不是她沉稳,只是没有张扬起来的机会吧。冯修容禁足已经够久,把她放出来吧。这水,还不够浑。” 文皇后应道:“是,明天我就下旨。” 长恭帝脸上如寒霜笼罩:“想要进来这个修罗殿,朕无任欢迎。只看有没有本事能够抵挡这腥风血雨。” 第39章 雪后初霁。 碧空如洗,如水般沉静温柔。阳光闪耀,擦亮了寒冬的冷漠和黯淡。 千峰笋石千株玉,万树松萝万朵云。 这世界,冰清玉洁的色彩,仿佛才是自然的纯真本色,寒冬孕育着重生的希望,因为春天又将来临。 晨间,各宫妃嫔齐聚到文皇后的懿坤宫,然后在文皇后的带领下,前往寿慈宫向皇太后请安。 衣香鬓影,脂香粉浓。 脾气相投的,便低声闲谈;目中无人的,便趾高气昂;胆小怕事的,便唯唯诺诺。 短短的一路,却如同看尽了人生百态。 寿慈宫。 宫女引导着文皇后和一众妃嫔越过金丝楠木雕五蝠捧寿隔扇门,进入正殿。 皇太后笑意盈盈,端坐在黑檀五屏松鹤延年宝座上,身后靠着明黄色寿字花纹引枕。宝座之后,是玉堂富贵琉璃屏风。 皇太后不喜熏香,由是寿康宫的条案,小几上,一年四季摆放着时鲜果子。冬日用的是蜜柑和杨桃,暖气饱含着甜美的果香,让人倍感温馨舒适。 淑宁太妃早早便到了,此时正与皇太后谈天说地,不知说了些什么,两人似是心花怒放,十分开怀地笑着。 冯晓瑟站在淑宁太妃的身后,她一身粉蓝缎子绣七彩兰草小袄,云白色棉绫裙上回字纹滚边。三鬟髻的一边,饰着两朵绒花,另一边斜插一支银质蝶翼钗。她微微地垂着头,嘴角轻扬,神态极为认真,像是在倾听,又像是在沉思。 冯修容抬眼便见着这一幕,心中一窒。虽然被禁足永福宫,但她还是能断断续续地收到些宫里宫外的消息。六妹妹要进宫为女官,她与她的母亲冯家大太太一般怒形于色,虽然寿康宫那处冷僻,只怕一年也见不到陛下两次,但只要有心,何愁爬不上龙床? 想到这里,冯修容因着解除禁足令的好心情一扫而空。幸好,老太爷老太太心里头还是 雪亮的,分得清主次,只给了冯晓瑟一万两银子,与当初自己进宫时十万两的压箱钱不可同日而语,何况冯家在宫里头的人脉依旧捏在自己手里,没有信得过的人跑腿办事,没有钱打赏下人,在宫里又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暗暗地呼出一口浊气,冯修容整理着自己的情绪,宫中地位等级分明,规矩严苛,向皇太后请安,不得出丝毫差错。 皇太后慈祥,受了礼之后,便让妃嫔们各自落座。 皇太后兴致勃勃,拉着文皇后笑着:“采薇,你来看这梅花糕。” 文皇后定睛一看,天青色瓷碟里,糕点码放得整整齐齐,梅花状,水晶般透明晶莹,中心藏着一瓣嫣红的梅花分外诱人。 “哟,这梅花糕可真别致,和御膳厨房做的不一样,谁这样巧的手?”文皇后笑眯眯地说着。 皇太后捻起一块,送到文皇后唇边:“试试看,可好吃了。” 文皇后凑着皇太后的手轻咬了一口,只觉得清淡的梅香萦绕,透明的糕点带着微微的韧性,红色的花瓣入口即化,甜而不腻,便又将剩下的小半吃了,方才道:“的确好吃。” 皇太后与文皇后的亲密互动,让在座的不少人眼热不已。 贵妃高柔嘉起身,款款走到皇太后跟前,她身穿出风毛荔枝红十样锦妆花遍地金圆领褙子,橘红马面裙,裙摆随着她的步态如波浪般摆动着,举手投足间有一股婀娜动人的风姿。 唇边带着俏皮的笑容,贵妃一开口就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她的身上:“太后娘娘实在偏心,有什么好吃的,好玩儿的都只记挂着皇后娘娘,倒把咱们其他姐妹都忘在脑后了。知道的,说咱们愚笨,不懂得讨太后娘娘的欢心,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不孝顺呢。” 这番话得罪人的话,似乎暗指文皇后掐媚邀宠,除了贵妃,没别的人敢说。而文皇后 听了之后,也只是淡然地一笑置之。 贵妃的姑母,是先帝长钦帝的宠妃穆昭仪。穆昭仪诞下一位公主,可惜两岁便夭折了。长顺帝为了开解穆昭仪终日哀伤的心绪,便将穆昭仪兄长的小女儿也就是贵妃高柔嘉接进宫里。贵妃自小活泼伶俐,娇俏可人,长顺帝和穆昭仪把她当成掌上明珠一般宠爱,就连当初的皇后,如今的皇太后,对她也很是喜欢。 皇太后笑着对贵妃招手,道:“柔嘉过来。” 贵妃顺势,坐在宝座前的脚踏上,将脸伏在皇太后的双膝,捻起一块梅花糕塞进口中,笑道:“还是太后娘娘这里的点心好吃。” “好吃便多吃些。来人,把点心给各位娘娘分下去。免得呀,有人再说我偏心。” 贵妃听了,抿嘴轻笑,又去拿了一块梅花糕。 宫女将梅花糕分乘在粉彩小碟上,一一送上。众妃嫔尝过之后,无论自身口味如何,看在皇太后的面子上,纷纷齐声称赞。 皇太后更为高兴:“这些梅花糕,是淑宁太妃身边的瑟儿孝敬的,我极喜欢。” 众嫔妃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冯晓瑟,有不屑的,有嘲讽的,有嫉妒的,还有深究的,冯晓瑟只觉得如芒在背,浑身都不自在。 她的头垂得更低了,轻声道:“梅花糕能得太后娘娘喜欢,是奴婢天大的福分。” 文皇后笑着:“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说着,从手腕上褪下嵌珠累丝金镯,亲自替冯晓瑟带上。 冯晓瑟心头一跳,连忙后退两步,屈膝行礼:“谢皇后娘娘恩典。” “平身吧。”皇后道。 冯晓瑟才刚松一口气,只见贵妃又走上前来,她抬手从自己的发髻上拔下一只鱼戏莲纹金钗,插到冯晓瑟的发髻上,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笑颜如花:“到底是年轻,衬着这支钗子特别好看。” 冯晓瑟反应飞快:“谢贵妃娘娘赏赐。” 正五品以下的女官,不允许用金器饰物,文皇后和贵妃的举动,扰乱了冯晓瑟的心绪,不知是福是祸? 贵妃正想开口说话,就听皇太后笑着道:“柔嘉你也不老。” 贵妃回身,明眸善睐,顾盼生辉:“真的?太后娘娘金口玉言,可不能哄我。” 皇太后轻轻拧了拧贵妃的脸,笑道:“多大的人了,还跟孩子似的,总爱撒娇。” “在太后娘娘面前,嫔妾哪怕是只小哈巴狗儿,摇头摆尾,也不丢人。” “你呀……” 贵妃一脸神气活现的样子,皇太后看在眼里,笑得更欢了。 德妃慕容清溪拿起身旁小几上的茶盏,作势要喝。茶盏遮掩着她唇边露出的讽刺笑容。茶水并未碰到她的嘴唇,片刻之后,便又放下。 贤妃吕婵月如老僧入定般地坐着,一言不发,好似周遭的一切与她毫无关联。 眼见着冯晓瑟因为一碟子梅花糕在皇太后面前大出风头,冯修容心中烦躁,手握成拳,指甲深深地嵌进肉里。 冯晓瑟容貌娇艳倒是其次,宫中最不缺的就是美女,她通身洋溢着清新明媚的青春气息,映衬着长久浸淫于宫闱中的女人们,暮气沉沉。 一旁的平婕妤靠近过来,不怀好意地在冯修容的耳旁低语:“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修容姐姐,您可是被自己妹子给比下去了。” 平婕妤施丽瑶,正三品上都护施旭鹏之女。施旭鹏,掌管着拱卫京城的神武军。家中年轻一辈中,只得她一个女儿。天生丽质让她带着与生俱来的骄傲,性格热情似火,说话咄咄逼人。 冯修容心中的郁气犹如打翻的油灯,火油四下蔓延,无法抑制。平婕妤的一句话就是火星,掷落在火油上,忽地熊熊燃烧。 冯修容紧咬着牙跟,实在按耐不住,正想开口反击,眼角的余光瞥见平婕妤,只见她双眼死死盯着冯晓瑟,里 头恶狠狠的凶光,不是嫉妒又是什么。冯修容心头顿时一宽,笑着道:“我家妹妹自然是好的,一代新人胜旧人,年轻就是本钱,只怕平婕妤你羡慕不来了。” “你……”平婕妤被噎得杏眼圆睁。 能让平婕妤难受,冯修容觉得无比舒畅,她暂时放下对冯晓瑟的憎恶,一门心思地对付起平婕妤。 “平妹妹,听姐姐一句劝,少管些闲事。你小产不久,正是应该好好保养身体,争取早日再怀上龙种,没得为了不相干的人耗费了心思。” 孩子,是冯修容心中深刻的痛楚,同样是平婕妤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 平婕妤眼见冯修容悠然自得地喝上了茶,耳听她明着关心暗着戳心窝子让人难受的话,登时火冒三丈。 她冷笑:“不劳修容姐姐操心。倒是姐姐,仿佛比妹妹还要年长几岁,再不努力些为陛下生儿育女,只怕就要人老珠黄了。” 冯修容放下茶盏,雪白的丝帕印了印嘴唇,好整以暇,笑道:“我人老珠黄有什么打紧的?我还有个娇滴滴的亲妹妹呢。”说完,眼珠子飘着往冯晓瑟身上转了一圈,又道:“一笔写不出两个冯字,我的妹妹若是得了贵人的青眼,我自然也是与有荣焉。” 人的想象力是无穷无尽的,它像是一把双刃剑,既能让思维变得更开阔,却又将人禁锢在自己的世界里,使事情变得复杂化。 本身平婕妤就对冯晓瑟生出了两分忌惮的心思,加上冯修容的刻意引导,果然,平婕妤脸色渐渐变得煞白。 难道冯修容是打算将自己的妹妹荐给陛下,待生下儿女之后再抱养过来?反正血脉相连,总比抱养不相干的人生养的孩子可靠多了。若是让这对姐妹得逞,一个霸占着陛下的宠爱,一个养着陛下的子嗣,整个后宫不就成了她们的天下? 平婕妤暗暗咬牙切齿,冯家打的好算盘。 第40章 不成,不能让那个贱人如意。 这个念头实在是太猛烈了,以至于平婕妤冲动地站了起身,蜜合色的衣袖拂过,打翻了小几上的茶盏。 “叮呤当啷”,一串清响,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住,皇太后愣了愣,淑宁太妃微敛着眼帘,文皇后皱着眉,贵妃似笑非笑,德妃的目光意味深长。 骤然的寂静,显得非常不合时宜。 平婕妤心头一紧,发热的头脑镇定下来,发觉自己的举动很失礼,暗道不好。她心念飞转,脸庞立刻挂上了灿烂的笑容:“这梅花糕的滋味实在是好,太后娘娘是否能再赏嫔妾一些?” 皇太后向来宽仁,见平婕妤如此说来,也不与她计较,吩咐道:“把碟子里剩下的梅花糕都给平婕妤送过去。” “谢太后娘娘。” 平婕妤话在嘴边转了又转,想要忍耐,却还是忍不住:“请太后娘娘再赏嫔妾一个恩典吧。” 这话一出,连八风不动的贤妃也不禁转过头来,注视着她。 “自从上次流产之后,太医说嫔妾伤了身子,脾胃不和,食欲不佳。今日在太后娘娘这儿一吃冯书史做的梅花糕,竟然十分对胃口。所以嫔妾斗胆,求太后娘娘恩典,把冯书史要到我的宫里头。” “这……”皇太后沉吟着,望向淑宁太妃:“冯书史是寿康宫的女官,哀家不好越俎代庖。” 淑宁太妃颖悟绝伦,把平婕妤的心思猜出个七八分。她淡然一笑:“冯书史初进宫,规矩还不是很清楚,只怕唐突了平婕妤。” 这算是委婉的拒绝了。 偏偏平婕妤好似没有听懂似的,笑道:“无妨,我宫里也不是拘谨的,只要大褶子上错不了就行。淑宁太妃娘娘贯会调理人,冯书史温文大方,连皇后娘娘都称赞她乖巧懂事,我看 一定错不了。” 说完,平婕妤得意洋洋地斜睨着冯修容,目光明明白白地写着:作践不了你,还作践不了你妹妹么?不是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冯字?亲妹妹颜面尽失,作为姐姐也跟着丢人现眼。 冯修容柳眉一竖,平婕妤快意一笑,转而凝视着淑宁太妃,等着她的回应。 淑宁太妃敛起笑容,肃然地:“冯书史是有品阶的女官,不是婢女。若平婕妤的凝香阁缺人使唤,寿康宫里倒还有两个清闲的,给平婕妤送过去便是了。” 淑宁太妃给人的印象是与世无争、不问世事的。竟然为了个宫女一而再地拒绝,哪怕这个宫女是冯家的女儿,这样的反应也完全出乎平婕妤的意料之外。 难道是淑宁太妃和冯家私下达成了某些交易?淑宁太妃的儿子承平郡王与陛下感情深厚,若是她愿助冯家一臂之力,冯晓瑟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这样想着,平婕妤心中压制冯晓瑟的念头就越发的坚持:“冯书史一个就够了,嫔妾哪里敢太贪心。太妃娘娘就心疼嫔妾一回吧。” 淑宁太妃凝视平婕妤片刻,莞尔一笑,道:“本宫十分好奇,平婕妤金尊玉贵,冯书史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官,完全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缘何平婕妤这样的执着?” 平婕妤干笑着:“许是缘分吧。嫔妾打从第一眼看见冯书史,就特别喜欢她。” 闻言,旁边的冯修容发出一声微不可查的不屑之声。 冷眼旁观许久的文皇后慢慢悠悠地开口了:“既然平婕妤有此一求,亦十分坚持,那么就请太妃娘娘全了她的心愿吧。” 平婕妤面上一喜:“谢皇后娘娘……” “不过……”文皇后抬手止住平婕妤的话,继续说道:“女书史的品阶乃是正五品下,凝香阁 未有资格配设。是以冯书史只在凝香阁随侍,期限三个月,平婕妤,你可同意。” “这……”平婕妤想了想,三个月,以自家嬷嬷那些花样百出折磨人的手段,也尽够了。她笑着:“嫔妾遵命。”顿了顿,又对着舒宁太妃道:“冯书史那样一等一的人离开,若是淑宁太妃娘娘身边缺人使唤,我让我身边最妥当的人到寿康宫来伺候您。” 淑宁太妃自然不愿寿康宫被安插一些不知所谓的人,她冷冷地:“不必了。既然是皇后娘娘发话,那就这么着吧。” 平婕妤自然是志得意满,冯修容也暗暗欣喜,她已经可以想象冯晓瑟在平婕妤的凝香阁里的日子。不费功夫,便能够借着平婕妤的手敲打敲打冯晓瑟,正中她的下怀。不管冯晓瑟心中有没有攀龙附凤的心思,总要让她明白,宫中的日子不是那么好过的。 这件事便算是告一段落,众人又开始说说笑笑。 从头到尾,没有人问过冯晓瑟自己的意见,而她就如同一件物品,被旁人轻易地决定了自己的命运。冯晓瑟依旧垂着头,看不清她的表情,也没有人在意她心中的想法。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文皇后见皇太后脸上有着隐约的倦意,贴心地道:“太后娘娘,您好生歇息,明儿臣妾再来向您请安。” 皇太后点点头:“好,你自去吧。” 长寿花开满在花园,淡香在阳光中轻轻地洒落。 众嫔妃鱼贯而出。 “哟,英姐姐,您这是怎么了,脸色这样苍白?”方宝林方思贤扬起声音说道。 “无事,是昨夜睡得不太好。”英婕妤宋莉莉虚弱地应道。 宁充仪张倩儿轻飘飘却清晰可闻的声音传来:“怕是心中有鬼,所以睡不安稳罢。” 英婕妤身子一抖,仿似一片 枯叶在风中摇摇欲坠。 梅林中吊死宫女一事在后宫中闹得沸沸扬扬,负责查案的审刑司已经抓了好些左撇子,其中就有英婕妤沁香阁的太监总管叶小景。虽然文皇后下了严令,不准在皇太后跟前嚼舌,可并不妨碍嫔妃们在背后指桑骂槐,含沙射影一番。 稍微落在后头的德妃停下脚步,裙裾上的并蒂莲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这里是什么地方?能容你们这样放肆。” 德妃在宫中的地位不是说话的几位可以挑衅的,识时务地噤声,随后各自离开了。 寿康宫。 冯晓瑟很平静,没有不安,也没有不满。现实已经无法改变的情况下,只有接受。 玉娘和仙娘为她整理带到平婕妤凝香阁的行装。气氛很有些凝重,两个丫头都明白,一出寿康宫门,冯晓瑟将是彻底的孤身一人,面对所有。 仙娘红了眼眶,低声地:“六小姐,奴婢担心……” 进宫之后,玉娘和仙娘对冯晓瑟改了称呼,一律称其为“冯书史”。如今心情焦躁,一时不慎,又唤起了“六小姐”。 黝黑的眼眸闪耀着温润的光芒,宛若暴风雨过后清澈的涓涓细流。冯晓瑟道:“宫中不比别处,无论任何情况下,规矩礼仪都要牢记在心。” 仙娘吸了吸鼻子:“是,冯书史,奴婢知道了。” “我到凝香阁,不过三个月就回来了,放心。箱子里有些散碎银子,还有银票,若是有急用,只管去拿。不该问的不要问,不该说的不要说。若是有解决不了的难事,或者惹了麻烦,千万要冷静,不要慌,去请知书姑姑帮忙。”冯晓瑟轻言细语的嘱咐着。 相比而言,她更为担心面前的两个丫头。自己到底是有品阶在身,平婕妤就算是来者不善,总归有两分忌 惮。但她俩,是宫里最卑微的存在,如草根,如蝼蚁,没有人会怜惜她们的人生和命运。 仙娘哽咽着,双眼泪花花的。玉娘沉稳些,走上前来:“冯书史,行装备好了,您看还有没有什么落下的?” 小小的一个包裹,能放得下多少东西?不过是一些日常的衣裳头面罢了。 冯晓瑟瞥了一眼:“都齐备了。” “冯书史,”玉娘有些局促,但还是坚定地说道:“奴婢们会好好的。您也要保重。” 冯晓瑟笑着点了点头,拿起包裹,随后出了屋子,对等候在外头凝香阁的来人说道:“劳累你久等了。” 那人笑眯眯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不劳累,不劳累。既然冯书史已经准备妥当,那就请你跟小的走吧。” 淑宁太妃站在窗前,远远望着冯晓瑟离开,心中的落寞好似燃烧过后的灰烬,不留一点火光。她长叹:“知书,你说我这样做是对还是错?” 因为酿酒之后还剩下好些花瓣,冯晓瑟舍不得丢弃,于是做成了梅花糕。她的本意是让寿康宫里的人尝尝新鲜,却未曾料到淑宁太妃会将梅花糕捧到皇太后跟前。 想要低调,却由不得你低调。想要不争,却由不得你不争 知书理解淑宁太妃的矛盾心情,开解道:“那日在梅林,皇后娘娘便已经注意上了冯书史,咱们再拦着,只怕也是无用,倒不如卖给皇后娘娘一个人情。何况冯书史的容貌心性,终有一日会光芒四射,遮盖不住。” 空旷的宫院中,那个娉婷的身影越走越远。 “宫里头是越来越乱了。”淑宁太妃收回目光:“她这一去,不知是福是祸。” 知书也打心底里喜欢冯晓瑟:“娘娘放心,冯书史蕙质兰心,不会有事的。” 伴随着叹息:“希望吧。” 第41章 凝香阁位于皇城的西侧,是个两进的院落。 越过石雕狮子滚绣球影壁,映入眼帘的,是一泓清澈碧绿的湖水。冬日百花凋零,湖水中却荷叶田田,荷花婷婷。定睛一看,原来荷叶荷花均是由色泽鲜丽的绢纱制成,几可乱真。亭台楼阁便建筑在湖水之中,水光涟涟映衬着,显得特别的秀美典雅。 游廊蜿蜒。 带路的小太监七弯八绕地将冯晓瑟领到一处偏僻的屋子前,笑着:“冯书史,这是给你安排的屋子。平娘娘吩咐了,今儿你新来,先收拾收拾歇下,明儿再到娘娘跟前伺候。” 冯晓瑟含笑递过去一个荷包:“有劳了。” 小太监接过荷包,不着痕迹地掂了掂,笑容越发灿烂:“冯书史这样客气,怎么好意思。小的还要到平娘娘跟前伺候,就不多留了。” “你请自便。” 待到小太监离开,冯晓瑟才开始细细地观察周围的情况。 林木深深,光秃秃的枝桠掩映着四五间砖瓦小平房。青灰色的砖墙瓦顶,似乎经历了悠长岁月的浸染。 轻轻推开木门,发出低沉的“喀吱”声响。屋子应该是被整理过了,木床,箱柜,木桌,都很整洁干净。但也许是很久没有人住过,屋子里有一股带着潮湿气的霉味。 冷冰冰的陌生,让冯晓瑟心头突然冒起一股疲倦,似乎支撑着她的勇气在悄悄地退却。本想着进宫接近冯修容,若是她有疯狂的心思,便及时阻止。只是宫里,真正是身不由己,一举一动,比当初想象的,要困难得多。就如同这一次,来到了凝香阁里,以平婕妤和冯修容之间结下的仇怨,几乎可以肯定,前面暗礁险滩,步步难行。将包裹放在木桌,冯晓瑟坐在圆凳上,她感觉恍恍惚惚,不知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就这样愣愣地坐着,不知过了多久,一股强劲的冷风突然刮进屋子里来,冯晓 瑟好像从梦中惊醒似的,一下子回过神来。 这里不是寿康宫,行差踏错,没人会伸出援手。一切只能靠自己。 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首先要做的,是熟悉周围的环境和人。 想到这里,冯晓瑟打起精神,将随身的衣裳以及琐碎的杂物一一归置妥当之后,便走出屋子。 轻轻扣了扣隔壁屋子的木门,很快便有一个丫头将门打开,她梳着双丫髻,身上穿着赭色绸面暗花小袄,灰白色棉绫裙,是最普通的宫女打扮。一见冯晓瑟,面上狐疑,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问:“你找谁?” 冯晓瑟笑着:“我是新来伺候平娘娘的,就住在隔壁,往后还要请你多多照应着。” “哦,原来是新来的。” “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冯晓瑟问。 “我叫多福。” “我叫瑟儿。屋里头没有热水,我想去拿一些,可是不知道凝香阁的规矩,只能冒昧地来请你帮忙。” 真诚的笑容总是容易让人产生好感,多福也随着她笑:“你初来,不知道也是有的。你看,沿着这条小路一直走,第二个岔路口转左边,再走上一段路,就会看到一座假山,绕过假山,后头有两条路,走右边的那一条,尽头就是后厨。平日的吃食、热水,尽管去那里拿去。不过要在自己的份例之内,”说着多福压低了声音:“管事娘子特别小气,超出了份例,可是要自己贴钱银的。” “我晓得了。能不能请你再说一遍,”冯晓瑟显得很不好意思的模样:“方向有些复杂,我记不太清。” “反正我现在也没什么事儿,我带你过去吧。”多福很爽快地道。 这正合冯晓瑟的意,她需要更多的时间与多福交谈,以此来多了解凝香阁。 一路走着,多福与冯晓瑟说话投机,两人很快便熟悉起来。从交谈中,冯晓瑟得知,她被安排的屋子是凝香阁 最冷僻的一个角落,是三等宫女的住处,屋前屋后的那小片林木之后,便是院墙。院墙之外,与凝香阁临近的,是宁充仪的永祥宫。 与多福同住一处的,还另有九名三等宫女,她们全都在各处听候差遣,而多福今日恰好换班休息,所以才被冯晓瑟给遇上了。 三等宫女的地位低下,平日是没有机会在主子跟前露脸的,主要的工作是负责各宫院内的洒扫、搬运、熨烫等粗重的活计。 从后厨往回,冯晓瑟手拎铜皮水壶,长颈壶嘴冒着淡淡的烟气。 多福不解地道:“看你的打扮,与宫女还不一样,应该是女官吧?怎么住到这里来?” 铜壶有些重,冯晓瑟紧了紧握着壶柄的手:“住哪里都一样,和多福你做邻居也很好啊。” 多福脸上一副不能认同的样子:“当然不一样了,听说一等大宫女住的屋子,点着熏香,烧着地龙,很舒服的。哪像我们这儿,夏天热的要死,冬天冷得要命。” 冯晓瑟笑着听多福唠唠叨叨地抱怨,没说话。也许多福需要的,并不是安慰,而是宣泄。 记不清已经多久没有人愿意心平气静地听她倾述了,身边的每一个人,劳累了整天,谁没有自己的烦心事,谁又有心思将宝贵的休息时间浪费在别人身上。等多福的一通话说完以后,她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见冯晓瑟步伐似乎有些沉重,皱了皱眉:“若是每日这样来回取热水,也太麻烦了,何况天冷路远,等你走回屋子,热水怕早就变成冷水了。” “这……没法子,也只能将就着了。”冯晓瑟苦笑着说道。 “咱们都是自己支起炉子,烧水,热饭热菜,也方便。煤炉子我屋子里还有两个,回头我就给你送过去。” “谢谢你。只是会不会太麻烦?” “不麻烦。我奶奶对我说过,帮助别人就能为自己累积善缘。”多 福笑得灿烂,双眼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冯晓瑟凝视她,真诚地:“多福,谢谢你。” “不客气。” 多福雷厉风行,一回到住处,便匆匆跑进自己的屋子,好一会儿,才见她提着一个小煤炉子,走到冯晓瑟屋子门外,放下煤炉子,问:“瑟儿,你会生火吗?” 冯晓瑟面有难色:“我不会,不过,我可以试试。” 多福“噗嗤”一笑,挽起衣袖,将冯晓瑟推到一旁:“看你就是千金小姐的样子,在家里的时候肯定也是被人伺候惯的,还是我来吧。” 冯晓瑟深知自己的能力,绝对不会在这种时候逞能。只见多福熟练地先将煤炉子内内外外清理干净,将几片薄薄的木片架在炉子的底部,然后用火石点燃一根小棍子,再将炉子里的木片点燃,等到火焰烧旺,就放入煤球,耐心地等待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只见黑黑的煤球里,隐约透着火红色。多福笑着一拍手:“好了。” 多福的手脏了,她浑然不觉,往脸上一抹,顿时沾上了一条粗粗的黑色痕迹,为她清秀的脸庞平添了几分俏皮。 她很有些费劲地将小煤炉抬进冯晓瑟的屋子,直起腰后,又将从后厨提回来的那铜皮水壶放到小煤炉上,说道:“夜里冷,煤炉子烧着,到底暖和一些。临睡前,将已经烧尽的煤球换出来,在有火的煤球上加上新煤,封上火门。第二天早晨起来的时候,火还能继续烧着,不会灭的。明日我再带你到尚功局司计司支取煤球、灯油火蜡、针线澡豆,这些都是过日子必须的物事。对了,睡觉一定要开着窗子通风,烧煤放出的烟气是有毒的。” 冯晓瑟递给多福一条干净的帕子,指了指她的脸,示意擦一擦。经历了这一遭,冯晓瑟才真正体会明白到淑宁太妃对她的关照爱护。 “我记下了。”她带着歉意的语气道:“ 你帮我这许多,我却连热水也没请你喝一口,实在是过意不去。”说着,冯晓瑟走到笼箱旁,将笼箱打开。 多福趁着她转身的当口,眼珠子一转,飞快地扫视着四周。还没等她将视线收回,就觉得有东西被冯晓瑟塞进了手心里,多福垂下头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银质祥云镶翠玉戒指。 “瑟儿,这太贵重了,何况我帮你不是为的这些……” 祥云纹样雕琢精致,翠玉色泽通透,鲜艳欲滴,看得多福移不开眼。三等宫女每月二两银子的月钱,但经常会被上头的管事嬷嬷和太监盘剥,来自主子的赏赐根本到不了她们这里便被分个精光。她们是这座富丽堂皇宫殿中最卑微的存在,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与她们毫无关联。 多福很动心,却仍然在犹豫着。也许这份坚持,是心底最朴素的自尊。 冯晓瑟道:“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相比多福你对我的帮助,就更不值一提。” 多福看了看戒指,又看了看冯晓瑟,冯晓瑟依旧是温和的笑容,没有高高在上的骄傲:“收下吧,只是我的一点心意。” 多福的帮助,让冯晓瑟很感激。但再感激,她心里清楚,自己身处的是九重深宫,必须时刻保持着警醒和防备,尽量不欠下人情债。 多福的手紧紧地握着戒指:“那……我就收下。如果将来你有难处,我能帮忙一定会帮。” 冯晓瑟点点头:“好。” 天色渐暗。 杂役太监为宫女们送来份例的饭食,多福与冯晓瑟闲聊了两句,便告辞离开了。 饭食是糙米饭,搭配着一样荤菜两样素菜。虽然不合口味,但一天匆匆奔忙下来,冯晓瑟也觉得腹中饥饿,还是将饭食吃了大半。 窗外,夜色笼罩。 淡淡的月光,在大地留下一个又一个影子,好似涂鸦一般杂乱无章。 很安静,很安静。似乎能听见自己有节奏的心跳。 第42章 想着即将到来的明天,虽然抱定了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但仍免不了有几分忐忑不安。 心里百转千回,想象了未来无数种被刁难的可能,再继续想象着应该如何应对。冯晓瑟不禁暗自嘲笑自己,将来发生的事情没人会知道,如今又何必想太多,自寻烦恼。 她伸手轻轻地半掩上窗门,多福嘱咐她的那句话“睡觉一定要开着窗子通风,烧煤放出的烟气是有毒的”,跳进了她的脑海里。仔细观察,窗门是用活动榫卯固定在窗框上,棱形窗格糊上了米黄色的窗纱。 冯晓瑟走到榆木方角柜前,想要收拾铺盖,准备歇息,不料打开柜门一看,里头空空如也,不要说铺盖,就连一片棉花也没有。 冯晓瑟怔了怔,继而长叹了一口气,木床上只铺着薄薄一层被褥,冬夜漫长,只怕不能足够保暖。 照理说冯晓瑟只带着贴身物品来到凝香阁,凝香阁须得派人到寿康宫将她的一应生活用具给她送来,但凝香阁似乎有意无意地将她这个人以及有关她的事全都忽略了。 原来下马威从踏入凝香阁的那一刻就开始了,根本不必等待到明日,也根本不必平婕妤亲自动手,只要她表露出了某种意愿,自然会有人替她行事。 冯晓瑟木然地坐在冷硬的木床上,一夜可以凑合,两夜可以将就,可是第三夜、第四夜……又将要怎么办? 现实教给她深刻的教训,个人不是孤立存在的,每个人都生活在特定的环境之中。哪怕再聪明、再沉稳、再坚韧,始终需要来自他人的帮助。 正当冯晓瑟沉浸在思绪里,屋门被敲响。 冯晓瑟回了回神,连忙起身把门打开,只见多福抱着一床厚厚的棉被笑眯眯地站在她跟前:“瑟儿,你睡了吗?” 冯晓瑟摇摇头:“还没有。”侧了侧身,对多福道:“外头风大,快进来说话。” 多福进屋,径直走向木床,将棉被拉平铺在床上:“我看你带来的东西不多,这棉被虽是旧的,但我已经浆洗干净,还在太阳下晒过,你闻闻看,还有阳光的香味呢。” 多福的背影,她的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似乎在传递着关心,像是明媚的春风,让人暖进心里。 岁月的长河在 缓缓地流动,许多事慢慢变淡了,许多人渐渐走远了。但这一刻沉淀在心中的感动,却让冯晓瑟久久无法忘怀。 “多福,谢谢你。”除了感谢,冯晓瑟不知道自己还能够说些什么。 她很想要告诫自己,也许自己的窘迫,多福的出现,恰到好处的帮助,一切都是别有用心的安排,只是为了博得自己的信任,继而放松警惕,然后给予致命一击。 但她愿意去冒险,去相信。相信人世间总会有真情在,相信无论天再黑,总会有星光,相信无论寒冬再冷,春天定会到来。 东方的曙光拉开新一天的序幕。 薄雾是静谧的,神秘的,给清晨笼罩上一层让人看不透的颜色。 冯晓瑟早早醒来,洗漱,匆匆吃过早饭,仔细地将自己打理整齐。临出门之前,又上上下下认真地检查了一遍衣着饰物是否有违规之处,一切妥当,方才迈步而出。 凝香阁正殿。 宫女们进进出出地忙碌着。 步入正殿,越过水曲柳雕福寿三多月洞门,只见平婕妤身边的一等大宫女绿玉,面露不耐,似乎已经等候许久。 绿玉是施家的家生子,伺候平婕妤多年,并跟随她进宫,是平婕妤最为信任和倚重的心腹。 绿玉微仰着头,半眯着眼睛盯着冯晓瑟看了好一会儿,鼻子里冷哼一声:“冯书史今儿可是来迟了。咱们做奴婢的,对主子要崇敬恭顺,不可因为主子心善,就蹬鼻子上脸,忘记了要谨守的本分。在凝香阁,从来都是一视同仁。无论是什么样的背景,有没有人撑腰,做好了,就赏,做错了,就罚。冯书史,你可明白?” 冯晓瑟轻声回答道:“是,多谢绿玉姐姐提点。” 绿玉扯了扯嘴角:“罢了,念在你是初犯,就这么着吧。跟我进去伺候平娘娘吧。” “是。”冯晓瑟应了一声,赶忙跟在绿玉的身后。 平婕妤披着银红色绣菊花长袍,正对着铜镜梳妆。 梳头宫女手里的梳子蘸了蘸混了桂花头油的刨**,抿在头发上,头发顷刻间乌黑油亮,好似缎子一般。巧手三两下的功夫,就挽成了凌云髻,发髻上点缀着赤金如意簪,嵌宝石米珠流苏。 平婕妤侧了侧头,左右看看,发髻精致,一丝 不乱。她满意地点点头:“不错,你的手艺越发长进了。” “平娘娘天生丽质,就是那最美的牡丹花,奴婢的手艺再好,也不过就是衬托着牡丹花的绿叶,能为娘娘添光增色,是奴婢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平婕妤轻笑:“得了,少在本宫面前油嘴滑舌,你下去吧,明儿再上来伺候。” “是,娘娘。”梳头宫女躬着身应着,能压过另一个梳头宫女得到主子青睐,她心里喜滋滋的。 绿玉上前,对平婕妤道:“娘娘,冯书史来了。” 平婕妤懒洋洋地抬起眼,眸光在冯晓瑟身上转了一圈:“嗯,一旁伺候吧。” 绿玉心下了然,随手指了个位置:“冯书史,你便在那边等候娘娘召唤吧。” 冯晓瑟微微屈了屈膝,朝着平婕妤行礼,顺从地应道:“是。” 绿玉斜睨了冯晓瑟一眼,不再管她,笑着问:“娘娘,可要传早饭?” “传吧。本宫还得去给皇后娘娘和太后娘娘请安,错了时辰可就不妙了。” 绿玉马上指挥着宫女们将早饭摆在八仙桌上,拿过霁红碗,乘了半碗燕窝粥,随后将乌木镶银箸递给平婕妤:“娘娘请慢用。” “绿玉你也用早饭去吧,这些活儿让小丫头干就好了,很不必你亲自动手。”平婕妤两根手指捏着银汤匙,将燕窝粥送进口中,慢慢悠悠地说道。 绿玉边给平婕妤布菜,边笑道:“照顾娘娘饮食起居,是奴婢应该做的。小丫头们不懂事,倒怕她们影响了娘娘的胃口。” 平婕妤拿起丝帕,抿了抿唇角:“也是,一个两个像是木桩子似的杵在跟前,能顺心顺意的,不过就是你和紫玉两个人。” “娘娘莫操心,紫玉挑了几个伶俐的丫头上来,正训练她们学着伺候。”绿玉陪笑道。 平婕妤吃了几口燕窝粥,半块枣泥山药糕,便搁下了筷子。 绿玉轻声问道:“娘娘,今儿怎么吃得这么少?这水晶虾饺,是您一向爱吃的。” 平婕妤摇摇头,声音带着些许郁气:“不吃了。前儿陛下在丹秀楼,才赞了顺美人**楚楚,婀娜多姿。” 轻罗小扇白兰花,**玉带舞天纱。 顺美人善舞,很得陛下欢心。当她长袖缓舒,翩跹而舞之时,那轻盈 的体态伴随着珠缨炫转,就好似娇美的花瓣在风中缤纷悠扬。 平婕妤肉骨微丰,所以她从来看不上顺美人那种弱柳扶风的病美人姿态。但陛下喜欢,就少不得投其所好了。 有女人的地方就有斗争。 后宫女人的智慧,为了夺取陛下的欣赏和宠爱,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 绿玉很明白平婕妤的心思,于是不再坚持,转头吩咐一旁的小宫女道:“撤了吧。” 早饭之后,平婕妤便带着绿玉和紫玉,前往文皇后的懿坤宫请安。 从早晨到夜晚,冯晓瑟只站在绿玉限定的地方。没有人与她说上一句话,也没有人吩咐她应该要做什么。她便就这样静静地,任角落的阴影将她掩映着。 站立的姿势是有讲究的,必须头摆正,肩平直,双手交叠放于身前,身躯挺拔,双腿并拢,端正而又优雅。 待到平婕妤就寝,绿玉好似才突然发现了冯晓瑟的存在,三言两语便将她打发了:“冯书史回房去歇着吧,明儿再上来伺候。” “是。”冯晓瑟应着。她浑身发冷,腿脚好似被冰块冻住一般。由于太久没有说话,她的声音微微有些沙哑。 步伐踉跄,回到小屋。累极的冯晓瑟直接躺倒在床上,双腿渐渐从麻木变得酸胀。 看看木桌上已经冷硬的饭菜,小煤炉上冒着烟气的热水,冯晓瑟顿时觉得饥肠辘辘。挣扎着起身,用热水泡了些米饭,囫囵吃了下去,才觉得身体渐渐暖了起来,身上有了些力气,人好像终于又活过来一般。 油灯的火光跳动着,如同黄豆般大小,仅能照亮小小的一片地方。视线只能停留在近处,无法穿透远处的暗黑。拨亮灯芯,罩上橘红色纱灯罩,那温和的柔光,让冰冷的夜晚好似多了一股温馨的味道。 这只是开始。 宫里头就是这样,地位就代表着权力,权力就意味着对他人的影响和支配。 除非自己变得强大,蛮横而压倒一切,否则,就只能匍匐和顺从。 冯晓瑟甩了甩头,将胡思乱想抛出脑海。 心中生出了不满,生出了怨怼,生出了渴求,久而久之,便会纠结成强烈的欲望。当理智被欲望所支配时,人就再也脱不出痛苦的漩涡。 魔由心生。 “瑟儿 。”多福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多福,你来了。”冯晓瑟笑着将多福迎进屋。 “今儿寿康宫派人将你的铺盖,日常用品送过来了。你不在,我替你收下了,已经收拾好了,放置在方角柜和笼箱里。” “谢谢。” 微笑掩盖不住疲惫。 多福也是过来人,她瞥了一眼桌上的饭菜,暗叹一口气。想了想,将铜皮水壶从煤炉子上拿下来,然后将砂锅炖肉温热,又拿起一块白面饼,搁在炉子边烤热。从面饼的侧边撕开一个大口子,将炖肉夹在面饼里,递给冯晓瑟:“吃吧。我才进宫的时候,教养姑姑教过的,人是铁饭是钢,越是累就越是要吃饱,健康的身体是一切的根本。因为你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会到尽头,能依靠的永远只有自己。” 冯晓瑟的心被多福的话震撼着,从多福的脸上,她看到了悲伤,也看到了坚定。 伸手接过面饼,冯晓瑟大大地咬了一口,烤过的面饼外层焦黄香脆,里层松软,炖肉微咸,鲜香适口,才刚被开水泡饭填饱的肚子好像又饿了。她一口接着一口,很快就将面饼吃光了。 喝下一杯热茶,冯晓瑟满足地长舒一口气。转头,就见多福正笑着看她,赧然道:“我是不是太粗鲁了,饼子很好吃……” 多福摇摇头,又给她续了些热水:“吃饱了吗?” “嗯,吃饱了。” “这里还有些面饼和炖肉,你明儿可以拿来做早饭。睡之前用热水泡脚可以去去乏。我只是个三等丫头,能帮你的不多,你自己多小心。”多福低声说道。 多福善良,真诚,偶尔还有些鲁莽的直率,更为难得的是,她很清醒,明白自身所求,该做什么样的事,该走什么样的路。 “多福,你年岁几何?”冯晓瑟凝视她,问。 多福答道:“过了年就十八了。” 宫女满二十五岁便能出宫,还有七年的光阴要苦熬。 “凭你的玲珑心性,本可以过得轻松一些,不必这样劳苦。” 多福一愣,她没想到冯晓瑟这个与她相识不过两天的人竟然轻易地便看透了她的心思。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可是冯晓瑟的眼眸,像是泉水一般清澈明亮,让她不由自主地去信任。 第43章 多福弯了弯唇角,那是一个略带苦涩的笑容:“我十三岁进宫为婢,如今已经有五年了。主子跟前,有忠心耿耿的奴才,但更多的,是为了富贵,为了权势而攀附其上。奴才是主子手里的一杆枪,指哪打哪。主子荣耀的时候,奴才自然也就跟着风光。主子落魄了,奴才就是挡箭牌,替死鬼。 这个宫里,实在是太可怕,人间地狱,就只在一线之间。我没有大志向,也没有大本事,我有自知之明。卖力气做活虽然辛苦些,但我心安。只要顺顺利利地熬过了这几年,平平安安出宫去与家人团聚,就是我最大的心愿。” 此时的多福,向冯晓瑟敞开了心扉,说出了心里话。 “多福你念过书?” “我叔爷爷是秀才,我小时候跟着他,好歹认识几个字。” “那家人为何要送你进宫?” 多福垂下眼帘:“我的父亲是县衙里的典吏,不入流的小官,遴选宫女须得良家子,地方负责的官员将我报了上去,就这样进宫了。” 与亲人离别的伤感,冯晓瑟感同身受,她轻轻地握着多福的手,却说不出一句开解的话。 无声的安慰,让多福心生温暖。她凝视冯晓瑟:“瑟儿,看你的举手投足,该是大家闺秀,你又是为何要入宫?虽是女官,可同样是要伺候人,要受委屈的,比不得在家里自在。” 冯晓瑟叹了口气,好半晌,她说道:“我家大姐姐,是宫里的修容娘娘,我入宫来,是为了……” 多福皱眉:“修容娘娘?难道是永福宫的冯修容?” 冯晓瑟点点头。 多福的眉头皱地更深了,许久,她才道:“瑟儿,想不到你比我更苦,难为你了。” 冯晓瑟一听,就明白多福定是认为她是被冯修容下令召入宫中,以求 姐妹固宠。她连忙解释道:“多福你误会了,我入宫想来修容娘娘也是不愿的。是寿康宫淑宁太妃娘娘与我外祖母相熟,召我入宫来陪她解闷的。” 并不是冯晓瑟有心隐瞒多福,实在是她要入宫的理由匪夷所思,也许此时尚未发生,实在是不能为外人道。 多福恍然:“原来是这样。既然你在寿康宫伺候,又为何到凝香阁来?” 冯晓瑟一五一十地将当日发生的景况告诉多福。 多福听完,默了默,想要开口,又似乎在犹豫。许久,才听她压低声音在冯晓瑟耳旁道:“瑟儿,主子的性情如何不是咱们可以在背后议论的。我只与你说平娘娘跟前两个一等大宫女,紫玉,人还算是厚道,绿玉,心眼多,下手狠,你要注意切莫得罪她。哪怕打哪怕骂,一定要忍着,过了这三个月,便赶紧回寿康宫去。” 冯晓瑟清楚,说出这番话,于多福,已经是冒了很大的风险,若是让有心人知道,在平婕妤跟前告上一状,只怕多福那顺顺利利出宫的愿望就要落空。 感念多福一片赤诚,冯晓瑟心中激荡,感谢的话语显得如此无力,她只如同小鸡啄米似的不断地点头。 两人又说了好些话,见冯晓瑟满脸倦意,多福道:“瑟儿你早些歇息,我先回去了,明儿还要早起当差。” 送走多福,冯晓瑟匆匆收拾了屋子,实在是累得不行,躺在木床上,闭上眼,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一夜无梦。 转天清早,天边刚擦亮,冯晓瑟便已经吃罢了早饭,准备动身往凝香阁正殿听候差遣。 连续五天,平婕妤都只是淡淡的,并未有进一步的刁难。而绿玉仗着有平婕妤撑腰,除了让冯晓瑟一站就是一天,言词里还刻意的挖苦,眉宇间流露着 不加掩饰的嘲讽。冯晓瑟皆是平静以对。正是这份和顺,让绿玉越发的看不顺眼,觉得自己的心思和气力都白费了,激起她更为强烈的反弹。 第七日。 正当冯晓瑟轻手轻脚朝角落那头走去,绿玉叫住她:“冯书史来了凝香阁好些天了,规矩可学好了?怎样服侍主子可学会了?” 冯晓瑟闻言脚步停住,转过身来。 绿玉不给她说话的机会,紧赶着又道:“难不成你竟没得一点长进?就是榆木疙瘩,天天在平娘娘跟前,听也应该听懂了,看也应该看会了。” 冯晓瑟半垂着眼帘:“绿玉姐姐教训得是。才进宫时寿康宫的知书姑姑教过规矩,看着是与凝香阁有所不同。” 知书是皇城里品阶最高的女官之一,就连长恭帝见着,也尊敬地喊她一声知书姑姑。 绿玉脸上得意的笑容一凝,只顾着嘴上爽快,倒忘记了冯晓瑟到底是寿康宫出来的人。说她规矩不好,可不是打了寿康宫的脸。 平婕妤冷哼一声:“论起规矩,我的凝香阁自然是比不上寿康宫,只是各处乡村各处例,你如今在凝香阁当差,自然该依着凝香阁的规矩。” 冯晓瑟神色不变,语调也不变:“娘娘教训得是。” “你……你……”绿玉咬着牙,却张口结舌,急得两眼直瞪。 正当这时,一个小丫头捧着托盘,撩开珠帘走了进来:“平娘娘,椰汁燕窝羹送到了。” 绿玉心里顿时有了打算,她给小丫头递了个眼色,随后对冯晓瑟说:“就由冯书史将燕窝羹呈上来给娘娘吧。” “是。” 虽然回答得云淡风轻,但绿玉那个不怀好意的眼神已经落在冯晓瑟眼里,她的心绷得紧紧的,整个人都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 她从小丫头手里的托盘上拿 起碗盏,走到平婕妤跟前,微微屈膝:“平娘娘请用。” 平婕妤既不伸手接过,又不说话叫起,只瞅着冯晓瑟,只见她肤色莹润,五官精致,果然是一副好容貌。又想到了永福宫的冯修容,就愈发对她厌恶起来。 冯晓瑟稳稳地维持着半蹲的姿势,忽地觉得有一股隐约的气流从身边拂过,还未曾反应过来,绿玉就已经重重地撞在她的身上。 冯晓瑟被撞得身子一歪,脚下一滑,手里捧着的碗盏摇摇欲坠,里头的燕窝羹眼看着就要淋落在平婕妤衣袍上。电光火石之间,冯晓瑟将手臂一收,手腕一转,硬是将碗盏变了方向,砸在了自己的身上。 碗盏顺势滚落,碎成几片。浓郁的椰香味飘散,带着些许甜腻的味道。冯晓瑟穿着的水蓝色团花小袄上满是濡湿,显得十分狼狈。 绿玉等得就是这一刻,但她心里很是失望,眼前的状况与她想象中的相差太远。为何燕窝羹不是泼洒在平娘娘身上?为何冯晓瑟的反应会这样快?她清了清嗓子,正要厉声训斥,只听冯晓瑟已先她一步,说道:“奴婢无状,请平娘娘恕罪。” 明知是陷阱,却不得不跳下去。 心中不是没有怒意,却不得不忍耐。 绿玉准备好的一大车话被冯晓瑟截住,全然派不上用场,她狠狠地瞪着冯晓瑟:“主子面前失仪,冯书史你该当何罪?” 所有人都看见了绿玉故意撞向冯晓瑟,所有人都在期待着她犯下过错。这也许是对外来者本能的排斥。 冯晓瑟狠狠地掐着手掌,实力不够,硬碰硬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她头垂得更低:“是奴婢的错,请平娘娘责罚。” 平婕妤唇边漾出一抹笑,很快又淡了下去:“你既然已经知错,便到外头罚跪一个时辰 吧。” 天阴测测的,正下着雪粒子。风一阵一阵刮得凄厉,寒冷非常。 一直在冷眼旁观,沉默不言的紫玉突然开口:“冯书史你还杵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快谢恩到廊下跪着去。” 冯晓瑟不动声色地瞧了紫玉一眼,心中十分讶异,她这句话其实是好心,廊下至少是干爽且能够挡风遮雨的地方,如果跪在雪地里一个时辰,又湿又冷,只怕腿都要坏了。 冯晓瑟一曲膝:“奴婢谢娘娘恩典。” 看着冯晓瑟的背影,绿玉极不痛快地:“紫玉你为何要替她说话?要我说,很该让她吃些苦头才是。” 紫玉其实并不太能够理解绿玉对冯晓瑟那咄咄逼人的态度,明明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两个人。但见平婕妤也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便笑道:“我哪里是在替她说话,她初来咋到,犯了错,罚过也就算了。太严厉,未免显得娘娘不仁慈。” “不严厉怎能显出娘娘的威风?” “今儿的事也不全是她的错,闹大了,娘娘脸上也不好看。” 绿玉一跺脚:“紫玉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平婕妤的手指摸着衣袖边上凸起的祥云纹样:“紫玉说得有理,就这么着吧。” 绿玉扁扁嘴:“娘娘……” 平婕妤抬手止住她的话头,冷冷笑着:“不着急,来日方长。” 绿玉眼睛一亮:“主子有了新算计?” 平婕妤白了她一眼:“你呀,什么时候才能改了那急躁的性子?” 那亲热的语气,绿玉听着,脸上笑开了。 平婕妤又道:“绿玉,你去冯书史那传我的话,从明儿起,她到小厨房当差,不必到我跟前来了。那燕窝羹我瞧着倒好,紫玉,你让人再送一碗过来,闹哄哄的,我都饿了。” “是,娘娘。” 绿玉,紫玉同声应道。 第44章 膝盖抵着冷硬的青砖石,痛感像是针刺一般透进骨缝。 “平娘娘有令,从明儿起,冯书史到小厨房当差,不必到娘娘跟前来了。”绿玉傲然道。 “遵命。” 冯晓瑟挺直着腰杆,一动不动,垂着头,没有人能够看清她脸上的表情。 绿玉昂着头,半眯着眼睛斜斜地看着冯晓瑟,好一会儿,方才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雨雪仿佛泪珠,坠落在大地上。融汇,拧成一股股浅浅的水痕。 皇城里的御膳房,掌管、备办宫内人员的饮食和典礼筵席所用的酒席。除了御膳房之外,皇城里大大小小的各处宫院,都有各自的小厨房。 凝香阁小厨房的管事娘子,是金环嬷嬷。 水井旁,冯晓瑟将拴着麻绳的木桶轻轻扔进井里。木桶是杉木做成的,上下箍着好几道铁箍。木桶触碰到水面,惊出几朵小小的水花。 左右摆动着麻绳,让木桶倾斜,翻转,继而全部沉浸在水里,拉着绳子慢慢地往上提,便打上来满满一桶的井水。担子挑着水桶,沉重地压在她的肩上,只能艰难地一小步一小步挪动着步子。 过往娇生惯养的冯晓瑟从未干过这样沉重的活计,别说干,就连想都未曾想过。回忆当初,她愣愣地看着金环嬷嬷扔在她脚边的扁担和水桶,束手无策。 第一次到井旁打水。桶里汲满了水,却提不上来。她弯着腰,连着好几次,手掌都被麻绳勒破了皮,终于将水桶提到井口边,眼见着成功在望,手一滑,水桶又沉了下去。 双手撑着雪花石井台,冯晓瑟哭了,这是她自进宫以来第一次流泪。 哭过之后,擦干眼泪,依旧要面对现实。 天空飘着牛毛似的小雨。落在衣裳上,看不见水印,只觉得湿气绵绵。落在头发上,好似挂着一层糖霜。 肩膀被担子摩擦得生疼,虽然艰难,但咬咬牙,还是坚持下来了。 回到小厨房。 将木桶里的井水倒进水缸。 冯晓瑟直了直酸痛的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金环嬷嬷走过来,瞥了一眼满满的水缸:“活儿干好了?” 冯晓瑟点点头:“是。” 金环嬷嬷将一个竹编的圆簸箕塞进冯晓瑟手里:“平娘娘点了红豆沙,不知是 哪个眼瞎的将红豆绿豆混在一起,冯书史,就劳累你将这些挑拣分开了。” 看着金环嬷嬷皮笑肉不笑的脸,冯晓瑟心下叹气,应道:“是。” 金环嬷嬷笑着又补了一句:“你可快着点,平娘娘那处可是催得急。若是误了差事,嬷嬷我可担待不起。” 冯晓瑟咬了咬唇:“我知道了。” 一颗一颗地用手分拣,显然是不切实际。金环嬷嬷有言在先,这项任务,并非没有时间限制的。 冯晓瑟苦着脸,面对着簸箕里头掺杂得异常均匀的红豆和绿豆,发呆。 手机械性地捻起一颗红豆,红豆落在瓷碗里,发出清脆的声响,在碗底里骨碌碌地转了个圈。 冯晓瑟的脑海中灵光一现,红豆大,绿豆小,用筛子筛不就行了?她飞快地跑到杂物间,东翻西找,终于找到了一个筛孔恰好能让绿豆通过的筛子。 豆子倒入筛子里,筛子下放置一个大铜盆,轻轻晃动筛子,只听“叮呤当啷”声不断,绿豆落在铜盆里。不一会儿,筛子上就只剩下了红豆。 金环嬷嬷目瞪口呆地接过冯晓瑟递给她的两个瓷碗。瓷碗里,红豆、绿豆被分拣得清清楚楚。 她是知道用筛子筛可以省时省力,本想着借机刁难冯晓瑟,但她没料到冯晓瑟竟然也能想到这个法子。 金环嬷嬷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只干巴巴地笑着。 “嬷嬷还有何吩咐?”冯晓瑟轻声地问。 金环嬷嬷目光迅速地在冯晓瑟脸上一转,见她神色如常,不见洋洋得意,也不见骄傲自满。金嬷嬷心中暗想,这丫头不简单,吃得了苦,沉得住气。不由得对她生出了忌惮,想了想,貌似随意地说道:“将那些生蒜捣成蒜泥吧。” “是。”冯晓瑟也不多话。 少说多做,总是没错的。 冯晓瑟坐在长条桌前,先将紫皮蒜的蒜皮撕开,蒜瓣投入黑瓷蒜钵子里,拿着蒜锤,稍微使力,碾压着钵子里的蒜瓣成蒜泥。 窗外,隐约飘来说话的声音。 “哎,你听说了没有,梅林里头被吊死宫女的凶手抓到了。” “不是说那宫女是自杀的么?” “什么自杀?是被人给害了。” “真的?” “当然了。我有个相熟的同乡在皇后娘 娘的懿坤宫当差,她说,御察司的大人们查出来了,那宫女是被人掐死的,吊在树上就是为了迷惑人而已。” “那凶手到底是谁?” “是英婕妤沁香阁的太监总管叶公公。” “这个叶公公有什么来头,竟然敢在宫里杀人?” “这我就不知道了。听说御察司的大人们查出来,那宫女是被左撇子掐死的,最后就查到这个叶公公头上了。” “原来是这样啊。抓得好,有什么深仇大恨非得杀人不可。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纸包不住火。” …… 声音渐渐远去。 冯晓瑟淡淡一笑,便将入耳的话抛在脑后。 后宫本来是非多。不该看的不要看,不该听的不要听,不该问的不要问,不该说的不要说。 少管闲事,方为明哲保身之道。 天色渐暗。 深灰色的天空,是那样的萧条。 劳累了一整天,终于到了可以休息的时候。冯晓瑟拖着疲惫的身子,往自己的小屋走去。 沿路挂着红色桐油纸糊成的宫灯。清冷的夜风中浮动着灯火,带着一丝诡异迷离的气息。 小径曲折回环,宫院深深。 屋前的小树林,静谧非常。 远远地,只见林间疏疏散落的石墩子上孤零零地坐着一个人,一动不动,似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轻轻地走近,才发现原来竟是多福。 “多福,吃过晚饭吗?这样冷的天气,怎么还在外头吹风?”冯晓瑟这才看见,多福的眼眶红红的,脸上犹自挂着泪痕:“发生什么事了?” 多福抬起手,手背擦了擦眼泪,缓缓地摇了摇头。 冯晓瑟干脆就坐在她跟前,也顾不得地上冷:“俗话说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你有何烦难事,说出来,也许我能帮你出出主意。” 多福木然着脸看着冯晓瑟,已经止住的眼泪刷地又流下来。 冯晓瑟连忙握着她的手安慰道:“你不想说也就罢了。人生在世,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别太伤心了。” 好一会儿,多福抽泣着低声说道:“小景要死了。” 冯晓瑟心里一紧:“谁?谁要死了?” “小景,叶小景。他是沁香阁的太监总管。” 沁香阁。 联想到窗外小丫头说的闲话,冯晓瑟冲口而出:“是他。杀害了 宫女再将尸体吊在梅林。” 多福怔了怔,哭得更凶了:“绝对不是他做的。小景胆小,连鸡都不敢杀,怎么会杀人。” 从多福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冯晓瑟总算是听懂了,原来叶小景与多福是同一年进的宫。小宫女和小太监在安排差事之前,一律在长平宫受训。 生活的残酷此时只在这群小宫女和小太监面前掀起小小的一角,这段日子也许是宫里留给他们最后的天真。 叶小景为人老实敦厚,被人欺负了也只是憨厚地一笑而过,所以脏活累活就几乎都落到他的头上。也正是这份任劳任怨,使他结下了无数的好人缘。其中多福就是他最谈得来的几个好友之一。 受训结束之后,叶小景先是被安排到茶水房,一段时日之后,又被调到英婕妤的沁香阁。他很得英婕妤的信任,不就就成为了沁香阁的太监总管。 “他们都说,小景是因为想与那宫女结做对食,那宫女不愿,小景就将她给杀了。我知道,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多福哭得噎住了,冯晓瑟拍着她的后背,叹了口气:“人心易变。” 也许叶小景曾经是老实的,憨厚的,但在深宫这个染缸里,是否还能保持着一片良善之心? 多福狠狠地摇头,声音颤抖:“人不是小景杀的,不是小景杀的。”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多福你别激动,冷静些。” 冯晓瑟的温言安抚,却没能让多福镇定下来,她忍耐了许久,有很多很多的话,哽在喉咙里,吐不出,咽不下。 “人不是小景杀的。那天夜里我看见真正的凶手了。”多福几乎是嘶吼着说出这句话。 多福的话震得冯晓瑟的脑子有瞬间的一片空白,而后是发自内心的寒意,像是毒蛇般滑腻腻的带着恐怖的气息。冯晓瑟飞快地伸手紧紧捂着多福的嘴,害怕她再说出什么惊心动魄的话来。 冯晓瑟警惕地环顾四周,一切如常,仍然十分安静。这里是被人遗忘的角落,就连鸟儿的身影,都不会停留驻足。 多福用力地扯下冯晓瑟的手,说话像是竹筒倒豆子一般:“瑟儿你信我,那晚大厨房的管事嬷嬷差我替她跑腿,让我将一条火腿送往肃昭媛的永 禧宫,她的一位老姐妹那处。 从永禧宫出来,天已经很晚了。为了省时,我便走了条小路。那条小路从梅林后头绕过,碎石很多,很幽暗,白日里都鲜少有人走过,就更别提夜里了。在梅林边上,我看见了,那男人很高大,根本不像是小景那矮矮胖胖的样子。他穿着宫里太监的制服,将那宫女驮在肩上。那宫女的头发,双手都垂了下来,一晃一晃的,好不吓人……” 多福的话冯晓瑟自然是信的,她没有理由说谎。凶案由皇后娘娘下令彻查,在已经有了定论的情况下,哪怕多福站出来,非但不能为叶小景洗冤,反而会为她惹来杀身之祸。 冯晓瑟厉声:“多福,你今儿累了,胡言乱语。那日什么都没有发生,你什么都没有看见,只是你的臆想,只是一场梦。” 梅林凶案,冯晓瑟算是最先目击的几个人。那诡异的场景,此时回想,仍旧让人不寒而栗。凶手心思缜密,冯晓瑟直觉,这趟浑水,绝对不是她们这些小人物能够涉入的。 “这是真的,不是梦。那晚没有月光,我看不清他的脸,可是掉下一块玉佩,被我悄悄拾到了。”多福喘了口气:“他们说杀死那宫女的是个左撇子,所以就认定了小景是凶手。瑟儿,这是个圈套。那男人什么都计划好了,他穿着太监的衣服,用左手杀人,小景就是替死鬼啊。当时宫里风言风语的时候,皇后娘娘命令御察司查案的时候,我咬死了不吭声,可是没想到那男人害的不仅仅是那个宫女还有小景。我明知小景是冤枉的,可是如今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景去死。” 面对好友蒙冤的愧疚,面对自身力量渺小的无力,面对真相的震惊,这些交织着像是一片片刀刃,将多福的心割裂得鲜血淋漓。 冯晓瑟拧着眉,她并非铁石心肠,对无辜的人将要蒙冤而死无动于衷。按照多福的说法,真凶应该是一个高大的男人,除了对叶小景有着一定程度的了解之外,对皇城里各处道路也是知之甚深,能够出入皇城并且在夜晚留下。这样想来,真凶的身份,除了在宫里行走值夜的太医,便就只剩下守卫宫廷的侍卫了。 第45章 这两类人,敢在皇城大内里动手杀人,并且巧妙地伪装现场,除了细心更兼胆大,想来只有不俗的家境作为靠山,才能养出这样的性子。 冯晓瑟心头寒意愈盛,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难道这就是弱者的命运? 咬了咬牙,冯晓瑟实话实说道:“多福,此事事关重大,你一定要冷静。既然一开始你打定主意闭嘴不说话,如今就只有一路沉默下去。不然,叶小景要死,你也跑不掉。” 多福心里明白,先前御察司往各宫探查时不说话,而此时才大声咋呼凶手另有其人,要么被治一个包庇凶手之罪,要么就是无端诬陷。 却还是不死心,多福问:“瑟儿,你聪明,能不能想办法救救小景?” 冯晓瑟沉吟片刻,摇摇头:“多福,你在宫里的日子比我久,看事情也当比我清楚。凶案已经有了定论,叶小景他,是非死不可了。” 多福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间溢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多福好似渐渐平静。她抬起头来:“那男人的玉佩还在我这儿。瑟儿,那玉佩是上好的汉白玉,祥云纹样,中间刻了一个施字。你说,若是我将口风透给平娘娘,会不会有转机?” 凝视多福闪着恨意的双眼,冯晓瑟心头既震惊又不安,多福这番话,已经很直白。难道那真凶竟然是施家的人,与平婕妤施丽瑶有亲。 施家。 冯晓瑟入宫之前那短短的一段日子,李竹君教给她许多。其中有一本厚厚的小册子,里头记录着连国显赫世家,当中有历史悠久的,也有后起之秀;有情谊深厚的,也有不共戴天。冯晓瑟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将这些盘根错节人际关系的脉络牢牢地记在心中,这是非常重要的信息,有时候,甚至可以救命。 平婕妤施丽瑶的二哥施仲茂,便是长恭帝元乾宫的三等侍卫。 冯晓瑟急了:“多福,玉佩的事切记不能与任何人说,也不能让任何人看见,否则,不但不是转机,甚至是你的催命符。” 多福惨然一笑:“瑟儿,你也猜到了真凶是施家的人?是吗?若是平娘娘知道杀害宫女的真凶竟然是自己的族人,不知她有何感想。” 多福并未确定凶手是谁,却 想要凭借施家的玉佩要挟平婕妤,要挟施家,这个想法太危险了。平婕妤的父亲施旭鹏,正三品上都护,掌管着拱卫京城的神武军,是个连长恭帝都要忌惮三分的人物,岂是一个小小的宫女可以招惹的。 冯晓瑟沉着脸:“多福,一块刻着施字的玉佩并不能代表什么。你有没有想过,这也许与施家并无关系,是凶手转移视线,栽赃陷害?他既然能够诬陷叶小景,为何不能拖施家下水?” 多福一愣,想深一层,冯晓瑟的话的确有道理。 冯晓瑟又再劝道:“我虽不认识叶小景,但也为他的遭遇痛心和惋惜。既然他已经没有希望了,你又何苦将自己折进去。如果你对他心存顾念,代替他好好照顾他的家人,这样更有意义。” 多福颓然,双手无力地从冯晓瑟的掌心里垂落。眼睛渐渐黯淡下来,好像燃烧得只剩下灰烬的炭火,让人感觉到她心中那一股深深的哀伤。 仰着头,望向无尽虚空,多福长叹一声:“是我自不量力了。” 冯晓瑟随着多福一同仰望。亘古永恒的天地,见证着所有的悲欢离合。心中忽然一阵酸楚,叶小景的际遇,让冯晓瑟不由得感怀万千。她的进宫,完全违背了家族的意愿,哪怕她在宫中寸步难行,受人欺压,冯家都不会给予她任何支持。更兼父亲冯子康外放北省昌平县令,骨肉分两地,天高路远,纵然心中苦闷,也只得自我排解。 想着想着,又记起了自己的惨烈前生。无分地位贵贱,面对无力反抗的命运时,同样是欲哭无泪的绝望。 不是所有人都如同她这般幸运,能够有机缘重塑人生。既然知道了叶小景的故事,也算是一种缘分,兴许她能为叶小景做些什么。不仅仅是为了叶小景,更多的,是为了她自己。 压抑,能够引发强烈的叛逆。 也许连冯晓瑟自己都未曾觉察到,那颗平常心,在皇城这片勾心斗角,以强者为尊的土壤里,已经****,想要对抗,想要冒险。也许在她的潜意识里,重活一生,除了改变命运之外,还意味着不甘于庸庸碌碌的蛰伏,定要轰轰烈烈。 冯晓瑟幽幽地道:“除了那枚玉佩,我们 没有任何证据。我们唯有保存自己,做好眼前的事,必须忍耐,因为时机未到。因果循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兴衰荣辱变幻无常。” 多福回头看她,颤声:“若是等待不到时机,就要含冤一生?” 冯晓瑟的声音清淡如水:“那便只能认命。” 认命。 多福苦笑。 如同蝼蚁般卑微的生命,除了认命,又能如何? 紫玉伸着葱管一般的长指甲,从山水青花小瓷盒里挑了一小块紫云膏,轻轻地点在绿玉的左脸上:“下手这样重,脸都肿了。” 紫云膏晕开,凉丝丝的。紫玉的手指触碰到嘴角,疼得绿玉皱着眉,“嘶”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平婕妤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脸上寒霜笼罩:“冯晓筝仗着位分比我高,竟敢打我身边的人,当众给我没脸,哼,不过是个从六品官的女儿,也不知谁给她这样大的胆子。” 冯修容与平婕妤的积怨由来已久,今日从寿慈宫给皇太后请安之后,两人言语不合,又起了冲突。双方你来我往,各不相让。 一旁看热闹的宁充仪张倩儿也加入进来,与冯修容一唱一和。双拳难敌四手,平婕妤便落了下风。绿玉跟在一旁,眼见着主子被打压受气,实在不忿,着急之下便多嘴插了句话,立马就被冯修容抓住了把柄,一边痛骂绿玉不敬主子,一边讽刺平婕妤不懂得约束奴才。狠狠发作了一顿,还打了绿玉四个耳光。 贵妃高柔嘉不分青红皂白,强压着平婕妤向冯修容致歉。平婕妤就算再不愿也不得不低头屈膝。看着冯修容得意洋洋的笑容,平婕妤怒火中烧,死死地掐着掌心,手里的帕子都快要被拽破了,才忍了下来。 绿玉脸上涂满了薄薄的一层紫云膏,在日光之下,显得皮肤红得透亮,越发的浮肿。 紫玉洗净双手,给平婕妤捧来一杯碧螺春茶:“娘娘请喝茶。您先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 平婕妤接过,将茶杯送到唇边,忽又将茶杯重重地顿在小几上,茶水左右晃动,溢了出来,凝成一汪浅浅的水渍。 “这口气我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冯晓筝到底给她们吃了什么迷魂丹,怎么一个两个都向着她说话?” 平婕妤是父亲的老来女,上头三个哥哥,从小过的就是众星捧月的日子,哪里受过这种委屈? 绿玉走到平婕妤身后,为她揉捏着肩膀。紫玉见状,赶忙拿过引枕,垫在平婕妤的腰后。熟练的手法,适中的力度,身体放松的同时,也慢慢地舒缓了紧绷的情绪。 绿玉缓声道:“娘娘,奴婢想,这几位娘娘之所以针对您,是因为嫉妒。” 平婕妤眼帘一掀:“哦?说下去。” “娘娘您请细想,高贵妃入宫多年,虽然位分高,却从未怀有身孕,而娘娘您进宫不过两年,便有了喜信,虽然为奸人所害,痛失小皇子,但只要调养好身子,是一定能为陛下生育皇子。宁充仪虽然位居九嫔,但不得陛下宠爱,哪里比得上娘娘您一进宫就风光无限。至于冯修容,就更不必说了,家世,容貌,性情,她样样都不出众,入宫八年了才好不容易晋位修容,我看最多不过一二年,娘娘得了晋封,就能与她平起平坐了。” 绿玉的话,有着八分的真心带着两分的奉承,说到了平婕妤心里。她挑了挑眉,终于露出了些许笑意:“你说的倒也有那么一两分的道理。” 绿玉接着道:“宫里谁不知道陛下心疼娘娘,别的不说,单说前儿陛下让人送来的事事如意榴开百子点翠大盆景,听说只有两件,另一件给了德妃娘娘。” 平婕妤像是想到了什么,俏脸飞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话虽如此,但我却不能忍气吞声,免得旁人以为我是好欺负的。高贵妃位置稳,暂时动她不得。宁充仪之父乃是正二品的东省节度使,不可轻易交恶。至于冯晓筝,新仇旧恨,我是不会放过她。” 绿玉艰难地舔了舔微微干枯的嘴唇,接上平婕妤的话:“娘娘可是有了打算?冯修容的永福宫里有我们的人,该怎么做,娘娘您吩咐就是。” 平婕妤一手支着脸,若有所思:“此事须得从长计议,不可马虎。” 平日里斗斗嘴,小打小闹的无伤大雅。若是当真要出手,就必给对方沉重一击。 绿玉小心翼翼地看着平婕妤的脸色,道:“娘娘可是忘了?冯修容的妹妹,冯书史还在咱们凝香阁里当差 呢。” 平婕妤媚眼如丝,轻轻一笑:“你倒是提醒我了。这一时半会儿的,也抓不到冯晓筝的什么把柄,便就拿她妹妹来作伐子吧。” 平婕妤一摆手,绿玉心领神会,马上俯下身来,平婕妤在她耳旁低声交代了几句。 绿玉听着,眉梢眼角带着笑意:“奴婢这就去办。” 凝香阁小厨房。 金环嬷嬷招呼着正在剥银杏的冯晓瑟:“你快把这银耳莲子羹,四色蒸饺和兰花酥送到正殿,平娘娘那里正等着呢。” 冯晓瑟面有难色地看着堆积如同一座小山的银杏:“可是我活儿还没做完。要不嬷嬷您另找人送去吧。” 金环嬷嬷瞪了她一眼:“让你去你就去,干活儿还挑挑拣拣。手里的活儿你回来接着再干。” 冯晓瑟只得应道:“是,我这就去。” 端着托盘来到正殿门口,紫玉早已经等在那里。 “紫玉姐姐好。金环嬷嬷让我将吃食送来。”冯晓瑟笑着道。 见冯晓瑟一身粗布衣裳,眉眼弯弯,笑意嫣然的样子,紫玉的眉心拧了拧,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轻声道:“随我进来吧。” 冯晓瑟不疑有他,便跟着紫玉走了进去。 送餐之后,回到小厨房。 冯晓瑟拿过簸箕,又继续剥着银杏。 干活的时候,她总是心无旁骛的。最后一个白白嫩嫩的银杏仁扔进瓷碗里,冯晓瑟吁出一口气,伸展着酸疼的手指。只听见有吵杂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是绿玉气势汹汹的呼喝:“冯书史人在哪?” 金环嬷嬷往冯晓瑟身处的方向指了指,声音隐隐约约:“就在里头。” 烧火打杂的小丫头们畏缩地躲在角落里,生怕有什么祸事落在自己的头上。绿玉急匆匆地走来,脚下好似带着一阵风。 冯晓瑟起身:“绿玉姐姐好。” 绿玉从鼻子里挤出一声,抬手给了冯晓瑟一个耳光:“来人,把这个谋害平娘娘的奴婢给我抓起来。” 两个粗壮的仆妇挽起袖子,一拥而上,将冯晓瑟的双手扭在身后。 饶是冯晓瑟再好的涵养,再好的忍耐,劈头盖脸被人打了,此时也是心头火起,咬着牙,质问道:“绿玉姐姐,我何时曾谋害平娘娘?红口白牙的,你这是在诬陷吗?” 第46章 眼看着冯晓瑟的脸颊霎时红了一片,绿玉心里爽快极了。都说落魄的凤凰不如鸡。出身官宦之家的千金小姐又如何,有品阶在身的女官又如何,一宫之主冯修容的族妹又如何,在自己面前还不是落得个狼狈一身的下场。实在是太解气了。若不是身边闲杂人等众多,绿玉几乎要放声大笑。 绿玉冷笑,浮肿的脸庞显得十分狰狞:“好一张利口,如今人赃俱获我看你如何狡辩。把她押到平娘娘跟前听候处置。” “是。”仆妇齐声应道。 冯晓瑟虽然勉力挣扎,但在力气上并不是两个仆妇的对手,加上被制住了双臂,只得任她们押着踉踉跄跄地来到了正殿。 还未站稳,右脚后膝盖窝就被人狠狠踢了一脚,猝不及防之下的强烈痛感,整个人便跪在了地上。 冯晓瑟的心中燃起了汹汹的怒火。一再的忍耐,一再的退避,换来的是变本加厉的迫害。谋害主子,如果被平婕妤坐实了罪名,这一次,只怕不死也要脱层皮。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平婕妤之所以对冯晓瑟“特别关照”,乃是因为与冯修容的缘故。两人恩怨很深。但说起来不过就是简单的一句话,她们都曾经怀有身孕,并且被对方设计流产。 若要轮谁对谁错,也许根本无法分辨,因为人总是站在自身的立场上时刻在扞卫着利益。 紫玉扶着平婕妤从屏风后头走出来。她披着一件烟灰色绣折枝梅花大镶大滚白狐毛长袍,脸色发青,嘴唇苍白,十分虚弱的样子。 绿玉连忙上前,与紫玉一同,小心翼翼地将平婕妤送坐到罗汉床。平婕妤身体歪着,软绵绵地靠在引枕上。 绿玉躬身,道:“娘娘,人带来了。” 平婕妤瞥了冯晓瑟一眼,有气无力地:“绿玉,人就交给你来审,我听着呢。” 绿玉勾了勾嘴角:“是,娘娘。” 走到冯晓瑟跟前,绿玉眼中凶光一扫:“冯书史,你老实交代,你是怎样在娘娘的吃食里混入毒物,谋害娘娘的?还有,你背后的主谋是谁?” 前因后果联系起来,冯晓瑟便明白了。所谓“谋害主子”,只不过是在牵线搭桥,目的,是咬出“背后的主谋。”怪不得今日金环嬷嬷反常地使唤自己讲吃食送往 正殿,而这项活计往日都是有专人所负责。看来自己还是大意了。 冯晓瑟想了想:“回禀娘娘,奴婢对娘娘一片敬畏之心,未敢有分毫懈怠。今日的确是由奴婢将吃食送来,但奴婢从未在娘娘的吃食里头混入毒物,请娘娘明鉴。” 绿玉柳眉倒竖,抬手指着冯晓瑟,高声道:“你还敢狡辩?今日娘娘吃了你送来的吃食,上吐下泻,腹中绞痛。宣来太医问诊,太医说娘娘这是中毒了。幸而娘娘福大命大,得上天庇佑,那些吃食不过浅尝了两口,食用的毒物再多一些,恐怕就要没命了。” 冯晓瑟迎上绿玉的目光,没有丝毫胆怯:“敢问绿玉姐姐是如何确定我送来的吃食里头有毒物?” “你以为太医院里的太医都是吃干饭的?已经细细检查过了,毒物就在那一晚银耳莲子羹里头。” “那碗银耳莲子羹过手的人不止我一个,为何绿玉姐姐一口咬定毒是我下的?” 绿玉眼睛一瞪:“你这黑心肠的奴婢,自己做了恶,为了脱罪还想要攀扯别人。不说金环嬷嬷对娘娘忠心耿耿,就说你没来之前,一切都好好的,怎么你送了一次吃食,娘娘就中毒了?不是你又会是谁?”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冯晓瑟已经不想,也没有必要继续忍耐,一旦入了这个圈套,最坏的结果,不过就是死而已。无论如何,她到底还是冯家的女儿,平婕妤有没有这个胆量与冯家彻底撕破脸呢? 冯晓瑟的眼神冷冰冰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昭昭日月朗朗乾坤,做过的事情就是做过,没做过的事情就是死我也不会承认。” 绿玉气急:“你还敢嘴硬。来人,给我打,打到她说出实话为止。” 在凝香阁里头,绿玉最得平婕妤的信任和欢心。她的地位就是平婕妤之下,众人之上,底下人都习惯了服从她说的话。只见两个小太监拿着棍棒走上来,就要对冯晓瑟用刑。 “慢着。”平婕妤悠悠地开口道。 两个小太监闻声,一弯腰,退在一旁。 绿玉回身,恭敬地:“娘娘请吩咐。” 平婕妤轻咳了一声:“绿玉,早些时候你不是搜检了冯书史的屋子么?可找出什么证据?若是有便拿出来吧,免得叫别人说我 是屈打成招,有理也变得没理了。” 绿玉心下懊恼,怎么就把这样重要的事儿给忘了:“娘娘说的是,奴婢愚钝,担忧着娘娘的病体,一心想着惩治那谋害娘娘的奴婢,办事不周,请娘娘恕罪。” 平婕妤摆摆手:“愚钝无妨,我只看重你的那份忠心。” 绿玉闻言,自觉脸上十分光彩,声音也高昂了些,指了指一个小丫头:“去把搜检的东西拿来。” 不过片刻功夫,小丫头手里拿着一个托盘走过来,托盘上是一个四四方方,用纸包裹得整整齐齐的物事。 “冯书史,你可认得这个?”绿玉指着托盘里头的纸包,问道。 冯晓瑟抬眼细看,摇头:“不认得。” “这是从你屋子里搜出来的,太医已经检验过了,里头是瑞香狼毒的根茎磨成的粉末,有剧毒。娘娘今儿正是服下了这种毒物。人赃俱获,冯书史,这回你可不能不承认了吧?” 冯晓瑟垂下眼帘:“奴婢的屋子里干干净净,从没有过这些害人的脏东西。绿玉姐姐说的毒物奴婢从未见过,也不知道绿玉姐姐是用了什么法子从奴婢的屋子里搜出这些,想必是有人栽赃陷害。” 论伶牙俐齿,绿玉远比不过冯晓瑟。她不由得恨得咬牙切齿:“是谁栽赃陷害?你说。” “奴婢不知。没有证据的事,奴婢不敢随便乱说。不过东西是绿玉姐姐找出来的,也许你能清楚它的来历。” “好你个冯书史……”绿玉气得浑身发抖。 平婕妤此时已经按捺不住,冯晓瑟的镇定从容比冯修容的胡搅蛮缠更让她觉得碍眼:“冯书史,你是本宫特特从淑宁太妃那里要来的,本宫瞧着你顺眼。你年纪还小,不知宫里刑罚的可怕,何必自讨苦吃? 本宫知道,有些事怪不得你,一个家族出来的女儿,她让你替她办事,你岂能有拒绝的道理?只要你对本宫说出是谁主使你对本宫下毒,这一次的事,本宫便既往不咎。” 平婕妤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这样直白,只要冯晓瑟不是傻子,就一听能够听明白。 冯晓瑟心中疑惑,平婕妤虽然对她诸多刁难,但也只是刁难。今日这般摆明了车马,要通过她来牵扯出冯修容,继而进行打击。两人必是起了 冲突,很大的可能,是冯修容先挑起的火头。这里面,冯修容又有没有什么阴谋算计呢? 自己俨然已经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前进后退身不由己。如今能够做的,便是无论形势如何变化,保持住自己的本心。 冯晓瑟沉吟了片刻,道:“奴婢谢娘娘厚爱,自入凝香阁以来,一心侍奉娘娘,绝无二心二意。奴婢从未曾在娘娘的吃食里头下毒物谋害娘娘,请娘娘明察,为奴婢主持公道,揪出真正的黑手,既能清除娘娘身边的隐患,又能还奴婢一个公道。” 平婕妤脸色一沉:“给脸不要脸。既然你不知好歹,也就不要怪我心狠。”说着,给绿玉递了一个眼神。 有时候厌恶一个人是不需要理由的。绿玉本就对冯晓瑟不满,搜检冯晓瑟屋子时,搜出了不少散碎银子和精致的首饰,让绿玉眼热不已,不着痕迹地昧下,心中更是添上了几分嫉恨。 绿玉喝道:“你们都是死人吗?没听见娘娘的话?给我打,打到这个奴婢说出实话为止。” 两个小太监拉开架势,正要动手,只听冯晓瑟清亮的声音响起:“娘娘,仅仅凭着一纸包不知哪里来的所谓毒物,您就要动用私刑吗?” 平婕妤愣了。 绿玉急了。 往日里打骂底下人是常有的事儿,打坏了不过是将养几天,打死了悄悄送到净乐堂,花费几两银子疏通疏通,报个病亡,也就是了。这是各个宫院都心照不宣的事儿,哪里有许多的顾忌? 没事不找事,有事不怕事。 冯晓瑟心里早就已经盘算好了,沉着地说道:“奴婢是皇后娘娘懿旨亲封的内司女官,从四品下女书史。按照宫中典制,女官的刑罚戒律,升降调遣只能由皇后娘娘掌管。何况杖责之刑,也只能由皇太后娘娘、陛下、皇后娘娘行使。奴婢提醒平娘娘一句,宫中规矩礼教深严,上下等级分明,不可轻易逾越。” 言下之意,冯晓瑟在凝香阁虽然被人呼来喝去地使唤,但她是有品阶在身的。以凝香阁的规制,以平婕妤的位分,是不可能配置四**官。冯晓瑟到凝香阁随侍,是皇后给予的恩典。所以平婕妤并未有资格随意处置她,更别提对她用刑了。 也许是平婕妤对冯晓瑟 的蔑视,也许是冯晓瑟一贯的表现出的逆来顺受,凝香阁里人人虽然口呼“冯书史”,但他们内心从未尊重这个“女书史”,这个“女书史”与别的奴婢也没有任何的不同。 而正是这一点的不同,让平婕妤如今骑虎难下。 平婕妤杏眼圆瞪,紧咬着牙根,这奴婢是在讽刺她位分低吗?她怎么敢?! 对于骄傲而又自持得长恭帝宠爱的平婕妤来说这无异于当众打脸,让她非常愤怒和难堪。也顾不得自己如今正该是一副中毒之后病怏怏的样子,“唰”地站起身,中气十足地喝道:“冯书史,你是在威胁本宫吗?你以为本宫不敢?” 冯晓瑟面色不变,声音也不变:“奴婢不敢。奴婢只是在陈述事实。皇后娘娘最重规矩,威严不容冒犯。否则,不但娘娘您要承担对皇后娘娘的不敬之罪,您身边动手的奴才恐怕也要受罚。” 说完,冯晓瑟眼锋一扫,好似带着刺一般,让两个正卯足劲准备狠打的小太监心里一阵发寒。这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明明头先说的是惩罚冯书史下毒谋害平娘娘的事儿,怎么转眼间,就成了平娘娘对皇后娘娘不恭敬了? 的确,平婕妤若是犯了宫规,违逆了皇后,也许不过是被申斥,顶多也就是禁足。而他们做奴才的,弄不好就要被直接发配到御察司接受处置了。小太监往日并未受过平婕妤多少恩惠,绿玉的打骂倒是家常便饭,再想想御察司里头那些大人们的手段,小太监握着木棍的双手软了下来。 平婕妤眼见着小太监被冯晓瑟一两句话就成功挑拨,明显地退缩了,不由气得七窍冒烟,耳垂上挂着的玉石耳坠剧烈地左右摇晃着:“好,好,这就是我养的奴才,贪生怕死,吃里扒外。” 紫玉连忙上前,一手扶着平婕妤,一手在她的背上顺气:“娘娘您息怒。奴才们不懂事,您教训他们也就是了,别气坏了身子。” 绿玉一跺脚,发狠道:“该死的奴才,我先治了她,再来一个个收拾你们。”骂完,抬手抢过一条木棍,接着一脚将小太监踹开,朝着冯晓瑟后背猛砸了过去。 绿玉的手劲并不大,但婴儿手臂粗细的木棍打在身上,皮肤像是爆裂开似的,钝钝地疼。 第47章 冯晓瑟回眸,绿玉注意到她那漆黑的眼珠彷如漩涡,深不见底,内里闪烁着点点光芒,似是嘲笑又似是不屑。 “我是冤枉的。你们想要屈打成招么?绿玉姐姐为平娘娘卖命,不知他日皇后娘娘跟前,平娘娘会不会顾惜你这一份心意?” 绿玉一愣,平婕妤倒是反应过来了,冯晓瑟是在暗讽她拿着奴才当替罪羊。怒不可抑的平婕妤抄起小几上的茶盏,掷在地板上,碎瓷片四处飞溅。 “绿玉,给本宫继续打,打不死算她命好,打死了,一切责任自有本宫担待。” 一棍紧接着一棍。 眼见着冯晓瑟硬挺着背脊,生生将棍棒承受下来,纤弱的身体疼得直哆嗦,平婕妤方才觉得 积蓄在胸中的闷气得到了宣泄:“绿玉打得好,赏,本宫重重有赏。” 绿玉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越打越来劲,在旁人的眼睛里看来,她好像是一头狂暴的野兽,陷入了疯狂的状态。 宫中等级森严,大到封号、位分,小到穿衣、配饰,都有严格的规定。日复一日,最初的新鲜感过去了之后,便只剩下孤寂压抑。每日里不是在算计别人就是在防范着被别人算计,盼望着君王的垂怜,有宠的期望固宠,失宠的渴求复宠。各种各样的情绪只能埋在心里无法抒发,对平婕妤是这样,对绿玉同样也是这样。 当下,正殿里的太监宫女面面相觐,胆子小的又惊又惧,又恐又慌;心思活络些的暗暗打算该要怎样做才能离了这可怕的凝香阁。 绿玉终于觉得累了,停下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喉头一阵腥甜,细细的血线从嘴角蜿蜒而下,冯晓瑟抬手,手背将血擦干,冷笑:“平娘娘请保重身体,莫要忘记了自己是中毒的带病之身。” 身体痛楚,心里却是 松了一口气。事情只有闹大,对冯晓瑟才会越有利。她是清白的。只要清查毒物来源,分别询问太医和伺候在平婕妤跟前的人,谎言永远无法遮盖真相。所以每一步,都要将自身的责任撇清,做个完完全全的受害者。 女官的职责,不仅要辅助各宫之主打理宫院细务,更兼劝谏之职。一日未曾革除职位,一日职责仍在。平婕妤要用私刑之前,冯晓瑟出言提醒,履行了自己的义务,若平婕妤依然我行我素,便是她的过错与冯晓瑟无关。 但,这样远远不够。于是随后,冯晓瑟便用言语刺激,使得平婕妤和绿玉双双失控,虽然招致一顿毒打,但也坐实了平婕妤不敬皇后,暴戾跋扈的名声。 人心总是天然地偏向弱者。冯晓瑟不确定平婕妤是否真的服下了毒物,只好用上了苦肉计,这样至少,能够得到旁观者的两分同情。 平婕妤没料到冯晓瑟这样刚硬,痛打之下还是不服软。一口气堵在胸腔,上不去下不来,额头青筋直跳,眼冒金星:“你……你……气死我了……” 紫玉大惊,一边将平婕妤扶回罗汉床上,一边吩咐:“快,送参茶来。” 一场审案似乎演变成了一场闹剧。 喝下半盏参茶,平婕妤好不容易缓过气来,环顾四周,只见一片狼藉,小丫鬟小太监缩在角落里,而紫玉满面忧色,惶惶不安;绿玉发髻松散,衣裳凌乱;冯晓瑟则是腰杆笔直,泰然自若。 有那么一瞬间,平婕妤心灰意冷。 本来已经计划得好好的,狼毒根粉是现成的,请来太医院收买好的太医看诊,留下脉案。想着冯晓瑟才进宫,年纪轻,没见过什么世面,众口一词咬定是她下毒谋害,她又能翻出什么浪花来?只要冯晓瑟认罪画押,就是到了皇后跟前 ,平婕妤也是有理的。 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平婕妤的意料之外。冯晓瑟软硬不吃,非但没有将冯修容作为主谋牵连进来,现在却先把自己给绕了进去,只怕连定冯晓瑟的罪都不容易。 平婕妤呼出一口气,揉了揉额头,强自定下心来。她不允许自己意气消沉,更不允许有人凌驾在她头上作威作福。 难道,这竟是冯修容的阴谋? 两人间的口角冲突,是冯修容先引发的,字字句句像是针尖,直戳平婕妤的痛处。平婕妤本就心火旺盛,情绪容易波动的性子,如何能够忍耐? 恰好冯修容的族妹冯晓瑟在凝香阁随侍,奈何不了冯修容,拿冯晓瑟来开刀出气也就顺理成章。只要冯晓瑟有个三长两短,第一个跳出来的只怕就是冯修容,控诉一番平婕妤的凶残,再渲染一番与冯晓瑟的姐妹情深。 平婕妤恍惚记起,当初执意要将冯晓瑟从淑宁太妃手里要过来,其中也少不了冯修容在煽风点火。 以为自己聪明,设下圈套等别人钻,谁知竟是自己落入了别人设下的圈套。 平婕妤想着想着,心落到了谷底。 也许明日,不,也许就在此时此刻,如今发生在凝香阁的这一幕已经被皇后知晓,毕竟中毒、谋害的由头是平婕妤自己大张旗鼓地喊出去,甚至生怕别人不知道。冯晓瑟在喊冤,而她中毒是假,诬陷是真,凭皇后娘娘的手段,什么查不出来? 迟来的清醒,使平婕妤惊出一身冷汗,她无比懊悔自己的轻率鲁莽。 如今该要怎么办?若是无声无息地退缩,连个女官都辖制不住,可谓是面子里子都丢尽了,将来还怎样在宫里头立足? 紫玉本就觉得不该如此行事,无奈平婕妤一意孤行,绿玉有心怂恿,她只得歇了劝说的心思。如今她察 言观色,见平婕妤眉头紧皱,眼中的悔意越来越盛,便凑在平婕妤耳旁,轻声道:“娘娘,奴婢瞧着,冯书史是个有主意的,心志坚,性子硬。下毒谋害宫妃的罪名一旦坐实了,可是要砍头的。为了保命,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承认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冯书史毕竟是从寿康宫里头出来,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还有一句话紫玉不敢说,万一真要到皇后跟前对质,平婕妤只怕也不是冯晓瑟的对手。 平婕妤心里正烦躁不已:“那你说该怎么做?” 紫玉默默地将想说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才道:“娘娘,太医给您看诊的时候,身边只得我和绿玉,并没旁人,不如派人到太医院,请太医将脉案改了,不说是中毒,只说是冯书史送来的吃食不干净,肠胃不适。绿玉打了冯书史,也就算是罚过了。娘娘您看这样可好?” 平婕妤想了想,道:“照理说,太医院里的脉案不能随便更改,万一败露了,就又是一重罪过。不过那太医得过我施家的恩惠,何况有钱能使鬼推磨,多花些银子,应该不难做到。只是……”平婕妤顿了顿,继续说道:“凝香阁里,甚至宫里上上下下,只怕已经传遍了,该如何堵住悠悠众口啊?” 吃一堑长一智。平婕妤并未马上赞同紫玉的意见,到底是谨慎些了。 紫玉低下头:“奴才们胡乱说话,当不得真。娘娘可以下令,若是有嚼舌根的奴才,一律贬到浣衣局去做苦力。至于流言蜚语,娘娘大可不必理会,宫里天天都有新鲜事儿,不过是议论两天就被抛在脑后了。” “那些狼毒根粉?” “娘娘放心,扔在火堆里烧了,再没有痕迹的。” 平婕妤举棋不定,脑子里好像塞进了一大团棉花,无法清晰地 思考。 绿玉一心只盯着冯晓瑟,倒是没留意这头平婕妤和紫玉的低声细语。她缓了缓,觉得浑身又有了力气:“冯书史,我劝你还是赶紧招了,这样还能少吃些苦头。平娘娘可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虽说你有冯修容和淑宁太妃做靠山,但谋害平娘娘是大罪,只怕连神仙也救不了你了。” 绿玉说出来的话,往日里怎么听怎么顺耳,可现下却让平婕妤觉得满不是滋味,心中对绿玉生出了两分厌烦。如果自己头脑发热的时候她能够劝一劝,如果她能够冷静一些而不是疯了似的殴打冯晓瑟,事情也许不会闹到如此尴尬的地步。 紫玉劝她息事宁人,平婕妤是不痛快,不乐意的,但两害相权取其轻,如今也想不出更好的解决方法,只能这样了。 平婕妤闭了闭眼,再睁开:“紫玉,就照你说的办吧。回头你亲自到太医院去一趟,务必要办得干净利索,不要留下什么后患。” “是,娘娘请放心。”紫玉应道。 绿玉还不知平婕妤已经改变了主意,见冯晓瑟沉默以对,得意忘形地:“怎么?冯书史,你怕了?怕了就赶紧招认,平娘娘仁慈……” 平婕妤柳眉剔竖,喝道:“绿玉,够了。” 绿玉惊讶:“娘娘,她……” “退下。” 绿玉嘴唇微动,无声地嘟囔了几句,后退了几步,站在一旁。 平婕妤摩挲着带在手腕上的芙蓉玉镯,感受着那冰凉的手感,睫毛轻轻颤动:“冯书史,今儿这事是一场误会,就到此为止吧。” 冯晓瑟闻言,微微地蹙着眉,脸上还是一派平和,绿玉却十分震惊,这与原定的计划不一样啊。她不敢相信竟是平婕妤说出来的话:“娘娘,您怎么这么轻易地就放过她了?娘娘,您得拿出您的威风和手段呐。” 第48章 平婕妤脸色阴沉,意味不明的眼睛定定地瞧着绿玉,她身上的衣裳是新做的,很鲜艳的颜色,掐着腰,显出婀娜的曲线。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丫头变了,变得心大了,变得不甘屈居于人下。 绿玉被平婕妤看得心里头毛毛的,怯怯地:“娘娘,奴婢是一心为了您。” 平婕妤扯了扯嘴角,冷哼一声:“看来本宫往日里是太惯着你,纵得你不知天高地厚,如今连主子都不放在眼里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凝香阁里你才是主子呢。” 绿玉大惊失色,膝盖一软,跪倒在平婕妤跟前:“娘娘,奴婢该死。奴婢不是有心冒犯,请娘娘看在奴婢忠心耿耿的份上,就饶了奴婢这一遭吧。” 紫玉见状,也慌忙跪下:“娘娘开恩,绿玉没有坏心,只是心直口快。” 冯晓瑟还在等候着发落,自己身边的丫头倒是闹上了,不是平白让人看了笑话么。平婕妤眯了眯眼:“绿玉、紫玉,都起来吧。” “谢娘娘。”绿玉、紫玉站起身,乖觉地站在平婕妤身边,不敢妄动。 “冯书史,你回去吧,换身干净衣裳,歇息两天再回来伺候。”平婕妤的目光落在冯晓瑟身上,语气软和不少。 冯晓瑟抬起头,惨白的脸上忽而一笑:“一句话打发了我,是娘娘的恩典。不过我不能不明不白地被诬陷,还请娘娘还我一个清白和公道。” 这是不能退让的原则问题,同时关乎着冯氏一门的声誉。 当平婕妤口风改变,事情峰回路转之际,冯晓瑟便料定,她或许是想通了什么,又或许在忌惮着什么。既然她不再是无所顾忌,那么冯晓瑟也就不必再战战兢兢。 平婕妤抿抿嘴,冯晓瑟并不是软柿子,可以随便人拿捏,从她对自己称呼上的改变,从“奴婢”到“我”,便可以窥见一二:“本宫并未中毒,只是吃了冯书史送上来的不干净的吃食,肠胃不适罢了。” 说来说去,还是冯晓瑟的错。不过冯晓瑟可不愿背这个黑锅:“娘娘,小厨房的管事嬷嬷也太不经心,竟然让不干净的东西混入了吃食里头,看来要好好整顿才是。” 诬陷冯晓瑟金环嬷嬷少不得在其中出了一份力,拉她下水也不算冤枉了她。 平婕妤咬咬牙:“不劳冯书史 你费心。” 冯晓瑟寸步不让:“与我无关的事我自然不会费心。” 竟然被一个奴婢逼到了墙角,平婕妤的眼里迸射出愤恨的火光:“本宫自会查个水落石出。” 冯晓瑟点点头:“既然我是清白的,那么绿玉姐姐不问缘由地搜检我的屋子说我私藏了毒物,还将我毒打一顿,是不是该有个说法?” 绿玉往日也是跋扈惯了,并未察觉到平婕妤对于她态度上的微妙变化:“冯书史,娘娘心善放你一条生路,你可别得寸进尺。” 冯晓瑟唇边扬起一抹淡笑,不看绿玉,只望向平婕妤。 平婕妤有心给绿玉一个教训,并未如同往常一般庇护她,爽快地道:“绿玉确实急躁了,什么纸包,什么毒物,还没个定论呢,就咋咋呼呼的。既是她的错,本宫便让她向你道歉,要打要骂,随你的便。” 平婕妤轻轻松松地便将错误推到了绿玉的身上,好似她只是一个无所关联的旁观者。 如五雷轰顶一般,绿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愣了半晌,才张着嘴,结结巴巴地:“娘娘……这……奴婢……” 所有的事情皆是平婕妤的授意,绿玉她只不过是忠实地执行她的心愿罢了,此时,绿玉的耳间不其然地响起冯晓瑟说过的那句话——绿玉姐姐为平娘娘卖命,不知他日皇后娘娘跟前,平娘娘会不会顾惜你这一份心意? 绿玉的心中一紧,背脊蒙上一层冷汗。 平婕妤侧头,凌厉地扫了绿玉一眼:“嗯?” 素日里平婕妤的信任和倚重,让绿玉飘飘然,忘记了自己的地位和处境,如今才猛然惊醒,主子就是主子,奴才就是奴才,这是一条天然的,无法跨越的鸿沟。 绿玉不敢再辩,咬了咬唇:“是,娘娘。”说着,走到冯晓瑟跟前,垂着头,低声道:“冯书史,我错了,请你原谅。” “平娘娘,我是否可以先起身?”冯晓瑟朝着平婕妤问道。 平婕妤淡淡地:“紫玉,去,将冯书史扶起来。” 紫玉不敢怠慢,立即上前,搀扶着冯晓瑟。因为跪在地上太久,冯晓瑟的双腿已经麻木得没有了知觉,费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勉强站住。 颤抖不稳的气息,并没有妨碍冯晓瑟抬起手,狠狠地回敬了绿玉一个耳光。 绿玉捂 着脸,恨恨地瞪着冯晓瑟,眼里先是难以置信,然后弥漫上了刻毒和怨恨。 冯晓瑟踉踉跄跄地挪动了两步,弯腰捡起绿玉先前扔下的木棍,使尽全身的力气,朝绿玉的腿上抡了过去。 “啊。” 绿玉哪里受过这样的打击,尖声痛呼,腿一软,本能地就跪下了。 这一幕,不但惊呆了正殿里所有的人,就连平婕妤,也屏住呼吸,悄悄地伸长了脖子看着。 冯晓瑟昂着头,居高临下地望着绿玉,傲然地说道:“今日你加诸我身上的耻辱,我尽数归还于你。他日如敢再犯,就不止是一耳光一棍子这样简单了。” 唇边还残留着淡淡的血痕,趁着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庞,凛冽而又冷漠到极致。她不但是冯家的女儿,她身上还流着开国昌国公纵横沙场勇猛无敌,豪迈不羁的血脉。 忍耐只是为了自保,并不代表害怕以及软弱可欺。 冯晓瑟深刻在骨子里的骄傲,让绿玉几乎无地自容,低到了尘埃里。 这怎么能让她不恨? 恨归恨,绿玉心知道此时大势已去,连平婕妤都已经退缩了,她也只得咬碎了牙往肚里咽。 屋子里安静极了。可是越安静,就气氛就变得越发的诡异,好似有一条无形的绳索,勒在脖颈上,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有些人,天生就是一把利剑。不起眼,只因被剑鞘包裹遮盖着,不曾流露出一丝锋芒。如果利刃出鞘,就会发现那其实是最无情最恐怖的刺客,见血封喉。 冯晓瑟正是这样一把利剑。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平婕妤轻咳一声,打破了沉闷:“好了,打也打过了,罚也罚过了,一切就到此为止。都退下吧。”说着,眼中精光一闪:“你们记好了,今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你们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听见。若是本宫听到有人在背后嚼舌根胡言乱语,一律打一顿,贬到浣衣局做工。你们可要仔细,你们到底是谁的奴才。不是每一个人都像冯书史那样幸运,有品阶在身作保。” 满意地看着小太监小宫女瑟缩着身体,诚惶诚恐,平婕妤起身,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冯晓瑟,好一会儿,才朝着紫玉递手,在紫玉恭谨地双手托着她的手臂之后,转身便朝着内室走去。 冯晓瑟深深地吸了 一口气,雕蝙蝠双钱黄铜香炉里,薄烟缭绕,时光似乎在白芷香中悄然停驻。 今天之后,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真正艰难的日子,也许才刚刚开始。 走出菱形纹隔扇门,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冯晓瑟抬起头来,看看太阳,轻尘漂浮在光晕里;再低下头,看看自己,紧握着的双拳一点点地放开,不由得心生出重回人间的感慨。 心神一松,身体的感官渐渐恢复。冯晓瑟这才觉得背脊撕裂般的疼痛犹如排山倒海般朝她袭来,像是有钝刀子不停地在剐蹭着皮肤血肉似的。 靠着廊柱,慢慢地坐下,浓重的倦怠感不期而至,眼前的景物好似被水漫过,模模糊糊,看的不真切。扶着廊柱,想要站起身,呼吸急促,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 太累了。头发晕,眼皮发重,真想就这样睡过去。 “瑟儿,瑟儿你醒醒。” 身体被轻轻地摇晃着,熟悉的声音飘入耳朵里,是多福。 冯晓瑟勉力地抬起眼帘,循着声音望去,失去焦距的双眼光芒逐渐涣散:“多福,你来了。” “你怎么样?是受伤了吗?”多福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关切地问。 “我没事。” 今日的凝香阁,气氛很是不同寻常。多福不止一次,听人说道新来的女官冯书史妄图下毒谋害平娘娘,被绿玉抓了。多福很是担心,在做完手里的活计之后,便来到正殿附近等消息。 看见冯晓瑟脸色惨白,气息不稳的虚弱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暗叹了一口气:“瑟儿你忍着,我带你回去。” 冯晓瑟点点头,声音很轻:“好。” 多福挽着冯晓瑟的胳膊:“能走吗?” 冯晓瑟倚着多福,竭尽全力地站起身,重重地喘着气,却说不出话来。 多福皱着眉头,她拍了拍冯晓瑟的手:“瑟儿,我背你。”说着,多福转过身,背对着冯晓瑟,半蹲着,拉着她的手臂越过自己的双肩,背起她来。 多福长挑身材,很匀称,并不纤弱也不显粗壮。她的腰微微地弯着,很吃力地从一个个冷眼旁观的人面前走过。 伏在多福的背上,冯晓瑟觉得异常温暖。危难时刻见真情。她是如此幸运,能够拥有这样一份朴素而又珍贵的友谊。 泪盈于睫,冯晓瑟低声地: “多福,你不该来的。” 多福脚下不停:“别说胡话了,省着点力气。” 多福虽然不清楚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但宫中多年的历练,早已经使她懂得如何趋吉避凶。作为一个小小的宫女,就该谨守本分,不应插手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但是冯晓瑟的遭遇,让她想到了叶小景,她的朋友,若是当初她能够勇敢一些,也许如今的叶小景还在沁香阁里安安稳稳地当差,不至于沦落到如今这十死无生的凄惨的地步。 说不清是愧疚,还是其他别的什么情绪,总之她来了。迈出这一步,也许未来将要面临着无法预料的危险,但至少此刻,她问心无愧。 眼泪,悄悄滑过冯晓瑟的脸,落在多福的肩头。一滴两滴,稍纵即逝,消失在布衣里,只留下一片深深浅浅的水痕。 冯晓瑟的屋子杂乱不堪,像是被歹徒洗劫了一遍,满目疮痍。衣物散落在地上,踩满了脏污的鞋印。煤炉子被踢翻了,煤灰倾泻,四处飞散。 多福将冯晓瑟送到床上,自己便挽起袖子,收拾起来。衣箱扶正,清扫屋子,点起煤炉子,烧热水,脏衣裳全部浆洗…… 冯晓瑟静静地看着多福里里外外地忙碌着,直到多福递给她一杯热水,才红着眼眶问道:“多福,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她们只是萍水相逢,但是心灵却能实实在在地感受到那份真切和感动。 多福坐在床边,眼中带笑:“兴许这就是缘分吧。今日我照顾你,说不定他日就要靠你来照顾我了。” 眸子里水色涌动,冯晓瑟吸了吸鼻子:“可是我担心,会给你惹来麻烦。” 多福因着劳动,脸色红扑扑的,抿着嘴,笑道:“好了,快别胡思乱想了。你受的什么伤?伤处在哪里?要不要给你上药?” 冯晓瑟冲她一笑:“被绿玉打了几棍子,没什么大碍,别担心。” 多福倒吸一口凉气,低呼:“绿玉打的。往日里只见她吆喝,支使着别人替她卖命,怎么今日亲自上手了?” “原是小太监动手来着,我吓唬了他们几句,绿玉气不过,就打了。”冯晓瑟说道。 多福默了默,继而又叹了口气:“得罪了绿玉,将来的日子可就难过了。罢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先将你的身体养好是正经。” 第49章 正说着,屋外传来一把细嫩的女声:“多福姐姐,库房的管事嬷嬷让你过去一趟。” 多福扬声应道:“好,知道了。” 回过头来给冯晓瑟掖了掖被子:“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晚上再来跟你说话。” 冯晓瑟点点头:“好。” 一觉睡醒,冯晓瑟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睛,已是傍晚时分。 残阳透过冰花纹窗棱,洒落一地。光与影交缠,延伸,铺就出一副独特的画卷。 黄昏再美,黑夜终将来临。 也许是精神好了些的缘故,背脊上的伤处似乎也不那么疼了。冯晓瑟觉得腹中饥肠辘辘,心下暗叹,无论境遇好也罢,坏也罢,人总是要吃饭的。想了想,屋子里似乎没有什么现成的吃食可以填饱肚子。她披了件衣裳,从床榻上下来,打算自己去熬一锅米粥。 淘净白米,放入砂锅,加入适量的清水,搁在小煤炉上慢熬。 屋子里的空气有些浑浊,冯晓瑟便将木门打开通通风。 远远地,便看见紫玉领着一个中年太监,朝着这边走来。待得人走近,紫玉低眉顺眼地对中年太监说道:“吴公公,这位便是冯书史。”转头又对冯晓瑟道:“冯书史,这位是皇后娘娘懿坤宫内监副总管吴公公。” 冯晓瑟心下疑惑,面上却不显,微微屈膝:“见过吴公公。” 吴公公中等身材,长相普通。浅淡的眉毛,细长的眼睛,眉宇间似乎含着几分阴鸷。他双手负在身后,姿态端正,不着痕迹地暗暗打量了冯晓瑟一番,方才开口道:“皇后娘娘口谕。” 冯晓瑟跪下,把腰弯低。 “女书史冯晓瑟,调往内织染局,即刻动身,不得有误。” 冯晓瑟怔了怔,来不及细想,忙应着:“奴婢谨遵皇后娘娘懿旨。” “冯书史,起来吧。”吴公公的声音柔和了些 许。 “是。”冯晓瑟一边回话,一边心念飞转,内织染局主理染造宫廷所用布匹绸缎。皇后将她调往这处,是否因着今日的事端?是惩罚还是其他? 眼角的余光瞥了瞥紫玉,她比绿玉要沉稳许多,但此时见她也是一脸茫然,难道平婕妤对皇后的旨意事先并不知情? 只听吴公公又道:“时间还算充裕,冯书史你收拾收拾东西,把手头的差事交接清楚,便往内织染局去吧。” 冯晓瑟低着头:“多谢吴公公指点。” 吴公公看了冯晓瑟一眼,不再说话,转身大步离开。紫玉三步并作两步,连忙跟了上去,凝香阁今日乱七八糟,平婕妤到底有些心虚,让她从吴公公这儿探探消息,无奈吴公公口风紧,怎样试探都不肯透露。 白米煮烂后的清甜香气伴着煤火的烟气,弥漫了屋子。冯晓瑟却再没有了想吃东西的欲望。 虽然离开凝香阁是冯晓瑟一直以来的盼望,但在内织染局做的皆是苦工,是犯了过错宫人的去处,贬斥惩罚只比浣衣局好一些罢了。何况皇后的旨意来的突然,让人摸不着头脑,冯晓瑟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已。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屋子里稍微值钱的物事都被绿玉搜检时一扫而光,倒是没有什么可收拾的,冯晓瑟手脚麻利地折叠了几件日常衣裳,塞进包袱里,便算是她如今所有的家当了。 夜色降临,天幕好似被蒙上了一层灰黑色的纱幔,清清冷冷地,不染人间烟火。 多福还未回来。 时间不能停留,有欢笑就有哭泣,有相聚就有别离。只是当情意在心中沉淀时,那些零碎的却又弥足珍贵的瞬间,让分别显得格外感伤。 冯晓瑟站在门前的小树林里,有些焦急地来回地踱步,频频地张望,一阵冷风吹来,她打了个 寒颤,不由得紧了紧身上的滚毛短袄。 黑暗的尽头,多福熟悉的身影久久不曾出现。然而那一份等待,就在多福鲜血淋漓,气若游丝地被仆妇们抬回来的一刻,戛然而止。 多福被送回屋子,只能趴在床上,后背至大腿处被打得血肉模糊。她的脸色像是纸一般,苍白没有半点光泽。气息衰弱,似乎只有出气没有进气。零落的碎发黏在满是冷汗的脸上,身体时不时地抽搐着。 浓重的血腥味萦绕在鼻尖,比起冯晓信被冯家大老爷打折腿那时,更为触目惊心。 谁也想不到,不久前还言笑晏晏的多福此时竟然如此凄然惨淡,这让冯晓瑟心如刀割,她抓着其中一名微胖的仆妇的肩膀,嘶哑着问:“怎么回事?多福为什么会这样?” 仆妇一抬手将冯晓瑟拂开,冷哼了一声:“多福在库房里打碎了两只玛瑙碗,这是惩戒。” 冯晓瑟厉声:“只为了两只玛瑙碗就把人打成这样?” 仆妇斜睨了冯晓瑟一眼:“多福看不清自己的身份,得罪了绿玉姑娘,就是这个下场。” 绿玉,又是绿玉。 她对冯晓瑟无可奈何,又咽不下这口气,便拿帮助冯晓瑟的多福来撒气。她要让所有人都看到,都知道,任何人得罪了她,不但自身,就连身边亲近的人,也落不了好。 愤怒像是野火,席卷燎原;恨意像是波涛,汹腾翻涌。 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里,眼里杀气腾腾。冯晓瑟想要去诅咒,想要去痛击,甚至想要去毁灭。 只听另一名仆妇开口道:“多福姑娘挨了二十板子。懂医术的嬷嬷已经来了,还是先让她给姑娘看看吧,年纪轻轻的,别留下了什么病根。” 奴才是没有资格让太医又或是医女前来看诊的,只有略懂医术的嬷嬷和一些常备的丸药,至于 是死是活,就得听天由命了。 这番话像是一盆冷水当头,让冯晓瑟瞬间清醒过来,是的,救人要紧,没什么比生命更重要。 她二话不说,抛下两个仆妇,飞快地将嬷嬷迎进屋里。 那胖仆妇见状,双手叉腰,正要张口说话,不料被另一名仆妇拉扯着离开了。 嬷嬷跟在冯晓瑟身后进了屋。 她约莫四十上下的年纪,身材矮小,十分消瘦。身穿紫红色短袄,灰白洋绉长裙,衣襟上佩着代表正八**官的银质镶嵌青金石绶鸟压襟。头发整齐地挽成了一个简单的发髻,纹丝不乱。眼角刻着深深的皱纹,眉间紧紧地拧成一个川字,看上去很严肃很干练的模样。右手提着一个黑木箱子,木箱子没有花纹,油亮光润,祥云纹铜皮包角。 嬷嬷将木箱子搁在桌上,打开,从里头拿出几根艾条,点燃,沿着屋子走了一圈,之后,将艾条放置在小香炉里。艾草有灭菌,止痛散寒的作用,淡淡的清香,将血腥味冲淡了不少。 走到床边,嬷嬷仔细地端详着多福,她弯下腰,掀起多福的眼皮看了看,又伸手摸了摸她的脉搏。 冯晓瑟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嬷嬷怎么样?她的伤重不重?” 嬷嬷瞥了冯晓瑟一眼,并不搭理她。从木箱子里拿出一把小剪子,在多福衣裳上的领子上剪开了一个小口,双手猛力一撕,只听“撕拉”的声音,黏在伤口处的衣裳便被揭开来。 多福闷声轻哼,身子像是筛糠似的不住地颤抖。 冯晓瑟咬了咬唇,问:“嬷嬷,这……” 嬷嬷冷冷的声音吩咐着:“去冲碗红糖水来。” “是,是。”冯晓瑟一叠声地应道。谁知在多福的屋子里翻找了许久,都找不见红糖,干脆一转身,跑回到自己的屋子,拿着一包红糖又跑了回来。 “嬷嬷,红糖水来了。” 嬷嬷此时正一手拿着一个黑色瓷瓶子,一手拿着一块白色的帕子,瓷瓶子里倒出些暗黄色的液体将帕子沾湿,涂抹在多福的伤口处。 冯晓瑟定睛一看,多福身上的伤口肿了有三指高,皮开肉绽,鲜血凝结成血块。 帕子上沾满了血迹,嬷嬷又换了一块,一连换了三块帕子,才算是将伤口清理干净。 嬷嬷从一个天蓝色的瓷瓶子里拿出一颗黄豆大小的药丸,又从冯晓瑟手里接过红糖水,将药丸塞进多福嘴里,再将红糖水灌着多福喝了下去。 做完这些之后,嬷嬷收拾了箱子,抬脚就准备离开了。 这样就算是完事了?回想冯晓信受伤那时,大夫接骨之后,不但在伤口敷上伤药,还留下了治疗的药方子,冯晓瑟连忙叫住她:“嬷嬷请留步。” 嬷嬷顿下脚步,回身看着冯晓瑟。 冯晓瑟恭敬地对她说道:“不知嬷嬷如何称呼?在哪处当差?” 嬷嬷神色淡淡地回答:“我是尚食局司药司掌药,人人都叫我容素嬷嬷。” 尚食局司药司掌药,正八品。 “见过容素嬷嬷。”说着,冯晓瑟从袖管里抽出一张银票,交到容素嬷嬷手里:“劳累嬷嬷今日走这一趟。不知多福如今的情形怎样?” 容素嬷嬷眼角一扫,手里是一张一百两的银票,紧皱着的眉头松开了一些:“这位姑娘伤势不轻,幸而身体健壮,保住性命应该是可以的。只不过……”容素嬷嬷顿了顿,接着道:“只不过她打的板子非同一般,有个特别的名儿,叫‘绝子’。” “绝子?”冯晓瑟心中一沉:“还请容素嬷嬷指教。” 容素嬷嬷道:“姑娘年轻,宫里头的刑罚兴许知道的不多,这‘绝子’打在腰上,伤及妇人子宫,将来再也无法生育子嗣。” 第50章 将来再也无法生育子嗣。 宫中惩罚宫人的花样百出,有龌蹉的,有毫无人性的,绿玉同样身为女子,怎么能,又怎么敢,将这样残酷的命运加诸在多福身上。 冯晓瑟有些恍惚,心中无法抑制的疼痛,好似被毒蛇一点点地吞噬着。 是她与绿玉结下了仇怨,连累了多福。 是她害了多福。 冯晓瑟不甘心:“嬷嬷,多福这伤势不知可还有转圜的余地?钱银方面不是问题。” 有钱能够通神,在跟红顶白,捧高踩低的宫中,尤为如此。冯晓瑟进宫前,李竹君不但交给她丰厚的银票,还将京城里一部分的生意和郊外几个产出丰厚的庄子划归到她的名下,就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 闻言,容素嬷嬷半眯着眼,深深地看着冯晓瑟,目光意味深长,似乎想将她看透:“姑娘,板子上的人就是靠这一手活儿吃饭的。打板子的力度,位置,少一分,多一寸,都可以造成不同的伤势。子嗣上头,是不可能了。姑娘多宽慰她一些吧。” 说着,容素嬷嬷从木箱子里拿出一个天蓝色瓶子和一个褐色瓶子,细细地嘱咐道:“蓝色瓶子里的药,是清热解毒的,每两个时辰吃一丸;褐色瓶子里的药是活血化瘀的,每日两次,每次一丸,用清水化开,涂在伤口处。” 冯晓瑟连忙接过药瓶,将容素嬷嬷的话牢牢地记下。 容素嬷嬷又道:“受了外伤,人会觉得口干。别给她白开水,渴了就冲红糖水喂她。” 冯晓瑟点点头:“知道了。” “今天夜里她会发热,你好好照顾着,可以用冷水帕子敷额头。我明儿再过来看看。”所谓收人钱财替人消灾,何况面前这位看起来是不缺钱的主儿 ,容素嬷嬷对冯晓瑟的态度亲切了许多。 “劳动嬷嬷了,来日还要仰仗着嬷嬷多多关照。” 容素嬷嬷对冯晓瑟很满意,有礼,识趣,她面上带着笑意:“姑娘放心。” 深夜。 扑扑簌簌地下起了小雪。 光秃秃的枝桠在冷风中战栗着,摇碎了一地的雪光。 凝视着多福因为高热而发红的脸庞,冯晓瑟感到十分的悲凉。 多福的愿望,是满二十五岁之后出宫,与家人团聚,拥有虽然普通,但是幸福的生活——温暖的小家,忠厚的丈夫,生儿育女,携手到老。如今这美好的希冀,也许都将化为了泡影。 多福的善良为她带来了劫难,她会愿意原谅自己这个连累了她的人吗? 初识多福,冯晓瑟并未以心相交。她始终警惕着,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坦诚以待少,功利和虚伪多。 也许是缘分的奇妙,但更多的,是多福那颗水晶般剔透的心。让冯晓瑟放下心防,去接纳,同样还之以真诚。 君子之交淡如水。如水般纯净质朴。 因为伤势严重,纵然昏迷着人事不省,多福的身体本能地烦躁乱动,嘴唇干裂,翘起一片片白皮。冯晓瑟拿来小匙,一小勺一小勺,小心地将红糖水喂进多福口中,又将浸过冷水的帕子敷在多福的额头上。 多福终于平静下来,只嘴唇偶尔略微蠕动着。 前世的影像,仿佛呲牙咧嘴的怪兽,从脑海深处咆哮而来。 重生一世,为了改变自己和亲人的命运,冯晓瑟入宫。这个决定,使得原本与她并无交集的人们骤然起了千丝万缕的联系。例如绿玉,例如多福。这些人的命运轨迹,已然改变。 任何事情总是存在两面性,有好的,就有坏的。 有人运气好,就会有人运气差。有家族长盛不衰,就会有家族昙花一现。这是一种天道的平衡。 一个人的胜利总是伴随着对手的失败。如果冯晓瑟扭转了命运,保住了自己,保住了亲人,甚至保住了冯家,那么因此而倒霉的,会是谁? 原来,能够改变命运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命运本身。是命运给了她机会,来改变命运。 冯晓瑟长出了一口气,她要牢牢地抓住这个机会,不惜一切代价。从自己的遭遇,叶小景,多福的遭遇,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弱肉强食,强者为尊。 本质上,她觉得自己并不是个良善的人,相反,她心中总是有一股戾气,她做不到以德报怨,大公无私。她愿意尽心守护的,永远只有她在意的人。 摸了摸多福的脸,还是热得烫手。冯晓瑟给她换过冷帕子,又为她的伤处重新上了药。 一连三天,冯晓瑟衣不解带地照顾着多福。困了,就靠在她的床边打个盹;饿了就囫囵吃些东西填饱肚子。 容素嬷嬷每天都会过来看看,见多福的伤势稳定,并没再恶化下去,留下几句叮嘱,便又走了。 至于皇后将冯晓瑟调到内织染局的懿旨,被她有意无意地忽视了。这当下,多福身边一刻也离不了人,而旁的人眼见多福是为了帮助冯晓瑟而得罪了绿玉惹来祸端,都不愿多与她们接触。冯晓瑟心中已经做好了违旨不遵被责罚的准备。但奇怪的是,无论是皇后那处或是内织染局,并没有人来催促,训斥她,平静得好像事情从未发生过一样。 第四天,多福的烧终于退下去了。人也从迷迷糊糊中清醒过来,能够吃下去小半碗的粥水。 冯晓瑟为多福换 过一身草绿色的干净衣裳,拢了拢头发,她整个人看起来清爽了许多:“多福,你现在感觉怎样?” 多福轻轻地点了点头,她如今依然只能趴在床上。 多日来压在冯晓瑟心中的那块大石似乎变得不再那样的沉重,她搬来鼓型绣墩,坐在床边,俯身,在多福的耳旁说道:“多福,我有很多的话要对你说,你如今身子弱,不必回应我,只要听着就好。” 多福凝视着冯晓瑟,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冯晓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多福,是我对不起你。” 她也曾想过瞒着多福,但这已经不是秘密的真相,又能瞒多久呢?绿玉的目的不正是想让多福一辈子活在痛苦之中,生不如死么。既然这样,倒不如将一切都撕扯开来,哪怕鲜血淋漓。痛过之后,坚强面对。 “容素嬷嬷说了,你的伤势很重,伤到了根本,也许将来无法生育。”冯晓瑟凝视着多福:“你我都明白这个结果意味着什么,但是,你要坚强,千万不要一蹶不振,放弃希望。你先将身体养好,我去求淑宁太妃请太医给你看诊。若是宫里的太医不成,民间也还是有隐士高人,奇方妙药的,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我都会去做。若是所有的法子用尽,依然无力回天,那么我会照顾你,尽我一切所能,不让你孤独流离,无所依靠。多福,请你相信我。” 多福那失神的眼睛,被泪水蒙上一层薄雾。她的手指动了动,冯晓瑟伸手握住,指尖传来久违的温暖,只听多福艰难地开口说道:“瑟儿,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要自责。” 仿佛内心汹涌的感情终于冲破了理智的堤坝,冯晓瑟已经压抑了许久,担忧,悔 恨,伤感,愤怒……此刻宣泄而出:“多福,对不起,对不起。如果不是因为我,你就不会招来这一场祸事,是我给你带来了噩运……” 冯晓瑟语无伦次地说着,泪如雨下。 多福紧紧地握着冯晓瑟的手,任泪水静静地流淌。 四目相投,无言以对。 眼泪知道,那痛彻心扉的滋味。当眼泪流干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心都空了。 “瑟儿,我认命。”多福闭了闭眼睛,棍棒打在身上闷闷的声音,绿玉嚣张的笑声,交织着不断地在她耳旁回响,让心头恨得滴血。 “多福……” 多福喘了口气:“你的心意我明白。可是你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不要找淑宁太妃,也不要私自与宫外联系,这里是皇宫,这样做是犯忌讳的。” 冯晓瑟摇摇头:“如今只是容素嬷嬷说你无法生育,兴许换个大夫看看就能好起来。” 多福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宫里积年的嬷嬷那个不是人精?这里头的门道她们知道的比谁都清楚。我已经这样了,别再把你也搭了进去,不值得。” 冯晓瑟并未再继续劝说多福,多福说的话完全是为了她好,毕竟还有一个等着抓把柄的绿玉在一旁虎视眈眈。何况只看多福目前的状态,不是沟通交流的最好时机。但为多福治伤这个念头存下了,就不会轻易更改。 “好了,咱们不说这些了。”冯晓瑟拿出早已经备好的银票:“这里是四张一百两的银票。其中的二百两,有合适的机会,你便给叶小景的家人送去。他于我而言,虽然是个陌生人,但际遇让人唏嘘,这些银子是我的一点心意,只盼他的家人将来能够过得好一些。另外二百两,留着你自用……” 第51章 多福秀眉一紧,吃力地抬了抬头,张嘴正要说话,冯晓瑟连忙按住她:“你先别急,听我说完。皇后娘娘下了懿旨,让我到内织染局当差,我恐怕不能再长久地照顾你。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一段日子,你须得好好地养着,若是年轻时落下了病根,到了老了时时发作,可是要受罪的。吃食用度,煎药熬汤,日常琐事,就请人去做,不必样样事情亲力亲为。虽然凝香阁里头的人害怕,忌惮绿玉,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你悄悄地把银子递过去,总会有胆子大的愿意替你跑腿。该花就花,该用就用,花完了我再给你送来。 容素嬷嬷那里,我已经打点好了,她就是面上看着严厉些,其实人不错。你若是有什么需要或是有什么难处,只管放心去找她。容素嬷嬷是尚食局司药司掌药女官,绿玉奈何她不得。” “瑟儿……” 多福心中急切地想要告诉她,她所做的一切,只是单纯地忠于自己的内心,不需要她的愧疚,回报和补偿。 冯晓瑟怎会不懂:“你的人品心性我如何不明白?咱们之间的情谊又如何能用钱银来衡量?你不是见利忘义之辈,我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你对我的真心,我感激,珍视并且永不忘怀。” 多福红了眼眶,嘴唇哆嗦着,想要说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说出这番话,冯晓瑟心里轻松了许多。多福有心结,她同样也有。与其遮遮掩掩地揣测对方的心思,还不如大大方方地将一切摊开了说个明白。 拍了拍多福的手,冯晓瑟道:“绿玉搜检我的房子,她拿走的不过是些散碎银子和不值钱的首饰。银票我缝在腰带里,每天贴身带着。我带进宫的银钱,一部分在我这儿,另一部分在寿康宫由我的侍女收着。宫外的钱庄里,只要拿 着我的印鉴,就可以提出银子。所以你不要想着替我省俭,银钱上头我不缺。只要你好了,花再多的银子也是值得的。” 多福紧抿着唇,极力控制着不让眼泪落下来。 冯晓瑟压低声音说道:“绿玉那里,你千万要忍耐。这个仇,无论时日长短,我一定会为你报的。” 多福震惊,眼睛瞪得大大的,绿玉是平婕妤的人,对付她无异于与平婕妤为敌:“瑟儿,你别乱来。你听我的,她是石头你是美玉,别为她毁了自己。缺德事做多了,自有上天来惩罚她。” “上天要管的事情太多了,难免会有疏忽。” 在多福的印象里,冯晓瑟的脸上总是带着微笑,温柔和气。而眼前的她,冷漠,凶狠,眼里闪着嗜血的光芒。 如果心被仇恨占满着,就只能活在阴影里。 多福道:“瑟儿,这件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不想报仇,你也不许想。” 冯晓瑟顾左右而言他:“说了许多的话,多福你累了吧,好生歇着,我去给你熬粥来。” 多福一把拽着冯晓瑟的手,指尖发白,双眼攫住她,沉声地:“瑟儿,答应我。” 冯晓瑟伸手替多福挽了挽拂在额间的碎发,唇边扬起一抹笑:“安心。我会好好的,我们都会好好的。” 懿坤宫。 夜雪轻轻。 无声无息间,为大地换上了白绒绒的新装。 窗前的玉兰树,花开一片,似有一缕缕冷香,蕴含着雪的清澈,雪的纯洁,雪的落寞,在空气中婉婉飘荡。 长弦拨动,琴音悠扬。 好似溪涧潺潺流水,有芦苇随风轻摇;又如崇山叠叠峦嶂,有鸟鸣赞颂风光。 青衣素颜,那优雅高洁的模样,温柔如水。 “采薇,你的琴艺愈发的精湛了。” 若明若暗的宫灯下,长恭帝的眼眸仿佛笼罩着一层青雾,薄薄的,淡淡的,迷人却琢 磨不透。 皇后文采薇含笑:“谢陛下称赞。” 她起身,绕过琴台,走到黄花梨八仙桌旁,打开食盒,一股清甜的香气扑鼻而来。拿缠丝玛瑙碟子端着,送到长恭帝跟前:“陛下,这梅花糕是我特特到寿康宫向淑宁太妃讨回来的方子,您试试看,可口不可口?” “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值得你特特去向淑宁太妃讨要?”长恭帝眉眼弯弯,淡淡地笑着,捻起一块梅花糕,放入口中。 “如何?” “清香怡人,甜而不腻。还不错。” 文皇后笑道:“这梅花糕是冯修容的族妹,冯家六小姐独创的,宫里的御膳房都做不出这个味道呢。” “嗯。”长恭帝不甚用心地听着,随便地应道。 “平婕妤向淑宁太妃要人,我允了。如今冯书史已经在凝香阁伺候了一段时日。” “哦?”长恭帝似是来了兴趣:“冯修容那边就没有什么动作?” 文皇后侧头想了想,勾唇微笑:“平婕妤和冯修容从来都不是能沉得住气的性子,倒是冯书史,她的表现担得起‘蕙质兰心’这四个字。我下旨将她调往内织染局,想看看她被逼到极限,能爆发出何等的力量。” 长恭帝俊眉一挑:“平婕妤竟未能将她逼到极限?” “早着呢。”文皇后笑着接口道:“我看呐,冯书史压根儿就没将平婕妤放在眼里,忍耐除了是为了自保,更多的是懒怠,懒得动脑筋与平婕妤计较罢了。” 长恭帝笑出声来:“听你说着,这冯家六小姐还挺有意思的。采薇似乎对冯书史很关注?” “梅林宫女上吊那事,她出乎意料的镇定,一眼就瞧出人是他杀而不是自杀的。她心稳,胆子大,对于一个养在深闺的娇小姐来说,很难得。” 文皇后的眼线遍布后宫各个角落,寿康宫当然也不例外。 长恭 帝心知肚明,文皇后从未曾隐瞒过他什么。他眼帘微敛:“宫里的事情由你操持,朕很放心。” 虽然是笑着,文皇后却敏锐地从长恭帝的笑容里察觉出一丝疲惫和无奈:“陛下可是累了?” 长恭帝摇摇头,又点点头。朝政纷杂,退让、进取,妥协、对立,哪怕贵为至高无上的君主,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他早已经习惯,并且斗志昂扬,从不气馁。但偶尔,心中压抑的郁气还是需要宣泄。 他长叹一口气:“消减赋税推行得不顺利。朕派往东、南、西、北四省的传令官陆续回京。据他们回报,四侯当面是满口应承,转过身却把朕的旨意置若罔闻。 朕给予子民的恩典被四侯抹杀,却拿着朕的名义继续向百姓抽取税赋,百姓们的怨言全都由朕承担着,而这笔庞大的税款,从不入国库,只肥了四侯的私库。 朕的旨意,只能执行于京城以及京城附近的二十一个州县,四侯的封地上,百姓只知道尊侯爷而不知道敬陛下,朕这个连国君主,做得可算是憋屈。” 虽说妇人不得干政。但两人少年夫妻,一路走来,早已经有了默契,并不拘泥于这些,只见文皇后皱着眉,面带薄怒,道:“各省节度使,各州刺史,难道皆是尸位素餐?又或是摄于四侯淫威缩手缩脚?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身为朝廷命官却不能为君父分忧解难,是为不忠。” 别的妃嫔或许专注与争宠或是风花雪月,文皇后却是亲眼见着长恭帝为了**殚精竭虑。 长恭帝摆摆手:“除了西省节度使杨成是由北省光烈侯马恒举荐的之外,另三省节度使皆是由朕亲自选拨指定,他们也许没有大才,但忠心是有的。 四省的行政、军事、财政,重要位置上的人,从来都由四侯牢牢把持着,水泼不进,多 少年来花费下去的力气,绝非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所谓朕的节度使,也不过是摆设,做做样子罢了。 强龙斗不过地头蛇,想来朕的官员们也有他们的无奈。” 文皇后斟上一杯热热的香片,捧到长恭帝面前:“如此,陛下接下来有何安排?” 很多时候,前朝和后宫,是相互牵扯的。 长恭帝接过茶杯,感受着瓷片的热度熨烫着掌心的皮肤:“年关将近,朕想着,还是不要多折腾为好,免得逼急了四侯,惹出大风波来。朕倒是无所谓,只是朝堂、民间,官员,百姓,恪尽职守了一年,辛勤劳作了一年,都盼望着过个祥和安乐的新年。” 两强相斗,最先受到波及的,流血的,牺牲的,总会是各自阵营里的小人物。新年是万家团圆的日子,谁没有父母亲人?谁又没有娇妻稚儿? 文皇后叹息:“陛下用心良苦。” 长恭帝苦笑,慢饮了一口茶:“采薇不会认为朕懦弱无能?” 今日御书房里,当长恭帝娓娓道出自己的决定时,被中书省侍郎唐令文当头痛斥,言其颠倒乾坤,以君主之尊,朝臣子低头,软弱可欺。唐令文年过六旬,资历深厚,为人刚正不阿,赤胆忠心,是以他对着长恭帝吹胡子瞪眼睛,长恭帝也只是无言以对。 文皇后并不清楚这当中的波折,她温言说道:“忍人之所不能忍,方能行人之所不能行。陛下是连国百姓的君父,满怀慈爱之心,不仅仅是强者,是勇者,更是仁者。” 强者,有魄力;勇者;无畏不屈;仁者,心怀天下。 长恭帝眼眸中的落寞渐渐变得坚定:“朕与四侯,总有一日要正面交锋,可以预见,那必定是惨烈非常。但朕愿意去努力,避免兵戎相见的那一刻。” 文皇后默然,静立,整肃衣冠,端正地朝着长恭帝行大礼。 第52章 正月十五。 元宵节。 新年的喜庆气氛一直延续着,第一个月圆之夜,人们祈愿,生活好似那轮明月,完满幸福。 漆黑的夜空,一支又一支的火光急速地上升,划破天际。伴随着声声巨响,火光崩散,好似绽放着火树银花,七彩斑斓,璀璨夺目。 焰火是那样的灿烂,又是那样的短暂。辉煌的惊鸿一瞥过后,只留下迷蒙的轻烟和满地的灰烬。 门上挂着桃符,窗户贴着窗花。破旧的廊檐下,挂着一串红色的吉祥结,长长的流苏在风中轻轻飘动。 冯晓瑟穿着赭色粗布衣裳,石青色棉鞋鞋面上,绣着兰草纹样,乌发梳成双丫髻,发髻上簪了两朵紫红色的绒花。 她静静地坐着,仰望霄汉星辉。冰清玉洁的月华,将浓浓的银光洒满她的一身。 来到内织染局当差已经一个月了,管事太监给冯晓瑟安排的是煮水,浆洗的活计。素色布匹染色之前,必须先以沸水煮过,而后冷水浆洗一遍。经过这道工序之后上色,色彩鲜艳,牢固,不易褪色。 这里人人埋头干活,哪怕见到熟悉的面孔,也只是点点头,匆匆擦肩而过。每个人每天要干的工作量是固定的,活干不完就得受罚,吃不上饭,睡不了觉。所以就连思考,也是一种浪费时间的奢侈。 冯晓瑟倒是觉得内织染局的日子过得要比凝香阁舒心,辛苦是必然,但心里头的轻松多了些,压抑少了些。 只是窝缩在这皇宫的角落里,当初进宫的目的是越来越遥不可及了。上一世,冯修容使魇胜之术,害的人是德妃慕容清溪和大皇子。这段时间听宫人们的闲言碎语,德妃宠冠六宫,但人缘不错,与各宫主位维持着大体上的和睦。而冯修容似乎德妃并无太多交集,与平婕妤的仇怨更深。事情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开始?又会以什么样的结果终结?冯晓瑟一筹莫展。 想想,人的潜力真是无穷的。从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到如今什么脏活累活都要自己动手,仿如隔世。 怎么就那么幼稚,坚信只要进了宫,就一定能够达成心中所想?就连母亲李竹君的劝告也一句都听不进去。日复一日,如果说当初的冯晓瑟还抱有两分天真的乐观,那么如今残酷的现实已经让她彻底清醒。 焰火 一簇接着一簇,变幻着色彩,将天幕装点得无限瑰丽。 烟火正盛,繁华正浓。 宫中此时正在举行着隆重的筵席,热闹非凡。 所有的富贵与喧嚣,权势与荣耀,只属于有资格参与其中的人们。而今晚的月光,却属于世间所有的人。它见证着岁月悠悠,沧海桑田,世事变迁,千万年始终忠实地照耀着亘古永恒的大地。 凝望着越升越高如同玉盘一般的明月,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冯晓瑟甩甩头,将心中烦恼暂且抛在一旁,元宵佳节,该开开心心地渡过才是。 手边放着一个竹制三层漆食盒。冯晓瑟将食盒打开,最上头的一层,是一碗粳米饭,第二层是两样小菜:火腿鸡丝卷,红烧豆腐。第三层,是一碗汤圆。 清澈的甜汤里,莹白软糯的汤圆漂浮着,透着氤氲的热气。 这是多福在傍晚时候给她送来的。 多福一共来过两次,除了这一天,还有除夕那日,为她送来了一碗饺子和一双亲手缝制的棉毛袜子。 多福消瘦了许多,旧日的衣裳穿在身上,显得空空荡荡的。下巴变得尖了,颧骨高高的,整个人仿佛一下就变得尖锐和苍老。 冯晓瑟捧着汤碗的手一抖,那碗汤圆好似变得有千斤重。 要走的路还很长,而多福似乎已经心灰意冷。 汤匙捞出一只汤圆,轻轻咬一口,糯米皮薄,芝麻馅香,甘甜萦绕在唇齿之间。 冯晓瑟一口接着一口不停地吃着,吃完了汤圆,又开始吃饭菜,她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然泪流满面。 就连同宗同族的堂姐冯修容,为了打击平婕妤,毫不犹豫,毫无怜惜地将她推出来当靶子。只有多福,在最艰难的时刻,没有抛弃她。 头顶轰鸣着巨响,有巨大的花火华丽地绽放,比星光更为闪耀。 冯晓瑟回过神来,轻叹一口气,收拾了碗筷、食盒,便打算离开回到自己的屋子。 等到明天的太阳升起,一切依旧,不管累也好,苦也好,生活就是这样。 有脚步声远远传来。 冯晓瑟停住动作,循声望去。只见月洞门边,立着一个女子婀娜的身影。借着月光,那女子身穿葱绿色小碎花短袄,米黄色棉绫裙,耳间垂挂着银质镶珠耳坠,在月光的阴影下熠熠生光。 “我当是谁在这儿?原来是冯书 史啊。”那是一把熟悉的声音,带着满满的嘲讽:“内织染局虽然脏乱些,破败些,不过倒是很适合你待的地方。” 绿玉。 她怎么会在这里? 按下心中的疑惑,冯晓瑟莞尔一笑:“不知绿玉姑娘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 绿玉一手提着裙摆,踩着莲步,慢慢悠悠地朝冯晓瑟走来,边走边左顾右盼。来到冯晓瑟跟前,她皱着眉,以手掩鼻,好似不堪臭气的熏染:“冯书史这些日子过得可好?” “很好。多谢绿玉姑娘关心。” “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冯书史不知道,我可是常常记挂着你呢。”绿玉挑挑眉,皮笑肉不笑地道:“你的好姐妹,哦,就是那个叫多福的丫头,我会好好替你照顾的。” 与多福两次匆匆的见面,她的话很少,放下东西,简单地叮嘱冯晓瑟几句“保重身体”之类的话,便离开了。但是冯晓瑟并没有忽略多福那暗黄的脸色,疲惫的双眼以及瘢痕累累,说不清是烫伤还是割伤留下的疤痕。 多福在凝香阁定然是难熬的,宫人们避之不及的疏远、绿玉无处不在的刁难,让她处于风口浪尖。但既然多福不想说,冯晓瑟也不点破,她们的心本质上是一样的,为了不让对方挂心,宁愿自己担下所有的磨难。 安慰的话其实是很无力的,无非是让人继续怀有对未来的希望,而希望何时会降临,没有人知道。 绿玉那刻意的,重重的“照顾”两个字,让冯晓瑟不禁心头火起,她已经把绿玉害成那个惨样子,还不满足:“绿玉姑娘是平娘娘身边第一得意人,宫中开夜宴,绿玉姑娘当伺候在平娘娘身边寸步不离才对。你为何私自离开?并且到这里有何贵干?” 原则上,宫女、太监若是没有奉主子的命令去办差,在宫里头乱逛,是犯忌讳的。实际上,有些有资历的、又有体面的太监,嬷嬷,大宫女总是支使着下层小宫女小太监替他们跑腿,办事。主子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是太平无事,若是较起真来,只怕打一顿都是轻的。 绿玉轻咳一声:“你胡说什么?我并没有私自离开,是平娘娘吩咐我回凝香阁为她拿来鹤氅,凑巧经过这里,过来看看而已。” “哦?是平娘娘的命令吗?只是凑巧经过这里吗? ”冯晓瑟轻声一笑,走到绿玉身边,眸子上上下下打量她片刻,而后鼻子凑近,在她白皙的脖颈处,嗅了嗅:“绿玉姑娘今儿用的是苏合香。” 绿玉表情有些不自然,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瞪着冯晓瑟:“是又如何?” 冯晓瑟自顾自地说道:“绿玉姑娘最近清减了许多,行动间颇有些弱柳扶风之态。眉形从双燕眉修成了细柳叶儿,眼尾以黛笔轻挑,胭脂和唇脂颜色变淡,看上去似乎与顺美人有几分相似呢。对了,听说苏合香是顺美人最喜欢的香气。而绿玉姑娘的这些改变,正正是从四个月前顺美人有宠,被陛下夸赞开始的。 绿玉姑娘这身宫装,穿起来鹤立鸡群,的确比别的宫女要好看。是因为立领矮了两分,修长的脖颈若隐若现;袖口短了一分,露出了细白的手腕;腰身修改过了,更为窄小贴合。宫装自有其尺寸形制,绿玉姑娘这般作为,又是为何?” 绿玉瞠目结舌:“你……”她下意识地抬手,拢了拢衣领。 冯晓瑟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夜宴是在御花园万花台举办,内织染局在东边儿,凝香阁在西边儿,回去凝香阁的路根本就不该经过内织染局。反倒是陛下小憩更衣的临芳堂似乎是在这个方向。” 绿玉倒吸一口凉气,颤抖着声音:“你,你是什么意思?” 冯晓瑟凝视着绿玉,抿着唇笑道:“我的意思已经很明显,绿玉姑娘难道听不出来?那我就再说得明白一些,绿玉姑娘不甘居于人下,为奴为婢受人驱使。妄图爬上陛下的龙床,飞上枝头麻雀变凤凰。 模仿顺美人之前,你的外形、穿着、表情、姿态,多多少少有着平婕妤的影子,当然那时平婕妤还是颇为得宠的。只是宫中美人如云,而君心难测,绿玉姑娘为了博得陛下的青睐可谓是用心良苦。 我猜想,夜宴必定是欢乐祥和,觥筹交错。陛下身边,簇拥着许多千娇百媚、珠光宝气的美人,饶是你悉心装扮,到底也不过是个丫鬟,压根无法吸引到陛下,哪怕投注一个眼神。姑娘家最美的年华,又经得起多少的虚耗呢?绿玉姑娘你心中的苦恼可想而知。 期间,陛下离席,但皇太后仍然兴致高昂,所以各宫娘娘纵然心系陛下,却是不好离开,宗亲贵戚就 更不必说了,陪伴着皇太后说笑乃是各人的福分。绿玉姑娘不知用了什么借口,得了平婕妤的许可,便悄悄地退了出来。你心知这是一个多么难得的机会,甩开所有的人。如果绿玉姑娘你的运气好,甚至能跟陛下单独相处,若是承了宠,明日,你的人生将会彻底的改变。 你远远瞧见陛下往临芳堂的方向而行,便跟了上去,谁知到了临芳堂,一片静谧,并不见陛下踪影。你急了,到处寻找,不知怎么的,就绕到内织染局来了。 绿玉姑娘,我猜得可对?” 绿玉脸色一片煞白,当时的情形,她的小心思,冯晓瑟好像亲眼所见一般,说得八九不离十。她看着冯晓瑟的眼神好似见到了鬼一样,脱口而出:“你是怎么知道的?” 说完,才惊觉说了不该说的话,绿玉咬咬牙,心一横,想着事已至此,也干脆不再掩饰:“哼,冯晓瑟,别再装模作样了。你比我好的到哪里去?你的族姐已经是修容娘娘,可惜啊,再生不出子嗣。你进宫不就是仗着那张脸长得好看些来勾引陛下,生下孩子,你们姐妹好霸占陛下?你娇柔做作的模样让人讨厌,不过如今落魄肮脏,陛下见了,也只会倒尽胃口。” 冯晓瑟斜睨了她一眼,冷笑:“愚蠢的东西。听你话里的意思,陛下就是那等厮混于宫闱,沉溺于女色的昏君? 何况我跟你可不一样。就算我有攀龙附凤的心思,可我没踩在我族姐的头上往上爬。 我很好奇,你的企图是如此明显,平婕妤竟然懵然不见,还由着你在她身边给她乱出主意。因着你的煽风点火,平婕妤四处树敌。你也许想着,有朝一日,能得了圣宠,封了位分,平婕妤自然而然就成了你的对手。早早地让对手成为众矢之的,果然好盘算。 到底是平婕妤对自己,对你太有信心,坚信你的忠诚,不会背叛?还是她早已经知道你的心机,却一直不曾表露,任着你蹦跶,自寻死路? 我想,应该是前者的几率比较大。绿玉你是施家的家生子吧?你随着平婕妤进宫,一家子老少必定都捏在施家手里,你但凡轻举妄动,你家人的死活可就难说了。 想来以平婕妤的性子,她不曾料到,绿玉姑娘你为了自己的前程,不惜牺牲全家人的性命。” 第53章 绿玉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冯晓瑟的话锋利得像是闪着寒芒的长针,在她猝不及防的时候牢牢地钉在了她心底最隐秘的地方。 绿玉是施家的家生子,她爹管着施府土地春秋两季的地租,她娘曾经是施老太太房里的丫头,嫁人之后,被派去管理茶房。 虽说是家奴,但爹娘还算得势,府里有不少下人奉承着。绿玉自小没吃过一点苦,加上长得俏丽可爱,便渐渐养成了心比天高的性子。 十岁时,绿玉被施家太太选为小姐身边的贴身侍女,吃穿用度比起一般富贵人家的闺女也是差不离。 她应该觉得满足。 但眼看着小姐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拥有她渴望却一生都不能及的财富,这让她深刻明白了人与人之间的巨大落差。同样是人,有人含着金钥匙出生,天然地高贵;有人却是命定的卑贱,永远无法摆脱。 后来,小姐入了宫,被封为婕妤。 绿玉的心再度受到了强烈的冲击,与这天底下最辉煌的富贵和权势相比,施家也只能算是普通了。 她心底里那早已经埋下的种子正疯狂地生长。她不甘心——自己的容貌资质并不比任何人差,凭什么不能穿上最华美的衣裳?用上最瑰丽的首饰?凭什么不能站在高处傲然地接受众人的顶礼膜拜? 她知道作为奴婢,这种想法是不应该的,是极其危险的,但她就是抑制不住。 未入宫前听府里的婆子说闲话,国朝后宫的历史上,有不少的宫女子因缘际会,被封为妃嫔,更有生下子嗣的,母凭子贵,荣华无双。 是不是自己,也能成为当中的幸运儿? ****终于凝成了坚定的意志。绿玉开始小心翼翼地替自己进 行着谋划。她相信,只要自己谨慎些平婕妤就不会看出端倪,多年的相处,她对自己的主子太了解,平婕妤生性好强,脾气暴躁,心机很少,就是个被宠坏的娇小姐。 有一段时间,陛下经常到凝香阁来,说是平婕妤爽朗明快,极为让人舒心。而每一次,绿玉都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站在最显眼的位置。在见不到陛下的时候,她怂恿平婕妤收买陛下身边的太监宫女,得到陛下行踪的消息,装作无意地制造出某个偶遇,这时她会将脸稍微抬起,留出一个最美的侧颜。 她追逐的是连国最为出色,最为优雅,最为俊美的男人。也许某一天,这个男人会将自己轻轻拥在怀里,耳鬓厮磨地说着绵绵的情话……只要这样想着,绿玉就会耳热心跳,醉死在自己的幻象里。 只是,宫里想要博得陛下欢心的女人太多,她们或许花容月貌,或许才华横溢,或许家世出众,连平婕妤为了见到陛下、留住陛下都要费尽心思,何况绿玉只是依附于平婕妤的一个宫女,卑贱之身,不但连争夺的资格都没有,就连生出这种想法,也会被人嗤笑一声痴心妄想。 就在绿玉屡次无功而返,将要灰心丧气的时候,有人找到了她。 那人承诺,帮助绿玉达成心中所求,而绿玉要付出的代价,就是背叛旧主,投靠新主。 绿玉思索了三天三夜,心中天人交战,最终,做出了决定。 绿玉思索了三天三夜,心中天人交战,最终,做出了决定。 一旦迈出这一步,便永远无法回头。平婕妤和施家,是断然无法容忍她的背叛的。 她在赌,以自己和一家子的性命为赌注。赢了,便是飞黄 腾达;输了,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绿玉在新主子的指示下,可劲地在平婕妤面前挑拨着她和其他妃嫔的关系,针尖大的事情经过绿玉绘声绘色的渲染,使得平婕妤疑神疑鬼,四处树敌;绿玉又在凝香阁里打着平婕妤的旗号,作威作福,动辄打骂,使得宫人们敢怒不敢言。天长日久,平婕妤暴戾的名声便渐渐地流传开来。 新鲜劲儿过了之后,平婕妤也并无特别的吸引之处,陛下对她疏远了些。此时,与平婕妤不和的妃嫔们纷纷跳出来针对她,就连皇后也在众人面前训斥,让平婕妤学会“修身养性”。 平婕妤是一根筋的人,不懂得适可而止,也不懂得以退为进,面对攻击,她回应以更为猛烈的反击,哪怕碰的头破血流,也绝不服软。 绿玉的表现,无疑让新主子很满意,尤其在冯修容小产一事上,她可谓是功不可没。 冯修容小产,当然不是偶然。那日在御花园,颖昭仪兴致勃勃地拉着平婕妤和冯修容,谈笑风生。三人正说得融洽之时,颖昭仪脖颈上挂着的东珠项链突然断落,当时的场面有些凌乱,绿玉瞅准时机,不着痕迹地推了平婕妤一把。平婕妤一脚踩在珠子上,站立不稳牵连着冯修容一并摔倒,最终导致冯修容小产。双方就这样结下了梁子,从此战火不断。 至于为何冯修容的满腔怒气全部冲着平婕妤而去,而轻松掠过了同样牵涉在内的颖昭仪,绿玉并未多想,她甚至庆幸,自己摆脱了无用的平婕妤,攀上了强大的靠山。反正新主子是个有手段的,自己只需要按照指令行事便是。 绿玉一直在等待着的机会终于要来临了。 元宵夜宴 之前,新主子派人给她捎话:陛下不喜热闹,宫中筵席,他几乎每次途中都会离开一段时间,但陛下又极为孝顺,待到筵席结束之前,再回到席上将皇太后亲自送回寿慈宫。 绿玉收到消息后,兴奋不已,她可以利用陛下离席的这一段时间,制造与陛下相处的机会。她用心地谋划,从衣裳,妆面,发髻,饰品……一切都务求做到十全十美,给陛下一个难以忘怀的回忆。 哪知到头来仍旧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隐藏的心事被冯晓瑟不留情面地揭穿的怨恨,精心设计引诱陛下却又再度破灭的恼怒,使得绿玉的心彷如油煎火烤般难受,她的面容扭曲,咬牙切齿地:“冯晓瑟,你到底想怎样?” 冯晓瑟瞧着绿玉的脸色,冷冷地道:“绿玉姑娘这话算是问到了点子上。虽然我不太明白绿玉姑娘你对我的敌意是从何而来,但你要玩花招,用心计,只管冲着我来,我必定奉陪到底。多福只是个三等丫头,从来默默无闻,与你井水不犯河水,请绿玉姑娘高抬贵手,让多福从今往后安安稳稳地在凝香阁过日子便是了。” 绿玉半眯着眼,眼角微微抽搐着:“就这么简单?” 冯晓瑟点点头:“就这么简单。” 绿玉烦躁地走来走去,好一会儿,方才停下,眼睛阴测测地看向冯晓瑟:“你不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你不知道,你当然不知道。你们这些出身高贵的官家小姐,日日不是弹琴画画,就是下棋作诗,怎么会知道为奴为婢的痛苦? 我娘跟我说,作为奴婢最大的前程,便是陪着小姐出嫁,将来被姑爷收了房,得了姨娘的身份,算是半个主子。生下孩子,纵然 是庶出,好歹能够脱了奴籍。 你听听,当个妾,就算是主子给的恩典了。 我亲眼见过一个伶俐的丫头被府里的二少爷坏了身子,太太竟说是她狐媚子,把好好的爷们儿带坏了,要把她买到妓寨里,那丫头当天夜里就跳井死了。捞起来的时候,身子已经被泡得不成样子……太太就打发了十两银子给她家里,这事就算完了。十两银子,还值不上二少爷手里的一把纸扇。 同样是人,一个脑袋,两只眼睛,一张嘴,凭什么奴婢的命就不是命?就可以由着人轻贱? 我不服,我不甘心……” 绿玉越说越激动,眼睛长满了血丝,她一把撩开额前的碎发,露出一个约莫半寸长的疤痕,虽然有脂粉的遮盖,但仍然清晰可见:“看见了么?这就是平娘娘还是施家小姐的时候,心情不爽,随手抓起大理石镇纸砸出来的伤。我没有任何的错处,却还是要跪在她跟前,乞求她的原谅。 我不服,我不甘心……我怎么能不恨……” 绿玉重重地喘着粗气,胸膛随着呼吸剧烈地起伏着。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冯晓瑟,像是野兽般目露凶光。 “所以,你就可以将你曾受过的苦楚和不公加诸在比你更为弱小的人身上?那这样你的与你口中的主子有何不同?你不过是为自己找个心安理得的借口罢了。 我能断言,一旦你爬上了高位,你的所作所为,会更为狠辣无情。你深深地知道权势的可贵和来之不易,你竭尽所能去维护,去珍惜。任何拦在你面前的人,都是障碍,都必须除掉。你心中怨气太盛,当有机会报复的时候,就会不留丝毫余地。” 归根结底,弱肉强食而已。 第54章 冯晓瑟漠然的面容,看在绿玉眼里,像是在喷涌的怒火里又添上了一把干柴——她怎么能这样冷静?她怎么能这样不为所动? “冯晓瑟,你说得对,我做事就是不留余地。你跑内织染局来了,我拿你没办法,但那个多福,落在我的手里,就别想好。” 冯晓瑟秀眉紧蹙:“绿玉姑娘,都是一样的人,何苦要相互为难?” “一样的人?”绿玉仰头大笑了几声,尖锐的声音划破空气,久久回旋,将耳朵刺得嗡嗡响:“我和你不一样,我和多福也不一样。你看着,总有一天,我会将你们所有人都踩在脚下!” 绿玉已经快要被心中的欲望和执念逼得疯魔了。 冯晓瑟摇了摇头,轻声地:“绿玉姑娘你太天真了。你的出身,注定了就算你被陛下宠幸,也只能是个低阶的妃嫔。你没有家族依仗,没有钱银打点各处关系,有心人想要对付你,易如反掌。何况你如今的所作所为等同于叛主,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是让平婕妤知道了,你的下场,你家人的下场,可想而知。” 绿玉脸色一凛:“你要去告密?” 她的眼前浮现出一幕又一幕:那些被打杀了的宫女,太监,一卷破席裹着,送往净乐堂,无声无息地便消失在这个世间;府里获罪的家奴,在呼天唤地的求饶声中,或许被发卖到苦寒之地做工,或许被官府枷号加身,砍头示众。绿玉的心不由自主的颤抖着,惶惶不安。 “这是你的把柄,很不幸,被我知道了。我才刚说了,我只是想让你与多福和平相处,仅此而已。” 既然是把柄,就代表着要别人摆布,而这个人又是她所痛恨的冯晓瑟。不,她绝对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绿玉全身绷得紧紧的,眼中寒光闪动,她一步一步逼近冯晓瑟,阴森森地道:“你说得对,若是让平娘娘知道了,我就只有死路一条。” 冯晓瑟站立着不动,抿着唇看她。 “与其我死,还不如我先杀了你。只有死人不会泄露任何秘密,只有你死了才能让我安心。” 说时迟那时快,绿玉猛地伸出手臂,蛇一般,双手掐住了冯晓瑟的脖子:“去死吧。” 冯晓瑟一 时不察,顺势被绿玉推到,重重地摔在地上。她眼冒金星,只觉得脖子被越勒越紧,瞬间喘不过气来。张嘴想要大叫,但根本发不出声音,强烈的窒息感让她眼前渐渐发黑,好似要晕过去一般。 双手胡乱地挥舞着,混乱中,手指好似触碰到什么,冯晓瑟紧咬着牙关,将全身最后的一点力气凝聚在手上,指甲狠狠地一抓。 “啊。” 绿玉痛呼着,白皙的手背上登时被划出几条血痕,她下意识地松了松劲儿,冯晓瑟只觉得一股沁凉的气息挤进肺部,脑子瞬间清醒了,身体又重新有了力气。 趁着绿玉愣神的瞬间,冯晓瑟张手揪住绿玉的衣领,抬腿一蹬,正正踢在绿玉的膝盖上,绿玉只来得及**一声,便被掀翻在地上。 绿玉挣扎着,双手支起身体,口中恶狠狠地道:“冯晓瑟,你这个贱人……” 绿玉那置人于死地的狠劲儿激起了冯晓瑟的怒气,她以意想不到的飞快速度,一跃而起,箭步上前,挥起拳头狠狠地砸向绿玉的太阳穴,直接把她打得瘫软下来。 “你不是想杀我么?尽管放马过来。” 心脏跳得飞快,冯晓瑟感觉到有一股灼热的气息在心底里翻腾,涌动,蔓延,像是狂暴的火焰,将她整个人熊熊燃烧起来。舌尖尝到一点淡淡的血腥,让她兴奋不已,灵魂深处的恶魔挣脱了禁锢的牢笼,那是一种属于嗜血的疯狂。 绿玉缓了缓,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又朝着冯晓瑟扑过来:“你不让我好过,那我们就都别活了。” 冯晓瑟灵活地一闪身,躲过了绿玉的撞击,敏捷地抬手抓住了她的头发,拼命地往下方拽。绿玉身体向后仰,尖叫着,疼得飙出眼泪。 理智完全崩溃,失去控制。绿玉嚣张得意的笑容,多福黯然失神的眼眸在她脑海里交织,穿梭。冯晓瑟有生以来,从未如此盲目,如此冲动,如此不顾一切。 绿玉越是反抗,头发就被扯得越紧,那火烧似的痛楚,使她开始害怕,在她眼前幻化出一幅毛骨悚然的画面——头皮溃烂深入脑髓,鲜血淋漓;青丝一缕缕地掉落,腐烂。 支撑着绿玉的那股精神气就弱了下来, 本来混沌的思维逐渐清醒过来。回归到现实,首先要面对的恐惧,就是死亡。 谁先怕了,谁就输了。 冯晓瑟喘着粗气,原始的本能激发出恐怖的力量,使她像是一头鏖战正酣的猛兽,叫嚣着要将对手撕成碎片。血红的眼睛,她的视线落在了院子角落的两个大水缸,里头盛满了水,是避免走水用的。 绿玉的发髻早已经散开,冯晓瑟强行拖着她朝着大水缸走去,绿玉扭动着身体,却始终无法挣脱,她呼喝道:“冯晓瑟,你放手。” 此时的冯晓瑟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的唇边漾起浅浅的笑容,眼波流转,脂粉未施的脸庞在皎洁的月光下竟然艳光四射,她轻轻地吐出一句话:“要死你先死。” 仿佛是徘徊在地狱和人间的勾魂幽灵,不需要张牙舞爪,不需要耀武扬威,只是一个笑容,能让人坠入最黑暗的深渊。 冯晓瑟押着绿玉,抵在大水缸的边缘上,绿玉这时才惊恐地察觉出冯晓瑟的意图,她声音颤抖着:“冯晓瑟,你疯了,你要干什么?” 话音未落,冯晓瑟不容分说地将她的头摁进水里。水从鼻孔里灌入,嗓子被呛到,不能呼吸,绿玉本能反应地地张开口,随即大量的水涌进肺部。窒息感带来的痛苦,使得绿玉紧闭上上双眼,双手挥动,双腿乱踢,她在为自己做着最后的挣扎。 冯晓瑟摁着她,一刻也不放松,直到绿玉的身体从紧绷的僵硬,渐渐软了下来。 天空地静。 忽而旋起一阵冷风,但风儿什么也没带来,什么也没带走,只有清澈的月光仍旧如水一般,伴随着时间,缓缓流淌。 冯晓瑟浑身脱力,颓然地松开手。沸腾的血液一点一点地冷却下来,她很茫然,脑子里一片空白。 当暴风雨过后,是死一般的寂然。 失去了焦距的眼睛木然地看着湿漉漉的双手,几缕乌发乱麻似的,或松散,或紧密地缠绕着她的手指。手指被水泡得发白,微微发皱,惨惨淡淡的,煞是骇人。 衣袖吸饱了水,湿湿的贴在肌肤上,冰寒透骨。这股冷意,让冯晓瑟逐渐清醒过来。 艰难地转过头,入目之处,绿玉的身体就这样伏在水缸 壁上,动也不动。短袄上的葱绿色死气沉沉,像是厚厚的苔藓,阴暗的,滑滑腻腻的,散发着腐朽霉烂的气息。米黄色棉绫裙下,一双艳红色的绣花鞋若隐若现。 冯晓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退两步,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杀了人。 她杀了绿玉。 怎会如此? 难道她骨子里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恶人? 难道她心中的罪恶潜藏得太深,深得连她自己都不曾发觉,只在绿玉的步步紧逼之下一触即发? 不,不是这样的。 她从未处心积虑想要去害一个人。 她心中升起了巨大的恐慌,这份恐慌,源于她亲手扼杀了一条活生生的生命,源于懊悔,源于对自身罪恶的畏惧。 冯晓瑟大口大口地吸气,脸色憋得苍白,她恍惚觉得手指上的发丝似乎变成了一张网,将她紧紧地缠绕,束缚着让她无法解脱。 她使劲地搓着双手,哪怕手指上的发丝已然全部掉落,哪怕皮肤发红,依旧神经质地不停地搓着。 很安静。 安静得可以听见她微弱的哭泣,安静得有不速之客闯入,仍然悄然无息。 “你杀了她。” 声音冰冷而又清透,如玉石相击。 有人。 冯晓瑟的心脏猛然一跳,下意识地抬头,循声望去,那是个高挑的男人,他罩着玄色缂丝万字曲水滚边披风,帽檐压得低低,看不清眉目。 “你是谁?”冯晓瑟不由自主地握紧双拳。 话音刚落,冷风卷起,吹拂起披风的一角,露出衣袍上的五爪金龙。 陛下。 从元宵夜宴下来,长恭帝带着心腹太监,本打算往御书房去,那里还有好些奏折,等待他的御批。当他察觉被平婕妤的婢女绿玉跟踪之后,便兜了几个小圈子,轻易地就将绿玉甩开了。看着绿玉无头苍蝇似的东逛西窜,长恭帝心中好奇,想看看她接下来将作何举动,反倒是一路跟着她,绕到了内织染局的院子里。 长恭帝是个奇怪的人,他不喜欢凑热闹,却喜欢看热闹。如果生活是一出戏,台上的各色角色们粉墨登场,看似受瞩目,其实不过是取悦人心的滑稽剧;台下的旁观者,或许哈哈大笑,或许摇头叹息。戏终了,便事不关己地清 醒离开。 看着她与她争执,看着她凶狠,看着她惊惧,看着她哭泣。她好似变色龙,时而聪明外露,时而心狠手辣,展现着复杂的性格属性,那纤弱身躯爆发出强悍的力量,让人惊讶。 长恭帝久久地凝视着冯晓瑟,她直愣愣地站着,紧握着的拳头不曾松开,脸上犹自挂着晶莹的泪珠,只是目光里早已没有了软弱和胆怯,代之以坚定和倔强。也许连她自己也没有觉察到,此时的她,像极了一头浑身竖起毛,全神戒备,随时准备着战斗的小兽。 她会否像是对付绿玉那般凶悍地扑向自己,将目击者杀人灭口。心里忽然升起的念头让长恭帝觉得有趣极了。 冯晓瑟震惊,继而不知所措,甚至忘记了向长恭帝行礼,不但是因为她刚刚杀了一个人,更因为此时见证着她罪恶的,是连国的陛下。 君王的权势和荣耀对于普通人而言是寒夜中的星辰,可望而不可及,但长恭帝晨兢夕厉,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的人生历程却是有血有肉的。 长恭帝的生母,乃是先帝的庄充媛。庄充媛出身不显,父亲是北省偏远州府的一名五品官员。她入宫后只是位分不高的宝林,不甚得宠,生育了子嗣之后,方才母凭子贵,一步步晋位为正二品充媛。长恭帝八岁时,庄充媛一病不起,离开了人世。 长恭帝自六岁入南书房读书,卯初即起,亥末方歇,刻苦求知,好学不倦。十一岁封太子后,由皇后亲自抚育。皇后温柔淳朴,但对于长恭帝的教导却异常的严格,但凡在功课上稍有疏忽,亦或是行止逾越了规度,皇后会亲自举起戒尺,打在他的手心。 十七岁登基即位后,长恭帝励精图治,俭朴勤勉,颁布了一系列轻徭薄赋的措施,使得国民休养生息。 时光匆匆而过,留下风霜的痕迹,却给予人脱胎换骨的力量。 极力地稳定自己的情绪,按捺下心中的惶惑不安,冯晓瑟迎上了长恭帝的目光,却见他嘴角轻轻翘起,似在微笑着。这是冯晓瑟第一次看见长恭帝的笑容,虽然黑暗快要将他淹没,只留下一个朦胧剪影,却如同素色水墨中的一点嫣红,摄人心魄而又优美如诗。 第55章 四目相投,他们纵然只是相隔一段短短的距离,却遥远得像是天涯与海角的两端。 凝望的时光,宛如秋光,宛如晨露,那么少,转眼而逝。 她面对着绿玉侃侃而谈,步步攻心,如今不是应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替自己掩盖、开脱罪行么?或许是声泪俱下地哀求,或许是和颜悦色地重金收买,又或许是杀气腾腾地威逼恐吓。可她只是在发呆,仿佛泥塑雕像似的,什么动作都没有。 长恭帝心中很有些失望,以为她会是不同的,但终究还是一样。冲动鲁莽不是勇气,小聪明也不是真正的聪明。 皇宫是他的家,可是这个家比修罗场更可怕。青石砖的缝隙中,凝固着血腥;阴暗的角落里,飘荡着怨魂。 继续留在这里也只是浪费时间,长恭帝扭头,转身便走。玄色披风随着他的动作,荡起水波般的涟漪,金丝银线,与渐冷的月光交相辉映,倾泻着一地流光飞舞。 时机。 这是绝无仅有的时机。 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时机。 “陛下,求您给奴婢一个恩典。” 像是从无边的梦魇中苏醒,这一刻,冯晓瑟神智清明,感受着沁凉的风迎面扑来,内心犹如磐石般坚定。 长恭帝顿住脚步,却没回头。 此时才开口,已然太迟了。 当天边的第一缕曙光来临之时,审刑司的来人会把她投进大牢。证据确凿,她将很快被处死。 他给过她机会,她没有及时抓住,而机会不会永远等待。 不过他是个有耐心的人,倾听一个将死之人的最后请求,就当做是日行一善吧。 “讲。” 冯晓瑟的脑子转得飞快,是生是死,是成是败,所有的筹码,都压在这番话之上了。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地道:“陛下,欲将取之,必先予之。陛下给予我的恩典,我会用神武军指挥使的位置来交换。” 长恭帝身形未动,许久,方才听见他嗤笑一声,淡淡的语气中带着嘲讽:“好大的口气。” 一个奴婢,竟敢 口出狂言,她必定是疯魔了。 神武军,拱卫京畿的禁军,有兵将十万,乃是装备优良,战斗力强的精锐之师。神武军指挥使施旭鹏,正三品上都护。他官阶不算高,但手握重权。 施家与西省永平侯叶家关系匪浅,两家是姻亲,施旭鹏的三妹嫁与永平侯四子。 神武军指挥使的位置有多重要,不言而喻。当初决定人选时,长恭帝属意怀化大将军马宝成,他是由殷赫大元帅亲自带出来的将领,精明强干,对皇家忠心耿耿。而施旭鹏则是得到了四侯的力挺,四侯虽然人在封地,但与四侯有诸多利益关联的京城官员们频繁上书,并且垄断与齐国煤炭、矿产交易的南省光善侯以切断京城煤炭供应为要挟,逼迫长恭帝不得不妥协,使得施旭鹏顺利地坐上了指挥使的位置。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施旭鹏对长恭帝而言,不啻于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施旭鹏就任神武军指挥使之后,他的女儿施丽瑶被选入宫,封为婕妤,封号平。都知道施丽瑶是施旭鹏的老来女,宠爱非常,此举定然有牵制施旭鹏的意思在里头。 平字作为施丽瑶的封号,大有深意,执事有制曰平,宁和安定曰平。 但长恭帝心里也明白,这种牵制其实是很有限的。家族的利益,至高无上,作为家主,这是无可回避的首要的责任。个人的儿女情长与家族相比,是微不足道的。 只听冯晓瑟问:“梅林中,宫女吊死一事,不知陛下是否还记得?” 长恭帝从鼻孔挤出一声:“嗯。” “据说,杀害这名宫女的凶手,是英婕妤沁香阁的太监总管叶小景。证据就是宫女尸体脖颈上的掐痕,应是左撇子所为,而叶小景正是左撇子。但,凶手其实另有其人,他便是神武军指挥使施旭鹏的二公子,皇宫三等侍卫施仲茂。” 这番话如同一声惊雷,长恭帝猛然转身,披风的帽子顺势滑落,眼中光芒大盛:“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 长恭帝马上便联想到,冯修容与平婕妤素有嫌隙,冯家和施家,虽同属于四侯的阵营,却有着各自的利益诉求。作为冯修容的族妹,冯家的女儿,冯晓瑟在他面前指控施仲茂,是出于本心,还是有人授意? 难道从绿玉的出现开始,便是一个布好的局,目的就是将他往这里引?但这里头不可控制的因素太多,布局的人又怎么能确定他一定会跟着绿玉,而不是将绿玉杀了、抓了又或是对她置之不理? “奴婢很清醒。能够为自己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负责。” 冯晓瑟的话将长恭帝从沉思中抽离。抬眸看她,只见她一脸平静,继续道:“宫中的左撇子可不止叶小景一个,审刑司一番调查之后,为何确定他就是凶手?定然是叶小景平日与那宫女接触颇多,也许偶尔还会有争执,被众人看在眼里,调查时便成为了重要的线索,更不排除有人刻意地透出风声将视线往叶小景的身上引。问题就在于,施仲茂为何要选择叶小景为替罪羊?” 长恭帝眉峰紧皱:“我不在意一个太监的死活,我只问,你是如何知道凶手是施仲茂?” 冯晓瑟语速飞快地说道:“还是回到那个问题,施仲茂为何要选择叶小景为替罪羊?他杀害那宫女的动机又是什么? 杀人,移尸,并且选择梅林这样的偏远冷僻之处,凶手必须冷静,体力好,对皇宫里的作息时间,各处道路了如指掌,能够出入皇宫并且在夜晚留下,施仲茂身为三等侍卫完全符合这些条件。 我的推测,施仲茂与英婕妤有私情。 施仲茂凭着自己对皇宫的了解,频繁地出入沁香阁与英婕妤幽会。英婕妤对叶小景很信任,也不瞒着他,施仲茂因此便结识了叶小景。 施仲茂和英婕妤以为能够瞒天过海,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料还是被那宫女发现了端倪。那宫女以此要挟英婕妤,也许是财帛,也许是其他的好处。英婕妤于是便派叶小景与那宫女交涉。那 宫女自持抓住了英婕妤致命的把柄,所以交涉起来,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而那宫女的胃口越来越大,越来越难以满足,施仲茂和英婕妤也担心一旦私情败露,便是抄家灭门的罪过。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定下计划谋害那宫女。 毕竟是皇宫,死了人必须要彻查。施仲茂清楚,审刑司一日未结案,事情就可能会有转机,那他和英婕妤是无论如何不会真正安全,于是叶小景便成为了最顺手的替罪羊,利用他明显的左撇子特征,使他成为板上钉钉的凶手。” 这些话,放在今夜之前的任何一刻,冯晓瑟不敢说,给她天大的胆子,她也不敢说。 宫妃与他人**,是对君主和皇权的极端侵犯和羞辱。陛下的女人,可以不宠,可以厌恶,可以打入冷宫,可以赐一杯毒酒,却唯独不能容忍她被别人所染指。 自作孽者不可活。恐怕知情人也只有死路一条。 如今情况不同了,她杀了绿玉,自古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反正横也是死竖也是死,豁出去了。如果这份筹码足够让陛下满意,也许能为叶小景讨一个公道,能为多福谋一个未来,能为父母兄弟求一个平安。 想来她还是太平庸了,碌碌无能。重生一世,竟然还是无法逃脱命运的魔咒。 心中暗叹一声,冯晓瑟偷偷地瞥了长恭帝一眼,只见他久久地沉默着,半垂着眼帘,神思仿佛仿佛飘荡到很远很远。 轮廓分明的脸,忽而一笑,好似春风吹皱一池碧水,又好似一首哼唱到尾声的歌谣,有丝丝缕缕的温柔在他的眉宇间搁浅。 冯晓瑟心惊,有股说不出的寒意涌向四肢百骸,有时候,温柔比凶狠更可怕,那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 “破绽百出。” 冯晓瑟忙收敛心神:“请陛下指点。” 长恭帝沉吟:“叶小景既然是冤枉的,为何认罪画押? 守卫皇宫的侍卫超过五千名,你为何独独指正施仲茂? 假使叶小景是被冤枉的,仅凭着一点,认定施仲茂 和英婕妤有私情,是否过于草率? 为何是移尸?难道凶手就不能够将那宫女约在梅林相见,而后杀人?”说着,他意味深长地将目光投向仍旧伏在水缸上绿玉的尸体:“杀人,不需要良好的体力,就算是弱女子也能够做到。” 冯晓瑟想了想,道:“既然构陷叶小景是这个计划中重要的一环,那么施仲茂行凶那日,叶小景的行踪自然是被经过了巧妙的安排,隐匿于人前。在百口莫辩的情况下,又没有任何人能够为他证明,他能说什么呢?说出来的话也许会被认为是狡辩吧?何况他还有家人在宫外,施家有权有势,与施仲茂斗,就是鸡蛋碰石头,还不如舍了自己的一条命,换取全家人的安宁。 至于施仲茂和英婕妤的私情,是基于所有线索之上的推测,的确没有证据。但只要做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如果陛下要查,定然能够查出来。 陛下的其他问题,其实都不是问题,因为那夜……”冯晓瑟顿了顿:“我看到了凶手。” 目击,并且捡到刻着“施”字的玉佩,是指证施仲茂最最关键的证据,但冯晓瑟不想将多福牵连进来,她已经亏欠多福太多太多,绝对不能再让她趟进这淌浑水里。 “你看到了凶手?” 冯晓瑟不敢松懈,毫不犹豫地:“是,我看到了。” “你看到了凶手,还是看到了施仲茂?”长恭帝的语气明显严厉起来。 “我看到了凶手。凶手身材高大,穿着一身太监的衣裳,将那宫女的尸体扛在肩上,朝着梅林走去。”不待长恭帝发问,冯晓瑟又道:“我虽然没有看见凶手的脸,但我捡到了凶手掉落的玉佩,玉佩是上好的羊脂白玉,一面雕刻着‘施’字,一面是施家的家族纹章——蛇眼飞鹰。 据我所知,施家青年的一代,只有施仲茂在皇宫里当侍卫。而绿玉说过,施仲茂曾经坏了施府里丫鬟的身子,逼得丫鬟跳井自尽。这样看来,施仲茂至少是个好色的,冷酷的人。” 第56章 月上中天。 喧嚣的焰火不知何时悄然落幕。浮华过后,空旷蔓延成无尽的寂寞和空洞。 深邃的夜空,那颗属于你的星星,是否依然在守望。是否依然在闪耀。 “朕记得,是淑宁太妃首先发现了梅林女尸。而那时,你正伺候在太妃跟前。”长恭帝凝视着冯晓瑟,目光如电,似乎能够看透她的内心。 冯晓瑟应道:“是。” “既然你曾看见过凶手,当时为何不说?” “奴婢不想惹事。” “如今说出又是为何?” 冯晓瑟低叹了一口气,道:“人之将死,不想留下太多的遗憾。” 素净的布衣,不曾沾染一丝浓妆艳抹的妖娆。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轻颤,神情有些许萧瑟。长恭帝直觉,她似乎有所隐瞒,并未完全对他坦白。以君王至高无上的权威逼问她,可他却不想这样做。哪怕这是个巧妙的布局,哪怕是有人想要借着他的手给施家一个难堪,只要能将施旭鹏从神武军里剔除去,他认了。 也许是月光太美,也许是夜色太浓,也许是每个人心上的某一处,总有着最柔软的地方,他竟然对她生出了一分怜惜。 “梅林女尸一案时过境迁,且叶小景已经认罪,纵然有施家玉佩在手,施仲茂大可以喊冤,说是当值时不慎丢失,这样一来难免有别有用心之人认为朕以此来诬蔑施家以及施旭鹏,打蛇不成反被蛇伤。 你的意思,难道是将施仲茂和英婕妤的私情抖出,以此打击施旭鹏?” 长恭帝声音不自觉地放缓,心平气和,闲话家常一般,好似讨论着的是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似的。 她努力地保持着镇定,竭尽所能说服长恭帝,但只有她知道自己的内心是有多么的紧张和拘谨,所以当听他说出这番话,还是让冯晓瑟有些不敢相信:“陛下,您相信我?” 长恭帝斜眼看她,闲闲地道:“你很聪明。应该知道,于朕而言,施仲茂是凶手远比太监叶小景是凶 手更有价值。 平婕妤虽然对你不善,但终究并未造成大的伤害。冯家与施家关系虽然并不十分亲近,但素有往来,我想不出你有什么理由要置施家于死地。何况欺君之罪是要杀头的,你不怕死,到底要顾惜着身在北省的父母兄弟。想来你在宫中,与外头互通消息甚是不便,你还不知道吧,你的母亲年前顺利产下一子。你的兄长已从军,目前是左武卫军中一名百长。” 父母兄弟永远是冯晓瑟心中最大的牵挂。毫无心理准备之下,听见亲人的消息,她眼睛一亮,巨大的喜悦骤然盈满了心间,欢喜地:“真的?我做姐姐了。真好,真好。北省苦寒,不比京城舒适,母亲这次一定吃尽了苦头,也不知道她还好不好……” 外放官员固定有奏报呈上,而都察院分散在各地的库使名为监督,实为监视,官员们无论公事、私事,库使们总是想方设法地打探,事无巨细,一一密报与陛下。 长恭帝说话从来不会无的放矢,这更像是对冯晓瑟的一种警告,她最重视的人的前途、生命,通通捏在他的手里,让其生就生,让其死就死。 这出戏由她掀开了帷幕,那便要好好地演下去。细微之处他可以不计较,但重要之处绝不容有失。 但听她叨叨絮絮,自言自语地说着也许只有她自己才能懂得的话,见她无比开怀,眉眼弯弯,笑意嫣然,长恭帝有瞬间的失神,恍惚间与记忆中的一张娇媚的面容相重合——春风十里,桃树飞花。有佳人灼灼而立,乌鬓如云,娥眉淡扫,如梦似幻。 也许是未曾得到已失去,所以才让人念念不忘。 许久,许久。 冯晓瑟激动的心情渐渐平复,赧然道:“奴婢失礼了,请陛下见谅。” “无妨,孝悌之心,人之常情。”长恭帝眼色沉沉,好似一潭幽深的古井:“说说吧,你的想法,如何通过施仲茂打击施旭鹏?” “皇权不容逾越,陛下的威 严不容损伤。施仲茂和英婕妤之事,断断不能放到明面上。梅林女尸一案的罪名,也只能由叶小景背着。”说着,冯晓瑟抬手一指,道:“不过,施仲茂可以成为另一桩凶案的凶手。绿玉,是施家的家生子,假设她进宫前便与施仲茂有了勾连,进宫后不忘旧情,趁着宫中举办元宵夜宴之机,暗中幽会。不知为何两人起了争执,施仲茂恶向胆边生,便将绿玉杀了。 她是溺水而亡,只需将她的尸体转移到水边,而后将施仲茂的玉佩放在她的身上,便成了。” 说起来简单,但做起来还是得花费些心思。如何将绿玉的尸体从内织染局转移到水边;如何安排最适合的人来发现凶杀现场;如何伪造证据让施仲茂有口难辩;如何在宫中散播消息却又不至于造成恐慌;如何利用此事来压制施旭鹏,谋求最大的利益。 长恭帝心念一转,便猜透了当中的算计,他似笑非笑地:“勾引宫女,**宫闱,再加上杀人害命,施仲茂怎么也不会料到,有朝一日,他会落得与叶小景同样的命运。” 与叶小景一般被人冤枉却只能打落门牙往肚里咽么? 不一样。 叶小景何其无辜。施仲茂是罪有应得。叶小景为了保护家人,宁愿死也不敢说出真相。只是不知施仲茂是否有这份硬气,有这份担当,一肩扛了所有的罪名,以自己的性命换取家族的安宁。 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叶小景的公道通过这种方式来获得,只能说是身为棋子,无法自主的悲哀。 长恭帝勾着唇,淡笑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想来施家会焦头额烂一阵子了。而你,也能借着施仲茂,脱了自己杀人的罪名。你做得很好,你想要的恩典,朕愿意给。” 冯晓瑟跪倒在地,恭敬地磕了一个头:“奴婢谢陛下恩典。平婕妤的凝香阁,有一名叫多福的宫女,她与我感情深厚。因为被绿玉责罚,所以她的身子已经无法再生 育子嗣,求陛下开恩,将多福放出宫去,与家人团聚。奴婢斗胆,再求陛下,能否在不违背原则的情况下,对奴婢的父母兄弟多照拂一二。” 长恭帝颇为惊讶地望着她,默了默,好半晌,才开口道:“朕以为,你会求朕赦免了你杀人的罪过。” 冯晓瑟摇了摇头:“杀人偿命,我认罪。我厌恶绿玉,但我却没有资格剥夺她的生命。” 一入宫门深似海,双手或多或少会沾染上血腥。难道她还指望着身处泥潭却一尘不染么? “此事以后再说。”长恭帝抿着唇道:“施家玉佩如今在何处?” “为了安全,我将玉佩放在多福那儿。” 长恭帝沉吟片刻:“你先回去。所有的事,朕会派人处理。今夜风平浪静,你可记住了?” “是,奴婢记住了。” 冯晓瑟三步并作两步,迅速地回到住处。那是一间简陋的屋子,轻手轻脚地合上门,却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把耳朵贴在房门上,平息静气,聚精会神地听了好一阵,外头鸦雀莫闻,半点声音也没有。 冯晓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背脊抵在门上,浑身冒出的冷汗早已经将中衣濡湿。 她还活着。 长恭帝由始至终是耐心的,和颜悦色的,但他身上有一股强大的气场,那是位尊者的威严,无形的压迫,让人不由自主地敬畏和听从。 从长恭帝口中得知父母兄长的消息,固然十分欣喜,可是随之而来的,却是忐忑难安。父亲冯子康在都水监只是个无名小卒,既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功绩,也不是什么惊才绝艳,声名远播的才子。外放北省不过是个偏远之地的小县令,而长恭帝却对他及身边亲近的人了如指掌,这里头的缘由,是因为冯家?还是因为冯修容?着实耐人寻味。 回忆起杀死绿玉的情景,如若她未下狠手,那么此时躺在地上的,便会是她。她愿意认罪,认罚。但她同样贪恋生命,能活着,谁愿意去死 呢? 说出施仲茂和平婕妤**,这是皇宫里最污垢,最秘密,最不可述说的隐情。如同一袭华丽外袍,里头爬满虱子,但只要不掀开,依旧美轮美奂。 冒险是值得的。 也许长恭帝收拾了施家,便会将她问罪;也许在长恭帝眼里,她就是个小蝼蚁,压根不值得耗费心神。 长恭帝金口玉言,想来多福再熬一段时日,便可以放出宫了。想到这里,冯晓瑟的心情少了两分凝重,多了两分轻快。 只是没料到长恭帝会这样的平静,好似山水画上的留白,又好似石上流淌而过的清泉,有一种莫名的,不可言喻的诡异。 皇宫侍卫,是守护君王安全的屏障,宫妃,是亲密无间的枕边人,经历了这样的背叛,他怎么能够不勃然大怒,怎么能够如此云淡风轻。 也许他早已经知道了。 也许他有意地纵容着那对忘乎所以的男女滑向更深的深渊。 也许他冷眼地等待着他们自取灭亡。 忍耐的过程是让人烦躁的,尤其是这个过程还充满了变数。而冯晓瑟递给他的楔子,恰到好处地让事情提早爆发。 冯晓瑟再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八面玲珑,勾心斗角,你死我活,在皇宫里活着,可真是不容易啊。 冬尽春来。 春去夏至。 枝头的第一抹新芽生发成绿荫如盖,第一朵嫣红绽放出万紫千红。大自然就是那巧手的工匠,将尘世美景篆刻在四季轮回里。 午后,下起了雨。几声闷雷之后,雨越下越大,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冯晓瑟站在廊下,伸出手掌,接着屋檐淌下的雨水。水珠在掌心中聚拢,又很快地从指缝间流走。 四散的水雾,落在发梢,打湿了脸庞。沁凉沁凉的感觉,给这灼热的夏天,带来难得的清爽。 半年来,宫里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是非的传播,从来不需要煽风点火。总会有热衷于此的人们,将若隐若现的真相,影影灼灼的猜想,描绘得活灵活现。 第57章 “冯书史,原来你在这儿啊。漂染坊那处人手不够,你快过去帮帮忙吧。”一个小太监站在不远处朝着冯晓瑟招手,尖尖细细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冯晓瑟应着:“好,我就来。” 撑开油纸伞,走进雨中。接天连地的雨幕敲打在伞面上,噼噼啪啪的声响奏出轻灵的韵律,在无言的空寂中久久回旋。 元乾宫。 北书房。 紫檀书案上,朱砂墨,紫毫笔,一摞摞的奏折整整齐齐地码放着。长恭帝端坐椅上,将手里的奏折甩在书案上,脸色黑得像是木炭:“言之无物,一派阿谀奉承之词,可恶。” 太监总管吴名大气不敢出,蹑手蹑脚地走近,躬身,道:“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长恭帝敛了敛怒气:“请皇后进来。” “是。” 吴名殷勤地替文皇后打起水晶帘,压低声音说道:“娘娘,才刚陛下看奏折的时候,发火了。” 文皇后眼波一转,低叹口气:“都是些不省心的。陛下可用过午饭了?” “用过了。陛下吃了小半碗粳米粥,几筷子清炒时蔬,便搁了筷子。” 文皇后点点头:“天气炎热,身体易疲劳,影响食欲,吴公公照料陛下饮食起居之时更要精心,不可疏忽了。” “娘娘放心,奴才晓得。” 文皇后从未像其他嫔妃那样,动不动地就将金子、银票往吴名怀里塞,但吴名对她从不敢怠慢。他是先帝赐给长恭帝的奴才,伺候长恭帝多年,称得上是心腹之人,自然清楚文皇后在长恭帝心中举足轻重的地位。 “采薇,这样大的雨,有事吩咐奴才走一趟便是,怎么亲自过来了?”长恭帝瞧见文皇后水蓝色的凤尾裙摆洇上斑斑点点的水痕,皱着眉问道。 文皇后笑着:“这场雨下得倒好,闷热了许久,如今爽快多了。”接过无名捧来的香茶,她对随侍在旁的宫人们说道:“你们先下去吧,本宫与陛下说说话。” 一室清幽。 “陛下,庶人宋氏的后事臣妾已经安排完毕,逐出宗谱,不立坟茔墓碑,不享后世香火,您看是否妥当?” 庶人宋氏,便是英婕妤。两月之前,因忤逆皇太后被褫夺了封号 ,贬为庶人,发配冷宫。十日之前,逝世。 长恭帝侧身站立在窗前,迎着微风,看着地上凝成一个个小水洼,倒影着花木的清晰轮廓,可当雨水纷纷扬扬地落下,水洼荡漾着圈圈的涟漪,水中的倒影渐渐模糊。人生想来也是如此,以为看得着真切切,岂知只是一重泡影。 “就这么办吧。”长恭帝淡淡地道。 对于英婕妤而言,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若不是为了掩盖这桩丑闻,她给皇家带来的耻辱,就算是挫骨扬灰,恐怕也难消长恭帝心头之恨。 文皇后心底有些黯然,英婕妤可恨,却也可怜。 一个个或许明媚,或许温柔,或许张扬,或许清纯的女子进到这个宫里来,或多或少地,都会变得疯狂,其中也包括了她自己。 这种疯狂,不是指神智的失常和疯癫,而是一种心灵上的,对于欲望的放纵和追求;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拗。 犹记得英婕妤刚入宫,那怯生生的模样,一颦一笑中的温婉,像极了雨后初绽的水莲花。 正月十六凌晨,皇宫还在沉沉熟睡之中。 绿玉的尸体被值守侍卫发现倒卧在距离元乾宫不远处的雅清小溪。衣衫不整,头发凌乱,手里紧紧握着一枚施家玉佩。 侍卫连忙回禀,御察司的仵作勘验过后,查实绿玉乃是溺水而亡,并且已非完璧之身。长恭帝派人前往凝香阁询问,结果有人说出绿玉与施仲茂一直暗通曲款之事。长恭帝震怒,派出他最为倚重,最为忠心的御林军十三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施家重重包围,施仲茂被活捉,投入天牢,从兵营回府欢度元宵的施旭鹏被困,不得其门而出。 冷宫发灰墙皮的一角,入目之处,让人心惊。深深浅浅,斑斑驳驳,有些地方甚至浸染着血迹,都是英婕妤用手指抠出来的三个字——施仲茂。而她并不知道,这个她到死都念着的男人,东窗事发之时,涕泪横流,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她的身上。 宫里的女人啊,求权势,求宠爱,求子嗣,归根结底,是为了自己和家族能够屹立不倒。只有求爱情,是最为不智。 烽烟又起,长恭帝是这 场厮杀的胜利者。 失败者,被扫进了尘埃。 也许偶尔会有人回忆起,忆起那些往事,忆起那些时光,忆起那个以爱之名,却被现实洞穿的女人。 风声化在雨声里,渲染了灰蒙蒙的天空。 文皇后凝视长恭帝,很多时候,他沉静,平和,不像是不可一世的君主,倒更像是温文尔雅的书生。但只有他的对手知道,他的攻击,从来是不动则已,一动惊人。 长恭帝先声夺人,施旭鹏也并非坐以待毙。许多的动作,文皇后是事后方才得知,包括长恭帝与冯晓瑟的见面,绿玉凶案的布置,施旭鹏派出了几拨联络神武军的亲兵,都被十三卫射杀在半道上。大元帅殷赫带着圣旨,亲自出马,将三个施旭鹏的心腹,不尊军令的将领砍头,强力接手了神武军。 对施家的最后一击,将他们打进地狱万劫不复的重拳,并非来自长恭帝,而是由皇太后——这位国朝最为尊贵的女人来完成。 回想起那日的情景,依旧让文皇后心潮起伏—— 寿慈宫。 正殿。 皇太后端坐凤椅之上,神色凝重。 京中二品以上的文武官员,皆接到皇太后懿旨,前往寿慈宫觐见。 皇太后久久地沉默着,冷眼看下手垂头躬身,貌似恭顺的官员们。有的是年过六旬,头发花白;有的才到中年,炙手可热。他们权倾朝野,他们杖节把钺,他们当中的某些人,****,想要舍了施仲茂,保下施旭鹏,保住施家。 是可忍孰不可忍。 **宫闱,欺君犯上,乃是滔天的大罪,合该凌迟处死,夷三族,以儆效尤。若是不痛不痒地惩罚便罢了,则皇家的威严何在,脸面何存。 皇太后抬手一扫,黑檀木小几上厚厚的好几本册子被甩在地上。那是由施旭鹏引出的一系列案情的调查,口供,证人证言。 书页凌乱散开,一枚枚鲜红的指印好似一个个耳光,让极为重道德和守规矩的皇太后觉得讽刺和难堪。 她怒火攻心,猛地站起身,朝着官员们厉声喝道:“国朝自立国以来,后宫从未发生如此龌蹉之事。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不容否认,也不容狡辩。施仲茂和施家 必须严惩,罪不可赦。” 话语掷地有声,如同惊雷,震耳发聩。 皇太后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发过火了,她的慈祥,几乎让所有的人都忘记了,再温柔的人,也是有脾气的。 朝臣们措手不及,目瞪口呆。 随侍在皇太后身侧的文皇后立时反应过来,快步上前,跪倒在皇太后跟前:“太后娘娘息怒。” 朝臣们这才恍如大梦初醒,纷纷伏跪,高声道:“太后娘娘息怒。” 皇太后的胸膛剧烈地起伏,冷笑道:“息怒?谁人能忍耐这奇耻大辱而不怒?施家难道不清楚那丫鬟已经不清白?还将她随着闺女送进宫是为的什么?”说着,她伸手,指向地上的册子,又道:“瞧瞧,进宫时还买通了查验身体的嬷嬷,伪造了**之身的证明,实在是用心良苦呐。施仲茂仗着自己乃是皇宫侍卫的便利,频频与那丫鬟勾连,难道施家不是乐见其成?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若是那丫鬟怀上了身孕,再设计由平婕妤将那丫鬟举荐给陛下,陛下懵然不知,中了计,皇室的血脉都会被混淆。幸而老天有眼,这两人自己先杀了起来,否则将来,连国的江山是不是就要姓施? 十年前,先帝薨逝。留下众位卿家辅佐陛下,处理朝政,治理国家。如今,你们已然是手握重权的人物,心大了,自然不把哀家和陛下这孤儿寡母的放在眼里。” 这话说得诛心,一众官员们不禁汗如雨下,一边磕头,一边口中不停地道:“太后娘娘息怒,微臣惶恐,微臣死罪。” 也许是对朝臣们的灰心失望,也许是回想起往昔的步步艰辛,皇太后疲惫地合上双眼,脸色黯然。 文皇后泪潸然泪下,膝行两步,紧紧地抓住皇太后的衣袖,仰头看她:“母后,请您息怒,千万别气坏了身子。您是陛下最坚实的依靠,除了您,谁还会别无所求,真心实意地看顾着陛下呢?” 重重地叹了口气,皇太后眼里闪烁着泪花,温暖的手摩挲着文皇后的头发:“哀家老了,可只要哀家在一天,就断不容皇儿受到羞辱。否则,将来九泉之下,哀家如何能够面对先帝,如何能够面对列 祖列宗。” 朝臣们噤若寒蝉。 文皇后哽咽:“母后……” “孩子,起来吧。” 石青色长袍上绣着傲霜独立的千瓣菊,此时仿佛失去了力气,萎靡地褶皱着,暗淡地依附在绸缎上。 文皇后起身,搀扶着皇太后的手臂,坐回凤椅上,又亲手端来参茶。 好一会儿,皇太后脸色稍微和缓了些许:“众位卿家,平身吧。” “谢太后娘娘。” “吵也罢,闹也罢,施家该怎样处置,还需得众位拿出一个章程来。” 所谓投鼠忌器。施家倒了也就倒了,可是施家背后的永平侯叶家,却让许多人不敢得罪。但转念一想,不敢得罪永平侯,难道就敢得罪陛下,得罪皇太后么? “哀家并不是不讲理的人,但凡施家有一分的道理在,哀家也愿意放他们一条生路。可是这一条条的罪状,刿目怵心。 当日陛下得知真相,就已是切齿痛恨,披挂上阵,要亲自带人诛施家九族。到底是年轻,年少气盛,哪里受得住这样的耻辱。哀家好说歹说,方才将陛下劝回来。哀家心疼陛下,可哀家也明白,若是冲动行事,只怕会惹来更大的风波。所以哀家劝陛下,得饶人处且饶人,但,容忍也是有限度的。 众位卿家,请将心比心,若是诸位的府上后院出了这等丑事,是否能容忍做恶之人继续逍遥自在?” 皇太后娓娓道来,一番话说得是入情入理。 宫女地位虽然卑微,但也不是没有被君主看中青云直上的幸运儿。此时,朝臣们的心中皆是雪亮,施仲茂与宫女**宫闱是一重罪,施家妄图混淆皇家血统又是一重罪,的确算得上是大逆不道。何况施家曾经的依仗——神武军,如今由大元帅殷赫统领,哪怕四侯的势力想要保住施家,也是无力回天了。 刑部尚书出列,朗声道:“启禀太后娘娘,按律,施仲茂凌迟处死,夷三族。族中男子流放三千里,女子没入教坊。” “臣附议。” “臣附议。” …… 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 皇太后点点头:“既然众位卿家已经有了决定,便依此实行吧。” 赫赫扬扬的施家轰然倒下,一夕之间没落凋零。 第58章 想起春光明媚,两人在水榭里围着棋盘对弈;想起鸟语蝉鸣,她在玉兰树下穿花针;想起霜天红叶,她提笔在他画的荷花图上写下一首诗;想起白雪皑皑,一同欢笑着堆雪人做冰灯…… 那样美好的时光,被一场火焚烧殆尽。 文皇后沉吟片刻:“也许是冯晓瑟和菀心一样,有着一副锦心绣肠。” “宫里头聪明的女子太多了,菀心和她们不一样。”顿了顿,长恭帝的语气带着些许犹豫:“冯晓瑟,和她们似乎也不一样。” 长恭帝原本有迎沈菀心入宫的打算,正正因为这“不一样”,他踌躇了,深宫是个大染缸,他生怕沈菀心那最为让他珍惜的特质将经不起天长日久的渲染,消磨殆尽。 这一迟疑,便是永远的错过。 “哦?菀心的性子臣妾是了解的,所以明白陛下的意思。可是冯晓瑟,陛下认为她是如何的不一样?”文皇后侧头看他,问道。 长恭帝微敛着眼眸:“我看着她笑盈盈,看着她愤怒失控,看着她惊惶无措,看着她镇定从容。很难想象,一个普通女子,能够在这样激烈的情感冲突中游刃有余。 彼时,当她冷冷地说着——陛下给予我的恩典,我会用神武军指挥使的位置来换。月光轻柔,落在她的眼里,却像是两簇火苗,整个人都好似被点燃了。恍恍惚惚,我仿佛感觉到是菀心的魂魄回来了,她打开了地狱的大门,所有伤害过她以及沈家的人,都将被吞噬。 她心狠手辣,她冷静果敢。 那一夜,身陷火海,她一定很痛苦,很绝望。” 有那么一瞬间,她与她,密不可分。 文皇后百感交集,施旭鹏曾任镇西军副指挥使,在攻击沈毅之时卖力地摇旗呐喊,为四侯立下了汗 马功劳。若不是因着皇太后的劝谏,依着长恭帝的性子,定会诛九族,让施家不留一个活口。 世间万事万物,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陛下……”文皇后喃喃地,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太傅沈毅和沈菀心,是烙印在长恭帝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是沉沦,是悲伤,是破碎,是死亡。 时间,让这伤口越来越深,深可见骨。 许久。 文皇后斟酌着,道:“陛下,这一回扳倒施家,冯晓瑟功不可没,不如,纳她为嫔妃,晋封吧。” 至少她是特别的。纵然无法填补长恭帝心中的缺憾,能在他的落寞和苍白中留下一抹亮色,便已经足够。 往事如烟。 不堪回首,却又历历在目。 长恭帝情绪有些低落,但并未被迷乱了理智。他眉头微微地皱起:“冯家已经送了一个女儿入宫,再纳一个,似乎不太妥当。” 文皇后浅浅地笑着:“国朝历史上,姐妹同时纳为嫔妃的例子有很多。冯晓瑟这样机敏多变,放出宫去,可惜了。何况她是走昌国公府的路子进宫,与冯家似乎关系不大呢。” “昌国公府。”长恭帝想了想:“冯家似乎有些奇怪,冯子康自请外放北省,难道他另有主见,不愿苟同冯博文依附于四侯?” 若是这样的话,冯晓瑟入宫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 “冯晓瑟如今的品阶为正四品下女书史,臣妾的意思,给她正五品才人的位分,陛下您看如何?” 长恭帝声音低低缓缓:“就照你的意思去做。” “是。”文皇后点点头,心中又想起另一桩事情来:“昨儿给皇太后请安,德妃带着大皇子,五岁的孩子,原该是活泼好动的时候,可是大皇子瘦骨伶仃的,说一句话得喘上好几口 气。臣妾看着担心,只怕他是个没福的。” 大皇子连珂,德妃慕容清溪所出,自小体弱多病。文皇后所说的“没福”,便是指的寿数不长。 见长恭帝沉默不语,文皇后又道:“陛下,皇家的子嗣血脉,关系着江山社稷的传承,如今您膝下空虚,于国朝不是一件好事。所以臣妾恳请陛下,若是再有妃嫔怀上身孕,请陛下将孩子保下来。” 这些年,宫里头有孕的妃嫔不少,可能够平安诞下子嗣的,除了慕容清溪,一个也没有。 长恭帝抿着唇,眼眸渐渐笼上一层阴霾:“采薇,许多事,朕不曾瞒着你,逍遥宫宫主给朕摸过脉,言明朕活不过四十岁。每每思及此,便觉得时间紧迫,时不我待。 四侯皆权倾朝野,必须压制,必须铲除。这是先祖,先帝的遗愿,也是朕的责任。只是四侯太过强大,像是始终无法逾越的高山,朕无法在短时间内打败他们,惟有一点点地侵蚀。这是一条注定艰辛的道路,生命有限,如果朕不能成功,那么朕的儿子,皇位的继承者,必须沿着朕指定的方向,继续前行。 采薇,你性子与皇太后相似,仁厚,处变不惊,却不善于心计。回想朕即位之初,虽有皇太后爱护,但我们母子几乎是在夹缝中求生存,一着不慎便是满盘皆输。太艰难了。必须要一个强悍的人同你一道,协助新帝,抵御来自朝堂的明枪暗箭。 皇儿的母亲,地位异常重要。主少,母强,这是极为危险的。若是她无法抗拒权力的诱惑,专横跋扈,放肆恣睢,那便没有什么力量能够制约。若是她祸乱朝政,又或许与四侯相勾结,则我连国江山危矣。 她必须坚定,必须果断,必须睿智,必须心怀天 下,必须服从朕的意志。 所以,朕从不压制宫内的争斗,阴谋也好,阳谋也罢,朕乐见其成。连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又怎能护住我连国江山? 只有最后的胜利者,才有资格生育下朕的子嗣,才有资格成为连国下一任的皇太后。” 路在脚下。 一串脚印陪伴着背影,孤单,脚步却未曾停歇。 太傅沈毅的离世,沉重地打击着长恭帝,同时也激起了他的斗志。他雷厉风行,非常激进地颁下一道又一道圣旨,只要不遵从他的命令,轻则投进监牢,重则直接砍头。 一时间朝堂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诡异的是,四侯倒是出人意料地安静,隐遁在自己的领地,甚少干涉朝堂政务。 少了四侯的掣肘,长恭帝更为勇猛无畏。 少年人的野心和冲劲,会让他们被暂时的志得意满所蒙蔽,忘记了风险从来就像是毒蛇,蛰伏是为了酝酿更为凶残的反击。 直到有一日,长恭帝的身体出现了异常。连着三天,晨起之时,他都会流鼻血,血色发黑,十分骇人。第四日,元乾宫有两个太监,一个宫女同时吞金,自尽身亡。他们分别负责管理着长恭帝的茶饮和沐浴。 消息被即刻密报到寿慈宫,皇太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长恭帝被暗算了。 她雷霆震怒,下了重手处置。严密封锁了长恭帝中毒的消息,将犯事太监和宫女的家人,包括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全部被抓拿,先是严刑拷问,然后处死。元乾宫除了吴名之外,伺候的宫人被血洗了一遍。御林军十三卫红了眼地四处拿人,有的宫人早晨还在替主子跑腿,下午便成了一具直挺挺的尸首。 绿叶仿佛泛出了红色,连空气都似乎弥漫着一股血腥的味道。 那一段日子,宫里头上上下下,就算是心中恐惧,迷惑,暗自猜疑,皆识趣地缄口不言,害怕惹祸上身。 但,再严厉的惩罚,填进去再多的人命,都改变不了长恭帝已经被毒害的事实。 已经四十年未曾迈出宫门一步的皇太后亲自前往苏凉山逍遥宫,请来逍遥宫主,他是连国,乃至整个天下,医术最为高明的人。 逍遥宫宫主为长恭帝把脉之后,摇头叹息。 他中毒颇深,毒素已经淤积在五脏六腑,用药可以压制,却无法将毒素完全清除。幸而犯事的太监和宫女毕竟有所忌惮,每日下毒的分量很轻微,不然长恭帝早已经毒发身亡。 皇太后心如刀割,痛心疾首,她抱着长恭帝哭得泪如雨下,絮絮叨叨地道是辜负了先帝的嘱托。 长恭帝却是很平静,或早或晚,人终归是要死的。衡量生命的意义不在于长短,而在于是否实现了自我的抱负。 他依然按照自己的计划和方式行事,只不过手段温和了许多,懂得了以退为进的道理。朝臣们也渐渐安心下来,于是君王,朝堂和四侯,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旧事一幕幕地涌上心头,文皇后哀思如潮,谁能想象得到,陛下乃是天之骄子,人生却如此悲凉。更为隐秘的伤痛,她**育过两位公主,可惜皆是年幼夭折。嫡子正统对于江山社稷有多重要,不言而喻。她也曾焦虑,也曾一碗碗的熬药往肚子里头灌,可惜全然无用。 文皇后眼眶发红:“陛下子嗣不丰,这是臣妾的罪过……” 长恭帝转身,走到文皇后身边,将她轻轻地拥在怀里,劝慰道:“采薇,你无须自责。若能有嫡子继承大统,是朕的福气。若是不能,也是咱们没有这个缘法罢了。” 第59章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相互依偎,相互支撑,看花开花落,看浮光流年。 “若是臣妾争气些,陛下便不用这般为难。”文皇后低声地说着,眼泪终是忍不住,滑落下来。 他的怀抱很温暖,很坚定。 年少时,也曾偷偷看过不少才子佳人的话本子,也曾有过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念头,自从身披太子妃那华丽的杏黄色四团金凤吉服,到接过沉甸甸的皇后金册宝印,她深深地知道这不仅仅是荣耀,更是责任。 为贤妻,她必须恭敬孝道,相夫教子,恪尽职守为陛下打理后宫;为良后,她必须母仪天下,辅佐陛下维护连国的江山社稷。 天家容不下爱情,纵然有,也必须揉开了,掰碎了,埋藏在心底。 君王和皇后的最高尊重,不是爱情而是信任。奢求一些无法得到的,最终会连已经拥有的一并失去。 “采薇,这不是你的错,你很好,真的很好。” “可是陛下,容臣妾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大皇子身子弱,未必养得住,且德妃乃是光善侯李廉的外甥女,若是,若是……”文皇后的嘴唇微微颤抖着,话不成话。 长恭帝自然明白她的意思,默了默,道:“当初是朕失算了,贵妃、贤妃同时出手,没料到德妃竟然能将这一胎保下来。作为父亲,朕对珂儿,始终是有愧的。但无论如何,朕绝对不能让四侯的血脉登上皇位,珂儿注定是个闲散王爷,朕只能保住他一生的平安富贵。 若是不得上天眷顾,朕身后并未留下其他的子嗣,便由三弟承平郡王继承朕之位。” 先帝有三子,长子怀义亲王,皇后所出,三岁殇。次子长恭帝,庄修媛所出。三子承平郡王,淑妃所出。 文皇后惊讶地瞪大眼,这是长恭帝第一次对她交代着身后的安 排。 只听长恭帝又道:“三弟聪明伶俐,风流倜傥,却又恃才傲物,不屑与朝臣结交,为臣,这是优点,为君,这便是短处。幸而他的性子随了淑宁太妃,宽容,知礼,识大体,想来会是个勤政爱民的君主。 采薇,朕的这个决定,经过了反复的思量,于连国而言,是大善,但于你而言,却是委屈。朕的皇儿即位,无论是谁,你都会是母后皇太后,将继续统帅后宫,并且辅佐新帝处理朝政,大权在握。若是三弟即位,你便仅是新帝的寡嫂,名分上自然是尊贵的,可是实际上不在其位,也就人走茶凉,物是人非了。 朕将颁给文家丹书铁劵,保文家世代安宁。给你留下一道密旨,若是新帝沉迷酒色,昏庸无度,残虐百姓,你可有权废之,另立新君。 采薇,朕只能做到这些,你别怪朕狠心。” 感觉到怀中人身子一僵,长恭帝凝视着文皇后,只见她抿着唇,目光忽的冷了冷。 长恭帝伸手,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像是安慰,又像是歉意。 片刻的震惊过后,文皇后恢复了一贯的从容。 皇太后和皇嫂,地位的确是云泥之别。但陛下总归是顾惜她,顾惜着文家,不然便不会将这关系到皇位更迭的机密大事与她和盘托出。她万万不可自乱了阵脚,错行一步,便可能万劫不复。 陛下如今二十八岁,远远未到油尽灯枯的地步。时间还长,未来如何,事在人为。 稳了稳神,文皇后仰头看他,道:“臣妾多谢陛下眷顾。” 长恭帝微不可查地叹息一声,沉默不语。 窗外,雨仿佛缠绵无尽。那被深锁着的所有哀怨和愁绪,来不及说再见,便匆匆消失在天地间。 蔚蓝色的晴朗天空,有几朵棉絮般的白云在飘着。 不知何处飞 来几只小鸟,扑动着翅膀,落在飞檐翘角上。 内织染局。 “奉天承运,圣人制曰,冯氏晓瑟,系北省昌乐县令冯子康之女,淑慧性成,端庄柔顺,册为才人,封号敏。尔当恪遵皇后之训,勿负朕命。” 礼部员外身着四品云雁补服,朗声地宣读着圣旨。 冯晓瑟跪听着,也许是阳光太盛的缘故,额头沁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她觉得双腿发麻,脑子炸了似的不断轰鸣。她竟然被册封为正五品才人,成了陛下的妃嫔。 不是没想过自己的结局,却从未倒料会是这样的结果。不敢相信,还是不敢相信,那夜陛下亲眼见着她杀人,见着她的罪恶,丑陋,怎会又将她纳入自己的后宫。 淑慧性成,端庄柔顺。听着不像是赞美,倒像是讽刺。 “敏才人娘娘,请接圣旨和宝册。”礼部员外郎宣读圣旨过后,笑眯眯地朝冯晓瑟说道。 冯晓瑟怔住了,一点反应也无。 礼部员外郎见状,轻咳一声,心中暗道,也难怪,飞上枝头变凤凰,必定是高兴坏了吧。这内织染局自建立以来,是头一回有在此做工的宫人被册封为妃嫔。他便又重复道:“敏才人娘娘,请接圣旨和宝册。” 随礼部员外郎一同前来宣旨的小太监忙走到她身旁,躬身在她耳边提醒:“敏娘娘,接旨了。” 敏娘娘。是在唤着她吗? 冯晓瑟磕了一个头:“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小太监搀扶着冯晓瑟起身,她脚步虚浮地走上前,接过圣旨和银质的宝册,面无表情:“有劳大人。” 见冯晓瑟似乎仍是浑浑噩噩,不甚清楚的样子,礼部员外郎收敛了笑容:“礼部已经派人前往冯府宣旨,想来府上娘娘的亲友们很快便能接到娘娘的喜讯。” “是。” “下官要 前往懿坤宫复旨,还请敏才人娘娘随下官一道,往皇后娘娘跟前谢恩。” “是。” 忘记了是怎样从内织染局来到懿坤宫,当冯晓瑟仰望,入目便是屋顶明黄色瓦片的刺目光芒,她方才如梦初醒。 这一刻,她不再是瑟儿,不再是冯书史,而是敏才人。 眼中涣散的光芒又重新凝固,既然当初是她选择进宫,那么便要有承担各种后果的决心和勇气。 迷茫的心,彻彻底底的清醒,彻彻底底的坚定。 陛下的嫡妻,是皇后。其余的嫔妃,无论位分有多高,出身有多好,有多得宠,都不过是妾。 人必须谨守自己的本分。 掂量不清自己的斤两,是为自不量力。 冯晓瑟深深地伏跪着,很是恭谨。眼角的余光仅能够看见文皇后秋香色马面裙裙摆的一角,金丝牡丹,富丽堂皇。 “敏才人,起来吧。”文皇后和煦的声音响起。 “谢皇后娘娘。” 冯晓瑟起身,垂头,站立在一旁。 文皇后上上下下打量着她,见她脸色如常,并未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自鸣得意又或是焦躁不安,身上那股沉定宁和的气息,倒真与沈菀心有几分相似。 但,她那一身灰扑扑的粗布衣裳,不禁让文皇后皱起了眉头,话里也有几分责备:“陛下已经下旨册封,你如今已是才人的位分,为何还穿着宫女的衣裳?” “旨意来得突然,奴婢未曾有准备,所以……请娘娘恕罪。”冯晓瑟解释道。 文皇后不冷不热地:“话虽如此,但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任谁都不能违背宫里的规矩。念在你是初犯,这一次便罢了,不可再犯。” 冯晓瑟默默地听着,口中应道:“是,谨遵娘娘教诲。” “才人的朝服,吉服,本宫已命针工局赶制,这一两日便能 完工。丹秀楼的景致不错,今儿收拾收拾,就搬进去吧。你留在寿康宫的两个丫头,已经派人带到了丹秀楼,她们是随着你进宫的,往后还是跟在你身边伺候吧。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疏忽的?” “皇后娘娘为奴婢考虑得很周到,奴婢多谢皇后娘娘的照拂。” 冯晓瑟的谦卑知礼,让文皇后的目光更柔和了些:“你曾与陛下提起过的凝香阁的宫女多福,本宫将安排她七月初一出宫。” 每年的七月初一,是宫里适龄宫女放出宫的日子。 冯晓瑟心喜,眸中有华光闪烁:“谢皇后娘娘恩典。娘娘,多福出宫前奴婢是否能与她见上一面?” 面对文皇后,冯晓瑟将自己放得很低。她谨记着李竹君对她说过的话——世上没有谁是傻子,尤其是在位尊者的面前,与其私下里耍些上不了台面的小花招,还不如大大方方,坦坦荡荡。 见文皇后淡笑不语,冯晓瑟想了想,斟酌着,道:“娘娘,多福在奴婢最困难的时候伸出了援手,给予了奴婢许多的帮助,为了这,多福吃了许多苦。她出宫后,未来天各一方,再见无期。奴婢想要见见她,一来是全了这份情谊,二来是了了这份牵念。恳请娘娘恩准。” 文皇后凝视着冯晓瑟,似乎想要看清她的眉梢眼角,隐藏其中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好半晌,方才笑着:“罢了,横竖如今距离七月初一也没几天的光景,本宫就将多福从凝香阁调到你的丹秀楼,陪伴你一段时日吧。” 这真的是意外之喜。 唇边绽放的笑容明艳如春:“多谢皇后娘娘。” 文皇后笑了笑,摆摆手:“今儿你的事情也多,本宫就不留你了。若是空闲,便来懿坤宫陪本宫说说话吧。” 冯晓瑟躬身应道:“是。” 第60章 迈步走出正殿,楠木雕万福万寿隔扇门将殿内、殿外隔绝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文皇后端庄敦厚,言谈举止很是和善,相处时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冯晓瑟自认为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文皇后也许根本不屑于向她施恩笼络,但她愿意将多福从凝香阁里调到丹秀楼,让冯晓瑟打心眼里对她充满了感激。 环顾四周,懿坤宫是个三进的院落,重檐叠角,凌空的飞檐有凤凰振翅欲飞。六级台基,比宫里其他宫妃的宫院都要高出一筹,显示出皇后身份的无比尊荣。 宫院里,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水岸边,千层石堆叠成一座陡峭嶙峋的假山,一股清泉从山顶汨汨流泻,似白练凌空舞动,又似水晶绽出飞花。 挺拔的凤凰木,红彤彤一片,热情如火。叶如飞凰之羽,花如丹凤之冠。 从懿坤宫前往内织染局,必得经过御花园。 红的花,紫的花,粉的花……恰如美人,千姿百态。有的婀娜摇曳,有的安然自若,还有的朝气昂扬。满目的芳华锦绣,还有蝴蝶在花间翩翩起舞。 也许生活就是这样,会有烦恼,却也有数不尽的美好能够让人暂时忘记烦恼。 冯晓瑟凑近一丛紫薇花,只见娇艳的花瓣簇拥着,犹如一朵朵雪球,带着扑面的醉人芬芳。 你在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看你。 御花园的另一头,有一处小山坡,景色十分一般,因着几株石榴花开得灿烂,便被唤作榴花坡。榴花坡上有一座八角亭,亭上挂着一块匾,是长荣帝亲笔书写的两个字:迎风。 “百花,你看花丛中那人,可是当日淑宁太妃身边的女书史?”德妃慕容清溪坐在鹅颈靠上,凭栏眺望,问道。 百花定睛细细地看了好一会儿,应道:“回娘娘的话,确实是她。她是冯家的六小姐,闺名唤作晓瑟,乃是冯修容的族妹。平婕妤将她要到了凝香阁之后不久,又被皇后娘娘遣到内织染局做工。今早元乾宫里的人来报,说是陛下亲手写下圣旨,晋封她为才人,封号是敏。” 人面娇花相映红。 花间的女子,身姿轻灵,巧笑嫣然,便是粗布衣裳也难以掩盖她的秀色。 慕容清溪嘴角弯了弯:“果然好容颜。这位敏才人可比当年的冯 修容要风光,初封才人并未承宠,却还有封号,在宫里可不多见。” 冯修容当年进宫初封正六品宝林,直到如今位居正二品的九嫔,却仍旧没有封号。即便是号称宠冠后宫的慕容清溪,初入宫封正四品美人,也是承宠之后,方才有封号的。 百花收回投注在冯晓瑟身上的目光,道:“说起来这事可真是挺突然的,敏才人晋封之前并未听到任何风声,她除了是冯府的六小姐之外,没有显现出特别傲人的才能。 绿玉之前传来的消息,平婕妤将她压得死死的,根本翻不起浪花来。后来敢梗着脖子与平婕妤硬碰硬,估计是仗着有冯修容替她撑腰。内织染局就更不必说了,只比浣衣局好上那么一星半点儿,进去做工的宫女太监要么是笨的,要么是犯了错的,每日里劳作不断,若是没有主子提携,想要从那处出来可比登天还要难。” 百花乃是德妃长青宫的掌事女官,不但协助德妃打理宫院事务,还管理着各处被长青宫收买的宫人们,所以称得上是消息灵通。 凤仙花汁渍染的蔻丹,鲜亮红润,与她今日一身水红色洒金大袖罗衫,鹅黄色绣团花芍药长裙十分的相称。德妃出神了好半晌,方才慢悠悠地问:“永福宫冯修容那处,最近可有什么消息?” 百花摇摇头:“自从陛下解除了冯修容的禁足令之后,冯修容便开始严厉地整饬永福宫,那边的人唯恐被揭发,都不敢轻举妄动。” 德妃淡淡地道:“这么巧,一边整饬宫院,一边家族又送了一个女儿入宫来,冯修容到底是变得聪明些了。” 陛下并不是喜好流连后宫的君主,一般不受宠的宫妃,一月也难得见他一两次。正如百花所说,冯晓瑟美则美矣,看着却有几分木讷,不像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她是如何引起陛下的注意?能让陛下为她亲手书写圣旨,莫非她是使了什么狐媚的手段使得陛下对她另眼相看? “百花,传话给元乾宫的人,仔细看看最近这段时日陛下的内起居注,有无不同寻常之处。” 内起居注,流水账一般地记录着陛下每一日的生活。 百花不解:“娘娘,这是为何?” 德妃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国朝的某一代君主 ,曾一时兴起宠幸了一名宫女,过后又嫌弃那宫女姿色不够,将之抛在脑后。直到那宫女珠胎暗结,方才勉强给予了名分。” 如果敏才人是由她的族姐冯修容悄悄举荐给陛下,并且幸运地怀上了身孕,那么陛下给予她一切的荣宠便就顺理成章了。 “娘娘的意思……”百花冲口而出,惊觉不妥,又忙将剩下的话咽回肚子里。 德妃的眼眸渐渐转冷:“这位敏才人最好是清清白白的身子,如若不然,绿玉就是她的前车之鉴。” 微风徐徐,卷起青丝悠扬。发鬓间,金累丝镶珠凤头金步摇晃动着,流苏珠串频频相击,似乎与风的吟唱相互应和着。 知人知面不知心。 这句话在宫里就是金科玉律。 德妃怀孕那时,宫妃们面上带着柔美的笑意,嘴里是殷殷的关怀,暗地里,是诅咒,是算计,是刀光剑影。 她已经非常的小心——长青宫重新布置,将所有可能造成危险的隐患剔除;吃食、饮水、服饰,皆由身边最信任的人来操办;负责给她看脉的太医和接生的稳婆家底查了一遍又一遍……就是这样的谨慎,依然遭到了谋害。 贵妃高柔嘉给她送来了几件玉石玩器和几幅字画。其中有一副水墨画,高山流水,画工雅致,意境空灵,尤其画上还题了一首诗:明月松间照,清溪石上流,暗合了她的闺名,让她很是喜欢。 她把山水画挂在墙上,不时地欣赏品味着。后来她才知道,原来作画用的蝉衣宣纸和装裱用的绫锦纸绢被水蛭和斑蛰煮出来的汁液反复浸泡过,而水墨则混入了马钱子和水银。毒物日日地挥发,最终在画纸上不留点滴,而充斥在空气之中,无色无味,给她和她腹中的胎儿带来致命的伤害。 胎儿五个月时,她就已经有了小产的征兆。她用上了舅舅南省光善侯送来的秘药,强行保胎。胎儿刚满七个月,她身上开始浮肿,脱发,骨头疼痛,中毒显现出来的不适越来越严重。太医言明,她的身体已经无法再承受,随时可能早产。 太医的话不幸言中。 她拼着命,九死一生,终于生下大皇子。因着早产的缘故,大皇子先天不足,很是弱小,浑身青紫,哭声断断续续,跟一只小猫儿似的 。 但,她无比开怀。 初生婴儿的身体软若无骨,当她小心翼翼地怀抱着,当她忐忑不安地凝视着,婴孩那乌丸似的瞳仁里,有星光在闪烁。 这是她血脉相连的孩子,是她在这个世上最亲,最重要的存在。 皇儿咽下的第一口奶水,露出的第一抹笑容,生的第一场病……身为母亲,养育他,爱护他,照顾他,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 虽然依旧羸弱,虽然自出生就开始吃药,但皇儿顽强地长大着。她心疼,同时又满是骄傲和欣慰。 她的皇儿是她唯一的孩子,也是陛下唯一的孩子。她的皇儿值得这天下最好的全部。 不能给予皇儿健康的身体,已经让她很是内疚。她决不能容忍任何有可能威胁到皇儿的人。 无论是谁,哪怕是陛下,她也决不能容忍。 冯晓瑟渐渐走远,阳光将她身后的影子拉长,模糊不定,却深深地刻印在德妃的脑海里。 “娘娘的吩咐,奴婢一定办好,请娘娘放宽心。” 德妃转过头望着百花:“你办事向来妥当,只是元乾宫不比别处,要多加小心。” “奴婢省得。”百花顿了顿,又道:“如今绿玉已死,凝香阁里头的眼线都是些下等的小太监小宫女,不顶事儿,娘娘您看还需不需要往平婕妤身边放人?” “平婕妤嚣张骄纵,本就不得人缘,不过碍于施家的面子,人皆让她三分。而今施家气数已尽,没有了依仗,她最好的结局,便是低调做人,老老实实活着。若是看不清自己的身份,继续兴风作浪,无异于找死。 想想庶人宋氏,只因忤逆了皇太后,便被褫夺了身份,贬入冷宫,凄凄惨惨地死去,这里头未必全是宋氏的错。前些日子不是还有消息说,宋氏的父亲因为贪墨,已经丢了官,不日将合家押解进京由陛下亲自发落。前车之鉴,平婕妤理应从中得到教训。罢了,她已经不值得再多费心思了。” 收买人,不一定需要砸下大把的钱银,有时候抓住一个人的欲望,就等于抓住了他的命门。 提携一个丫鬟对德妃来说轻而易举,出身低贱哪怕得了名分,对她也不构成丝毫的威胁。尤其这个丫鬟为了往上爬不惜背叛主子,可以想见,她心愿达成那日,便又 是无法消弭的仇怨结下之时。平婕妤会如何对待绿玉呢?这又是一场精彩的大戏,德妃其实很是期待。 绿玉的那点小心思全部都写在脸上,平婕妤竟然视而不见,开始时,德妃认为平婕妤毫无疑问,是愚蠢的,驭下无能。但绿玉之死,真相大白,德妃犹豫了,也许一切都在施家的算计之中,包括平婕妤的无动于衷,包括绿玉的背叛。这样一来,绿玉和平婕妤势同水火,旁人就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绿玉竟然与施家二少爷有私情。 真相有时候就像是盲人摸象,自以为了解了全部,其实不过只看到了其中的一部分。 百花点点头,压低声音:“那日奴婢分明指点着绿玉往陛下行进的方向去,哪知她竟然与施家二公子纠缠在一处,实在是让人费解。” 费解?不,好筹谋才是。 绿玉与施家二公子私通在前,勾引皇上在后,若是能够怀上身孕,便能偷天换日,混淆皇家血脉,最终的目的,自然是觊觎帝位。这样大逆不道的念头,施家,简直丧心病狂。 德妃只要想到,绿玉的诡计,施家的诡计,自己也是其中被谋算的一环,心中便怒火填膺;想到绿玉死了,施家倒了,心中便又快意非常。 德妃沉声:“绿玉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横竖与长青宫无关,往后都别再提起。” 百花见德妃面色不豫,连忙应道:“是,奴婢遵命。” 德妃拂一拂衣袖,绿玉和平婕妤便像是一点尘埃,扫落无痕。如今能让她忧心的,便只有大皇子了。 大皇子已经三岁,可无论是朝堂还是后宫,对他并没有足够的重视,理由无非就是他的身子弱,难当大任罢了。若是他健健康康,强强壮壮,纵然不是嫡子,但凭着长子的身份,也是足够尊贵。 德妃叹息一声:“若是能够找着绝壁紫环就好了。传说绝壁紫环乃是神仙药,皇儿有了它,便能祛除胎里带来的毒素,身体定能调养好的。” 绝壁紫环生长在燕国和凌国交界的九重绝壁之上,饮风食露,九十年发芽,九十年生长,九十年开花,离土必死,所以采摘时必须连花带泥一起挖下。绝壁紫环因其珍贵罕有和强悍的药效,能治百伤解千毒,被燕国称为‘神仙草’。 第61章 绝壁紫环极为难得,权势熏天如四侯,也未能得到一株在手。百花心中明白,却也只能劝慰道:“娘娘您不要过于忧心,大皇子得诸天神佛保佑,定然福寿双全。” 德妃眼神悠远,点点头,默然不语。 那样炎热的夏天,那样炽热的阳光,可心中总有一处寒冷,无法温暖,总有一处阴暗,无法点亮。 她这样近,可眉宇间的疏冷却又让人觉得那么远。 百花抿着唇,不敢多言。 静谧。 显得远远而来的脚步声特别的仓促和突兀。 百花探头一看,来的是百卉。德妃身边另一位得用的大宫女。只见她提着裙摆,步子迈得又快又急。百花忙低声训道:“百卉,何事这般急切,扰了娘娘清静?” 百卉进得亭子,喘了几口气平复着呼吸,屈膝行礼,道:“请娘娘恕奴婢无状。才刚元乾宫来人有事要报,奴婢听了,觉得事关重大,一刻不敢拖延,急忙过来禀告与娘娘知道。” “说吧。” 百卉四下瞧了瞧,凑近德妃,在她耳旁轻声地说了几句。 “当真?”仿佛有一声炸雷当空响起,德妃猛地回头,眼中寒芒隐隐。 百卉被她的目光刺得心头一紧,鼻尖冒着汗珠:“那人说早几日陛下与皇后在元乾宫南书房谈话,把所有伺候的人都撵了出去。后来他奉吴名总管的吩咐,送点心进南书房。出来时约莫听到一两句,说什么大皇子身子弱……承平郡王……即位……但声音模模糊糊,他也不敢确定是否听得真切。 这几日元乾宫忙碌,那人一直走不开,恰好今日陛下遣他过来,给大皇子送来一方墨砚并几部书,他才瞅准机会过来回报。” 纵然在各处都埋有眼线,可真要互通消息,也并非那样的便利。说到底,这毕竟是背主求荣,只能偷偷摸摸地小心行事。 百卉此时仍旧心惊胆战,这是事关帝位的机密啊,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自己耳朵聋了,也不想听到任何与此有关的消息。 德妃手掌 紧握成拳,掩在缠枝花滚边的袖口中,指甲深陷,一股怨气倏然而起——陛下,您怎能有这样的念头? 仰头,望向水洗一般湛蓝的天空,那里有光线交织着,恍若七彩斑斓的梦,可无论如何伸手,都永远无法触及它诱人的风景。 “娘娘,这……是不是要派人细细查证?”百花乍一听,心乱如麻。陛下的意思,是不准备将帝位传给大皇子了? “闭嘴。”德妃厉声斥道:“这等大事也是你一个奴婢能够多嘴的。” 百花双腿一软,方才惊觉自己竟然忘记了尊卑,凭她刚刚多嘴的那一句话,就能让她尸骨无存。百花脸色煞白,慌忙跪倒在地:“奴婢该死,娘娘恕罪。” 百卉一看,也随着百花跪了下来:“娘娘恕罪。” 德妃此时哪里还有工夫理会她们。只在心中不停地命令着自己,冷静,冷静。 陛下是怜惜皇儿的,影影灼灼的几句话而已,怎能就动摇了她对陛下的信心。她的儿子是血脉正统,更有四侯在背后支持。纵然陛下有意弃之,也得求得言官御史、朝廷重臣的同意。 然而,越想,心就越乱。 好半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德妃眼锋一扫:“今日之事,把嘴巴给我封紧了,但凡走漏了半点风声,本宫必不轻饶。” 百花、百卉冷汗淋漓,点头如捣蒜,齐声应道:“是,是。奴婢遵命。” 德妃转身便走,冷冷硬硬地:“回宫。” 百花、百卉连忙起身,跟在德妃身后,往长青宫的方向走去。 另一边厢,冯晓瑟回到了内织染局,她所居住的屋子。 窗上还贴着旧年的福字窗花。曾经浓丽的色彩经过时间的洗礼,渐渐褪去,变得暗淡了,好似美人迟暮一般,炽热兴盛之后,最终总要盛极而衰。 冯晓瑟环顾四周,总归是住了大半年的地方,虽然简陋,却被她归置得整齐干净。突然就要离开,心里头不由空落落的。打开包袱,随意地收拢着,不一会儿便停下手,愣愣地发呆 。 习惯是很可怕的东西,它能使人忘记过去而不自知。 宫中一切只能靠自己。为了生存,她努力地学习着,改变着自己,那养在深闺的冯家小姐,恍然间如同隔世。如今在她已经适应了自己角色的时候,却又被告知成为了众多宫妃中的一员,即将戴上新面具,重新出发。那被人吆三喝四,辛苦劳作的小丫鬟,往后便只会湮没在记忆之中。 罢了,陛下既然给予她位分,定然有自己的理由。陛下如何吩咐,就如何去做,以陛下为天,这总归是没有错的。 这样想着,冯晓瑟心中笃定了许多。 “笃,笃,笃。” 传来了几声敲门声。 冯晓瑟打起精神,上前,把门打开,门外头站着一个小太监,一见她,马上躬身行了个礼,笑道:“敏才人娘娘吉祥。奴才奉皇后娘娘之命,来迎敏娘娘往丹秀楼。” “有劳公公。请稍待,我去去就来。”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小太监见冯晓瑟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挽着一个包袱,忙忙道“怎敢劳累 敏娘娘。如果娘娘不嫌弃,就将东西交给奴才吧。” 包袱里并没有什么重要的物事,冯晓瑟便依言,将包袱交给他。 小太监又问:“奴才已经备下了黄轿。不知敏娘娘是想要坐轿子还是想走走路?” 冯晓瑟想了想:“今儿天气不错,还是走走吧。” “是。” 小太监在前头带路,冯晓瑟错后两步跟着,七弯八绕,便行至一片巨大的湖泊附近。 没有风,湖水平静得就像是一面碧绿色的镜子。一座拱形木桥架立在湖泊的两岸,湖岸边柳枝招展,带着一种古雅的,返璞归真的味道。 小太监回身,笑眯眯地朝着冯晓瑟说道:“敏娘娘,过了这条桥,对岸便是丹秀楼。” 冯晓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远远眺望,只见绿树掩映中,有一栋灰墙红瓦的小楼若隐若现。 “冯修容,瞧,那不是你的族妹冯书史吗?”一把娇滴滴的声音飘然入耳。 冯晓瑟循声望 去,只见两位宫装丽人正娉娉婷婷地朝着这边走来。说话的那位手拿着宫扇,悠闲地摇着。她身材微丰,笑颜如花,一身湖绿色绣天香素兰对襟褙子,云白色百褶裙,朝云近香髻上插着两支宝石花簪并一支碧玺雕花金步摇。另一位乌发挽成飞仙髻,穿着水红色地撒大朵芙蓉花立领褙子,粉色留仙裙,正是冯晓瑟的堂姐冯修容。 那小太监十分的机灵,还不待冯晓瑟有所反应,一个箭步上前:“奴才给宁充仪娘娘请安,给冯修容娘娘请安。” 宁充仪张倩儿瞥了小太监一眼,见他腰间挂着懿坤宫的腰牌,便道:“起来吧。”宫扇点了点小太监挽在手臂上的包袱,有些好奇地问:“这是做什么?” 小太监口齿伶俐地答道:“回宁娘娘的话,奴婢奉皇后娘娘之命,迎敏才人娘娘往丹秀楼去。这是敏娘娘随身携带的物事。” 宁充仪听了,莞尔一笑:“哟,倒是我的不是,忘了陛下已经亲下旨意晋封冯书史为才人了。敏才人妹妹不要见怪才是。” 宁充仪之父张若木乃是正二品东省节度使,颇得长恭帝倚重,是以她进宫四载,虽并不受宠,但地位是稳固的。 冯晓瑟抿着唇,屈膝行礼:“宁充仪娘娘吉祥,冯修容娘娘吉祥。” 宁充仪伸手虚扶了她一把,和颜悦色:“快免了吧,咱们姐妹相处,哪里就要这些虚礼。” “谢娘娘。” 宁充仪上上下下打量了冯晓瑟一番,她已经换下了宫女的装束,穿一身藕荷色绣绿萼梅花比甲,月白色纱裙,腰间系着如意结长穗七色宫绦,眉目如画,肤白胜雪,清丽秀美如同带露春花。 宁充仪赞道:“这知书达理的教养和秀外慧中的气派,果然不愧是大族出身。怪不得陛下给你的封号是敏字。”说着,扭过头去笑着对冯修容说道:“敏才人明媚鲜艳,可是把姐姐给比下去了。” 冯修容默然地站在一旁,见冯晓瑟亭亭玉立,觉得十分刺眼,又听得宁充 仪这话,当下脸色一沉。人与人最怕的就是比较,偏偏两人是姐妹,又免不了被相提并论。 似水流年,憔悴一点一滴地写在脸上,无可避免却叫人内心恐慌。 她进宫时,冯晓瑟年龄还小,留在冯修容心中的,从来只是一个模糊的形象,自打冯晓瑟进宫,这个形象才开始日渐清晰起来。也许冯晓瑟的本意是安分地做个女官,但树欲静而风不止,凭着家世和才貌,总会引起有心人的忌惮。冯修容感受不到姐妹之情,血浓于水,只怨恨于又将要多一个女人来分薄陛下的宠爱。 明知冯晓瑟在凝香阁、内织染局的日子不好过,她心下却暗自高兴,巴不得冯晓瑟一辈子都埋没在角落里才好。 冯修容冷笑着:“我家妹妹生性拘谨,当不得宁妹妹谬赞。”目光落在冯晓瑟身上,语气带着讥诮:“皇后娘娘宽和大度,既然已经将丹秀楼给了你,里头的物件自然是**齐备的,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必得随身带着?你拎个包袱,算是怎么回事?知道的,说你小家子气,不懂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穷亲戚来串门呢。” 宁充仪噗嗤一声笑了,她以扇半掩面,露出月牙般弯弯的眉眼:“冯姐姐这泼辣的性子和一张利口,真真让人恨也不是,爱也不是。” 地位低便只能忍气吞声。何况冯修容的反应冯晓瑟早已经料到,易地而处,倒是可以理解冯修容此刻的心情。她垂头,轻声道:“修容娘娘教训得是。” 冯修容冷哼一声,也不耐烦再与冯晓瑟多言语,朝着宁充仪道:“快走吧,约了肃昭媛抹牌,仔细耽搁,误了时辰。” 宁充仪嗔怪似的瞪了冯修容一眼,转而含笑拉着冯晓瑟的手:“敏妹妹,冯姐姐快人快语,你别往心里去。” 冯晓瑟微笑着应道:“姐姐教训小妹是应当,不敢心存不满。” 宁充仪笑道:“如此便好。若是得闲,到永祥宫来,咱们姐妹一起说说话。” “改日定来叨扰宁娘娘。” 第62章 小太监早已经识趣地躲在一旁,唯恐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他的视线不露痕迹地在三人中来回梭巡着,见宁充仪和冯修容一前一后地离开,小太监张口道:“宁娘娘慢走,冯娘娘慢走。”直到两人和随侍宫人的背影没入浓密的花影深处,方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在懿坤宫里头办差,宫妃们每日里向皇后娘娘请安,说说笑笑中蕴含的言语机锋也见识过不少,不过像冯修容这般当着旁人,直白而不留情面的,还是不多见。小太监偷偷地瞥了冯晓瑟一眼,见她神色如常,没有半分异样,不由得感概,这位敏才人看着年纪不大,但涵养还真不错,至少这份不疾不徐,不骄不躁的忍耐力,就比冯修容要高明上许多。 小太监怔忪了半晌,冯晓瑟只得温言提醒道:“公公,走吧。” 轻柔的声音让小太监回过神来,笑容又立马挂在脸上:“敏娘娘,您往这边请。” 走上木桥,眼前的风景焕然一新。碧绿的湖水清澈见底,活泼的鱼儿在欢畅地游动着。蓝天白云倒映在水中,身处其中,竟好似在天街中穿行一般。 走过木桥,是一大片碧绿的草地。沿着石子路,拐过一道弯,便是丹秀楼。 丹秀楼两级台基,楼高三层,单檐歇山顶,正中央朱红地横匾上,鎏金的“丹秀”二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玉娘和仙娘在五日之前便被懿坤宫的来人带到丹秀楼,在惴惴不安中等到了冯晓瑟晋封的旨意。一时间,两人心中皆是五味杂陈,说不清是忧是喜。 今儿一早,便得到消息,说是冯晓瑟将要搬进丹秀楼,两人兴高采烈,把丹秀楼好好地拾掇了一番,便早早等在楼前,翘首以盼。她们身边 ,站着一名太监,年纪约莫二十上下,容长脸,高鼻梁,长得很端正。个子高高瘦瘦,身穿八品使监箭袖蟒袍,看着很精神。 “来了,来了。”冯晓瑟的身影映入眼帘,仙娘欣喜若狂,提起裙摆,迈开脚步就要上前去迎。 玉娘轻轻咳嗽一声,压低声音:“仙娘,别毛毛躁躁的,稳重些。” 仙娘脚步一窒,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嘀咕着:“知道了。” 玉娘为仙娘正了正双丫髻上的银簪子,抚了抚衣襟上细小的褶皱,正色道:“今时不同往日。多少眼睛在看着,咱们不能给娘娘丢脸。” 说着,牵起仙娘的手,腰背挺得笔直,朝着冯晓瑟走去。 “玉娘拜见娘娘。” “仙娘拜见娘娘。” 毕竟是跟随她进宫的丫头,自有一份与别不同的熟悉和感情。冯晓瑟心中激动,忙道:“快起来。” 还是那样温柔的声音,还是那样暖心的微笑,仙娘凝视着冯晓瑟,鼻子发酸:“娘娘,您瘦了。” 玉娘听了,再也按捺不住,红了眼眶。 冯晓瑟一直紧绷着的,戒备着的心仿佛一下松动了,笑意盈盈,似乎有喜悦从她的眼波里溢满:“我还好。” “奴才赵兴拜见敏才人娘娘,娘娘万安。”一名太监走上前来,朝着冯晓瑟行礼道。 “这位是……”冯晓瑟疑惑地转头望向小太监。 小太监答道:“回娘娘,赵公公是皇后娘娘派到丹秀楼的首领太监。” 冯晓瑟了然:“赵公公免礼。” “谢娘娘。” 赵兴起身,屏气,低头,垂手,退到一侧,他的言行举止一板一眼,看着是个循规蹈矩的人。 “奴才已将娘娘迎到丹秀楼,便要回懿坤宫向皇后娘娘复旨,请娘娘允许奴才先行离开。”小太监说 道。 冯晓瑟点点头:“公公请自便。” 这时,玉娘上前,递给小太监一个荷包,笑道:“公公辛苦了。” 小太监信手将荷包拢进袖管里,朝着冯晓瑟一鞠躬:“谢娘娘赏。奴才告退。” 玉娘和仙娘一左一右,簇拥着冯晓瑟走进丹秀楼。 丹秀楼玲珑小巧,却布置得十分精致。 正厅摆放着红木喜鹊登梅玫瑰椅,长条案上是一对碧玉双环喜字有盖扁瓶。镂空雕**曲柳月洞门,里间是三扇屏风花开富贵罗汉床。博古架上,摆设着红白玛瑙桂花盆景,翠玉雕谷穗平安,珐琅彩瓷瓶。屋顶挂着六角如意宫灯,橘红色的灯光流泻,将整个厅堂照耀的流光溢彩。 冯晓瑟坐上主位,赵兴带着一干宫人们来向她请安。按照规制,伺候正五品才人,有三等宫女十二名,二等宫女四名,一等宫女两名,统领太监一名,杂役太监六名。 宫人们一一报上姓名,冯晓瑟淡淡地道:“往后用心办差便是。”语毕,接过玉娘捧来的一杯**花茶,慢条斯理地小口喝着,不再说话。 赵兴大感诧异,这敏娘娘也太不经心了,难道她就不担心这些人里头混杂这别的宫院的眼线?难道不是应该先敲打敲打,而后再赏赐一番,恩威并施,收拢人心么? 他开口道:“回禀娘娘,陛下和皇后娘娘赏赐下来的东西,奴才已经收入库房并且登记造册,册子交由玉娘姑娘保管。下人们的差事该如何分配,还请娘娘示下。” “赵公公既然是皇后娘娘派来丹秀楼的统领太监,自然是信得过的,丹秀楼的一应事务就由你来安排。身边贴身伺候的,就留下玉娘和仙娘便可以了。” “是,娘娘。”赵兴应道。 “仙娘,一会儿将 荷包派下去。几个银裸子,不值什么钱,算是给各位的见面礼吧。” 仙娘点点头:“奴婢省得。” 冯晓瑟的目光扫视着众人:“今日便到此为止,先退下吧。” 宫人们口呼:“多谢敏娘娘赏赐。”之后,便由赵兴领着,退了出去。 玉娘忙前忙后,端热水,拧帕子,冯晓瑟笑着:“玉娘,你歇着吧,来来回回的倒叫我眼花了。这些事儿我可以自己做。” 习惯了自己照顾自己,这些琐碎事做起来其实也不那么艰难。 玉娘停下手:“娘娘,伺候您是奴婢的责任。当日您离开寿康宫之后,奴婢就一天天地盼着再见到您。奴婢和仙娘曾经偷偷出了寿康宫,想去看看您,给您送些东西,可是被知书姑姑拿住了。知书姑姑说,没头苍蝇一样地乱撞,到头来还是害了您。 奴婢知道,这些日子您吃了许多苦,细细看着,您的手都长茧子了,往日您在府里可是金尊玉贵的,若是让夫人知道了,不知该有多心疼。” 说完,玉娘抿着唇,泪珠无声地滑落。 皮肤黝黑,不再白皙,双手粗糙,不再柔软。苦不苦?自然是苦的。累不累,自然是累的。但比起十指不沾阳春水时候的娇弱,冯晓瑟觉得自己的内心多了一股力量——劳其筋骨,苦其心志,也许这是每个人的成长都要经历的磨练。 拍拍玉娘的肩,冯晓瑟温和地:“事情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你别难过了,我没事。” 玉娘抬起衣袖,飞快地擦干脸上的泪水:“娘娘说得是。如今娘娘回来了,一定要好好养着,不可再劳动,万事有奴婢和仙娘。” 冯晓瑟笑了笑:“好,就都听你的。” 净面洁手,松散了发髻,换上了家常衣裳,冯晓瑟 吃了一碗银耳莲子羹,并几块点心,便躺在床榻上沉沉睡去。 从女官到宫妃,迈出这一步,仿佛变了人间。这样的经历,让冯晓瑟始料未及,也使她的心情跌宕起伏,疲惫不堪。 玉娘轻轻地掩上隔扇门。卧室内幽暗,宁静,唯有双环兽头铜香炉徐徐地吐露着浓雾似的袅袅的百合香。 抬头看看烟灰色的天空,轻拥着晚霞。夕阳的余晖,极委婉,极美丽,却似乎带着挥之不去的寒意。 冯晓瑟醒来的时候,天边露出了一片鱼肚白。 冯晓瑟起身,扭了扭脖子,伸了个懒腰。因为睡得很香,整个人精神奕奕。走到梅花腿四方桌旁斟了一杯茶,沁凉的茶水入口带着幽香。 门外有声音在窃窃私语,凝神细听,应是玉娘和仙娘在说话。 “玉娘,见到小姐,我心里是又欢喜,又难过,实在是想不到,咱们家小姐竟然成为了才人娘娘。” “是啊,当初小姐进宫时,夫人难过,小姐还劝着夫人,说是年纪到了,就能放出宫的。如今是不能了,只怕小姐这一生都出不了这宫门了。” “夫人远在北省,定然还不知道,咱们在这里头,又不能往外面递消息……” “听赵公公说,会有大人去到府里宣旨,我想,夫人应该很快就能知道了……” 两人竟是同时地长叹一声。 “仙娘,往后伺候小姐,愈发得仔细精心,那些新来的,谁知道怀着什么样的心思,可不能让小姐又像上次那样,被人算计了。” “你放心,我晓得的。” …… 心里好似堵着一团棉花,沉甸甸的,不知是为了玉娘和仙娘的一片真心,还是为了那未知的将来。 默默地坐在梳妆台前,乌亮浓密的青丝犹如锦缎,瞬间铺满肩头。 第63章 当玉娘推开门,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她的身影单薄,笔直,清晨的暖阳透过万字窗棱,落在她身上,映照着她的眼眸,有光芒在闪耀。 “娘娘,您醒了,睡得可好?” “很好。” 玉娘朝屋外招呼着:“都进来吧。” 只见两名宫女捧着水盆,唾盂,布巾,青盐等物事,低眉敛目地走进屋来。 侍候冯晓瑟洗漱之后,玉娘道:“娘娘早饭想吃点什么?仙娘备下了山药红枣粥,鸡丝粥,海棠酥,蜂糕,水晶虾饺。” 冯晓瑟笑着感慨道:“很久没尝到仙娘的手艺了,还真是想念。” 玉娘笑眯眯地:“仙娘已经下去预备了,娘娘,奴婢给您梳头吧。” 冯晓瑟点点头。 玉娘便拿起梳妆台上的牛角梳,梳子嵌进柔顺的黑发里,轻轻一梳便梳到底。她的手很巧,三两下的功夫,便梳好了随云髻。打开首饰盒子,玉娘挑出一支镶珠八宝金钗,一支牡丹流苏金步摇,一对珍珠耳坠,说道:“娘娘,您看这首饰可使得?配上那青瓷绿色绣缠枝花褙子,又大方又清爽。” “牡丹步摇就不用了,换上点翠花钿就好了。” “会不会太素淡了些?”玉娘侧着头,问。 冯晓瑟道:“今儿是我第一次以才人的身份向皇后娘娘和皇太后请安,还是低调些为好。” “娘娘说得是。”玉娘说着,手上动作不停,发髻上多了饰物的点缀,画龙点睛,登时生动起来。 轻扫娥眉,唇点红脂,淡淡的胭脂让脸颊晕出红润的光泽。衣裳是针工局新做的,很合身,无论针线还是花样都非常细腻考究。 用过了早饭,玉娘帮着冯晓瑟重新整理了仪表,之后,冯晓瑟便出发前往懿坤宫请安。 懿坤宫和寿慈宫衣香鬓影,热闹一如往昔。 冯晓瑟位分不高,且并未承宠,加上她一言不发地将自己隐藏在角落里,是以虽然有不少人注意到她,但并未对她投注太多的精力。 请安过后,回到丹秀楼。 阳光正猛,树上的知了有气无力地叫着,仿佛也难以忍耐这炎热的天气。冯晓瑟手里的宫扇不停地摇动着,发丝随风飘动,却连风也似乎是热的。 仙娘给她端来一个水晶碟子,碟子里装着切好的西瓜,果肉又鲜红又水灵,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捻起银签子挑了一块西瓜送进嘴里,甜美多汁,消暑解渴。 这时,赵兴从外头走来:“娘娘,懿坤宫来人了,说是给娘娘送来一个宫女。” 冯晓瑟眼睛一亮,急道:“是多福。快,快把她带进来。” “是,奴才这就去。”赵兴干脆地应着。 很快,赵兴便将多福领了进屋。 还未等冯晓瑟开口,多福就已经跪在地上:“奴婢多福,给敏才人娘娘请安。娘娘吉祥。” 她是敏才人,身份差距已经在她和多福之间划下了一道深深的鸿沟,无法忽视,无法改变。 冯晓瑟心下暗自叹息:“免礼,快起来吧。” 多福并未起身,只抬头凝视着冯晓瑟,清澈的双眸渐渐蒙上一层水气,微微颤抖着的双唇欲言又止。 她清楚地记得元宵节的那一夜—— 夜已深。 睡意朦胧的她听到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本来不想理会,但声音十分的执着没有离开的意思。于是她穿上棉袄,打开屋门,门外是一个身穿劲装的黑衣人。 多福悚然一惊,直觉地想要关上门,黑衣人对着多福亮出元乾宫的腰牌,低声而又清晰地道:“我来取施家玉佩 。” 元乾宫,那是陛下的寝宫。 多福愣住了,惊讶压倒了恐惧。她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黑衣人,她牢牢地记得冯晓瑟说过,施家玉佩是重要的物证,在时机到来之前,不能与任何人说,也不能让任何人看见,于是她咬着牙,道:“什么玉佩,我不知道,你找错人了。” 她的反应,黑衣人仿佛早已经料到,冷冷地道:“是冯书史让我来的。她有句话让我转告你——绿玉那里,你千万要忍耐。这个仇,无论时日长短,我一定会为你报的。” 多福死死地扶着门板,稳定着自己因为震惊而摇摇晃晃的身体。 黑衣人说出的这句话她当然记得,一字一句都清楚地记得。这是她被打之后冯晓瑟对她说过的话,当时屋子里门窗紧闭,只有她和冯晓瑟两个人。 可若真是冯晓瑟让他来的,怎又会拿着元乾宫的腰牌? 事情无疑与施家有关,冯晓瑟想要做什么? 难道…… 多福不敢再想。 凡事有权衡,有选择。 多福心下一横,选择相信。相信将施家玉佩交出是冯晓瑟的意思,相信冯晓瑟必然不会害她。 她战战兢兢地从床底下将收藏得严严实实的施家玉佩取出,交给黑衣人。 黑衣人接过,一把塞进衣襟里。他眯着眼深深地打量着多福,那眼神阴测测的,似乎还含有着警告的意味。多福心中一寒,还来不及思量,就见黑衣人一闪身,跃入小树林,与暗夜融为一体。 多福慌忙关紧屋门,脑子里闹哄哄的,忐忑不安一夜未睡。 第二日,精神不济的她在大厨房做活的时候,忽然有一队侍卫闯入凝香阁,牛皮靴踩在地上,齐刷刷的声响,震得人心不寒而栗。宫人们都得停下 手中的活儿,一一接受盘问。那时多福得知——绿玉死了。 消失简直如同石破天惊一般,让多福不知所措。冯晓瑟说过会为她报仇,而她所痛恨的绿玉竟然死了。联想起昨天夜里的事情,她的心砰砰地飞快跳着,不知道是该担忧,该恐惧,还是该释然。 冯晓瑟如今身在何处?内织染局吗?还是别的地方? 多福忧心忡忡,很想到内织染局,看看冯晓瑟是否还在那里。一来安自己的心,二来问明白一切的缘由,但她不敢。正因为察觉出冯晓瑟与绿玉之死似乎有着某些关联,所以她不敢轻举妄动,她不能因为自己的鲁莽而为冯晓瑟带来麻烦。 多福依旧选择了相信。如果她有必要知道,那么冯晓瑟一定会告诉她。冯晓瑟若是不告诉她,那么一定是她没有必要知道。 她等待着,期盼着等来冯晓瑟的消息,可又怕最终等来的是坏消息。 日子便在她的焦虑中一天天地过去。 而凝香阁,所有的人都知道,再不复往日的风光。元宵节之后,陛下再未踏足过凝香阁,冷冷清清的与冷宫也没多大差别。 多福隐约听消息灵通的嬷嬷,太监们说,施家完了。到底是怎么完的,谁也说不清楚。 人心浮动,宫人们的心思各种各样,唯一相同的,就是不再专心认真地干活了。 落叶飘入湖水里,无人理会打捞,叶儿渐渐腐烂,只剩下淡淡的一层脉络,惨然地贴在水面上。 就在今日早晨,多福的等待有了结果,她等来了皇后娘娘的口谕。 皇后娘娘的口谕虽然是给一个三等宫女的,但受尽奚落白眼的平婕妤终于是尝到了人情冷暖,明白失去了施家这座靠山,没有人会继续为她撑腰,她 再也不敢拿大,出来候旨。 多福往日曾远远地瞧见过平婕妤,她本是个百媚千娇的美人,浑身上下透着活力和张扬,如今却眉头紧锁,厚重的脂粉也遮盖不住她满脸的憔悴。 多福跪倒在宣旨太监跟前,凝神静听—— “凝香阁宫女多福,因病,七月初一放出宫,特旨。” “宫女多福,调往丹秀楼听候差遣。特旨。” 多福磕头:“奴婢多福,叩谢皇后娘娘恩典。” 宣旨太监拖长着声音:“快收拾收拾,一会儿自有人带你到丹秀楼去。” “是。”心中实在是太激动了,以至于多福的声音有些沙哑。 能够出宫了,从来都不敢想的事,竟然实现了,这不是梦吧? 多福狠狠地掐着手臂,那钝钝的疼痛提醒着她这是不是梦,是再真切不过的现实。 躲在各个角落里偷偷看热闹的宫人们,望向多福的眼中满是羡慕,甚至嫉妒。能够离开凝香阁这个已经没有任何前途的地方,能够提前放出宫,竟然还是由皇后娘娘亲自下的旨意,要多少 辈子才能修来的天大恩典呐,这个多福当真是应了她的名字。 平婕妤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她转头,向身后的紫玉使了个眼色,紫玉懂得,笑着走上前,给宣旨公公递了个荷包,道:“公公,丹秀楼已经空置了许久,如今不知是哪位娘娘在那里安置?” 有好处宣旨公公自然是乐于笑纳。他笑着对绿玉道:“正是陛下新封的敏才人娘娘。说起来,敏娘娘与凝香阁还是有些渊源,她旧日,是寿康宫淑宁太妃跟前的女官冯书史。” 这话一出,紫玉怔了怔,下意识地看向平婕妤,只见她脸色白了白,嘴唇紧抿,目光暗沉,一丝光彩也无。 第64章 你方唱罢我登场。 荣辱兴衰,不过一瞬之间。 多福脸上的笑意缓缓地淡下来,她应该为冯晓瑟感到高兴,才人娘娘,伴君之侧,是福气,是荣耀。可不知为何,她心里泛起了莫名的担忧。 也许是见证了凝香阁的由盛转衰,也许是平婕妤的落寞黯淡,像是凋零的落花,让人望而兴叹。 此刻,冯晓瑟就站在她的面前,雪青色裙裾翩翩,如琼似玉,淡雅的,秀致的。嫣然一笑,不骄傲,不张扬,宛如初见那时,温暖了时光。 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看天空云卷云舒。 多福的心安稳下来,她没有变,还是那个瑟儿,那个关心她,爱护她的瑟儿。而无论未来如何变迁,她也会是那个多福,死心塌地追随着的多福。 怔忡间,冯晓瑟已经来到她的跟前,将她扶起,笑道:“你和玉娘、仙娘都是一个样子,刚见面就掉眼泪。见到我,不高兴?” 多福垂头,一串泪珠子砸在青石砖地上。她连忙擦了,吸了吸鼻子:“奴婢,是高兴的……” 按照宫里的规矩,还未到年龄的宫女,除了死,不能出宫。多少年了,经皇后娘娘准许出宫的,就她一个。多福不知道冯晓瑟是怎样做到的,但她知道,这一定不容易。 冯晓瑟拉着她的手,仔仔细细地端详着,见她脸色红润了些,道:“好些日子没见面了,你的身体看着要比年初时好些了。” 多福点点头:“容素嬷嬷一直给奴婢吃一种补身子的药丸,加上凝香阁现在乱着呢,绿玉也不在了,就没人再为难奴婢了。” 心情松快了,身体自然而然就好了。 冯晓瑟摸了摸多福发鬓间垂下的小辫:“七月初一你便要出宫了,将来天 各一方,再见面恐怕就很难。时间虽短,能够聚一聚也是好的。我请太医过来,给你把把脉,看看那病症是否还有转机。” 多福先是点头,听得冯晓瑟说请太医,又用力地摇头:“瑟儿……娘娘,奴婢能够出宫,已是心满意足。若是没有娘娘的关照,奴婢怕是早已经死了,哪里能有今日的幸运。娘娘不必再为我多悬心。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强求反而不好。” “多福……”冯晓瑟还想再劝。 多福坚持:“娘娘,您的心善,能够在宫里头遇见您,是奴婢几世修来的福气。奴婢虽然愚笨,但也知道在宫里的种种不易。不要为奴婢多生枝节,能够陪在您身边,就已经很好了。” 多福熨烫人心的话语,让冯晓瑟既感动又心酸:“好吧,就随你的意思。” 两人又说了些家常话,不过都默契地不再提起凝香阁,绿玉,就像是书页已经翻篇了,再没有执着的必要。 午后。 阳光正盛。透过婆娑的绿叶,洒落一地碎金。 四处一片静悄悄的,空气也似乎变得慵懒,人也随之自在悠闲起来。 永福宫。 宫室内放着冰盆,丝丝冷气悄然无息地散发着。 冯修容斜倚着身体,靠躺在贵妃榻上,闭目假寐。一个丫鬟拿着团扇,轻轻地扇着风;另一个丫鬟跪在脚踏上,拿着美人锤,为她捶腿。 旁边,冬梅嬷嬷坐在墩子上,手拿着针线和绷子,认真地绣着。 冯修容睁开眼,秋水似的眼眸转了一圈:“嬷嬷,往后这些针线活让丫头们做吧,仔细伤了眼睛。” 冬梅嬷嬷是冯修容的奶娘,跟着她进宫。从冯修容出生起,两人就没有分开过,感情亲密如同母女一般。 冬梅嬷嬷笑着,手上的针线穿 梭不停:“不妨事,只是些小玩意儿。娘娘您的贴身衣物,都是奴婢亲手做的,旁人的手工,先不说娘娘您习惯不习惯,就是奴婢看着,也是不放心的。” 冯修容的皮肤特别的娇嫩敏感。不能长时间地晒太阳,晒久了皮肤就发红、发痒、发烫。穿在身上的衣物面料必须柔软,不能有一点儿的粗糙,针线功夫必须细致,不能留一点儿线头,否则皮肤就会冒出一片片的红疹子。 冯修容朝丫鬟们摆摆手:“你们先下去吧。” 丫鬟们屈了屈膝,便退了下去。 冯修容坐直了身体,伸手从左近的小木几上拿过一碗酸梅汤:“嬷嬷先歇会儿。” 冬梅嬷嬷连忙放下手里的针线物事,站起身,双手恭谨地接过:“多谢娘娘。” 冯修容噘着唇,撒着娇说道:“嬷嬷,这里就咱们娘儿俩,没旁人,这样多的虚礼做什么。” 冬梅嬷嬷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嘴上却说道:“娘娘心疼奴婢,但到底尊卑有别。” 她浅浅地饮了一口酸梅汤,便听冯修容道:“嬷嬷知道,我从没拿你当外人。何况这个宫里头,真正真心待我的,怕就只有嬷嬷一个人了。” 冬梅嬷嬷眉头一紧,见冯修容脸上带着些许落寞,忙放下汤碗,道:“娘娘,您可不许这么想,您还有陛下呢,陛下总归是爱护您的。” “陛下?” 冯修容冷然一笑:“嬷嬷不需要为了宽慰我而说些好话来骗我。陛下待我如何,你我心知肚明。八年了,若是我还看不清楚,真枉活了这一世。” 那带着疏远的关心,那及不到眼底的笑容,让她明白,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无法走进那个男人的心。所以她也就不再执着,想着,只要有一个孩子便好 了。一个长得与他一模一样的孩子,一个流着他的血脉的孩子,一个能为她带来荣耀以补偿她无法得到他的感情的孩子。只要有一个孩子,漫长的岁月便算是有了寄托和希望。 可惜天不从人愿。 平婕妤如今是墙倒众人推,鼓破众人捶,看她那战战兢兢的模样,心里真是舒爽极了。只可惜她还没动手,平婕妤便落魄了,想来若是能够亲手报仇,应该更为痛快才对。 默了默,冯修容望向冬梅嬷嬷,道:“嬷嬷,你看那件事儿,可行吗?” “娘娘。”冬梅嬷嬷语气骤然变得凝重:“那件事干系重大,您可千万不能冲动啊。” 冯修容点点头,吐出一口气:“我明白。” 嘴上说着明白,心里却异常的执拗。 没错,平婕妤就是害的她流产的罪魁祸首,可是平婕妤背后,有一只黑手在谋算着一切。 德妃,慕容清溪。 为了保住孱弱的大皇子的地位,宫中每一个怀有身孕的宫妃都是她的对手,而一次又一次的流产,甚至是一尸两命,里头几乎都有她的身影在浮动。就连她,不也被利用着除去了平婕妤腹中的胎儿,纵然这是她心甘情愿的。 时过境迁。 如今也该轮到德妃为自己沾满血腥的双手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只是,德妃身边的宫人都非常得力,长青宫被打理得井井有条,得如同铁桶一般,水泼不进。 冯修容明白对付德妃只能徐徐图之,不能急躁,可她就是不能控制,每每见着德妃母子和睦,言笑晏晏的画面,心中就好像有刀割似的疼。 她不想再继续等待,若是一直无法寻着合适的机会下手,便只有寄望于那玄而又玄的奇妙力量了。 冬梅嬷嬷见冯修容愣愣地出神,知 她钻进了牛角尖,便苦口婆心地劝着:“娘娘,您还年轻,虽然御医说您的身子很难再有孕,但御医也说了,只要细细调理,也不是不可能康复的。您何必执着于一时?放宽心,把身子养好才是正理。” 独对青灯,日日清冷,夜夜寂寞。仿佛身处无边的旷野,唯有自己孤独一人,无论怎样呐喊,回应的仅仅只有回声而已。 冯修容的眼中有一丝哀怨:“陛下忽冷忽热,实在让我困惑。不过,子嗣上,我已不敢再奢望了。” 八年才盼到的喜悦,她已经再没有另一个八年的青春可以挥霍了。 冬梅嬷嬷翻来覆去地想了又想,只想出了一个法子最为可行。但冯修容对冯晓瑟的排斥人人都看在眼里,冬梅嬷嬷也不愿触这个霉头,但,这个法子总比冯修容那个可怕的念头要安全得多。 咬咬牙,她终于开口道:“娘娘,如今六小姐被封为才人,到底是冯家的血脉,比旁人亲近些,可信些。您看是不是帮她一把?她位分低,若是生下了孩子,您抱过来养着,也是合规矩的。” “您也认为我针对六妹妹是无理取闹,是不是?” 冬梅嬷嬷正要张嘴,又被冯修容打断:“论家世,冯家只是一般,与历史久远的世家大族没法比。我入宫后,家族将宫里头的人脉都尽数交付于我,饶是这样,我这一路走来,依旧小心翼翼,半点不敢放松。若是与六妹妹联合,势必要将手里的资源分出去一些,这样我的能力便会大打折扣。 何况,六妹妹进宫,没有经过祖父祖母,父亲母亲的同意,是由昌国公夫人举荐给淑宁太妃,谁知道李家和我那位三婶安的什么心?嬷嬷你说她比旁人亲近,可信,我却不敢这样想。” 第65章 宫妃之间,容不下亲情的存在。 冬梅嬷嬷何曾不明白,不过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罢了。毕竟怀孕这事儿,还是得看天意。叹了口气,她无奈地道:“是奴婢想岔了。” 转念一想,虽然有人说生恩不及不及养恩大,但十月怀胎的恩情又岂是容易抹杀的。万一辛辛苦苦,到头来替他人做嫁衣裳,那可真的是欲哭无泪了。 冯修容幽幽地道:“六妹妹初封就是正五品才人,怕是过不了多久,她就要凌驾在我之上了。” 位居九嫔,风光无限,可父亲总是在正六品官位上裹足不前,总是让她少了几分底气。说到底,宫妃和母族的相互支持,是十分重要的。 冬梅嬷嬷心疼她:“娘娘别多想,您在宫中多年,地位、名声,她一个新来又如何比得上。”顿了顿,她又道:“只是陛下那处,娘娘更要上心,热络一些,说到底,如今,陛下的宠爱才是娘娘最大的依仗。” “嬷嬷说得对。”冯修容似是疲惫地闭了闭眼,睁开眼的一瞬,又恢复了斗志:“听说陛下这几日都未进后宫,整日都在南书房里批阅奏折,我送些滋补汤水过去好了。” 冬梅嬷嬷笑道:“小厨房里的人参鸡汤小火慢炖了两个时辰,最是鲜美。此时娘娘送到元乾宫去,时间正好。” 冬梅嬷嬷侍候着冯修容梳妆打扮,特意挑了一件鲜艳的水红色地小碎花石榴裙,乌发挽成十字髻,戴上镶金饰翠的莲花冠。 冬梅嬷嬷由衷地赞道:“娘娘真美。” 看着镜中人,唇红齿白,粉面桃腮,散发着妩媚的风韵。冯修容抬手,抚了抚薄如蝉翼的发鬓,满意地勾唇一笑:“嬷嬷,咱们走吧。” 元乾宫。南书房 。 吴名挑起水晶帘,走入内室。 “陛下。” “嗯。” “永福宫冯修容娘娘求见。” 冯修容,她来做什么? 长恭帝合上手中的奏折,放到一旁,起身,走到外室:“请她进来。” “冯娘娘,陛下有情。” 冯修容递了个眼色,沉甸甸的荷包便被冬梅嬷嬷塞到了吴名的手里。 “嫔妾给陛下请安。” 长恭帝慵懒地坐在五扇描金雕龙凤呈祥罗汉床上,他笑着,眉目弯弯,眼眸生辉,好似有星辰落入眼底深处,在熠熠闪耀。 “爱妃来了。” 浅淡温柔的声音,让冯修容的心怦然一动。 “爱妃来找朕,可是有事?” 冯修容笑道:“祝融南来鞭**,火旗焰焰烧天红。如今正是苦夏,嫔妾知道陛下朝政繁忙,但也要注意着身体。嫔妾炖了人参鸡汤,送来给陛下尝尝。” 浓重的脂粉香气,让长恭帝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爱妃有心了。” “冬梅嬷嬷,快将鸡汤呈上来。” “是,奴婢遵命。” 冬梅嬷嬷将食盒交给吴名,如今长恭帝的饮食茶饭,皇太后盯得很紧,按照规矩,必须由尝膳太监试过,安全,食物才能呈给陛下食用。 吴名端来白地黄龙瓷碗,瓷碗里的鸡汤黄亮亮的,冒着氤氲的烟气,满室飘香。 “陛下,请用。” 长恭帝指了指手边的炕桌:“放着吧。” 吴名应道:“是。” 冯修容小心地看着长恭帝的脸色,柔声道:“陛下,这鸡汤除了用二十年的老参,还放了鹿角、冬虫夏草,特别的滋补,您尝尝看。” “爱妃的一片心意,朕自然是要好好品尝。”长恭帝边说着,边深深地注视着冯修容,那深邃目光似乎有几分脉 脉情意,还有几分挑逗,一时间,让冯修容脸颊飞红,不由得娇怯地偏过头去,露出一截雪白优美的脖颈。 正在这时,一名小太监大煞风景地快步走了进来,给长恭帝行了礼,垂头道:“陛下,寿慈宫来人,说是太后娘娘请您赶紧去一趟。” 长恭帝问:“有事?” 小太监回答道:“来人并未说是何事,只说太后娘娘还挺着急的。” 长恭帝道:“派人给寿慈宫回个话,就说朕马上就到。” “是,奴才马上去办。” 冯修容失望极了,本还打算借着机会将长恭帝拉到永福宫去,不料皇太后半路杀出,让她措手不及,当下不得不做出温柔又善解人意的模样:“既然是太后娘娘有请陛下,嫔妾就不多叨扰了,嫔妾先行告退。” 长恭帝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道:“既如此,等朕得闲了,再到永福宫陪你说话。” 冯修容媚眼如丝:“那,嫔妾便等着陛下。” 婀娜多姿地转身离开,冯修容却并未看到长恭帝瞬间冷淡下来的容颜。 吴名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下暗叹,这冯修容也太没眼力见了,陛下这一段时日胃口不好,每每用膳,都吃得清淡,荤菜只动一两筷子而已。大热的天,送来又油腻又滚烫的人参鸡汤,看着就没有食欲。 “陛下,这鸡汤……”吴名踌躇着问道。 长恭帝心不在焉地:“随便赏了人吧。” 寿慈宫。 “陛下圣安。” 殿门前,寿慈宫太监总管黄万早早地等在那里。 “何事这样着急?”长恭帝边走边问。 黄万躬着身跟在长恭帝身后,回道:“奴才不敢多嘴,陛下见着太后娘娘就明白了。” 长恭帝顿住脚步,回头瞪了黄 万一眼。 黄万脑袋一缩,咧开嘴朝着长恭帝讨好地笑着。 偏殿。 菠萝混合着苹果的香气,淡淡的,甜丝丝的。 皇太后与淑宁太妃坐在三扇雕百蝶穿花罗汉床上,皇太后拉着淑宁太妃的手,轻声地说着话,淑宁太妃眼眶红红,好似刚刚哭过。 “儿臣给母后请安,给淑宁母妃请安。” 皇太后一见长恭帝,脸上露出松了一口气似的表情:“皇儿来了。” 淑宁太妃忙起身,就要对长恭帝行礼,长恭帝连忙近前,扶着她:“淑宁母妃不必多礼。” 将淑宁太妃送回座上,长恭帝问道:“淑宁母妃这是怎么了?谁给您气受了?告诉朕,朕给您出出气。” 淑宁太妃为先帝的正一品妃,与长恭帝的母亲庄修媛关系和睦,曾对年少时的长恭帝多有关照,是以长恭帝对淑宁太妃也很是恭敬。 淑宁太妃扯着嘴角笑笑,声音低哑,说道:“有陛下看顾着,有姐姐关心着,哪里还有人敢给老身气受。” 那个笑容太勉强,实在比哭好不了多少。 长恭帝眼珠子一转,道:“那必定是三弟了,三弟自小被宠着长大,骄纵些也是有的,淑宁母妃就看在朕的面子上,不要怪罪了。” 长恭帝口中的三弟,便是承平郡王连昀。 长恭帝不提起他倒好,这么一说,淑宁太妃已经止住的眼泪又夺眶而出,拿帕子捂着脸,哽咽着:“说到底,这还是老身的错,是老身管教无方。” 早在连昀出生之后,淑宁太妃便决定,不争不抢,只要做个富贵王爷,平安一生便足够了。于是,连昀周岁抓周,抓了一本书和一管箫。宫里没有蠢人,想要挑拨,见她八风不动,便渐渐地熄灭了心 思。 为了争夺皇位,不知有多少血雨腥风,这就更显得她的恬淡、明理的可贵。先帝的爱重她,连带着对连昀也多了几分纵容,溺爱,久而久之,连昀便养成了直率散漫的性子。谁知正是这份不加拘束,今天就惹来了**烦。 “这……” 长恭帝愣了愣,带着探询的目光看向皇太后,皇太后摇摇头,叹了口气:“陛下,你先坐着,让母后与你细细说。” 长恭帝听话地坐在太师椅上,耐心地听皇太后娓娓道来:“昀儿他看中了一个青楼女子,按说男人家寻花问柳的,虽然失德,但,也不是什么大的过错。只不过,逢场作戏也就罢了,昀儿他竟想着为那妓子赎身,迎入王府,封为侧妃。” 连昀英俊潇洒,才高八斗,平日热衷于与文人雅士们聚会宴饮,对酒当歌,身上不免就有风流才子狂傲不羁而又多情缱绻的气质。 长恭帝往日里也曾对连昀在外头的风流韵事有所耳闻,但他不惹是生非,交给他的差事也办得很漂亮,长恭帝自然也不会与他计较这些无伤大雅的小节。 为妓子赎身,也不是不可以,只行事低调些,找一处院落养着便是了。若是要迎入王府,还要给侧妃的名分,就绝对不可能。一般的世家豪门,纳妓子为妾,已经是失了体面,要沦为旁人笑柄的,更何况是皇家。要知道,郡王侧妃虽然入不了玉碟,但还是可以进族谱,尊贵的皇室贵族和低贱的妓子并排同列在皇家族谱上头,不翻了天才怪。 长恭帝拧着眉,犹疑道:“六弟是有些桀骜不驯,但大事上头从来不糊涂,这当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这样大的事,为何御林军暗察司并未来报? 第66章 淑宁太妃抹了一把眼泪:“陛下您不必为昀儿说话了,您是不知道,就这两三日的功夫,昀儿已经在王府公账上支取了一万两银子。一万两,足够普通百姓一大家子吃穿用度上五十年。倒不是舍不得银子,但也不能当冤大头啊。王妃与他理论,他竟然说什么千金博一笑。您看看,这说的是什么混账话。 王妃苦劝,好说歹说,就差跪下来求他了,他依旧死咬着不松口,就是要侧妃的位置。真不知那妓子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今日天刚擦亮,宫门一开,王妃就进了宫,在寿康宫哭诉了一上午,总算把事情给说明白了。昀儿结识那女子不过十天,就打得火热,日日不着家,如果不是为了封侧妃的事儿回了一趟王府找王妃商议,王妃根本摸不着他的人影。 听说如今京城街头巷尾,人人都在议论着,说什么承平郡王冲冠一怒为红颜;承平郡王为美人一掷千金;承平郡王不畏世俗眼光,与妓子心心相印……总口铄金,皇家的脸面都要被丢尽了。” 淑宁太妃深宫生活几十年,谨言,慎行,重规矩早已经融进她的血液里,她极少一次说这样多的话,可见是被气得狠了。 皇太后劝慰道:“妹妹你消消气,别急坏了身子。孩子们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咱们慢慢劝导也就是了。再不济,还有陛下呢,到底是亲兄弟,陛下断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昀儿犯糊涂。” 长恭帝接过话头,温言道:“淑宁母妃,六弟兴许是一时被色所迷,这新鲜劲儿过了,就好了。” 将眼泪擦干,淑宁太妃长长地叹了口气:“但愿吧。”顿了顿,她望着长恭帝,忧心忡忡地道:“只是如今闹得满城风雨,可如何是好?” “请您放宽心,一切就交由朕来处置。” “陛下日理万机,昀儿不但没能为陛下分忧,反而闹出 乱七八糟的事情让陛下烦心,待到事情解决了之后,恳请陛下重重罚他,并将他贬去看守皇陵,让他静静心,好好反省自身。” 长恭帝笑着:“好,朕知道了。” 眼见淑宁太妃脸色和缓了些,长恭帝便问道:“不知承平郡王妃现在何处?” 皇太后道:“在寿康宫呢,可怜见的,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让采薇去陪着,安慰安慰她。” 承平郡王妃没有料到,结发的夫君竟然为了个妓子,丝毫不顾及自己的感受和脸面,虽然愤怒,但大家闺秀的教养让她压抑着自己的不满,只是忍耐总有极限,文皇后比王妃要年长几岁,由她来开解,再适合不过。 长恭帝沉吟着:“王妃可曾提过,那个妓子是什么来头?如此的魅力非凡。” 淑宁太妃撇了撇嘴,不屑地:“听说是什么天香楼的头牌花魁,叫念柳。琴棋书画,歌唱舞蹈,样样精通,极为受追捧。初见面,喝一杯清茶,听一支曲儿就要二百两银子。要成为她的入幕之宾,每一夜,就要五百两银子。如此令人咋舌的价钱,那些男人们仍旧趋之若慕,你争我夺。” 说到这里,淑宁太妃好似想起了什么,脸色骤然一沉:“昀儿实在是不争气,竟然还想着从王府库房里拿走先帝当年赐下的雕龙镶玉如意,去讨那妓子的欢心。幸而被王妃拦着,以死相逼,方才没有得逞。先帝所赐之物,若是流落妓寨,我当真是百死莫赎。” 她咬牙切齿:“哼,一堆牛粪,引得一群苍蝇围着嗡嗡叫,简直是不知廉耻,不堪入目。” “竟有这事?”向来好脾气的皇太后这一回是真的生气了:“昀儿实在是太胡闹了。” 君王是天子,高高在上,他的赏赐代表着奖励,称誉和荣耀,岂能随便流落于市井。 淑宁太妃瞥见皇太后肃然的神色,心知承平郡王 的祸闯大了。毕竟是自己的儿子,纵然骂,纵然打,也还是心疼。 淑宁太妃忙道:“王妃清点了库房,所幸里头重要的物品一件都没少,已经将王府的库房锁起来了,钥匙就在王妃手上,片刻不离身,还命人整日地看守。王妃还给昀儿说了,他要什么珠宝珍玩,只管拿钱买去,就是绝对不能动府库里头的东西。” 皇太后听了,点点头:“承平郡王妃年纪轻轻的,能考虑到这些,很不容易了,是个懂事的孩子。”想了想,皇太后吩咐着:“黄万,你把哀家那对镶宝石蝴蝶簪子给承平郡王妃送去,就说她的委屈哀家知道,让她别着急,万事有哀家和陛下替她做主。” “是。娘娘”黄万领命而去。 淑宁太妃道:“我代王妃多谢太后娘娘赏赐。回头让她到您跟前来谢恩。” 皇太后摆摆手:“不是什么很值钱的东西,不过是哀家年轻时戴过,如今老了,也用不上那样艳丽的首饰。 哀家倚老卖老地说一句,往日里见着王妃,是个多好的孩子,为何穿衣打扮将自己弄得那样朴素暗沉?男人都是喜欢美色的,可不就嫌弃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当家主母讲究沉着从容,过于活泼未免不够稳重,压不服下面的人。 唉,做皇家的媳妇,也是难呐。” 皇太后那一声叹息似乎有无限感慨。 淑宁太妃听着皇太后的话,心中有种深深的无力感:“王妃的性子端方严肃,可能不是昀儿中意的那种灵巧机敏。但王府后院里头哪一个不是美人坯子,昀儿怎么就跟个愣头青似的,对一个人尽可夫的妓子上了心?” “只怕就像陛下说的,图一时新鲜罢了。” 皇太后和淑宁太妃絮絮叨叨了好一会儿,话语间提起“陛下”,方才醒起长恭帝已经在一旁沉默了许久。 那个头牌花魁念柳,不是普通百姓能 够接近的,她的客人想来除了商贾巨富,便是朝廷官员了。而一个正三品的官员,一年的俸禄不过五百两银子,将将够付春风一度的银子。难道整年不吃不喝,只为了这一夜? 银子怎么来的,各人有各人的本事。如今正好趁着承平郡王这一事,好好清查一番,那些长期被四侯势力一派的官员占据的职位,也许该换人了。 “陛下可想出了解决的法子?”皇太后问道。 长恭帝将思绪拉回,淡淡笑着:“一个妓子而已,实在不值得母后和淑宁母妃这样烦心。朕看,派人把她杀了,一了百了。” 淑宁太妃觉得有道理:“陛下说得是,昀儿见不着人,时间久了,那股亲热劲头过了,自然也就丢开了。” 开新文了 《重生之璇玉传》 欢迎小伙伴们有空来看看。 皇太后沉吟片刻,反对道:“不可。昀儿外柔内刚。别看他平日里笑眯眯的,可是较起真来那可是九头牛都拉不回。如果咱们把那个妓子杀了,他定会与咱们生分了。为了这样的女子坏了母子感情,不值得。” 淑宁太妃觉得皇太后说的也没错:“这倒也是。昀儿的性子犟得很。” 长恭帝皱眉:“杀人么,自然是悄悄的,难道还大张旗鼓不成?” 他的手下若是连这点小事都干不好,还如何敢自称为天子亲卫。 皇太后瞪了长恭帝一眼,正色道:“皇儿是明君,哪能没有道理地胡乱杀人?哪怕她只是个妓子,哪怕妓子的地位低贱,但她只要没有违背律法,没有伤天害理,便仍然是你的子民。” 为人君者,当爱民如子。 长恭帝认认真真地听着,端端正正地朝着皇太后拱手深深一拜:“儿臣谨遵母后的教诲。” 皇太后点点头,便又转身,朝着淑宁太妃道:“有句话说得好,得不到的永远是最珍贵的。如今他们正是你侬 我侬之时,咱们要谨慎些,弄不好,昀儿就会惦记她一辈子。” 淑宁太妃一叠声道:“是的,是的,王妃说了,昀儿口口声声说他们是真心相爱,情比金坚的。” 所谓真爱,也许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那妓子日日周旋在男人中,看尽人生百态,只怕早就麻木了,哪里还有真感情?就算有情,她是单纯地爱着这个男人?还是爱着连国的承平郡王? 单看承平郡王为了她不但将银子花得淌水似的,而且还觊觎王府里的珍宝,说是真爱,那也太虚伪了。 皇太后瞪大眼睛,难以置信:“昀儿真这样说?” 淑宁太妃连连点头:“王妃那伤心的模样,不似作伪,而且王府里好些下人都听见了。” 皇太后只觉得头皮一阵阵发紧,额头抽痛,她抬手揉着太阳穴:“昀儿这孩子,实在是……唉……” 淑宁太妃就这么一个儿子,大风大浪都挺过来了,难道要在小阴沟里翻船? “太后娘娘,这可怎么办啊?” 皇太后沉思,手指轻轻地敲打着小炕桌,一声声脆响十分有节奏:“妹妹你别急,让哀家想想…… 最好的法子就是让昀儿与她相看两相厌,从沉迷中清醒,明白谁是真心,谁是假意,往后收收心,少拈花惹草。” 淑宁太妃愣了愣,喃喃道:“这可难了。” 麻烦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从未处理过这种状况,而且事关自己的亲弟弟,长恭帝一时也想不出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母后,淑宁母妃,这事儿不急于一时,朕明日就找三弟进宫,听听他心里头到底是什么想法,咱们再做打算,好么?” “如今也只能这样了。”皇太后望向淑宁太妃:“妹妹你觉着呢?” 淑宁太妃是一筹莫展,此时把长恭帝当成主心骨:“一切就都仰仗着陛下了。” 长恭帝含笑:“一家人,应该的。” 第67章 长恭帝陪着皇太后和淑宁太妃用过晚饭,遣走跟随着的一大群太监、宫女,只带着吴名,出了寿慈宫,一路漫步。 夜晚,云淡风轻。 御花园里十分静谧,没有了白日的妃嫔们的脂香粉浓,言谈笑语,花木也收敛着艳丽,沉沉睡去。 走过游廊,又绕过假山。 天空中繁星点点,只凭着这弱小的光芒,与整个黑夜对抗。 这一路的时间着实不短了,吴名便轻声问:“陛下,可要招御辇前来。” “不必。” 偷的浮生半日闲,与他,是奢侈的享受。 沿着湖边的小石径走着,晚风轻吹,酷热和烦恼都随风而去,这样的夜晚,很美好,却又很短暂。 小径的一边,每隔三五步,便挂着一盏红灯笼。橘红色的光,在空气中隐约地浮动着。 湖的对岸,阑珊的灯火妆点着一栋小楼,像是久远记忆中的一幅画,在幽幽夜色的衬托之下,飘渺不似人间。 长恭帝久久地凝视着,吴名连忙凑上前,道:“陛下,那是敏才人娘娘的丹秀楼。” 敏才人。 长恭帝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张明丽的脸庞。 “走吧,到丹秀楼看看。”长恭帝迈开步子,走上木桥。 离丹秀楼越来越近,灯火也越发明亮。 长恭帝能看见丹秀楼二楼的露台上,冯晓瑟一身天水蓝纱衣,悠闲坐在圈椅上,遥望夜空。手里拿着一只水晶杯,时不时地浅酌一口。 长恭帝来了兴趣,步子愈发快起来。 吴名紧紧跟着,忙问:“陛下,可要通报?” 如果陛下临幸宫妃,是必须通报彤史和起居注太监同时记录。 吴名的话让长恭帝觉得大煞风景,美人美景总是让人心旷神怡,倒是根本没往那方面去想。 “多事。”长恭帝 低低地训斥一声。 吴名硬着头皮,道:“陛下,这是规矩,奴才也没办法。” “承平郡王的事儿你也知道,朕哪里还有那个心思,不过各处走走,散散心罢了。” 承平郡王这事可不是表面看起来皇室贵族与风尘女子坠入爱河那样简单。 “是,是。”吴名一叠声地应着。 长恭帝突然出现,让丹秀楼首领太监赵兴吃了一惊,他连忙一溜小跑地上来迎接:“奴才给陛下请安。” “起吧。”长恭帝闲闲地问道:“你们娘娘在干什么呢?” “回陛下,娘娘说她要对月小酌。” “对月小酌?” 长恭帝仰头,今夜只有繁星,并无月亮。他忍俊不禁:“带路吧。” “是,陛下。” 穿过正厅,走上楼梯,赵兴领着长恭帝来到二楼。 “娘娘,陛下来了。”赵兴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靠得这样近,长恭帝细细地看她,只见她脸色酡红,眼眸****,似乎有了几份醉意。 “爱妃好兴致。”长恭帝笑道。 爱妃? 耳旁的呼唤让冯晓瑟觉得有些惊悚。循声望去,只见长恭帝身穿霜色绸面长衣,玄色回字纹样滚边,腰间佩着白玉腰带。乌发以玉冠束着,面如冠玉,目似朗星。他含着笑,淡然,优雅如同月下琼树。 “咳咳咳。” 冯晓瑟嘴里含着一口青梅酒,咽不下去,又不能吐出来,最后呛在喉咙里,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好不容易顺平了气,连忙起身,屈膝行礼:“陛下金安。” “免礼。” 长恭帝瞥了一眼四方桌,上头摆着一个铜质小冰鉴,一只水晶壶,一只高脚水晶杯,一碟清炒木耳,一碟白灼芦笋,一碟水煮花生,一副银质碗筷。 水晶壶和水晶杯里盛着 绿色的酒液,很浅很淡的绿色,像是春天新冒出头的青草。 “今夜并无月色,不知爱妃是如何对月小酌?”吴名搬来圈椅摆在冯晓瑟的对面,长恭帝大大咧咧地坐下,眸光闪闪地望着她道。 赵兴飞快地再添了一副碗筷,另拿出一只水晶杯,用银夹子放入两块冰块,只听“叮当”的声响,冰块在水晶杯里打转,接着,赵兴提起酒壶,缓缓地倒入青梅酒,酒液一点点地没过冰块,带着微微酸,微微甜的果香。 “陛下请用。这是娘娘亲手酿制的青梅酒。”赵兴说道。 长恭帝点点头,目光依旧凝视着冯晓瑟。 冯晓瑟从来是拿定主意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也许是真醉了,也许是酒能壮胆,此时她说话也就比平日多了几分随心所欲:“万法随心意。心中有,纵是没有那也是有;心中无,纵是有那也是没有。” 这绕口的话让长恭帝无言以对。笑着,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而细细想了想,似乎还是有两分道理。 长恭帝握住水晶杯脚,对着光线轻轻晃了晃,杯子是以整块水晶雕琢而成,水晶并不太纯净,内里有些杂质和气泡,杯子外部被雕刻成菱形多面,折射出七色的虹光:“材质算不上好,胜在用了巧思。不过,朕记得才人的铺宫份例并没有这个。” 赵兴答道:“回陛下,这是早几日冯府老夫人入宫拜见娘娘的时候送来的。” 长恭帝挑挑眉:“冯府。” 是打算两边同时下注?就不知道冯府的资源能不能经得起两名宫妃的同时消耗。这种两边倒的墙头草,最让人厌烦。 将水晶杯送到唇边,长恭帝正要品尝之时,吴名急忙伸手,扶着长恭帝的手臂,说道:“陛下,还 是让奴才先试试吧。” 长恭帝眼刀一飞,吴名心下一颤,犹豫着,到底还是收回了双手,缩在一旁。 “既如此,朕也陪着爱妃对月小酌一番。” 长恭帝小口地抿着,沁凉的青梅酒纯正,清爽,喝过之后满口留香。 “爱妃喜饮酒?” 长恭帝边问,边拿起银筷子,夹起一根芦笋放入口中,又嫩又脆,不带一丝油腻味。 冯晓瑟一手撑着头,一手端着酒杯,半眯着眼眸,慵懒地:“许是我笨吧,在琴棋书画,吟诗作对这些风雅之事上头没有天分。母亲说,人总要有自己的长处和爱好,一来可以给日子增添些乐趣,二来也是一种精神上的寄托。 小时候我曾看过曾祖父的酿酒手札,觉得很有趣,便开始学着,如今也算是有小小的心得。” 闲聊家常似的谈话让长恭帝很放松,所以他没有在意冯晓瑟那称得上是逾矩的“我”字。毕竟能在陛下面前自称“我”,也就只有皇后了。 他舒服地靠着椅背:“在丹秀楼可还住的习惯?” “这里很好。” 无论是寿康宫,凝香阁,内织染局还是丹秀楼,环境虽然改变了,但是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随遇而安,去适应它就是了。 两人便这样你问我答,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不知过了多久,水晶壶里的酒空了。 长夜,越发的清冷。 吴名轻声地在长恭帝耳边提醒着:“天色已晚,陛下,您该回宫歇息了,明儿还有早朝呢。” 长恭帝随口应道:“还早呢。” “不早了,如今已是亥时了。陛下您喝得不少,再不歇息的话,明早得头痛了。” “这是果酒,果浆子似的,哪里会醉人。” “陛下……” “朕饿了。” “啊?” 吴名一怔。 “朕说,朕饿了。”长恭帝非常认真地又重复了一次。 吴名反应过来,忙道:“陛下您稍待,奴才马上派人到御膳房传膳。” 这一段时日,能听到长恭帝口中说出“饿”字,可真不容易。 长恭帝摆摆手:“御膳房的东西朕都吃腻了。再说,这么老远地送来,朕都要饿死了。” 吴名的脸皱成一团,连连道:“陛下万寿无疆,陛下万寿无疆。可不能说那个字,不吉利。” 长恭帝不理会吴名,侧头对着冯晓瑟道:“爱妃,你这儿的厨子手艺不错,让她给朕弄些吃的吧。” 冯晓瑟睁着水气迷蒙的双眼:“陛下,我这儿没厨子啊?” “那这些下酒菜?” “是我的贴身侍女做的。” “还让她做。” 冯晓瑟结结巴巴:“不是,陛下,她手艺很一般,登不上大雅之堂,怕陛下吃不惯,还是让御膳房传膳吧。” 丹秀楼没有小厨房,众人,包括冯晓瑟的饭食都是由御膳房送来的。茶房里点了两个炉子,平日烧热水,热饭热菜,以及做些简单的吃食,复杂的菜式是没有办法的。 冯晓瑟不禁暗暗地埋怨自己,好好的,喝什么酒呢?喝就喝了,为何要让仙娘做下酒菜呢?万一陛下不满,可不是害了仙娘? 长恭帝皱眉,脸上好似笼上乌云,眼里是满满的不满和不容拒绝。 冯晓瑟无奈:“好吧,请陛下稍候,我去安排。”咬了咬唇,她又道:“陛下,丹秀楼不设小厨房,也只有简单的几样食材,如果做出来的吃食简陋,还请陛下原谅。” 长恭帝笑了,那笑容仿似云散天晴般明媚:“朕知道了。再送些果酒和冰块来。” 赵兴反应很快,道:“是,奴才这就去。” 第68章 玉娘、仙娘和多福就站立在厅堂外,随时听候差遣,见冯晓瑟出来,玉娘连忙端上一杯香茶:“娘娘,先喝口茶吧。” 冯晓瑟接过,一饮而尽。 酒气散了大半,木木的脑子也灵活了不少。 多福神色有些紧张,她毕竟是多年的宫女,对宫里的了解要比玉娘和仙娘丰富许多:“娘娘,可是要侍寝?” 多福的话,让玉娘和仙娘的目光同时望向冯晓瑟。 冯晓瑟摇头,将空空的茶杯递还给玉娘:“陛下饿了,得准备些吃食。仙娘,茶房还有些什么食材?” “有今儿晚饭剩下的白米饭,鸡丝粥,小米粥,虾仁,肉丸子,哦,还有娘娘早先做好的卤牛肉,几样新鲜的蔬菜。” 冯晓瑟秀眉微蹙:“就这些?” 仙娘想了想:“就这些了。” 冯晓瑟心念转了转,道:“仙娘你随我到茶房,给我打打下手。” 仙娘问:“娘娘您要亲自下厨?” “嗯。”冯晓瑟应了一声。 市井间有些误解,认为大家小姐定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时时刻刻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等着人伺候。其实有传承和家底的家族,厨艺、女红和掌家理事一样,是族中女儿必须学会的本领。 所谓: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 仙娘苦恼地道:“可就这几样东西,怎么也做不来一桌子席面呐?” 听说陛下单单是早膳,就有六道凉菜,六道热菜。如今算是宵夜,怎么也得和早膳差不离吧。 “无妨,有什么用什么吧。” 仙娘有些不敢相信:“娘娘,让陛下吃剩饭剩菜,是不是不太好?” 冯晓瑟叹了口气:“陛下不愿让御膳房送吃食过来。我已经对陛下提过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做得不好,想来陛下也不会怪罪的。” 仙娘不再多话,点头:“是,娘娘。 ” 这样惬意的时光,长恭帝许久未曾享受了,想象着胸怀似天际般辽阔坦荡,任思绪荡漾在那高处不胜寒的云端之上,星斗之间。 “陛下,让您久等了。” 冯晓瑟手里端着一个黑漆托盘,缓缓走来。 吴名上前,从冯晓瑟手里接过托盘:“娘娘,请交给奴才吧。” “有劳。”冯晓瑟轻声道。 “娘娘客气了。” 赵兴也没闲着,仔细地将托盘上的碗盏一一放到四方桌上。 长恭帝含笑:“爱妃,辛苦了。快坐吧。” 冯晓瑟忙道:“不敢当陛下的一句辛苦。陛下,这是虾仁时蔬炒饭,玉米羹,和卤牛肉。吃食简陋,万望陛下谅解。” 长恭帝将视线投向桌面,只见白瓷碟子盛着的炒饭色泽金黄,颗颗分明,还有切成小丁的胡萝卜,黄瓜,虾仁点缀其中。玛瑙碗里,玉米羹冒着氤氲的烟气,汤汁浓稠,飘着细细碎碎的蛋花。卤牛肉肉色发亮,筋络分明,切成均匀的薄片整齐地码放在缠丝珐琅碟子上,淋着香浓的卤汁。碟边上,还摆了两朵装饰的花儿,看样子像是用胡萝卜刻成的。 吴名边给长恭帝布菜,边道:“陛下,这卤牛肉闻着香,您试试。” 长恭帝拿起银筷子,尝了尝,便听冯晓瑟道:“吴公公和赵公公伺候了许久,想来也是累了,偏厅里准备了茶水和点心,二位下去先歇歇吧。” 冯晓瑟不说,吴名还不觉得,她一提起,再闻着那香喷喷的饭菜香气,吴名倒还真觉得饥肠辘辘,但饿归饿,还是分得清主次,必须伺候好主子:“谢娘娘关心,奴才不累。” 赵兴见吴名如此说,也跟着道:“谢娘娘关心,奴才也不累。” 长恭帝瞥了他俩一眼:“下去先歇着,一会儿再上来伺候。” “陛下身边哪能没人伺候呢。”吴名陪笑道。 “ 敏才人不是在这么?” 吴名心细,看着眉眼高低,能将长恭帝的心思猜个五六成,想了想,他便拉着赵兴:“谢陛下恩典,那奴才们,便一旁躲懒去了。” 长恭帝朝吴名摆了摆手,直到吴名将厅堂的隔扇门轻轻合上,他放下银筷子,凝视着冯晓瑟,清俊的脸上笑容散尽:“冯晓瑟,在你的心中,朕是不是那种小肚鸡肠,不分青红皂白的昏君?” 冯晓瑟讶异:“陛下何出此言?” “朕记得,朕是让你的贴身侍女去给朕做吃食,而这些,分明是你做的。” 早在冯晓瑟端着托盘进来时,长恭帝便发现,她褪去了手腕上的玉镯,手指上的玛瑙戒指。 “陛下洞察入微,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您。” 长恭帝冷哼一声:“你担心什么?朕会因为一顿饭迁怒于你的婢女?你这算是阳奉阴违,还是欺君?” 冯晓瑟紧张得手心冒汗,她刚刚只是全神贯注于完成任何,却没想到这一层,的确是疏忽了。 面上不显,依旧带着微笑:“奴婢从未敢有半点忤逆陛下的心思,奴婢只是仰慕陛下,想要亲手为陛下做羹汤而已。 长恭帝目光灼灼:“你仰慕朕?” 冯晓瑟干脆利落地:“当然。” “何谓仰慕?” 冯晓瑟绞尽脑汁地想着该如何回答长恭帝抛过来的一个紧接着一个的问题:“陛下锐意求治,仁贤爱民,奴婢崇拜您,敬重您。” 两人便就这样对视着,目光交汇之处,他像是个攻击者,势如破竹;她像是个防守者,步步为营。 “骗子。”长恭帝轻轻吐出两个字。 冯晓瑟猝不及防,心思一动,眼神凝不住,散乱了。 “冯晓瑟,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跟你那夜在内织染局对朕说,你看见了施仲茂驮着尸体走进梅林时一模一样。你在骗朕,你明明心 慌,却要装作镇定从容。朕不喜欢,朕要你用最本真的面孔来面对朕,不准欺瞒。” 冯晓瑟深深地吸了口气:“陛下,无论奴婢用何种面孔来面对您,奴婢发誓,奴婢这一生,将永远忠于您,绝不背叛。” 深宫斗争,无声无息,又无处不在。她再怎样小心谨慎,总有卷入漩涡的那一天。 冯家没有给她任何的资源,冯家老太太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她要趁着年轻貌美,博得陛下欢心,只要怀孕生下孩子便是大功一件。昌国公府还在观望,并未派人联络她,李竹君身在北省,远水救不了近火。 没有足够的能力自成一派,随时随地会成为炮灰。只有投靠某一方势力,寻求庇护,方才能得到保全。 但,冯晓瑟不愿投靠任何宫妃一方的势力,包括皇后。经过了施家树倒猢狲散,可以看出长恭帝与四侯的博弈已经到了针尖对麦芒的地步,后宫自然也不能幸免,定然有四侯的势力存在。 连国江山姓连,只有陛下才是血脉嫡裔。四侯的权势已经到达了顶点,想要再进一步,除非改朝换代,又或是废了,杀了陛下,推举还是娃娃的大皇子上位。 这种情况下,陛下不仅仅在朝堂上需要力量对抗四侯,在后宫也是需要帮手,为他压制四侯埋在宫里的棋子。 然而,要得到陛下的庇护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至少,得有这个价值。今夜的机会实在难得,冯晓瑟将思考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陛下,奴婢愿为您的马前卒,去做您想做而又不方便做的事。” 贤妃吕婵月,贵妃高柔嘉,她们各自的家族非常的善于明哲保身,在长恭帝和四侯间游刃有余,而为了拉拢这一派看似中立的势力,长恭帝和四侯都对他们做过不少的妥协。 当初南省光善侯李廉的外甥女德妃慕 容清溪进宫,长恭帝有意地捧起她,利用她家族的势力,与贤妃,贵妃相争,德妃也确实没有让他失望,将贤妃和贵妃死死地压着。 但让长恭帝失算的是,德妃竟然诞下了子嗣。这对四侯来说绝对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也为他们划下了底线,若是长恭帝苦苦相逼,则撕破脸,废帝,拥立小皇子。 长恭帝的眸光一点点地变冷,如同刀锋,锐利得让人无处可藏。许久,他轻声地:“你不得不忠于朕,你的性命就在朕的手里,朕可以让你生,可以让你死,可以让你生不如死。” 冯晓瑟斩钉截铁地:“奴婢杀了绿玉,陛下随时可以将奴婢治罪,以性命来威胁,没有必要。奴婢忠于陛下,不是因为奴婢怕死,而是因为陛下是君,是正统,忠于陛下就是忠于连国。奴婢不会背叛陛下,因为奴婢不会背叛自己的国家。” “你是忠于朕?还是忠于连国的陛下?” 冯晓瑟不语。 长恭帝逼问道:“如若有一天,帝位上坐着的人不是朕,你还会忠于朕吗?” 冯晓瑟抿着唇,半敛着眼帘,长恭帝可以看见那浓密的睫毛在微微地颤抖着。 她的思绪很混乱,她只是想要陛下的庇护而已,从未想得那样深远。 “奴婢忠于陛下,以及陛下认可的继承者。”说完这句话,冯晓瑟下意识地握紧双拳,眼眸中透露出执着,坚定。 “别忘记了你今夜说过的话。” “若有违背,活着,便遭天打雷劈;死了,坠入修罗地狱,永世沉沦,无法超生。” 长恭帝的眸光柔和下来,她很聪明,聪明得让他觉得惊喜。 好似抱怨一般,他低声道:“饭菜都凉了。” 突兀的转折,让冯晓瑟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奴婢端下去热一热吧。” “不必。”长恭帝拿起银筷子,低下头继续吃着。 第69章 “你的手艺还不错。” 不是山珍海味,也不是鲍参翅肚,普普通通的吃食,红红绿绿地搭配着,先不论好吃不好吃,单看着就觉得讨巧。牛肉加入了香料,去了腥气,肉香纯正,一点也不肥腻,这正合了长恭帝的胃口。 ****烟消云散,两人的对话又回到了闲话家常那般。冯晓瑟笑着:“陛下喜欢就好。” “府里头,你的父母和长辈是怎么称呼你的?” “瑟儿。” “那朕往后就唤你瑟儿。” “好。” 冯晓瑟没有料到,此刻她随意地应着这一声,即将为她惹来**烦。 和她相处很舒服,身上没有呛人的香气,脸上没有浓郁的脂粉,清清淡淡,一如花瓣上那净透的露珠,如沐春风。 不知怎么的,让他不胜烦恼的承平郡王的风流韵事,便脱口而出:“瑟儿,如果你的哥哥,喜欢上了一个妓子,非要将她带回家,给她一个名分,你猜测,你家里的长辈,会有何反应。” 冯晓瑟一怔,转而抿唇轻笑:“不瞒陛下,其实冯家是出过这种事的。” “哦?”长恭帝抬眸看她,来了兴趣。 “我的祖父当年,不顾族中长辈的反对,执意纳了一名歌妓为妾。因为我年纪小,当年的事情了解不多,只知道那女子后来是难产而亡了。所以陛下才刚的问题,家族里的长辈也许会睁只眼闭只眼,但奴婢的母亲,一定会是很强硬的。” 长恭帝道:“反对是正常的,若是强硬仍不奏效呢?便只有睁只眼闭只眼么?” 冯晓瑟并未正面回答,只道:“我的母亲是在全德郡主跟前长大的。” 长恭帝知她必不会说些无关紧要的废话,便顺着她的话头,道:“朕知道,全德郡主是你的外曾祖母。冯三夫人李氏,乃是是昌国公府的四小姐,全德郡主的嫡亲孙女。” 冯晓瑟点点头继续说道:“也许才子总是多情些。不单单冯府,当年昌国公府也有过这样的事儿。 我母亲的叔父,当年就曾经对一位青楼的清倌儿非常着迷,为她作画,为她写诗。当 时族中长辈已经退了一步,愿意他纳之为妾,但他不同意,说是那女子太美好,为妾委屈了她,定要八抬大轿娶她回家。 外曾祖父生气极了,甚至请出了家法惩罚与他,可就是这样大的压力之下,他与那歌妓越发的蜜里调油,形影不离。 后来,外曾祖母全德郡主在阖族人面前,对他说,既然他要追求爱情,而放弃家族的责任,那么他可以与那歌妓双宿双栖,但那以后,便不再是昌国公府的儿子了,不能享受昌国公府带给他的富贵和权势,往后昌国公府也不会再给予他庇护。 他没有犹豫,便选择了爱情,用自己平日里攒下来的钱给那清倌儿赎身。当他离开昌国公府的时候,外曾祖母命人将他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昌国公府的一张纸片,他都不能带走。” 长恭帝听得入了迷,喃喃道:“全德郡主就这样狠心,硬生生地将亲生儿子赶出家门么?” “外曾祖母爽快利落,最恨拖泥带水,那杀伐果断的气势,只怕很多男人都不如她。” 长恭帝深以为然:“后来怎样了?你继续往下说。” “后来,如果是在戏文里头,自然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才子佳人幸福到白头。只是,生活不是戏文,爱情在现实面前,微不足道。” 冯晓瑟默了默,好似在感慨,又好似在沉思。长恭帝凝视着她,并未出言打扰,只听她继续道:“他带着那女子,租赁了一个小院落,暂时安定下来。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两人很快乐,没有人干涉,没有人指手画脚,可以抚琴吟诗,也可以彻夜狂饮。 但好景不长,他的银子总是有限,花完之后,生活便陷入了窘迫。这时他才发现,他引以为傲的所谓才华,竟然毫无用处。此时他心中还是很硬气的,无论如何不愿回昌国公府求饶。他去往旧日的好友处借钱,可别人看他好似看个叫花子,三言两语便把他给打发了。为了养家糊口,他不得不在街面上支起了一个摊子,替人写信、读信,以赚取微薄的银钱。 两个人都是 享受惯了的,当餐餐吃着糙米,甚至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当穿着粗布衣裳,所有的脏活累活都要亲手去干,那种身体上的疲惫和心理上的落差,不是人人都能够承受。 贫苦的生活,充斥着琐碎和无奈,当爱情的热度褪去,两人便只剩下相看两相厌。 某一日,那女子变卖了能够变卖的所有,席卷了家里为数不多的银钱,走了,从此不知所踪。” 长恭帝沉吟:“爱情输给了现实。” “我想,真正的爱情应该是经得起考验的。怪只怪他们爱上的只是各自的表面。”冯晓瑟淡淡地:“故事还没有完结。他和那女子生下了一个女儿,那女子狠心,连孩子都不要了。 那时候的他,应该是很绝望吧,家徒四壁,身无分文,为之付出一切的爱情成了笑话,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娃娃。 最终,他不得不服软,不得不承认,他错了,大错特错。他抱着孩子,回到了昌国公府,在祠堂里头跪了三天三夜,请求原谅。 全德郡主原谅了他,家族也从新接纳了他。但是,家族不承认他的孩子,孩子被送到郊外的庄子上养育,十三岁时,聘给了外地的一户普通人家,从没回过主家一次。 长辈的私事,作为小辈,本是没有资格置评,但母亲还是将这个故事详详细细地告诉了我,并且训诫我,人生在世,必须遵守规则,承担责任。浪子回头固然可贵,但人不是孤立地活在世上,或许自己的错误,会为他人带来难以估量的伤害。” 她的双眼温和,宁定,亮如星子。 长恭帝这才恍然,原来她竟以为,为情所困的人是他。她在提醒他,可以犯错,却不可以一错再错。 长恭帝莞尔一笑,也不多做解释,饮尽了水晶杯里的酒:“朕明白了。”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点明故事的主角,他如今是从二品的翰林院掌院院士,在天下士子心中有着崇高的声望。不堪回首的往事已然被尘封,但那个无辜受累的女儿,也许终将会是他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从丹秀楼 出来,长恭帝心里轻松了许多,仿佛有许多恼人的杂念被清扫一空。 动作可真快啊,他手底下的人方才将他与皇后讨论皇位继承者的归属一事泄露出去,马上承平郡王便与一个妓子沸沸扬扬,街知巷闻地坠入爱河,无法自拔。究竟是有人想污了承平郡王的名声,使他与皇位无缘?还是承平郡王心甘情愿地做一场戏,要避开皇位之争? 长恭帝仰望夜空,那浩渺的星辰,到底哪一颗才是指引着前行的方向?到底哪一颗才是宿命的依归? 懿坤宫。 文皇后身穿柳黄地撒大朵白莲素丝长纱群,长发垂肩,唇色有些苍白,因午睡刚醒,她精神还不错。 起身,依靠在床榻上,丁香忙上前,将一个大红色金钱引枕垫在她背后。接过桃香端来的一只白玉碗,碗里是一片深褐色的液体,还冒着微微的烟气。 文皇后皱着眉,将药汁一饮而尽,拿起丝帕印了印唇边,道:“本宫已经好多了,这些苦汁子,就罢了吧。” 丁香拿金签子,挑了一个糖渍蜜饯,送到文皇后嘴边:“这可不行,太医说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药还得连续吃着,直到娘娘彻底痊愈为止。” 文皇后张嘴吃了,道:“也不是什么大病,只是有几声咳嗽而已。这几日本宫病着,宫里的大小事可料理周到了?” 丁香道:“奴婢们已经遵照娘娘的吩咐去办了,娘娘放心将养着。您这身子,想来是素日操心太过给累坏的。” 文皇后笑道:“本宫哪里就那样娇弱了。”顿了顿,她好似想起什么,又问:“敏才人的丹秀楼,小厨房可设下了?” “设下了,每日的膳食份例也都按时送过去了。” “这就好。” 近来长恭帝夜里常往丹秀楼去,听两处的宫人回报,长恭帝和冯晓瑟只是喝喝酒,聊聊天。 长恭帝曾在文皇后跟前玩笑似的提过一句,在丹秀楼破天荒头一遭吃到了剩饭,味道还不错。文皇后便记在了心上,直接吩咐为丹秀楼设下了小厨房。 文皇后心中其实是有 些奇怪的,长恭帝与冯晓瑟的相处,明显和宫里的其他妃嫔不同,但长恭帝并未召她侍寝,又并未对她表现出特别的宠爱。 旁敲侧击地问过冯晓瑟,她也是一派云淡风轻,不疾不徐的样子。 文皇后摇了摇头,还真搞不懂这两人的想法,想了想,便对丁香道:“丹秀楼那里,敏才人跟前的贴身侍女在宫里的时间不长,许多事情都不懂得,你让赵兴看得紧些,别让不相干的人坏了敏才人的身子。” 丁香了然,应道:“是,娘娘。赵兴稳重,知道分寸的。” 宫妃里,总有人使些不入流的手段,让女子无法生育子嗣。 “敏才人有福气,得娘娘您这样看重。” 文皇后微不可查地叹气一声,默然。 自从长恭帝对皇位继承人的归属与她有过一番谈话之后,说心里不着急,那是假的。她再大度,再贤惠,也无法做到完全的无私。 心中将后宫妃嫔考量了一遍,思来想去,竟觉得冯晓瑟暂时还算是不错的,刚入宫,背景单纯,没有太多乱七八糟的牵扯,曾经帮助过她的宫女多福,她处处回护,以小见大想来是个有情有义的,加上心性坚韧,机敏聪慧,而且她的母族并不太显赫,纵为太后,也不必担心会一家独大。重要的是,长恭帝看着她竟然想起了沈菀心,这是从来未曾有过的。 如果冯晓瑟能生下孩子,得到长恭帝的信任,比之承平郡王即位,对她,对文家,都好。只是她如今的位分太低,要在重重争斗谋算中拼出头,不容易。 想到承平郡王,又不由得想起数日前,承平郡王妃的哭诉,那眼泪好似止不住的瓢泼大雨,声音都嘶哑了,还在叨叨絮絮地倾诉着,看来承平郡王将王妃的心伤得狠了。 这时,一个小丫头走进来,屈了屈膝,朝着文皇后道:“娘娘,寿康宫来人了,说皇太后的话,知道您身子不适,本不该打扰。但事出紧急,让您无论如何过去一趟。” 文皇后心想,怕又是事关承平郡王,便道:“给寿康宫回话,本宫这就过去。” 第70章 从床榻上起身,文皇后坐在黄花梨大梳妆台前,丁香跟在她的身后,安排道:“桃香,去给娘娘挑件衣裳,颜色要鲜亮些,桂香,去备步撵。” 很快,各人都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 换上玫瑰紫洒金百蝶穿花立领褙子,水红色百褶裙,领口扣着一枚翠玉蝶形胸针。象牙梳蘸着桂花头油,丝丝秀发柔亮顺泽,丁香巧手,飞快地挽了个百合髻,发髻的一侧点缀着三支镶红宝石花簪,另一侧是点翠凤头米珠步摇。脸上薄薄地蕴着一层茉莉香粉,淡淡地抹了些胭脂,呈现出细腻红润的光泽。 “娘娘,可还满意?”丁香问道。 文皇后细细端详了片刻:“好了,咱们走吧。”说着,便带着丁香、桃香朝外头走去。 寿康宫。 皇太后此时正与淑宁太妃说话,承平郡王妃就站在淑宁太妃的下首,只见她拧着眉,手中的丝帕被扭成一股麻花。 小太监高声通报道:“皇后娘娘到。” 皇后来了。 三人的目光同时循声而望。 文皇后笑盈盈地走进来,向皇太后和淑宁太妃问安之后,便拉着承平郡王妃的手,道:“不过是几日没见,怎么你比我这个病人还要憔悴?” 承平郡王妃登时眼泪就下来了,断了线的珠子似的:“皇嫂……” 文皇后拿着丝帕为她拭去腮边的泪珠,柔声地安慰道:“别哭了,再难的事儿总有解决的法子,你这样,不是让太后娘娘和太妃娘娘也跟着一起难过么?” 文皇后的话,让承平郡王妃醒起,淑宁太妃是自己的亲婆母,撒撒娇也没什么,但皇太后是国朝最尊贵的女人,在她面前哭哭啼啼,实在是有失体统。她忙收住眼泪,自责道:“让太后娘娘和太妃娘娘担心,是妾身的罪过。” 皇 太后怜惜地看着郡王妃:“不怪你,你是个好孩子,昀儿做下的事儿,任谁碰上了不糟心?” 承平郡王妃眼里又蒙上了一层水雾,她紧紧咬着牙,勉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皇太后又问:“采薇,你的身子可好些了?” 文皇后笑道:“谢太后娘娘关心,儿媳已经好多了。” 皇太后仔细地打量着,道:“看着气色好些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啊。昀儿这孩子不让人省心呐,不仅郡王府里闹哄哄的,听说就连市井街面上,也是议论纷纷,唉……” 皇太后的苦劝,淑宁太妃的眼泪,皆被所谓的真爱碾压。承平郡王不但没收敛,反而变本加厉。他费劲心思从凌国金乡工坊买来一盆琉璃蟠桃盆景,在天香楼摆下筵席,请来一众才子,称为赏琉璃宴。当流光溢彩的琉璃在众人羡慕嫉妒的目光中捧出,本以为能博美人欢心,谁料那妓子只瞥了一眼,便轻轻地吐出几个字“俗气,砸了”。承平郡王也不心疼,当下就将价值连城的琉璃蟠桃盆景砸碎在地上,琉璃碎片四处飞溅,一阵乒呤乓啷的破碎声不断,倒是让那妓子笑得花枝乱颤。 想到这里,就连宽和的文皇后也不禁在内心暗暗骂道,这承平郡王也太奢靡浪费,暴敛天物了。 参赛文冲月榜,请小伙伴们多多支持,多多点击,多多收藏, 《重生之璇玉传》 谢谢。 文皇后勉强地笑了笑:“承平郡王想来只是一时糊涂,过些日子兴许就好了。” 这时,一旁沉默许久的淑宁太妃开口了:”今儿一早,陛下召郡王和郡王妃进宫。郡王妃,你当时在场,就对皇后说说当时的情况吧。” “是。”承平郡王妃应道:“陛下的意思,和郡王定下约定,以一年为 期,这段时日里,暂时革除郡王的爵位和俸禄,对外,就说承平郡王愿意为了美人放弃荣华富贵。然后将郡王和那妓子送到离京城六十里外六和县的皇家庄子里与普通的庄户一同生活。除了三十两银子的安家费和随身的衣物之外,什么都不许带着。往后一应的生活用度,大小事项,都得由两人自行打理。不得向家里求援,也不得动用家里的力量。 一年之后,郡王归复爵位和俸禄。若是两人经受住了考验,仍然愿意继续在一起,陛下便不会再反对,成全他们。” 皇太后瞥了一眼淑宁太妃,道:“陛下为何这样处置?昀儿从小金尊玉贵地长大,身边奴才丫头一大堆地紧着伺候,先不说将他的爵位和俸禄革除,单说送到那偏远的庄子上,不给银钱,让自己照顾自己,过苦日子,这是不是不太合适?” 淑宁太妃脸色冷冰冰,阴沉沉的,文皇后心知她对长恭帝的决定有所不满,想了想,便温言细语地解释道:“陛下只有这么一个弟弟,爱护之心心与太后娘娘和太妃娘娘是一样的。您们且宽心,陛下定下主意之后,也与我提过,虽然心里也是舍不得郡王受苦,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陛下的意思,那妓子不是口口声声爱慕承平郡王的人品和才华么?承平郡王不是声言他们的爱情是纯洁的真挚的么?他们所谓的爱情,是建筑在锦衣玉食的基础之上,万事不操心,所以才有风花雪月的心思。如果两人的生活和普通的百姓一样,每日里要为了柴米油盐酱醋茶而精打细算,要靠劳动赚来银子才能养活自己,这样的生活,那个妓子能不能承受?这样的承平郡王,她还爱不爱? 陛下认为,清贫和琐碎,是对爱 情的最大考验。若是两人安然渡过一年这样的日子,那么这份感情是值得成全的。反之,一个只能共富贵而不能共患难的女子,还有什么可值得珍惜。” 听了文皇后娓娓道来的一番话,觉得很有几分的道理,淑宁太妃的脸色缓和了些:“话虽如此,可这一年的时间,也太长了。” 文皇后含笑道:“太妃娘娘,陛下如此决断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您想,若是强硬地将两人分开,一旦承平郡王起了逆反的心思,不但兄弟间,就是母子间的感情,也是要生分的。只有慢火细工,才能让郡王看清楚本质,才能明了谁才是真正地待他好。何况郡王还年轻,将来陛下还要倚仗他为朝廷出力,经历些磨砺,吃些苦,对他是有益处的。” 一席话,入情入理,又十分的妥帖,淑宁太妃左思右想,再三斟酌,承平郡王和那妓子在京城俨然已是风头火势,到外地去冷一冷也好。 她拉着文皇后的手:“老身实在是老糊涂了,一时竟没能理解陛下的一番苦心,幸而有皇后细细与我分说,方才明白过来。” 文皇后微微一笑,道:“太妃娘娘是身在其中,关心则乱罢了。” 的确是关心则乱。 当时承平郡王妃一到寿康宫,便泣不成声,说陛下要夺了承平郡王的爵位,还要将郡王与那妓子一同流放。淑宁太妃一听,哪里还能坐得住,她的儿子纵然有错,也不至于罚得这样重。 二话不说,淑宁太妃带上承平郡王妃,来势汹汹地到了寿慈宫里,就是为了在皇太后跟前讨一个说法。 多亏了皇太后仁慈宽厚,不然,只怕会当场就给她婆媳俩没脸。 淑宁太妃目光流转,划过文皇后,又划过了承平郡王妃,心中暗道,皇家选媳妇, 挑的都是稳重端方的女子,可是有的人沉稳中带着灵活机变,有的人沉稳中就带着呆滞刻板。 妻贤夫祸少。 淑宁太妃叹息一声,道:“若是郡王妃能有皇后娘娘这般的眼界,心性,老身也就不必这样操心了。” 承平郡王妃脸色一白,不由得垂下了头。 文皇后笑着:“太妃娘娘说的哪里话,郡王妃性子淳朴敦厚,与承平郡王的性子最是相配的。总是年轻夫妻,一时间有些龃龉也是难免,相处日久,自然就知道对方的好处了。” 承平郡王妃听了长恭帝的安排,哪里还有心思细想,满脑子充斥着都是承平郡王将在未来的一年时光里与那妓子朝夕相对,只怕更会如漆似胶。一年之后,连陛下也有心成全他们,自己将如何自处? 可听文皇后有条不紊的分析之后,又认真地想了想,便知道是自己想岔了,当下忐忑的心也就安定下来。 只听文皇后又道:“为了以防万一,陛下已经派人悄悄地给那妓子下了绝育药,无论以后怎样,她终是无法生育子嗣的。” 皇太后三人听了,同时松了口气,这的确是最最要紧的事情。一个来历不明的青楼女子,断不能允许她诞育皇家的血脉。 出身低贱,又没有子嗣,即便再得宠,也不过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舒展着眉心,皇太后道:“到底还是陛下想得周到。”又转头对淑宁太妃道:“妹妹,既如此,你就不要再担心了,陛下自会将一切处理周全。” 淑宁太妃此时也觉得自己的反应太过于激烈了,赧然道:“是我过虑了,还要劳累皇后娘娘带病亲自走一趟。” 文皇后眯着圆圆的眼睛笑道:“我在懿坤宫日日睡着,也是呆的烦了,出来走走,透透气,正好。” 第71章 几人都笑了,心情是如释重负的轻松。 笑过之后,淑宁太妃一手拉着文皇后,一手拉着承平郡王妃,叹息着道:“皇后娘娘,老身这一回厚着脸皮倚老卖老了。王妃经事少,定力浅,有什么风吹草动自己先慌了手脚,往后还得仰仗皇后娘娘多多提点,多多关照。” 说着,淑宁太妃朝承平郡王妃递了个眼神,王妃忙将一盏茶递到文皇后跟前,轻声地:“皇嫂可要帮我。” 文皇后接过茶盏:“一家子骨肉兄弟,相互照应是应该的,弟妹若是闲了,便递牌子进宫,咱们一处说说话。” “哎。”承平郡王妃脆脆地应了一声。 文皇后抿了一口茶,又对承平郡王妃道:“郡王不在京城的这一段时间,弟妹不要胡思乱想,你只要把王府把持住,打理好了,就是大功一件。” 承平郡王妃点点头:“是,妾身知道了。” 一旁笑眯眯的皇太后这时插入话来:“王妃,你是三媒六聘,上了玉碟宗谱,堂堂正正的承平郡王正妃,身份尊贵,须得自矜自重,那些妖妖魅魅,你只冷眼看着就好,太过上心了,只会自降了身份。” 闻言,承平郡王妃心中一凛,一来,这是皇太后在为她撑腰,二来当中也有训诫的意思。她忙低眉顺眼地应道:“是,谨遵太后娘娘的教诲。” 几人又说了一会儿家常话,便各自散去了。 文皇后乘坐的步撵在御花园里缓慢地行进着,阳光照耀,暖洋洋地让人升起睡意。文皇后便靠在圆枕上,合眼假寐。 远远地,中书令文正道大人手里拿着一份奏折,在吴名的带领下,正往这边走来。文正道大人乃是文皇后的父亲,丁香忙凑近文皇后身边,低声说道:“娘娘,文大人进宫来了。” 文皇后掀起眼帘,星眼微饧,只见文正道大人的身后,还跟着一位高大俊朗的男子,他发梳四方髻,身穿莲青色圆领窄袖袍衫,黑色皂靴,一身风尘仆仆的模样,后背负着一只长长的木盒子,非常引人注目。 三人走近文皇后步撵,停步,一同行礼道: “奴 才给皇后娘娘请安。” “臣文正道拜见皇后娘娘。” “臣殷远郊拜见皇后娘娘。” 殷远郊。 原来是殷家的子弟。 文皇后道:“免礼,平身吧。” “谢皇后娘娘。” 透过珠帘,文皇后见三人均是一脸的喜气,想来是有好消息要带给长恭帝,便道:“几位是有要事要觐见陛下?速速去吧,别让陛下久等。” “遵命。” 三人忙躬身避到一旁,让文皇后的步撵先行离开。 皇后步撵的帘幕,在微风中波浪似的飘展,上头的七彩凤凰,仿佛活了一般,凌空炫舞。 殷远郊心下黯然,不由得想起不久之前,母亲悄悄对自己说,冯家的六小姐已经被陛下封为才人。言下之意,哪怕有情,也必须忘记,不可再奢望。 她就如同那帘幕上的飞凤,翩翩倒映,在他心中掀起一场绮梦之后,随风远去。 这时,文正道大人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各位,走吧。” 路不同,擦肩而过。 元乾宫。 南书房。 沙漏,碾成粉末般的细沙徐徐地倾泻,那是时间,能够感觉它的流逝,无论如何努力,始终无法留住。 长长的木盒子此时摆放在紫檀大案上,长恭帝亲手打开,只见木盒里铺垫着一层红色绒布,一株金黄色的稻穗静静地躺在其中,稻穗极大,颗粒饱满。 文正道在一旁激动地道:“陛下,一禾九穗,是嘉禾,是祥瑞啊,是上天保佑我连国啊。” 祥瑞乃是吉祥的自然现象。所谓天人感应。君王有德,则天降祥瑞以褒奖;君王失道,则天降灾祸以惩罚。 长恭帝心中欢喜,这一株稻穗可谓是珍贵非常,不仅仅因为它是一禾九穗的嘉禾,更因为由此而来的粮食丰收。 他全神贯注地查看着,伸手轻轻地触摸着。好一会儿之后,他好似想起什么,抬头,望向文正道:“冯子康的折子呢?快给朕看看。” “是,是。” 文正道连忙将冯子康的奏折双手捧着,交给长恭帝。 长恭帝接过,忙不迭地翻开,看得十分认真。 许久,长恭帝方才将奏折合上,感慨地 :“冯子康,真乃人才也。” 文正道笑得合不拢嘴:“正是呢。这冯子康在都水监办差三年,不显山不露水,去年中秋后往北省赴任,一到昌平县,马不停蹄组织起乡民种稻插秧,今年三月收获了第一季稻谷。谷雨之后,又继续种植,六月下旬再次大丰收,嘉禾便是在这一季的收获中发现的。” 长恭帝点点头,冯子康的奏折里,详细地奏报了他在北省昌平县带领乡民挖渠引水,种稻插秧以及收获粮食的经过。 “不过……”文正道敛起笑容:“发现嘉禾之后,昌平县百姓欢欣鼓舞,消息很快传到庆城,北省光烈侯马恒便派兵重重守卫昌平县,出入县城都必须经过镇北军的审核,美其名曰,护卫祥瑞。其实质是在阻止嘉禾送到京城呈报于御前。 于是,冯子康以寄送家书为名,辗转联系上了他在神武军中的儿子冯晓信,接到家书后,冯晓信明白事关重大,马上将家书呈交给殷赫元帅。殷元帅亲自下令,神武军护卫,殷小将军亲自到昌平县将嘉禾送回京城。” 冯子康心思缜密,未免消息泄露,就连写给冯晓信的家书,也是用了事先约定的暗语。毕竟北省是在光烈侯的实际控制之下,他既然无意投靠四侯,就不得不千万小心。也只有凭着殷家在连国的声望,北省到京城这一路,方才能够无惊无险。 长恭帝将视线投向殷远郊,只见他的头发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眼眶下浮着一片淡淡的青色,目光中依旧神采奕奕,一丝疲倦也无。 他是殷家年轻一辈当中最为出色的一位,踏实能干,处事灵活,年纪轻轻已经是神武军内正六品昭武校尉,前途不可限量。 长恭帝道:“殷小将军,辛苦了。” 殷远郊抱拳躬身,道:“陛下言重了,属下职责所在,不敢言辛苦。” 长恭帝点点头,回身,端坐在紫檀宝座上,道:“文卿,朕决定,将冯子康大人从北省调回京城听用,你以为如何?” 文正道忙道:“陛下的决定再好不过了。放眼满朝文武,精通农事的 官员实在太少了。冯子康大人在北省那苦寒之地,尚且能够一年之内种出两季的稻子,如若由他主管农事,想来应能使京城以及京城所辖二十三城的粮食产粮在原来的基础之上翻一番,基本做到自给自足,往后,就不必再过于依赖东省的粮食供应了。” 文正道说的正是长恭帝所想的,四侯分踞连国东、西、南、北,将京城以及京城所辖二十三城牢牢围困在其中。京城所需的的粮食作物、矿产资源、以及日常生活物品,很大程度上依赖着各省的供给,这就是为何四侯能够有恃无恐地对抗朝廷的重要原因。 咽喉被遏制住,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施展。 别的不说,单说如今的神武军可谓是人强马壮,实力与四侯治下的兵马不相上下。但长恭帝仍旧非常克制,尽量不与四侯正面冲突。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在粮食还未能自给自足的情况下,贸然动作,一旦对手将粮食供应切断,只怕还未开打,结局便已经决定。 长恭帝沉吟:“文卿所言甚是,只是,我们能想到的,四侯也定能想到,冯子康是个对两方而言都是关键的人物,北省不会轻易放人。” 嘉禾的欣喜被长恭帝的话给冲淡了,文正道想了想:“东省光烈侯马恒行事较为温和,就目下的情况来看,他只是派兵镇守着昌平县,并没有其他的动作。但,怕只怕夜长梦多。” “陛下,属下有话要奏。”沉默许久的殷远郊开口道。 “说。” “属下奉大元帅令,带领一支六十人的队伍,前往昌平县。到达昌平县之后,属下将队伍一分为二,一队随着属下护送嘉禾回京,另一队留在昌平县保护冯子康大人的安全。 冯大人与属下暗中交谈过,光烈侯马恒对他有招揽之意,派出了侯府的谋士多次前往劝说,冯大人不胜其烦,甚至以查看粮食长势的名义,带着妻小,搬到了乡下的农户家里暂住。” 文正道捻着胡须,若有所思地道:“陛下,调冯子康大人回京一事刻不容缓,迟了,恐会生出变数。” 的确 ,在领教了冯子康的本事之后,放虎归山留后患这种事,四侯是断然不会做的。若是冯子康愿意归顺便罢,若是始终不愿屈服,等到四侯耐心用尽,最坏的结果,便是被杀了。 “文卿,着中书省拟旨,封冯子康为从四品上,司农寺少卿,署理上林署一应事宜。即刻从北省调回京赴任,北省昌平县县令将另行委任。” 长恭帝的一道旨意,冯子康便由一个不入流的正七品小县令,一跃而成为能够入朝听政的四品官员,升迁的速度之快,可谓是罕见。不过,冯子康献上了嘉禾,就已经是大功一件。 祥瑞现世,对于长恭帝的声望,将会有很大的巩固和提升。 “老臣遵旨。” 长恭帝道:“用印之后,旨意马上发往北省。朕料想,光善侯马恒必会多方拖延,朕会想办法,尽快助冯子康回京。”顿了顿,他转头对殷远郊道:“一事不劳二主,殷小将军往来于京城和昌平县,熟悉情况,你随时准备,前往北省接应。” “是,属下遵命。” 月转碧梧移鹊影,露低红草湿萤光。 长恭帝处理完这一日的奏折,迈步,走出元乾宫。 皇宫很宁静,很庄严,就像是个婴孩,沉睡在夜色的怀抱里。 丹秀楼。 “陛下,您来了。”如以往一样,冯晓瑟微笑着迎接。 “嗯。” 长恭帝摆摆手,吴名心领神会,马上将所有的宫人都带了下去。 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风炉燃烧着,炉上的铜茶釜冒着缕缕白色的烟气。 冯晓瑟见他乌漆漆的眼珠里似乎有着别样的神采,不似往日般闲适轻松,便小心翼翼地问:“陛下,您有心事?” 长恭帝不说话,只凝视她。 “陛下,奴婢煮了茶,请您赏脸,尝一尝。” 长恭帝走向她,莫名地,让冯晓瑟心里紧张,下意识地想要离他远一些:“陛下,奴婢为您倒茶来。” 长恭帝伸手,拉着冯晓瑟的手臂,将她拦腰抱起。 冯晓瑟大吃一惊:“陛下……” 说话间,长恭帝行步如风,抱着她往卧室里走去。 第72章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 一种风流千种态。 冯晓瑟睁大眼睛,愣愣地看着锦纱帐角挂着的大红绣鸳鸯荷包,侍寝,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事到临头,心中却有一种不真实感。 圆润的肩头玉骨冰肌,长发凌乱散落,黑白线条交缠,又似乎有着浑然天成的和谐美感。 长恭帝侧身躺着,手肘支着头:“瑟儿,今夜之后,你便是后宫中朕最为宠爱的女人。” 冯晓瑟转头看他,不解:“为何?” 她并非最美,最特别,最才华横溢,家世也并不突出,如何担得起“最为宠爱”。 长恭帝淡笑,白皙修长的手指挽起她的一缕乌发,一圈一圈地缠绕着:“正常情况下,你要么激动地谢恩,要么使出浑身解数,好让朕离不开你。怎么,你对朕,不满意?” 一段时日的相处,冯晓瑟对长恭帝多少有些许了解,他不会无的放矢,更不会将时间浪费在没有意义的事情和人上头。 “陛下想要奴婢做什么?” 长恭帝欺身压向她,眉眼带笑,暖暖的气息萦绕在她的耳旁:“朕的宠妃,往后不准再以奴婢自称。” 冯晓瑟耳尖发红,感觉脸烫得快要烧起来了。 见她不言不语,长恭帝用力地一扯她的头发,头皮被牵拉得生疼,冯晓瑟蹙着眉,应道:“是,知道了。” 长恭帝笑意愈深,凝视着她,眸色异常温柔和专注,似有爱意满满。 这样暧昧的氛围,让冯晓瑟不知所措,她不敢看他,目光躲闪,而又迷乱。 长恭帝一个转身,闲适地躺在冯晓瑟身旁。笼罩着她的巨大压力散去,她悄悄地松了口气,只听他轻声道:“瑟儿,有一件好事,一件坏事,你要先听哪一个。” 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 所倚。所谓好事、坏事,不由人定,也许只能听天由命。 “好事。” “朕决定将你的父亲冯子康调回京听用。” “坏事。” “光烈侯马恒不会轻易放人。” 听到这里,冯晓瑟讶异,父亲只是个七品县令,何至于得到光烈侯马恒的特殊关注? “你的父母将要回京,一家团聚,不高兴?” “自然是高兴的,只是不明白光烈侯为何不会轻易放人?” 长恭帝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细细地说与她听。 “原来是这样。”冯晓瑟喃喃道。 冯子康的才华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冯晓瑟欣慰之余,也对冯子康和李竹君如今的境况忧心忡忡:“陛下想要臣妾做什么?” “朕的旨意已经发往北省,但,马恒不遵圣令,朕是鞭长莫及。朕要你放胆去折腾,等到有人忍不住出手对付你,朕便能拿住把柄,去将冯子康换回来。” 长恭帝淡淡地说着,冯晓瑟却从平静中听出了隐忍的愤怒。 国朝的君主,想要任免,调换官员,竟然要用些旁门左道的法子,实在是耻辱。 “是,陛下。”她的声音低缓,轻柔,像是春风,吹拂过荒野。 长恭帝牵起她的手:“朕,会护着你。” 冯晓瑟抬眸,望向他轮廓分明的侧颜:“是,陛下。” 清晨,天刚擦亮,冯晓瑟便醒了。不知是因为心里头有事,还是不习惯身边多了一个人的存在,所以昨晚她睡得并不踏实。 脑子里闹哄哄的,像是一团乱麻,想要厘清,却又不知道源头在哪里。 吴名在门外轻叩:“陛下,已是卯时初刻,该起身了。” 长恭帝沉睡着,原来他的皮肤竟是这样苍白,如雪似霜,没有一点血色。 他即便是笑着,眼睛也是冷的。也许 他的热情,全部倾注于他深爱的锦绣江山。为了这份深爱,所有的一切,包括他自己,都是可以牺牲的。 冯晓瑟轻声唤道:“陛下。” 他缓缓地睁开眼,眼色朦胧:“嗯。” “该起身了,您要上早朝呢。”冯晓瑟便说话,边起身,稍稍整理衣裳头发,之后,朝着门外扬声道:“吴公公,请进。” 吴名应道:“是。”随即,将隔扇门轻轻推开。 双手捧着朝服,身后跟着两名捧着洗漱用品的小太监,吴名朝冯晓瑟躬身行礼道:“给才人娘娘请安。” 冯晓瑟还未应答,长恭帝的慵懒的声音便插了进来:“吴名,传朕旨意,敏才人晋封充媛。” 充媛,九嫔之一。 冯晓瑟怔了怔,没想到长恭帝竟然晋封她为充媛。 这一回,是长恭帝对她能力和忠诚的考验,成功,便能得到他的信任和庇护;失败便只会弃之如敝履。 吴名心下暗道,看来这宫里的风向要变了。 宫妃侍寝过后,按例都能得到晋封,一般是一级一级地往上走,但自五品才人越过了四品美人和三品婕妤,得封二品九嫔,还是头一遭。 虽说充媛排在九嫔最末,但冯晓瑟进宫才刚一年,封妃也不过是三个月前的事,这份眷宠,只怕连当年的德妃也是不及。 吴名笑眯眯地:“奴才给充媛娘娘贺喜。娘娘风华绝代,长盛不衰。” 冯晓瑟从梳妆台上拎起一个荷包,里头满满装着银瓜子,笑着递给吴名,道:“吴公公好口才。” “这……”吴名眼角的余光瞥了瞥长恭帝隐在锦纱帐里半是清晰半是模糊的身影。 冯晓瑟道:“往后多有劳烦吴公公之处,还请担待。” 吴名口中连道“不敢”。见长恭帝神色如常,便安 心地将荷包收下。 冯晓瑟和吴名一道,伺候长恭帝穿上朝服,带上冕冠,无愧是天日之表,器宇轩昂。长恭帝抬手顺了顺她的乌发,柔声道:“晚上朕再来陪你。” 冯晓瑟抬眸看他,眼中****:“那嫔妾便等着陛下。” 目送长恭帝离开,冯晓瑟脸上的笑容凝涩,一场硬仗,开始了。 晨间,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新荷跳雨泪珠倾。 绿伞般的荷叶,圆圆润润,挨挨挤挤,随着水波轻轻荡漾。 雨丝缠绵,好似薄薄的轻烟笼罩着湖面,有一株株清新动人的荷花在盛开。 冯晓瑟撑着一把油纸伞,伞上描着几笔山水画,慢步地朝着懿坤宫走去。 “敏充媛娘娘到。”懿坤宫正殿门前的小太监高声唱诺道。 冯晓瑟走到廊下,将油纸伞交给身后的仙娘,便径直而入。 敏充媛。 这位由女官晋封为才人,侍寝一夜,得封九嫔充媛的女子。她到底有何特别之处,能够让陛下对她青眼相待? 原本言笑晏晏的正殿忽地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将目光,投注到那款款而来的窕窕身影。 冯晓瑟今日穿一身湖水蓝地绣大朵白玉兰花长比甲,云白色留仙裙,随云髻上缀着一支镶珠六尾大凤钗。 很清淡,很普通的打扮。裙摆上沾着点点的泥泞,好似不经意间打翻了墨汁,晕染在素色宣纸上。 特别的,是她束在腰间的宫涤,流苏的一头,系着九螭苍玉佩。九螭苍玉佩,是长恭帝日常所佩戴的玉佩。他对宫妃从不吝啬,但也从不会将贴身的物品作为赏赐。 只一个玉佩,便将满屋子的珠光宝气映衬的黯然失色。 有几个沉不住气的,当场脸色就变了。 冯晓瑟向着文皇后屈膝行礼,道:“给皇 后娘娘请安,嫔妾来迟,请娘娘见谅。” 文皇后淡淡地:“无妨,坐吧。” 按照次序,冯晓瑟的位置本应在冯修容的下首,但如今她的位置被慎婕妤先来先坐上了。 冯晓瑟也不理会,向贵妃,德妃,贤妃行礼后,方才走回自己往日的位置,安然坐了下来。 “敏充媛衣裳都被雨打湿了,为何不用步撵,弄得自己这样狼狈?”说话的是裕昭容。 冯晓瑟还未答话,便听冯修容冷笑道:“想来是妹妹嫌弃那才人规制的步撵,配不上如今的身份。” 冯晓瑟莞尔一笑:“姐姐说的是,宫里的规矩,自然是要遵守的。” 冯修容正要开口,却见冯晓瑟笑意盈盈的脸上,一双眼睛冷得像是结了冰,她心中一凛,顿时清醒过来,到底是一族姐妹,何况冯晓瑟的身份已是今非昔比,争斗起来,白白让旁人得了便宜。 冯修容抿着唇,瞪了冯晓瑟一眼,硬生生地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这时,慎婕妤方才后知后觉,站起身,一脸惶恐的模样朝冯晓瑟道:“敏充媛娘娘,嫔妾不是故意的,只是按着往日的排序,不知你已经晋封了,嫔妾这就将位子让给你。” 慎婕妤一动,意味着她以下的宫妃位置都要变动。好端端的,被一个后来的压了一头,望向冯晓瑟的目光中顿时多了许多的不忿。 “不必了。”冯晓瑟说道:“位子在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坐得稳。” “这……” 慎婕妤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只好为难地望向文皇后。 文皇后不疾不徐地开口:“太后娘娘这几日身子不爽,未免打扰她老人家的修养,便免了请安。今儿时辰也差不多了,众位便回吧。” “是。”慎婕妤闻言,松了口气。 第73章 “皇后娘娘,嫔妾有个请求。”冯晓瑟起身,说道。 德妃慕容清溪瞥了冯晓瑟一眼,很快又面无表情地垂下眼帘。 文皇后温和的目光看着她,笑道:“敏充媛请讲。” 文皇后是长恭帝的原配嫡妻,品行端正,母仪天下,冯晓瑟对她很尊敬:“丹秀楼是嫔妾初封才人时,皇后娘娘亲自为嫔妾选定的住地,清幽雅致,嫔妾很是喜欢。但晋位充媛之后,侍候的宫人,物品的份例都有所增加,丹秀楼恐怕小了些,嫔妾卑微的念头,请皇后娘娘允许,换一处宫室。” 文皇后想了想:“的确,如今你已经位列九嫔,继续再住丹秀楼,也不合规矩。不知敏充媛心中可看中了哪一处?” 冯晓瑟眼波流转,轻轻地吐出几个字:“毓秀宫。” 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 贤妃吕婵月转过头来,愣愣地盯着冯晓瑟。 贵妃高柔嘉将手里的茶盏重重地顿在小木几上,冷哼一声,道:“敏充媛眼光真是好,那样多空置的宫殿,单单就选了毓秀宫。不过,你可知否,毓秀宫乃是正一品四妃的宫室,你如今恐怕没有资格住在里头。人贵有自知之明,要做与自己身份相合的事。” 元乾宫坐落于整个皇宫的中轴线。懿坤宫在元乾宫的左侧,而右侧,便是毓秀宫。 毓秀宫的景致精雕细琢,浑然天成。更为重要的是,它的建筑规制与懿坤宫相同,唯一的区别,懿坤宫乃是六级台基,而毓秀宫则比之低了一级,为五级台基。综上,毓秀宫是除了元乾宫和懿坤宫之外,最为尊贵的一座宫殿,而执掌毓秀宫之人,地位便是皇后之下,众人之上。 许多宫妃都对毓秀宫情有独钟,喜欢是一回事,能够有资格拥有,又是另一回事。 贵妃当年封妃之时,就提出 要毓秀宫,长恭帝并没有答应,只给了她昭阳宫。所以当冯晓瑟说出这话,第一个不留情地反驳的人,就是她。 “贵妃说得对,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若是敏充媛实在喜欢毓秀宫,便等到晋封四妃之时,再请陛下恩典便是了。”贤妃附和道。 若是冯晓瑟以充媛的身份执掌毓秀宫,那让四妃的脸面往哪儿搁? “本宫瞧着,永和宫就不错,水绿花艳,充满了诗情画意的韵致。敏充媛何不选择那处?” 德妃的声音婉转悦耳,仿佛能够透过声音,看到她脸上如春花般徐徐绽放的笑容。 地位贵宠的三位正一品妃齐声反对,文皇后似是为难地道:“几位妹妹都不同意,本宫也不好独断专行。敏充媛,你看,是另选一处宫室,还是请陛下的旨意?” 贵妃干笑:“皇后娘娘也太小心了些,您是后宫之主什么不能够决断?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竟要叨扰陛下,未免小题大做了。” 文皇后不理会她,叫来一个小太监:“到元乾宫请陛下旨意,就说敏充媛喜欢毓秀宫,是否应允将毓秀宫交给她?” 小太监复述了一遍,见文皇后点头,确认无误,便飞快地往元乾宫奔去。 文皇后侧了侧身子,靠在宝座的扶手上,慢条斯理地道:“想来陛下的旨意还需要等待一小段时间。各位若是有事,可以先行离开。若是无事,便陪着本宫喝喝茶聊聊天,等等吧。” 好奇心,是人的本性。很多时候,理智告诉自己,某些禁地,不能看见,不能知道,却无法按耐得住。 慎婕妤看看左右,人人都稳稳地坐着,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掀起这场小小风波的冯晓瑟也淡定地坐着,慎婕妤只**着头皮,回到位置上,坐了下来。 德妃低垂着头,不知道心 里在想些什么,而贵妃和贤妃则是交头接耳,低声说话不断。 文皇后冷眼看着,一张张神色各异的面孔,心里莫名地升起一股厌烦。 衣香鬓影掩盖着,是为了各自利益的不择手段。 两刻钟之后,传话的小太监回来了。 那小太监三步并作两步走,说话还带着微微的气喘:“拜见皇后娘娘。” 文皇后心中早已经知道了答案:“起来说话。” 无论是贵妃、贤妃、德妃这些高位嫔妃,还是宝林,御女这些低阶嫔妃,有的平息静气,有的捏紧了手中的丝帕,那一束束迫不及待的目光,让那小太监觉得如芒刺背,压力极大。 咽了口唾沫,那小太监起身,提起声音道:“传陛下口谕,既然瑟儿喜欢,给她便是。” 话音刚落,贵妃瞪大眼,满脸的不可置信。不仅仅是长恭帝就这样轻飘飘地将毓秀宫给了冯晓瑟,更是因为那一声“瑟儿”,要知道,长恭帝对妃嫔们的称呼,一向都以“爱妃”统称,只有文皇后嫡妻原配,德妃诞育子嗣,方能让他直呼闺名。 众人面面相觐,羡慕有之,嫉恨有之。 “知道了,你先退下。”文皇后目光扫视了一圈,微笑道:“既然是陛下的旨意,本宫料想,应该是没有了异议。那么毓秀宫从即刻起,归由敏充媛执掌。本宫先派人过去归置收拾,敏充媛先准备着,择一吉日,便搬过去吧。” 冯晓瑟展颜欢笑,在旁人看来,是炫耀,是志得意满,十分的刺眼。只听她说道:“嫔妾多谢皇后娘娘。” “举手之劳而已。敏充媛该多谢陛下才是。” “是,多谢皇后娘娘提点。” 文皇后颔首:“好了,今日事毕,各位回吧。” 贵妃最先站起身,狠狠地瞪了冯晓瑟一眼,紧抿着双唇,拂袖而去。 德妃不声不响,紧随其后。 贤妃走到冯晓瑟身前,笑道:“恭喜敏充媛得偿所愿了。” 冯晓瑟浅笑:“多谢贤妃娘娘。”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登高必跌重,敏充媛,你可明白?” 冯晓瑟凝视着贤妃,人淡如菊的她长相只能算得上是清秀,但那一双眼睛的魅力却让人无法忽视,流盼中带着琉璃般的晶莹神采。 冯晓瑟应道:“是,多谢贤妃娘娘教诲。” 贤妃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转身离开了。 午后。 云散雨收。 雨水浣洗过后,空气中弥漫着丝丝的水汽,带着清新的味道。 紫薇花开。粉雕玉砌,花朵或大或小,花色或浓或淡,簇拥成球,在重重绿叶中娇媚地微笑。 “多福,出宫的日子一日日地临近,可我怎么觉着你愁眉锁眼,是有心事么?” 丹秀楼后侧,有一个不大的花圃,闲来无事时,冯晓瑟喜欢在这儿四处转转,看看蓝天白云。 压抑似乎无处不在,不能倾诉,也不能释放,只能自己默默承受。丹秀楼好像是一座牢笼,硬硬地将她压在深不可测的底处。 “没有。娘娘,奴婢很好。” 多福跟在冯晓瑟身边,闻言怔了怔,垂下头,轻声应道。 冯晓瑟伸手,抬起她的下巴,目光灼灼,亮的惊人,直直地望进她的眼底:“多福,你还未曾学会说谎。” 多福避开了她的视线:“娘娘,奴婢没有说谎。” 冯晓瑟轻叹一声,有些落寞地:“咱们到底是生分了,是么?” 多福慌乱,跪倒在地:“娘娘,您对多福的恩德,多福便是粉身碎骨也不能报答万一。” 冯晓瑟也不叫她起身,望着她的眼中晦涩难明:“我不要你粉身碎骨,我只要你的真心。” 多福当然可以有自己的打算,但冯晓瑟不希望 她有所隐瞒。 难道这个皇宫里,就真的容不下一份纯粹的情谊吗? 多福咬着唇,红了眼眶,许久,才开口道:“娘娘,不是奴婢有心要隐瞒您什么,只是……奴婢知道您的不易,所以不想再让您为奴婢忧心。” “多福,你要知道,你和仙娘玉娘一样,是我的人,无论再难,只要我能,便会护着你们。” “是,娘娘,奴婢知道了。”多福深深地吸了口气,将眼泪忍了回去:“娘娘,奴婢想着出宫之后,回家乡看看,然后就回到京城来。” 多福的话出乎冯晓瑟的意料:“为何?与家人团聚不是你一直以来的心愿么?” “奴婢不能生育了,想来也不会有人家愿意娶这样的媳妇。相见好同住难,如果奴婢一直留在家里,也许爹娘不会在意,兄长弟弟呢?嫂子弟媳呢?奴婢不想给家里增加负担,也不想家里因为我而生出矛盾。” 的确,女子不嫁人,不仅自身,就连家族都会受到旁人非议。 只听多福又道:“奴婢想,回到京城之后,自立为女户。” 凡有夫有子,不得为女户。无夫,无子,则生为女户,死为绝户。 冯晓瑟皱着眉:“何至于此。姻缘上头,讲究缘分。退一万步说,若是南方人品好,靠得住,为填房也无不可。” 多福摇摇头:“奴婢已经决定这一辈子都不嫁人了。这些年,奴婢攒下一点银子,还有娘娘您的赏赐,回到京城之后,奴婢会买下一个小院子。许多老太监、老嬷嬷,年纪大了,病了,伺候不动了,又或是旧主子离世了,他们便没了依归。宫外头的亲人离散,寻不着了,宫里头再没有他们的一席之地,最后只能凄凉地死去,一张破席,送到净乐堂。我想,将他们接出宫来照顾,给他们养老送终。” 第74章 冯晓瑟久久地凝视着多福,她那一双清澈的眼,让冯晓瑟感到愧疚,上前,将多福扶起:“多福,对不起,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多福惶恐,忙道:“娘娘这话可折煞奴婢了,您是为了奴婢好,奴婢知道的。” 冯晓瑟此时也约莫猜到了多福心事重重的原因,照顾这些老太监老宫女并不容易,衣食住行,单单是银钱上头,就不是一笔小数目。 她道:“多福,我知道你心善,可宫里年迈的老太监、老宫女太多了,你如何能够管得过来?这担子太重了,不是你一个人可以扛得下来的。” 多福抿着唇,道:“娘娘,奴婢已经反反复复考虑过了,不是一时冲动。奴婢进宫时,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全靠着老太监、老嬷嬷们教导,经验就是这样一辈儿一辈儿地传下来的。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人都会有老的那一天。其实,宫里已经有不少的人在默默地照顾着他们,您当初请容素嬷嬷给我治伤,照顾我,给了她的银子,嬷嬷就大部分都用在了这上头。” 冯晓瑟眼前不禁浮现出容素嬷嬷那矮小瘦弱的身影,却想不到她竟然有这样仁善的心怀。 “那么你要如**持生计?” “奴婢想过了,等到安定下来,奴婢可以接绣活来做。” 冯晓瑟叹息:“多福,你选择了一条很孤独的路,你真的决定了么?不后悔?” 放弃追求家庭的幸福,去照顾那些非亲非故的老人。 多福很坚定:“不后悔,女子的一生,不一定非得嫁人才能圆满。” 也许会有人觉得她傻,但她的善良是冯晓瑟最为珍惜并且想要守护的:“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么便去做吧。 我在城外,有几个庄子,回头,挑出一个,把地契给你,你什么时候从家乡回来了 ,就什么时候住到庄子上去。你出宫前,我再给你一笔钱,该置办的东西都置办好,摊子支起来,便可以接老太监老宫女到庄子上去了。” “娘娘……” “你先别忙着拒绝,听我一句话,既然你有这份心,那咱们就得把事情做好。我的庄子上,有屋子,现成的就可以住人;有田亩,你可以安排还能干的动活儿的人来耕种,种出来的收获卖了,赚到了银钱,又可以养活庄子上的人。这是良性的循环,不然,只靠着你一个,能养活多少人?” 多福想着,的确是这个道理。她心中很激动,她知道这对于她而言,已是最好的结果:“娘娘,多福不知该如何感激您……多福多谢娘娘的大恩……多福代那些可怜的老太监老嬷嬷多谢娘娘的大恩……” 说着,多福跪在地上,纳头便拜。 “快起来。我不是为了他们,我只为了你。我只盼你能够快快乐乐地过日子。” 在冯晓瑟的心中,始终觉得是自己的出现,改变了多福原本的命运,所以她愿意尽一切的努力,来弥补。 一连七天,长恭帝临幸丹秀楼。 毓秀宫装饰一新,铺宫,赏赐如同流水一般抬入,迎候着新主人的驾临。 不知从何处传出来的小道消息,说是敏充媛深得圣心,很快便要晋位正一品淑妃。 宫妃们,无论是向来和睦的,还是心有嫌隙的,不约而同地团结起来,因为冯晓瑟风头太劲,威胁太大,必须将她打压下去。 冯晓瑟被孤立,除了文皇后依然对她和颜悦色之外,其余的宫妃,冷淡的,嘲讽的,暗中下绊子的,多不胜数。 尚功局司制司给冯晓瑟送来了正二品九嫔的朝服、吉服和常服,司珍司送来朝冠、玉佩和玉圭,却被多福请来的容素嬷嬷发现,在不起眼的小细 节处有许多逾越规制之处。 她当然不会忍气吞声,于是,在请安时,当着一众宫妃的面,向文皇后告了一状,声言尚功局办事不力,浑水摸鱼;尚功局尚功才疏学浅,尸位素餐。 长恭帝闻讯,龙颜大怒,便要问罪,并撤了尚功局尚功之职。 六尚局的首席女官,为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正五品,辖下二十四司。 六尚局的女官虽然品阶不高,但因其掌管皇家一应事务的特殊地位,以及在宫中的资历、人脉,权势不容忽视,当中的许多人甚至得到宫妃和朝堂官员的逢迎,与各世家大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最终,在文皇后的周旋之下,尚功局尚功逃过一劫,只推出了两名正八品掌制、掌珍出来受罚便了事。而文皇后也借着这个机会,对六尚局着手进行整治,在某些关键的位置,换上了自己的心腹。 这一役过后,宫妃们对冯晓瑟的态度明面上是有所收敛,暗地里却更为忌惮。 盛夏的夜晚,有微风沉醉。 冯晓瑟将宣纸铺开,挥洒笔墨。 “娘娘,多福带容素嬷嬷一同求见。”玉娘轻手轻脚地走近,低声说道。 明日就是七月初一,多福出宫的日子,选择此时面见,想来是有要紧事。 冯晓瑟放下笔,手搁在一旁的铜盆里撩了撩水,接过玉娘递来的丝帕:“让她们进来吧。” “奴婢给娘娘请安。” “老奴给娘娘请安。” 容素嬷嬷和多福一见冯晓瑟,便跪倒在地磕头。 冯晓瑟微微讶异:“起来吧。这儿没有外人,何须行如此大礼?” 容素嬷嬷挺直腰杆,正色道:“老奴代那些年老的兄弟姐妹叩谢娘娘大恩。” 冯晓瑟听了,便明白了容素嬷嬷所指,笑着:“嬷嬷要谢,便谢多福吧,她心善,我不过 是举手之劳。” 容素嬷嬷道:“老奴才们,苦了一辈子,累了一辈子,小心翼翼一辈子,到了老,无非是想吃上几顿安乐茶饭,有个养老送终的地方。可是宫里,是容不下没有用处的,拖后腿的人。如今终于有个安稳的落脚之处,老奴才们无不感激涕零。 若不是娘娘仗义出手相助,单凭多福一个无钱无势的孩子,根本很难成事。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奴婢今日便斗胆,愿依附于娘娘的羽翼之下,效忠娘娘,不离不弃。求盼娘娘不要嫌弃奴才们的卑微之身,给予奴才们庇护。” 冯晓瑟看着多福和容素嬷嬷:“你们起来说话。” “是,娘娘。” 多福搀扶着容素嬷嬷起身,随后,两人恭恭敬敬地站着。 冯晓瑟问道:“嬷嬷,以我所知,积年的老太监、老嬷嬷们,都有着颇为丰厚的体己,想来足够养老,为何还要这般大费周章?凭着你们的能耐,应该不难做到,为何在多福之前,就没有人去做呢?” 容素嬷嬷叹了口气:“娘娘,纵然是奴才,也分三六九等,底层的多,真正能得主子欢心和信任的,毕竟是少。不瞒娘娘,好些年老多病被迁出宫去的老人,身上拢共也只有几两银子而已。无亲无故,老弱病残,等到身上的银子花光,也就只有等死的份儿了。就算是体己丰厚的,也得担心死后无人收敛,做个孤魂野鬼。 多福是个实心眼的孩子,看不得人受苦。她对我说出她的打算时,我并未放在心上,因为这件事不但劳心劳力,而且牵扯到宫中,除了善心和坚韧不拔的毅力,还必须有外力的支持,否则坚持下来难。可是没料到娘娘愿意出手相助,这让奴才们看到了希望。” 冯晓瑟微笑:“嬷嬷,明人不说暗话,我入宫时日尚 浅,许多弯弯绕绕我不懂得,对宫里的老奴才说不上怜惜,帮着多福,只为了全她的心愿,并未曾想过要从任何人身上得到好处。” 容素嬷嬷点头:“奴才明白。奴才们看重的,正是娘娘这份不掩饰,不做作。奴婢记得初见娘娘那时,娘娘自己身上还带着伤,很狼狈,但娘娘首先关注的,是多福,为她将一切安排得妥妥帖帖。多福能有今日,全仰仗着娘娘的回护。在宫中,有情有义,很是难得。” “以真心换真心罢了。” 容素嬷嬷抬眸:“请娘娘给奴才们一个机会,以真心换真心。” 冯晓瑟听了,心念飞转,容素嬷嬷话里提到的,是“奴才们”,表明这不是她一个人的决定,而是他们这个团体中所有人的共识。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利益,有利益的地方就会有争斗。 宫人们各自抱团,形成一个个利益团体。积沙成塔聚水成涓,一个人的能力不足以改变什么,但无数人的能力凝聚,便能汇集成为一股强大的力量。 但,宫里出身比她好,实力比她强的人物比比皆是,为何偏偏找上她?冯晓瑟不会天真地相信容素嬷嬷说的“有情有义”,也许这是其中一个缘由,但定然不是决定性的因素。 冯晓瑟沉思片刻,道:“嬷嬷,我才刚说过,我入宫的时日尚浅,你们凭什么相信,我有能力护得住你们?” 容素嬷嬷道:“娘娘,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如今您的势力,只怕连自保都做不到。但,娘娘乃是人中龙凤,定有一日一飞冲天。奴才们愿辅助娘娘,与娘娘共度患难,同享荣耀。” 冯晓瑟立足未稳,这是短处。好处是,她能依靠的人不多。而从微时培育出来的情谊,共同进退,利益,隐私都紧密的交缠在一起,谁也无法轻易舍弃对方。 第75章 坦白说,冯晓瑟如今是外强中干,看着风光,实际不堪一击。容素嬷嬷和她背后势力的依附,无异于雪中送炭。毕竟势力和人脉的培养,需要累积,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但冯晓瑟又担心,万一自己无法驾驭,是否会被这股势力所控制,成为傀儡。 冯晓瑟默了默,道:“嬷嬷,你的意思我明白了,请容我考虑些时日。” “是,娘娘。”容素嬷嬷抿着唇,道:“娘娘,老奴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冯晓瑟眯了眯眼:“嬷嬷请讲。” “将来,老宫人们住在宫外头那个庄子上,还请冯子康冯大人多多关照。” 冯晓瑟一愣,没想到容素嬷嬷会提起冯子康,继而笑道:“嬷嬷,你应该知道,我父亲是冯家的三子,做不了冯家的主。” 容素嬷嬷摇摇头:“娘娘,老奴求的,不是冯家,而是冯子康大人。” 冯晓瑟奇了,冯子康目前最大的功劳,无非是北省昌乐县粮食大丰收,并献上了嘉禾,完全未到炙手可热的地步。更为怪异的是,为何容素嬷嬷要将冯子康和冯家割裂开来? “我父亲奉圣命在北省当差,官位也只是县令,嬷嬷的托付对象,只怕是错了。” 冯晓瑟说得平静,容素嬷嬷却从话里听出冯晓瑟目下没有与她交心的意思,半晌,叹了口气:“冯修容娘娘胆大妄为,却是朽木不可雕,还望娘娘当机立断。冯子康大人锦绣前程,切不可被拖累了。” 冯晓瑟垂下眼帘,沉默不语。心中却掀起了滔天巨浪,容素嬷嬷那晦涩的话语,别人或许不懂,但冯晓瑟却能够确定,她说的定然是冯修容所谋划的那能够毁家灭族的魇胜之术。对了,一个月前,冯修容的母亲大夫人曾递牌 子进宫,想来冯修容便是从那时开始动手的。想不到容素嬷嬷她们的力量竟然能够这般无孔不入。 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容素嬷嬷道了声“告退”,便要带着多福离开。 “慢着。”冯晓瑟说道。 容素嬷嬷和多福停下脚步。 冯晓瑟从书案上拿过一封信和一枚雕牡丹羊脂玉佩,交给多福:“这是我的亲笔信和信物,如果你有什么难处无法自己解决,无论是银钱上的,还是其他,就照着地方找到大掌柜,如今这一处,是我名下的产业。” “娘娘……”多福声音颤抖:“您对奴婢的恩德,这一生,下一世,奴婢都报不完……” 冯晓瑟替她挽了挽鬓间的碎发,笑着:“明日就是你的好日子,咱们不说伤心的话。在外头好好过,别委屈了自己。” 多福吸着鼻子,强忍着眼泪:“是,奴婢知道了。” “好了,你们回去吧。明日,我就不送你了,自己多保重。” 多福凝视着冯晓瑟,仿佛要将她巧笑倩兮的模样篆刻在心里。跪倒,端端正正地磕了一个头,方才随着容素嬷嬷离开。 夜深。 万籁俱静。 卧室里只留一盏描花宫灯。 垂坠的珠帘,折射着橘黄的光线,晕染着七色的光圈,给孤寂的夜增添了一抹温暖的颜色。 她熟睡着。 散落的长发,皎洁的脸庞,好似婴孩般恬淡柔美。新月般的唇,她在微笑么?是有人悄悄潜入了她的梦?亦或是梦境中开满了花? 朦朦胧胧之中,冯晓瑟只觉得脖颈处痒痒的,有一股温热的气息在弥漫。 睁开眼,冯晓瑟看见一双点漆般明亮的眼,眼里笑意深深。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陛下,您怎么来了?” “想你了。” 长恭帝展开手臂,将冯晓 瑟轻拥进怀里。 两人肌肤相亲,他身上,有着极浅,极淡的乌沉香。 她有片刻的失神,待缓过来,道:“陛下,今儿容素嬷嬷来找过嫔妾,说是愿意投靠嫔妾。” “嗯。”长恭帝的脸埋在她的颈窝间,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陛下您的意思,嫔妾该接受么?” 长恭帝支着手肘,撑起身体,深邃的眸光望进她的眼底:“瑟儿以为呢?” 冯晓瑟低声道:“嫔妾不知。嫔妾在宫里,得用的人有限,若是能收纳这股势力,打探消息,伺机行事会方便许多,但是,嫔妾没有把握彻底压服他们,万一被反噬……” “瑟儿,你有朕。” 感动是突如其来的,就像是不经意间点燃了一簇光。 鸟儿在飞翔,天空是依靠;鱼儿在畅游,碧水是依靠。疲惫时能够依靠在坚实的肩膀上,歇一歇,便已经足够。 “陛下,嫔妾知道该怎么做了。” 长恭帝弯起嘴角,阒然无声的微笑带着快要融化的甜蜜。 最是无情帝王家。 她每每想要沉醉其中,却总会因为这句话而清醒。 “陛下,宫里像是容素嬷嬷这样抱团的势力,有多少?”冯晓瑟问道。 长恭帝想了想,道:“宫人九千,即便是朕,也很难弄清楚当中隐藏着的秘密。不过朕知道,皇太后,皇后,德妃,贵妃,贤妃,身后都有不同势力的支持。” 冯晓瑟不解:“这些宫人们为何要投靠宫妃?陛下才是他们的主子啊?” 长恭帝苦笑:“朕的确是他们的主子,但朕也能成为他们谋取利益的最大障碍。试想,如果朕一家独大,他们哪里还有回旋的余地。以宫妃及其家族的力量来制衡朕,方才能够从中牟利。” 冯晓瑟听了,喃喃道:“所以,就算 是天子,也有许多的无可奈何。” “不止后宫,朝堂也一样。皇权的平衡之术,千百年来皆是如此。”长恭帝淡然说道。 一国之君,虽然屹立在权力之巅,到底还是一个人。称孤道寡,原本乃是自谦,却道尽了高处不胜寒的惆怅。 “陛下,对不起。” 为什么要对他道歉?冯晓瑟自己也无法理清心中的百感交集,也许是自己也将要成为制衡他的那群人当中的一份子吧。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长恭帝靠近她,将唇贴在她的额角:“给予信任,对朕而言,不容易。瑟儿,不要让朕失望。” 更鼓敲过三响。 长恭帝已经离开,床榻间似乎依旧隐隐留存着他的气息。 再也无法入睡了。 那流光的清冷如同小石子,投入心湖,激起水花点点。 七月,习俗上称之为鬼月,此月鬼门关大开,众鬼可以出游人间。 也许是气氛使然,宫人们茶余饭后,总爱聚在一起,许多阴森恐怖的小故事,有人爱说,有人爱听。 这一日夜里,在外间做杂役的小丫头睡前水喝得多了,憋不住,起身出恭。 房间外的走廊,宫灯不知何时灭了,黑漆漆的。小丫头打了个呵欠,揉着惺忪的睡眼,转过拐角。又走了两步,忽然见到墙角那处有成片的青白色火焰,忽闪忽闪,如同鬼魅的眼睛。 小丫头悚然一惊,睡意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一幕幕可怕的幻象不受控制地冲击在眼前,她尖叫:“鬼……鬼火。”眼皮一翻,便晕了过去。 容素嬷嬷匆匆而来。 “娘娘,我都听说了。”接过玉娘捧来的清茶,容素嬷嬷正色道。 容素嬷嬷说的,是最近宫里传得沸沸扬扬的丹秀楼闹鬼事件,有好几名太监宫女指天笃地地发 誓,他们夜里的确见到了鬼,更听到了有女声隐约在哭泣。因此,丹秀楼内伺候的宫人们惶恐不安,白日里心神紊乱,一入夜,便窝缩在各自的房间内,轻易不愿出门。 冯晓瑟亲身经历过命途,亲眼看到过未来,所以对于鬼神之说,她是相信的,敬畏的。但丹秀楼的鬼魅来得太过蹊跷,时机太过偶合,不得不让她心生疑虑。 “不知嬷嬷对此有何看法?” 得到长恭帝的支持后,冯晓瑟便接纳了容素嬷嬷以及她身后的力量。容素嬷嬷将一枚异常朴素,没有任何花纹的黑玉戒指交给了冯晓瑟,这是他们这一派的信物。 容素嬷嬷道:“俗话说敬鬼神而远之。无论此事是真是假,娘娘万不可大意,老奴的意思,娘娘是不是可以尽快搬到毓秀宫?” 冯晓瑟摇摇头:“皇后娘娘的意思,七月并不适宜动迁,最快的日子,也得等到八月。” 容素嬷嬷眼色深深:“娘娘可害怕?” 如果她所料不错,这一切正是她高调折腾的结果,有人按耐不住,要出手了。冯晓瑟无奈一笑:“怕也没法子,有些事总是要去面对的。” 容素嬷嬷点点头:“奴才们会尽全力,保护娘娘不受伤害。”说着,从袖管内翻出一个香囊:“这是老奴配置的几味草药,有凝神静心的功效,娘娘佩戴在身边,以防万一。” 冯晓瑟接过:“多谢嬷嬷。” “娘娘客气了。”容素嬷嬷望向玉娘和仙娘:“这一段时日,两位姑娘辛苦些,娘娘的一应日常,皆要十分的仔细,尤其是饮食,切不可假手他人,以防被下迷魂药,扰乱娘娘的心智。 凡事讲究循序渐进,先是奴才们见到了鬼,翻起风浪,接下来,娘娘也要见到鬼,这才有说服力。” 第76章 玉娘和仙娘毕竟年轻,加上那些声称见鬼的宫人们绘声绘色地描述,心里自然也是有些恐惧的。但容素嬷嬷的一席话,让她俩心中皆是一凛,看来是有人借着鬼魅做筏子,妄图算计娘娘。 回想起当初冯晓瑟人微言轻,辗转在凝香阁,内织染局里受苦,如今已是一宫之主,说什么也不能让她再陷入险地。 她俩对视一眼,玉娘对容素嬷嬷道:“嬷嬷,玉娘和仙娘入宫时日尚浅,若是有顾及不到,或是做得不对的地方,还请嬷嬷多指点。”说着,便见玉娘和仙娘齐齐恭敬地向着容素嬷嬷屈膝行礼。 容素嬷嬷连忙伸手将两人扶起,笑道:“咱们都是为娘娘效命,姑娘们这般说,就生分了。” 深宫里头行走,身上累积着的经验,有时候不但是用汗水,甚至是用鲜血换回来的。能够得到处世有方的老嬷嬷的指点,对玉娘和仙娘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只听容素嬷嬷又道:“皇后娘娘已经下了旨意,禁止再议论鬼魅之事。但流言蜚语,总是很难停止,会越传越多,越传越离谱。尤其是宫里隐秘的,死于非命的人不少,宫人们都相信冤鬼怨气很盛,流连人间报仇索命的说法。事情再延续下去,先不说是否会有脏水泼向娘娘,单单驭下不力,任由鬼魅之说扩散这一条,就能让娘娘止步二品九嫔,无法再进一步。” 听得容素嬷嬷提起冤鬼,冯晓瑟不其然地想起绿玉,心口仿似压着巨石一般:“嬷嬷可知背后的操纵者是谁?” 容素嬷嬷摇摇头:“暂时还没有头绪。” 短时间内安排,施行,传播,这样的能耐,绝非泛泛之辈。 冯晓瑟又问:“嬷嬷,能否替本宫查一查,丹秀楼里所有 的太监宫女的背景?” 换而言之,这些人都是是谁安插下的钉子。 “娘娘是想……” “嬷嬷只管去做,本宫自有道理。” 容素嬷嬷道:“是,老奴马上安排人手去查,想来很快便会有结果。”缓了口气:“人多眼杂,老奴不宜与丹秀楼来往过密。娘娘身边的二等宫女素桃,三等宫女素萍,可以信任。” 冯晓瑟点头:“好,本宫知道了。” 容素嬷嬷再三叮嘱:”娘娘一定沉住气,在不清楚对手的身份和意图之前,切不可轻举妄动。” “嬷嬷放心。” 接下来的几天,丹秀楼里那让人胆战心惊的鬼火消失了,海不扬波,战战兢兢的宫人们渐渐恢复了平静。 七月二十。 天空中乌云密布。 一道道闪电,如银蛇狂舞;一阵阵雷声,如火炮轰鸣。瓢泼大雨倾盆而下,雨幕接天连地,白茫茫的一片。 雨从早晨一直下到夜间,似乎不知疲倦,也不知何时才会停歇。 天越发的黑了,万物似乎在电闪雷鸣中,瑟瑟发抖。 冯晓瑟站在窗前,看着屋檐上滚落的雨滴,在地上凝成一个又一个的小水洼,心中莫名的烦躁翻腾着,像是小水洼般渐渐扩大,渐渐蔓延。 也许今晚,注定不平凡。 “玉娘、仙娘,今夜你们不必守夜,回房歇息,但要提高警惕,不可睡得太死,以防变故。”想了想,冯晓瑟又道:“你们今夜就在一个房间,好相互照应。” 仙娘忙问:“娘娘,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冯晓瑟摇摇头:“我也说不好,只是心神不宁,似乎有种不祥的预感。” 玉娘吐了口气:“娘娘,最近丹秀楼不安宁,若是有危险,奴婢们正该守在您的身边才是,哪里有让您独自面 对而自己躲起来的道理。” 仙娘连连点头:“就是,就是。” 鬼,冯晓瑟并不怎么害怕,她连人都敢杀了,鬼也不会比人可怕多少。让她不安的是人心,人心的诡秘,就是躲藏在丹秀楼暗处的鬼。 冯晓瑟压低声音,神秘地道:“陛下赐给我镇鬼的符咒,能让一切鬼魅灰飞烟灭。你们就放心吧。” 玉娘和仙娘面面相觐,仙娘犹疑着:“娘娘,那符咒,真的管用?” 冯晓瑟斩钉截铁地道:“管用。” 对方铺垫了许久,定会有重手一击的时候,人多了,她反而不好施展。 玉娘好似明白了什么,她不声不响地离开,回来时,手里拿着瓷缸子,放在床榻旁的小木几上:“娘娘,这里头是胡椒粉和辣椒粉。”说着,又从梳妆台翻找出一支镶珠祥云发簪,发针的一头尖尖的,在宫灯下闪着寒芒。玉娘将发簪轻轻地插入冯晓瑟的发髻上,道:“玉娘和仙娘一定听您的吩咐,保护好自身,为您免除后顾之忧。” 仙娘急了:“这怎么可以?” 玉娘很淡定:“娘娘的决定从来都是对的,咱们要成为娘娘的臂膀,而不是累赘。” 仙娘愣了愣,不再言语。 冯晓瑟微微笑道:“放心吧。” 夜深。 雨珠时而快,时而慢的节律,仿佛穿透了夜色。 等待是漫长的。 时间一秒一秒,似乎行进得特别得缓慢。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空气中有股蜜一般甜腻的香气在隐约飘荡。 冯晓瑟只觉得眼皮发沉,睡意渐浓。半梦半醒间,耳旁好似听到低低的声音,像是哭泣,又像是**。 一阵清凌凌的风刮过,凉的全身一激灵。 冯晓瑟猛地睁开眼,只觉得四周一片朦朦胧胧,像是走进了幻 境一般,垂挂着的银红色的帘幕后,有一个影影灼灼的身影,她凝神定睛细看,那应该是个女人,穿着一身素白衣裳,乌发披散,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只露出一双阴测测的眼睛。 冯晓瑟惊得花容失色,语带颤抖地:“你,你是谁?” 声音飘飘忽忽地传来,尖锐,好似刀锋刮过沙砾:“我是谁?我在这儿游荡得太久,我都忘记了我是谁。” 冯晓瑟望向那扇关得紧紧的门:“你是怎么进来的?” “无拘无束,随心所欲,自然来去自如。” 冯晓瑟几乎是尖叫着:“鬼,你是鬼。” 那身影徐徐地逼近冯晓瑟的床榻:“是,我是孤魂野鬼。心中怨气未平所以不能轮回投胎。” 冯晓瑟恐惧非常,身体却像是木头人般动弹不得,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冤有头债有主,谁害了你找谁去。” “是你害了我么?” 声音幽幽,那看不清楚的脸庞上似乎挂着戏谑的笑容。 冯晓瑟突然觉得一阵眩晕,神智恍惚,好似要脱离身体一般,有流光闪过,一簇簇的乌发仿佛萦绕在她的指尖,“绿玉”两个字几乎要脱口而出。 她狠狠地一咬舌尖,那锋利的痛楚成功地将神智拉回:“没有,我没有害人。” 闪着寒芒的双眼在黑暗中亮得惊人:“有的,你有害过人。” “没有,我没有。”冯晓瑟虽然否定着,但似乎不再坚定。 那声音蛊惑人心:“你想想,你害了贤妃娘娘呢。你买通了她身边的婢女,在她的茶水饭食里头下毒。” “贤妃娘娘?” “你一定想起来了,是吗?” “下毒。我害了贤妃娘娘。” 冯晓瑟神色木然,双眼仿佛失去了焦距,她从床上起身,水蓝色素丝中衣的阔 袖拂过床榻旁的小木几,一步一步地走到“鬼”的面前,一遍遍地重复道:“我害了贤妃娘娘。” “是的,是这样的。”那“鬼”很是满意地说道。 忽然,冯晓瑟侧头,眸光一闪:“是谁?” 那“鬼”下意识地顺着冯晓瑟的目光转头望去,冯晓瑟趁其不备,举起右手藏在袖管里的田黄石雕花开富贵摆件,狠狠地朝“鬼”的脑袋上拍了过去。 只来得及一声**,那“鬼”便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冯晓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左手紧紧地握住容素嬷嬷交给她的香囊,放在鼻尖,嗅着那清凉的药香,脑子里一片清明。但她并不敢多放松,飞快地跑到梳妆台前,拉开抽屉,将容素嬷嬷给她的***倒在一块帕子上,然后将帕子死死地捂住那“鬼”的口鼻,好一会儿,方才松开手。 鬼魅之说,使得丹秀楼人心惶惶,不但使行事更为便利,而且更能让其后出现的鬼变得合理化。今夜,鬼影现身让冯晓瑟恐惧,用迷魂药乱她的心智,人一旦陷入了恐慌和迷乱,就很容易被控制。那“鬼”再以催眠术强行在她的脑海里植入一段根本没有的记忆,不算复杂的计谋,但若是成功了,对冯晓瑟而言,便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 容素嬷嬷深宫经营多年,医药一途几乎能与太医院的御医比肩,更兼她对那些肮脏的害人之法了若指掌,在她的传授之下,迷魂药一出,冯晓瑟便立刻察觉到了,也正是因此,更让冯晓瑟确定,作怪的,是人,而不是鬼。 冯晓瑟配合着那“鬼”的表演,让他以为自己已然得手,而放松了警惕,随后迅猛地给予他致命的一击。 只是出手的是贤妃,倒是有些出乎冯晓瑟的意料。 第77章 拿来火石,相击而生**花,点亮朱雀铜灯,豆苗大小的火光轻轻地跃动着。 田黄石上,沾上了丝丝血痕,冯晓瑟随手抓起那“鬼”的白衣下摆,小心地将血迹拭去,方才将摆件又放回床榻旁的小木几上。 蹲在那“鬼”的旁边,拨开铺面的长发,入目而见,那是一张颇为清秀的脸庞,皮肤白皙,脖子纤细,喉结微凸,不很明显。冯晓瑟认得他,是丹秀楼负责掌管瓷器的太监。 这名太监平素没犯过错,也没得过赏,普通,不出众,话也不多,想不到竟有一手催眠,蛊惑人心的本领,更别提悄莫声息地在丹秀楼四处走动,进入房门紧闭的卧室,也只是小菜一碟。看来正一品四妃手下,果然人才济济。 如今这种局面,怎样才能将利益最大化? 冯晓瑟就这样抱着膝盖,蜷曲着身体,一动不动地坐在地板上,陷入沉思。 冯家家主冯老太爷投靠四侯,上一世,当冯家被抄家灭族之时,四侯可是袖手旁观,一声不吭。 如今冯家三房,包括冯晓瑟和冯子康,以长恭帝为马首是瞻,所有的荣耀和兴衰,皆依仗于他一人。 长恭帝的意思,是不计任何后果地折腾,尽量将更多的人囊括其中,只有这样,他才能够拿住把柄,在与四侯的博弈中占得先机。只有长恭帝成功了,父亲和母亲、弟弟才能平安地从北省回京。 刚瞌睡就有人送来枕头。这样现成的机会,须得好好利用才是。 她的脸庞,一半被铜灯照亮,一半隐藏在黑暗里,就如同阳光无法洒遍世间每一个角落,她的内心,有着自私和狠毒,对于敌人尤为如此。 目光落到了那装神弄鬼的太监身上,***的作用将会持续一段不短的时间。他的呼吸均匀,与任何一个熟睡了的人一般。他也许无知无觉,也许并不在乎,但他的命运,在他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已经由不得他来决定。 冯晓瑟拿定了主意,立刻起身,将椅子和墩子都弄翻,帘幕和被褥 通通扯下,胡乱地塞在一个角落里,屋子里顿时乱糟糟的。做完这一切,她轻轻地将隔扇门打开,左右看看,确定没人,蹑手蹑脚地走到玉娘的屋子前,轻叩房门。 “谁?” 玉娘警觉的声音立时传来。 冯晓瑟压低声音:“是我。” 房门很快被打开,玉娘身上依旧穿着昨日的衣裳,想来也是一夜未眠。见冯晓瑟身穿中衣,光着脚,她不禁低呼:“娘娘……” 冯晓瑟抬手止住她的话头,一闪身,进入房间,将门掩上。仙娘伏在桌上小睡,听见响动,抬头见是冯晓瑟,也赶忙走了过来。 冯晓瑟急道:“听着,有人潜进卧室装神弄鬼,被我打晕了。我打算放一把火,玉娘,你领着赵兴,带几个宫女太监,到卧室里,救我,抓鬼;仙娘,你负责将其他的人带到外头去,记得清点人数,不要有疏漏,免得火烧起来了之后,有人被困,营救不及。” 玉娘一惊,:“娘娘,您要留下?” “我必须要留下,而且必须要受伤,因为我是受害者。玉娘,切记动作要快。有心人想要害我,我便悉数奉还,但我可没打算将自己的命丢在火海里。还有,抓贼拿赃,一定要把那鬼给活抓了,若是他死了,便是没了证据。你可明白。” 玉娘的性子要比仙娘沉稳,所以冯晓瑟将重责交给了她。 这是如山一般的信任,以命相托。玉娘咬咬牙:“奴婢明白了,娘娘您放心。” 冯晓瑟点头:“好,你们现在就可以行动了。” 仙娘抿着唇,眼里满是担忧:“娘娘,您一切小心。” 冯晓瑟笑笑,抬手捏了捏她圆圆的脸:“别害怕。” 人生其实就是一场接着一场的冒险。勇敢者不一定会胜利,懦弱者就一定会失败。 静谧的丹秀楼,突然被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惊醒。 只听有女声在嘶吼:“起火了,起火了。” 声音尖锐,高亢,直直地刺入耳膜,让人揪心。 “赵公公,赵公公。” 玉娘狠命地拍打着屋门, 赵兴踢踢踏踏地拖着鞋子,披上外衣,一边系着扣子,一边飞快地将屋门打开:“玉娘姑娘,发生什么事了?” 玉娘满脸是汗,身上的衣裳皱皱巴巴的:“赵公公,娘娘的卧室,起火了。” 赵兴震惊:“你说什么?” “娘娘的卧室起火了。昨夜,娘娘怜惜我和仙娘值夜辛苦,便吩咐我俩各自回屋歇息。半夜里我不放心,便到卧室照看,谁知屋门被从里头拴住了,打不开,从门缝透出烟气,还有一股子烧糊的味道。”玉娘语速飞快地说着。 赵兴急得直跺脚:“你们啊,仗着娘娘的疼爱,就连规矩都不管不顾了,怎么可以不值夜,留下娘娘一个人呢?” 玉娘声音带着哭腔,她是真的着急,心里惦记着冯晓瑟:“赵公公,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娘娘还在卧室里头,怎么办呐?” 赵兴一瞪眼:“怎么办?赶紧救人去。若是娘娘有个三长两短,咱们就得跟着陪葬。” 赵兴说完,拔脚就跑。 玉娘连忙跟上他:“赵公公,乌漆墨黑的,还是多喊上几个人吧,也好搭把手。” 赵兴一想,也对,毕竟人多好办事:“成。” 很快,赵兴便找来了三个太监,三个宫女,众人一同往冯晓瑟卧室的方向奔去。 另一边厢,回到卧室的冯晓瑟将屋门关紧,她深深地呼吸着,借以平息剧烈的心跳。 片刻之后,冯晓瑟几步小跑,一头撞在墙上。一阵眩晕的感觉伴随着额头的疼痛,就连耳朵,也嗡嗡作响,好半晌,方才缓过劲儿来。 又是一次猛烈的碰撞,这一次,是撞在肩膀上。 这还不够,她又翻出了一根坚韧的细绳,细绳绕过脖颈,在后颈处交叉,双手握着细绳的两端,竭尽全力地,将细绳深深地勒进肌肤里。 眼前发黑,窒息的感觉让她恍惚,也许自己在下一秒就要死去。但她依旧没有松手,反而勒得更紧,直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几乎凝固在脖颈处,才松开了双手。 此时,她彷如脱力一般, 汗水将素丝中衣濡湿。将朱雀铜灯抓在手里,往凌乱的帘幕和被褥处一扔,火舌很快就将易燃的织品烧灼出一个大大的黑洞,继而四处蔓延。 已经能够看到飘荡的烟气,嗅到刺鼻的味道,玉娘眼睛发红,双手冰凉,她死死地咬着唇,心中不断地祈祷,娘娘,您一定会平安无事。 “赵公公,屋门拴住了,进不去。”一个小太监推了推门,见纹丝不动,抹着汗,叫道。 “快,把门撞开。”赵兴挥着手,喊道。 “一二三,撞。” 两个小太监喊着号子,同时行动,只听“呯”的一声,门被撞开了。 玉娘最先往里头冲,可是一股灼热的呛人的烟气迎面涌来,让她禁不住倒退两步,咳嗽起来。 赵兴心下焦急,抬眼望去,黑漆漆的卧室里头有火光闪闪,烟雾弥漫,若是应对不当,不但不能将冯晓瑟救出,他们几个人也可能折在火场里。 想了想,他对着其中的两名宫女道:“小南,你到元乾宫,小北,你到懿坤宫,将丹秀楼的情况告知陛下和皇后娘娘,请值火班速速派人来救火,要快,一定要快。” 小南、小北点点头,应了声:“知道了。”便疾步地跑开了。 赵兴撩起衣摆,双手用力撕下一片布条,绑在脑后,捂着口鼻:“按我说的做,护着口鼻,低头弯腰,我们分头去找,谁先找到娘娘,喊一声,同进同出,明白吗?” “明白了。” 赵兴一马当先,躬身进入,紧跟在他身后的是玉娘和其余的三名太监和一名宫女。 此时,冯晓瑟正顺着墙根坐着,她距离门口很近,距离火头很远,但浓烈的烟气刺激着眼睛和口鼻,她不断地流着泪,同时火焰带来的高温也让她呼吸很是困难。 在烟气中,人就像是个瞎子,根本无法看清方向,就连熟悉的环境,也变得无法辨认。无奈,赵兴和玉娘等人只能伸长着手,不停地摸索着。 “娘娘,你在哪儿?你在哪儿?”玉娘喊着,如泣如诉,带着悲怆 。 冯晓瑟几近昏阙,全靠着一股意志在坚持着。她隐约听到玉娘的声音,昏沉沉的脑子仿佛注入了动力,她声嘶力竭:“玉娘,玉娘。” 玉娘激动,忙循着声音摸了过去,冯晓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抓住玉娘摇摆不定的手臂,那温暖的掌心让玉娘心悸,控制不住立时泪流满面。 她哽咽地叫道:“快来人,娘娘在这儿。” 玉娘的话音刚落,另一头又传来一个声音:“这儿,还有一个人。” 这关键的一刻,玉娘来不及考虑,脱口而出:“娘娘卧室门是从里头拴着的,外人怎么可能进去?难不成,是鬼?” 一片静默。 那找到“鬼”的小太监头皮发麻,手好似被针刺了似的,急急地缩了回来。 好一会儿,才听见赵兴的声音响起:“这儿太危险了,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将娘娘带出去才是正经。” 火焰吞没了一张圈椅,木头发出“噼啪”的声响。 玉娘连忙道:“把这个鬼也带上。娘娘的卧室,一向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起火?丹秀楼前阵子闹鬼,好些人被吓得不轻。我看,这就是个恶鬼,火指定然就是他放的,妄图谋害娘娘。” 赵兴立时道:“玉娘姑娘说得有理,都带上,咱们退出去。” 那小太监颤着声道:“赵公公,小的害怕……” 赵兴哼了一声,鬼,谁不害怕。他心中已有七分信了玉娘的话。但他是丹秀楼的总管太监,旁人可以推诿,他却不能。只得无奈地道:“你去带路,我来驮着。” “是。”小太监如蒙大赦,一溜烟地跑了。 玉娘将冯晓瑟背上后背,瘦小的她一步一步走得异常平稳。 冯晓瑟附在她耳旁,极轻极轻地说道:“玉娘,谢谢你。” 玉娘眼前一片模糊,不知是泪水,还是额头滴下的汗珠:“娘娘,能伺候您,是奴婢的福分。” 逃离了火海,又走出了丹秀楼,当看到仙娘如风一般扑过来的时候,玉娘如释重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似从地狱重回人间。 第78章 宫人们三三两两地站在丹秀楼前的空地上,注视着越燃越烈的火舌一舔一舔,浓烟滚滚,仍然心有余悸,又有劫后余生的轻快。 “仙娘,人都带出来了么?”冯晓瑟问道。 仙娘忙应道:“娘娘放心,奴婢清点过,都出来了,没有落下的。” 冯晓瑟感觉很疲惫:“这就好。” 她算不上好人,但也不至于凶残到伤害无辜,草菅人命的地步。 仙娘心疼地:“娘娘,您就别操心了,先歇会儿。” 冯晓瑟点点头,缓缓地合上双眼。 而赵兴这一头,逃离了危险,本该心情放松,他却眉头紧皱,好似十分烦恼的模样。 在火场中,当赵兴将那所谓的“鬼”驮在背上时,心中马上就明白了,这压根就不是什么“鬼”,而是人。因为他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那人身体的重量,呼吸,最重要的,是温热的体温。 趁着月色,赵兴这时才看清那人一身白衣,披头散发,这打扮,不是鬼,又是什么? 想也知道,这便是丹秀楼闹鬼的始作俑者。那段人心惶惶的日子,宫里的其他人见到丹秀楼和丹秀楼的人可都是要绕路走的,生怕沾染上了晦气。赵兴紧咬着腮帮子,愤恨地吸了两口气,伸手撩开那人乱七八糟的头发。 这不是负责管理瓷器的太监小顺么?赵兴惊讶得几乎叫了出来。 他心念飞转,深更半夜,小顺缘何会出现在冯晓瑟的卧室里,更为蹊跷的是,卧室起火了,丹秀楼是木质结构,火势蔓延很快,若不是玉娘和仙娘警觉,不但冯晓瑟,只怕所有人都会被困死在火海里。 宫妃间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他见过许多,也听过许多,直觉告诉他,这事情必定不简单。 小顺的眼皮子不住地抖动着,嘴里也时不时地发出一两声模糊的咕哝,看着像是要醒过来了。 电光火石间,赵兴有了决定 。 “快来人,这些日子在丹秀楼为非作歹的恶鬼就是他,今夜还在娘娘的卧室里头放火,想要害死娘娘和咱们全部人。找些绳子来,捆住他,鬼最怕太阳,等到天亮,说不定就会魂飞魄散。”赵兴一边说,一边用手胡乱地将小顺的头发严实地覆盖在他的脸上。 赵兴声音高昂,所有的宫人都听到了,胆子小的不禁缩在一边,不敢吱声;胆子大的上前两步,看了看,呸地狠狠啐一口,才道:“赵公公,我见过那鬼在走廊里飘过,当时可把我给吓坏了。就是这模样,化成灰我也认得,错不了。” “烂心肠的东西,该下十八层地狱淌油锅。”一个宫女低声骂道。 赵兴满头大汗,喝道:“别废话,赶紧去找绳子。” “来了,来了。”一个小太监紧赶慢赶地从花圃跑过来:“赵公公,楼里起火进不去,这是固定盆景用的绳子,您将就着用吧。” 赵兴掂了掂那困细麻绳:“别干看着,过来帮忙。” 几个小太监如梦初醒,连忙一拥而上,三下五除二,便将那“鬼”捆成了一个粽子。 赵兴抹了把汗,想了想,又从衣摆撕下一角,塞进那“鬼”的嘴里堵上。奴才的命不值钱,万一他胡乱攀扯,说出一些不该被人听见的话,那在场的人,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一切都做完,思来想去,应当没有了疏漏,赵兴方才直起腰,吁出一口胸中的浊气。 黎明前的黑暗,浓得化不开。即便是夏天,也带着挥之不去的凉意。 一盏盏的宫灯,在宫道上逶迤,引领着庞大的人群,由远而近。 太监通报的声音高亢尖锐,像是能将暗夜撕开:“陛下驾到。” “皇后娘娘驾到。” 当下,赵兴打起精神,连忙领着宫人们雁翅排开,跪倒在地,齐声道:“给陛下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 长恭帝大步流星 :“都起来吧。” 看着逃生宫人们被烟火熏黑的脸,看着赵兴脚上反着穿的布鞋,看着在大火的肆虐下摇摇欲坠的丹秀楼,长恭帝脸色深沉,如冰霜笼罩一般:“值火班何在?” 吴名连忙上前两步,答道:“回禀陛下,已经派人去通知,想来应该很快便会到了。” “可有人伤亡?” 吴名给赵兴递了个眼神,赵兴忙躬身,应道:“回禀陛下,所幸发现的及时,并无人伤亡。” “怎么不见你们娘娘?”长恭帝扫视了四周,问道。 赵兴道:“娘娘受了惊吓,如今正由玉娘和仙娘陪着,在榕树下歇息。” 长恭帝的神情缓和了些,在赵兴的引领下,走到冯晓瑟跟前,见冯晓瑟脸色苍白,双目紧闭,额头处有一大片的淤青。她倚靠在玉娘怀里,双手紧紧地握住玉娘的手臂,似乎极为不安。他轻声地:“瑟儿,你还好吗?” 冯晓瑟迷迷糊糊间,听到他的声音,微微睁开眼,眸中一片晦涩,她艰难地开口:“陛下?” “我在。” 豆大的泪珠滚落:“陛下,火烧起来了,我害怕……” 她就算杀人时也并未这般的柔弱无助,长恭帝心中不由得生起怜惜,轻拥着她,温柔地安慰着:“别害怕,有我在。” 另一边,被严严实实捆着的“鬼”引起了文皇后的注意,她心下暗道,这人若不是趁火打劫,就是放火元凶。 伸手指着,文皇后问:“这是什么人?” 赵兴就等着这一句问话,连忙应道:“回皇后娘娘,这不是人,是鬼。丹秀楼夜夜不得安宁,就是这鬼做的孽。” 文皇后眉峰一挑,没料到竟得到这样的答案:“赵兴,你莫要瞎说胡话来搪塞本宫。” 赵兴委屈地高声道:“皇后娘娘明鉴,奴才不敢说谎。这真的是鬼。丹秀楼好些人都可以作证的。” 也许是今夜的不平静刺 激了宫人们的神经,又或许是文皇后一向敦和仁厚,宫人们纷纷七嘴八舌地道:“皇后娘娘,丹秀楼就是被这鬼闹得乱七八糟,长头发,白衣服,奴才亲眼看见他的手掌闪着鬼火。” “奴才看见他拖着长舌头。” …… “够了。”文皇后杏眼一瞪,喝道:“到底怎么回事?赵兴,快把来龙去脉从实说来。” 宫人们噤声,齐齐望向赵兴。 赵兴腹中早已经打好了草稿,他的话说得既清晰又流畅:“敏娘娘心善,免了丫头们的值夜。这鬼见有机可乘,便半夜潜入敏娘娘卧室,放了一把火。多亏丫头们警醒,及时发现,等到奴才们赶到卧室营救时,却发现屋门被从内栓着,好不容易撞开门,便发现敏娘娘已经奄奄一息,而这个鬼也是恶有恶报,晕倒了。之后,奴才们便将敏娘娘救出来,顺带,将他也弄了出来。事情就是这样。” 众人的话,长恭帝听得清楚,他将冯晓瑟交给玉娘,便又朝着文皇后这边走过来。 长恭帝意味深长地盯着赵兴看了好一会儿,唬得赵兴三魂少了两魄,浑身直冒冷汗。 赵兴却不知,自己已经入了长恭帝的眼。他说话行事皆十分妥当,不过火,也不萎缩,恰到好处。 此时,那个名字为小顺的“鬼”早已经醒过来,他的身体发麻,却又不能动弹,也不敢动弹。侧耳认真地听了个全场,再联想到之前冯晓瑟卧室里的一幕幕,这才恍然大悟,他以为凭着自己的手段,可以糊弄所有的人,谁知自己早已是别人砧板上的肉了。 他的心哇凉哇凉,想要咬舌自尽,偏偏又被堵住了嘴。不知他是会被交给审刑司,还是十三卫,想着那花样百出的酷刑,无论哪一种下场,似乎都要比死亡更让人胆战心惊。这样想着,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动静虽然很细微,但长恭 帝锐利的眼锋扫过,便都无所遁形。宫里闹鬼之说由来已久,但深究下去,没有一次是真的。总有些心怀鬼胎之人,以恶鬼之名,行害人之事。 长恭帝心中极为厌恶,他冷笑,正要开口说话,只见一名身穿犀牛皮甲,腰配大刀,高大精壮的男子,领着一队人马,小跑而来。 “十三卫统领莫非,叩见陛下。”莫非单膝跪地,行礼道。他身后的兵卒,也齐整地跪倒,口呼:“叩见陛下。” “平身。莫非,你来迟了。” 莫非的语调平淡,几乎没有高低起伏:“属下有罪。值火班,马上灭火。” “是。” 兵卒们马上便要行动起来,却听长恭帝说道:“不必了。一栋小楼,烧了也就烧了。等火熄灭了,就把残砖破瓦给拆了吧。” 长恭帝负手而立,说话时唇边含着一抹笑,他黝黑的眼中,倒映着那煌煌的火焰,似拍岸惊涛,似狂风雷暴。 文皇后心中雪亮,面前这一片火海,只怕又勾起了长恭帝对于太傅沈毅的回忆。火,大火,永远是长恭帝无法痊愈的伤痕。 当下,就连文皇后,也不敢多话。 长恭帝冷然道:“据说这鬼,就是纵火者。莫非,朕将他交给你了,你好好的查,朕倒要看看,他到底有什么神通广大的能耐,敢在朕的后宫作乱。” “是,属下遵命。”莫非猿臂一展,轻而易举地便将那“鬼”提起。 长恭帝摆摆手:“你退下吧。” 莫非道:“属下已经安排十三卫加强宫中警戒。属下告退。” “嗯。”长恭帝轻轻地应了一声。 十三卫建立于连国开国之时,是隶属于连国君主的精锐兵队,负责护卫君主的安全,掌管刑狱,有巡查缉捕,先斩后奏之权。 跟在长恭帝身侧的吴名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只觉得那一片片幽深的花草林木之后,是一个个警觉冷峻的身影。 第79章 将一切处置完毕,长恭帝转身,对着文皇后道:“丹秀楼已经焚毁,既然毓秀宫已经修整完毕,朕看,敏充媛便直接搬进去吧。” 文皇后踌躇:“陛下,整个七月并没有适宜动迁的吉日,是不是将敏充媛先安置在其他宫院,过了七月再搬入毓秀宫。” 移居动迁,无论民间还是皇家,都是很重要的,必须谨慎对待的事情。 长恭帝拧着眉,脸色黑沉沉的:“让钦天监再好好算算,目下这种情况,不管敏充媛搬到哪一个宫院,还不都是动迁?” 文皇后也就不再坚持,微微叹了口气:“是,陛下,臣妾尽快安排。” 长恭帝又道:“朕先将敏充媛带回元乾宫,余下的事情,便都交由皇后。” 文皇后点点头:“是。” 一转眼,已是八月。 不觉初秋夜渐长,清风习习重凄凉。 天高云淡,暑气渐消,轻轻飘落的黄叶,枝头累累的硕果,这便是秋天,自在而洒脱。 自搬入毓秀宫之后,冯晓瑟便一直深居简出。 太医院的御医诊治过后,认为冯晓瑟吸入了烟气,肺脉受到了损伤,若是不能好好保养,只怕会落下喘证。 今日,阳光正好。 窗下,冯晓瑟躺靠在贵妃榻上,手里拿着一册书,津津有味地翻看着。 仙娘怀里捧着一束红菊花,笑吟吟地从外头走进屋里来。她拿过一只珐琅彩芍药纹玉壶春瓶,将红菊花错落有致地插入瓶里,而后摆放在胭脂木大案上,那亭亭玉立的花儿,渲染着一室的风景,****。 凝视着冯晓瑟恬淡的容颜,仙娘不禁回想到那一夜,当长恭帝将冯晓瑟带回元乾宫,明亮的烛火之下,清楚地看到她额头大片的青紫,她声音嘶哑,几乎说不出话来,脖颈处已然肿胀 ,那触目惊心的暗红色勒痕,就连长恭帝见了,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玉娘和仙娘是知道来龙去脉的,彼时也只能紧咬着牙关,忍耐着泪水,深深体会到宫中步步惊心的真正含义。 她仿佛觉察到仙娘的目光,抬头看她,笑道:“想什么呢?这样入神。” 冯晓瑟的声音还未完全恢复,低低的,哑哑的。仙娘却觉得莫名的悦耳动听。她赧然道:“没想什么。” “玉娘呢?一早上都没见她。” 仙娘道:“尚服局新缝制的衣裳鞋袜,尚功局送来新打制的首饰头面,玉娘正忙着接收清点。” 冯晓瑟的所有家当,大到珠宝珍玩,黄金银票,小到线头线脑,锅碗瓢盆,全都留在了丹秀楼,随着大火付之一炬。 冯晓瑟倒不甚在意这些身外之物,长恭帝却不愿委屈了她,开了自己的私库,大手笔地赏赐与她。又命尚服局和尚功局赶制衣裳鞋袜,首饰头面,两位尚宫哪里敢怠慢,夜以继日,飞快地将任务完成,送到毓秀宫。 至于丹秀楼起火的因由,闹鬼的风波,长恭帝和文皇后一句话都不曾再提起,冯晓瑟也识趣,只当事情从未发生过。 仙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娘娘,容素嬷嬷说了,罗汉果虽然不是很珍贵难得的药材,但对应娘娘肺脉损伤的病症,是顶好的,用来泡水喝,可以清肺平喘,常年服用,还能延年益寿。 多福有消息递进宫来,她在家乡留了半个月,便启程到叶小景家,把娘娘赐下的银子交给了他的家人。回京之后,如今已经安定下来了,庄子上照料着积年的老嬷嬷,老太监共三十五人。 后院荷塘里的莲蓬成熟了,新鲜莲子又清甜又爽口,我喊小丫头们划着小船去摘, 回头给娘娘熬银耳莲子羹。” 冯晓瑟一手支着头,浅浅地笑着,随意地听着,琐琐碎碎,平平常常,就是生活。 一个小丫头朝屋子里走来,行礼之后,说道:“娘娘,冯修容娘娘来了。” 除开长恭帝和文皇后,冯修容算是冯晓瑟搬入毓秀宫之后的第一位访客。 冯晓瑟入宫时日不长,根基尚浅,与宫妃们只是点头之交,她风头太劲,待人行事又高调得很,人缘并不好。丹秀楼大火蹊跷,在尚未成埃落定有个最终的说法之前,宫妃们大都选择冷眼旁观,明哲保身,不愿趟入这趟浑水。 该来的人终于来了。 直起身子,端正了坐姿,冯晓瑟对着小丫头道:“请修容娘娘进来。” 小丫头道:“是。” 冯晓瑟转头又对仙娘道:“去沏茶来。姐姐爱喝碧螺春。” 仙娘点头应了。 冯修容一身荔枝红色洒金石榴裙,大红色披帛旋绕在手臂间,她走近,香风阵阵,在冯晓瑟贵妃榻旁的绣墩上,干脆地坐了下来。 跟在她身后的冬梅嬷嬷连忙向冯晓瑟屈膝,道:“奴婢给敏充媛娘娘请安。” 冯晓瑟笑笑:“嬷嬷免礼。” 冬梅嬷嬷起身,低眉敛首,站在冯修容身侧。 冯修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冯晓瑟,只见她身穿家常的湘妃色绣绿萼梅花琵琶袖小袄,月白色百褶裙,发髻上一点饰物也无,只松松地挽了个堕马髻。目之所及,她额头上的伤已经痊愈,脖颈处,白皙的皮肤还留存着淡淡的淤痕,冯修容皱眉,问:“身体可好些了?” 冯晓瑟静静地凝视着她,好半晌,浅笑着:“好多了,多谢姐姐关心。” 冯修容点点头,她不是会说安慰话的人,冯晓瑟也不再开口,一时间,两人陷入了久久的 沉默。 冯修容的情绪莫名地有些低落,没有理由,没有原因,只觉得一股苦涩缓缓地在心尖蔓延。 仙娘捧着茶盏,轻声道:“修容娘娘,请喝茶。” 琥珀茶盏里,碧螺春茶色嫩绿清澈,好似一汪碧莹莹的翠玉,雾气悠悠,散发着纯绵的茶香。 冯修容好似大梦初醒,语调很是冷淡:“我带来了秋梨膏,是冬梅嬷嬷亲手熬制的,还有些燕窝,每日让丫头们熬成粥,最是滋补润肺。我知道你不缺这些,到底是我的一点心意。” 两句话说完,冯修容又再次地沉默了。 冬梅嬷嬷在一旁干着急,却也不敢吱声。如今冯晓瑟俨然已有宠冠六宫之势,到底是一家子亲骨肉,哪怕不能休戚与共,至少还能和睦相处。她可是费了不少口舌,好说歹说,方才将冯修容说动,愿意放下身段,主动到毓秀宫来探望。 呆坐了好一会儿,冯修容觉得实在乏味,没有意思,便起身:“你好好歇息,我走了。”顿了顿,她又道:“往后,你还是收敛些吧,何苦把自己立成靶子,宫里头的暗箭,杀人不见血。” 冯修容只迈出两步,便听冯晓瑟道:“姐姐请留步。” 冯修容转头:“有事?” 冯晓瑟美目流盼,眸光朝着冯修容带来的燕窝和秋梨膏一转,脸上滑过嘲讽的笑容:“我虽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但外头的传言多少知道一些。说我狐媚惑主的,养鬼被反噬的,林林种种。姐姐到毓秀宫来,是为了看我的笑话?” 冯修容胸口一闷,那股好不容易被压制的苦涩顿时翻江倒海。 她心中对冯晓瑟的感情很复杂,自己在宫中苦熬了多年,费尽了心力,付出了无数,方才得来的东西,冯晓瑟好似不费吹灰之力便拥 有,说不羡慕,不嫉妒,那是假的。别的不说,单说这毓秀宫的规制,铺宫份例,日常器皿,就不是她的永福宫可以比拟的。 她希望冯晓瑟吃吃苦,碰碰壁,只有这样她的心里才会平衡些。作为冯家最出色的女儿,她从小养在老太太身边,众星捧月一般,悉心培育,她是冯家的骄傲和光芒,但,属于她的一切,也许将很快被冯晓瑟夺取。 所以在冯晓瑟被算计,陷害,孤立时,她隔山观虎斗,甚至是乐见其成。然而,事关生死之时,她却无法狠下心来,置身事外。 冯修容面带薄怒,道:“妹妹如今如日方升,自然是看不上我这个姐姐。送来的东西不喜欢,只管扔了便是,何必多话。” 冷哼着一拂袖,便要离开。 冯晓瑟给仙娘递了个眼神,仙娘心领神会,疾步走到门边,将隔扇门紧紧地关上,自己在屋外守着,拒绝无关人等的靠近。 冯修容柳眉倒竖:“妹妹,你这是何意?” 冯晓瑟冷若冰霜:“姐姐当真以为你所做的事情足够隐蔽,没有任何人知晓?” 冯修容抿着唇,说实话,她的手段并不干净,做过的亏心事不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答。 冯晓瑟一步步欺身而近,声音低沉却越发凌厉:“纸包不住火。你在永福宫后花园四方墙角处埋下的东西,你以为就没有任何人知晓。” 冯晓瑟眸光灼灼,似乎能够看透人心。 厌胜之术,冯修容本就战战兢兢,被冯晓瑟一点透,杏眼圆睁,倒退一步,在她侧的冬梅嬷嬷,也是脸色一白。 冯修容咬了咬牙,心道,自己行事相当隐蔽,只有两三个心腹知晓当中细节。冯晓瑟莫不是用言语来讹诈自己。她硬着头皮:“妹妹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第80章 冯晓瑟冷笑:“姐姐怎么会不懂?那些雪缎做的娃娃,缚手缠足,刺心钉眼,上头写着德妃和大皇子,还有贵妃、贤妃的生辰八字,诅咒其人早日死于非命。” 厌胜之术,又称为魇镇之术,利用它来加害于人,轻则患上恶疾,重则家破人亡,是一种非常恶毒的诅咒。 冯修容心中的一丝侥幸被打得粉碎,她额头冒出细汗,颤着声问:“你,你是如何知道的。” 这句话算是变相承认了,冯修容再想要狡辩,否认也是不能了。 冯晓瑟气不打一处来:“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姐姐,你好大的胆子。厌胜之术、巫蛊之术,在宫中是大忌讳,国朝历史上,若是有宫妃行之,不但自身必死无疑,连带家族要诛九族。你这是要将冯氏一门拉进地狱么?” 冯修容浑身犹如被冰水浸透,钻心的冷,掩在袖管中的手微微颤抖着,冯晓瑟说的话,她不是没有想过,在她抛开犹豫,将第一根针刺入雪缎娃娃的那一刻,她和冯家,就如同站在悬崖边上,已经没有了退路。 桓横在她面前的对手太过强大,只凭自身之力,根本无法撼动。束手无策之下,她开始焦虑,开始着急,她不想再等,不想再忍耐,不愿再看见那一张张可恶的面孔在她的面前看似无害地微笑。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一种义无反顾,还是一种疯狂毁灭。 她深深地呼吸了几口,勉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妹妹得陛下宠爱,竟然管起我永福宫的事情来,就是不知道这宫里,还有没有你不知道的事?” “姐姐不必顾左右而言他,连我都能知道的事情,以德妃、贵妃、贤妃在宫中的势力,身后家族的显赫,能不知道?就更别说陛下和皇后娘娘的手段 ,能不知道? 冯家的兴衰,一族上百人的生死,你全不在意。自你进宫之后,冯家倾合族之力给予你支持,你就是这样恩将仇报的?” “你……”冯修容脸色煞白,不知是惊是惧,还是气的:“不可能,我做得隐蔽,他们是不可能知道的。” 冯晓瑟怒极反笑:“姐姐你是真愚蠢还是假天真,这宫里的每一块砖,都长了眼睛,每一片瓦,都支起了耳朵。别人不说话,不代表一无所知,更大的可能是喜闻乐见。看着你一门心思带着冯家往死路上奔,有多少人半夜睡着觉都会被笑醒。” “他们不可能知道。”如同冯晓瑟所说,行厌胜之术,乃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冯修容纵然孤注一掷,但心中难免诚惶诚恐。但她依旧自欺欺人,嘴硬道:“一人做事一人当,若是将来……我自然一力承担,不连累冯家。” 冯晓瑟冷冷地斜睨着她:“你自身都难保,有何能耐一力承担?平婕妤和施家的前车之鉴,你还敢肆意妄为? 你缝制布娃娃所用的雪缎是大太太从宫外头悄悄带进来的吧?她便是同谋,第一等的罪人,若是一朝事发,要被问罪,重重发落的,就是大太太。 老太爷、老太太,大哥、大嫂……你所有的亲人,砍头的砍头,血流成河。流放的流放,背井离乡。发买的发卖,为奴为婢。而你自己,能够保住一条命,打入冷宫已是叨天之恩。” 一幕幕,好似活灵活现地呈现在眼前,冯修容色如死灰,踉跄两步,跌坐在绣墩上。 冬梅嬷嬷咬着唇,眼看着冯修容的模样,心中又是焦急又是担忧。 冯修容本就不是个意志坚定的人,她也自知罪不可赦,敢放手一搏,完全是为了发泄心中的一口怨气。如今 被冯晓瑟连骂带吓,恐惧便占据了上风。 她好似失魂落魄一般,口中喃喃地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不会的,我很小心,旁人定然不会发现的。” 命运的轨迹有着强大的惯性,原以为有许多的事情已然改变,但该发生的难道就真的躲不开么? 冯晓瑟既恨她,又可怜她。只有真正在宫中生活过,才能明白宫妃浮华的背后,是怎样的步步维艰。何况冰冻三非一日之寒,冯修容的不顾一切想来是忍耐了太多的委屈。 冬梅嬷嬷上前两步,直直地跪在冯晓瑟跟前,膝盖骨敲在地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六小姐,您救救大小姐吧,她的心里苦啊。” 冯修容怔怔地,泪水悄然地滑落。 冯晓瑟苦笑,她有多大的能耐,旁人不知道,自己可是心知肚明。她和冯修容如今是一根绳上的蚂咋,是生是死,全在长恭帝的一念之间。 “冬梅嬷嬷,你是冯家的世仆,是大姐姐的奶嬷嬷,家里信任你,大姐姐依赖你,我只当大姐姐是魔怔了,被糊涂蒙住了心,你呢?你为何不劝?” 冬梅嬷嬷拼命地朝着冯晓瑟磕头,额头被磨破了一层皮,殷红的鲜血蜿蜒而下:“都是奴婢的错,都是奴婢的错。” 淡淡的血腥味刺激得冯修容从绣墩上一跃而起,扑倒在冬梅嬷嬷身旁,哭道:“嬷嬷……嬷嬷……” 她猛然发现,为了“报仇”这个执念,也许她将输掉她的所有,包括她最在乎的人。 冬梅嬷嬷心若刀绞,抱着冯修容泪如雨下。 从嚎啕大哭到无声哽咽,冯修容瘫坐在地,发髻凌乱,衣裳褶皱,她眼神呆滞,好似木偶般寂寥。 冯晓瑟将她搀扶起身,又倒了一杯热茶捧到她面前。 冯修容只愣愣的,无知无觉。 冯晓瑟叹息,将茶盏送到她的唇边,一点点地喂她喝下。 热茶熨烫着已然冰冷的心灵,冯修容失去焦距的眼缓缓地动了动:“六妹妹,我这一生,若说愧对了谁,想来想去,便只有嬷嬷。 冯家培养了我,支持了我,但也从我身上得到了回报,得到了荣耀。老太爷,老太太,父亲,母亲,的确是疼我,可他们若是真心为我好,又怎么舍得将我送入这见不得人的去处? 只有嬷嬷,抛家舍儿,真心实意地养育我,随我进宫,陪着我承受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痛苦。我,无以为报。 六妹妹,若真有大难临头的那一天,请你无论如何救下嬷嬷,她是无辜的,她什么都不知道。只当我欠你的情,如果有来生,我一定偿还。” 冯晓瑟叹了口气,坐在冯修容身旁,低声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冯修容怔了怔,苦笑:“六妹妹,看见你,我就想起初初入宫时的自己,自信,清高,仗着年轻,有那么两分姿色和小聪明,目中无人,不把一切放在眼里。年复一年,新人变旧人,学会了勾心斗角,争个你死我活。只是因为不能脱颖而出,便只能寂寂老死。陛下的宠爱,太过飘忽,我只盼着能有一个孩子,一个能带来荣耀的孩子,流淌着我的血脉的孩子,证明我曾经活过的孩子,可是就连这,也是奢望。”说着,她双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间流出:“怀有身孕之时,陛下曾说过,待孩子生下来,无论男女,皆会晋封我为正一品妃。内廷位次,明确有序。我承认,当时,我对位分和权势的渴望远远胜于孩子。当腹中的生命一天天地成长,那种血脉相连,休戚与共的幸福感是无法用言语来描述的。我开始幻想,孩 子那稚嫩的小手,天真的大眼睛,可爱的笑颜……毁了,一切都被那些黑心肠的人给毁了。 夜夜梦中,总有个浑身血污的娃娃在哭泣,我想要抱抱他,疼爱他,却总也够不着……孩子有怨呐,怨不能睁眼看看这世间,怨我没能好好保护他…… 我输了。宫里最可怕的地方,便是所有人都可能是你的敌人,一己之力,实在太弱小。若不是实在没有办法,我又何苦孤注一掷,使用厌胜之术?” 自冯晓瑟入宫以来,冯修容对她从来不假颜色,是以听冯修容说出一番掏心窝子的话,冯晓瑟觉得很是惊讶。默了默,冯晓瑟道:“大姐姐,你还年轻,调理好身体,何愁没有孩子。” 冯修容惨然道:“老太太这样说,母亲这样说,冬梅嬷嬷这样说,如今连你也这样说,你们在宽慰我的心,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不能了,永远不能了。” 冯晓瑟一声叹息,无言以对。 安静,似乎能听见心碎的声音。 “六妹妹,你答应我好好照顾冬梅嬷嬷,我便为你铺就一条青云路。” 冯晓瑟心中一紧,见冯修容面上似有决绝之意,紧紧抓住她的手:“大姐姐,你冷静些,不要一错再错。” 冯修容凝视冯晓瑟:“六妹妹,若果真如你所言,陛下知道了,那么我定然没有活路。早死晚死,又有何区别?还不如用这条命争一争。我不喜欢你,但你毕竟是冯家的女儿,你好了,冯家也就好了。” 冯晓瑟皱眉,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可行的办法。在长恭帝和一众旁观者还未动作之前,冯修容以死求得万事皆休,想来应该可以保住冯家。 只是,冯晓瑟莫名地心软了,也许是为了她的眼泪,也许是为了她那一句“毕竟是冯家的女儿”。 第81章 为今之计,只能是尽人事而知天命了。 冯晓瑟的声音缓和下来:“那些事以后再说。如今首要的,是好好整治大姐姐你的永福宫。” “永福宫怎么了?”冯修容的反应明显比往日迟钝了许多。 冯晓瑟道:“宫妃们在各宫院埋下眼线,是再平常不过。但这个奸细,不但想害大姐姐,还想要毁了冯家。” 冯修容后知后觉,是了,自以为机密,谁料人尽皆知,没想到八年辛苦经营,永福宫的漏洞竟然依旧多得跟筛子似的。 只听冯晓瑟又问:“大姐姐决定使厌胜之术前,是谁在你身边怂恿?” 冯修容拧着眉,思索片刻,道:“那事我只透露与三人知道,母亲,冬梅嬷嬷,还有我的贴身侍女飘萍。母亲和冬梅嬷嬷是绝对不会背叛我,难道竟是飘萍?”她犹豫着:“不,不会是飘萍。自我入宫,她就一直跟在我身边,机灵且忠心,我当初曾找人查过她的底子,很干净。” 冯晓瑟冷笑:“苦口良药利于病,忠言逆利于行。只要是理智清醒的人,都知道使用厌胜之术一旦败露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罪,真心待你好的,必定是死劝着,别有用心的,必定是怂恿着。大姐姐到底是老太太教养出来的,虽然性子冷傲些,但该有的精细和心机却不缺,纵然你被仇恨冲昏了头脑,若不是有人在你耳旁煽风点火,推波助澜,你又怎会匆匆忙忙地决定动手?能在你身边八年而不露马脚,飘萍不简单,而大姐姐,你是太大意了。” 冯修容垂下眼帘,回想当时,的确如冯晓瑟所说,当她眼见害的她小产的罪魁祸首依旧活得滋润,而自己努力多次,却仍然无法撼动她时,病急乱投医,想到了厌胜之术。母亲和冬梅嬷嬷得知,皆是苦口婆心地劝告,开解她切莫行差踏错,而她一意孤行,两人虽然顺从着她,帮助着她,却也是愁眉苦脸,暗自垂泪。飘萍却不同,显得极为兴奋,热衷,字字句句,火上浇油一般地鼓动着,她只想要钉死德妃和大皇子,飘萍却说要么不出手,要出手干脆 连其他三妃也不放过,将压在她前头的障碍搬开,她便是后宫第一人。 冯晓瑟说得对,飘萍不但想害了自己,还想要毁了冯家。口蜜腹剑,不费吹灰之力,便让人自取灭亡。那样歹毒的心肠,自己怎么就信了她呢? 冯修容脸色铁青,越想越怒,手紧紧地握成拳头,青筋毕现,葱管似的指甲深深地陷进了肉里。她咬牙切齿:“好个贱蹄子,我必要将她碎尸万段方能消心头之恨。” 冯晓瑟摇摇头:“飘萍如今却不能死。” 冯修容一挑眉:“为何?这鸡肠蛇腹的奸细我恨不能现在就杀了她。” “归根结底,大姐姐起了歹心,这才是起因,飘萍和她背后的主使不过是顺势为之。何况,大姐姐想要逆转,这个飘萍可是至关重要的人物。”冯晓瑟说道。 冯修容眼波一闪:“逆转?六妹妹,你这是何意?” 蝼蚁尚且贪生,为人何不惜命。为了保住冯氏一门,冯修容甘心豁出命去这自然是不假,但能够活着,谁又想死呢? 冯修容转念又一想,冯晓瑟哪里来那么大的能耐,莫不是挖下陷阱,等着她往下跳吧? 想着器重的飘萍背叛了自己,冯修容踌躇了,不敢再轻易地付出信任。 冬梅嬷嬷最是了解冯修容,只需看她的眉梢眼角,便能将她的心思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冬梅嬷嬷是冯修容的乳母,当年她和她的丈夫皆是冯家最下等的奴仆,在得知府里大夫人为还未出生的小主子聘选乳母,为了日子能过得好一些,她抛下才刚生下的儿子,前去应选。这一离开,将近三十年的光阴,她都未能再回到自己的小家。 冬梅嬷嬷身体健壮,品行、容貌都不错,最重要的是,她照料小主子十分的精心和忠诚,由此得到老太太和大夫人的器重。她的丈夫得到提携,成为了府里的一名管事,小有权势。儿子衣食无忧地长大成人,娶了媳妇,跟随在大老爷身边打理庶务。不久前,她的小孙儿出生了,一家子的日子过的是红红火火。每每想到这些,骨肉分离的锥心之痛,似乎 就能够得到释放。 本以为生活的轨迹将一路顺遂,不料人算不如天算,一场大祸降临犹如悬在头顶的刀,不知何时会突然地降临。 冯家若是败了,她的丈夫,儿子,儿媳,小孙儿,又会有什么样的结局?是被发卖到远方做苦力?还是散尽家财,流落街头沦为乞丐? 冯晓瑟是她最后的,唯一的希望。这位冯家的六小姐,身上有一股从容自若的气度,不怒自威的魄力。 冬梅嬷嬷膝行至冯修容跟前,抬头看她,老泪纵横:“主子,六小姐是您血脉相连的姐妹,她是断断不会害您的。主子,您还年轻,要想开一些,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 冯修容心中酸楚,可世上哪有后悔药吃。 冯晓瑟清冷的声音在她耳旁响起:“大姐姐,害你,我能有什么好处?冯家倒了,我又能有什么好处?” 冯修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 冯晓瑟又道:“你我是冯家的女儿,同枝连气,所谓背靠大树好乘凉,冯家就是咱们的根基,根基倒了,咱们就是无根的浮萍,随泼逐流,无依无靠。纵然你我做不到风雨同舟,同甘共苦,但骨肉相残,相互拆台的事,我不会也不屑去做,我想大姐姐也当如是想。” 冯修容默然,不知过了多久,方才长叹一声:“六妹妹你说得对,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冯晓瑟含笑,眼神中带着一丝玩味:“大姐姐,你可要想好了,咱们这是在赌运气。我不敢对你保证什么,只能说,尽我所能。” 冯修容重重地点头,她也并非泛泛之辈,明白拖泥带水乃是行事之大忌,一旦下定决心,便要有破釜沉舟的勇气。 冯晓瑟附在她耳边,沉沉低语。 冯修容听着,神色不见轻松,反而越发的凝重。沉吟了片刻,冯修容道:“六妹妹,你这法子,算不算是自欺欺人?” 冯晓瑟勾唇浅笑:“成与败,生或死,全凭陛下的一念之间。但,纵然陛下有心回护,也需要一个由头,咱们所做的,就是扯开一幅大帐幔,将污七八糟的事情遮盖,存 在不存在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看见的,是咱们想要呈现的。如今首要的一件事,便是要快,要赶在旁人发动之前将事情坐实。其次,便是要机密,切不可再走漏了风声。” “陛下,陛下啊……”冯修容合上双眼,语气颇为惆怅:“陛下心有山川之险,胸有城府之深,他不是心软的人,我想,他不会放过我,也不会放过冯家。”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当冯修容跳出桎梏,不再计较个人的得失,以旁观者的姿态看待问题,就好似有一道灵光闪过,让她前所未有的清醒。 冯晓瑟沉吟:“追本溯源,不过是利益二字。冯家若是忠心耿耿为陛下出力,陛下何至于要置冯家于死地。大姐姐是否知道,老太爷已经投靠了四侯?” 冯修容大惊:“当真?你是如何得知?” 冯晓瑟抿着唇,沉默不语。 事关重大,想来没有十足的把握,冯晓瑟断不敢胡言乱语。冯修容心念飞转,似有所悟,冯家老太爷效忠于四侯,若是她诞下皇子,以大皇子羸弱的身体,四侯有很大的可能会将大皇子抛弃,转而支持她。怪不得德妃不但要害了她的孩儿,更要摧毁冯家,这是斩草除根。怪不得陛下任她所为,原来是打算伺机而动,也是斩草除根。老太爷怎么就这么糊涂,做出这等背恩忘义,大逆不道的事情啊。 冯修容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也罢,便依你所言。反正我已是落到了这般田地,再不济,也就是死而已。” 长恭帝这几日心情不错。 丹秀楼闹鬼、起火的风波真相大白,那名叫小顺的太监嘴巴很紧,但十三卫统领莫非也不是吃素的,轮番的拷打审讯下来,小顺终于扛不住,招了。 原来小顺背后的主使,是贤妃。贤妃的娘家吕氏,乃是世家大族,族中子弟繁茂,陆续不断地入仕,并且身居高位。如今吕家的族长,是贤妃吕婵月的父亲吕端然,官居尚书省正二品尚书令兼刑部尚书。 拿到了小顺的招供之后,长恭帝不动声色,将吕端然请到南书房,好整以暇,问: “吕卿,在后宫中左道乱法,装神弄鬼,妖言惑众,是个什么罪名?” 吕端然对连国律法了然于胸,几乎不假思索,马上回答道:“回禀陛下,按连国律例,凡妖言惑众,夜聚晓散,传习妖教者,绞。从者发配三千里,不以赦降原减二等。” 长恭帝闲闲地坐在宝座上,一手支头,一手轻叩黑檀桌案:“目下有一桩公案,倒叫朕左右为难,请吕卿前来,替朕分辨一二。” “为陛下分忧,是臣子的职责所在。” 长恭帝淡淡一笑,一五一十地讲述着,听到最后,吕端然脸色煞白,脸上的肌肉微微地颤抖,他“噗通”一声便跪下了:“请陛下开恩。” 长恭帝居高临下地俯视吕端然,吕家向来油滑,在长恭帝和四侯的博弈中保持中立,明面上是不偏不倚,实际上谁能给予更多的利益便会投向谁,这种随风摆动的墙头草最是让人厌恶。长恭帝虽然看不惯吕家的势利,却也不能放松拉拢,毕竟吕家拥有庞大的士族网络,影响力不可小视。 长恭帝道:“吕卿,你为官公正严明,在臣工之中有口皆碑,贤妃在后宫温柔和顺,深得朕心,只是这一次,的确是错了。”长恭帝扬了扬手上的一叠薄薄的纸张:“这些便是罪人的招供。据查,这名作乱的太监,净身进宫之前,是一直养在吕家的庄子上。” 长恭帝给随侍在一旁的吴名递了个眼色,吴名连忙上前,将认罪画押的口供捧到了吕端然的面前。 吕端然战战兢兢地接过,飞速地浏览着,他估量着长恭帝的意思,是将贤妃的行为和吕家绑在了一起,同罪论处了。 想想施家的败亡,在皇太后的支持下,长恭帝以摧枯拉朽的雷霆手段,使得施家没有任何喘息的余地。如今长恭帝的手中人证物证俱在,吕家危矣。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落下,滑到眼睛里,蛰得生疼。吕端然咬咬牙,既然贤妃和吕家是无法分割的利益整体,那么贤妃惹出的祸事,吕家也只好担着。他朝着长恭帝深深地磕头:“臣教养无方,请陛下降罪。” 第82章 尚书令,与中书令,门下侍中并列为宰相职,权势庞大。 长恭帝很想借机削弱吕端然的力量,但吕端然学生、门人众多,朝堂政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只怕还不是时候。 长恭帝沉默着,久久地沉默着。 吕端然伏跪着,他能感觉到长恭帝的目光聚焦在他的身上,冷冷硬硬的,让他不寒而栗。 “吕卿。” 吕端然忙应道:“臣在。” “朕不愿为了此事大肆声张,处罚,毕竟这是后宫事,家丑不可外扬。但是,敏充媛这儿,朕也不得不给她一个交代。” 吕端然心下一松,陛下无论是对吕家眷顾也好,忌惮也好,这一场危机,总算是有惊无险。只是将来,陛下怕是已经盯上了吕家,为保平安,吕家必得约束族中子弟,低调再低调,切不可再被抓住了把柄。 他一叠声地道:“是,臣明白。” 长恭帝道:“敏充媛如今还未完全康复,太医说火场中的毒气伤了肺脉,恐怕寿元有损。病人的心思总是脆弱些,敏充媛多次向朕请求,希望能够与父母亲共叙天伦。她的父亲冯子康远在北省昌平县为县令,朕下达了调令调冯子康回京,只是北省光烈侯爱才,不放人。冯子康不得回京父女团聚,实在是让人遗憾啊。” 闻弦歌而知雅意。吕端然朝堂上纵横多年,还有什么看不透的?只要将最近发生的事情在脑海里过一遍,便大致明了事情的原委。 朝堂与后宫素来密不可分,贤妃这一次,怕是终日打雁,却被雁啄瞎了眼。 吕端然心下暗自叹息,对长恭帝越发的敬畏,道:“天伦之乐,乃是人之常情。老臣定然尽力,让冯大人尽快回京。” 长恭帝满意地笑了,至于吕家用什么和四侯交换,使得冯子 康安然回京,这就不在他操心的范畴了。 望着吕端然佝偻着离开的背影,长恭帝顿觉得神清气爽,往日里,想要大刀阔斧地行事,像是吕端然这样的权臣总有诸多掣肘,如今也让他尝尝忍气吞声的滋味。 长恭帝一挥手:“吴名,咱们到寿慈宫去,朕已经很久没有和太后娘娘一同用膳了。” 吴名笑眯眯地:“是,奴才这就让人去寿慈宫通报。” 吴名还未走出两步,便有懿坤宫的小太监慌慌张张地前来禀报,冯修容,疯了。 “疯了?”长恭帝眉头紧拧。 “回禀陛下,冯修容娘娘是真疯了。她拿着剪刀,一路在永福宫里狂奔,不仅将自己割得鲜血淋漓,而且见人就捅,已经伤了她的乳母和贴身侍女,还有好几个伺候的宫人。皇后娘娘得信之后,马上命大力嬷嬷将冯娘娘制住,以布带捆绑着,拘禁在永福宫里。”小太监一口气地说道。 吴名听得目瞪口呆。 长恭帝的好心情烟消云散,额头青筋突突地跳着:“吴名,随朕到永福宫。” “是。”吴名应着,心下暗道,丹秀楼闹鬼才平息不久,永福宫那位竟然疯了,后宫里,总归没有片刻的安宁。 长恭帝怒气冲冲,玄青色祥云金丝滚边龙袍宽大的衣摆,如同惊涛般翻腾着。他健步如飞,闯入毓秀宫。 院子里的凤仙花开了,一朵小花,就像是一只蝴蝶,随风而飞,随风而舞。 冯晓瑟手挽着小竹篮,她身穿水红色地撒大朵白玉兰花褙子,云白色百褶裙,仿佛是鲜花丛中,开得最盛的那一朵。抬手,将花儿折下,簪在发鬓上,她浅浅地笑着,任阳光温柔地落在身上。 长恭帝走近,一把攫住她的手臂,猛力牵着她,将她往屋子里头带。冯晓瑟 猝不及防,手里的小竹篮跌在地上,洒下一地碎红。 玉娘和仙娘陪着冯晓瑟身旁,愣了好一会儿,反应过来的时候,长恭帝和冯晓瑟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拐角处。 长恭帝的气势实在是骇人,仙娘结结巴巴地:“玉娘……你说……陛下不会杀了娘娘吧?” 玉娘狠狠地瞪了仙娘一眼,虽然她心中也是忐忑,但嘴上说道:“胡说八道些什么,陛下怎么会随随便便地杀人,娘娘又没有犯错。” “可是……” 玉娘打断仙娘的话:“别说了,你看看那边。” 仙娘循着玉娘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有好几个宫人有意无意地朝着屋子那头聚拢,伸头伸脑地张望着。 仙娘冷哼:“牛鬼蛇神都露头了,这样最好,毓秀宫也该好好整治一番了。” 玉娘道:“将表现异样的人都记下来便是,等候娘娘发落。” 仙娘点点头。这时,远远地传来一阵巨响,像是门板被撞上的声音,玉娘和仙娘面面相觐,皆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担忧。 长恭帝扬手一推,冯晓瑟顺着惯性踉跄了几步,险些跌倒。 “冯晓瑟你好大的胆子。”长恭帝脸上似有寒霜笼罩。 冯晓瑟缓缓地跪下,垂着头:“是,嫔妾有罪。” 她那淡定的模样,让长恭帝觉得分外刺眼。本该是胸有成竹的事儿,大网早已经铺开,就等着收网了,岂料有人将网撕开一个洞,把鱼给放跑了,白费了工夫不说,还一无所获,任谁能够不生气? 长恭帝冷笑:“哦,你知罪?那么你给朕说说,你到底犯了什么罪?” 容素嬷嬷派人传来消息,永福宫有变,冯修容疯了。 昨日深谈,今日动作。冯修容出手之快,是在冯晓瑟意料之外。冯修容对永福宫并没有完整的控制 力,所以她只有抢时间,快速地布置好一切,使旁人措手不及。 这份丢卒保车,背水一战的勇气,易地而处,冯晓瑟也不敢说自己能做得比她更好。 冯晓瑟抿着唇,不说话。 长恭帝的火气彻底爆发,他咆哮着:“冯晓瑟你表面顺从,背后忤逆,阳奉阴违!你不说,朕替你说。冯晓筝疯了,披头散发,拿着剪子满永福宫乱跑,高声地嚷嚷说有牛头马面要抓拿她。不知是谁先说了一句,她可能被魇住了,于是众口一词,都说她中了邪。朕不得不下令搜查永福宫,果然在后院里的墙根下发现了两个刺满针头的布娃娃。”长恭帝说着,目光攫住冯晓瑟:“明明是四个巫蛊娃娃,变成了两个;明明那些娃娃上头写的是德妃、贵妃、贤妃和大皇子的时辰八字,却不知何时变成了冯晓筝的时辰八字。冯晓瑟,这是你的主意吧?” 冯晓瑟轻轻地应了:“是。” 冯晓瑟轻轻地应了:“是。” 没想过要隐瞒长恭帝,事实上,也隐瞒不了。 长恭帝干笑两声:“朕就知道是你。冯晓筝那个性子,只能占便宜绝对不吃亏,她做不来以退为进的事儿。冯晓瑟,你的苦肉计,使得越发炉火纯青了。” 冯晓瑟默了默,道:“陛下,我是冯家的女儿,冯修容固然有罪,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冯家被抄家灭族。” 这正正是冯晓瑟进宫的终极目的,三年了,她一刻也未敢忘怀,一刻也不敢放松,只要冯家能顺利地熬过这场劫难,她便算是完成了当初在命途之中,向命途之主立下的誓言——凭借一己之力,改变命运。 恍惚记起命途之主曾经说过,改变命运的代价是要付出人生最为珍贵的。人生最为珍贵的,是什么? 只听长恭帝厉声道:“朕说过,朕会护着你,朕也说过,朕会重用冯子康。你不相信朕。” 冯晓瑟苦笑:“陛下,家族对于个人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宗亲内外互相依仗,户高丁多者互相荫庇,一代接一代,一辈接一辈,若是冯家倒了,我和父亲,很难在后宫和朝堂立足了。” 长恭帝恐怕对她和冯子康仍旧是半信半疑,冯家为四侯效命,他们父女俩又会不会是冯家推出来迷惑长恭帝,取得信任后又背叛的棋子?将心比心,冯晓瑟能够理解长恭帝的谨慎。 长恭帝深呼吸两口,压制住心中沸腾的怒气:“冯家叛逆朕在先,冯修容祸乱后宫在后,罪无可恕。” 冯晓瑟深深地磕头:“是。只求陛下开恩,若是严惩,只惩罚首恶,请饶恕那些无辜无涉的人和老弱妇孺。” 只要冯家的根基还在,就能给予族人庇护,就仍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长恭帝冷眼看她,半晌之后,拂袖而去。 傍晚,夕阳西下,暮霭沉沉。 文皇后带着疲惫,回到懿坤宫。 长恭帝下令永福宫封宫,十三卫接手调查压胜之事。但永福宫乱成一团,冯修容疯疯癫癫,不少宫人受了伤,在无人定罪之前,这些都需要文皇后亲自处理。 后殿并未点灯,领路的宫女眼尖,发现了地板上铺着许多碎瓷片:“娘娘当心。” “陛下,皇后娘娘回来了。奴才给娘娘请安。”吴名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如释重负。 看来冯晓瑟闯下大祸了。文皇后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道:“天黑了,吴名,点灯吧。” “是,娘娘。” 一盏盏宫灯被点亮,映照着黑暗尽头的长恭帝那阴郁的眉眼。 “陛下万福金安。”文皇后说道。 长恭帝点头,算是应答。 第83章 “采薇从哪里来?”长恭帝闷声问。 “永福宫里的事务,臣妾方才处理完毕。” 听得文皇后提起永福宫,长恭帝低声咒骂了一句。 “陛下可是为了永福宫之事烦心?” 长恭帝冷哼一声:“冯家在四侯跟前,就是小喽喽,本来无关轻重,但冯博文心太黑,克扣军饷,军备物资以次充好,朕不能再容他。朝堂布局多时,如今被冯晓筝这疯病给全毁了。” 文皇后想了想,道:“那便以贪墨治冯博文的罪便是。” 长恭帝眼中寒芒一闪:“那样太便宜他了,我本想将冯家连根拔起,杀鸡儆猴,让有心人看看忤逆朕的下场。” 文皇后抿着唇,轻声道:“到底冯家还有两个女儿在宫中侍奉,陛下是否能给冯家留一点余地?” 文皇后不说这话还好,长恭帝一想起冯晓瑟,心中的那股怒气又爆发开来,声音渐高:“冯晓瑟简直大逆不道,给冯晓筝出的好主意,如今冯晓筝竟成了受害者,正正是豆腐掉进灰堆里——吹不得打不得了。” “这……陛下,请恕臣妾直言,敏充媛行事虽有偏差,却也是对家族对亲人的一片回护之心,若是明知家族将蒙大难,为了明哲保身而冷眼旁观,实在是让人齿冷。”文皇后娓娓道。 “冯家已经烂到了根子上,这样的家族,不要也罢。” 长恭帝那横眉怒目的模样,倒让文皇后放下心来,如果说以往她还有三分犹疑,那么此刻已经是十分的确定,冯晓瑟在长恭帝心中,确实有着不同一般的地位。 若是不在乎,为何会勃然大怒?依长恭帝的性子,总是在默默地积蓄力量,最终势如破竹地横扫,比如平婕妤和施家。 文皇后默了默,淡淡地开口道:“陛下,皇子的母族,断不可有这样大的污点。” 长恭帝一怔:“什么?” 文皇后凝视长恭帝,微微笑道:“虽然如今敏充媛并未有身孕,但未来,还是有可能的,是吗?” 长恭帝彻底愣住了,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可当这个念头窜入了脑海,就再也挥之不去了。 的确,冯晓瑟很年轻,在他和文皇后的刻意保护之下,身体状况也很好,以她的心机善谋,诞育皇嗣并非不可能。那么冯家,便是皇子母族,是一支非常重要的支持力量。 使压胜之术,罪无可恕,纵抄家灭族,也必定声名狼藉,他的皇儿,怎么能够还未出生,便被这样的家族所带累。 摆在长恭帝面前的,无非是两种选择,其一,按照原定计划除去冯家,保住冯晓瑟和冯子康,但今后,冯晓瑟是绝无可能生育;其二,为了冯晓瑟,放冯家一马。 长恭帝是真头疼了,左右为难,放冯家一马,他不甘;严惩冯家,对冯晓瑟,他不忍。不禁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对冯晓筝和冯博文更为气怒,好好的日子不过,偏生要兴风作浪。 文皇后端起茶盏慢饮着,不再说话。点到为止即可,毕竟最终,还是得由长恭帝来做决定。 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天边的尽头,一弯新月悄然地爬上枝头。 不知过了多久,长恭帝终于开口道:“采薇,你属意于冯晓瑟?” 若是没有子嗣,便将帝位传于三弟承平郡王。但长恭帝的心中,仍然是期望能由他的血脉将帝位传承。而如果由皇子即位,文皇后便是最为尊贵的母后皇太后,她应该有这个权利选择谁将与她一同站在权力的巅峰。 文皇后垂下眼帘,默了默,随即凝视长恭帝,平静地:“是。” 文皇后的回答无异于向长恭帝确定了,如果冯晓瑟诞育皇子,那么文皇后,文家,将支持其登上帝位。 这是一个冒险的决定,但文皇后认为,在诸多的限制之下,这已经是她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文皇后宁愿选择并不显赫,根基尚浅的冯家和冯晓瑟,只有这样,文家和她纵然与新帝没有血亲关系,但新帝却不得不倚重和仰仗,就如同如今的皇太后和陛下一般。人皆有私心,在权力和利益面前,更是如此。 长恭帝好奇:“为何?” 以他所知,文皇后对后宫嫔妃素来一视同仁,与冯晓瑟私下并没有特别 的往来,为何文皇后认为冯晓瑟能担大任呢? 文皇后笑笑:“陛下若是想听冠冕堂皇的理由,便是冯晓瑟虽然心狠,但有底线,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她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两宫皇太后,如果有一方过于强势,不知收敛,定会酿成祸患。若是我真心实意的理由,便是没有理由,只是一种直觉。” 直觉。 长恭帝皱眉,这真的是玄而又玄。 只听文皇后又道:“历来外戚干政,似乎无法避免。过于强大的母族,对皇权而言,不是好事。所幸冯晓瑟是个清醒的,应该不会被冯家牵着鼻子走才对。” 长恭帝听着,不由得想到他的母亲庄充媛,娘家父亲是北省偏远州县的一名五品官员,虽然无法给予他支持,却也从未对他有任何过分的要求和掣肘。这江山,毕竟姓连。 长恭帝眼芒微闪,终于做出了决定。 君王的意志执行起来从来都是雷厉风行的。 冯修容的疯病,永福宫的厌胜之术,在十三卫的查探下,很快便有了结果。巫蛊娃娃上冯修容生辰八字的字体经过对比,发现是由冯修容的贴身侍女飘萍写成。审问过后,飘萍承认,曾因为一个小错误而被冯修容责罚,之后生出了怨恨之心,她便使厌胜之术,以诅咒冯修容。 飘萍很快便被处死了,而冯修容不知是否中邪太深,疯病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常常是疯一阵,又清醒一阵,只不过不再拿着利器伤人伤己了。 不久之后,皇太后颁下懿旨,冯晓筝因病,送出宫,前往皇家道观静养。革其修容位分,封为“妙宁仙师”,法号“明心”。 宫门大开。 一辆华盖七宝马车缓缓地驶离,马车里头端坐着的冯晓筝抬起手,轻轻撩起小窗帘幕的一角,透过窄窄的缝隙,回望宫院深深。她的心里,有不舍,有怨怼,但更多的,是解脱。轻轻地叹一声,手落下,那默然垂下的帘幕,似乎将她与过往的人生彻底地隔绝,荣耀也好,落魄也罢,都已是昨夜星辰。 马车轮扬起的滚滚烟尘还未消散,德妃和 宁充仪又因为言语轻佻,惹得皇太后不快,各自被禁足三个月。 后宫便又终于安静下来。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与冯晓瑟无关。哪怕面对众多妃嫔们或探寻,或嘲讽的目光,哪怕那日之后,长恭帝再未踏足毓秀宫,她只安安稳稳地过着自己的日子,等待着冯子康和李竹君从北省归来。 这一日,容素嬷嬷来到了毓秀宫。 容素嬷嬷精神气十足地道:“给敏充媛娘娘请安。” “嬷嬷免礼。”冯晓瑟含笑道:“不知嬷嬷亲自前来,可是有要事相商?” 普通的小事,容素嬷嬷会遣太监或者丫头通报,不会亲自跑一趟。 容素嬷嬷笑容满面:“大好事,冯大人和夫人已经抵达距离京城二十里外的余县,想来明日便可到达京城。老奴一收到消息,便立刻过来好让娘娘知道。” 回来了。 许久的期盼和沉甸甸的牵挂终于有了着落,心,被巨大的喜悦盈满。 “玉娘,给嬷嬷拿一锭金子。” 容素嬷嬷连连摆手:“使不得,娘娘,这可使不得。老奴哪里是为了这个而来,只是为了沾沾娘娘的喜气罢了。” 冯晓瑟从玉娘手里接过金锭,亲自塞进容素嬷嬷手里:“嬷嬷不仅助我良多,更为我带来了盼望已久的好消息,咱们自己人,这点东西不算什么。” 容素嬷嬷被冯晓瑟一句“自己人”说得心里暖洋洋的,她见冯晓瑟坚持,便不再拒绝,笑道:“如此,老奴便厚着脸皮收下了。多谢娘娘赏赐。” “娘娘是否有话要说予冯大人和夫人?老奴可以安排妥当人代为通传。”容素嬷嬷笑眯眯地说道。 丹秀楼闹鬼,永福宫压胜,当中除了冯晓瑟的筹谋之外,少不了容素嬷嬷一派的助力。如今双方已是相互信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更兼冯子康颇得圣心,宫外的事务,往后还需多仰仗他。 听了容素嬷嬷的话,冯晓瑟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她心中很明白冯子康和李竹君回京城后将要面对的复杂局面,眼神微暗,叹了口气。 “娘娘这是怎么了?”容素嬷 嬷问道。 冯晓瑟沉吟片刻,道:“嬷嬷,自永福宫厌胜之事爆发,我这心里一直觉得不安,陛下只将冯修容逐出宫去,而冯家却是安安稳稳,老太爷一直坐着官位,大太太一如既往,这实在是太不正常了,陛下想要做什么,我完全猜不透。” 恐惧,来源于未知。 “这……” 容素嬷嬷也是相当的不解,永福宫宫女飘萍乃是德妃埋下的钉子,手段了得。当年冯修容小产,与她脱不了干系,但她却机灵地抽身而出,并且依旧得到冯修容的信任。 飘萍虽然罪有应得,但她也是身不由己,奉主子命行事而已。飘萍被处死之后,冯修容被逐至道观,飘萍的真正主子德妃,甚至当中挑拨离间,煽风点火的宁充仪皆受到了惩罚,只有冯家,安静得让人觉得诡异。 若说冯老太爷为官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那么冯家大太太与冯修容合谋,甚至从宫外偷带布料进宫,这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实,陛下为何就高抬贵手,将她给放过了? 容素嬷嬷还记得,当初她曾婉转建议冯晓瑟与永福宫乃至冯家划清界限,以求自保,但冯晓瑟拒绝了。她说:“知而不言是为不忠;阿意屈从,陷亲不义是为不孝;麻木不堪,无德无情是为不仁;品行不当,行罪恶之事是为不义。若我是那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这一次纵然侥幸得到宽宥,但日后必为陛下所唾弃。一个连家族和血亲都能背叛的人,还有何忠诚可言。” 容素嬷嬷心中有些羞愧,为着自己竟然说出那样一番话来,但更多的,是欣慰。有多少人,为了成就所谓的大事,为了权势地位,便是亲生骨肉,都可以抛弃。今日冯晓瑟没有放弃冯家,明日若是奴才们有难,相信冯晓瑟也不会离弃他们。 “嬷嬷。”冯晓瑟轻声唤道。 容素嬷嬷忙收敛心神:“老奴在。” “请你给我父母亲捎上几句话,就说我在宫里一切安好,勿挂念。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控制住冯家,一艘已经漏水的船,再也经不起大风大浪了。” 第84章 容素嬷嬷见冯晓瑟神情凝重,心也不由得随之一沉。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猛然想到身为奴才,这其中的曲折不是自己有资格涉入的,便将话又咽回肚子里:“娘娘放心,老奴一定将娘娘的话带到。” 冯晓瑟点点头,沉默下来。 一时间,气氛凝滞。 “娘娘。” 冯晓瑟抬眸,望向容素嬷嬷。 她双眼中的喜悦渐渐熄灭,又如同往日般平淡无波。容素嬷嬷抿着唇,道:“跟随着冯大人和夫人一队人马回京的,还有一位姑娘。” 冯晓瑟心念一转:“可是打算将她送入宫来?” “是。”顿了顿,容素嬷嬷又道:“这位姑娘是南省光善侯李家的旁支,据回报说,她的容貌与沈太傅家的嫡小姐有七八分相似。” “太傅沈毅一门的忠烈傲骨,中京城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至于光善侯将容貌与沈家小姐相似的姑娘送入宫中,是有何玄机?” 所谓的宫廷秘辛,其实也是这些有年纪的宫人们拥有的其中一项资本。容素嬷嬷好整以暇,道:“沈家小姐花容月貌,蕙质兰心,与陛下青梅竹马。” 冯晓瑟挑挑眉:“原来如此。光善侯用心良苦。” 冯苏嬷嬷心下到底有两分着急,宫妃的荣耀皆来自于陛下的荣宠,冯晓瑟的风头曾一时无两,但如流萤之光转瞬即逝,如今的毓秀宫,不能说萧条,但至少是冷清的。一代新人胜旧人,若是始终无法让圣心流连,冯晓瑟只怕地位堪忧。 容素嬷嬷的心思,冯晓瑟如何不知,她笑笑:“嬷嬷不必忧虑,毕竟来日方长。” 容素嬷嬷道:“娘娘的人品心性,自然是极好的,只是老奴说一句僭越的话,娘娘似乎失去了斗志。” 冯晓瑟一怔,斗 志,乃是心中的那一股坚持,自冯修容出宫之后,她的心好似被掏空一般,既有如释重负又有无所适从。 她当初进宫的唯一目的,便是消弭冯家的大难,如今目标多少算是完成了,冯家虽然前途未定,但父亲得到了陛下的赏识,母亲和哥哥平安无事。没有了执着,当然也就没有了斗志。 偶尔,她也曾想过,勾心斗角实在太累,不如就报病,将自身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守着毓秀宫,朴朴素素地过完这一生。 容素嬷嬷的声音带着连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急切:“娘娘,失去斗志,是大忌。精神萎靡不振,容易放松警惕,这时就会让旁人有机可乘。娘娘,如今的局面,远远未到可以高枕无忧的地步啊。” 如果是自己一个人,那么是生是死都无所谓;如果背负上了责任,就不能任性,随心所欲。 一路走来,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许多的人选择站在她身边,给予她信任和支持,若是她退缩了,这些人又将如何? 冯晓瑟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嬷嬷的话,我记住了。” “娘娘,陛下可是因永福宫之事迁怒于您?”虽然明知道答案,但容素嬷嬷还是忍不住问道。 纵然长恭帝快刀斩乱麻地将飘萍抛出顶罪,但仍然避免不了各种各样的传闻落到冯修容身上,连带着冯晓瑟也一并被牵连。 冯晓瑟轻声地:“也许吧。” 长恭帝怒不可抑的模样,时不时地浮动在她眼前,他是那样地想要置冯家于死地。于他,这可能只是一种手段,一种让人臣服的方式。然而于她,却是血雨腥风,家破人亡。 这一次是躲过了大难,可谁能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 冯晓瑟很有些消沉,亮闪闪的眼眸 仿似蒙上一层纱,变得无精打采。 容素嬷嬷还想再劝,一旁的玉娘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不动声色地摇摇头。容素嬷嬷低叹一声,心下黯然,身体有恙可以请大夫医治,心灵上的病痛除了自己大彻大悟,否则谁也帮不上忙。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人沉浸在时光之中,感慨着岁月不饶人。 如今宫里头被人议论得最多的话题,莫过于敏充媛又重新得到了圣宠。她与其他嫔妃不一样,讨好陛下,却从不往长恭帝处送汤水吃食,她只在元乾宫外的门廊处,站着,也不让人通报,从清晨到傍晚,然后静静地离开。 三天之后的夜里,长恭帝驾临毓秀宫。 长恭帝的平淡,冯晓瑟的谨慎,两人之间的相处似乎再也无法回到当初的随和闲适。但无论怎样,那一层隔阻的坚冰终究被打破了,冯晓瑟身边所有人的紧张心情,终于放松下来。 转眼,又是一年中秋节。 冯子康一回到京城,便被长恭帝召入南书房,一连三天的长谈,随即被授正四品司农寺少卿,掌管京城以及周边二十一城的仓廪储备。李竹君则全力整治后宅,打理庶务,两人皆是忙得脚不沾地。 回到京城已经一个月有余,李竹君早早地往宫里递牌子,求见冯晓瑟,直到近日,方才被恩准。 这一日,天朗气清。 微凉的秋风,卷着旋转落下的黄叶,成熟的果实挂满枝头,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琥珀般的光泽。 李竹君头戴点翠珠花冠,身穿正红色四品郡君诰命礼服,礼服上以金丝银线,绣成芙蓉花纹样。自从生下小儿子后,李竹君的身形由纤瘦变得珠圆玉润,配上华丽的诰命礼服,越发衬得她肤光胜 雪,雍容华贵。 两匹深褐色的高头大马拉着朱盖马车,不紧不慢地行进着。来到宫门前,车夫毕恭毕敬地将令牌交给镇守宫门的侍卫,侍卫细心查看,又询问了两句,之后,一挥手,便将马车放行。 宫道似乎并不十分的平整,坐在马车里,李竹君感觉到略微的颠簸。双腿有些发麻,但她的坐姿依旧端正,不敢有丝毫的放松。 这不是李竹君第一次进宫。还记得那时正值新年,祖母全德郡主带她和姐姐入宫请安。给她留下最为深刻印象的,并不是恢宏壮阔的宫殿,而是毫无生气,如同泥塑木雕一般的太妃们。他们穿着簇新的宫装,脸上涂抹着厚厚的脂粉,但死水般的眼眸却让人感觉她们本是一群孤魂野鬼,哪怕是披上了华丽的画皮,依旧游离在世间之外。 太妃,是先帝的妃嫔。先帝去世,代表着一个时代的谢幕。新帝即位,代表着一个时代的开始。于宫妃而言,同样也是这样。为先帝生育过皇子公主的妃嫔被荣养着,未**育过的妃嫔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她们迁出原先居住的金碧辉煌宫院,移居到后宫东北角一处偏僻寒素的院落,拿着微薄的例钱,从此过着孤独而又凄凉的岁月。 李竹君永远也不会忘记全德郡主的那一声叹息:如果你爱一个人,便把她送入宫,那里是天下最有权势,最富贵的地方;如果你恨一个人,便把她送入宫,那里是天下最无情,最残酷的地方。 三年了,李竹君对冯晓瑟的愧疚之心一日胜似一日,就连冯子康在言辞中也常常流露出对她和昌国公府决定将冯晓瑟送入宫的不满。李竹君满腹的苦水,却无从倾诉。 在回京的路上,她便收到冯晓瑟 派人送来的消息,厌胜之术爆发,冯修容被送出宫,入道观静修,冯家前景未明。如同一滴滚油落入清水之中,她的心情激荡。冯晓瑟所预知的未来,终于变成了真实。李竹君却不知该庆幸,还是该难过。冯家前景未明。这简单的六个字,是她心爱的女儿牺牲了一辈子的幸福所换来的。若不是她,想来冯家面临的,就该是“抄家灭族”了。 马车缓缓地停了下来,车夫轻叩车门,道:“夫人,请下车。” 李竹君闻言,忙收敛心神,深深地呼吸着以平复心情。外头随侍的嬷嬷放好车踏,将车门打开,李竹君挽着裙摆,走下马车。 一名太监神色木然地站在距离马车不远处,他身穿蓝灰色箭袖蟒袍,长袍胸口处前后绣着鹭鸟,李竹君一看便知,此人乃是五品太监。 有品阶的太监们负责处理着宫中各项琐事,地位和说话的分量不言而喻。当下李竹君不敢怠慢,忙上前两步,道:“内官辛苦,劳您久候。” 李竹君递了个眼神,身旁的嬷嬷心领神会,飞快地将一个荷包送入那太监手里。那太监手腕一转,便将荷包拢进了袖管中。掀了掀眼皮,脸上总算有了些表情:“夫人到毓秀宫拜见敏充媛娘娘之前,必须先到懿坤宫拜见皇后娘娘,这是规矩。” 李竹君道:“是,多谢内官提点。” 那太监又道:“请夫人随杂家到懿坤宫,其余人等,在此等候。切记,宫中不比外头,不可随意行走,不可大声喧哗。” 宫禁之内侍卫五步一岗,那肃杀的气氛早已经让跟随李竹君进宫的下人们战战兢兢,更别提皇宫在一般人心目中就是个神圣的存在,是以下人们皆是垂头不语,大气不敢喘。 第85章 那太监缓缓地扫视了一眼,对下人们的识相还算是满意,朝着李竹君微微躬身:“夫人,这边请。” 一只鸟儿贴着蔚蓝色的天空飞过,轻灵地落在宫殿的飞檐翘角之上。远远望去,亭台楼阁层层铺开,这么近,那么远,让人恍惚有种虚无缥缈的不真实感。 李竹君深深地吸了口气,含笑道:“有劳。”随即不紧不慢地跟在那太监的身后,朝着深宫走去。 按照往常的惯例,文皇后并不亲自接见进宫请安拜见的宫妃家眷,命妇只需在懿坤宫正门前磕个头,便算是全了规矩。而这一次,文皇后破例,不但召见了李竹君,与她说了会儿闲话,更将一对碧玉祥云如意赏赐给她。 天上风吹,地上草动。位尊者的一举一动,在旁人看来,都是有深刻含义的。也许是冯子康得陛下重用,也许是冯晓瑟笼络住了圣心,总之冯家并未因冯修容而落魄,反而似乎更进了一步。 那太监等候在殿外,一见李竹君,便上前和气地说道:“夫人好福气,能得皇后娘娘召见。” 李竹君笑着,说话间滴水不漏:“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有幸亲耳聆听教诲,实在是天大的恩典。还要感谢内官的提点。” 那太监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应该的。懿坤宫距离毓秀宫并不太远,请夫人移步。” 从懿坤宫出来,往西边而行,穿过御花园,便是毓秀宫。 阁楼高下,轩窗掩映,幽房曲室,玉栏珠楯,互相连属,回环四合,牗户自通,千门万户,金碧相晖,照耀人耳目。 约莫一刻钟的功夫,毓秀宫便近在眼前。那太监有意放慢了脚步,所以李竹君并不感觉到疲累。 仙娘早早地便等候在宫门前,翘首以盼。终于,瞧见了顺着宫道远远走来的 李竹君,她兴高采烈地吩咐一旁的小丫头:“快去禀报娘娘,就说冯夫人已经到了。” 小丫头脆生生地应了,飞快地跑开了。 仙娘快步地迎了上去,在李竹君跟前盈盈一幅:“仙娘见过冯夫人。” 玉娘和仙娘是冯家的家生子,当年李竹君亲自挑了她们二人随冯晓瑟进宫。三年的光阴,小丫头出落得亭亭玉立,而眉宇间的那份淳朴和机灵气依旧如故,李竹君不禁感到十分欣慰。 仙娘朝着那太监笑道:“罗公公辛苦了,小厨房备了好茶和点心,请公公过去用些吧。” 那太监口中忙道:“不敢,不敢。” 仙娘一本正经地:“罗公公可是嫌弃咱们毓秀宫?”说着,从荷包里掏出一串打着如意结的红绳,绳上串了三颗精致的金花生。金属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只听仙娘又道:“喏,拿着,这是娘娘给你的赏。” 那太监在听得仙娘说出“嫌弃”一词时,就已是悚然一惊,又哪里还敢再拿赏赐。正在手足无措之时,便见仙娘笑得眉眼弯弯:“罗公公,我与你说笑呢,快些进去吧,赵康公公等了你好些时候了。” 仙娘一边说,一边利索地将金花生塞进那太监手里。 曲径通幽,花木深深。一晃眼,那太监的身影便消失在视线中。 仙娘对李竹君恭敬地道:“三太太,您一路辛苦了,娘娘在偏殿等候,请您随我来。” 仙娘的家人如今还在冯家听差,她便循着府里的旧例,称呼李竹君三太太。 所谓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人的能力再强,没有旁人的帮助,最后也是成不了事的。对冯晓瑟全心全意,忠心耿耿的,只怕也只有从冯家带进宫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了。是以李竹君对仙娘和颜悦色:“有劳姑娘。” 毓秀宫金碧辉煌,壁砌生光,琐窗曜日,工巧之极。金虬伏于栋下,玉兽蹲于户旁。 偏殿。 相比起外头的日光灼灼,这里头很幽静,很清凉,空气中有一股淡雅的茉莉香气在浮动,轻轻浅浅,却似乎能够直达心扉。 偏殿并不大,穿过镂空红曲柳雕花月洞门,便是内室。并没有太多的宫人随侍,除了仙娘,便只有玉娘侍立在冯晓瑟的一旁。 冯晓瑟身穿葱绿色绣迎春花对襟褙子,云白色月华裙,佩一套二十三件金镶宝石头面。她端坐在三扇紫檀描金牡丹花罗汉床上,好似一朵独对岁月的花,又好似一抹随风聚散的云,华而不俗,艳而不佻。 李竹君愣愣地望着冯晓瑟,冯晓瑟也静静地回望着她。 常常有些细碎的思念萦绕着梦境,李竹君看着那张明朗的笑脸,听着轻轻的呼唤:“母亲。” 无法抑制心中的激动,也无法抑制心中的苦涩,李竹君鼻子一酸,眼泪便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她并未忘记了规矩,如今的冯晓瑟,是君王的枕边人,再也不是那个缠着她撒娇的小女儿。李竹君伏跪在地,口中说道:“臣妇冯门李氏给敏充媛娘娘请安,愿娘娘平安顺遂,福寿延绵。” 冯晓瑟含着泪,受了李竹君的全礼,毕竟宫里宫外,君臣有别。她站起身,快步来到李竹君身边,弯下腰,将李竹君扶起:“母亲快快请起。” 李竹君站定,飞快地拭去眼角的泪水,抬起头,细细地再次打量着冯晓瑟,她的身量比三年前要高了一些,脸庞褪去了稚气,淡然中蕴着一缕婉约的风情。 “家里可好?” 对亲人的牵挂,便凝聚在这一句话之中。 李竹君点点头:“好。” “父亲,兄弟们可好?” “都好。” “母 亲生育弟弟时,我并未在身边,还未曾见过弟弟的模样呢。”冯晓瑟的声音带着两分怅然。 李竹君心中越发酸楚,她哽咽着:“娘娘可好?” 冯晓瑟笑道:“好,我很好。” 九重宫厥,高处不胜寒,如何能好? 李竹君颤抖着唇:“娘娘……” 时间并未冲淡记忆,反而越发的清晰。每每想起冯晓瑟入宫前向她拜别时那坚毅,明澈的双眸,李竹君的心里似乎总会被一根细线所缠绕,勒得生疼,仿佛是叫她一生别忘记。 那是要伴随着一生的愧疚和遗憾。她不知道,如果时光可以重来,她是否依旧会坚持当初的选择。 她从来都是这样的懂事,这样的贴心,那双蕴含着笑意的眼眸,仿似三月里春风化雨,温婉而又从容坚定。 一个家族,本该由男人顶天立地,如今却让女儿柔弱的双肩来庇护,到底是喜还是忧? 想到这里,李竹君心下一凛,多少收敛起了哀哀切切的情绪。木已成舟,事已至此,再多的眼泪也已经于事无补,还不如硬起心肠,好好为了这来之不易的局面多做谋算。 轻抿了一口茶,蒸腾的热茶香气四溢。只听冯晓瑟又道:“母亲疼爱我,您的心思我明白,只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这一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无论将来如何,我不后悔。” 不后悔。 李竹君一声叹息:“当初本想着你在寿康宫为女官,有淑宁太妃关照着,不会受什么委屈。寻着机会,将冯……妙宁仙师那件事情解决,到了年龄便放出宫去。哪里料到……” 还有一个李竹君无法也不敢说出口的现实,以冯晓瑟的品貌、家世,出嫁必然是门当户对,宗妇正妻,当家主母,而君王的妃嫔,再风光,再得宠,也不过是妾。 冯 晓瑟笑笑:“人算不如天算吧。” 沉默,像是一条寂静流淌的河。它从此经过,带走了喧嚣。 许久,方才听冯晓瑟开口说道:“宫中的生活,也并没有外间传闻的那样动荡不安。女子的一生,随波逐流,即便我循着普通女子的路走下去,谁又能保证,一定能够幸福?” 的确,大家族里的夫妻,即便是琴瑟调和,男人的后院里也难免有一两房的妾室。女人为了争宠自然就会有争斗,惨烈程度虽然是不及宫中,但若是论及花样百出,只怕是不遑多让。 见李竹君若有所思,冯晓瑟继续道:“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今日的执念说不准明日就会被摒弃。终归,我入宫的心愿已经达成。战战兢兢也好,如履薄冰也罢,冯家到底是保住了。今后……”冯晓瑟默了默,终于说出了她的决定:“今后,我要尽我所能,得到最至高无上的权势。” 最至高无上的权势,意味着皇位。 李竹君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些难以置信地:“瑟儿你……” 冯晓瑟打断了她的话,斩钉截铁地说道:“我要您和父亲,兄弟,还有冯家,昌国公府李家,成为我最坚强的后盾。”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当生杀大权掌握在别人的手里,任人宰割之时,心惊肉跳,夜不能寐,这种日子,实在太过煎熬。 冯家是躲过了一劫,但下一次,是否还有这般的幸运? 李竹君百感交集,她有自知之明,和宫中其他高位妃嫔相比,冯家只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而她的娘家昌国公府,也仅仅是金玉其外,名声好听而已。冯晓瑟是否高估了自身和冯家、李家的实力?但转念一想,冯晓瑟曾经窥探得天机,她做出的决定必然经过了深思熟虑,断不会以卵击石。 第86章 李竹君思来想去,终于开口,沉声说道:“娘娘,火中取栗,太过危险。作为母亲,惟愿孩子一世平安喜乐。” 她已然不奢望冯晓瑟能够得到幸福,但最低限度,至少能够平安。 冯晓瑟苦笑着:“母亲,如水行舟,有许多时候,并非我所愿,只是不得不为之。” 李竹君摇摇头,她清楚地知道这当中的凶险:“退一步海阔天空,何必非得去争?要得到那巅峰的权势,别人先不说,文皇后和文家,就已经是不可逾越的障碍。” 文皇后,端正平和,除了没有诞育皇子之外,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位完美的皇后;文家,世代书香,能人辈出,不仅在连国仕子中拥有崇高的威望,而且极得历代君王的信任。 在李竹君的想法里,要对下一任皇帝施加影响,冯晓瑟能做到的,似乎就只有成为现任君王的皇后这一条路了。 冯晓瑟抿着唇:“我不会与皇后娘娘为敌,放眼整个后宫,也许只有她,有容人之量了。” 李竹君秀眉紧拧,神思如同电光火石一般,她不由得冲口而出:“瑟儿,你……” 冯晓瑟迎上她的目光,抬手,止住她的话,轻轻地点点头。 有那么一瞬间,李竹君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等到回过神来,又觉得十分的震撼,就好似有滔天的巨浪不断地冲刷着她的心灵,她实在是没有想到竟出现了这种可能,怪不得冯晓瑟的意志如此坚定,然而也只有这个原因,能让冯晓瑟决定破釜沉舟了。 许久,许久。 李竹君的心平静下来,她理解了冯晓瑟的心情,已然到了这一步,的确如同冯晓瑟所说,不得不为之。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既然已经决定了,那便勇往直前吧。冯家,李家,定会是娘娘您最坚强的后盾。” 冯晓瑟上前,盈盈的笑脸似乎带着如释重负,她紧紧握住李竹君温暖的手:“谢谢您,母亲。” 通往皇座的道路,千难万险,无异于在刀锋上跳舞,在钢丝绳上行走。而来自亲人的支持无疑是温暖的,能够给予她力量的。 李竹君笑着 看她,无需言语,心意相通。 “母亲,如今府里头的情势如何?”冯晓瑟问道。 李竹君想了想,道:“妙宁仙师出宫,大房失去了最大的依仗,一蹶不振是必然。虽然老太太百般维护,但在老太爷的坚持之下,大太太还是交出了管家权,被送到小佛堂清修,如今府里掌家的是老太太。” 长恭帝将永福宫厌胜之事给压了下去,但冯家老太爷却从某些蛛丝马迹中敏锐地察觉出了什么,果断地将大太太软禁起来。 冯晓瑟沉吟:“母亲,虽然您才从北省回京不久,但冯家的掌家权必须尽快握在手里头,否则后宅不宁,始终是大患。” 李竹君点点头:“我明白。老爷身负皇恩,从七品小官跃升至官居正四品,自然有不少眼红的人,老太太始终偏心大房,若是有兄弟不和的传闻传出,对你父亲定是非常不利。” “老太爷与四侯的关系,必须做个了断。陛下是仁慈的,但陛下的耐心总是有限的。” 李竹君面色一沉:“老爷已经与老太爷有过密谈,事关冯氏一门的存亡,想来他很快就会做出决定。” 冯晓瑟喃喃道:“但愿老太爷能以宗族的利益为上。” 那带着些许无奈的话语,让李竹君觉察出了一丝疲惫。李竹君心中微微生疼,花样的年华,却不得不承担着如此的重负。 时间不会因为人的快乐或者痛苦而稍作停留,它悄然无息地,依然故我地前行着。 相聚的欢欣渐渐被分别的浓浓惆怅所掩盖。 迎接李竹君入宫的那名太监已在毓秀宫门外等候,将李竹君送出皇宫去。 冯晓瑟亲自将李竹君送到殿外,李竹君哽咽着:“娘娘,您多保重。” 冯晓瑟眼里闪动着泪花,依依不舍:“放心吧。过些日子,您再递牌子入宫,便又能够见面了。” 这时,仙娘托着一个红绸垫底的漆盘,走到冯晓瑟身旁:“娘娘。” 冯晓瑟从那漆盘里拿起一块翡翠雕琢而成的长命锁,翡翠通体深绿,温润莹然,好似有水光在流动着。长命锁约莫有半掌大小,正面,雕 凿着“长命富贵”四字,背面是威风凛凛的麒麟纹样。 “这是给弟弟准备的,祝愿他平安康泰,多福多寿。” 李竹君珍而重之地接过:“臣妇谢娘娘赏赐。” 冯晓瑟轻声地:“去吧。” “是。”李竹君走出两步,好似想起什么,忽又回过身来,低声地对冯晓瑟说道:“马美人,您要多加小心。从北省回京这一路同行,臣妇与她曾经打过交道,她说话轻轻柔柔的,很是淡然平和的模样。但,能让光烈侯千里迢迢送她入宫,必定有其过人之处,不可不防。” 马美人,闺名若梅,北省光烈侯马氏旁支。她可谓是不负若梅之名,琼姿花貌,体态风流,气质带着三分清冷,好似一支孤梅雪中凝香,美得不食人间烟火。更为让人惊叹的是,她天生带着一股异香,非花非麝,若即若离,仿佛下一刻就要随风飘散,这一刻却让人销魂蚀骨。 当她出现在长恭帝的面前,四目相投的刹那间,长恭帝呆住了,那从未曾忘记的翩翩身影,温婉笑颜,如梦境一般降临。明明知道不是她,但心中仍然抑制不住地喜悦,原来无论流逝了多少的岁月,他依然渴望见到她。 当夜,长恭帝召马若梅侍寝,转天,便晋封她为正四品美人,此后更是日日相伴,形影不离,赏赐如同流水般源源不绝。 马美人横空出世,光芒璀璨。要知道,宫中最得宠的德妃和敏充媛,初封的位分,也不过是正五品的才人。 只是这一回,后宫异常的风平浪静。低位妃嫔有酸楚,有嫉妒,但都识趣地不敢表露在面上。高位妃嫔心知肚明,马美人无论相貌、身姿,与沈太傅的孙女沈菀心有七八分相像,她有着常人难以匹及的宠爱,却是因为成为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这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 说到底,君王也只是凡人。凡人就会有弱点。 沈菀心,便是长恭帝心中永远难以挣脱的枷锁。除了那份纯澈的感情,更多的,是长恭帝对于自己身为君王,却无能为力的怨愤。 冯晓瑟道:“我明白。”顿 了顿,她又道:“请您详细查查她的身世、来历,毕竟知己知彼,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李竹君点点头:“我尽快去办。若是有消息,便送往城外多福的庄子上,那边会安排送进宫来。” 多福的庄子依靠着冯子康和李竹君的帮助,日子过得祥和安乐。而李竹君也在庄子上挑选了几位经验丰富,身体康健,又愿意入冯府的嬷嬷为管事。相比起宫中小心翼翼,处处留心的日子,在冯府的生活要轻松随意许多。这几位嬷嬷本事了得,不过几天功夫,便协助李竹君将后院打理的井井有条。 “宫外的一切,便都拜托您了。”冯晓瑟郑重地说道。 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再多的叮咛,始终无法真正的安心,百转千回,心中还有说不完的话,凝成一句:“切莫委屈了自己。银钱上头,只管花,不够了往外头递句话就成。” 宫中是最富贵的地方,同时也是最现实的地方,媚富贱贫的势利眼最是不缺。 “知道了。” 再多的不舍,终于还是要分别。李竹君怀着深深的担忧,离开了皇宫。 初冬。 告别了秋天,当萧瑟依旧残留在风中,那淡淡的寒气弥漫在晨雾,描绘出一幅幅属于冬的画卷。 大自然的色彩沉淀着,少了一分缤纷灿烂,多了一分淡然稳重;少了一分活泼灵动,多了一分成熟潇洒。岁月的风尘,在寂寞里焕发着生机,在从容中显示着刚毅。 这一日,很平常,如同已经过去了的每一天。不过,这份平宁注定要被打破。 例行的平安脉,敏充媛被诊出已怀有两月身孕。 不消一时三刻,消息便传遍了宫中,彷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丹芳楼。 屋子里烧起了地龙,暖洋洋的气息,让人觉得无比的舒适和慵懒。 马美人端坐在红木四方桌前,桌上是一整套翠青瓷茶具。素手凝脂,从清洗茶具,放茶叶,泡茶,斟满茶杯,无一处不显示着婉约的美感。 她端着茶杯,来到长恭帝跟前,低敛着眉,浅浅地笑着:“陛下,这是雀舌茶。臣妾采集夏日时 尚未绽放的荷花花苞,将茶叶放置在花蕊之内,吸取香气,故而茶叶既有荷花之清香,又有雀舌之甘爽。” “爱妃当真是蕙质兰心。” “只是打发时间的小玩意儿罢了,算不得什么。要是论颖悟绝伦,陛下仁厚礼贤,躬勤政事,令万民归心,方才是大智慧。” 长恭帝深深地凝视着马美人,她今日穿一件芙蓉色绣折枝花纹出风毛长袄,鸦青色马面裙,挽得松松的堕马髻上插一支赤金衔珠凤钗。她像极了菀心,不仅仅是容貌、身姿、爱好,更是那举手投足间淡淡的风仪,轻描淡写,自然通透,不惹尘埃,仿佛红尘的喧嚣,世间的繁华,全然与她无关。 但菀心与她不一样。 只因为那一双眼睛。 菀心的眼睛里,从来没有奉承,没有迎合,哪怕她是顺从的,眼睛里也只有刚毅。那是一种来自灵魂的高贵,一种发自内心的安然自得,一种自足常乐的洒脱,坚守本我,不为世俗而轻易折腰。 长恭帝牵了牵嘴角,笑了。是对自己的嘲讽,和软弱的无奈。 明明知道她不是沈菀心,明明知道她是光烈侯送进宫的棋子,明明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意有所图,可是他的心里就是忍不住地想要沉溺,想要拥有,哪怕这只是虚幻的温柔。 不其然地,想起了另外一双眼眸。在她最为狼狈的时候,所迸发出来的果敢和坚强,让他惊艳。 这才是菀心。 但她的性子、人品,与菀心却是截然不同。如果说菀心是淡然,她便是冷漠,看透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经历了悲欢离合,甜酸苦辣的冷漠。她仿佛是旁观者,清清楚楚地算计着得失,为达目的,可以圆滑,可以忍耐,可以善良,可以阴狠。 长恭帝很有些不解,她正当青春年华,为何像个世路已惯的老人一样通达? “陛下,尝尝看,茶水都快要凉了。” 马美人悦耳的声音在耳旁响起,拉回了长恭帝的心神,他接过茶杯,轻抿了一口,笑道:“果然好茶。” 马美人的笑颜如花般徐徐绽放:“那嫔妾便日日为陛下奉茶。” 第87章 长恭帝怔了怔,依稀听见那有如从悠远天际传来的声音:那菀心便日日为陛下奉茶。 一声巨响在长恭帝的脑海炸响开来,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桎梏也好,心魔也罢,生命中能有一个如此让自己牵挂、惦念的人,哪怕不能一生相守,也是幸运。以替代品满足欲念,是对这份感情,也是对菀心的亵渎。 长恭帝微垂着头,莞尔一笑,眸光透彻,似水一般的柔情万种,点点滴滴地沁入人的心扉,仿佛世间所有的牵绊都烟消云散,剩下的,唯有这一帧最美的风景。 马美人屏住了呼吸,情不自禁地被他吸引着,喃喃地:“陛下……” 这时,吴名一路小跑来到长恭帝跟前,躬着身子行了礼。 马美人微微地蹙着眉,面色不善,似乎不满这一刻两人的独处被旁人打扰。 长恭帝将笑意悉数收敛,沉声问道:“何事?” 只见吴名笑得眯起了眼,连声音也轻快起来:“奴才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敏充媛娘娘有喜了。” 马美人心中一沉。 长恭帝眼睛一亮:“可确实?” “回禀陛下,确实。”吴名喘了口气:“例行平安脉给诊出来的,太后娘娘得知后,又派了太医院掌院张大人和吴大人一同前往毓秀宫再诊,敏充媛娘娘确定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长恭帝心中的喜悦如同涟漪般渐渐蔓延开来,却并不猛烈,并不激动,只觉得理所应当。果然是这样么,难道就连上天也在眷顾着她? 立时从那铺着纯白***皮毛褥子的宽大圈椅上站起来,长恭帝道:“摆驾毓秀宫。” 吴名忙应着:“奴才遵旨。” 长恭帝朝着马美人笑道:“朕先到毓秀宫看看敏充媛,回头再来陪你。” 马美人轻轻地拉住了他的衣袖,娇声道:“陛下,嫔妾与您一同去看望敏姐姐 吧,也好沾沾敏姐姐的喜气。” 说着,她双颊一红,带着羞涩之意。 谁知长恭帝想也不想,便道:“爱妃就别去了,人来人往的,倒是扰了毓秀宫的清净。” 绯红的脸色忽然一白,马美人被长恭帝的话窒住了,想要开口说话,又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马美人正在怔忪间,长恭帝已经翩然而去。 屋子里顿时冷了下来。没来由的沉闷,阴郁,像是明朗的天空被突然飘来的乌云所笼罩。马美人那有些空洞的目光落在了被长恭帝撩拨,还在微微颤抖着的珠帘之上,恍惚间,好像看见了长恭帝那温柔无比的笑颜,她的心也如同那左右摇摆的珍珠,跳动着,跳动着,却再也回不到从前。 游离的神思终于回到了现实,这空旷的丹芳楼,只有她孤独、寂寞的身影。 “把这些都收了吧。”马美人轻声说道。 她根本不喜欢茶道,不喜欢素素冷冷的颜色,不擅长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但她强迫着自己必须喜欢,必须学习,因为她的生命是为了另外一个女人而活着,不可能拥有自己的意志。 马若梅一家是马氏的旁支,家庭生活困苦,没有沾上光烈侯丝毫的荣光。父亲在庄子上务农,母亲接点绣活帮补家计。她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很小的时候便开始操持家务,洗衣做饭,种菜浇水……从父母的言谈和目光里,她能感知到,她和弟弟们是不一样的,弟弟们是传宗接代的血脉,而她,是终有一天要嫁出去的外人。于是,为了能让日子过得更舒服一些,小小年纪的她懂得了看人脸色,懂得了嘴甜卖乖。 直到八年前,庄子上了来了一个陌生人,那人给了她的父母一笔银子之后,便将她带到了光烈侯府邸。在那里,一位器宇轩昂的中年男子给予她一个美好的名字— —马若梅,之后,她便在那里安住下来,与府里的小姐们一起,接受精心的培育和教养。 锦衣玉食,奴仆成群的生活,几乎让她忘记了过去,但她终归不是真正的光烈侯府的小姐。真正的侯府小姐,都由光烈侯夫人亲自教养,而她,是养在了一个妾的身边。那位如夫人温柔妩媚,才华横溢,即便是年华老去,依旧是光烈侯心中的第一人。偶尔的白眼,背后的非议,有意无意的排挤,无时无刻在提醒着她,穷苦的出身终究是刻在了血脉里,永远无法改变。 丹芳楼伺候的宫人们蹑手蹑脚地飞快将四方桌和桌上的茶具收拾妥当,并悄悄地退了出去,将一室清幽留给了马美人。 马美人缓缓地走到长恭帝才刚坐过的,铺着纯白***皮毛褥子的宽大圈椅旁,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蜷起了身子,将自己完完全全地缩进了椅子里。那软软绵绵,柔柔密密的狐毛,似乎还留存着他的温暖和气息。 阖上双眼,任狐毛在脸上摩挲,像是他的手,悄然地拂过。他们那样亲密,他对她说过那样多的甜言蜜语,可她还是第一次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发自内心的快乐。敏充媛在他的心中,竟然如此的重要么? 马美人紧紧地咬住了唇,勉力地忍住那将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她渴求,无比渴求,财富、地位、权势,拥有这些,她便能成为众星拱月的那一个,接受旁人的仰望。她经历过贫穷困苦,也享受过安定富足,两相对比之下,就更为害怕会失去。 她并不是个很聪明的人,也并不是个很有心计的人,还记得初入光烈侯侯府之时,如夫人神情严肃地告诫她,想要成为人上人,想要得到荣华富贵,就必须成为沈菀心。从那时起,她就不断地说服自己,她就是沈菀心,沈菀心 就是她。 可自入宫之后,每日戴着属于沈菀心的明镜止水的面具出现在人前时,又总会感觉到恐惧,她能够假装多久?她能够支撑多久?不知那面具何时会出现裂隙?又何时会破成碎片?尤其,在他那双深邃的、睿智的眼眸注视之下,很黑很黑眼珠,好似一眼望不到底的古井,不动声色,却能洞穿人心。 如果有一天,她能够做回马若梅,而不再是沈菀心,那也就是被他弃之如敝履的时候了吧。 唇瓣沁出淡淡的血丝,却还是没能阻止那两行滑落的泪珠。一颗一颗,犹如雨滴,四溅开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脸上的泪痕早已经干了。 马美人抬起头,望向窗外,金灿灿的阳光透过光秃秃的枝桠,洒落一地碎金。很普通很平凡的景色,却神奇地让她萎靡的精神振作起来。枯败的枝桠等待来年将重获生机,想来人生也是如此,只要坚定信念,相信心愿终将达成。 她挽了挽发鬓间凌乱的发丝,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浊气,只因为听到敏充媛怀孕的消息,才让她钻了牛角尖,胡思乱想,乱了心智。她笃定,只要有这张脸和这身香气在,他就离不开她。既然如此,她还有什么可以忧虑的呢? 风轻轻地摇动着树枝,阳光忽地折射在她的眼睛里,刺眼,却又让她觉得看到了希望。 这一天,天色阴沉沉的。 越来越寒冷的天气,雪花纷纷扬扬,铺满了青砖,压在了房顶,挂上了枝头。 从懿坤宫请安出来,冯晓瑟慢步走在游廊,满目银装素裹的洁白世界,虽然荒芜,却也有着别样的妖娆。 玉娘和仙娘很紧张,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步不错地跟在冯晓瑟左右。冯晓瑟有孕三个月了,虽然身子还不显,但已经被毓秀宫上下重点保护起来,衣食日常,皆是小心翼 翼,万分谨慎。 “敏妹妹。” 冯晓瑟停住脚步,回身,嫣然一笑:“贤姐姐,可是有事?” 贤妃吕婵月身披古铜色绣长春花大镶大滚灰鼠毛斗篷,手上套着棉手笼,款款地走到冯晓瑟身边,笑道:“这一路无聊得很,敏妹妹可愿陪我聊聊?” 贤妃的笑容亲切,语气温和,让人感觉如沐春风。 女人的美丽有许多种,雍容华贵,卓尔不凡,楚楚动人……而贤妃就好似那梨花,文雅,低调的大家闺秀,不与群芳争艳。但若是因此而忽视了她,却是大错特错。 贵,贤,淑,德,后宫正一品四妃,除了家族的支持之外,本身若是庸庸碌碌,又怎能坐得稳这个位置。 贤妃的本事冯晓瑟是领教过的,丹秀楼闹鬼事件,便是由贤妃一手炮制的。虽然贤妃的招式又阴又狠,但冯晓瑟对她并未恨之入骨,从来争斗,都是各凭本事,何况贤妃也算是大方磊落,翻盘无望,干脆就直接认输。 “难得贤姐姐有兴致,我自然要作陪的。” 两人慢慢地走着,贤妃贴身的侍女渐渐落在了后头,与两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而玉娘和仙娘却不敢掉以轻心,依旧紧紧地跟在冯晓瑟的身旁。贤妃眼波轻转,对玉娘和仙娘说道:“你们这两个丫头,竟连本宫也信不过么?” 玉娘和仙娘一听,就要跪下来请罪。 只听贤妃又道:“罢了,整日里跪来跪去的,你们不嫌累,本宫还嫌烦呢。本宫就是跟敏妹妹说说话,她的安全,有本宫作保,你们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这番话,与其说是对着玉娘和仙娘说的,还不如说是特意讲给冯晓瑟听的。 玉娘和仙娘齐齐望向冯晓瑟,便见她微微地点了点头,玉娘连忙朝着贤妃屈膝一福,道:“是奴婢们莽撞了,多谢贤妃娘娘宽宥。” 第88章 贤妃移开了视线,不再理会玉娘和仙娘,携着冯晓瑟继续往前走着。 “听说妹妹的毓秀宫前儿打发了个宫女,不知是为何?” 贤妃问得很随意,冯晓瑟回答得也很随意:“是绣房的宫女,说是做活儿不精心,便打发出去了。怎么,贤妃姐姐有异议?” 那个绣房的宫女,跟随着冯晓瑟从丹秀楼一直到毓秀宫,算得上是资格老了。她做的针线针脚匀称,走线平直,特别是纳底做布鞋,穿起来特别舒服。 多亏了玉娘和仙娘事事亲力亲为,从不假手他人,检查绣房送来的新棉鞋时,玉娘嗅出了棉鞋上的些许异味,继而发现棉絮里头掺杂了生川乌研磨而成的药粉。生川乌药性猛烈,有大毒,孕妇经常接触,对自身和胎儿十分有害。 仙娘气得眼睛都快要冒**来,若不是毓秀宫太监总管赵康和玉娘拦着她,她手上拿着的尖锐的锥子定然会将那宫女的手戳出几个血窟窿。 最后,事情回禀了文皇后,并将那宫女打发出去,都是冯晓瑟的意思。怀上身孕的宫妃,都少不了要面对这些,重要的不是刻意和张扬,而是不能自乱了阵脚。 贤妃似笑非笑:“当年德妃有孕,贵妃曾用这一招对付她,使得德妃早产,大皇子先天不足。如今看来,敏妹妹要比德妃幸运许多。” 这是要将矛头指向贵妃的意思? 冯晓瑟微微一笑,也不说话。个人的能力就算再强悍,也无法抵挡四面八方射来的明枪暗箭。若是贵妃当真伸了手,冯晓瑟会毫不客气地予以反击,但她不会主动挑事儿,这只能给自己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贤妃凝视了冯晓瑟半晌,叹息:“敏妹妹可真能沉住气。” “贤姐姐有话直说无妨,不需再兜圈子。” 贤妃沉默了许久,久到冯晓瑟以为她不会再开口说话时,她停下了脚步,朝着冯晓 瑟郑重地,道:“敏妹妹,若是你诞下了皇子,吕家愿依附于你,成为你的助力。” 冯晓瑟有片刻的失神,贤妃凌虚髻上的那支金流苏红宝石牡丹步摇在微微晃动着,让她眼花。 好一会儿,冯晓瑟回过神来,迎上贤妃的双眼,笑道:“贤姐姐是在与我说笑吧?吕家门庭赫奕,佩金带紫,先帝时曾出过一门双状元,举国轰动,如此显赫,是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力量,何至于此?” 贤妃将目光投向远方:“物极必反,盛极而衰,这是自然规律,也是一个家族无法逃脱的宿命。吕家一直寻求在君王和四侯之间保持着平衡,左右逢源,谁都不得罪。短期来看,这能从两方的博弈之中获得最大的利益,但长远来说,却是饮鸩止渴。 连国江山,姓连,哪怕四侯势力通天,呼风唤雨,除非他们敢于谋朝篡位,否则他们终归只是陛下的臣子。家族想要长盛不衰,就只有一个法子,就是得到皇权的庇护。这也是当初家族送我入宫的原因。只可惜天不与我,十年的时间,我始终无法生育子嗣。” 交浅而言深者,愚也。不过冯晓瑟知道,贤妃心机深沉,并不是无的放矢的人。 果然,只听贤妃继续说道:“有一段日子,我吃药如同喝水似的,但都没有用,如今已经死心了,没有孩子,这辈子便就这样熬着吧。我可以过一日算一日,得过且过,家族却不行,姑不论那数百的族人,单说百年上的传承,代代族人的努力,就容不得掉以轻心。最为可怕的是……陛下对吕家,已经起了杀意。” 长恭帝是有雄才大略的君王,对于不忠诚于他的臣子,也许会忍耐,却不会一再宽容。 吕家也不安全? 想想冯家曾站在岌岌可危的悬崖边上,冯晓瑟秀眉紧拧,不由自主地压低声音:“陛下想要除去吕家?吕 大人是朝廷重臣,举足轻重,还不至于吧?” 贤妃苦笑:“敏妹妹,若是我说陛下是无情无心之人,你相信么?他所有的感情心思,通通投入在了江山社稷之上。后宫的女人,是摆设,是利用以达到目的的棋子,甚至包括他自己在内,他都未曾真正在乎过,都只是棋子。” “我听人提起过沈菀心。看看马美人的风光,想来陛下对沈小姐是用情至深的。” “沈菀心死了。得不到的才是最珍贵的。” 冯晓瑟默然。的确如同贤妃所言,得不到的才是最珍贵的。 得不到,便只能永远留在心里,幻想着不真实的朦胧美感。得到了,日日相对,闪着光芒的优点都被鸡毛蒜皮的琐碎给淹没了。 “知道那一次我为何要派人去害你么?”贤妃幽幽地说道。 冯晓瑟抿着唇:“愿闻其详。” “他喊你瑟儿。”贤妃的眸子里满是酸楚,声音也似乎带着丝丝缕缕的哀怨:“他喊你瑟儿。你知道吗?我入宫十年,他都只唤我‘爱妃’,从未曾喊过我的名字。当我听见他喊你瑟儿,我的心情,就好似浸泡在冰雪里一般,冷进骨缝里。我想要的不多,但为什么他就是不愿意给?” 大家族里教养出来的闺秀,尤其是要送进宫里的女儿,谁不知道要理智,要冷静,要以大局为重,可是天长日久,点点滴滴,心动总是在不经意之时,等到发现了,那感情的种子早已经生根发芽,甚至长成了参天大树。 后宫中的女人,是不能有真正的爱情。她们肩负着家族的期望,同时承担着皇家子嗣繁衍的重责,爱情无用,且过于奢侈。 还能说些什么呢?冯晓瑟心中也泛起了苦涩,她并未想过仅仅一个称呼,却给旁人带来心灵上的冲击。尤其长恭帝也许并非真心,只是在煽风点火,协助她上演一出好戏而已。 她也 不过是后宫众多女人当中的一个,更为讽刺的是,如果她并未怀孕,贤妃或许一辈子都不会跟她说出这些话,孩子,能够巩固地位,能够带来权势,所以永远是宫中争斗的焦点。 贤妃长叹一声,道:“敏妹妹,你别怪我,宫中生活长日无聊,也只得闹出些事儿来打发打发时间。” 责怪不至于,毕竟冯晓瑟借丹秀楼闹鬼做了些文章,得了些好处,但对于算计自己的人,心中实在无法毫无芥蒂,冯晓瑟淡淡道:“贤姐姐打发时间的方式很特别。” 贤妃勾了勾唇,浅浅一笑,低叹一声,不再说话。 游廊顺着地势起伏,一路延伸。游廊的尽头,是一处亭子。亭子隐于树林之间,红柱青瓦,六角飞翘,十分僻静幽深。 不知不觉间,冯晓瑟和贤妃走进了亭子。放眼望去,雪还在下,漫天飞舞。凛冽的寒风撕扯着,使得雪花在空中旋转着,荡漾着,久久不愿落地。 贤妃从面手笼里抽出手,掌心接了一片雪,轻声道:“最是人间留不住。” 雪片化成了一颗晶莹的水珠,贤妃凝视着,似乎陷入了深思。 许久。 贤妃忽地一扬手,水珠跃起,画出一道弧线,融入空气中,消失不见。贤妃出人意料地,跪倒在冯晓瑟跟前:“敏妹妹,我在这里给你赔罪。看在冯子康大人回京这一事吕家也曾出力的份上,我们讲和吧。” 她是吕家的女儿,为了家族的利益,她愿意将自己的骄傲碾落成泥。 冯晓瑟心头一震,她只是正二品九嫔,有何资格接受正一品妃的跪拜。她连忙伸手将贤妃扶起:“贤姐姐你这是做什么?我与你并没有深仇重怨,你这般,我是万万受不起的。” 的确没有深仇重怨,可也没有多少交情。 “敏妹妹,今日我是带着诚意而来,不仅仅是代表着我个人,同时也代表了吕家。 我明白,心中已经产生的嫌隙不可能因为一两句话而弥补,但是,吕家诚挚地去付出,也希望你能够尝试着去接纳。” 因利益而结成的同盟才是最稳固的,贤妃深知这一点。但是在冯晓瑟这里,她却另辟蹊径,决定以弱示人,以情动人。因为她发现,冯晓瑟虽然果决狠戾,但骨子里,她是个很重情的人。无论多福,容素嬷嬷,甚至对她不假颜色的冯晓筝,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好让她铭记在心里,出了再大的事情,她也尽力地去保全。 贤妃下跪道歉,姿态放得如此低,冯晓瑟自然也无法太过强硬。更何况比起冯家的根基浅薄,李家的外强中干,吕家无论是人才、财富还是实力,明显都要强出许多。能够得到吕家的支持,于冯晓瑟而言,无疑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 冯晓瑟想了想,斟酌着,道:“贤姐姐,能不能平安顺利地生下孩子,还是未知;是皇儿还是皇女,还是未知。我只怕到时候,你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冯晓瑟虽然并未明确地给予贤妃答复,但话语中已然是推心置腹了。 贤妃心中一喜,面上不露声色:“敏妹妹,我信你。” 在这后宫之中,能将贤妃压得甘拜下风,并且得到好处的人可不多。还有一个更为隐秘的原因,吕家秘密得到消息,近一年来,长恭帝的健康状况每况愈下,这才是吕家急于得到冯晓瑟信任的根源。 长恭帝膝下唯一的皇子,德妃所出的大皇子,身体羸弱,难当大任。更因德妃乃是南省光善侯李廉的外甥女,先不论长恭帝是否能够容忍带有四侯血脉的大皇子登上帝位,纵然大皇子坐上了皇位,最亲近的势力便应当是四侯,这是血脉联系所决定的。到那时,吕家不仅仅难有作为,还很可能因为在长恭帝和四侯之间摇摆不定,而遭到四侯的嫉恨和报复。 第89章 在贤妃已经生育无望的情况下,出身并不太显赫的冯晓瑟怀有身孕,对于吕家而言,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冯晓瑟若是顺利诞下皇子,除去大皇子不论,便以此子为长。将来即便再有妃嫔能够生下皇子,位序也越不过他去。 以长恭帝和四侯的水火不相容,有选择的情况下,大皇子必定会被舍弃,登上帝位的就是这位小皇子。母族不显,小皇子想要坐稳帝位,定然希望笼络各方的势力为己所用,如果此时冯晓瑟接受了吕家的投诚,那么小皇子成长、登基之后,吕家便算是有了从龙之功,至少又能保得三代的太平和荣耀。 冯晓瑟和吕家可谓是各有所求,一拍即合。 冯晓瑟也不矫情,干脆地说道:“不瞒贤姐姐,自那绣女事发之后,很多时候我总觉得心神不定,忐忑难安,好似突然有许多未知的困难迎面而来,希望是有的,但实话说,我并没有太多的信心。” 贤妃神情认真地道:“敏妹妹无需给自己压力,要保持愉快的心情,听太医说过,孕妇的情绪会对胎儿带来影响。既然你我之间的心结已经释然,那么往后,妹妹若是有了烦难事,我定相助,在所不辞。” 信任,可靠,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从相处而变得熟络,从熟络而变得有感情。 无论何时何地,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得多。 冯晓瑟真诚地:“多谢贤姐姐。” 贤妃粲然一笑,笑意直达眼底,发自内心的,温暖的笑容,让人恍惚觉得这个寒风呼啸的雪天,也不再那么寒冷了。 第二十六章 “采薇,采薇。” 文皇后手里拿着一个柑橘,拨开了两瓣橘皮,眼睛直愣愣的,似乎在发呆。 “皇后。”皇太后提高了嗓音,唤道。 文皇后回过神来,对上皇太后那疑惑的双眼,赧然道:“ 母后,很抱歉,儿臣走神了。” 皇太后坐在文皇后身边,将她手里的柑橘拿走,随手放在一旁的小木几上,温言问道:“采薇你最近是怎么了?怎么总是魂不守舍的?” 文皇后笑着:“没事儿,许是最近事忙,有些累了。烦母后挂心,是儿臣的罪过。” 皇太后上上下下打量着文皇后,见她清瘦的脸庞,眼底泛着淡淡的青色,不由得叹气说道:“打理偌大的后宫,事情繁杂,千头万绪,确实不易。累了就歇歇,别硬撑着,身子重要。” 这是一位非常值得敬重的老人,她善良,宽厚,不揽权,不跋扈,当长恭帝需要她支持的时候,她二话不说地坚定站在他的身旁。 有暖流在心间流淌,文皇后道:“多谢母后关心。” 皇太后拍了拍文皇后的手,语重深长地说道:“陛下的情形你是知道的,不能心神损耗,不能劳累太过。只是这孩子,太过拼命了。哀家也曾劝过他,可他就回了哀家四个字:时不我待。兴许这就是连家男人代代相传,刻在了骨子里的血性和俾睨天下的霸气。宁愿轰轰烈烈地死,不愿苟且偷生地活。” 文皇后红了眼眶:“母后……” 皇太后的眉目间染上了凄凉的哀色:“外间人都说哀家是连国最尊贵,最有福气的女人,然而哀家中年丧夫,也许将会老年丧子,这心中的苦楚,又有谁能够分说,谁能够明白? 哀家这一生,享受过大富大贵,经历过大风大浪,便是当下死去,也了无遗憾了。但是哀家知道,必须撑着,为了先帝也好,为了陛下也好,再难,也必须撑着。 采薇,你是陛下的原配发妻,是陛下最为信任的身边人,你多分担一分,他便少烦忧一分。将来,江山社稷的重担始终是要交托到你的身上,母后希望,你能够克己复礼 ,泰而不骄,不屈不挠,上善若水。采薇,你可以做到吗?” 文皇后泪盈于睫:“母后,您宅心仁厚,定然长命千岁。您说这些话,儿臣听了心里难受……” “采薇,你可以做到吗?” 皇太后端肃的声音让文皇后心头一颤,这是老人家的嘱托,也是期望。文皇后连忙起身,跪倒在皇太后跟前,深深地磕了个头,道:“回禀母后,儿臣可以做到。儿臣定当以您为榜样,克尽所能,守护祖宗留下的基业。” 皇太后欣慰地笑了,她扶起文皇后,轻轻地为她拭去眼角的泪珠:“采薇,你是个好孩子,哀家对你从来都是放心的。”顿了顿,她好似想起什么,又道:“听说陛下最近很宠爱那个从北省来的孩子?” 文皇后点点头:“是的,自从马美人入宫以来,近四个月的时间,陛下几乎都宿在马美人的丹芳楼。” “马美人像极了菀心?” 自入冬之后,皇太后怕冷,身体觉得懒懒的,不乐意走动,便免了妃嫔们每日的请安,所以她并未见过马美人。 文皇后应道:“不但外貌、身姿有七八分相像,就连爱好、性子,也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 “怪不得贵妃,贤妃来向哀家请安,个个都是无精打采的,想来后宫中早已经是怨气冲天了。” 文皇后垂下头,抿着唇,不说话。 语气是抱怨的,关心是真切的:“你这孩子,有委屈就跟哀家说,难道哀家还会怪你不成?” 话在心头转了又转,最终文皇后还是决定说出来,她觉得自己的心好似盛满了水的水缸,已经四处漫溢,再也承受不了更多了:“母后,后宫虽然有怨气,但各位妹妹都是懂事的,平日里打打闹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就过去了。这个马美人倒是没什么不安分,只是陛下的身体,好似日 渐衰弱,儿臣实在是担心。” 皇太后默了默,眼中精光一闪,冷笑一声:“光烈侯真乃是用心良苦。原来是打算让陛下沉溺于女色,掏空了身子。罢了,陛下日理万机,身心俱疲,便是留给他散散心,也是好的。不过,马美人的位分顶了天只能是三品婕妤,若是陛下有异议,你便说是哀家的意思。至于其他,你也莫要过于忧虑了,想来陛下心里有数。” 光烈侯之心,路人皆知。长恭帝迷恋马美人那张酷似沈菀心的脸,皇太后可是心如明镜,一点不含糊。但皇太后对于长恭帝这个她亲自培养出来儿子是了解的,是有信心的,如果他真的是那种是非不分,毫无控制力的人,又怎能越过重重艰险,登上宝座。 听了皇太后的话,文皇后紧绷着的心弦终于是松了松,皇太后有着让人信服的力量:“是,儿臣知道了。” 说起了马美人,皇太后面色便沉郁下来,文皇后有心想要哄她开心,想了想,便笑道:“母后还不知道吧,敏充媛最近养得好,身子胖了一圈,肚子已经很明显了。” 果然,老人家最在意的还是儿孙事,听文皇后提起冯晓瑟,皇太后来了精神,脸上渐渐有了笑容:“敏充媛那孩子,哀家瞧着也是好的,媚而不佻,静而不滞。虽然长得美艳,但端庄大方,没有一丝狐媚之气。” “正是呢。”文皇后笑着:“前几日儿臣往毓秀宫,正赶上初夏酿制青梅酒开封了,芳香四溢,闻着就叫人醉了。敏充媛指挥着宫女、太监们将青梅酒分装在小坛子里,说是给各宫都送去一些尝尝。儿臣尝过了,既有果香的甜美又有清酒的浓郁,比起酒醋房酿的酒还要好。” 皇太后笑眯眯的,眼睛弯成了月牙:“毓秀宫也给哀家送来了三坛子,睡前喝上一小杯,浑身暖洋 洋地一觉睡到天明。说起来敏充媛精于酿酒,应当是家传秘笈,冯家先老太爷的酿酒技艺不同凡响,写下《酒经》一书,就连先帝也是夸赞过的。” 文皇后道:“敏充媛的肚子瞧着尖尖的,有经验的嬷嬷说,这一胎定然是小皇子呢。” 皇太后脸上满是憧憬:“皇子也好,皇女也好,宫里寂寞了太久,没有小娃娃,就没有生气啊。能为皇家开枝散叶,敏充媛便是大功一件。”说着,又宽慰着文皇后:“无论哪一位妃嫔的孩子,都必得叫你一声‘母后’,小孩子的心最是纯善,将心比心,你对他好,他会记永记不忘的。” 作为过来人,文皇后的心思皇太后很是理解,只见文皇后认真地听着,点点头:“是,儿臣受教了。” 皇太后蹙着眉:“咦,德妃和宁充仪的禁足期可是要满了?” 文皇后怔了怔,德妃和宁充仪因为永福宫压胜事件而禁足在各自的宫院里。而她这段日子为了长恭帝的健康状况神思忧虑,几乎都快要将这两人给忘记了。 思索了片刻,文皇后道:“母后明察秋毫,确实,再有十日,二位的禁足期便满了。” 皇太后抬手揉了揉额头:“德妃啊……想来敏充媛的日子要不好过了。” 为了保住大皇子独一无二的地位,德妃怎么能容忍冯晓瑟轻易地生下子嗣。 “采薇,无论如何,都要尽力保得她们母子平安。” “母后放心吧,当初派到毓秀宫伺候的人是儿臣精心挑选过的,敏充媛自己也是谨慎小心的,想要在毓秀宫坏事,并不容易。” 皇太后摇摇头:“如何能放心?都是玲珑心肠的女子,这些年宫里怀孕的妃嫔,不是小产,就是生下死胎,陛下是万事不管的,唉……哀家老了,若是这一次再有什么闪失,要等到何时才能抱上孙儿呐。” 第90章 因为大皇子身体弱不禁风,大病小病不断,德妃将他拘在长青宫里,轻易不让他出门,是以皇太后和大皇子见面的机会很少,并没有培养出多深厚的感情。也因为黯然失望的次数多了,因此皇太后对冯晓瑟腹中的孩子也就格外的期盼。 婆媳俩长吁短叹了好一阵,文皇后细心地发现皇太后脸上已经有了几分疲惫之色,略略再说了几句,便告退出了寿慈宫。 第二十七章 今日的天气很好。 暖暖的阳光洒在身上,仿佛能够嗅到阳光那馨香的味道,让人感觉有说不出的舒适。 漫步在阳光里,看着影子慢慢地被牵引着,心情的明亮和愉悦好似沁透到了心底,所有的寒冷和阴暗都被一扫而空。 人总是会有烦恼。 不知何时起,烦恼在心里头生根,无论如何也铲除不了。反反复复地沉沦着,却又无法挣脱和改变,便就只有默默地承受。 “娘娘,前头便是毓秀宫了。”文皇后身边最得力的大宫女丁香轻声地说道。 文皇后停住脚步,仰头看了看毓秀宫里那高高的树,树皮皱裂,灰扑扑的,却给人以一种率性的,返璞归真的感觉。 她沉吟片刻:“既然已经到了近前,便进去看看敏充媛吧。” 随侍的小太监机灵,飞快地叩响了宫门,前往通报。 冯晓瑟坐在廊下晒太阳,太师椅上铺垫着两层厚厚的棉褥子,腿上盖着水貂皮毛。温暖而宁静,她微眯着眼睛,快要睡着了。 玉娘守在冯晓瑟的身旁,只见毓秀宫太监总管赵康急忙朝这边走来,玉娘连忙对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赵康心领神会,动作立时变得轻盈起来。 他低声对玉娘说道:“皇后娘娘来了。” 冯晓瑟模糊地听到了声音,下意识地转头,睁开眼,问:“谁来了?” 赵康一躬身:“主 子,是皇后娘娘来了。” 冯晓瑟星眼微饧,香腮带赤,似乎还有朦胧的睡意,她伸着手:“扶我起来。” 玉娘和赵康连忙一左一右,将她搀扶着:“娘娘慢些。” 走下台阶,不过几步路的功夫,便见文皇后迎面而来,冯晓瑟福了福身:“嫔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快起来。你的身子日渐沉重,往后这些虚礼便免了吧。” 冯晓瑟笑着:“娘娘疼我,我却不能持宠而骄啊。” 文皇后不以为意:“尊敬与否在于心,而不在于这些面子上的事儿。我明白你的心就好。” 当初得知冯晓瑟怀孕,文皇后心中是又喜又忧。这个孩子不但对冯晓瑟和冯家很重要,对文皇后和文家也很重要。长恭帝表过态,如果没有他满意的子嗣,则宁愿将皇位传予弟弟承平郡王。只要是正常人的思维,都能明白皇太后和皇嫂的地位尊卑。然而古往今来,多得是母凭子贵,野心勃勃的女子,冯晓瑟会不会是其中之一? 为了解开心中的忧虑,更是为了证实冯晓瑟值不值得文家的扶持,文皇后便开始与冯晓瑟频频接触。 冯晓瑟并非没有野心,但她明智地知道底线在哪里,并且在适当的时机,做适当的事情。 冯晓瑟很清楚,她可以视任何人为对手,为阻碍,但文皇后绝对是个例外。除了文皇后的人品正直,得人敬重之外,更是因为文皇后乃是奉天地祖宗之命,奉迎入宫的妻,而她是一道圣旨晋封位分的妾,这是身份上天差地别的鸿沟,哪怕将来她的儿子登上了帝位,也无法更改的事实。 既然无法改变,就没有必要硬碰硬,让自身头破血流。对抗不可取,个人的力量不足够,合作,相互配合,能给双方都带来利益,何乐而不为。 聪明人之间,有许多事情不必说的 太清楚,太透彻,自然而然地就有了默契。 冯晓瑟面对文皇后的试探,从来都是坦然的,既然选择了合作,那么就需要诚信,需要真心以待。 文皇后也感受到了冯晓瑟的善意,没有刻意的奉承,没有隐藏的阴暗,大大方方,磊磊落落,而发自内心的尊敬,便在日常的一言一行当中点点滴滴地流露着。 也许会有些小脾气,小心思,但这更让文皇后欣喜,因为冯晓瑟这是在把她当成自己人看待,不吝将自己的真实性情展现在她面前。 感情,其实是一种相处,一种习惯,一种经营,一种磨合。久而久之,毓秀宫便成为了寿慈宫之后,文皇后最经常逗留的地方。 “这几日身子可好?” “很好,多谢娘娘的关心。”冯晓瑟抿唇笑着说道,并请文皇后走在前,自己落后一步跟着,往偏殿而去。 坐上五扇描金芙蓉罗汉床,腰背靠着半新半旧的石青色绣金钱纹样引枕,文皇后在毓秀宫如同在懿坤宫一般的自在,她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玉娘,泡一壶蜂蜜柚子茶,并一碟藕粉桂花糕。” 冯晓瑟笑道:“娘娘是走了多远的路?这会子就饿了。” 文皇后道:“在寿慈宫和太后娘娘说话,告退之后又在御花园里逛了逛,如今确实觉得有些饿了。”说完,瞥了一眼还站在边上的玉娘:“怎么还不去准备?” 玉娘笑着:“回皇后娘娘的话,今儿小厨房蒸了枣泥山药糕,热腾腾的正新鲜,奴婢给娘娘端一碟子来尝尝可好?” 文皇后点点头:“好。” 罗汉床的小木几上摆着水灵灵的苹果、桃子,还有桂圆干、瓜子之类的小零嘴。冯晓瑟随手抓了一把葵瓜子,放在跟前,又展开一条干净的帕子铺开,只见她光洁的指甲捻住瓜子的边缘,轻轻一按,瓜子壳 张开,白白的瓜子肉便露了出来。她将瓜子肉放在帕子里,又拿起一颗,继续剥着。 文皇后捏起一颗金桔蜜饯放入口中,其实她很爱吃零食,只是这个爱好似乎与皇后那端庄的形象不符。在人前她克制,因为冯晓瑟本身就很擅长摆弄吃食和酿酒,所以她的爱好在毓秀宫可以得到完全的满足。 那酸酸甜甜的口感,让文皇后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你这儿每次来,都有些新鲜花样。才刚我和太后娘娘还说起你酿制的青梅酒,太后娘娘称赞说是睡前喝一杯,睡得特别香甜。可惜我那里的青梅酒已经喝光了,回头再给我送两坛子吧。” 能够在毓秀宫无所顾忌的吃吃喝喝,足以见文皇后对冯晓瑟的信任了。 冯晓瑟抬起头,望向文皇后:“您最近睡得不好?” “是有些不踏实。不易入睡,多梦,而且醒的还早。” 冯晓瑟想了想,道:“宫里事情繁杂,您事必躬亲,应是思虑劳神过度了,这会有损心脾,导致气血两虚。青梅酒是果酒,只有生津和胃的食疗作用。我这儿有炮制的丹参酒,能安神定惊,治疗惊悸不寐。” 文皇后笑道:“怎么你还懂得医理?” “我曾祖父撰写的《酒经》,就有药酒这一类目。只是失眠更多的时候来源于心,纵然有绝好的药品,也无法治好人的心病。”冯晓瑟淡淡地说道。 文皇后略一思索,还真的是这样。她叹了口气道:“你说得对。只是有这么个祸害进了宫,我还如何能够安稳。” 冯晓瑟讶异地瞪大了眼,宫里头的女子来来去去,沉沉浮浮,唯有文皇后安耐毁誉,八风不动。几乎从没有耳闻目睹过她有嫉妒,陷害某个妃嫔,哪怕这个妃嫔再得宠,再嚣张。如今她以祸害来形容马美人马若梅,可谓是破天荒头 一遭了。 文皇后苦笑,道:“宫中百花齐放,不是件坏事。若进宫的是菀心,我断然不会如此烦恼。菀心心正,绝对不会有伤害陛下之意,而这个马美人,就说不准了。” 冯晓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而此时帕子里已经有一小堆雪白的瓜子仁。她将帕子往文皇后面前送了送,问道:“这个马美人真的是天生身带异香?” 冯晓瑟诊出有孕后,皇太后和文皇后便免了她每日的请安,她只远远地见过马美人一次,还看不真切,是以对马美人她和皇太后一样有着好奇。 文皇后一边吃着瓜子仁,一边说道:“那香气像是花香,却又不能确定到底是哪一种花。平日里闻上去淡淡的,只要她多走动走动,身上带着汗,那香气便会浓重起来。而根据马美人身边伺候的人回报的消息,马美人不爱佩戴香囊,衣服也不曾熏香,沐浴用的香膏也是用着宫中的份例,想来应该是天生的。” 冯晓瑟沉吟片刻:“我看倒不尽然。” “哦?”文皇后心中一动:“你说说看。” “我听闻马美人虽然是光烈侯马氏旁支,但家庭贫寒,直到九岁上,也就是十年前,才被光烈侯接到侯府教养。据说光烈侯出了一笔银子给马美人的家人,并且言明将来嫁娶生死,皆不相干。” 文皇后低呼一声:“这,不就是卖女儿么?” 由不得文皇后吃惊,马美人一家虽然落魄了,可到底是马氏的血脉,名门望族,光烈侯非但不帮衬自己的族人,反而将主意打到了别人女儿的身上,实在是不堪。 冯晓瑟继续说道:“话虽如此,光烈侯也并未亏待了马美人,她的衣食用度,和侯府里嫡出的小姐是一样的,比庶出的小姐更为优越。只不过马美人的教养,则是交给了光烈侯的一位妾室来负责。” 第91章 文皇后心下了然,只看马美人的做派,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雅致女子,然而,淡泊的神态却掩盖不住眼中流露出的妩媚和引诱,那似乎已经成为一种自然而然的,无法控制的本能。想来教养马美人的那位妾室应当是风情万种,博学多才,并且深得光烈侯宠爱和信任。 “这十年来,马美人在光烈侯府过着锦衣玉食,奴仆成群的日子,而她的家人,却陆陆续续地因为病重又或者意外而死去。” 文皇后闻言,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光烈侯下的手?” 眸中闪过一抹冷芒,冯晓瑟道:“马美人的父亲拿着女儿换来的银子,出入妓寨,花天酒地,因为争抢花魁与人争斗,被打死了,凶手跑了,不见踪影;马美人的母亲走在山道上,一失脚,跌落了山崖;马美人的两个弟弟相继染上了疫病,不治身亡。” 庄子上的人提起马美人一家,众说纷纭,本以为闺女进了侯府,将来不说富贵,至少吃喝不愁。哪知还没让人羡慕几天,霉运就降临在这家人的头上。 文皇后若有所思:“人生不是话本子,哪里有那样多的偶合。” 冯晓瑟道:“马美人自入侯府之后,便再没有与家人见过面。但她家里所发生的一切,光烈侯并未瞒着她。虽然她与家人的关系并不亲密,甚至可以说是冷淡的,然而毕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心中总是会有所牵挂。如今的马美人,可谓是孓然一身,正可以心无旁骛地为光烈侯府效命了。” 马美人的身世称得上是可怜,可文皇后一想到她日日夜夜缠着长恭帝,甚至连早朝也耽误了,心中又无比的厌恶。德妃慕容清溪也是因着四侯的关系入了宫,她乃是南省光善侯的外甥女,她虽得宠,但自 持身份,从来都不屑做那狐惑魅主的事情。 文皇后不解:“马美人她难道不怨?”一个又一个亲人死去,就算再迟钝,也该有所怀疑才是。 冯晓瑟冷笑一声:“怨又如何?毕竟让她过上好日子的是光烈侯。何况如今,她除了光烈侯府,还能依靠谁?” 文皇后默然。 冯晓瑟又道:“庄子上熟悉这一家子的邻居说马美人打小儿就很平常,除了长得好看些,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您想,若是在那小庄子上,出了一个天生带有异香的女子,该是多么稀罕的事儿,只怕早就引起了轰动,何至于等到了九岁才被人带到侯府,况且很明显,她能够进入侯府,完全是因为长了一张和沈小姐相似的脸。所以我认为,她身上的异香,应当是进了侯府之后,才养成的。” 文皇后喃喃道:“这谋虑,可真够深远的。” “一步棋走了十年,并且耗费了心思来培养,光烈侯定然大有所图。别的不说,单只说陛下最近的表现,若是再不收敛,将来史书上许是会留下一笔沉溺女色,陛下为江山社稷呕心沥血做出的努力,只怕就要被这一笔给掩盖了。” 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何况宫闱秘事,往往是坊间百姓茶余饭后最乐于讨论的话题。承平郡王的风流韵事将近过去了一年,至今仍时不时地被好事者提起就是最好的例子。 文皇后手握成拳,指尖发白,重重地砸在了小木几上,恨声道:“其心可诛。” “若只是马美人,并不难对付,怕只怕陛下将对沈小姐的情意投注在马美人身上,这便难了。” 文皇后听了,眼神一暗,长恭帝对沈菀心的感情,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当中不仅有青梅竹马的心动,更有无计可施的愧疚。若长恭帝真的 移情在马美人身上,把她当成了沈菀心,正如冯晓瑟所言,难了。以长恭帝的性子,怎么能容忍沈菀心一而再地受到伤害。这不仅仅是伤害着沈菀心,同时也是在伤害着他自己。 文皇后与冯晓瑟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无奈——投鼠忌器。 文皇后一声叹息:“罢了,这事儿也急不来,从长计议吧。”说着,又看了看冯晓瑟日渐粗壮的腰身:“如今你好好安胎,平平安安生下孩子是正经。旁的事,你就别操心了。既然马美人身上的香气来得怪异,你就更不可与她接触了,一切小心为上。” 冯晓瑟点点头,只听文皇后问:“关于马美人你是如何了解的这样细致的?我也得到些消息,不过没有这般全面。” 冯晓瑟笑了:“消息是我母亲派人带进宫来的。至于她的消息来源——南城安平坊榕树头下,常年有一个老乞丐在行乞,风雨无阻。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有多少年纪,只见他每天都捧着一个葫芦喝酒,抓着一只油鸡腿在吃。传说他是丐帮的一个长老,丐帮旗下帮众无数。那些乞丐们散布在各个角落角落,从深宅大院到茶馆酒楼,从京城到乡村,就没有他们探听不到的消息。” “哦,竟有这等有趣的事儿。”文皇后入宫多年,对宫外头的情况很是陌生。 “丐帮的消息都是明码标价的,三等消息五两银子,二等消息十两银子,一等消息二十两银子,私密消息五十两银子。” 文皇后好奇:“不知马美人的消息是几等?” 冯晓瑟笑道:“马美人是几等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曾经有人出五十两银子买的私密消息……” 文皇后眸光灼灼,十分的期待。 冯晓瑟抿着唇,压低声音 :“据说是德妃娘娘**的颜色和花样子。” 文皇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真的么?你可别骗我。” 冯晓瑟也是笑弯了腰:“真的,您不知道,德妃娘娘的打扮很得贵妇们的追捧呢。” 两人笑了好一会儿,终于缓过气来,文皇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笑过之后,心情也似乎开朗了些,她拍了拍冯晓瑟的手:“说到德妃,我倒是想起来了,她和宁充仪的禁足令还有十日便要解除了。德妃那里,你要留神,万万不可大意了。” 文皇后说得隐晦,冯晓瑟却很明白轻描淡写背后的凝重。 “禁足之后,宫院的守卫,宫人的出入要严格许多,若是她们能一直禁足,直到你生产之后便好了。”文皇后感概地说着。 听了这话,冯晓瑟心中一动,脑海里好似有灵光一闪而过,她还未来得及深思,文皇后一手托着下巴,又道:“不过德妃出来也好,与马美人碰一碰,看看同是四侯一派的人物,谁能更胜一筹。” 文皇后话音落,便见冯晓瑟的眼睛直愣愣的,好似在发呆,她轻轻地拍了拍冯晓瑟的手:“怎么了?” 冯晓瑟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没事儿,就是忽然间恍惚了一下子。娘娘您不必替我担忧,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 “宫里生活,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没有一直躲着的道理。毓秀宫里,赵康,玉娘,仙娘都是可以信任的,只要他们能够牢牢把持着各处,那起子小人就翻不起风浪来。若是德妃有心刁难,你便派人到翊坤宫去,有我在,德妃还不敢太过放肆。” 冯晓瑟和文皇后的相处,最初的基础便是利益,走到如今,又不仅仅只有利益。人一辈子需要很多种感情,亲情,爱情,友情,无情无念,无求无欲, 终究没有多少人能够做到。 对于文皇后的情谊,冯晓瑟打心眼里感激:“娘娘,谢谢您。” 文皇后瞪了她一眼:“你我之间,再客套便就生分了。” 正说着,玉娘和仙娘各自捧着黑漆托盘走上前来,仙娘摆好了玉碗银箸,玉娘则是将托盘上的蜂蜜柚子茶,藕粉桂花糕和枣泥山药糕摆放在小木几上:“皇后娘娘,劳您久候。” 精美的糕点散发着清甜的香气,让人不由得食指大动。 冯晓瑟微笑着为文皇后斟了一杯茶:“娘娘,请慢用。” 文皇后端起青瓷杯,一饮而尽。 两人不再说话,静静地享受着这一刻的闲暇时光。 马美人给文皇后带来的烦恼,远远没有结束。 这一日请安,花红柳绿的妃嫔们才刚坐定,便听见顺美人气呼呼地告状:“皇后娘娘,昨夜里陛下好不容易驾临嫔妾的丹碧楼,谁知茶还没喝完一盏,话还没说上两句,马美人那边便派人来,说是胸口疼痛,就这么把陛下给拉走了。娘娘,嫔妾听说,这种状况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好些姐妹们都领教过马美人的‘病痛’,嫔妾就纳闷了,就连三岁小儿也知道,病了就要找大夫,马美人既然身子不好,就更应该回避,好好将身体养好,免得将病气过给了陛下才是。这一次次地让陛下陪着她,算是什么意思?” 妃嫔们早就对马美人日夜霸占长恭帝而深恶痛绝,只要有一个人开了头,接下来的斥责便是顺理成章。 “这马美人也不知给陛下灌了什么迷魂汤,哄得陛下对她是言听计从。”说话的是肃昭媛。 简美人撇撇嘴,接话道:“正是呢,上次嫔妾看上了一张火狐皮,央求了陛下好几次,陛下都没有松口,谁知一转身,那火狐皮便被送到了丹芳楼。” 第92章 贵妃慢慢悠悠地开口:“马美人也确实不知好歹,当年的德妃,如今有孕在身的敏充媛,谁不曾是风光无限,可也没有她这般的做派。” …… 妃嫔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的是热火朝天,似乎将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在口沫横飞之中,丝毫没有收敛的迹象。端坐宝座上的文皇后脸色越来越沉,如寒霜笼罩,终于,她喝道:“够了。” 文皇后饱读诗书,谦和稳重,她板起脸肃穆的模样,是很有威严的。妃嫔们噤声,殿堂里霎时间安静下来。 锐利的目光缓缓地扫过,个别胆小的妃嫔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只听文皇后冷声道:“《女诫》有云: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择词而说,不道恶语,时然后言,不厌于人,是谓妇言。盥浣尘垢,服饰鲜洁,沐浴以时,身不垢辱,是谓妇德。专心纺绩,不好戏笑,洁齐酒食,以奉宾客,是谓妇功。瞧瞧你们的行止,与市井泼妇有何区别?” 就连向来自视甚高的贵妃闻听此言,也不禁垂下头,面带惭色。实在太沉不住气了,区区一个正四品美人而已,陛下往日也不是没有专宠过旁人。何况她上蹿下跳,自然还有皇后和太后压着,何必自己瞎操心。 “本宫今日身体不适,各位请回吧。”文皇后说完,拂袖而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一直在旁沉默,不发一言的贤妃起身,对贵妃浅笑着:“姐姐,我们一同走吧。” 贵妃点点头,与贤妃并肩而行。 除了文皇后之外,就数贵妃和贤妃的品阶高,她俩离开之后,其余的妃嫔们也三三两两地走了。 发生在懿坤宫的这一幕很快便传到了毓秀宫。 听完了仙娘绘声绘色的描述,冯晓瑟默了默, 转头朝赵康道:“赵公公,丹芳楼的事情可安排好了?” 赵康一躬身:“回娘娘的话,已经安排好了。” “传话过去,今夜动手。” 玉娘、仙娘、赵康闻言,皆是一惊:“娘娘,会不会太仓促了?” 冯晓瑟淡笑不语。没有什么仓促不仓促,有时候思考太细,顾虑太多,未免优柔寡断。 玉娘担忧,劝道:“娘娘,您的身子日渐沉重,这样做,会不会太冒险了。” 冯晓瑟轻抚着微微隆起的腹部,刚毅的眼神变得温柔,有时候就算明知道是冒险,也必须去做。因为想要得到,就必须付出,世上没有不劳而获的事情。 “放心吧。”冯晓瑟的声音轻得好像一根羽毛,在水面不落痕迹地一点而过。 如何能够放心。三人的心情都明白地写在脸上,在毓秀宫自己的地盘,尚且日日忧心,生怕一个不慎,娘娘就会被人给谋害了,就更别提要出门并且主动去挑衅。 仙娘斟酌着说道:“娘娘,不如再等两天,准备充分些,也更安全些。” 冯晓瑟摇摇头:“夜长梦多。” 事情越快解决越好。想来丹芳楼里的马美人也知道了自己已然成为了众矢之的,只有抓紧长恭帝,巩固地位,她已经别无他法。如果失宠了,她在宫中便再无立足之地。 玉娘、仙娘是冯家的家生子,打小儿便伺候着冯晓瑟,而赵康则是在冯晓瑟初封才人,赐居丹秀楼之时,由文皇后指派,算是冯晓瑟身边的老人了,三人了解她从来是当机立断,说一不二的性子,心中皆是暗叹一口气,也不再劝了。 许是坐着太久了,腰背隐隐有些酸痛,冯晓瑟挪了挪身体,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又道:“今夜之后,估计马美人的丹芳楼将会被大清洗,替咱们办事的人,后路可安排好了?” 赵康道:“他 有把握,不留痕迹,不会被旁人发现端倪。奴才信他。” 冯晓瑟沉吟片刻:“话虽如此,可还是要未雨绸缪,若是护不住,只会让替咱们办事的人寒心。” 冯晓瑟说得平淡,赵康心中却很激动,奴才的性命,在主子眼里,也许就是蝼蚁,也许就是烟尘,能遇上爱护奴才的主子,是幸运。 “奴才替他多谢主子的垂怜,他一定不会让主子失望的。”赵康毕恭毕敬地说道。 冯晓瑟点点头,继续说着:“赵公公,你往容素嬷嬷那里去一趟,这一次,不需要她的人出手,在一旁见机行事便是。” 赵康连忙应道:“是,奴才这就去办。” “其余的,就照之前定下的计划办。”冯晓瑟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我累了,先睡会儿,养精蓄锐。” 玉娘和仙娘轻扶着冯晓瑟躺在床榻上,为她盖上锦被,见她缓缓地阖上眼帘,方才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夜。 天色黑沉,犹如被墨水浸染着,无边无际。 迈出屋门时才发现,外面已经是飘雪一片。已经记不清这是入冬以来的第几场雪了,冯晓瑟捧着黄铜竹报平安手炉,口中呵出一口白气,借着宫女们手中灯笼那橘黄的莹莹光芒,她的目光追随着漫天飞舞的雪花,一片,两片,三片,如花瓣般的轻盈和温柔,点缀着寒夜的寂寞。 朝云近香髻上插着的玛瑙飞凤金步摇微微地晃动着,冯晓瑟柔声说道:“走吧。” “是。”赵康一边应着,一边将油纸伞打开:“娘娘小心。” 玉娘紧紧地搀扶着冯晓瑟,迈步一同走进雪幕之中。 丹芳楼。 灯火璀璨,有丝竹之声穿透空气,在夜色中回旋。 冯晓瑟站在丹芳楼前,仰头,凝视着这栋与丹秀楼的格局有几分相似的楼阁,若有所思。 人生的驿站,它就在那里, 静静地,安然地守候。人人都只是过客,匆匆地相聚,匆匆地分离。 玉娘轻声唤道:“娘娘,进去么?” 冯晓瑟收回心神,深深地吸了一口:“我先进去,你们在后头跟着。” 玉娘听话地松开手,忍不住地叮咛着:“娘娘,您千万小心。” 冯晓瑟将手炉塞到玉娘手里,朝着她嫣然一笑,那笑容犹如暗夜花开,优雅,而又光彩照人。她大步流星地朝着丹芳楼闯去,那身荔枝红色绣芙蓉花大镶大滚白狐毛斗篷,在风中如同波浪般翻滚着。 刷着油亮红漆的雕喜鹊登梅隔扇门前,冯晓瑟深深地吸了口气,抬手猛力地将门推开。突如其来“呯”的一声响,将两个侍立在门内的小宫女吓了一跳。 寒风烈烈地涌入,冷得让人毛骨悚然,小宫女们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冯晓瑟冷着脸站在跟前,慌乱地福身行礼道:“奴婢给敏充媛娘娘请安。” 冯晓瑟一声不吭,径直往里头走去。 一个小太监站在雕藤纹飞罩下,他高高瘦瘦,白白净净,很老实的模样。远远地瞧见了冯晓瑟,他连忙快步迎上前来,先是高声地:“奴才给敏充媛娘娘请安。”四下望望,紧接着又低声地:“娘娘,陛下在三楼,奴才给娘娘带路。” 冯晓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那小太监稳了稳神:“娘娘,陛下歇息了,请稍候,奴才为您禀报。”一边说,一边侧身着身迈开了步子。 冯晓瑟跟上小太监,只听他又扯着嗓门道:“哎哟,娘娘,您可不能硬闯,惊扰了陛下,可担待不起。” 冯晓瑟走得快,小太监便走得快,冯晓瑟走得慢,小太监便也走得慢。一路走,还一路嚷嚷着:“娘娘,请容奴才通报。娘娘,陛下和马娘娘已经歇息了。娘娘,您可 不能硬闯……” 宫人们似乎都被这一幕给惊呆了,愣愣地看着冯晓瑟气势汹汹地走过。 小太监始终跟随在冯晓瑟的身畔,双手时而挥舞着,时而搀扶着,旁人看在眼里,以为他是正在想方设法阻止着冯晓瑟前进,但冯晓瑟很明白,小太监是在保护着她,为她挡开潜在的,可能的危险。 奇异的香气淡淡的,在暖融融的空气中漂浮。古筝声声,时而悠扬时而欢快,那音律清亮得犹如潺潺溪水。层层的桃红色纱织帘幕间,隐约看见女子的身影在翩翩起舞。她身穿着淡紫色的修身束腰石榴裙,堕马髻上斜插大朵的牡丹花,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肢扭动,双臂轻扬带起两条长长的水袖,旋转着,旋转着,如同弱柳扶风一般婀娜多姿。 小太监低低的声音响起:“娘娘,到了,陛下就在里头。” 三层的楼梯,让冯晓瑟觉得疲惫,她喘着粗气,扶着腰,停住了脚步。好一会儿,胸口的那股闷意渐渐舒缓,只听那小太监又道:“娘娘,里头的香料对您的身体有害,必须速战速决。” 冯晓瑟动了动嘴唇,虽然没发出声音,但小太监知道她说的是——知道了。 “啪”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响起,凌厉的呵斥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滚开。” 古筝乐声戛然而止。 那小太监很是惊惶地跪倒在地:“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伺候的宫人们面面相觐,眼里满是疑惑。 马美人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望了望,拧着秀眉:“发生什么事儿了?” 长恭帝的贴身太监大总管吴名眼尖,一眼就看到了冯晓瑟,眼角的余光瞅了瞅长恭帝,见他依旧唇角含笑,一派淡然,心下了然,迎上前,虚扶着她的手臂,笑着:“奴才给敏娘娘请安。这大冷的天儿,娘娘怎么来了?” 第93章 走了一段长长的路,加上丹芳楼的地龙烧得旺,冯晓瑟觉得浑身燥热,后背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她一把扯下斗篷,随手扔给在一旁赔笑的吴名:“丹芳楼夜夜笙歌,本宫也来凑凑热闹。”说完,她朝着长恭帝屈膝行礼:“陛下万福金安。” 冷冷硬硬的话语,不加掩饰的戾气,机灵如吴名,当下也不敢再多话。 来者不善。 马美人细细地打量着冯晓瑟,荔枝红牡丹斗篷下,是一身鹅黄色绣翠竹出风毛立领褙子,云白色滚祥云金边棉绫裙,眉如远山,眼似秋水,不施粉黛的脸庞,肤光细腻,娇艳若滴,因为怀有身孕的缘故,她的身材略显丰腴,就更显得雍容典雅的气度浑然天成。 马美人不得不承认,面前的这位敏充媛,当得起天生丽质,艳丽无匹这八个字。心中有些妒意,她下意识地望向长恭帝,只见他垂下眼帘,似乎正在闭目养神。 所谓抬手不打笑脸人,这点城府,马美人还是有的。她笑盈盈地走上前,朝着冯晓瑟福了福身:“敏姐姐吉祥。” 谁知冯晓瑟的反应却出人意料,只听她冷冷地:“跪下。” 马美人讶异地抬头看她,难以置信冯晓瑟竟然敢当着长恭帝的面闹事。她美眸流转,娇滴滴地唤了声:“陛下……” “本宫说了,跪下。” 声音不大,却有着隐隐的威压。 马美人的胸中有怒气翻滚,就连文皇后也不曾对她这般折辱,冯晓瑟不过区区正二品九嫔,凭什么? 这段时日她被长恭帝呵护备至,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多少有些飘飘然,忘乎所以了。 无奈冯晓瑟到底还是比她高上两个品阶,纵然再不情愿,也不得不屈服。紧紧地咬着牙根,面上却是一副楚楚可怜的表情:“敏姐姐,可是妹妹有得罪之处?姐姐大人有大量……” 冯晓瑟不耐烦看马美人那矫揉造作的样子,不耐烦听那些场面上的话,她手挽起裙摆,上 前两步,一脚踹在马美人的左小腿上。天气冷,冯晓瑟穿着厚厚的棉鞋,笨重的身体活动不便,是以这一脚并没有什么力度。 马美人尖叫一声,整个人伏倒在地。她对如何展示自身的美感胸有成竹,发髻散开,乌发如同瀑布般坠落,衬着玲珑有致的身躯,真真是风情万种。 冯晓瑟冷笑,不屑地:“一个跳梁小丑,与你计较,失了本宫的身份。然,本宫就是不能容忍你顶着酷似沈菀心的脸,行狐惑媚主之事。沈毅大人是真正的国士,义士,勇士,沈氏是真正的一门忠烈。你的所作所为,是对沈家小姐的侮辱和亵渎。” 马美人脸色煞白,有些事情,人人维持着心照不宣的默契,一旦点破,马美人感觉面子挂不住了。 不仅仅马美人,就连长恭帝也震惊了。慵懒闲淡的神色尽数收敛,他精光四射的眼中,百感交集,有讶异,有伤感,有黯然,最终凝成一声叹息:“瑟儿……” 理智告诉冯晓瑟,不应在长恭帝面前提起沈菀心,更不应将马美人与沈菀心相提并论,每个人心中都有伤处,理解和保护,是最大的尊重。 但她就是忍不住,也许是孕妇情绪总会莫名地变化波动,尤其是面对着马美人的装腔作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沈菀心是多么刚毅,傲骨铮铮的女子。若是她害怕,以沈家的能力,藏匿一两个后辈,应当不在话下。但是沈家没有一个人退缩,以生命维护着沈氏的尊严,谱写了一曲铁一般坚硬的哀歌。 说出真相的人往往遭人记恨,而制造假象的人往往得到信任。 马美人恨极了冯晓瑟,一番话,让她连掩耳盗铃的资格都没有了。心中又气又怒,但她毕竟是养在光烈侯最宠爱的如夫人膝下,后宅争斗也见识过不少,心知无论背后如何精明算计,阴险狠毒,人前哪怕是装,也得装出一副娇媚柔弱,单纯善良的样子。何况此时乃是冯晓 瑟主动上门来挑衅,道理可是站在她这边。 她双手支起身子,曲腿坐在地上,散开的裙裾仿佛一朵硕大的花。眼中含泪:“敏姐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难道与沈家小姐长相相似,也是嫔妾的错么?” “冠冕堂皇的废话就不要说了,美人你不过是光烈侯养的瘦马。”冯晓瑟轻飘飘的扔下一句话。 瘦马乃是牙公或者牙婆低价买来幼女,精心养成后再高价卖出去,或为大富人家的艳婢宠妾,或为青楼楚馆的烟花女。 这句话十分刻薄,不仅仅是马美人,更将光烈侯也一并骂了进去。偏偏又无限地接近事实,如同利刃一般直戳马美人的心,她脸色铁青,额角青筋直跳,强忍着勃发的怒意:“陛下……” 长恭帝叹了口气,他抬手:“瑟儿。” 冯晓瑟转头看他,那苍白的脸上泛着玫红色的,不自然的红晕,神情有些许疲惫,抬起的手像是在等待着,在呼唤着。像是有丝丝细雨滑落,清洗着尘埃,心在那一刻柔软起来,冯晓瑟慢慢地走近长恭帝,将手放入他的掌心里。 长恭帝微仰着头,凝视她,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敏娘娘,别闹了,只当给朕一个面子。” 温暖在指尖萦绕着,已经分不清是她的,还是他的。浅浅的笑容云淡风轻,冯晓瑟却从他眉宇间那一丝的凝涩,理解了他的孤独和无可奈何。 希望能成为一盏灯火,为他燃烧黑暗,点燃希望。 这一幕落到马美人眼里,不禁让她目呲俱裂。如果说冯晓瑟让她恨,那么长恭帝就是让她伤。 后宫佳丽三千,马美人以为,或许是长恭帝使得马美人以为,她是特别的,她是无可替代的。他怎么能够把属于她的温柔给予另一个女人? 所有的理智都被抛到九霄云外,马美人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在叫嚣,她不甘心。 有时候,失去,比从未得到更令人痛苦。 “陛下,您要为嫔妾做主啊 。”马美人哀哀切切地开口说道:“嫔妾虽然蒲柳之姿,比不得敏姐姐位列正二品九嫔,地位尊贵,但嫔妾乃是光烈侯马氏族人,马氏家道渊源,无数先祖为国征战,血染沙场,当今的光烈侯忠心耿耿,对连国、对陛下一片赤诚,不是什么人都可以任意羞辱的。” 马美人话音刚落,冯晓瑟眉峰一挑,马美人居然愚蠢至此,竟然将光烈侯搬出来向长恭帝施压。她难道不知道,长恭帝这一辈子,最痛恨的就是四侯。 犹如火上浇油一般,那股渐渐消散的戾气忽地又高涨而起。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想着长恭帝宠着马美人或许另有打算,冯晓瑟原本已经打算偃旗息鼓,让马美人狠狠地丢脸便罢了,如今看来她实在是不知进退,不把她打进尘埃是不会消停的。 长恭帝能感觉到掌心里那柔若无骨的手僵住了,再看看冯晓瑟的脸,那双眸子寒潭似的,阴测测,冷飕飕。 长恭帝对冯晓瑟是了解的,她平素并不多话,也不惹事,给人以沉着娴静的印象,但骨子里,她是强横的,甚至是暴戾的。她就像是松松垮垮的弹簧,压力越大,反弹也就越大。 那眼神是多么的熟悉,将长恭帝的记忆带回了他们初见时的那个月夜。她隐于夜色,果决地,冷酷地,杀死了绿玉。 他本该厌恶她,这般的穷凶极恶,可是他没有。某种意义上,他的境况与她何其相似,山穷水尽之时,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冯晓瑟粲然一笑,眼睛眯成新月,嘴角微微上扬,如此甜美。长恭帝却从笑容里觉察出了凶残和嗜血。 她对马美人动了杀心。 冯晓瑟仿佛一尾灵活的小鱼,从长恭帝身边游过,来到马美人身旁,蹲下身,朗声对她说道:“光烈侯马氏声名远扬,美人成长于光烈侯府,想来应当是冰清玉洁,温良恭谦才是。倘若光烈侯知悉美人纵情声色,香料里 头混入**药,试图谋害圣躬,祸乱宫闱,该是如何的痛心疾首啊。” 举座皆惊。 吴名眼睛睁得大大的,结结巴巴地:“催,**药?” 冯晓瑟清凌凌的声音再度响起:“赵康,派人去太医院,请两位太医到丹芳楼来。再到懿坤宫,请皇后娘娘。” 赵康和玉娘等一干人等跟随冯晓瑟身后,早已经到达,战战兢兢,一声不敢吭地守在一旁,等候冯晓瑟的发号施令。 听到冯晓瑟点名,赵康精神气十足地应道:“是,奴才遵命。”说完,一溜烟地跑走了。 马美人慌了,香炉里的香料是最普通的百合香,她当然没有在香料里加入**药,因为她根本就不需要多此一举。可是…… 冯晓瑟的笑容里融入了冰霜,让人不寒而栗。 马美人贝齿咬着唇,极力地平复紧张的情绪,不会的,光烈侯府珍藏的秘药,太医是不可能查出什么端倪。 冯晓瑟伸手,手指勾起马美人的一绺秀发,乌黑亮泽,如同黑色绸缎一般。她轻声地:“美人在想什么呢?” “没,没什么?” “想着如何毁尸灭迹吧?” “嫔妾是清白的,何来毁尸灭迹一说。” 思前想后,马美人渐渐回过神来,从冯晓瑟闯入丹芳楼开始,一切就是一个局,是冯晓瑟的预谋,栽赃陷害。 这样想着,马美人的心就更慌了,因为她几乎可以肯定,香炉里的香料是一定会被查出**药,若非如此,冯晓瑟怎能如此淡定,胸有成竹。 “陛下,陛下,敏充媛血口喷人,污蔑嫔妾,还请陛下严查,还嫔妾一个公道。” 马美人泫然欲泣,她心中无比的悔恨,自己怎么就那么大意,竟然忘了如夫人的教诲,干净的宅院,忠心的奴仆,是一切的基础,重中之重。 如今说什么都晚了,世上没有后悔药吃。若是被她查出是哪个吃里扒外的奴才使坏,她一定将他扒皮抽筋,大卸八块,扔出去喂狗。 第94章 唯一的希望,便只有长恭帝了。马美人极为忐忑,他会念着两人的情分,保住她么? “陛下,嫔妾一心一意,只为侍奉陛下,天日可证。” 缠绕在冯晓瑟指尖的那一截发梢轻飘飘地拂过马美人白皙的脖颈,那痒痒的,酥酥麻麻的感觉却要比刀锋更为让人战栗不安。 冯晓瑟笑着注视着她:“人证物证俱在,美人就不要狡辩了。”顿了顿,冯晓瑟附在马美人耳旁,极轻极轻的声音说道:“别痴心妄想了,即便陛下保住你,为的也只是沈菀心。” 马美人心中一痛,她知道冯晓瑟说的是事实。愣了好一会儿,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敏充媛,嫔妾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害我?处处针对我?” “因为我比较笨。满宫里的女人,十个有九个半想要撕了你,正大光明在你面前动手的就只有我,可是,暗地里耍的小花招谁又知道呢?美人不觉得我在丹芳楼,顺利的有些过分么?” 马美人闻言,遍体生寒,如坠冰窖。的确,以她的角度看来,除了因为阻拦冯晓瑟而被她扇了一个耳光的小太监之外,冯晓瑟在丹芳楼可谓是如入无人之境。那些奴才一个两个,通通不中用。难道,自己的身边全是旁人埋下的钉子?这偌大的丹芳楼真的就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了么? 这也难怪,自入宫后,马美人一门心思都扑在长恭帝身上,哪里还有精力管其他。 恨意仿佛荆棘丛般疯狂生长,蔓延,紧紧地缠绕。那些躲在阴暗处的人,马美人看不见,摸不着,她唯有狠狠地瞪着冯晓瑟,以此来宣泄已经压抑到了极致的愤怒和怨恨。 冯晓瑟迎着她的目光,不言不语,只是微笑着。 她怎么能这般淡定,她怎么能这般从容,谈笑间让自己节节败退,一身狼狈。 就不会惊慌么?就不会害怕么? 马美人的目光滴溜溜地转着,最终落在冯晓瑟微微隆起的腹部之上,心中一动,女人最在意的就是子嗣,若是她没了肚子里的这个孩子,还能够嚣张么?还能够得到长恭帝的青睐么? 这个念头让她热血沸腾,不能自已。她已经无法再思考过后要面对的任何结果。张开双臂,蓄足了力气,犹如一只扑食的饿鹰,就要狠狠地朝着冯晓瑟撞过去。 电光火石之间,马美人只觉得头皮一阵火辣辣的,疼痛生生地止住了她的动作。 冯晓瑟以意想不到的敏捷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冷冷地望着她。这时马美人才惊觉疼痛的来源,是冯晓瑟手中挽着的那一绺头发。 “你放手……” 话音尤未落,只见冯晓瑟抬手用力向上一扯,伴随着一声轻微的断裂声,疼痛更为剧烈,仿似刀割一般,马美人顿时眼泪就下来了。 围观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马美人的那一绺头发,竟然被冯晓瑟连着头皮给撕了下来。 马美人满脸的狂热,自然瞒不过长恭帝的双眼。担心着冯晓瑟的安危,他的心好似被一只大手揪起,很有些紧张,但面上仍然不露声色,冷眼旁观着。 不知为何,他极喜欢看见冯晓瑟那高高在上,聛睨一切的模样,甚至是沉迷。那种自信,果敢,成竹在胸,无所畏惧,如同旺盛的,烈烈燃烧的火焰,妩媚可人的菟丝花在她面前,只有化为灰烬。 古筝摔落,木质琴身裂开了一条粗粗的缝隙,琴弦崩断,发出沉沉的一声响,久久在屋子里回旋。也许,它再也弹不出或许古朴铿锵,或许旖旎幽怨的乐声。 弹奏古筝的宫女是跟随着马美人从南省入宫的,她瑟瑟发抖的双腿无法支撑,重重地摔 倒,同时也带倒了古筝。如花似玉的脸庞煞白如纸,惊恐万状的双眸紧紧地盯着冯晓瑟,仿佛看到了恶魔一般。 冯晓瑟手腕轻扬,将那绺乌发掷向空中。 马美人脑海里一片空白,似乎就连疼痛的感知也失去了,她就这样愣愣地看着发丝洋洋洒洒地漂浮着,坠落着,无声无息。 她做了什么? 她到底做了什么? 一滴的鲜血,圆圆润润,晶莹剔透,殷红得刺目。终于,痛苦从眼珠一直深入,直到灵魂的深处。 马美人仿似如梦初醒,撕心裂肺地大哭:“头发,我的头发。” 她双手哆嗦着,将散落的乌发拢起,捧在掌心里。眼泪让她的眼前一片模糊,她只喃喃地:“头发,我的头发。” 如同每一个出生贫寒的女孩,哪怕是天生丽质,也经不起风吹日晒,每日不辍地劳作。入了光烈侯府之后,只有上天才知道她为了养出一身吹弹可破的肌肤,乌黑油亮的头发,花费了多少心思和力气。 毁了,一切都毁了。 色衰则爱弛,爱弛则恩绝。没有了美丽的容颜,她凭什么去争? “皇后娘娘到。” “太医院院使何大人,张大人到。” 小太监通传的声音此起彼伏。 文皇后一身简洁的石青色绣缠枝花对襟出风毛褙子,灰黑色洋绉银鼠皮裙,盘叠髻上只点缀着一支福字滴水碧玉簪,可见是匆匆而来:“臣妾见过陛下。” 两位太医也连忙向长恭帝行礼道:“臣何明,臣张长远,叩见陛下。” 长恭帝道:“免礼。” “谢陛下。”两位太医退在一旁。 冯晓瑟快步走到文皇后跟前,盈盈一福,笑着:“嫔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文皇后抬手,轻轻托了托冯晓瑟的胳膊,瞥了一眼失了神的马美人,又埋怨似的瞪了她一眼,叹气:“你呀。” 冯晓瑟抿着唇,飞快地朝文皇后眨了眨眼,转头对那两位太医道:“香炉里的香料,请二位大人仔细查勘,是否掺有**药。” 使**药这种下作手段的罪名一旦被证实,只怕也只有迁往冷宫的命了。 两位太医怔了怔,心下发苦,宫闱之争可不是那么好参合的,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一家老小都要跟着倒霉。 眼前的这位敏充媛怀着身孕,真正是千金之躯,得罪不起;而这丹芳楼的主人马美人,都知道她是光烈侯马氏的族人,何况如今正得宠,同样得罪不起。 左右为难迟疑之时,长恭帝发话:“去吧。” 两位太医如释重负,既然是陛下的旨意,就好办了。 “微臣遵旨。” 两位太医并没有立时查看香炉,而是沉下心来,深深地嗅了嗅充斥在空气中,无处不在的浓香,何太医面色凝重,张太医微微皱眉。接着,张太医从红木衣箱里拿出两方宣纸,分别展开、摊平摆放在四方桌上,何太医将黄铜双耳兽头香炉的炉盖打开,小心翼翼地拿出隔火,隔火盛放着的香料被倾倒在宣纸上。之后,又将香炉里混着银霜炭的细香灰倾倒在另一张宣纸上。 何太医和张太医谨小慎微,眼看,鼻嗅,指尖点着一点香料和细香灰,放进口中尝了尝,相互间又低语了几句。 “如何?”文皇后问道。 两位太医对视一眼,何太医上前一步,回答道:“启禀陛下,皇后娘娘,香炉里的香料是百合香,内中混入了麝香,蛇床子,紫霄花,这三种药物的确有**的功用。” “会否对陛下的身体造成伤害?”文皇后追问道。 张太医想了想,道:“这三味药共同的药性乃是性温,微苦,有温肾助阳的功效。然而世上的药物凡百上千,必须因人而异,辩证 施用,否则只怕于身体无益反而有害。” 何太医接口道:“这三味药混合施用,药性还是颇为猛烈的。” 三味无毒的药物,即便对长恭帝的身体没有造成不利的影响,但马美人的名声已经污了。冯晓瑟到底是手下留情了,没有对马美人赶尽杀绝。 歇斯底里过后,马美人渐渐平静,这是她早已经预料到的结果。冯晓瑟的打击已经让她十分颓丧,想要开口辩解,又不知从何说起。 认命吧。 就当是做了一场梦,梦醒了,梦中的一切的便都化为了夜色中的袅袅轻烟。 不,不能认命。 往昔岁月,那步履蹒跚的足迹,铭刻着她的艰辛和付出。她渴望尊崇,渴望荣耀,渴望灰白世界里那一抹璀璨的色彩。 文皇后沉吟:“陛下?” 语气当中带着询问,如今算是证据确凿,马美人该如何处置。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皇后统御后宫,朕放心。” 并未言其生,也并未言其死。 文皇后应道:“臣妾明白了。” 还未到撕破脸面的时候,光烈侯那处还是需要顾忌的。 “此间事已了结,皇后娘娘,嫔妾告退。”说着,冯晓瑟走向长恭帝,牵起他的手,一双眼睛水汪汪的:“陛下,请您跟我走吧。” 长恭帝顺着冯晓瑟站起身:“皇后辛苦,一切便都交给你了。” 文皇后点点头:“臣妾恭送陛下。” 两位太医也连忙道:“微臣恭送陛下。” 他的背影,渐渐远离。好似云朵掠过天空,轻轻地离开了她的世界。 她看着他决绝地将她抛弃在身后,心里的哀伤,犹如涟漪,一圈一圈地扩大,一点一点地蔓延。 那些美好的情话,她依然记得,他已然忘却。 马美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陛下,您是真的要扔下我么……” 第95章 长恭帝身形一凝,顿住了脚步。 思绪忽如流云四散,好似在月光下曼舞。 那带着幽怨的呼唤,熟悉而又陌生。遥远却又好似一直隐藏在心间。 是菀心么? 长恭帝的迟疑,让马美人得到了鼓舞,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她咬咬牙,加了一把火:“陛下,救我,我疼……” 长恭帝心头一颤,许许多多的片段透过这一丝裂隙,穿入心湖。恍恍惚惚之中,眼前仿佛有火苗在舔舐着,一片火红,烈火中的沈菀心,悲凉,痛苦。 他的眸子,浮现出一层怜惜。 冯晓瑟微微变了脸色,就算与马美人唇枪舌剑也未曾让她这般紧张。马美人的垂死挣扎成功地击中了长恭帝,虽然马美人不足为惧,但此时缠绕着他的,是沈菀心,是他的心魔。 她不能退缩,不能放松,若是让马美人翻身,将来马美人与沈菀心在长恭帝的心中必将密不可分,想要再如此轻易地打击,几乎不可能了。 冯晓瑟紧紧地握着长恭帝的手:“陛下,跟我走。” 她的声音,清冷,却又充满了力量。 火苗退去,只剩下冒着烟气的颓桓败瓦。 无论眷恋,无论不舍,终究要告别。一场繁花落尽,纪念着那回不去的春天。 “陛下,您别扔下我……”马美人极尽温柔。 沈菀心浅笑嫣然,那张美丽的脸庞渐渐远去,渐渐模糊,直到化为星辰,在天际闪耀。 长恭帝缓缓地合上了双眼,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感怀。 文皇后心中忐忑,冯晓瑟的冲劲让她欣羡,同时又让她无可奈何。除了沉默,此时,她什么也不能做。 许久。 长恭帝睁开眼眸,恰好对上了冯晓瑟明亮的双眸,她在等待着,等待他的答案。 他的眼神清澈:“走吧。” 冯晓瑟展颜一笑,文皇后长长地舒 了一口气。 “陛下……” 马美人心如死灰地垂下头,她张着嘴,好似泼妇一般嚎啕大哭,豆大的泪珠滚滚而落,洇湿她的裙摆,深深浅浅,犹如血痕。 雪已经停了。 乌云散尽,天边低低地挂着一弯月牙,暗暗淡淡的黄色光芒,像极了一盏摇曳的,随时可能熄灭的烛火。 雪,为大地穿上一件洁白的衣裳,踩在雪地上,能听见一阵咔嚓咔嚓的声音。 长恭帝不知道冯晓瑟要将他带往哪一处,他也随着她,任她牵着自己的手,就这样,静静地走着。 通过游廊,走上石桥,直到湖中央的水榭。水榭红色的廊柱,灰黑色的瓦,建筑古朴,秀雅。 湖水安谧,青铜镜子一般,有淡淡的烟气在湖面上漂浮荡漾着。 所有伺候的宫人们,包括吴名在内,被长恭帝悄悄拦阻在远处。寒风中,只剩下两人默默相对的身影。 冯晓瑟跪倒在地,仰着脸,很认真地看着长恭帝:“丹秀楼香炉里的药是嫔妾指使人放的,请陛下责罚。” 冯晓瑟并不打算在长恭帝面前隐瞒什么,连马美人都能看得清楚的真相,又如何能够瞒得过长恭帝。投药和投毒,虽然一字之差,相隔千里,但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两者的性质并没有什么不同。 “马美人并不无辜。虽然她并未在香炉上动手脚,但她这个人,本身就是一副**药。” 长恭帝的脸色微微一变,眼睛扫了扫她:“哦?” 冯晓瑟道:“陛下,马美人并非天生身带异香,而是入了光烈侯府之后,用了一种名为息肌丸的秘药,养出了这一身的香气。据说如今流传的息肌丸的配方有三种,马美人用的那一种,来自南省的某一处隐秘的部落。丸药塞入肚脐眼里融化到体内,长久使用,能使人容色娇艳,肤 如凝脂,通体透香。若是普通的香气也就罢了,但这种香气有强烈的**作用,使人不能自持,很是透支精力。” 贤妃吕婵月曾影影倬倬提起过长恭帝的身体状况,而文皇后的忧虑,似乎也不仅仅是长恭帝沉溺女色这样简单。 长恭帝皱眉:“瑟儿的消息很灵通。” 冯晓瑟心中一紧,信任的建立来之不易,要摧毁则在旦夕之间。她忙又将南城安平坊榕树头下,擅长替人打探消息的老乞丐给长恭帝细细地说了一遍。 “天下之大,处处藏龙卧虎。朕的十三卫搭进去几名高手辛辛苦苦查探而来的消息,竟然被一群乞丐轻而易举地获得了。”长恭帝叹息道,目光悠远,唇边泛起一抹苦笑。 “这不一样。”冯晓瑟声音低低的:“对于乞丐们而言,出卖消息,是一门生意,一门交易,讲究的是钱货两讫。而十三卫是您的眼睛,耳朵,是您的刀锋,盾牌,是您最为忠心和可以信赖的臣子。他们的牺牲,为的不是一条两条消息,而是陛下赋予的职责。” 犹如雨后春风,吹散了烦恼,长恭帝的心里似乎宽慰了些,抬眸但见冯晓瑟依旧跪着,便伸手将她扶起:“起来吧,地上凉。” 冯晓瑟松了口气,即便人人都知道马美人是被她栽赃陷害的,谁又会为马美人出头?但是,在君主面前当像畏惧神明一般,亏废礼节,是为大不敬;信口雌黄,是为欺君。这才是她难以承受的罪名。 长恭帝眉梢眼角一派淡然,想来是不会追究了,冯晓瑟道:“谢陛下。” “快要做母亲了,怎么还是这样冲动?”长恭帝凝视着她,温声道。 冯晓瑟微微一笑:“陛下的身子要紧,旁的,也就顾不得这么多了。” 夜,越发深沉,越发安然。 风吹拂着秀发, 她眸光潋滟,柔和,坚定,像是剪裁出了花儿朵朵,明媚了整个春天。 不由自主地,他的心,也变得柔软,一丝牵挂,情意绵绵,在悄然沉淀着。 只听冯晓瑟道:“陛下,回毓秀宫宣太医吧,仔细给您诊诊脉。” 长恭帝道:“不必,朕心里有数。” 冯晓瑟垂下眼眸,低低地叹了口气。 她是关心他的。 岁月寂寞,宫中的岁月尤为寂寞。 即便知道是奢侈,也想要去付出,去拥有。人的感情,既复杂又简单,也许可以将它隐藏,却不能够将它抹杀。终其一生,总归需要一个寄托。 见冯晓瑟的眉宇间有几分落寞,长恭帝将她轻拥进怀里,唇贴着她微凉的额头:“朕宠着马美人,一来是要探一探她的深浅,二来,德妃和宁充仪的禁足令马上就要解除了,朕得给她们找些麻烦,省得将你当成了靶子。” 更为深层的原因,德妃和南省光善侯更为亲近,而马美人乃是北省光烈侯族人,若是两位宫妃争斗起来,也许会令向来团结的四侯产生嫌隙。 利益能让人同舟共济,也能让人各行其是。 他是关心她的,哪怕只有一点点。冯晓瑟心中好似燃起了一小簇火苗,在欢呼雀跃着。 冯晓瑟仰着头,看他,笑道:“是嫔妾鲁莽了。” 长恭帝也笑着:“到底是计划不如变化快啊。” 她凝视着他,在他那深邃得望不见底的黑亮眼眸里,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时光如同长河之水缓缓流淌。 “陛下,嫔妾御前失仪,您便罚嫔妾禁足吧。” 长恭帝微微一怔,笑意越深,明知故问地说了句:“为何?” 冯晓瑟赧然:“惹不起还躲不起么,既然德妃解除了禁足,那便换嫔妾禁足好了。” 禁足令若是严格执行,整个宫院会有专人 把守,许出不许入,就连消息的传递也是很困难的。 她的笑颜明媚又美好,与丹芳楼里的阴狠暴戾仿佛是两个人。长恭帝抬手为她正了正发鬓上的凤钗,有浓浓的雾色遮盖着他明亮的眼眸,温暖点点滴滴地消散。 “瑟儿,委屈你了。” 他的身体一日日地衰败,还能支撑多久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早已感觉疲惫,但却不敢有丝毫的放松。他也会害怕,害怕事未成便合上双眼,更害怕离去之后曾经的呕心沥血将会灰飞烟灭。所以这个孩子他是期待的,除了愿意相信冯晓瑟的才能品性,也因为心中对她的那一份特殊的情愫。而此时,他甚至不能光明正大地保护她,因为这会为她招来更多的明枪暗箭。 冯晓瑟好似并未察觉他在暗夜里越发苍凉的萧瑟:“不委屈,清清静静的日子正是嫔妾喜欢的。” 不疾不徐的声音似乎蕴藏着让人平静的力量,犹如一束夜来香在无声地绽放,让人烦躁的心绪渐渐沉定。 长恭帝道:“你想禁足多久?” 冯晓瑟想了想:“一年吧。” 长恭帝失笑:“难道你想错过孩子的洗三和满月礼?朕看,半年也就够了。” 冯晓瑟点点头:“就听陛下的。” “瑟儿,你一定要为朕诞下皇儿。” 冯晓瑟心头一震,看他笑容敛尽,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肃然:“陛下,这生儿生女,乃是上天注定,嫔妾……” “瑟儿,你一定要为朕诞下皇儿。” 拥在腰间的手臂忽地变得强硬,让冯晓瑟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然而他的眼眸,如同镜**月般虚无,丝丝缕缕的哀伤在空气中蔓延,似乎就连呼吸都能感觉到疼痛。 “瑟儿,答应朕。” 冯晓瑟不忍让他失望,说不出任何反驳他的话,她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好。” 第96章 星光越发的黯淡,犹如点点锈斑,无力地黏贴在漆黑的天幕之上。风很轻很轻,是在害怕惊扰了这几许朦胧的夜色么? 长恭帝粲然一笑,俊朗的面容顿时生动起来,仿佛将暗夜点亮,然而笑意并未到达眼底,双眸深处依旧冷寒,如同冰山,未曾融化。 “瑟儿,在皇考病重之时,将朕带倒了金銮殿上,龙椅之前,一步一步走过,仿佛时光重叠了一般。历任的君主,坐上了龙椅,离开了龙椅,成功,失败,写进了历史里,任后人评说。 再度传承的时刻,皇考给予朕选择,一条路,乃是对抗。这是一条无比艰难,无比危险的路。另一条路,便是苟且偷安,锦衣玉食,优哉游哉,一生享受着荣华富贵。 皇考说,他也曾努力过,也曾心怀壮志,但最终无功而返。 连国的君主,圣旨只能在京城周边二十三城流转,东、南、西、北四省,由四侯牢牢把持着,百姓们只知敬侯爷,而不知尊陛下。若是继续放任,只怕不远的将来,连国将会四分五裂,祖宗留下的基业将不复存在。 皇考说,他一生只有三子,长子早殇,三子年纪尚幼,难当大任,他希望朕能够继续他未曾完成的责任,但若是朕只愿做那****,他便要用开国先祖留下的宝剑将朕当场斩杀,以免玷污了祖宗的英灵。” “陛下……”冯晓瑟红了眼眶,他的压力,他的孤独,一股悲怆的感觉深入骨髓。 长恭帝喘了一口气:“朕从来不愿做傀儡,仰人鼻息,在四侯的羽翼之下苟延残喘。哪怕是破罐子破摔,朕也要奋力一搏。” 谁不愿意自己的孩子一世平顺,远离苦难与波折,想来先帝当时,也是有许多的无可奈何。 “瑟儿,朕本该给予你选择的权力,但,朕 也许等不了那么久了,朕要你带着咱们的皇儿,沿着朕选择的路继续走下去。会很难,会很苦,但只要你活着,就不能够放弃,这是圣旨,瑟儿,你能遵从吗?” 冯晓瑟震惊,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望着长恭帝。孩子尚未出生,便就算是定了名分? “朕年幼,母妃离世,幸而皇太后以亲爱之。朕登基三年,太傅沈毅举火**,一门无人生还;五年又过,朕身中剧毒,皇太后遍寻神医,方才将朕从死亡的边缘拉回……” 冯晓瑟的脑海有片刻的空白,回过神来时,她紧紧握住长恭帝的手,急切地:“陛下,是谁害你?是四侯,一定是他们,对不对?” 长恭帝神情平淡如水,声音依旧柔和:“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他们成功了。瑟儿,也许你将来也会再度面对同样的情状,包括你,皇后,咱们的孩儿,甚至是孙儿……有些人为了利益,会不折手段。” 忽而一阵风吹来,像是刀片,刮过她的皮肤,寒凉一直沁到了心底。 长恭帝的目光凝视着冯晓瑟,道:“也许你会看着至亲一个接一个地离开,而束手无策……” 不安在心中蔓延着:“陛下,您的身体……” 长恭帝并未回答她,只自顾自地说道:“也许杀死他们的命令,是你亲手签下的……也许在他们身后,还承担着不存在的污名…… 哪怕恨意滔天,你依旧必须对你的敌人微笑,退让,妥协,忍辱而生……小不忍则乱大谋…… 也许你面前摆着一碗毒药,仍然要面不改色地一饮而尽,也许你永远看不到报仇雪恨的那一天……” 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些? 尖锐的针猛地刺进了冯晓瑟的心尖,突如其来的痛楚让她禁不住合上了双眼,不去看,却无法不去想。 他在托付着责任,也在索取着承诺。他也许活不长了。 冯晓瑟缓缓地睁开眼,溢满眼眶的泪水结成一张网,让他的脸庞看着很有些虚幻,像是暗夜里开出的一朵昙花,不能长久。 “瑟儿,回答朕。”他强硬地,忽视着她的伤感。 “陛下……”她心乱如麻。 “回答朕。” 冯晓瑟张了张嘴,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已经足够坚定,若是诞下皇儿,与德妃必定会有一争。文皇后的文家,贤妃的吕家,包括冯家,李家,都愿意给予她支持,却未曾料到长恭帝的几句话便让她忐忑不安,他是真正踩着白骨累累走过来的人。 那顶皇冠,光芒万丈,璀璨夺目,仿佛触手可及,谁不想要拥有?然而到底是她过于天真。四侯远比她想象中的更为强横,现实远比她想象中的更为残酷。强大如他,尚且不能毫发无伤,她又何德何能担得起这样的重责。 冯晓瑟艰难地:“陛下,我……” 她的犹豫长恭帝看在眼里,这的确是她的软肋,她能够坚强地面对加诸于身的艰难,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身边亲近的人受苦。说到底,还是过于重情了。 长恭帝猛地攫住冯晓瑟的手臂,双手铁钳一般,似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你必须做到。否则,咱们的孩子,冯家,李家,文家,吕家,通通都保不住。” 冯晓瑟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陛下,我可以像淑宁太妃那样……” 寿宁宫的日子并不显赫,但平静悠然。 长恭帝冷声道:“你知道为了保住淑宁太妃和承平郡王,皇考做出了多么大的努力?淑宁太妃的母族于氏付出了多么大的牺牲? 你自己也应当很清楚,从你怀有身孕的那一刻,你便已经踏上了这条路,这 是命运的选择,由不得你了。” 的确,她是要放手一争的,却从没想过与四侯不死不休,在她的认知里头,任何事情都是可以周旋和讨价还价的。 长恭帝洞悉人心:“多年来,宫中妃嫔们一无所出,只有德妃诞下大皇子,难道你认为这是偶然?也许如今四侯并不将你放在眼里,一旦你诞下皇儿,立刻就会成为他们的眼中钉,必将除之而后快。” 冯晓瑟喃喃地:“我可以隐藏锋芒,待时而发……” 长恭帝冷笑:“四侯个个皆是能断善谋之人,已经吃过一次亏,如何还会给你韫匮藏珠的机会。” 所谓的吃过一次亏,指的便是长恭帝自己。 他的母亲庄充媛,出身于小官吏之家,门户不高,自然不如出身世家大族的闺秀那般气度不凡。但她有一个十分难得的优点,有自知之明。正是这份自知之明,让她低调守拙,不争不闹。 年少时的长恭帝耳濡目染,亲眼见识到了庄充媛是如何在夹缝中生存,他学会了内敛和含蓄,外界对他的评价无外乎是木讷的,平和的,这让四侯误以为他是个无能之辈,容易操控,这才让他最终有惊无险地登上了帝位。 要知道,当年长恭帝尚未登基,曾有谋士向四侯进言,他已年长,有了自己的意志,不如将他除去,改立年幼的承平郡王为君主。四侯权衡过后,否决了这个建议。一来他是先帝遗诏指定的继承人,没有大的过错,轻易推翻容易授人以柄,落人口实;二来既然皆是碌碌无为,谁坐在那张椅子上并没有太大区别。 待到他如出鞘利剑锋芒毕露,四侯方才咬牙切齿,无比后悔当初的决定。 “如若我诞下皇女……” 犹如一盆冰水泼在了烧热的木炭之上,他炽热的目光倏忽之间冷 了下来。希望越大,执念越大。投入的感情越多,失望也就更为深重。 冯晓瑟非常懊悔,她紧紧地咬着唇,内心不断地埋怨着自己,说话怎么就不过脑子,脱口而出。 长恭帝垂下眼帘,沉默着。 许久,他开口,轻声道:“若是皇女,也好。至少她的一生,无需肩负起艰巨的责任,平顺安乐的日子,就是最大的幸福。” 他是连国的陛下,至高无上,然而他的心愿,和普通的父亲一样,求的只是平顺安乐而已。 心痛得快要喘不过气来,冯晓瑟扑进他的怀里,双手环在他的腰上,哭的肝肠寸断。 似乎是第一次,她毫无掩饰地在他面前释放自己的感情,爱恨离别,百种滋味,如潮水般汹涌,铺天盖地。 他是一个如此美好的人,可为何命运偏偏就要毁灭了这份美好。 命运。 她想起了东麟山普度庵,想起了命途,想起了命途之中的预言。 她的心跳仿佛漏了半拍,努力地回想着,若是按照未曾改变的命运轨迹,冯修容和冯老太爷相继获罪,他的一道圣旨,将冯家击得支离破碎,而预言,就在此处戛然而止。 冯家的败落,与长恭帝有很大的关联,纵然不是始作俑者,他也是在推波助澜。但冯晓瑟对他并无恨意,有因才有果,人总会站在自身的立场和地位来思考和处理问题。 如今冯家的命运已然改变,而他的命运又会不会因为她的到来而改变?改变是好是坏?一切属于命运的未知。 四侯。 若不是他们从中作梗,他的人生定然不会如此波折坎坷。若不是他们故意为难,他定然是个贤明的君主,知人善任,休息养民。 冯晓瑟仰头看他:“陛下,派人去杀了四侯吧。” 也许四侯死了,一切难题都能够迎刃而解了。 第97章 夜雪堆积,淡淡的雪光映着冯晓瑟的眼,流光溢彩中却蕴着些许支离破碎的重影,一如她此时强忍着的忧伤。 长恭帝心下叹息,曾几何时,他也有过鱼死网破的念头,然而要超越现实的束缚,单单靠意志,是行不通的。 冯晓瑟性格中的执着坚韧让长恭帝欣赏,但凡事太过了,便会成为一种负累,使人无法跳脱,冷静理智地看待问题。 长恭帝轻抚着她的脸,耐心地说道:“四侯如今所代表的,并不仅仅是他们个人,还有许许多多依附在他们身旁的势力,这些势力支持着四侯,也掣肘着四侯,但四侯对他们还是有绝对的控制力。一旦四侯突然死去,而继承者的实力又不足以全盘接受时,看似凝聚的势力便会趁机分崩离析,局面陷入混乱,群雄并起,会比如今更难以收拾。” 道理冯晓瑟明白,但那股无力感让她情绪陷入了低落:“是我想得太简单了。难道就只能这么耗着么?” 一代又一代的努力,难道竟是无用功么? 长恭帝道:“实力的增减,有一个此消彼长的过程。我前进一步,他便后退一步,反之,他前进一步,我便后退一步,来来往往。前进的每一步,收获也许微不足道,但聚沙成搭聚水成涓,不要灰心丧气,要坚信,总有一天会成功的。” “也许那一天,你我都等不到了。”冯晓瑟喃喃地道。 “是啊,”长恭帝目光悠远,投向了暗夜的虚空:“你我也许就是一块踏脚石,有血有泪,有苦有痛。然,为了祖宗留下的万世基业,锦绣河山,值得的,是不是?” 他的眼睛,是那样的明亮,那样的执着,好似无边的黑暗里,唯一能够撕裂灰霾的光。 心怀天下,他宽广的心胸,冯晓瑟自问做不到。如果可以选择,她希望平淡一生,守着丈夫和孩子,老死在温暖的床榻之上。 命运的安排。 命运是谁?为何要如此捉弄人? 冯晓瑟的声音 微微颤抖,带着哭腔:“陛下,我舍不得你……” 人生苦短,从未想过天长地久,只是没有料到,他们的缘分竟然这般浅薄。 长恭帝心中微微一痛,她那样聪明,加上他有意地透露,又怎会猜不出他的身体状况。像是云中的轻吟浅唱,又像是春雨的润物无声,心动的瞬间,总是会让人手足无措。 也许该给这份朦胧的情愫一个机会,任风霜雪雨,任四季流转,让它在心底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长恭帝神情专注,柔情似水:“我也舍不得你。”说着,抬手指向天际:“我活着,便陪在你身边,死了,不入轮回,化为星辰,天上人间,与你长相厮守。” 星光点点,仿似在呼应着他。 这大概是世间最美好的情话。 三宫六院,美人三千。类似的甜言蜜语也许他说过了许多,何况言语并不一定代表着真心,真情。但此刻她是欣喜的,这是一种完全拥有他的满足。 “瑟儿,我对你有很高的期望,你不要让我失望。这条路你要一个人走,我会陪着你,但不会帮你。你要靠自己,面对和解决所有的困难。” “我……” “试试吧。” 何其熟悉的情景,冯晓瑟觉得有些恍惚,想起当初在命途,命途之主似乎也对自己说过这番话。为何他们都对她抱有信任,相信她能够做到呢? 她咬咬牙:“那,就试试吧。” 长恭帝笑了,眉眼弯弯。好似有万千星辉落入他的眼眸,光芒璀璨。 无需再多的言语,两人默契地沉默着。 如果磨难注定无法避免,那便迎着风雨,勇敢地去穿越吧。 宫中的气氛很有些诡异。 马美人香炉藏**,冯晓瑟大闹丹芳楼,这消息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众人各怀心思,等待着看马美人的笑话。 不料第二日,首先受到惩罚的,却是冯晓瑟。 吴名拖长着嗓子,宣读着圣旨:“敏充媛禁足毓秀宫,钦此。” “嫔妾遵旨。吾皇万 岁万岁万万岁。”冯晓瑟高抬双手,接过明黄色的圣旨,恭敬地说道。 宣旨事毕,吴名连忙躬身,搀扶依旧跪在地上的冯晓瑟,口中说道:“娘娘受累了。” 丹芳楼的那一幕,吴名可是全程看在眼里,说实话,冯晓瑟的所作所为,换了另外一个人,长恭帝未必就能忍耐下来。当中固然有冯晓瑟身怀龙裔,金尊玉贵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冯晓瑟在长恭帝心中已经占据了一席之地,长恭帝对她的包容和爱护,极为自然而然,是以吴名不敢怠慢了冯晓瑟。 冯晓瑟搭着他的手站起身,笑着:“无妨。”顿了顿,又道:“吴公公,本宫许是有一段日子无法侍奉在陛下跟前,照料陛下的身体,还请你多费心。” “娘娘放心。” 冯晓瑟手腕一转,给吴名递过一个鼻烟壶:“小玩意儿,吴公公拿着玩儿吧。” 金银财帛,吴名不缺,也不怎么看得上眼,反而是对一些精致稀少的物件更为上心。眼前的鼻烟壶晶莹剔透,通体散发着温润的光泽。内画秋山红叶图,笔触精妙,细致入微,可谓是不可多得的精品。 吴名八面玲珑,惯会看人眉眼高低,见冯晓瑟并未因禁足令而郁闷不悦,笑道:“娘娘这儿的好东西多,您的赏,奴才便厚着脸皮接下了。” 冯晓瑟点点头:“元乾宫离不了吴公公,你快回吧。” “是。”吴名应道。 走出毓秀宫宫门,吴名左右望望,见四下无人,便压低了声音对送出来的赵康说道:“这一回看守毓秀宫的不是内监司的人,陛下亲点了十三卫,想来人员出入,传递消息会很艰难,你们要早做准备。” 通常而言,受惩罚被禁足的妃嫔,宫院由内监司派出大力太监负责监守,到底是主子,监守的太监们也不敢太过得罪了,有意无意地便会有松动的时候。而十三卫是长恭帝的亲卫,只听命于他一人,严格的程度,可想而知。 赵康朝吴 名一拱手:“多谢吴总管提点。” 宦官的势力在连国算不上显赫,即便吴名这般资历深厚,深得长恭帝信任的,除了平日收取朝中官员和宫妃送来的财物,也还算得上是很守本分。才刚的一席话,于吴名而言,已是极限。吴名拍了拍赵康的肩膀,示意他留步,随即转身大步离去。 第三日,文皇后称病,免了一众妃嫔的请安。随即,皇太后颁下了懿旨,宣布了对马美人的处罚——马氏不守妇道,降为采女。迁出丹芳楼,移居清心苑。 马美人虽然从四品美人将为最末一等八品采女,但到底保住了位分,只是人人心头雪亮,不守妇道是极重的罪名,马美人,是大势已去,再无翻身的机会,皇家维护的不过是北省光烈侯马氏的脸面。 清心苑,位于皇宫的西北角,平日里人迹罕至,极为偏僻。清心,居心清正,寡欲无求。单看名字,就给人以素淡之感,不过就比冷宫好一些罢了。 半年的光景,马美人攀上了云端,却又跌落了尘埃。 另一边厢,朝堂之上,也是热闹非凡。 长恭帝歪坐在鎏金龙椅之上,一手撑着额头,微眯着眼,很是慵懒的模样。 高处不胜寒。然而高高在上的好处,便是能够俾睨众生,将人情百态一览无余。 “陛下,依国朝后宫例,皇后以下,正一品四夫人,封号贵、贤、淑、德各一人;正二品九嫔,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各一人;正三品婕妤九人;正四品美人九人;正五品才人九人;正六品宝林二十七人;正七品御女二十七人;正八品采女二十七人。名分有序,等级森严。在四夫人之外另行册妃,于理不合。 陛下乃是一国之君,万民表率,万不可因为心所爱之,而乱了祖宗定下的规矩。何况宸这一字,乃是北极星之所在,帝王之所居,由此引申为皇位,帝王的代称,一个妃嫔,何德何能,以 宸字为封号?” 说话的是御史台正三品御史大夫白恩。白大人须发皆白,声如洪钟。身材高大健壮,虽然年过六旬,依然红光满面,精神矍铄。 前朝与后宫,关联可谓是千丝万缕。强大的家族保障着宫妃的生存,宫妃的得宠能让家族更为显赫。 有起就有落。这不仅仅是某个人的事儿,更关系到一个家族,甚至一方势力。 “臣附议。” “臣附议。” 不少的朝臣开口附和着。 今日上朝,开头平平无奇,如往常一样,奏事议政。只不过在散朝之前,长恭帝似是随意地说了一句:“朕拟册封敏充媛冯氏为宸妃。” 犹如一滴清水落入滚油,顿时炸开了锅。 朝臣们没有一个离开金銮宝殿,连着两个时辰,有的人心平气和地摆事实,讲道理,有的人则扯开嗓门,高声嚷嚷,就目前看来,似乎是反对册封冯晓瑟为宸妃的意见占据了上风。 长恭帝觉得腰背酸麻,便微微地挪动着身体,衣袍上栩栩如生的五爪飞龙闪耀着灿灿的金光:“白卿,朕记得,此事是有过先例的。长荣帝一朝,便曾在四夫人之外又册封了端妃。而长明帝一朝,更是曾改制,将四夫人更定为三夫人,封号改为惠、丽、华,及至长定帝即位,才又重循旧制。朕算不得是开了先河,坏了规矩之人吧。” 冯晓瑟如今的位分,是正二品九嫔最末的充媛,对上正四品的马美人,自然能够压制住,可若是对上德妃呢?身份地位上的鸿沟仅仅靠聪明才智是无法逾越和填补的。更因子凭母贵,母妃的身份越高,将来皇子的地位就会越稳固。 四夫人当中,由于承平郡王的母妃淑宁太妃在先帝时册封淑妃,所以淑妃之位留空,以示尊重。思来想去,长恭帝决定,要在四夫人之外,另给冯晓瑟一个封号。 宸,尊贵不言而喻。 朝臣们的激烈反应早在长恭帝的预料之中,他早有准备,是以十分的淡定从容。 第98章 白恩大人一窒:“这……” 长恭帝冷冷地看着他,慢条斯理地又道:“至于白卿所说,何德何能,敏充媛为朕诞育子嗣,便是大功一件。难道当不得妃位?” “这……” 就在白恩哑口无言之时,尚书省正二品尚书令兼刑部尚书吕端然开口道:“白大人,册封妃嫔,乃是陛下的家事,既然是家事,身为臣子,只需遵从,又何必指手画脚呢。” 吕端然是贤妃吕婵月的父亲,吕家的族长。吕家已经选择了站在冯晓瑟这一边,冯晓瑟的地位水涨船高,吕家自然是乐见其成。 吕端然话音刚落,礼部尚书徐寿反驳道:“王者以四海为家,四海之内,孰非臣妾,何者不为陛下家事。宸,这一封号,隐然已有压过四夫人之势,这让贵妃,德妃,贤妃三位娘娘如何自处?” “正是呢。”白恩回过神来,又侃侃而谈:“想来敏充媛娘娘勤勉柔顺,淑德含章,必不会将三位娘娘置于尴尬的境地,也不愿因为个人的荣宠而使陛下违背了后宫的定例。” 说着,白恩眼角的余光瞥见了站在角落里并不太显眼的冯子康,如今冯子康已是正四品司农寺少卿,掌管京城及周边二十一城的仓廪储备。从一个七品小官一跃而成为四品要员,这晋升的速度,真真让人看着眼热。偏生他能力出众,手腕了得,纵然御史台严密观察着,硬是抓不到他一星半点的把柄。 “冯大人,敏充媛乃是冯门之女,说说你的看法吧。”白恩的话一下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冯子康的身上。 若是冯子康同意,这里头便有文章可以做,以此宣扬他乐于攀权附势,官声从此落了下乘;若是冯子康不同意,那就更好办了,父亲都反对女儿封妃,长恭帝还有什么可说的。 冯子康朝着长恭帝深深一躬,淡淡地:“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话毕,抿着唇,不再多言一句。 这个油盐不进的家伙。白恩瞪着眼,鼻孔里哼了一声。 “罢了,既然众位卿家不同意以宸字为封号,朕也就不再坚持。”长恭帝唇边含笑,古井般深邃的双眸却似凝结着冰霜:“那便以元字为封号吧。” 白恩闻言,快要背过气去。 元,首也,气之始也,善之长也,天地之大德,所以生生者也。若是以元字为封号,不就坐实了敏充媛乃是众妃之首么。 朝臣们面面相觐,这个敏充媛不简单呐。以女官身份入侍掖庭,短短两三年的时间,不仅怀上了身孕,更让陛下为了她顶住了压力,不达目的决不善罢甘休。 白恩急切地:“陛下,不可,万万不可啊……” 这一回,长恭帝没有再给他说下去的机会,眼神如刀,****:“这也不可,那也不可,原来朕这个皇帝,竟连自己的后宫之事都不能自主。” 话音轻飘飘的,好似秋叶点过水面,异常平静,犹如暴风雨来临的前兆。一时间,金銮宝殿内鸦雀无声,就连反对最为激烈的白恩也不由得缩到了一旁。 好半晌,中书省正二品中书令文正道出列,毕恭毕敬地说道:“陛下,敏充媛娘娘封妃乃是名正言顺,但以宸、元二字为封号确实不妥,不若就循旧号,封为敏妃。” 文正道为官清正,德高望重,更兼是国丈,文皇后之父,深得长恭帝的倚重。他的一席话,使得****的紧张气氛得以和缓了许多。 “敏妃?”长恭帝脸色微霁:“众卿家以为如何啊?” 反对冯晓瑟封妃的朝臣里头,一部分是自身家族也有女儿在宫中,眼见着冯晓瑟扶摇直上,心中不忿;一部分是冯家的对头,想要借此打压;还有一部分是剑走偏锋,想要博一个不畏皇权,耿直的名声。 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文正道的提 议,既迎合了长恭帝的心意,又全了文武百官的脸面,冯晓瑟虽然位居妃位,但敏字封号到底寻常,比起贵、贤、淑、德四夫人,是逊了一筹。何况长恭帝并未提出改制,将四夫人更改为五夫人,这个敏妃,只不过比九嫔高上半阶。 能够站在金銮宝殿上奏事议政的,都不是傻子。眼见长恭帝一意孤行,再反对也只是徒劳。正如吕端然所说,宫妃册封,到底是皇家的家事,若是因此让长恭帝记恨,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吕端然率先应道:“臣附议。” 朝臣们也纷纷道:“臣附议。” 长恭帝笑笑,斜睨着白恩:“白卿,你可还有话要说?” 局面就这样轻松地被扭转了,白恩的脸色很难看,但也不得不服软:“臣……附议。” 敏,聪也,达也,敬也,庄也。 这是冯晓瑟初封才人时,长恭帝给她的封号。提出以宸、元二字为封号,只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一种讨价还价的手段而已。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封妃,是为了给予她力量,而不是将她竖立为宫妃们嫉恨的靶子。 长恭帝的目光缓缓扫过底下的一干朝臣,淡淡道:“罢了,朕也乏了,就定敏妃吧。”说着,也不待宣布退朝,拂袖而去。 下朝之后,冯家老太爷冯博文和冯子康坐上马车,冯博文丝毫没有因为冯晓瑟封妃而欣喜,反而显得心事重重,一路沉默不语。 冯府。 “老三,随我到书房。”冯博文双手负在身后,拧着眉,扔下一句话。 冯子康应道:“是,父亲。” 景寿院,书房。 冯博文的书房十分的朴素,屏风,帷幕,玩器全无。北侧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东、西、南三侧的书架上,满满地放置着书册。当中一张水曲柳书案,书案上摆放着一盏青铜油灯,田黄石镇纸并文房四宝。 “坐。” 冯博文端坐在 书案后的太师椅上,指着花窗下的圈椅,对冯子康说道。 冯子康应道:“是,父亲。” 小厮蹑手蹑脚地送上两盏茶,随后便退了出去。 屋门紧闭,仿佛将书房和外界隔绝,于无声处,留下一片空白。 冯博文不说话,只凝视着冯子康。只见他不疾不徐,不焦不燥,端起茶盏,浅酌慢饮着。他忽然发现,这个一直被他忽视的儿子,在不知不觉间,已然拥有了让人折服的沉稳和魄力。 再想想老大一房,冯子明多年为官,却依然在正六品的关口徘徊不前,领回生了儿子的外室,妻妾之间争斗得鸡飞狗跳。长子冯晓俊夫妻倒是低调做人,只可惜冯晓俊多年苦读,却连举人都考不上。长女冯晓筝被褫夺了修容的位分,送到皇家道馆清修。 想到这里,冯博文的眼皮不由自主地跳了跳,多年的历练,使他对于危险有着敏锐的直觉,冯晓筝出宫之后,宫里头传出影影绰绰的风声,似乎与压胜之术有关。冯博文闻听,惊得魂飞魄散,控制不住手直哆嗦,就连茶杯都拿不稳。厌胜之术,无论真假,只要沾上一星半点,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啊。 思来想去,冯府里能够与冯晓筝联系上的,并且能够得到她信任的,就只有老太太和大太太了。他雷厉风行,很快从大太太口中逼问出了事情的始末,将她关进佛堂里,对外只说她性格暴躁,要修身养性。之所以留下她一条命,完全是不敢逾越,要等待长恭帝的最后裁决,免得落下了杀人灭口的嫌疑。又打杀了大太太身边所有近身伺候的奴婢。 长恭帝一直未对冯家有任何的动作,但他的心却是日夜不得安宁,头顶悬着一把刀,就是不知何时会落下来。 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大房混乱不堪,大老爷冯子明的手段能力,连自家都管不好,将来即 便硬是将他推上了族长之位,不但不能服众,更有可能将冯家推向深渊。 冯博文明白,到了该做决断的时候了。 “老三。”冯博文的声音有些沙哑。 冯子康连忙放下手中的茶盏,恭敬地:“父亲有何吩咐?” 冯子康此时尚未换下官袍,绯红色地袍服上,绣着正四品文官鸳鸯补服。冯博文心中很有些欣慰,他年近六旬,如今乃是正四品兵部侍郎。而冯子康以举人身份入仕,还不到四十,就已经与他同样,官居四品,青出于蓝指日可待。 “敏充媛娘娘封妃,是咱家的大喜事。回头你带人去开了库房,挑些东西,再从官中支取十万两银子送入宫去,以为庆贺。” “是。” “你的母亲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府里头掌家理事,就交到你媳妇手中。” 冯子康一怔,随即道:“是。” 冯博文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我打算上书致仕。” 冯子康惊讶,道:“致仕?父亲身体康健,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朝廷命官一般致仕年龄为七十岁,有病患则提前。 冯博文摆摆手,道:“仕途上,我再往上升的可能性不大。若是占着这个位置,只怕于你的晋升不利。” “父亲……” 冯博文的话出乎冯子康意料,往日冯博文最为重视的便是大哥冯子明,何时曾为他打算过。父子俩这般面对面的沟通实在少之又少,是以冯子康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应答。 冯子康的模样,落在冯博文的眼里,他的脸色沉了沉,心中有几分后悔,后悔当初不该听信老太太的撺掇,冷淡了与冯子康的父子情意。如今看来,这个儿子是最出息的,娶的媳妇,生的儿女都是好的。冯晓瑟在后宫里风生水起自不必说,就说冯晓瑟的哥哥冯晓信,自从军之后,洗心革面,努力奋发,如今已是神武军中正八品上宣德校尉。 第99章 长子一房,将来还要仰仗着三房的关照。 冯博文暗自叹息,幸而冯子康不仅精明强干,也是个孝顺的,冯家将来交到他的手上,还是可以放心的。 他摆摆手,面上带着些许疲惫:“这事就这么定了。” 冯博文打算致仕的决定虽然突然,但也并非毫无征兆,对于冯子康而言,每一步都是自己凭着能力踏踏实实走出来的,冯家是迟早要掌控在他手里,冯博文愿意给予他助力,这就最好,不愿意,也无妨。 但目下最要紧的,却不是仕途、官位,而是冯家须得与四侯撇清关系,忠实地为长恭帝效命,这才是关系到冯家的生死存亡。 想了想,冯子康道:“父亲,儿子素来敬重您,可是有些话,如鲠在喉,实在不吐不快。” 冯博文深深地看了冯子康一眼:“说。” “父亲,陛下才是国朝真正的君主。君臣之间有礼义之道,故应忠。” 话说得隐晦,但冯博文立时就听出了弦外之音。他投靠四侯,虽然做的隐秘,但从没奢望能够瞒过所有人。 冯博文原本平淡的眼里精光一闪:“我有分寸。” 冯子康岂能甘心被他搪塞过去,急切地:“父亲,儿子明白您的深谋远虑皆是为了家族利益的考量。然而,形势已然今非昔比。妙宁仙师逃过大难,被送往道观清修,敏充媛怀有身孕,且封妃在即,证明陛下不计前嫌,有心要提携冯家。这个机会不能抓住,只怕冯家就此衰败,再无兴盛之日了。” 冯博文紧拧着眉头,紧抿着嘴唇,不说话。 冯子康又道:“陛下膝下如今只有德妃所出的大皇子,若是敏充媛平安诞下皇嗣,冯家立时就会成为四侯的眼中钉,肉中刺,如果得不到陛下的庇护,冯家如何能够扛得住四侯的威 势?” 冯博文阖上双眼,长叹一声,许久,方才缓缓地睁开眼帘:“老三,君为臣纲,我何尝不知。你说的这些,我又何尝没有想过,只是上船容易下船难,说得好听,是幡然醒悟,半路回头;说得难听,便是两面三刀,忘义背叛。四侯怎能容忍?就是陛下,他能完全信任曾经背叛过他的臣子么?” 冯博文老态毕现,额间的皱纹像是刀刻似的,粗糙而又深刻:“陛下心机深沉,连太傅沈毅尚且可以牺牲,何况冯家。” 冯博文的这番话,若是传了出去,一个大不敬之罪是板上钉钉。既然冯子康要接过掌管冯家的位置,却又不得不说。 这是很大一部分朝臣心照不宣的隐言。 在他们看来,长恭帝当年几乎是放任的,眼睁睁地看着情势不断恶化而毫无所为,更是利用了沈毅一门的死亡,来换取了几年与四侯和平共处的时光。 虽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然而一个冷酷的,随时可以抛弃臣子的君主,一个漠视臣子生命的君主,终究会寒了臣子的心。 冯子康哑然。 人所处的立场不同,看待和处理问题的方法也就不同。 对于长恭帝而言,江山社稷是一方棋盘,臣子,对手,乃至于他自己,是一颗颗棋子。起手,布局,造势,动作,都是以为大局重。欲成大事,牺牲和流血是在所难免。感情用事,优柔寡断,最是要不得。 可人是有私心的,家族的存亡,族人的安危,自身的荣辱,代代累积的名声、财富,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不是说放弃就能够轻易放弃的。如沈毅那样,执着无畏,大公无私的人,毕竟是少数。 冯子康思绪重重,只听冯博文又道:“君王的宠爱自来飘忽,敏充媛如今圣眷优渥,但难保长 盛不衰。再说往日妙宁仙师也曾有过身孕,结果如何?” 冯博文的话不啻于一盆盆冷水,却无法浇熄冯子康心中的火焰。如果他依旧是那个平平凡凡,普普通通的冯子康也就罢了,老婆孩子热炕头,也不失为幸福的人生。 然而,人一旦登上了高处,就会想要攀得更高,看得更远。他在仕途上有野心,自他从昌平县不顾北省光烈侯的阻挠回京城,与四侯的梁子便就结下了。如今只有长恭帝能够让他实现鸿鹄之志。官居四品只是开始,而远非结束。 “为人臣者勿以有己。陛下是正统,是明君。”顿了顿,冯子康又道:“我对充媛娘娘有信心,文家,吕家,李家,也是同样。” 冯博文眉峰一挑,今日朝堂之上,面对诸多反对,文家和吕家是坚定地站在长恭帝的一边。一张俏脸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并不太清晰,只记得那嫣然的笑容云淡风轻。没有想到,那个从来没有被他认真关注过的冯家三房六小姐,如今竟然拥有了如此庞大的力量。有了这两个实力家族的支持,的确是可以争上一争。流着冯家血脉的孩子登上帝位,那将是无上的荣耀和风光。 冯博文心动不已。 冯子康紧了紧拳头,咬着牙,道:“与其匍匐在四侯脚下终日战战兢兢,倒还不如奋力一搏。左右不过是命罢了。” 是兴是衰,是成是败,终究是一场赌博,压上的是整个冯家的气运。 许久。 冯博文仰天长叹:“是了,不过是命罢了。” 到底是老了,没有了年轻时的冲劲和锐气,行事和想法都趋于保守,不思进取。 看着冯子康那坚定的眼,冯博文这一向绷得紧紧的心情,竟然有着些许解脱。他道:“既然你已经决定了,便就去做吧。” 冯博文如今仍然是冯家的掌舵者,只有他点头了,才算是一锤定音。冯子康暗暗地松了口气,面上也带出欣喜。他深深地朝冯博文一躬,真诚地:“多谢父亲。” 冯博文摆摆手,他并非拖泥带水之人,既然已经决定,便就不再犹豫:“从今日开始,切断所有与四侯的联系,不再互通消息,四侯派来的人一概不见。生意上的往来,四侯拢共还欠了咱家三万两银子,这些银子都不要了,就当亏了本。” “父亲,如此强硬,会不会激起四侯的反弹?何况咱家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冯博文浓眉一竖,斥道:“糊涂。做人做事,最忌模棱两可。冯家既然选择脱离四侯,效忠陛下,就必须让陛下看到诚意。即便要受到四侯的报复,冯家也只能硬扛着。” 冯子康忙道:“父亲教训得是。” 四侯手段凌厉,对付对手毫不留情,冯博文说不怵,是不现实的,但凡事有利有弊,有舍方有得。人须得顺势而为,当初冯博文不得长恭帝的器重,送冯晓筝入宫,却没有多少起色。如水行舟,不进则退。他想要在仕途更进一步,继而稳固,扩展冯家的势力,便投靠了四侯。今非昔比,冯晓瑟怀有身孕,冯子康因着精明干练和种出了祥瑞嘉禾而深得圣心,这种情况下,脱离四侯,回归正道,也没什么不可以。 为官多年,他并非清清白白,纵然此时谋求退路,长恭帝是否愿意放他一马? 最让冯博文悬心的,是冯晓瑟腹中胎儿不知是皇子还是皇女,这可是天地之差啊。缓缓地摇了摇头,冯博文将所有的不安强压在心底,既然已经选择了相信冯晓瑟,相信冯子康,那么就不该再有犹豫。 只听冯子康又道:“父亲,儿子媳妇 到底年轻,执掌内宅恐怕难免有疏漏,届时还望父亲能够指点一二。” 冯子康这话说得奇怪,执掌内宅向来是当家主母的责任,就算是李竹君需要指点,也应当去请老太太,劳烦老太爷冯博文,似乎不合规矩。 冯博文暗叹了一口气,冯子康这是在维护着李竹君,担心她被老太太刁难。想想也是,老太太偏心大房,对三房向来冷淡,冯子康有顾虑也很正常。 他也不兜圈子,干脆地道:“老太太那处,我会与她说分明。如今正是关键时刻,阖族须得上下同心,不出乱子。” 冯子康放心了:“父亲说得是。”顿了顿,他好似想起了什么:“父亲,大太太那处……” 大太太自从搬入佛堂幽禁之后,精神和身体一直不好,大病小病接二连三,煎汤熬药,日日不断 “父亲,应当是决断的时候了。您想,若是皇嗣出生之时,大太太却‘意外’病故了……落到有心人的嘴里,只怕就是皇嗣八字带煞,克亲,不吉利。”一席话,冯子康说得意味深长。四侯在冯家肯定埋下了钉子,弄死一两个人,也不是不可能。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冯子康不是心软的人,他深知大太太的存在对冯家乃至冯晓瑟而言,是祸不是福。 冯博文闻言,瞳仁一缩,先不论大太太与冯晓筝的压胜之事有涉,只说大太太到底是冯家的人,与皇嗣虽然并非血亲,但众口铄金,有人要以此做文章,还是很容易的。皇嗣将来是有大造化的,绝对不能在出生之时,就沾染上了哪怕一丝污点。 冯博文脸色凝重,好一会儿,方才说道:“我知道了。你事情多,先回去吧。” 冯子康点到即止,遂不再多言,朝着冯博文深深一躬:“父亲歇息吧,儿子告退。” 第100章 冯博文手握成拳,手指关节轻叩着案桌,清脆的声响在书房内久久地回旋。 “来人。” 门外的小厮听见冯博文的呼喊,连忙推门而入,毕恭毕敬地:“老太爷有何吩咐?” “让大管事速来见我。” “是。”小厮应道。 大管事接到小厮的通报,不敢怠慢,撂下手头上的事物,一路快走,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便站在冯博文的跟前。 他喘着粗气:“见过老太爷。” 冯博文瞥了他一眼,待到他气息平和下来,方才压低声音,对他说了几句,末了叮嘱道:“行事要干脆利落,不留手尾。” 大管事神色如常,口中道:“老太爷的吩咐,我记下了,一定办好差事。” 冯博文点点头:“你是府里的老人了,我自是信得过你。”又问:“族中五十岁以上的老者有多少?身体孱弱者有多少?” 大管事想了想,道:“回老太爷的话,族中五十岁以上的老者共有五十九位。其中身体孱弱者二十位。似乎,旁支里头有几位公子、小姐先天不足,身体也不太健壮。” 冯博文沉吟:“请几位高明的大夫,每十日为族中年老体弱者摸脉,有病治病,药材,诊金,皆从府里头支取。无论如何,也要给我平平安安地熬过这两年。” 大管事心中有些疑惑,按照老太爷的安排,这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但他见老太爷并没有往深里说的意思,就明白了这不是自己该知道的事:“是,我这就去办。” 冯博文朝大管事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待到大管事走到门旁,又唤住他:“我记得你家四小子今年也二十出头了。” 大管事心中一跳,老太爷这是要提携他的儿子了。他忙停住脚步,转身,笑着:“多谢老太爷惦记着,四小子今年二十四岁了。” 大管事一家是冯家的世 仆,他本人从店铺里的一个小伙计熬到如今,辛酸不足为外人道。 “四小子像你,长得浓眉大眼,看着就是个机灵的孩子,如今在哪一处当差?”冯博文道。 “在城外的庄子上,帮着庄头打理庄子上的杂事。” “可识字?” “上过几年学堂,能写,会读,还会记账本。” 冯博文满意地点点头:“明日就让四小子回府里来,三老爷身边缺人使唤,往后,就让他跟在三老爷身边吧。” 大管事极为欣喜,府里头的人都知道,三老爷从北省回来之后,交了大运,官位已然压过了大老爷。能够跟在三老爷的身边伺候,是多少人想都想不来的美差。 “多谢老太爷,多谢老太爷。”大管事一叠声地说道。 冯博文笑笑:“回头告诉四小子,往后好好办差。” 大管事连连点头:“是,是。” “我这里不需要伺候了,你去吧。” “是,是。” 大管事离开了,书房里又是一片静谧。 夕阳透过花窗,落在青石砖上。空气里的暗色越发浓重。 冯博文久久地坐在太师椅上,神色有些呆滞,眼睛不知道望向虚空中的哪一处,他喃喃地自言自语着:“惟愿上天保佑我冯家代代兴盛,世世长宁。” 毓秀宫。 天高云淡。 红梅绽放,浅浅的香气仿佛是一只温柔的手,轻轻一挥,便温暖了漫长而感伤的冬季。 因为冯晓瑟的禁足令并未被长恭帝解除,所以她的册封典礼十分的简单。尚书省正二品尚书令兼刑部尚书吕端然为使臣,携册封金册,宝印,仪仗来到毓秀宫。内监将金册,宝印放置于宫院正中,并设香案于前,冯晓瑟身穿深青色织金礼服,头戴珠翠九翟冠,带领宫女随从,跪听圣旨:奉天承运,国主制曰,冯门之女晓瑟,恭谨纯孝,端庄淑睿,册尔为敏妃 。尔宜敦睦谦让知礼仪,恪遵皇后之训,勿负朕命。” 冯晓瑟行三跪九叩首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册封妃礼成。 辉煌的织金,堆叠的珠翠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明亮得让人睁不开眼。 玉娘心情激动,含着泪,仰望着冯晓瑟,她还是那样的恬静,淡然。无论是六小姐,冯书史,敏才人,敏充媛,直到如今的敏妃娘娘,她踏着时光,在一季又一季的年华流转里,渐行渐远,身后的繁花,犹如暗淡了笔墨的旧信笺,缓缓地淹没在了岁月的深处。 “恭喜敏妃娘娘,贺喜敏妃娘娘。” 身旁,热烈的呼和声响起。玉娘也连忙随着人群,向冯晓瑟深深地叩拜着。泪珠落在手背上,滚烫只是一瞬。 “都起来吧。” “谢娘娘恩典。” 冯晓瑟走到玉娘跟前,轻声地:“怎么哭了?” 大喜的日子,哭哭啼啼的,总是不吉利。玉娘连忙抬手,衣袖拭去了脸庞的泪水,笑道:“奴婢是太高兴了。” 冯晓瑟点头:“是该高兴的。”然而她的眉目间,似乎裹着如同枯叶般灰黄的叹息。 长恭帝的行动力愈发的迅速猛捷,似乎有着一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头,与他一向的温和坚韧迥然不同。难道他的身体真的衰败如斯,时日无多了么? 想着,心中好似好像被刀刻上了一道痕,疼痛在一点一点地扩大,蔓延。 那苍凉是如此明显,使得玉娘一惊,手足无措:“娘娘,奴婢不是故意的……” 宫闱重重,有时候就连哭和笑,都无法随心所欲。 冯晓瑟回过神来,自嘲地一笑,长恭帝需要的,可不是多愁善感,伤春悲秋的女人,只有足够的坚强,勇敢,才配站立在他的身旁,与他携手。 强硬地驱散心头笼罩的阴霾,冯晓瑟脸上绽放着如春花般绚丽的笑颜: “毓秀宫随侍的宫人,每人赏银三两。” 人群中发出了欢呼:“谢娘娘赏赐。” 冯晓瑟拍了拍玉娘的手:“无事,放心吧。” 玉娘迎上了冯晓瑟的眼,清澈,温和,她慌乱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娘娘,奴婢也不知道今日这是怎么了……” 冯晓瑟轻笑:“我懂,这场面我也是第一次见,心里真还有点紧张呢。” 玉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也跟着傻傻地笑了。 世事变幻,辗转,有些人,有些事在悄然地改变着,面目模糊;有些人,有些事,却是不会改变,静看红尘风华。 匆匆的时光,从指缝间流走。 过了新年,过了元宵,寒彻骨的冬天依旧驻足,人们只能透过它默然的背影,期待着暖春的消息。 夜已深。 四处一片寂静,唯有八角宫灯融融的火光,不知疲惫地跃动着。 冯晓瑟一身米色绣缠枝花中衣,头发松松地挽了纂儿,斜倚在贵妃榻上,手上拿着一册书,看得入迷。如今她的生活极为简单,悠闲,每天除了固定的吃饭,散步,睡觉,看书和练字便成了为数不多的消遣。 仙娘捧着黑色漆盘走到冯晓瑟身旁,漆盘上是一只黄地绿龙碗,碗里盛着羊乳:“娘娘,请用。” 冯晓瑟放下手里的书册,接过,轻饮了一口。温热的羊乳有些甜,并没有腥膻的味道。 搁下碗,丝帕抿了抿唇角,冯晓瑟问:“什么时辰了?” “已是亥时末了。” 冯晓瑟转头,透过海棠花窗,依稀可见在朦胧的夜色里,明月投下的一抹清影。 “夜了,娘娘还请早点歇息。” 冯晓瑟点点头,掀开了搭在身上的水貂裘皮,仙娘连忙搀扶着她的手臂,将她扶起。 七个月的身孕,冯晓瑟感觉身子日渐沉重,双腿也有些许浮肿。 步子很慢,好一会儿方才走到床榻旁。 金钩挂着帐幔,那是冯晓瑟有孕之后,皇太后遣人送来的百子帐。 仙娘笑着:“汤婆子已经捂暖了被褥,请娘娘稍候,奴婢先将被褥整理。” 冯晓瑟应道:“嗯。” 仙娘踩在床踏上,弯腰,麻利地将被褥的一角掀开,从里头拿出黄铜汤婆子,回头正要对冯晓瑟说话,突然,只觉得右手食指一阵钻心的疼痛,好似被锥子狠狠地扎了一下似的,仙娘下意识地低呼了一声:“啊呀,疼。” “怎么了?” 仙娘声音颤抖:“别过来,娘娘您千万别过来。” 一条两指粗细的,色彩斑斓的蛇就盘踞在被褥里,昂着头,吐着蛇信子。 “仙娘?”冯晓瑟拉住了仙娘的手。 仙娘的手冰冰凉凉的,雪块一般。 温暖的触感让仙娘猛地回过神来,她转身一把拉住了冯晓瑟,飞快地后退了几步:“娘娘,有蛇。” 冯晓瑟心中一沉,一把抓住仙娘的右手,只见食指上有两个小小的孔,不见有血冒出,手指却已经泛着一股黑色:“这蛇有毒。” 放蛇的人想要害她,阴差阳错,仙娘替她挡了一劫。 说话间,那蛇已经顺着床榻,缓缓地向着两人滑过来。细细密密的鳞片闪着让人心惊胆战的寒光。 仙娘咬着唇,挡在冯晓瑟身前,眼睛死死地盯着那蛇,语气里带着破釜沉舟的坚决:“娘娘,我没事,您快走。” 冯晓瑟如何能够抛下她不顾? “来人,快来人。” 声音又高又急,锋利尖锐,刹那间撕破了夜的宁静。 “呯”的一声,殿门被强力推开,赵康身手敏捷,声音到,人也到了:“娘娘,出什么事儿了?” 见到赵康,冯晓瑟松了口气:“有毒蛇,仙娘被咬了。” 赵康眉头紧皱,双眼迸出一道骇人的精光,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一抬手,便捏住了那蛇的七寸。 第101章 那蛇仿佛有灵性一般,并不甘心束手就擒,蛇尾一甩,卷住了赵康的手腕。 赵康冷哼一声,手急促地抖动了几下,那蛇浑身的骨头散了架,便耷拉下来,犹如一截没有生气的烂绳子。 危险似乎解除了。 这个念头在仙娘的心中一起,她凭着一口气支撑着的身体便再也撑不住,踉跄两步,摔倒在地。 就在这时,玉娘急匆匆地一路小跑而来:“娘娘……”抬眼就见到赵康手里捏着一条一动不动的蛇,心中骇然,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冯晓瑟吃力地蹲下身,拥着仙娘,急切地:“玉娘,快去太医院找太医来,仙娘被毒蛇咬了。” 仙娘被毒蛇咬了。 犹如五雷轰顶一般,玉娘脑海里一片空白,下意识地道:“娘娘,那您……” 冯晓瑟打断她的话:“我没事,仙娘护着我,我没事。” “别愣着了,快去找太医。”冯晓瑟催促道。 “哦。”玉娘应了,急忙地地正要离开,赵康叫住了她:“玉姑娘等等。” 玉娘停住了脚步,只见赵康将那蛇往角落里一甩,朝冯晓瑟说道:“娘娘,如今毓秀宫宫禁,玉姑娘想出去不那么容易。在十三卫的守护下,娘娘的卧室竟然有毒蛇出没,此事非同小可。不如让奴才先看看仙姑娘的伤势,再作打算。” 赵康的话让冯晓瑟冷静下来,十三卫是长恭帝的亲卫,放蛇之人能够突破十三卫的守卫,只能证明十三卫里头出了叛逆,的确非同小可。 冯晓瑟深深地看着赵康,赵康迎着她的眼,一脸的坦然。 从丹秀楼到毓秀宫,赵康一直跟随在她身边,兢兢业业,沉沉稳稳,不起眼,但总能将事情处理得恰到好处。而此时,他与平常又有了些许的不同,是锋芒,让他整个 人显出了凌厉的气息。 冯晓瑟垂下眼帘,沉默了片刻:“好。” 赵康从脚下的牛皮短靴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柄手掌长短的匕首,匕首很古朴,刀鞘缠着一圈藤纹,手柄黝黑,看不出材质,给人以一种冷冷的尖刻之感。赵康将匕首递向玉娘:“玉姑娘,劳烦你去守着殿门,切记,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玉娘倒吸了一口凉气,并没有伸手去接,而是望向冯晓瑟。 还未等冯晓瑟开口,只听赵康又道:“有人要害娘娘,毓秀宫里,只有这间屋子里的四个人可以绝对地信任。” “照他说的做。”冯晓瑟沉声道。 玉娘颤抖着手接过匕首,毓秀宫安逸了太久,然而深宫之中是没有绝对安逸之地。刀光血雨终于不可避免地朝着毓秀宫袭来,她咬了咬牙:“奴婢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娘娘。” 说完,玉娘决绝地转身,朝着殿门那头走去。一晃眼,她的身影消失在廊柱后。 冯晓瑟的视线落在了仙娘身上,只见她脸色煞白,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右手手掌已经肿胀起来,那股黑气浸润了整个手掌,并且已经蔓延到了小臂。 仙娘的脸色倒是很平静,她笑笑,对冯晓瑟说道:“娘娘,仙娘往后再无法伺候您了,您要多保重。” “胡说八道。”冯晓瑟低声喝道:“你不会死,一定不会。”可是微微颤抖的双手却泄露了她此时内心的惶恐。 “娘娘,您是千金之躯,别为仙娘难过。今生能伺候您,是仙娘的福分。” “仙娘……”冯晓瑟哽咽着。 仙娘七岁时被李竹君选入景澜院,十岁时就跟在冯晓瑟身边,这份日积月累的情分,很是深厚。 冯晓瑟和仙娘说话间,赵康利索地找来一把剪子,一条绸带,一柄小刀 ,一卷细纱布,几方帕子,又将一盏油灯拿到近前。 他先是用剪子将仙娘衣裳的袖管剪开,然后在仙娘右手手肘关节处以绸带紧紧地缠绕了两圈,绑紧,手指在仙娘的手臂和肩部轻扫而过,封住了几处穴道,这才开口说道:“这蛇名叫彩鳞,生长在齐国南部的深山老林里,性喜阴,有剧毒,不过也不是无药可解。仙姑娘,你放心,你不会有事。” 赵康手上的动作是稳定的,熟练的,说话的语气是笃定的,这给予了冯晓瑟很大的信心。而赵康这一手功夫的显露,很清晰地表明了他并非仅仅是一名普通的太监,他想要藏匿的秘密是什么呢?他的真实身份又会是谁? 性命攸关的时刻,追究这些似乎没有意义:“赵公公,”冯晓瑟郑重地:“你对仙娘有救命之恩,多谢。” 赵康淡淡一笑:“娘娘言重了。” 说着,赵康拿起小刀,刀锋在油灯的火苗上烧了烧,之后,在仙娘手指的伤口处割开了皮肤,刀痕呈十字形。伤口瞬间涌出浓黑色的血液,滴落在赵康早已经准备好的帕子上,如同墨染白雪,看着十分的触目惊心。 “必须将毒血逼出体外,会有些疼,忍着。” 赵康的手指,以一种十分诡异的形态弯曲着,握住仙娘的手臂,位置正正在黑气蔓延的首端,手指压制住了黑气,并且将黑气逆行着往伤口那处挤压着。 仙娘痛得**了一声,牙齿紧紧地咬着唇,唇瓣沁出了血丝,身体也禁不住哆嗦着。 毒血不停地涌出,一方帕子浸透了,又换了一方,眼睛所见,血液蕴藏着的黑色似乎淡了些,变成了灰色。手掌的黑气也消散了些许。 冯晓瑟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这一番,仙娘要吃大苦头,但性命 终究还是能够保住。 赵康的手缓慢地带动着黑气的运动,他全神贯注,脸部的肌肉偶尔细微地抽搐着,可以想见他此时也并不轻松。 不知过了多久,伤口处流出了鲜红的血液,赵康从腰带上系着的荷包里掏出一个白色的瓷瓶,瓷瓶里头倒出一些烟灰色的粉末,均匀地洒在仙娘手指的伤口处,拿过细纱布小心翼翼地包裹好了,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了。” 仙娘浑身脱力,双眼紧闭,早已经昏了过去。 赵康将仙娘抱起,安置在五扇描金牡丹罗汉床上,盖上锦被,一切妥当之后,方对冯晓瑟道:“娘娘不必忧心,虽然仙姑娘体内仍然有些余毒,但并无大碍,每日内服外用两次解毒药,很快便能够痊愈。”他一边说,一边将白色的瓷瓶交到冯晓瑟的手中。 “赵公公,辛苦了。” “不敢当,这是奴才的分内事。” 更鼓敲过了三响。 此时冯晓瑟才觉得身体说不出的疲惫,双腿由于蹲下太久,已经麻木,肚皮绷得紧紧的,偶尔一抽一抽隐隐地疼痛。 “娘娘,可是要歇息?”赵康低声地问。 冯晓瑟看了看床榻,看了看昏睡的仙娘,又看了看角落里的死蛇,黑暗,恐惧,混乱,纠结成了难以名状的不安,鼻尖似乎萦绕着一股滑腻腻的腥臭的气味,她缓缓地摇头:“不了,我还是……坐坐吧。” 赵康扶着她,坐在了黄花梨圈椅上。虽然烧着地龙,但冯晓瑟还是觉得遍体生寒,如坠冰窖一般,环顾四周,手不自觉地抚摸着肚子:“赵公公,这里还会有蛇么?” 这个问题并不好回答,蛇是善于隐蔽的动物,如今正值寒冬,常理来说,蛇应该冬眠不出才是。 赵康从未见过冯晓瑟这般无助、脆 弱的模样,在他的印象里,她一贯是从容的,淡定的,泰然自若的。 单膝跪在冯晓瑟跟前,赵康从脖颈处解下一条银色链子,链子上挂着一颗花生大小的红豆。赵康将银色链子在冯晓瑟的手腕上绕了两圈,系上,说道:“娘娘,带着这个,等闲的蛇类都无法近身,您安心。” 冯晓瑟凝视着赵康:“为什么?” 人皆有秘密,是以冯晓瑟并不问他的身份,而只问缘由。 赵康在冯晓瑟身边不过三年的时光,冯晓瑟待他也只是寻常。万事万物皆有因果,很难让人相信会有无缘无故的爱恨、情义。 赵康抿着唇,目光灼灼:“娘娘请相信奴才。” 信任是一种相互给予,相互尊重的力量。 如果赵康是敌对的,是心怀叵测的,那么他早可以下手谋害,而不必等到如今。 “我信你。” 赵康笑了:“多谢娘娘。” 荷花青铜油灯爆出一朵火花。 只听赵康又道:“娘娘,为了安全起见,您就在留在此处。奴才去安排,尽快将毓秀宫的消息告知陛下。” 冯晓瑟点头同意,又嘱咐了一句:“动用容素嬷嬷的人手,你自己要注意安全。” 对手来势汹汹,已经伤了仙娘,不可以再折进去赵康了。 “奴才晓得。” 一丝曙光点亮了天际。 黎明,是破土而出的希望,是跨越阻碍的新生。 “瑟儿。” 长恭帝匆匆而来的身影裹挟着寒气。他身穿黑地暗花圆领袍衫,腰间束着九环带,头发梳成圆髻,插一支羊脂白玉簪。吴名手挽着鹤羽大氅,紧紧地跟随在他身后。 冯晓瑟闻声,连忙从圈椅上站起身:“陛下万福金安。” 还未等冯晓瑟福身而拜,长恭帝已经将她拥入怀里:“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 第102章 冯晓瑟怔了怔,长恭帝的呼吸有些急促,温热的气息徘徊在她的耳际,能够感受到他胸前强有力的心跳。他身上有一股很好闻的淡淡的青草香。冯晓瑟浮躁的心渐渐沉淀,冰冷的身躯渐渐温暖,那是逃离了一场暗无天日的噩梦之后的释怀和安然,仿佛汹涌的暗河终于风平浪静,一江春水缓缓流淌。 她的眼睛发涩,不经意间,泪眼婆娑。 “陛下,我害怕。” 双臂紧紧地环抱着他的腰。 “我不是怕死,我只是怕以后再也见不到您。” 冯晓筝说过:陛下心有山川之险,胸有城府之深,他不是心软的人。贤妃也曾说过:陛下是无情无心之人,他所有的感情心思,通通投入在了江山社稷之上。然而冯晓瑟却认为,长恭帝面冷心热,只是他将心层层封闭,并不轻易动情。 冯晓瑟有自知之明,求得长恭帝的真情并不现实,她要的,只是他的一点怜惜。 对付毓秀宫的手段来得快、准、狠,宫妃里头除了德妃,谁还有这份能耐?几年的经营,冯晓瑟手里也拥有了一定的人脉和势力,但与德妃的根深叶茂相比,望尘莫及。 终于还是要算计到他的身上,冯晓瑟心中一痛。他不能再袖手旁观,不能再无动于衷。她想要借助他的雷霆之力,让一切魑魅魍魉忌惮,胆敢招惹她,就必须承担她的怒火。 孩子,她一定要保住她的孩子。 长恭帝微凉的指尖划过她发鬓间的秀发,如同羽毛一般的轻柔:“别怕,都过去了。” 冯晓瑟仰头,看他:“陛下,您莫要哄我,这只是开始,远非结束。” 泪光闪烁,迷离的眼神宣泄着她的脆弱和孤独,丝丝缕缕地编织成一张网,悄悄地滑进了长恭帝的心海。 那样倔强坚毅的她如今却像是一只折翅的小鸟,撕裂的伤口,血在滴滴答答地流淌着。 冯晓瑟深 深地吸了口气,将自己更为深刻的伤痛展露在他的面前:“陛下,若是嫔妾遭遇不测……请您不要顾惜嫔妾,一定保住咱们的孩子,将来……给他多一些眷顾……嫔妾于愿已足。” 想想那悄然无息出现在床榻上,被褥间的毒蛇,想想仙娘手上那狰狞的伤口,冯晓瑟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生命很无奈,很渺小,也许明天,面前的这个女人,会成为风雨中凋零的小花,碾落成泥。念头飞闪而过,却让长恭帝的心一阵钝钝地疼。 一晃眼,幻象中沈菀心的脸庞和现实中冯晓瑟的脸庞似乎交叠在一起。 拥着冯晓瑟的手臂紧了紧,长恭帝低声地:“不会的,不会的。” 不知是在安慰冯晓瑟,还是在安慰他自己。 他是一国之君,难道总要受制于人?难道竟保不住自己的女人和孩子? 万箭穿心,只能让坚强者更加坚强。 “瑟儿,别怕,你有朕。” 他的声音有如平静的湖水。似乎逆来顺受,实则能方能圆,水滴石穿。 冯晓瑟久久地凝视着他,这个男人,是她可以依靠的。 “吴名,宣十三卫统领莫非来见朕。”长恭帝面沉如水,说道。 吴名踌躇着:“陛下,毓秀宫乃是敏妃娘娘的寝宫……”一边说着,吴名望见长恭帝那越来越凌厉的眼神,仿似刀刃上闪动的精光,他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说了下去:“在宫妃寝宫召见外臣,于礼不合。” 长恭帝微眯着眼,脸上仿佛笼上寒霜,吴名不由得脑袋一缩,再也顾不得规矩不规矩,忙道:“奴才遵旨,奴才这就去办。” 毓秀宫正殿。 十三卫统领莫非穿着一身明光甲,行走时铠甲发出铮铮的声响。他单膝跪地,朝着端坐在黑檀太师椅上的长恭帝说道:“属下莫非,拜见陛下。” “莫非,你看看这是何物?” 莫非闻声,抬头,只见 长恭帝一扬手,迎面朝他扔过来一件物事。莫非下意识地伸手一抓,定睛细看,竟然是一条早已经僵硬的死蛇。 莫非眼界不差,当然认得出这蛇有毒,面色微变,道:“陛下,这……” 长恭帝冷笑:“十三卫奉命守卫毓秀宫,竟被一条毒蛇给钻了空子,而你这个大统领对此竟懵然不知,莫非,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就是这样回报朕对你的信任么?” 莫非心下一紧,长恭帝这话的意思,是十三卫里头出了叛逆? 君王皆是多疑的,莫非身为长恭帝的心腹,一路风雨,自然明白他的戒心更重。 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站在长恭帝身畔的冯晓瑟,不知为何,莫非自丹秀楼大火那夜,第一眼见到这位敏妃娘娘之始,便心生不喜,她的眼眸,好似融雪殆尽那最为寒冷的一刻,阴寒得让人厌恶。 莫非沉吟片刻,道:“陛下,这当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十三卫是您的亲卫,最忠诚的下属,绝对不会违背您的圣令。” 冯晓瑟秀眉微蹙,莫非这话的意思,是她栽赃陷害? 心念飞转,从仙娘被毒蛇咬伤开始,一幕幕急速地从脑海中划过,也难怪莫非心生疑虑,这当中最大的破绽便是赵康,若是没有他的出手,凭着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只怕早就已经魂归地府。 冯晓瑟心下暗叹一口气,果然好算计,一条毒蛇,不仅仅威胁了她的性命安危,同时也动摇了长恭帝和十三卫之间的相互信任。君王不信任属下,便会造成君臣对立,属下不信任君王,便不会忠心卖命。 “莫非,你让朕失望。”长恭帝冷冰冰地看着莫非道:“其一,有错而不知悔改;其二,驭下不力,尸位素餐。” “属下谨遵陛下的教诲。可是,十三卫里头,全是同生共死,浴血奋战过的兄弟,仅仅凭着一条死蛇便定了十三 卫的罪,属下不服。”莫非把脸绷得紧紧的,说道。 难道真的只是意外? 不可能。赵康说过,这毒蛇来自齐国的深山老林,寻常并不在连国出没,更兼如今正值蛇类冬眠之时,不是人故意为之,又怎会出现在皇宫里头。 十三卫精兵强将,区区一条毒蛇,若是没有内应,怎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 冯晓瑟想到的,长恭帝也似乎想到了,但十三卫终究是他的左膀右臂,不可或缺的强大力量,没有确凿的证据,单凭推断就定了罪,的确不妥。他略一思索,道:“莫非,朕还未曾昏庸到枉害忠良的地步。” “陛下慧眼如炬。您如此说来,让属下无地自容。陛下,此事疑点甚多,若真有毒蛇潜入毓秀宫,属下的确有失察之过,所有罪责,属下愿意一力承担。只求陛下秉公而断,莫要寒了十三卫将士们的心。” 莫非是由大元帅殷赫一手带出来的武将,性格耿直,骁勇善战,却不如那些文官一般满腹经纶,八面玲珑。他的立场很坚定,说话也不怎么好听,为此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但也正是这份真性情,不造作,不虚伪,让他得到了长恭帝的欣赏和重用。 长恭帝抿着唇,脸色凝重。终于,他的态度有些许的软化:“朕自有分寸。莫非,你且先退下。” 莫非也不多言:“遵命。属下告退。” 屋子里没有一丝声响,仿佛就连空气里的尘埃,都隐匿着,那样的寂寥。 越安静,越发的冰冷。 冯晓瑟默默地站立着,心跌落到了谷底。宫灯昏黄的微光下,剪裁出她黯淡的侧影。左右权衡之下,长恭帝选择了放弃她。 他站在一国之君的立场来思考问题,却似乎没有考虑到,她是一个母亲。 “瑟儿,你信朕,朕会给你一个交代。” 长恭帝轻轻地握住她的手,指尖传来一点暖意。 唇瓣一 弯,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冯晓瑟道:“不知陛下会给嫔妾一个什么样的交代?” 叛逆之罪与失察之过,有天渊之别。虽然最终的对手是德妃,但冯晓瑟想要通过惩治十三卫而立威,到底是失算了。 “莫统领话中的深意,嫔妾纵然愚笨,也还是能够听得明白,原来嫔妾竟然不是受害者,反而是栽赃陷害,抹黑十三卫威名的恶人。嫔妾怎还敢要一个公道,陛下不惩治嫔妾,就已经是嫔妾的福分。” 长恭帝叹了口气:“瑟儿,你信朕。” 事到如今,还说什么信任,身为男人,无法保护自己的女人和孩子,纵然是万乘之尊,也是可悲的。枉她还将他当做是可以依靠之人。 冯晓瑟语气中是不加掩饰的愤怒:“陛下,您让嫔妾信您,可您有否信任过嫔妾?” “朕自然是信你的。” “既如此,才刚陛下为何不将莫统领斩杀在当场?渎职无能,对君父没有恭敬之心,就算杀他十遍,也不冤。” “瑟儿你冷静些。许多事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咱们从长计议,好不好?”长恭帝低声地劝慰道。 别的事情,她可以宽容,可以理解,但孩子是她的底线,她不愿她的忍让,成为伤害的帮凶:“冷静?这偌大的毓秀宫,不知有多少毒蛇隐藏在角落里,妄图伤害嫔妾和嫔妾的孩子,嫔妾如何能够冷静。” “瑟儿……”长恭帝还想再说些什么,冯晓瑟已经挣脱开他的手,屈膝福身,冷冷地:“嫔妾累了,想要休息。嫔妾恭送陛下。” 说完,冯晓瑟自顾自地转身,快步走进了卧室。 长恭帝浓眉紧皱,看着冯晓瑟的背影消失在层层叠叠的帘幕之后,心中百感交集,但更多的,是无奈,他不是不在乎,不是不想要随心所欲,但他不能。 像是枯叶离开了枝桠,想要去弥补,却偏偏无能为力。 第103章 天色灰暗。 厚厚的,好似铅做的云朵,从天边滚滚地压过来,仿佛要将天地间的万事万物席卷。 长恭帝本就低沉的心情,被这阴霾的气息所感染,更加的萧条。冯晓瑟的委屈和怨愤他看在眼里,他的心中也有着自己的委屈和怨愤,但首先,他是连国的君主。 治大国如烹小鲜,每一道的圣令,皆关系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必须考虑影响,有所顾忌。 这一回,也是对冯晓瑟心性的考验.能屈能伸,既能够飞扬跋扈,也能够忍气吞声,否则,将来如何与四侯来周旋。 一阵北风吹来,寒寒凉凉的,顿时让头脑清醒不少,迷蒙阴暗总是暂时的,乌云永远遮盖不住阳光。 元乾宫,南书房。 长恭帝大步流星地走入内室,还未来得及坐下,便开始发号施令:“吴名,速宣昭武校尉殷远郊进宫。” 莫非牢牢把持着十三卫统领这个位置已经六年。他武力惊人,不但恪尽职守,而且爱兵如子,他与最下层的兵士同衣同食,行军时亲自背着干粮负重,与兵士共担劳苦。因此,莫非在十三卫将士们心目中有着非常高的威望。这份威望,像是一把双刃剑,既让他游刃有余地掌控着十三卫,却又在不知不觉中削弱着长恭帝对十三卫的驾驭。 十三卫是长恭帝的亲卫,要求将士们对皇权的绝对忠诚,而不是对莫非的绝对忠诚。无论对错,长恭帝的圣令应该是至高无上的,莫非只是代表长恭帝执掌十三卫,理应遵从。而他似乎将十三卫当成了自己的府兵,纳于羽翼之下,为此不惜违逆圣令,这是对皇权的冒犯,即便他忠心耿耿,也是长恭帝所不能容忍的。 但,若是因为莫非对十三卫的维护而贸然将他问罪,撤换,也许会招致将士们的反 弹,所以只能徐徐图之,放入另一个人,以平衡莫非在十三卫的势力。 殷远郊,便是长恭帝心中最适合的人选。殷远郊乃是大元帅殷赫之孙,将门虎子,武艺高强,难得的是,他虽年轻,但在为人处世,待人接物上头,比莫非更为圆融,细致,耐心。 “是,老奴这就去办。”吴名跟随长恭帝多年,哪里看不出他此时的怒意隐而不发,吴名不敢怠慢,连忙应道。吴名快步走出内室,外室早有传旨太监在等候着,吴名细细地嘱咐了传旨太监几句,方才又回到内室伺候。 长恭帝锦袍一撩,坐在书案前,黑檀六扇山水屏风阻隔着光线,他整个人潜藏在暗色里,唯有眼眸寒光闪烁,好似一头攫住猎物的狼,阴狠而又嗜血。 吴名心下一寒,他似乎能够感觉到长恭帝身上散发出来的旺盛的战意,那股气息,好似浪潮般排山倒海。 忍耐,以大局为重而曲意迁就,让步求全。忍耐只是手段,而不是结局。忍耐到了极点之后的爆发,是极为可怕的。 承平郡王的蛰伏,看来应该结束了。 深邃的夜空,挂着一弯残月。稀稀落落的星子,静谧地闪动着,仿似在吟唱着传情的歌谣。 城外。皇家道观。 冯晓筝坐在蒲团上,诵读经义。她一身深蓝色道袍,长发挽成简洁的圆髻,发髻上插一支白玉簪。 道观的生活规律,纯粹,每一天似乎都在重复着昨天,在这里头,再没有了富贵荣华的修容娘娘,只有心如止水的妙宁仙师。然而正是这种规律和纯粹,让人从喧嚣浮躁之中沉淀下来,去审视自己的内心和灵魂。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时光流转,她却仿似已然忘怀,那被掩埋的过往,早已经随着破碎的记忆,散落在风中。 轻轻地 一声响,在一片寂寥中显得尤为刺耳,木门被悄悄地推开了。 一个七八岁的小道童蹑手蹑脚地走进屋子里,声音清脆地:“仙师,城里传来消息,冯家大太太因病逝世了。” 小小年纪的孩童,对生死仅有着懵懂的认知,一双圆圆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望着冯晓筝消瘦的背影,通过道观里人们的只言片语,孩童模糊地明白了面前这位“仙师”与普通人是不一样的。 低低诵经声停顿了,片刻之后,只听见冯晓筝说道:“知道了。” 语调平稳,不悲不喜。 小道童等了一会儿,见冯晓筝没有别的吩咐了,便又轻轻地退出了屋子。 冯晓筝站起身,走到木窗旁,推开窗门,遥望星空,有一滴清泪,自她的眼角溢出,滑落。 走了,也好。算是一种解脱。 这一夜,对许多人而言,注定不平凡。 新上任的十三卫副统领殷远郊,率领着六十名精锐兵士,策马奔跑在通往南省的官道上。 殷远郊清楚地记得,在南书房里,长恭帝展现着他不为人知的一面,强硬,铁血。他斩钉截铁地命令殷远郊:拿下慕容清潇,并押往京城。 短短一句话,却凶险非常。 慕容清潇,南省慕容家的嫡长子,德妃慕容清溪的大哥。他的母亲,乃是南省光善侯李廉的亲妹妹。都说外甥似舅,慕容清潇极得光善侯的喜欢。抓拿他,无异于向光善侯发起争斗。 四侯的风光人所共知,不免心生惧怕。但殷家,却是不屑。追根溯源,四侯的先祖当年乃是殷家老祖宗战神殷戈麾下的小兵,若是没有战神殷戈的强大和护佑,四侯又哪里有机会在连国割据一方,作威作福。 战神殷戈传下五枚玄铁龙符。可调兵,遣将,集钱粮,打昏君,诛奸臣。因为殷戈的战绩彪 炳,计谋鬼神莫测,使得他的名声不仅仅在连国,就连整个天下,也是威名赫赫,让对手闻风丧胆。 玄铁龙符的其中一枚,如今就在殷远郊后背背负的包袱里头。一般的元帅,将军,统御大军用的是虎符,唯有战神殷戈,以龙符为号令。玄铁龙符,传说有三十六名工匠,历经七十二日,以玄铁混合着鲜血打制而成。龙符黝黑,铮亮,四爪飞龙在祥云中穿梭,更散发着比血更为腥寒、凛冽的气味。 殷远郊扬手,马鞭划着弧度,甩了出去,清脆的马蹄声响,将夜的宁静撕得破碎。 南省。兰城。 这是一个热闹而繁华的城市。 整洁的街面,穿梭的行人,四季常绿的冬青树,角落里不起眼的小野花,将兰城妆点得分外美好。 卖饰物的小商贩热情地向围拢在摊子周围的姑娘们推销着,卖肉的屠夫笑眯眯地手起刀落, 将油亮亮的五**扔进一位大婶的菜篮子里,买糖果的小商贩挑着扁担,摇着手鼓,走街串巷地吆喝着。 平凡的世界,平凡的时光,平凡的人们,勤劳朴实,善良可爱,也许清贫,也许辛苦,但从未放弃对幸福的执着和追求。 慕容府。 府里的仆人们正有条不紊地干着各自手里的活计。 “咚,咚,咚。” 紧闭的朱漆大门传来一阵被敲打的沉闷声响。 大门附近的仆役们愣住了,要知道,正门表示威严,表示门第的高贵和权势的等级,世家大族的正门从不轻易开启,闲杂人等,甚至连靠近都是不能。 敲击声越发的急促,仆役一跺脚,连忙让人往后院去通传府里的管事,自己一溜烟地,跑到角门,伸出头来探看。 只见一队人马整齐地列队,人高马大,身材魁梧,身穿黑衣皂靴,细麟铠甲,腰佩宝刀, 帅气英武,却给人以一种寒彻森冷的肃杀之感。 这一看,仆役心下越发的奇怪,这是唱的哪一出?慕容府乃是光善侯府的姻亲,财雄势大,南省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群人吃了雄心豹子胆,竟然敢在慕容府门前闹事。 仆役缩回了身子,转头,远远便看见管事朝这边走来,他忙忙地迎了过去,将府门外头的情景细细地说了一遍。 管事脸色一沉,冷哼一声:“找死。去,把府里的护卫都叫来。” “是。”仆役连忙应道。 正说着,一根飞抓百练索甩了过来,紧紧地抓住高墙的顶端,随即,一名兵士敏捷地攀高而越,跳入院子里,动作流畅,如入无人之境。 管事和仆役们呆若木鸡,被这从未见过的一幕给惊住了。只见那兵士将正门的木栓卸下,飞快地就把两扇大门给打开了。 殷远郊率领着众兵士,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 这时管事方才回过神来,双目一瞪,抬手指着殷远郊,喝到:“你们是哪一路的匪徒,竟敢到慕容府上来撒野,就不怕死无葬身之地吗?” 有风刮过,拂起殷远郊身后的披风,那一抹黑色,让管事没来由地一阵胆寒。 殷远郊瞥了管事一眼,冷笑:“本将乃是国朝十三卫副统领殷远郊。” 十三卫。 管事瞳仁一缩,他做到管事的位置,多少有些见识,知道十三卫乃是长恭帝的亲卫。 这时,慕容府里的护卫赶到,一群庞大腰圆的汉子,有的手里握着刀、棍,有的手里提着斧、锤。 为首的那人皮肤黝黑,满脸横肉:“老子可不管你是十三卫还是十四卫,只要犯在老子手里,只管叫你有来无回。” 殷远郊对这群人仿佛视若无睹,他手捧明黄色圣旨,容色肃穆地说道:“圣旨到。慕容清潇接旨。” 第104章 殷远郊说话间运起了内力,字字句句,无比清晰,震得在场的各人耳膜嗡嗡作响。 这等气势确实让慕容家的一干人等感觉到了莫大的压力,但长期以来,南省百姓对光善侯的崇敬已经根深蒂固,更别提靠着光烈侯飞黄腾达的慕容家了,纵然慕容家有一位姑奶奶在皇宫里,位居德妃之尊,提起圣旨,管事脸上划过一丝轻蔑之色:“今儿府里头的主子们都不在家,要宣圣旨,请改日再来吧。” 一个小小的管事,竟然嚣张至此。殷远郊双眸寒芒一闪:“对君王不敬,杀无赦。” 他的话音刚落,他身后的十三卫兵士们整齐划一,“刷”地抽出宝刀,宝刀的刀锋冷峻,光芒耀眼。 殷远郊脚步沉沉,三两步便逼近管事,高大的身躯投下一抹阴影,让管事顿觉毛骨悚然。他硬着头皮,结结巴巴地:“你,你想干什么……” 一道闪电似的光从眼前掠过,那是殷远郊手里的刀,太快了,快的让人根本无法看清他的动作,那管事的头颅便已经与身体分离,落到了地上。 刀锋上的血红得刺目。 四下里的抽气声此起彼伏。慕容家护卫头领面色铁青,他下意识地紧紧握了握手里的大铁锤,仿佛那是勇气的源泉,咬牙切齿地:“弟兄们,还等什么,给我上。” 两方人马混战在一起,只听见兵器相击的声音,尖锐没入身体的声音,鲜血潺潺涌动的声音。 待到慕容家的家主慕容川和大公子慕容清潇闻讯赶来,前院已是血腥遍地,如地狱般的可怖。 饶是慕容川老成持重,面对这样的场景,也不禁心惊胆寒。他沉声道:“请问尊驾何人?到慕容家闹事意欲何为?” 殷远郊道:“本将乃是国朝十三卫副统领 殷远郊。慕容清潇何在?” 慕容川皱眉,心下狐疑,陛下向来隐忍,此番派来亲卫千里迢迢到慕容家挑衅,是为了杀鸡儆猴,震慑光善侯,还是宫中德妃出事了? 慕容清潇到底没有慕容川的沉稳,面对一片血色,心中激起了气性:“我就是慕容清潇。尊驾即便是十三卫副统领,也不能无法无天,随意杀戮。” “圣旨到。慕容清潇接旨。” 几滴鲜血沾染在殷远郊的脸庞,器宇轩昂中平添了些许的妖异。 慕容清潇不解地:“圣旨?给我的?” 殷远郊自顾自地将明黄色卷轴打开,朗声道:“奉天承运,国主制曰,慕容清潇依势凌弱,贪贿枉法,辜负朕恩,着十三卫将其押解回京议罪。钦此。” 读罢圣旨,殷远郊一抬手:“带走。” 便有两名十三卫兵士上前,一左一右将慕容清潇辖制住,强硬地将他往外拖。 慕容清潇急了,他奋力挣扎着:“爹……” “且慢。”慕容川快步上前,拦在慕容清潇身前,放缓了语气:“殷将军,慕容清潇只是正六品下承议郎,虽然官职不显,但素来为人正直,这当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殷远郊冷冰冰地看着他,道:“违抗圣令的下场便是杀无赦。慕容大人莫非也想要身首异处?” 殷远郊说话的语气平淡而坦然自若,然而于慕容川而言,就像是劈头盖脸的一个响亮的耳光。都说不看僧面看佛面,放眼整个南省,谁敢给慕容家这样的羞辱。 慕容川本想着,殷远郊虽然乃是名门之后,但毕竟年轻,血气方刚,心性不坚,极容易被诱惑。那些护卫、仆役,被他杀了也就杀了,此时先将气氛缓和,之后或许以财帛,或许以美色,不怕他不动心。没料 到殷远郊不但心硬,而且嘴毒,当下,慕容川怒火中烧:“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即便慕容清潇有罪,自有南省的衙门处置,无需劳烦陛下忧心。” “慕容大人慎言。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为人臣子,须谨记忠诚、谦恭。”殷远郊正色道。 慕容川冷笑:“看来殷将军是不肯通融了,难道就不怕引来光善侯的震怒么?” 殷远郊浓眉一挑:“慕容大人阻挠本将执法,难道就不怕引来陛下的震怒么?” 慕容川气结,哑口无言。 殷远郊不再理会他,双目坚毅,容色深沉,厉声喝道:“众将士听令,将犯人慕容清潇押解回京。” 兵士们高擎起握着宝刀的手臂,齐声高喊:“得令。” 那声音有如雷鸣,直冲云霄。 慕容川胆寒,直到这一刻,他方才窥见到十三卫实力的冰山一角,方才真正相信,殷远郊说的“杀无赦”,是真正的杀无赦。 牛皮皂靴踩在粘稠的血液上,留下一串串触目惊心的脚印。耳旁是慕容清潇愈发尖锐的呼喊:“爹,救我……爹,救我……” 慕容清潇心中明白,自己若是以罪人的身份被带离了南省,京城那处便是龙潭虎穴,甚至有没有命平安到达京城,还不好说。 慕容川双拳紧握,手指发白,目呲欲裂,身体也在微微颤抖着,但他的双足却仿佛被钉在地上,站立在哪里,一动不动。 慕容清潇是他引以为傲的儿子,是慕容家的下一任家主,他比任何人都要在意,都要紧张,然而他脑子昏沉沉的,好似一团浆糊,不知该如何是好。 “潇儿……”慕容川喃喃道。 那令人恐惧的黑色身影终于消失了,那令人心痛的呼救声终于消失了,四周又恢复了寂静,好像天地间只有 他一个人。 风呼呼地刮着,慕容川重重地喘息着,好像过了一辈子那么久,慕容川忽地清醒过来。“来人,来人。”慕容川扯开嗓子嘶吼着。 藏在角落里的小厮连滚带爬地跪了过来,顾不得什么规矩,一把抱着慕容川的大腿,涕泪俱下:“老爷……” 慕容川抬腿,一脚将小厮踹开,双目赤红:“备马,给我备马。老夫要到光善侯府。” 小厮又惊又惧,一叠声地应道:“是,这就去,这就去。” “殷远郊。”慕容川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若是潇儿有个三长两短,老夫定要将你扒皮抽筋,剔骨挖心。” 夜色温柔。 无心睡眠。 德妃身披一袭赭色绣暗八仙大镶大滚灰狐毛斗篷,站在廊下,墨黑的头发随意地挽了个纂儿,斜插着一支镶红宝石凤头金簪。她微仰着头,双眼望向虚空,微微出神。 亭台楼阁,挂上了宫灯,莹莹火光,如同繁星,点缀着暗夜。每一盏灯火的背后,是否都隐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呢? 没有花的芬芳,空气中只流动着冰一般沁凉的味道。 慕容清潇被十三卫押解回京,朝会上,长恭帝当众宣布了他的四大罪状,依势凌弱,害人性命,帑储亏空,贪贿枉法,先收押大牢,听候发落。 有朝臣想要为慕容清潇求情,只得来长恭帝冷冷一笑:“卿家为官可是一身清白?朕劝你莫要多管闲事,免得惹火烧身。” 长恭帝的话直白而不留情面,哪会有人还不识趣,做那个出头鸟,当下朝臣们噤若寒蝉,再不发一言。 陛下,您终于按捺不住,要出手了是么? 长恭帝的后宫,子嗣艰难。怀孕的妃嫔不少,阴谋算计之下,能够平安诞下孩子的,唯有德妃慕容清溪。 自大皇子出生后,四侯便心生起了取而代之的念头。从血缘关系而言,大皇子必须称呼光善侯一声舅外公,从现实的角度而言,一个孩童比长恭帝好控制多了。然而让人苦恼的是,大皇子身体实在太过弱不禁风,万一登基之后养不住,逝世了,人力物力付诸东流不说,皇位空悬的场面也不好收拾,从旁支过继,这不就是白白替他人做嫁衣裳。并且长恭帝立足已稳,收拢了不少的势力,与四侯分庭抗礼,是以四侯一直未曾有所动作。 一直以来,长恭帝冷眼旁观宫妃们的明争暗斗,他就像是一个漠不关心的观众,冷静地看着那一出出狰狞的戏码,仿佛血泊之中,失去的并不是他的孩子。如今他终于在乎了,对待冯晓瑟的态度明显不同,重用其父,孕期晋位分,名为禁足实为保护,若是冯晓瑟生下儿子,大皇子就要靠边站了。 德妃心思凝重,幽幽地一声叹息。 陛下,您虽面上不显,心中还是痛恨的吧,痛恨我一次又一次地谋害您的血脉。可您是否想过,我这样做也是在保护您?四侯想要取而代之,却总找不到替代您的好人选。若是您的子嗣再多一些,四侯当年就不会仅是对您下毒警告,而是真正地要夺取您的性命。 眼睁睁地看着一朵乌云将月光吞噬,浓密的树影摇曳,传来微微的,沙沙的声响。 百花走到德妃身旁,递给她一个莲花白瓷手炉,轻声地:“娘娘。” 德妃长吁了一口气,接过手炉,像是对百花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已经过了立春,可是天气还是这样冷。” 百花知晓德妃因为慕容清潇的事情,心情郁闷,于是小心翼翼地应道:“想来是倒春寒。” 德妃淡淡一笑,不语。 第105章 夜的黑,掩盖了尔虞我诈,貌合神离,有没有一双慧眼,将这一切看穿? 只听百花又道:“娘娘,今儿敏妃娘娘遣人,送来了一样物事。” “哦?敏妃送来的?”德妃有些意动:“是何物事?” 百花拿出了一个胭脂木盒子,手掌般大小,刻花,边角包金,十分的精致。 德妃看了看:“打开。” “是。”百花一边应道,一边仔细地打开木盒子上的钥扣。 木盒子里垫了一层红绸,红绸上放着一个如意形的荷包。 德妃定睛细看,不由得皱了皱眉,原来那荷包竟是以蛇皮缝制而成,斑斓的,细细密密的鳞片,泛着冰冷的,妖异的光泽,让人身心俱寒。 德妃沉吟:“想来这荷包是用那彩鳞蛇的皮缝制而成的。” 百花一惊,手一抖,盒盖子“啪”的一声就合上了。她跪倒在地:“奴婢一时不察,娘娘恕罪。” 毒蛇皮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虽说是敏妃送来的,到底是她呈到主子跟前,若是惹得主子不快,她可没有好果子吃。 德妃侧着脸,一缕碎发落在耳畔,默了默,她莞尔一笑:“有趣,这位敏妃可真是个妙人。” 毒蛇潜入,已经过去了半月,德妃的长青宫波澜不惊。冯晓瑟在毓秀宫大开杀戒,处置了许多奴才。皇太后,长恭帝,文皇后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她折腾。德妃冷眼旁观,心中暗道,若是换了自己,应该也是这般的应对。唯有忍耐,因为目下最重要的,并不是报复,而是平安地诞下子嗣。难得她还能废物利用,以毒蛇皮小小地回敬对手。这并没有实质性的伤害,只是一种象征,她并不会善罢甘休。 心性沉稳,进退有度,怪不得长恭帝会对她另眼相看。想着想着,德妃心中泛起了丝丝酸楚,说不 清是嫉妒还是其他。 她十七岁进宫,进宫前,舅舅光善侯曾与她有过长谈。百多年前,燕国、齐国联合攻打连国,战神殷戈率领连国将士浴血奋战,保家卫国,其中,四侯的先祖们在殷戈麾下,立下了汗马功劳。战争结束之后,殷戈命令四侯的先祖们分别镇守东、南、西、北四省,一直到如今。四侯的领地,行政,兵马,财权,自成体系,不受朝廷的约束,而这种强大的势力使得国朝君主警惕,国朝大权,当统于一,于是君王开始削弱四侯的力量,巩固皇权的统治。 主疑臣死,屡见不鲜。何况自在逍遥惯了的四侯又如何愿意交出一切权利,离开世代生活的领地,前往京城,过着受拘束,仰人鼻息的日子。为了保住四家的利益和根基,除了紧密联合对抗皇权,四侯已经别无选择。 从那时起,德妃便清楚自己身上背负着的责任。她知道前路会很艰难,可是没有想到竟是这样的艰难。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宫中日子寂寞,思乡情切,人就越发的渴望温情。 长恭帝清新俊逸,品貌非凡,更兼少年登基,有着位尊者的尊贵,当这样的男人温柔以待,体贴入微,她被打动了,一颗芳心几乎是不可抑制地渐渐沉沦。 明知道不应该动情,却又无法克制,这种心灵上的自我博弈,要将她撕裂,很是痛苦。这也许就是后宫女人的宿命,她们像是繁星,仰望着明月的清辉,一生只为着那一个男人,争夺着他的钟情,注视和宠爱。 但她毕竟是清醒的,他刻意的怜爱,过于丰沛的感情,让她背上了宠冠后宫之名,成为后宫女人的眼中钉,笑语盈盈背后的阴谋诡计,让她摒弃了心底最后的天真,同时也让她看清,即便她有情,但她与他,永 远处于对立的两端,不可调和。 他温柔的刀,是杀人不见血的刀,后宫里的女人像是他的傀儡,而控制傀儡的那根绳,便系在他的手指上。 对于长恭帝,德妃的感情很复杂,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到底是爱多一些,还是恨多一些。 德妃的脑海里,忽然想起了祖母对她说过的一句话:只要把权力和财富牢牢地握在手里,哪怕没有男人,女人也能活得很好。 感情无用。也许是时候了断了。 德妃越是沉默,百花越是心惊。饶是大冷的天,她额头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娘娘恕罪。” 德妃眼角的余光瞥了百花一眼:“不是什么大事儿,起来吧。” 百花如闻纶音,大大地松了口气,躬着身子站起身:“奴婢谢娘娘恩典。” “夜了,回去吧。”德妃垂下眼帘,幽幽地说道。 百花连忙上前,恭谨地搀扶着她的手臂:“是,娘娘。” 早春。 卸下了冬的冷寂,泉水清澈,花朵飘香,鸟儿鸣唱,一夕之间,满目青翠,和煦的春光像是一幅饱含着勃勃生机的画卷,让人沉醉。 然而朝堂之上,并未领略到这股和暖的气息,依旧寒潮涌动。 长恭帝快刀斩乱麻,惩办了几名官员。这几人,都与四侯有着密切的关联。 元乾宫。南书房。 长恭帝抬手一掷,“呯”的一声,一只白里黄瓷茶杯被摔在地上,温热的茶水四溢,瓷片细小的碎屑飞溅,几位被赐座的朝臣心下一紧,长恭帝已经很久没有如今日这般震怒,连忙起身:“陛下息怒。” 长恭帝脸色铁青:“荒唐,荒唐。千淩江水道开春冰雪消融,造成河水泛滥成灾,淹没农田,冲毁房舍,百姓伤亡者不计其数,朕没有治他的罪已是开恩,他还有脸问朕要银子赈灾?” 北省光 烈侯马恒派来信使奏报:千淩江水道决溢,水势浩荡,庐舍为墟,舟行陆地,人畜漂流,灾民饥不得食,寒不得衣,号哭之声闻数十里……请奏陛下拨付钱粮,以解水灾之困。 中书省中书令文正道略微思索片刻,道:“陛下,去岁国库盈余白银八百六十五万两,拨付赈灾银子,也并非不可,毕竟灾祸之中,百姓苦难深重。” 尚书省尚书令兼刑部尚书吕端然似乎并不认同:“文大人一心为民,可敬可佩。然而赈灾银子拨付到北省,能否真正到达百姓手里,还有待商榷。” 文正道脸色凝重,长长地叹了口气:“吕大人所言,老夫明白。北省乃是光烈侯一手遮天之地,朝廷即便是着急,也无可奈何。可是北省的百姓,同是陛下的子民,生活在陛下的国度,君父又怎能弃之不顾。” 这的确是左右为难。长恭帝是有能力,有雄心壮志的君主,可如果连最基本的爱惜子民都做不到,怎能算是一个合格的君主?但若是将银子拨付到北省赈灾,就无法绕过光烈侯和其手底下的官员,可以想见,银子十有八九会落入他们的腰包。 南书房里一片静谧。 长恭帝冷哼一声,打破了沉默:“四侯先祖对连国有功,钦命镇守一方。然而其后辈在领地称王称霸,朕任命到四省的官员,要么有名无实,要么碌碌无为,重要的位置均被四侯牢牢把持。更私吞百姓上缴的税赋,而朝廷却每年拨出巨额的军饷,养着四侯旗下的兵马。据说四侯及其亲眷生活奢靡,府邸,建筑得比朕的皇宫还要富丽堂皇,这些银子打哪儿来? 朕一忍再忍,如今已是忍无可忍。朕要撤了四侯的领地。” 长恭帝此话一出,举座皆惊。 吕端然急忙道:“陛下,请冷静,三 思啊。” 一直以来,朝廷和四侯保持着心照不宣的微妙平衡,假若有一方率先打破了这个平衡,后果肯定是不堪设想的。 以四侯的强势,肯定不会心甘情愿任人摆布,最坏的情况,起了兵刀之祸,硝烟四起,连国可就乱了。而连国相邻,有齐国,燕国,连国,难说他们不会趁火打劫,连国甚至有灭国的可能。 文正道也说道:“陛下,请三思。如今,并非裁撤四侯领地的最好时机。” 长恭帝冷声道:“隐忍了这么多年,何时才是最好的时机?养虎为患,四侯欲壑难平,早晚会反叛。时日越长,为祸越深,还不如现下就狠下心,一举解决。” 长恭帝胸口剧烈地起伏,显然气愤难平:“朕看来,此次千淩江水道决溢,也许是光烈侯有意为之,以此来要挟朝廷拨付钱银。” 吕端然迟疑:“这……不能吧。若是光烈侯如此心狠手毒,视人命为草芥,还有何民心可言?” 长恭帝斜了吕端然一眼:“莫非吕卿对四侯还抱有期望?” 吕端然心中咯噔一下,慌忙道:“陛下,臣之忠心,可昭日月。请陛下明鉴。” 长恭帝冷笑:“这样最好。” 吕端然一叠声地应道:“是,是。” “陛下。”听得文正道开口,着实让吕端然紧绷着的心弦松了松。只听文正道说道:“陛下,虽然国库充盈,然而京城以及周边二十三城的粮食仅能够供应百姓日常用度。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万一战事一起,朝廷的粮食不足以支撑。北省土地肥沃,南省雨水丰沛,粮食产出丰足,只这一点,便胜了先手。” 长恭帝沉吟片刻,斩钉截铁地道:“战争胜负的决定因素有许多,粮草不过是当中的一环。朕坚信,只要将士用命,上下一心,朕不会输。” 第106章 假装的和睦,掩盖着心底对于战斗的渴望,仿佛听见冰层碎裂的声音,释放出被压抑着的希冀。 吕端然识趣地不敢再多言。 文正道还想再劝,但见长恭帝满脸的毅然决然,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心中暗暗想着,作为一国之君,一个有血性的男人,陛下也许是一时冲动,冷静过后,自然会做出正确的决定。 这时,一直在旁,久久沉默着的冯子康开口道:“陛下,臣有本奏。” 冯子康今日南书房觐见,是为了向长恭帝回禀春耕的各样事项。农业是国朝的基础,春种秋收,很受长恭帝的重视。碰巧文正道和吕端然联袂而来,拿着北省光烈侯的水灾奏报请见长恭帝。否则,以冯子康正四品司农寺少卿的官位品阶,是无法与中书令和尚书令这两位行宰相职的朝廷重臣一同在南书房议政的。 长恭帝看他一眼,道:“讲。” 冯子康沉声道:“陛下,水灾过后,村庄良田尽成泽国,幸存的百姓痛失家园,生活无着,只能背井离乡了。这样数量庞大的流民无论去向何处,都是一个棘手的难题。也许不该以恶意来揣测人心,但是,北省若是安置不了,流民们会不会往京城来?若是没有准备,措手不及之下,京城极易引起混乱。” 冯子康话语中暗藏深意,在场之人皆非泛泛之辈,马上便意识到了严峻性,若是光烈侯有意引导流民前往京城呢? 流民脱离了官府的管理,身份不明,辗转无序。如果真有大量流民涌向京城来,必须提供给他们饮水、饭食,单只这一项,京城便要承受巨大的压力,更遑论治安,秩序等诸多问题。 长恭帝皱眉,冷笑一声,眼中迸发着怒火:“原本朕只是怀疑千淩江水道决溢,事有跷蹊,如今,朕可以肯定,这必是光 烈侯的诡计。” 既可以向朝廷索要赈灾银子,又可以利用流民破坏京城的安稳和太平,一箭双雕,只是苦了为了生存而颠沛流离的百姓们。 文正道思索了片刻,道:“陛下,事关重大,的确需要未雨绸缪。臣建议,若是有流民到来,必须安抚,不得驱逐。户部即刻拨款,大量购买粮食,布匹,火油,太医院储备药物,控制水源,以防环境脏乱爆发瘟疫。” 吕端然接口道:“是否在城外开阔处设置屋舍,安置流民?同时,御林军要加强京城的巡防,还要严密注意京城里各商户的情况,严令禁止生活必需品和粮食蔬菜囤积居奇。” 长恭帝点点头:“可行。文卿和吕卿的意见可拟明旨发下,并送达周边二十三城。令各城太守做好准备,积极应对。不过这些都治标不治本的法子。” 冯子康想了想,道:“陛下,距离京城三百里之外的穆城,雁城,戚城,山岭之间,沟壑纵横,树木丛生,地广人稀。臣前去查看过,那里虽然地形地貌较为复杂,但是气候温暖湿润,只要将土地平整,治理为耕地,是可以种出粮食的。臣提议,可以把流民迁移过去,入籍新地,一来,可以安置;二来,可以开垦,对百姓,对国朝,都好。” 能够给予流民一处容身之所,安安稳稳地生活,自然比盲目地四处流离要好得多。 但文正道并没有马上附议,为官多年,他深深地清楚,朝堂上官员的一句话,有时候能够左右许多百姓的身家性命。所以在做出决定的时候,不可轻率,要谨慎。他凝视着冯子康,问道:“冯大人,才刚你提到,这一片山地,位于穆城,雁城,戚城,这三座城池之间?” 冯子康走向南书房西侧墙,那里悬挂着一副连国地域图,抬手指了 指当中的一处:“那片土地就在这个位置。” 文正道眯着眼看了半晌,又问:“占地多少?” 冯子康答道:“约莫十万亩。” “是否适宜百姓居住?” 冯子康沉吟片刻,道:“文大人,坦率地说,那一处的地形地貌以山岭为主,地势不太平坦,若非如此,那处也不会人迹罕至。但是自来开荒者都是艰苦的,必须做出牺牲的,所以才会有前人种树后人乘凉的说法。” 文正道点点头,似是赞同冯子康的想法,接着他又问:“从治理耕地到种出粮食,需要多长时间?” “首先需要选择适宜的地块进行平整,所谓适宜,便是有利于灌溉排水,防风固沙。土地平整好之后,要进行熟土回填,以满足农田耕作。下官料想,至少需要两年的时间。” “那么这两年的时间里,迁移至那一处的百姓们的生活还是得依靠朝廷的供给。” 冯子康想了想,道:“是。这两年,百姓们只是付出劳动,而没有粮食的产出。” “两年之后,粮食的产出能有多少?” “据下官在北省昌平县的经验,一亩耕地,能收获小麦约莫四石,收获水稻约莫五石。但粮食的收获,不同气候,不同地区,产量不尽相同,还需要细细地摸索,实践。” 冯子康的应对让文正道很满意,言之有物,并非夸夸其谈之辈,他朝长恭帝道:“陛下,这片土地比较特殊,横跨三座城池,臣建议,不如将之划分出来,新建设一座镇子,专门用以收留无家可归的百姓,不仅仅是北省的流民,整个连国,甚至整个天下,只要愿意落户于此,都可以这座城池为家。陛下的仁慈宽厚遍及天下。” 吕端然心中赞叹,文正道不愧是屹立不倒的三朝元老,为人行事,既能坚持原则,又能面面俱 到。如此一来,北省的流民被长恭帝收容,不但带来了新的劳动力,也彰显了陛下的贤德之名,与光烈侯两相对比,高下立现。 而土地占据在三城之间,管理上的归属难以决断,与其出事之后,三城或许相互推诿,或许相互争执,还不如一开始就划分清楚为好。虽说建立一座城池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但若是经营得当,也许这座新建的城市会成为重要的粮食产出地。长恭帝对四侯始终有动兵刀之心,可以想见,他定然会大力支持。当下,吕端然忙道:“文大人的建议极好,臣附议。” 长恭帝凝神细思,新建一座城池可不简单,朝廷必须投入巨大的人力,物力,财力,而想要短时间内看到成果似乎也是不可能的。但是作为君王,又怎会不希望留下仁慈贤德,流芳百世的美名。 想想光烈侯的险恶用心,长恭帝终于下定决心:“便依文卿所言。”说着,又转头望向冯子康,道:“冯卿,既然是你起了这个头,朕便把这差事交给你。穆城,雁城,戚城,各自划出三万亩的土地。这座新建的城镇,朕就命名为善城,由你兼任太守,署理一应事宜。白手起家,不容易,你需要的物资,钱银,朕会命户部,工部全力支持。” 冯子康是个乐意干实事的人,显而易见,这是个困难重重的差事,同时也是十分难得的机会,他心中激动,躬身道:“臣领命。定然鞠躬尽瘁,不负陛下信任。” 就此尘埃落定。 长恭帝心中裁撤四侯领地的想法再坚定,此时也不再提起,因为目前有更为迫切的问题需要解决。 事情的发展,果然如同预料,一个月后,陆陆续续有北省流民扶老携幼,衣衫褴褛,到达京城。 京城太守接到通报,心中庆幸早已经有所准 备,便有条不紊地安排起各项事宜。 京城外空旷的土地上建起了若干个巨大的棚舍,准备了被褥,以待流民们入住,并且有专人负责伙食,每人每顿都能领到一个馒头,一碗菜粥。 千里迢迢而来,满身的疲惫,满身的灰尘,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吃饭的,休憩的地方。 流民们感激得泪流满面,跪倒在地,朝着皇宫所在的方向磕头,山呼海啸地呼喊着陛下万岁。 涌向京城的流民越来越多,棚舍已经无法容纳,于是便有许多人席地而睡。粮食的供应渐渐紧张,出现了有人为了争抢馒头而大打出手的情况。随着天气渐渐转暖,卫生环境每况愈下,粪便,垃圾,使得棚舍周围弥漫着一股臭味。 不满的声音渐渐冒了出来: “昨儿我想要入城找份活计,谁知守城的兵士说我没有官凭路引,不让我进城,你说这叫什么事儿?” “可不是么,咱空有一身力气,只能日日在这儿混吃等死。” “京城里的人都瞧不起咱们,昨儿我在城门口,一个卖菜的老头一见我,就捂着鼻子,远远地躲开了。” “知足吧,咱能活下来,就已经是祖宗保佑了。” “嗨,在这儿活着有什么意思?到处是臭虫,老鼠,苍蝇的。” “你们说说,官府会将咱们给赶回去么?” …… 流民之中好似混入了一些奇怪之人,他们有的眼中闪烁着狡黠,最喜欢往说闲话里头凑,不着痕迹地煽风点火,添油加醋,使得本就心生不满的流民们更为义愤填膺;有的身强体壮,一副孔武有力的模样。 这一日,午饭时。 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手里捧着一个豁了口的破碗,厨子挥舞着勺子,往他破碗里乘了半碗粥,然后挥挥手:“下一个。” 小男孩抬起头,低声地说道:“我的馒头呢?” 第107章 厨子不耐烦地,像是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快走,快走,馒头已经没有了。” 小男孩皱了皱眉,踮起脚尖,朝厨子身后望了望,声音大了一些:“你后面的盆子里不是还有么?” 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流民里头,也不乏一些会来事儿的,能说会道的,一来二去,他们的讨好奉承,让厨子高高兴兴,放饭的时候,厨子会多给他们一些食物,这样的后果,便是造成了食物分配上的不公。 厨子听了,脸色一黑,伸手将小男孩拨向一旁,骂道:“饿鬼,滚蛋。” 小男孩手里一滑,破碗摔在地上,碎成几瓣,菜粥洒了一地。 小男孩眼睛红了,天知道他寻来这么一个破碗是多么的不容易。他紧握着拳头,吼着:“你赔。” 厨子不屑,冷哼一声:“一个破碗,有什么了不起。” 小男孩怒了,狠狠地盯着厨子,他忽地冲了上去,一头撞在厨子身上。可他单薄的身躯哪里是五大三粗的厨子的对手,厨子猛力一推,他站立不稳,后退几步,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手落在碎碗片上,割出了一条深深的血痕。 一滴滴殷红的鲜血,深深地刺痛了流民们的心。若不是遭遇了天灾,他们又怎会背井离乡,苦难深重。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心中本就已经千疮百孔,如今见小男孩被欺负,流民们感同身受,不一会儿,便有许多人围了上来。 一名大婶挤开人群,走到小男孩身旁,蹲下身,从自己那看不清楚本身颜色的裙摆上,撕扯开了一段布条,轻轻地为小男孩包扎了伤口。眼泪从她的脸庞滑落,她的嘴唇嗫嚅着:“可怜的孩子。” 所有人沉默着,久久沉默着,而这压抑的气氛像是山雨欲来,让人窒息。 突然,人群中爆发一声高叫:“凭什么欺负人?” 犹如一点火星,落在干燥的柴禾上,瞬间燃起了熊熊火光。人群汹涌澎湃,好似在酝酿着一场巨大的风暴。 “就是,不就是一个厨子么,凭什么欺负人。” “活不下去了。” “活不下去了。” 流民们焦黄的脸上,写满了怨愤,暴躁。而隐藏在人群中随风而动的某些人,眼中却闪过兴奋和急切。 幻想着即将到来的庞大场面,带领着成千上万的流民们向着京城一涌而上,早已经潜伏在京城各处的江湖好汉里应外合,不多时,皇宫便被攻陷,那将君王拉下马来的成就感和刺激感,顿时让人血脉沸腾。 流民们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像是滚雪球一般,人数越来越多。而巡逻在棚舍之间维持秩序的兵士仅有二十几人,相比之下,少得可怜。 只要情况继续恶化下去,流民们和兵士争执起来,潜伏在流民中的某些人便会动手,杀几个人,再煽动一番,场面就会一发而不可收拾。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远远地,一行人策马狂奔而来。 马蹄扬起尘土茫茫,来人那仪表堂堂的高大身影,出现在流民们的面前。 那人下得马来,只见他头戴乌纱帽,身穿圆领绯色小杂花纹官袍,官袍上缀着云雁补服,脚蹬牛皮黑色短靴,腰间束着装金饰玉的腰带,是一副标准的朝廷命官的模样。他将手里的马鞭掷给一旁的师爷,几步迈上前,朝着流民们一拱手,说道:“本人善城太守冯子康。” 原本你一言我一语,闹哄哄地宣泄着心中怨气的流民们一愣,太守,应该是个很大的官儿了吧。他们祖祖辈辈皆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的庄稼人,见过最大的官儿不过是个里长。 人群稍微冷静下来,流民们都定定地看着冯子康,他一身官袍,使得流民们不由自主地敬畏。 这时,有个胆子大的高声喊道:“太守大人,你要替咱们做主。” “对,替咱们做主。”流民们好似如梦初醒,又激动起来。 “怎么回事?”冯子康沉声问道,面上不怒而威。 自南书房议政,长恭帝决定新建善城,冯子康便开始忙碌起来,穆城,雁城,戚城三城的相互协调,地界的划定,农耕使用的工具……事无巨细,他完成得极为认真。直到昨日,冯子康方才从善城回到京城。一身风尘仆仆,还未来得及喘口气,他便要进宫面见长恭帝,谁知在宫门外头听得御林军的一名参军奏报,城外的流民似乎在闹事,他心中既不安,又焦急,便连忙赶了过来。 负责巡查的兵士小队的队长站了出来,恭敬地朝着冯子康行礼,简单地将事情的始末说了一遍。 听着听着,冯子康脸色阴沉,浓眉紧拧,很多时候,也许看起来是一件小事,往往却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若是无法将流民们已经点燃的情绪安抚,恐怕会出大事。 冯子康犀利的目光缓缓地扫视着人群,每一个人仿佛都能感觉到当中的肃穆。他并未说话,而是走到那小男孩的跟前,蹲下身,看着他那因为瘦弱而显得特别大的双眼,摸了摸他的头,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轻抬起小男孩受伤的手臂,冯子康先是将那名大婶包扎在伤口处的布条松了,然后拿出一块雪白的帕子,见冯子康的动作,师爷十分机灵地连忙将一个包裹递给冯子康。只见他从包裹里找出牛皮水囊,从里头倒出一些清水,细细地为小男孩擦洗着伤口。 伤口已经不流血了,但皮开 肉绽,还沾上了些许泥沙,看着很是狰狞的样子。应该会很疼,但小男孩紧紧地咬着唇,愣是一声不吭。 伤口洗净之后,冯子康又找出一小瓶伤药,小心地涂在伤口上,再拿出干净的帕子包扎好。将伤药交给小男孩,冯子康温和地说道:“每日两次换药,七八日就能够痊愈了。” 小男孩凝视着冯子康,被厨子欺负的时候他没有哭,被碎瓷片割伤的时候他没有哭,被善心的大婶怜惜哭泣的时候,他没有哭,偏偏面对着冯子康,他按捺不住,泪流满面。 他和亲人们生活在千淩江水道旁的小村庄。每年春天,千淩江水道冰雪消融之时,总会河水漫溢,村民们都习以为常。但这一次的大洪水却是不同寻常,深夜里来势汹汹,浑浊的洪水仿佛末日来临一般,房舍被冲垮了,农田被淹没了,亲人被卷走了,他在水中漂浮着,很幸运地抱住了一棵树,在树顶上窝了三天三夜,吃着树叶树皮,这才艰难地活了下来。 跟随着幸存的乡亲们逃难,一路上,人人麻木而伤感,只是本能地行走着,如同他一般境遇凄然的,还有许许多多。 很想家,虽然是土胚屋,夏天热,冬天冷,但家里有母亲的笑颜,有父亲的呵斥,有兄弟姐妹的玩闹,有飘出的阵阵饭香。生活纵然贫寒,只要有家,就有温暖,有牵挂,有盼头。 如今,家没了,亲人没了,他孤身一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他将吃食扒拉进嘴巴里,维持最低的生存需要,他每日里昏昏沉沉,不知今夕何夕。然而厨子的轻蔑、白眼,让他心中的绝望肆无忌惮地燃烧着,那是看不到希望的空虚。 小男孩那从心底喷薄而出的泪水,悲伤,酸楚,凄凉,勾起了流民 们心底最深处的痛苦,女人们轻声地啜泣着,男人们不由自主地红了眼眶。 小男孩痛快地哭了一阵,耳中听到冯子康轻声说道:“会好起来的。” 小男孩抬起头,泪眼朦胧地凝视着冯子康,只见他抿着唇,一脸严肃,眼神坚定,似乎能够让人安心信赖。 “大人……”小男孩张了张嘴。 冯子康拍了拍他的肩头:“会好起来的。”说着,冯子康走到流民们之中,朗声道:“各位遭受天灾,从北省千里迢迢而来,其中的种种困苦,本官虽未曾经历,但也可以想见。如今朝廷正在想方设法,好好地安置大家,同时也希望各位能够信任朝廷,一起共度时艰。” 听得冯子康的话,流民们的心里稍微好受了一些。 这时,一个脸上有疤的彪悍男人挤出人群,声音炸雷一般:“咱们从北省来,听说陛下和光烈侯大人不对付,朝廷不嫌弃咱们就算好了,朝廷又怎么会帮助咱们?同样是人,你们这些当官的,吃香喝辣,咱们就只能吃糠咽菜。你嘴上说得好听,一转身还不知道要怎样算计咱们呢。” 流民们哪里知道光烈侯和长恭帝之间的纠葛,但听疤脸男人说得理直气壮,心中便动摇了,不少人纷纷点头赞同。 冯子康意味深长地看着疤脸男人,好一会儿,方才说道:“陛下英明仁慈,乃是国朝所有百姓的君父,试想,父亲哪里有抛弃儿子的道理?”冯子康谆谆善诱:“家大业大,有太多需要操心和烦忧的事情了,陛下事必躬亲,含辛茹苦,作为子民,是不是也应该体谅君父的难处?” 流民们都是普普通通的百姓,他们其实很淳朴,很善良,冯子康的一番话,很委婉,并不强势,但也更为容易让人接受。 第108章 午后的阳光落在冯子康的身上,晕染着柔和的光圈。 “与其等待和依靠别人的帮助,不如自己努力发奋帮助自己。人自助而天助之。各位想一想,是不是这个道理?”冯子康言辞恳切地说道。 见冯子康和善,流民们也渐渐少了拘束,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说道:“咱们有手艺的想过进城去做工,可是守城的士兵不让咱们进城。” 冯子康点点头:“确有其事。也不怪那些兵士,因为这是国朝先祖制定的律法所规定的,外地人没有官凭路引,无法进入城镇。” “难道朝廷就要咱们一辈子窝在这儿么?”一名脸色蜡黄的妇女颤声问道。 冯子康见时机已到,便说:“京城很繁华,想要安顿下来,或是投亲靠友,或是替人做工又或是做些小生意,但如果没有根基,要在此地生存,也是不易。” 听了冯子康的话,流民们的脸色黯然,垂头丧气。他们大多是随大流,听说京城天子脚下,粮食满仓,人人每顿饭都有肉吃,才来到这里,哪里有什么亲友可以投靠。如今想来,老弱病残需要寻医问药,大人小孩需要穿衣吃饭,有个遮风挡雨的住处,而这些都需要银子。他们的家当随着洪水化为乌有,能活下来,已经是幸运。匆匆逃难,除了一身破旧的衣裳,哪里还有什么钱银可供日常使用。 “太守大人,那咱们怎么办?”身材高大的男人,大声问道。 还未待冯子康说话,刀疤脸男人眯着眼睛,说道:“还能怎么办?活人还能能被尿憋死。是汉子的,就跟着我,咱们杀进京城里,抢光那帮为富不仁的家伙。” 他的声音在空中飘荡着。 冯子康横眉怒目,抬手指着刀疤脸男人厉声训斥道:“一派胡言。人活于天 地之间,须有敬畏之心,廉耻之心。穷,苦,不是为非作歹的理由。行差踏错一步,不仅仅不能容于国法,后代子孙,也将被株连。” 这时,早已经收了哭声的小男孩忽然高声道:“咱们听太守大人的。” 冯子康缓了缓脸色,看了看他,说道:“本官乃是善城太守。善城,距离京城三百里之外,那是一座新建的城镇,没有川流不息的人群,没有车水马龙的街道,但那里有生机勃勃的希望。 若是各位愿意,与本官一同成为拓荒者,建设善城,本官承诺,所有人都可以入籍善城,并且每人可以分得两亩地。” 冯子康的话犹如一滴水落入了滚油里,人群即刻热闹起来,流民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许多人都不愿背井离乡,流浪到京城不过是权宜之计,原想着赚些钱银之后,再回到家乡。但现在不一样了,若是能够入籍善城,就等于有了新的身份,不是农奴,不是贱民,而是良民了。良民的后代,是可以参加科举的。更别提每人可以分得两亩地,若是一家子有五口人,那一共便能够分得十亩地。有了土地,就可以生存。 流民们暗淡的眼睛放出光芒:“太守大人,您说的可是真的?” 冯子康笑着:“自然是真的。” 刀疤脸男人急了,瞪着眼睛,道:“别信他。当官的只会盘剥百姓,没一个好人。” 冯子康负手身后,挺直了胸膛:“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是真是假,各位一到善城便知。若是本官有半句虚言,各位可以自行离开,本官绝不阻拦。” 刀疤脸男人目露凶光:“别信他。当官的惯会骗人……” 冯子康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冷冷地道:“有衣穿,有饭吃,有地种,入籍为良民,这样的日 子,你不乐意过么?你煽风点火的伎俩不值一提。依本官看,你根本就是混在在百姓中的恶匪,包藏祸心,寻机闹事。自己作奸犯科还不算,要拉着无辜的百姓陪着你一起去送命吗?” 原来竟是这般龌蹉的心思。 流民们望向刀疤脸男人的目光满是鄙夷。都是普普通通的人,都向往着一家老小安宁平和的生活,哪怕穷一些,苦一些,能够好好地活着,谁又愿意把脑袋栓在裤腰带上,整日里喊打喊杀。 明明是大好的局面,却被这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的善城太守三言两语就给毁了,刀疤脸男人十分恼火,他一撩袖管,只见手臂上绑着一副弓弩,抬手飞快地对准了冯子康,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 流民们大惊失色,一些胆子小的女人、孩子忍不住尖叫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刀疤脸男人要扣动扳机时,一直紧跟在冯子康身旁的师爷一闪身,急速地逼到刀疤脸男人近前,一只手仿佛铁爪般,瞬间掐住了刀疤脸男人的脖子:“自不量力。” 刀疤脸男人没料到竟有这般的变故,他的脸色由红变紫,青筋毕露,根本喘不上气来,想要挣扎,可是壮硕的身躯被师爷稳稳地控制着,只听“咔嚓”一声脆响,似乎是骨骼破碎的声音,刀疤脸男人眼皮一翻,那绑着弓弩的手臂无力地垂下了,整个人如同一滩烂泥萎靡下来,瘫倒在地上。 潜伏在流民中,刀疤脸男人的同伙们被这一情状激得双眼通红,“唰”地拉出了隐藏在衣服里的各种武器。 尖刀在阳光下铮亮地闪光。 这彻底证实了冯子康的话,流民们此时恍然大悟,这里是国朝京城,天子脚下,刀疤脸男人难不成想要谋反?自己差一点儿就被别有用心 的人给利用了,万一冲突起来,被砍头那都是轻的。流民们愤怒了,一个个汉子挺身而出,他们抄起手边任何可以使用的东西,木棍,砖头,毫不畏惧地朝着那百十个恶匪围了过去。 寡不敌众,不消一时三刻,流民们便将那群恶匪给制住了。恶匪一个个鼻青脸肿地被押到冯子康跟前,一个中年男人气呼呼地道:“太守大人,这些人太坏了,干脆打死了事。” 冯子康摆摆手:“不可。恶匪犯下的罪行自有官府来惩处。各位万不可因为一时冲动而违反了律法。” 冯子康摆摆手:“不可。恶匪犯下的罪行自有官府来惩处。各位万不可因为一时冲动而违反了律法。” 中年男人挠挠头,道:“一切都听太守大人的吩咐。” 那群恶匪见大势已去,却仍不甘心,毕竟被官府拿住,他们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当中一个矮矮胖胖的男人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冷笑一声道:“官府惯会仗势欺人,待到这些**骑在你们头上作威作福,不把你们当人看的时候,你们连后悔都来不及。” 中年男人瞪大眼,硬硬的一拳砸在那男人的脸上:“叫你多嘴。” 正要同心协力之时,又岂能容人挑拨离间? 师爷皱着眉,眼珠一转,上前两步,朗声说道:“各位乡亲从北省来,应当听说过去岁北省昌乐县种出了一禾双穗的嘉禾,这是天降的祥瑞和福祉。这位善城太守冯子康大人,便是当初带领昌乐县百姓耕种并收获了嘉禾的县令大人。” 当初冯子康献上嘉禾,乃是祥瑞,是上天对君王仁政的表彰。长恭帝龙颜大悦,下旨通报天下,并颁下了祭天祷文。而北省光烈侯马恒纵然心里不愿,却也不得不赞赏了冯子康一番。 师爷的话 音刚落,一个蓬头垢面,肮肮脏脏的老头艰难地挤开人群,杵着一杆木棍,一瘸一拐地走到冯子康跟前,浑浊的双眼紧紧地盯着冯子康看了好一阵子,虽说他的举动有些无礼,但冯子康也不计较,便就这样大大方方地任他看着。 好一会儿,老头点点头,大声说道:“是他,就是他。老头有个侄子就住在昌乐县,他说县令大人是个好人,不仅人和气,还亲自带着乡亲们下地耕种,老头在昌乐县走亲戚的时候,曾远远地瞧见过县令大人。” 老头的话让人群又再度热闹起来: “一禾双穗啊,多稀罕,咱活了三十多年,可从未曾见到过啊。” “那是,不然怎么叫祥瑞呢。听说光烈侯因了这个,还免了昌乐县三年的税赋,真是让人羡慕啊。” “太守大人真真有本事,跟着他,咱们不会吃亏的。” …… “各位。”冯子康一开口,人群霎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视线都投注在他的身上,目光中不但满是恭敬,还有着信赖:“各位,天下没有不劳而获的事,但老天也不会辜负勤勤恳恳的人。所有的成功背后都隐藏着付出和艰辛,甚至是牺牲,但这是值得的,美好的未来,幸福的日子,温暖的家园,将由我们一同去创造。” 冯子康一席话,让流民们热血沸腾,美好,幸福,温暖,曾经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缥缈世界,如今,冯子康给予了他们希望,像是一点火种,扫去阴霾,照亮了远方。 “太守大人,我跟你走。”不知谁喊了一声。 “我也跟你走。” “我们都跟你走。” …… 仍旧是那样的一群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但每一个人皆是兴高采烈,脸上挂着笑容,似乎就连天空,也愈发的湛蓝明媚。 第109章 元乾宫。 迎春花开了。 褐色的枝干上布满了青翠欲滴的叶子,一朵一朵金黄色的,饱满的小花,像是温润细腻的玉石雕成,花朵在春风中蹁跹,轻盈,纤细,典雅,犹如亭亭玉立的仕女,超凡脱俗,不食人间烟火。 偏殿。 黄铜镂空山水双耳兽头香炉,燃起了袅袅的沉水香。 紫檀雕福寿双全围子床上,摆放着一张紫檀雕如意小木几,小木几上,摆着一副围棋。长恭帝和承平郡王坐在小木几的两侧,神态轻松地对弈着。 承平郡王干脆利落地放下了一颗黑子,棋盘上便形成了四劫循环的局势,承平郡王大大咧咧地伸了个懒腰,笑眯眯地道:“皇兄,看来这局,是和棋了。” 长恭帝浅笑,眼帘微垂,目光依旧注视着棋盘,他正要说话,这时,吴名轻手轻脚地走进偏殿,躬身,说道:“启禀陛下,十三卫副统领殷远郊求见。” 长恭帝抬头,与承平郡王对视一眼,道:“宣。” “是。”吴名匆匆地退了出去。 长恭帝眯着眼,往偏殿门口看去,只见殷远郊身穿明光甲,腰佩宝刀,一步一步沉稳地走近。他身姿挺拔,神情严肃,浑身似乎萦绕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行至近前,殷远郊单膝跪地:“臣殷远郊叩见陛下,见过承平郡王。” 长恭帝的声音清清淡淡:“平身吧。” “谢陛下。” 若是不注意,便会忽略长恭帝眼中闪过的一丝急切:“殷卿,外头的情况如何?” 殷远郊从容不迫,朗声道:“回禀陛下,根据情报,乱党潜伏在城内二十四处,臣带领十三卫兵士清剿,杀乱党六百七十名,活捉二百六十名。如今已将人关押在十三卫土牢,开始审讯。” “好,很好。”长恭帝展颜而笑,剑眉下的一双星目熠熠生辉:“加紧审讯,务必将乱党斩草除 根。” 殷远郊斩钉截铁:“臣遵命。” 望着殷远郊离开的背影,承平郡王嘴角泛起笑容:“气定神闲,英武果断,不愧是将门虎子啊。” 长恭帝神情十分认真,凝视承平郡王:“殷远郊确实出色,不坠其家声也。不过,十三卫能有今日之辉煌战绩,剿灭乱党,护卫京城及国朝安宁,归根结底,最应该感激的,还是三弟。” 承平郡王哈哈大笑,笑声很豪迈,很洒脱:“臣弟是连姓血脉,为祖宗留下的江山社稷出力,义不容辞。” 原来,四侯在若干年前便开始暗地里联络江湖人士,这些江湖人士中,有的是绿林土匪,有的是犯了事在各处流窜的罪犯,他们呼啸山林,打家劫舍,又心狠手辣,只要利益足够,什么都乐意去做。 当一大批江湖人士被四侯笼络之后,四侯便命令这群人潜伏在京城内外。只等待时机来临,与四侯的人马里应外合。 他们可能是隔壁能做一手好活计的木匠,可能是帮着孩子们做风筝的小伙子,他们像是不起眼的沙子一般,掺杂在普通百姓之中,而且警惕性很高,长恭帝纵然得到了消息,为了保持街面 市井的稳定,不能大张旗鼓地查,暗地里的查证,却极为缓慢和难以分辨。 更为棘手的问题是,由于查证过程的不顺利,长恭帝不由得怀疑,负责此事朝臣,是否也被四侯收买、控制,暗地里阻挠查证的过程,并且对这些江湖人士进行包庇。 长恭帝需要一个能够绝对信任的人,他思来想去,只有承平郡王。承平郡王知晓了事情的始末,二话不说,便就接过了这项艰巨的任务,唯一的条件,是按照他的想法来行事,任何人不得干涉。 责任虽然紧迫和重大,但承平郡王好似丝毫没有压力,他的生活比起以往,更为潇洒豪迈,自由自在。 白日,他呼朋唤友,乘坐着船舫,沿着三元河顺流而下,踏浪而歌;夜晚,他流连于灯红酒绿,有美人相伴,觥筹交错。 承平郡王才华横溢,性格浪漫不羁,早已经名声在外,而这时他更是摆出了来者皆是客的姿态,顿时吸引了许多三教九流的人马围绕在他的身旁。这些人当中,有些是真正仰慕他的才华,一心与他品诗论道;有些则是别有用心,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人多了,来自四面八方,真真假假的消息也渐渐多了起来。 传说天香楼的头牌花魁念柳,极得承平郡王宠爱,甚至郡王为了博美人一笑,一掷千金。才子佳人,一段街谈巷议的风流佳话。然而,这只是承平郡王的一个幌子,目的是让给世人留下任性,游手好闲,沉迷于女色的印象。四侯人虽不在京城,却是耳目众多,相信承平郡王的所作所为,能使四侯放松对他的警惕。 承平郡王的胡闹与放纵,终于使得皇太后和淑宁太妃不满,同时又很是担心。她们在长恭帝跟前的一番抱怨,使得长恭帝,一时也不知他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长恭帝也不耽搁,将承平郡王召入宫,两人长谈,承平郡王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几日之后,长恭帝下旨,让承平郡王前往京城外的皇家庄子静静心。承平郡王带着念柳,来到了早已经被十三卫打点妥当的皇家庄子。这时,所有的人都以为承平郡王惹恼了长恭帝,被长恭帝一怒之下,逐出了京城。 新闻替代了旧闻,很快,承平郡王的风流韵事便被人遗忘了。待到一切风平浪静之时,承平郡王便开始亲自带领人马,根据已经收集到的线索,查证潜伏在京城内外的江湖人士。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一年多的功夫,终于得到了完整的得到查证结果。长恭帝和承平郡王按 兵不动,并未对这群人进行拘捕。四侯花费了这样多的财力,精力,必定会有大动作。 果然,开春之后,千淩江水道泛滥成灾,流民成千上万,流民们被有意识地引导到京城来。 四侯的诡计已然昭然若揭,潜伏京城内外的江湖人士对京城情况已经熟悉,利用他们暗中埋伏,再加上城外一大批极为容易被人煽动的流民,一旦对京城发动攻击,京城将处于极为危险的境地。 所幸,看似危机四伏,然而一切皆在长恭帝和承平郡王的掌控之中。 文,有冯子康建言,辟出土地,新建一座城镇,流民迁移过去,入籍新地,生活安置;武,有殷远郊勇武,率领十三卫兵士,将潜伏在京城里伺机而动的江湖人士一网打尽。 危险,总是伴随着机遇。 安顿流民,使得百姓安居乐业,这是明君的贤德和仁义,长恭帝的名声将会锦上添花。而花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财力而聚集并分散在京城的江湖人士被剿灭,于四侯而言,无疑是一个巨大而沉重的打击。 双方对决,势力从来都是此消彼长的。 “皇兄,您扣押着慕容清潇,打算要如何处置?臣弟可是听说了,南省光善侯可是派了心腹进京了,朝中也有不少大臣们为慕容清潇求情。皇兄这些日子,压力也不小吧。”承平郡王说道。 长恭帝沉吟片刻,缓缓地说道:“朕倒是想直接了当,可如今还不到与四侯摊牌的时候。不过四侯这株大树枝繁叶茂,适时地修剪一些枝枝蔓蔓,还是必要的。” 德妃放入毓秀宫的毒蛇彩鳞,来自南省,据说是由慕容清潇命人捕抓,并通过隐秘的渠道,送入宫里。 宫妃的斗争,长恭帝从来都不干涉,睁只眼闭只眼,但这一次,冯晓瑟遇险,却让他无法再忍耐。对于这个孩子,他是非常期待的。 拿慕容清潇开刀正好,光善侯看重这个外甥,但东省永盛侯,西省永平侯,北省光烈侯,是不会愿意为了慕容清潇与长恭帝硬碰硬的,尤其在长恭帝大获全胜,气势高涨之时。 有时候,分崩离析的种子,在不经意间便种下了。 承平郡王点点头,权谋波诡云谲,他从来不操心,他的皇兄,是谋算人心的高手。但有一件事,却盘桓在他心中许久,实在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皇兄,有些话臣弟本不该说,但……” 长恭帝淡笑地瞥了承平郡王一眼:“说吧,你我兄弟,还有什么该说不该说的。” 承平郡王想了想,道:“皇兄,您对毓秀宫敏妃娘娘似乎特别在意。当然了,英雄难过美人关嘛,这风花雪月,臣弟还是通透的。如今敏妃娘娘生儿生女尤未可知,您便决定了未来帝位的归属,是不是太草率了?” 的确,这实在是让人有些难以理解,虽说君王的宠爱,是妃嫔的福分,可为何长恭帝就能认定敏妃一定能够诞下皇子? 难道长恭帝早有安排,无论结果如何,敏妃一定会诞下皇子? 这个念头太可怕,承平郡王不敢继续往下想,却又控制不住地往下想,万一敏妃诞下皇女,难道长恭帝会做出那偷龙转凤之事……这可是混淆皇嗣血统的大罪啊,即便他是连国的君主,也是不能被容忍的。 长恭帝默了默,他看着承平郡王那一脸凝重的模样,又怎会猜不出来他心中的疑虑,长恭帝苦笑道:“三弟,你放心,朕之行事,也曾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但那等大逆不道之事,朕还不敢做。” 承平郡王听了,不由得松了口气。他自小与长恭帝亲近,对他的性子很了解,他温和的时候很温和,固执的时候很固执,所谓九五至尊,金口玉言,既然他说了不会做,那就必定是不会了。 第110章 长恭帝起身,慢步走到什锦窗旁,悠远的目光不知落在虚空中的哪一处,许久,方才听他低低地道:“三弟,你信命吗?” 承平郡王一愣,一时倒不知如何回答。 长恭帝似乎也不在意他的回答,自顾自地说道:“朕是信的。敏妃,是上天命定的选择。” 承平郡王眼睛睁得滚圆,他设想过多种的可能,却从没想过长恭帝会说出“命定”这两个字:“皇兄,这……” 长恭帝回头,温和的眼眸凝视着承平郡王:“三弟,朕的身体你是清楚的,时间不多了……” 承平郡王急了,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长恭帝跟前:“皇兄,您还年轻着,为何说出这般丧气的话?何况还有逍遥宫的神医在呢。” 长恭帝笑笑,脸上闪过一丝落寞:“这些年,为了朕的身体,皇太后和淑宁太妃耗费心思,派人满天下地替朕找药。但逍遥宫的神医也说过,起死回生的仙药,是需要机缘的。 放下凡俗事物,是诸事不理,静心调养身子,朕如何能够做得到?四侯下克上,已经危及了我连姓河山,为了祖宗的基业,便是填上这条命,也是值得的。” 承平郡王红了眼眶,哽咽道:“皇兄……” 长恭帝轻叹一口气:“朕之所以说敏妃是上天的选择,其一,她的出身,不高也不低,而且冯家还有把柄在朕的手里,一旦新帝登基,敏妃纵然贵为圣母皇太后,采薇以及文家依然有足够的能力来压制住;其二,她聪慧,果决,挡在她面前的敌人都被她碾压过去,这份狠戾,是国朝所需要的;其三,她怀有身孕的时机,恰到好处。” 承平郡王想了想:“皇兄,臣弟明白了。” 长恭帝负手身后,身姿挺拔而又坚毅,仿佛迎风傲雪的青松:“朕坚信,敏妃这一胎,一定会是皇儿。上天必定会护佑我连姓江山万代传承。” 说完,长恭帝转身,走入内室。落座紫檀 宝座,在左边的扶手处轻重不一地按了五下,扶手随即从当中裂开,现出了一个长方形的小格子。长恭帝从小格子里拿出一卷明黄色的圣旨,手掌一抹,将小格子恢复如初之后,他再度回到承平郡王跟前。 圣旨递给承平郡王,长恭帝说道:“三弟,你收好。” 承平郡王见状,连忙单膝而跪:“臣,连昀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长恭帝抬手将承平郡王扶起:“这是朕早已经拟好的旨意。将来,朕身后,新帝登基,两宫皇太后妇人辅政,难免力有不逮。国朝内外,朕就托付给三弟你了。“长恭帝顿了顿,沉声道:“若是新帝乃是可造之材,请三弟尽心辅佐,若是新帝顽劣,于国无益,便请三弟取而代之。” 承平郡王大惊,心中犹如掀起滔天巨浪。他们兄弟感情深厚,可他却是没有料到,长恭帝会在身后赋予他如此巨大的权力。废帝,自立为君。这相当于将皇位拱手交到了他的手里。 手中紧握的圣旨此时仿佛火炭般滚烫。承平郡王从未曾对皇位有过期望,先帝自小对他的培养,便是朝着贤臣的方向去的,所以他对那些心怀谋逆不轨之人是极度厌恶的。长恭帝这份彻底的信任,让他感激涕零。他迫切地想要向长恭帝表明自己的心迹。 承平郡王再度跪倒在长恭帝跟前,铿锵有力地道:“皇兄此言,让臣弟如何自处。臣弟今日在皇兄面前对着列祖列宗的英灵发誓,臣弟一世为臣,定当尽心尽力,辅佐君主。” “三弟,你善良忠诚,为兄又怎会不知。朕之所思所虑,只一切都为了国朝,为了连姓江山。” 承平郡王紧抿着唇,双手擎着圣旨高高举过头顶,朗声道:“皇兄放心,臣弟哪怕粉身碎骨,必定尽心尽力,辅佐君主。一切都为了国朝,为了连姓江山。” 长恭帝沉静如水,可是眼中闪烁的华光泄露了他的心绪 ,他这是在为将来的君王收拢人心。他注定寿数不长,将来孤儿寡母,势必会有人落井下石,有人趁虚而入,前路可谓是步步艰辛。 承平郡王会是最强的守护者,同时也是最大的威胁者。他身份贵重,声望,资历都足够,若是有心篡位,其实轻而易举。 长恭帝曾有过将皇位传于承平郡王的念头,当冯晓瑟怀孕后,他更倾向于将皇位传承与自己的子嗣。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心理,血脉的延续,似乎也就意味着自己生命的延续。如此一来,长恭帝面临着的,便是如何使得承平郡王不生出异心,尽力辅佐新主。 这一份权力巨大的圣旨,与其说是以退为进,不如说是先发制人,两兄弟既然已经推心置腹,承平郡王当然不可能在兄长面前有丝毫取而代之的念头。如若将来承平郡王野心勃勃,也会背上“背信弃义”、“不臣、不忠”的罪名。 承平郡王是长恭帝唯一的兄弟,谋算人心到了这个地步,长恭帝心中对承平郡王不免有几分愧疚。 他叹息:“三弟,起来吧。” 承平郡王松了口气,他起身,歪着头对长恭帝说道:“皇兄,您是知道的,臣弟自幼顽劣,先帝也从未曾教过臣弟帝王心术,施政驭下。臣弟为臣子做做事,跑跑腿是可以的,统御国家,臣弟自问没有这个本事。倘若臣弟真有二心,只怕头一个要宰了臣弟的,便是母妃。所以才刚那番话,皇兄切莫再提起。” 长恭帝垂下眼帘,微微地摇了摇头,不语。 承平郡王摸不透长恭帝的心思,当下也不敢多言,便也就沉默着。 许久。 长恭帝拍了拍承平郡王的肩头:“此番事毕,三弟辛苦了。这就回府吧,好好休息。尤其,这一年多的时间,承平郡王妃打理王府事务井井有条,孝敬皇太后和淑宁太妃谨小慎微,她很不容易。你们少年夫妻,当好好相处才是。” 令人忐 忑难安的话题终于了结,承平郡王的心平静下来,又听得长恭帝提起承平郡王妃,他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张清秀的、不苟言笑的面庞。虽然承平郡王妃的木讷淳朴不是承平郡王所倾心喜爱,但在他心中,妻子的地位仍然是举足轻重的。 承平郡王摸了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地:“都老夫老妻了,再说,王妃也不在意这些……” 长恭帝瞪了他一眼,斥道:“枉你还自诩是风流倜傥的翩翩佳公子呢,女人的心思就一点儿都不懂?” 承平郡王忙应着:“是,是,臣弟懂了,懂了。” “如此,便不要再耽搁了,出宫回府去吧。” “臣弟遵旨。” 夕阳西下。 橘黄色的余晖,努力地,倔强地,铺满大地。 美如画。 春雨绵绵,如雾如烟。 她温柔而又从容,在天地间画出一道道美丽的弧线,播撒着新生的希望。 毓秀宫。 半夜里,冯晓瑟开始发动,就要生产了。 文皇后得了赵康的信,匆匆赶来。有了她坐镇,毓秀宫上下好似有了主心骨一般,样样事情虽然忙碌,但有条不紊。 稳婆是文皇后亲自挑选的,翻来覆去了查证了一遍又一遍,务必确保家世清白。到底还是不放心,稳婆入产房之前,文皇后令各人打散头发,由懿坤宫的宫女拿着篦梳,将头发梳理之后,再以红绫牢牢包裹,这样可以避免有异物在发髻间藏匿。随后,稳婆修剪指甲,沐浴,由嬷嬷验身,确定身上隐秘之处并无私藏,之后,换上毓秀宫早已经为她们准备好的衣裳、鞋袜。产房门口,由仙娘把守。她身侧的红木支架上摆放着一个铜盆,铜盆里乘着烈酒,稳婆必须依次将双手放入烈酒中,半晌之后,得仙娘允许方才能够抬起双手,进入产房。 长恭帝和皇太后也陆续来到毓秀宫。 长恭帝一改往日的冷静沉稳,很有些焦躁地在来回踱步。 皇太后放 下手里的茶盏,笑道:“皇儿稍安勿躁。敏妃这是第一胎,自然是要艰难一些。哀家身边的唐嬷嬷,皇后身边的吕嬷嬷都在产房里陪护着,她们都是有经验的,稳重的,放心。” 长恭帝浓眉紧拧:“可都两个时辰过去了,怎么还没有一点消息?” 文皇后上前,强按着长恭帝坐在黄花梨太师椅上,笑道:“陛下,莫着急。敏妃的身子养得好,生产定然顺顺当当的。” 正说着,偏殿的隔扇门被人撞开,只见吴名冲了进来,红光满面,高声喊道:“生了,生了。太后娘娘,陛下,皇后娘娘,敏妃娘娘生了。”说完,他喘了口气,声音更为气势十足:“是个小皇子。” 长恭帝猛地站起身,直直地瞪着眼,朝着吴名吼着:“你说什么?” 吴名哪里敢耽搁,咧开嘴笑着应道:“陛下大喜,大喜。敏妃娘娘诞下小皇子,母子均安。” 偏殿里有瞬间的静谧,时间仿佛突然就凝固了似的。 回过神来,皇太后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红了眼眶,她虽然安慰着长恭帝,但长恭帝子嗣艰难,皇太后自己也还是悬着心,就怕事到临头出什么意外。如今一切顺遂,冯晓瑟更是诞下皇子,她不由得双手合十,口中喃喃道:“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文皇后眉开眼笑,喜不自禁地挽着长恭帝的手臂:“陛下,咱们过去看看吧。” 这时,长恭帝方才好似如梦初醒,木讷地点了点头:“咱们过去看看吧。” 晨曦。 不知什么时候,雨已经停了。 视野变得开阔而又清晰。天边那灰白色的轮廓,有一抹浓重的紫色在无声地蔓延。 “紫气东来。好兆头。”皇太后十分欣喜。 侍立在院子里的太监、宫女们,一见皇太后,长恭帝和文皇后步出偏殿,连忙跪倒在地,口中高呼:“恭喜太后娘娘,陛下,皇后娘娘。贺喜太后娘娘,陛下,皇后娘娘。” 第111章 皇太后心花怒放,笑道:“敏妃诞下皇嗣,毓秀宫上下伺候有功,赏。” 太监宫女们听了,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谢太后娘娘赏赐。” 一行人来到后殿。 稳婆和宫人们皆是喜气洋洋,产房早已经收拾妥当,艾草燃烧的清香掩盖了淡淡的血腥气。 产房的门框上挂着红绸。一名小太监手捧着金漆托盘候在一旁,托盘里是一把黑檀小木弓。吴名瞧见了,连忙上前接过,然后毕恭毕敬地交给长恭帝。 长恭帝双手轻轻地摩挲着小木弓,也许心中的执着感动天吧,上天果然赐给他一个儿子。长恭帝感概,亲手将小木弓挂在产房门左侧,这象征着男儿的阳刚之气。 襁褓中,小婴孩睡得香甜。乌油油的头发,肉嘟嘟的小脸,可爱极了。 长恭帝解下腰间佩戴的羊脂白玉团龙玉佩,放进襁褓里,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小婴孩,道:“皇二子,名为珏。” 珏,二玉相合。 消息传得飞快,不消一时三刻,阖宫便知皇二子才出生即被赐玉,赐名,恩宠可见一斑。 流水般的赏赐接二连三地抬进毓秀宫。不仅如此,冯家已经致仕的老太爷冯博文,被恩封为银青光禄大夫;老太太黄氏诰封郡夫人;善城太守,司农寺少卿冯子康官升一品,并兼任门下侍郎;其妻李氏诰封淑人;神武军正六品下振威校尉冯晓信,跃升为正五品定远将军。 一时间,冯家炙手可热。 有人欢喜有人忧。 人生的悲欢离合,顺境逆境,又有几人能够看得透。 清心苑。 皇宫的西北角,幽冷偏僻,疏落凋零。清心,居心清正,寡欲无求。单看名字,就给人以素淡之感,不过就比冷宫好一些罢了。 马若梅,曾经的马美人,如今的马采女,便居住在此处。 夜。 很寂静 。 星空点点,月色朦胧。 清心苑迎来了一位客人。 马采女福身行礼,道:“德妃娘娘万福。” “马采女免礼。” 马采女站直了身子,抬头望向德妃,她只带了两名贴身宫女,穿一身玄色洒金镶边红色绣百蝶穿花立领褙子,鹅黄色留仙裙,外头罩着大红色缂丝团花披风。乌发挽成飞仙髻,其上是两只点翠镶金大凤钗。羊皮灯笼昏黄的光线晕染着,为德妃清丽绝伦的容颜添上了一抹温柔的色彩。 马采女自惭形秽,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身子,似乎想要随着夜色,隐藏起自己那一身寒酸的枚红色比甲,云白色百褶裙。 稳了稳心神,马采女开口道:“贵客临门,蓬荜生辉。不知德妃娘娘前来,所为何事?” 德妃抿唇淡笑,道:“怎么,采女不请本宫进去坐坐?” “清心苑简陋,唯恐怠慢了德妃娘娘。” “无妨。简陋或者华丽,在于心,不在于物。”德妃含笑,意味深长地看着马采女,继续说道:“说起来,采女与本宫,也算得上是有些渊源。” 德妃乃是南省光善侯外甥女,马采女乃是北省光烈侯的族亲,四侯同气连枝,确实算得上有渊源。 马采女笑笑,眼中闪着落寞,语气很是苦涩:“萤火微光,哪里敢攀附皓月之辉。” 宠冠六宫时,她得意忘形,何尝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被贬到清心苑的这些日子,愁闷悲思,受尽白眼。当初的歌舞升平,映衬着如今的凄凉孤寂,现实,早已把她心中的傲气消磨干净。 德妃眼波流转,微微一笑:“采女才貌双全,怎可妄自菲薄。” 德妃似乎话里有话,马采女心中一动,德妃贵为四夫人之一,更兼得宠,诞育大皇子,在宫中地位仅次于皇后。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她此次前来, 难道意味着自己的未来会有转机? 马采女说道:“得蒙德妃娘娘不弃,便就请进内室喝一盏清茶吧。” 春末夏初,夜晚的清心苑依旧有着几分凉意。 铜壶里的水烧开了。 侍女沏茶,马采女亲自将茶盏捧到德妃跟前,态度恭谨地说道:“德妃娘娘,请用。” 茶盏是最普通的青瓷。不用尝,只需要看一眼茶色,德妃便知道这是宫里最劣质的茶末,只怕就连她长青宫的三等宫女,也不屑一顾。 这个宫里就是这样,得势,便是人上人,人人都奉承着;失势,便是脚底泥,人人都能踩上一脚。 德妃将茶盏放在小木几上,长叹一声:“马采女,你受苦了。到底是本宫的不是,早该来看看你的。” 马采女心中一酸,强颜欢笑道:“德妃娘娘说笑了,这儿挺好的,嫔妾不苦。” 德妃的目光温柔,好似完全能够理解她的无助:“你啊,就是太懂事了。你在光烈侯府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这些粗糙的物事,怎么用的惯?你受了苦怎么就不说呢?即便皇后娘娘不管,不是还有陛下么?” 不提起长恭帝还好,一提起,马采女便又忆起了被长恭帝百般呵护,风光无限的日子。再也按捺不住,一串泪水滚落下来:“陛下日理万机,哪里还记得嫔妾……” “瞧瞧,受委屈了不是。”德妃一边说着,一边挽着帕子,替马采女拭去脸上的泪水:“你也别怨陛下,他耳根子软,旁人说什么,他就信了。” “不怨,嫔妾不敢……” “不哭了。好好一个美人儿,莫把眼睛给哭肿了。”德妃柔声说道。 马采女心中一暖,连忙收住眼泪,赧然道:“嫔妾失礼了,请娘娘恕罪。” 德妃笑道:“无妨,横竖这里也没有别人。四侯亲如一家,按说,本 宫与采女,应当相互扶持才是。” 德妃话音刚落,一旁侍立着的,沏茶的侍女突然奔上前,猛地跪倒在德妃的面前磕头不断:“德妃娘娘,您就救救我们小主吧,她的心里苦啊。” 马采女见状,低声呵斥道:“德妃娘娘跟前,不得无礼,乐音,还不下去。”转而又对德妃陪笑道:“娘娘赎罪,这奴婢不懂规矩,回头嫔妾定会严惩。” 德妃并未有任何不悦,她递了个眼神给自己的侍女百花,百花心领神会,上前将那名叫乐音的侍女扶起,柔声道:“起来吧,娘娘心善,对奴才们十分宽宥。有什么委屈,只管说就是了。” 乐音低声地对百花说了句:“谢谢姐姐。”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方才对德妃说道:“德妃娘娘,采女小主对陛下一片真心,根本不会谋害陛下。敏妃恶毒,诬陷小主,才被贬到了这里。娘娘,采女小主是冤枉的。” 德妃秀眉一蹙,道:“采女是冤枉的?敏妃的任性,本宫是知道的,不过这当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乐音道:“当日采女小主为陛下献舞,奴婢在旁抚琴,目睹了一切。奴婢敢以性命担保,采女小主是清白的。” “那么就把当日的情景向本宫细细说来。” 乐音心中一喜,竹筒倒豆子一般,将冯晓瑟闯入丹芳楼大闹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许久,但由于亲身经历,而且记忆异常的深刻,所以乐音说得十分的生动。 德妃早就从丹芳楼的探子那里知道事情的始末,耐着性子又听乐音说了一遍,从未知道的某些细节,让她心惊,原来长恭帝包容冯晓瑟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是宠爱,是包容。以宽阔的心,去接纳,无论优点还是缺点。 错了,宫里头人人都错了,本以为敏妃是 因为生了皇二子母凭子贵,其实皇二子子凭母贵才是。 敏妃是绝对不能留了。 德妃沉吟片刻:“本宫明白了。原本还奇怪来着,采女出自光烈侯府,怎会使那些下三滥的手段,当中竟有这般的隐情。” 乐音的声音带着哽咽:“敏妃娘娘太嚣张了,德妃娘娘,您可要为采女小主做主啊。” 德妃看了看乐音,又转头望向马采女,叹息道:“采女好福气,能得一如此忠心之仆。” 马采女红了眼眶:“光烈侯府里头,乐音从小和婢妾一同长大,虽名为主仆,实则情同姐妹。光烈侯爷慈悲,准了乐音同婢妾一同学习。乐音在音律上很有天分,能够弹得一手好古筝。她陪着我从北省到京城,从丹芳楼到清心苑,如今婢妾身边,能信任的,就只有她了。” 德妃眸色闪闪:“只是采女你也太不争气了,就算只凭着你这幅容颜,陛下也断断不会对你弃之不顾。” 与陛下心爱之人相似的容颜,这又是马采女心中另一个心结。既觉得这是一种幸运,又无比厌恶那个让陛下倾心的女人。她脸色煞白,咬着唇,无奈地摇了摇头。 只听德妃又道:“不过,敏妃骄纵,素来得陛下欢心,日前又诞下皇二子,如今圣眷正浓,就连本宫和大皇子,也不得不避其锋芒。” 马采女眼神黯淡下来。 乐音急了,脱口而出:“难道,竟没有法子了么?难道,采女小主一辈子就要虚耗在此处了么?” 德妃抬起眼帘,斜睨了乐音一眼,她的这份急切到底是为了马美人,还是为了她自己?宫中妄想一步登天的女子太多了,谁都想做主子,谁也不想做奴才。乐音容色俏丽,想来光烈侯培养她,让她随着马美人入宫,未免没有亲近长恭帝的意思。棋子么,定然是多多益善。 第112章 德妃心中冷笑,面上不显,缓缓地说道:“采女的境遇,本宫也是心疼的。想那毓秀宫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时,清心苑却……采女也许不知,冯家如今可算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唉……” 马采女牙关紧咬,想想自己的落魄,全因冯晓瑟,心中对她的恨意又深了一层。 “光烈侯对采女有很高的期许,想来是要失望了。” 德妃的话,让马采女情绪更为低落。她也曾向宫里效忠光烈侯府的人求助过,但回敬她的,是一张冷脸。没有了利用价值的棋子,便就任其自生自灭。 细细观察着马采女的脸色变化,德妃知晓火候已到:“这办法么,也不是没有,不过,只看采女你敢不敢做了?” 马采女眼睛一亮,连忙道:“德妃娘娘请说。” 德妃附在马采女耳旁,低声地说了几句。 马采女听了,有些犹豫:“德妃娘娘,事关重大,您容婢妾想想。” 德妃唇角泛着一丝冷冷的笑容:“今时不同往日,采女如今可谓是一无所有,只有置死地而后生,方才能够报仇,一雪前耻。也只有这个法子,能够重新得到陛下的怜惜。” 马采女垂下头,嗫嚅道:“可是,娘娘,这会不会太冒险了……” 德妃冷哼:“人世间从来没有不劳而获之事。你付出的代价越大,收获也就越丰厚。陛下如今已是将采女你抛在脑后,你不轰轰烈烈一回,怎能得到陛下的注意?” “万一惹来陛下震怒……” 这才是马采女最关心的。长恭帝厌弃,她至少还有清心苑这一条退路,长恭帝震怒,她可能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德妃环顾四周,语气带着嘲讽:“难道采女你在这清心苑,还没住够?难道你不愿回到丹芳楼雕梁画栋,锦衣玉食?难道你不想得到陛下的宠爱,让所有人匍匐在你的跟前奉承讨好?” 一旁的乐音心急 如焚,清心苑门庭冷落,如今好不容易德妃找上来,翻身的机会错过了可就再也没有了。乐音冲了上来,一把抓住马采女的手臂,竭力地劝说着:“采女小主,您快答应了吧,德妃娘娘是在为您好啊。” 德妃眉峰一挑,意味深长地笑了:“本宫自然是为了采女好。本宫年纪大了,伺候陛下未免力不从心,也需要一个左膀右臂帮衬着,就是不知采女愿不愿领本宫这个情了。” 马采女心中翻滚,她当然明白有了德妃提携的好处,不说别的,单就德妃在宫中的人脉,就已经是她望尘莫及的。再凭着自身的容貌,才艺,稳稳地在宫中立足应当不是难事。 清心苑的日子,她实在是过够了。没有优质的头油面脂,没有柔软的绫罗绸缎,冬日里烧起劣质的火炭让人灰头土脸,御膳房送来的吃食又冷又硬…… 马美人脸色有些苍白,眼神却变得坚定:“德妃娘娘,婢妾愿意。” 德妃灿然笑着,上前握住马采女的手:“干脆利落,妹妹果然是好样的。一切照本宫的安排去做,包管让妹妹得偿所愿。” 皇二子的洗三礼很是隆重。 所用的洗三盆,乃是当年长恭帝洗三时,曾用过的金丝楠木盆。洗三盆身雕飞龙在天图案,腾云驾雾,栩栩如生。 皇太后,长恭帝,文皇后赏赐丰厚,众妃嫔的添盆也皆是金银锭子,八宝如意等寓意好的珍玩。 满月礼。 毓秀宫按制,举行盛大的晚宴。 皇二子连珏洗浴过后,剃刀剃去胎发,换上大红地绣百福新衣,戴上长命锁,由奶嬷嬷抱着,出现在晚宴上。 连珏是个健康可爱的孩子。小脸红扑扑的,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天真无邪,他并不哭闹,安静,专注,仿佛对世界充满了好奇。 众妃嫔们围绕在冯晓瑟和皇二子身旁,皆是春风满面地说着恭喜的话。冯晓瑟含笑,一一接 纳着这些或许真心或许假意的祝福。 今日冯晓瑟穿一身桃红色绣如意纹妆花褙子,鹅黄色滚金边马面裙,项上戴着红宝石祥云金项圈。凌云髻上,正中是一支九尾镶珠大凤钗,两旁点缀着金镶玉步摇,额间束着垂珠金流苏抹额。她明眸锆齿,肤光如雪,虽然产后才出月,身材稍显丰腴,但依旧容色照人犹如明珠美玉一般。 “皇太后驾到。” “陛下驾到。” “皇后娘娘驾到。” 小太监在高声通报着。 众妃嫔的注意力皆被吸引过去,见长恭帝和文皇后一左一右搀扶着皇太后步入正殿,连忙行礼道:“给太后娘娘请安。给陛下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 皇太后一身赭红色绣松菊延寿纹样长袍,精神矍铄,笑容满面:“众位免礼,平身吧。” “谢太后娘娘。” 皇太后径直走到冯晓瑟和皇二子连珏跟前,伸手轻轻握住连珏那起窝窝的小肉手,柔声笑道:“哀家的小孙孙就是长得壮实,今儿好似又比昨儿长大了好些。” 长恭帝笑着:“不过一天的功夫,哪里就能长大了。母后这是爱之深,盼之切。” 皇太后瞪了长恭帝一眼:“哀家说长大了,便是长大了。” 长恭帝忍俊不禁:“是,母后说的是。” 皇太后从拢袖中拿出一块紫玉雕鲤鱼跃龙门玉佩,玉佩的一头,缠着**线编金珠络子。皇太后将络子小心地系在连珏手腕上,笑道:“这是昔年先帝随身之物,如今交给小孙孙,冀盼小孙孙平安康泰,一生顺遂。” 皇二子才出生,便得了长恭帝的玉佩,满月礼,又得了先帝的玉佩,当中隐含着的传承之意,不言而喻。 众妃嫔脸色各异,有微笑的,有木然的,有羡慕的,有嫉妒的,十分的精彩。 冯晓瑟朝皇太后福了福身,恭敬地:“嫔妾代皇二子谢太后娘娘赏赐。” 紫玉佩与连珏 的小手掌差不多大小,连珏瞅了瞅紫玉佩,又扯了扯络子,他很欢喜,大眼睛眯成了弯月。 皇太后喜上眉梢:“哎哟,哀家的小孙孙笑了。”说着,从奶嬷嬷手里抱过连珏:“小孙孙,哀家是你的皇祖母。” 连珏水晶般澄澈的眼里,倒映着皇太后和蔼的脸庞,祖孙俩相视片刻,连珏裂开嘴,露出了更为灿烂的笑颜。 皇太后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更觉得这孩子与自己有缘分。 晚宴开始了。 众人按着各自的地位和品阶落座。 席面用全套珐琅彩万福餐具,再配以银器,华丽又典雅。菜品丰盛,既有山珍海味,又有时鲜菜蔬,可谓是珍馐佳肴,色味俱全。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言笑晏晏之时,突兀地传来一声脆响,那是瓷器落地粉碎的声音。响声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停止了交谈,目光同时投向了声音的来源。 那是角落里的一张八仙桌,围坐着的是宝林,御女,采女,一众品阶地位低微的妃嫔。她们平日里就是宫里最不起眼的一群人,不得宠,默默无闻,赏赐,宫分都很少,她们当中的绝大部分家世并不显赫,无法给予更多的支持,因此身上的服饰,首饰也显得有些寒酸。 始料未及的关注,让低阶妃嫔们局促不安。但她们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皇二子满月礼的晚宴上公然摔了杯子,这不是给敏妃添堵么?敏妃风头正劲,可是得罪不起。当中品阶最高的吴宝林硬着头皮站起身,嗫嚅着:“启禀太后娘娘,陛下,皇后娘娘,是,是马采女。” 此时的马采女面如金纸,呼吸微弱,额头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她身子一歪,靠在身旁的王御女身上。 王御女皱眉,有些不满,低声问道:“马采女,你怎么了?” 马采女喃喃地:“疼,肚子好疼……怎么会这么疼……” 吴宝林见情况不好,连忙朝着长 恭帝道:“陛下,马采女说她肚子疼,想来是身体不适。” 长恭帝浓眉紧拧,可是那张酷似沈菀心的脸庞让他不由自主地走上前:“身子不适,便宣太医,回去歇着吧。” 马采女的喉咙哽住了:“陛下……陛下……” 眼皮发沉,马采女茫然地寻找着长恭帝的身影,可他却好似隔绝着千山万水一般的遥远。疼痛让她几乎失去了神智。她只觉得耳旁嗡嗡作响,眼前白茫茫的,所有的人,物,都变得虚幻一片。 不是这样的。她所承诺的不是这样的。 喉头腥甜,一缕血丝从马采女嘴角蜿蜒而下,滴落在她的宝蓝色百褶裙上。 王御女惊慌失措,不禁尖叫了一声。 长恭帝变了脸色:“马采女……” “你……”马采女张口说话,一口血喷了出来。她眼中的光芒渐渐涣散,但当中凝固着的怨恨,却异常的坚决。她竭尽全力地抬起手一指:“你为何要害我……” 话未说完,马采女的手颓然落下,已然是断了气了。 异常的安静。静的就连一根针掉落在地上都能听得见。 马采女人生中的最后一句话,像是控诉一般,你为何要害我。而她手指的方向,是敏妃冯晓瑟。 宴席是无法继续下去了,欢声笑语早已经烟消云散,有一股极为紧张的气氛在笼罩着,仿佛一触即发。 太医院的太医很快便赶到了,得出的结论是,马采女是服用了毒药身亡。而从马采女所食用的,还剩下半碗的鱼翅羹里头,发现了毒药。 这是冯晓瑟的毓秀宫,这是毓秀宫安排的晚宴,马采女在晚宴上服用了毒药身亡,凶手或者说是幕后的主使者,毫无疑问,指向了冯晓瑟。 皇太后神色黯然,文皇后一言不发。 长恭帝容色冷峻:“马采女追封宝林。身亡一事由审刑司调查,结果直接报与朕。皇二子由皇后抚养。敏妃……打入冷宫。” 第113章 夜。 淡淡的星光好似明月落下的眼泪,轻轻点点,若隐若现。 深刻的宁静,似乎抹上了一层难以名状的苦涩。 冷宫。幽禁犯罪,失宠妃嫔之处。 年年花落无人见,空逐春泉出御沟。 冯晓瑟坐在房檐下,凝视着夜空出神。 年久失修,已经有些许腐朽的宫门被推开,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玉娘轻声在冯晓瑟耳旁道:“娘娘,贤妃娘娘驾到。” 长恭帝并未褫夺冯晓瑟的封号,也未将她的品阶降位,她如今的身份,仍然是敏妃。 离开毓秀宫时,冯晓瑟只带走了玉娘,仙娘和赵康,无论是显赫或许落魄,这三位是她绝对能够信任的人。 冯晓瑟回过神来,起身,朝着来人笑脸相迎:“贤妃姐姐,你来了。” 贤妃和吕家自从选择了支持冯晓瑟和二皇子,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厌恶马采女,有的是方法让她无声无息地消失。贤妃自然不相信冯晓瑟会这样的愚蠢和不忌讳,身为母亲,在儿子的满月礼这样大好的日子里杀人见血。但这一招,确实又让冯晓瑟百口莫辩。 玉娘福了福身:“贤妃娘娘万福。” “免礼。” 贤妃环顾四周,见院子收拾得整齐干净,再细细打量着冯晓瑟,她神色从容,眉宇间未见抑郁,笑道:“妹妹能够随遇而安,姐姐便放心了。” 冯晓瑟抿唇轻笑:“技不如人,我便认输,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姐姐趁着夜色前来,可是有事?” 贤妃点点头,正要说话,玉娘搬来了一张木椅:“贤妃娘娘请坐。” 落座后,贤妃说道:“昨日夜里,清心苑侍候马采女的,名叫乐音的侍女,上吊死了。”顿了顿,贤妃继续说道:“当日满月宴上事发之后,皇后娘娘和我,都暗中派人监视着清心苑,可是到底没有看住。” 乐音,冯晓瑟记得她 。她能弹奏一手好古筝,与马采女的舞姿歌喉相得益彰。 冯晓瑟沉吟片刻,道:“容素嬷嬷给我传来消息,自马采女搬到清心苑之后,并没有宫妃前往拜访。只在满月晚宴十日前,德妃到过清心苑。三天之后,德妃的贴身侍女百花,给清心苑送去了不少东西。” 贤妃想了想,道:“德妃与马采女同出身于四侯一脉,两人有些往来,还是能够说得过去。” 冯晓瑟若有所思:“有没有这种可能,德妃诓骗马采女,得到马采女的信任。两人计划在满月晚宴上,由马采女自行服下某种普通的药物,之后,便宣称身体不适。一来,可以将下药谋害宫妃的罪名诬陷于我;二来,可以得到陛下的再度垂青。马采女的那张脸,对于陛下,还是很有诱惑力的。 马采女不知道的是,德妃将普通的药物换成致命的毒药。德妃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让马采女活着。对付我,不过是顺势为之,重要的是慕容清潇。以我所知,陛下将慕容清潇押在了十三卫土牢,四侯之中,只有光善侯积极的营救。如今马采女死了,光烈侯就算是为了脸面,也得和陛下闹上一闹了。” 贤妃秀眉轻蹙,似乎在沉思。 冯晓瑟道:“贤妃姐姐可还记得,马采女曾对王御女说道:怎么会这么疼。想来连她自己也很意外,德妃给她下这么重的药,她连自控都做不到,还怎么在陛下面前演戏,邀宠? 终于,马采女发现情况不对,德妃这是要置她于死地。可是那时,覆水难收,她已然毫无办法,但是又心有不甘。于是,死前,拼尽全力抬手指认并且说道:你为何要害我。” 贤妃点头,回想马采女撩起眼帘,眸中那怨毒的光芒,如刀锋般锐利,如冰水般寒冷,仿佛能将人剐下一层皮肉,鲜血淋漓。 冯晓瑟道:“ 在场的所有人,都认为马采女指控的人是我,然而,当时的席面上,德妃紧挨着坐在我的左侧,马采女离得远,再加上中毒之后,神志已然不清,所谓的方向,不过是个大概吧。” “所以马采女最后指控的人,应该是德妃。” “联系前前后后所有的线索,也只有这样考虑比较符合情理。” 马采女的失宠,冯晓瑟是始作俑者,两人就此结下了梁子。冯晓瑟封妃生子,地位贵重,而马采女位列妃嫔品阶的最末一等,已无威胁。杀死马采女,冯晓瑟能得到什么好处? 有好处,有意义,才值得人心甘情愿去冒险。 贤妃沉默片刻,轻叹一声:“可惜,马采女死了,乐音也死了,谁能证明德妃曾经挑唆?谁又能证明毒药来自德妃? 长青宫里头,德妃的两个心腹,名唤作百花,百卉的两个宫女是随着德妃从南省进宫的,定然是知道不少的事情。可咱们同是大家族出身,都明白所谓的心腹就是左膀右臂,就是宁愿死了,也不会吐露半句主子私密的。 何况马采女是自己服下毒药,单凭这一点,德妃就能将自己撇的干干净净。” 冯晓瑟赞同:“姐姐说的是。” 贤妃凝视冯晓瑟:“你有何打算?” 冯晓瑟默了默,摇摇头:“这是一盘死局。” 贤妃有些失望:“死局么?” 冯晓瑟咬着唇,想了想,还是决定说了:“皇二子目下由皇后娘娘养育,还有姐姐关照着,我很放心。我个人的生死荣辱,已经无关紧要了。只是我担心,陛下。” “陛下?” “是的,陛下。说句大不敬的话,万一陛下仙逝,德妃和大皇子有四侯一脉的支持,皇二子不过是刚满月的小婴儿,虽有皇后娘娘,姐姐,文家,吕家和冯家的支持,但实力到底稍逊一筹。” 自古皇位传承,立嫡,无嫡 ,便立长。 大皇子和二皇子皆是庶出,但长兄在,断没有立个婴儿为君主的道理。 贤妃面色一凛:“德妃,德妃她吃了熊心豹子胆,她竟然敢?” “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敢不敢。” 光善侯为了德妃的大哥慕容清潇,与长恭帝纠缠不休,眼看着光烈侯的加入,砝码加重。两方相争,涉及的人越多,局面就会越复杂;局面越复杂,手段就会花样百出。这种情况下,最适合浑水摸鱼。 长恭帝在,必然会压制着大皇子,如果长恭帝恰在此时去世了,四侯为了自身的利益也是要将大皇子推上帝位,而支持皇二子的一派必然不会心悦诚服。为了帝位血亲反目,互相谋害,屡见不鲜。失败者的结局便是覆灭,消失在历史的滚滚洪流中。 二皇子的出生,使得大皇子的地位愈发的微妙。那么除去二皇子,大皇子仍然是陛下唯一的子嗣。但是,长恭帝对于皇位继承者的选择,有着压倒性的发言权。长恭帝宁可将帝位传于承平郡王,也不乐意将帝位传给带有四侯血统的大皇子。于是,二皇子的生死就显得不那么重要,长恭帝的生死才是决定皇位归属的重中之重。 长恭帝,走过了无数血与火的斗争,无疑会是二皇子成长岁月中最重要的引领者。为人,如何成为言而有信,顶天立地的好儿郎;为君,如何管理国家,如何施政,如何任用官员,如何培养自己的势力。可以说,长恭帝是二皇子一派最强有力的扶持和依仗。若是他死了,二皇子一派的靠山就没了,也就不足为虑了。 将关键一一想得透彻,贤妃的脸色不太好:“为母则强,德妃她……” 德妃她也许真的会孤注一掷,谋害长恭帝,若是成功,在四侯的支持下,她便会是圣母皇太后,将站在权力的巅峰。 冯晓瑟垂下眼 帘:“所以目下,保护陛下的安全乃是重中之重,不可让人有机可乘。” 贤妃眼色一凝:“明白了。”说着,又拍了拍冯晓瑟的手:“只是这段时日,要委屈妹妹了。” 冯晓瑟淡笑:“姐姐放心。陛下好,二皇子就好。看在二皇子面上,陛下对我,也会多几分宽宥。” 贤妃离开了。 冷宫又重归宁静。 月华那黯淡的光芒,被漆黑的乌云吞没,它无力地逃避着,似乎只是徒劳,始终无法将身后的幽灵甩开。 “娘娘,夜了,天气凉,还是早些歇息吧。”玉娘一边低声说着,一边为冯晓瑟披上石青色缂丝滚兔毛披风。 “玉娘,叫赵康过来,我有话要说。” “是。”玉娘应道。 片刻之后,只见赵康大步流星地走来:“奴才给娘娘请安。” “免礼。” 冯晓瑟目不转睛地看着赵康,好一会儿,方才开口道:“赵康,玉娘和仙娘是我从冯家带进宫里的,情分自然非比寻常。在我晋封才人之后,你被皇后娘娘派遣到丹秀楼,一路走来,助我良多。如今,我想要你的一句真心话,赵康,我可以信任你么?” “赵康愿为娘娘效犬马之劳。”赵康说道。 “信任你只是我的直觉。我明白你的身份非同一般。从丹秀楼到毓秀宫,你行事周密,恰到好处。你不但从未加害于我,相反,若是没有你的回护,只怕我会如同宫里许许多多的妃嫔一般,终身失去生育的能力。赵康,谢谢你。” 夜色中,赵康的眼眸内精光一闪而过:“这些是赵康的分内之事,当不得娘娘的一句谢。” “德妃的手段简单粗暴,但极为有效。这局棋,我解不了,只能弃子认输。不过这一局棋终了,下一局棋又开始了,人生就是这样,生生不息,循环不断。” 赵康沉默着,等待冯晓瑟接下来的话语。 第114章 “赵康,若是我猜的没错,你来自燕国,无双门。”冯晓瑟的声音轻柔,好似水波缓缓浮动。 辽阔大陆,天下四国。连国,燕国,齐国,凌国。 无双门是燕国,乃至整个天下,组织最为严密,势力最为庞大,财富最为丰厚的门派。历代无双门主,惊才绝艳,武功高强,深不可测。无双门主座下,四长老,左右圣使者,二十八堂,三十六司,七十二营,层层叠叠,犹如蛛网一般,各自为战,又联络有序。 无双门的历史悠远而又神秘,可以追溯到凌日皇朝兴盛之时。当年,他们只是皇宫里取悦贵人的戏子。戏子之间,也有派系,也有争斗。血雨腥风之下,其中的胜利者,秘密地成立了无双门。 为了胜利,就得挖空心思,就得比别人更加出众。必须相貌秀美,必须举止优雅,必须身形窕窕。还有一个秘密,将童男阉割,最终得到一副惊艳的嗓音,美妙、动听,无与伦比。他们得到了贵人的宠爱,也就等同于得到权力。 于是,阉割,被当成无双门内一种神圣的惯例,代代延续。 凌日皇朝末期,天下大乱,群雄并起。 燕国的开国皇帝为了得到无双门的鼎力相助,承诺立国之后,无双门可安排其门人入朝为官,并且燕国的皇后皆出自无双门。有了无双门的助力,燕国才得以与连、齐、凌国四分天下。 自此以后,无双门在燕国的权势达到了顶峰,几乎可与燕帝分庭抗礼。 赵康眼皮一跳,略微有些吃惊,他本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没想到到底被冯晓瑟给看穿了。 “娘娘聪慧。赵康的确是无双门人。还请娘娘示下,赵康是哪里露出了破绽?”赵康沉声问道。 夜,越发黑了。就连人也似乎被黑暗所束 缚着。 冯晓瑟道:“其一,你是阉人;其二,你会驯蛇;其三,你会使毒。” 无双门人以太监身份潜藏在皇宫里,有着天然的优势,因为她们与其他的太监一样,从小便去势了。而当毒蛇游走毓秀宫,咬伤仙娘,赵康那高超的驯蛇技巧和解毒方式,让冯晓瑟印象深刻。 “理由就这些?” 冯晓瑟点点头:“就这些。” 赵康难以置信:“宫里符合这三个条件的太监虽然不多,可也不是没有。娘娘怎么就能确定我来自无双门?” 冯晓瑟轻叹一声,神情有些萧瑟:“也许是直觉,也许是期盼。我期盼你是无双门人,而上天让我的期盼成真了。” 赵康似乎理解了冯晓瑟,他沉默片刻,说道:“娘娘希望赵康怎么做?” “绝壁紫环。我要绝壁紫环。”冯晓瑟凝视着赵康,斩钉截铁地说道。 绝壁紫环生长在燕国和凌国交界的九重绝壁之上,饮风食露,九十年发芽,九十年生长,九十年开花,离土必死,所以采摘时必须连花带泥一起挖下。绝壁紫环因其珍贵罕有和强悍的药效,能治百伤解千毒,起死回生,被燕国称为‘神仙草’。 听了冯晓瑟的话,赵康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有人曾说过,绝壁紫环太过神奇,应该是不属于人间的神药。如今天下,凌国神庙珍藏着三株,无双门珍藏着两株,燕国皇宫和齐国皇宫,各珍藏着一株。珍贵至极,万金难求,算得上是镇国之宝。 娘娘也许不知道,这些年,太后娘娘和淑宁太妃派了一拨又一拨的人,名为周游天下,实则为的,就是绝壁紫环。可最终,都是无功而返。所以,娘娘想要绝壁紫环,几乎不可能。” 在赵康看来,得到绝壁紫环,要比解开德妃设 下的阴谋困难得多。 “所以,赵康,这是个不情之请。我想请你帮我,回到无双门向门主提出我的请求:请无双门主给予我一株绝壁紫环。代价……只要不背叛连国,只要不动摇连姓江山的根基,我将答应无双门主三个条件。”冯晓瑟语气平静地说道。 “娘娘,恕赵康坦白。无双门主并不是个好说话的人。” 回想着无双门主那喜怒不定,嗜血狂暴的性子,饶是赵康心志坚定,也不由得心中阵阵发寒。 冯晓瑟沉吟片刻:“我知道,以我如今的地位和身份,没有任何资格和资本,与无双门主谈条件。但是,我必须保住陛下,保住二皇子。如今,所有人的命运都在最重要的关头,是生是死,是是成是败,有时候只是一步之遥。 赵康,我需要你的帮助。” 冯晓瑟的眼睛里,似乎有着灼灼的光芒在闪烁。她果敢,她固执,她坚强,那种力量,好似在暴风雨来临前的暗流涌动。 赵康讲信用,所以他不轻易许诺。但面对着冯晓瑟的请求,他却无法狠下心拒绝。 他无父无母,自小长在无双门,训练是血淋淋的,一路刀光剑影,披荆斩棘,才有了如今的地位。潜伏在连国皇宫,是门主交给他的职责,哪怕是身为低贱的奴才,一切也都是为了无双门的利益。 冯晓瑟对他的信任,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不说在皇宫,就是在无双门,从小一起长大的门人,这也是不可想象的。他总是认为,人性本恶。信任,太过奢侈,会将自身陷入险地。 但也许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吧。如风,如云,变化万千,不可捉摸。渐渐地,他习惯了她的信任,也尝试着去给予信任。 一个有决心的人,将会找到他的道路。 这是 他在冯晓瑟身上所学到的,用以鞭策自己。也许面对着的处境,会有不甘与无力,但却不能放纵和颓唐。 赵康抿着唇:“娘娘,我明白了。我会尽力。” 冯晓瑟深深地吸了口气:“赵康,多谢。” 赵康垂下眼帘:“娘娘,不需言谢。夜深了,您早点歇息吧。” “赵康,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么?” 赵康抬眸,迎上她的眼:“无双门左圣使,楚风。” 无双门左圣使,驭蛇,善解毒;无双门右圣使,驭蝎,善下毒。 送走了春天,迎来了夏天。 这年夏天的天气,似乎比往年要炎热许多,即便身穿着薄薄的素软缎褙子,纱罗裙,稍微动作,就已经汗流浃背。 当烈烈的阳光照入木牖窗,仿佛驱散了空气中残留的阴霾和潮湿,人的视线豁然开朗,心情舒畅地随着阳光一同走入绿树荫浓,红花烂漫的绚丽风光里。 冷宫后院,有一口井,井水清冽。 冯晓瑟从井水里提起一个竹编的篮子,篮子里头盛满了桃子、杨梅、枇杷,已是在井水里浸泡了半个时辰。 井水点点滴滴,如露珠一般挂在果皮上,看着晶莹剔透。水果又新鲜又水灵,仿佛空气中满满都是清爽甘甜的味道。 冯晓瑟挑了一个个大的,紫红色的杨梅,轻轻咬了一口,饱满汁多,甜中带着酸,好吃极了。 “娘娘,娘娘。”仙娘一路小跑,气喘吁吁。 冯晓瑟笑道:“什么事儿这么着急?瞧你那一头的汗。”说着,给仙娘递过去一个桃子:“来,消暑解渴。” 仙娘忙接过桃子,连气都来不及喘上一口,连声说道:“娘娘,赵康回来了。” 冯晓瑟闻言,微微愣了愣神,赵康是四月时启程,离开连国皇宫,返回燕国无双门。算算时间,已经三 个月了。 这三个月里,后宫异常的风平浪静。 德妃安安分分地守着长青宫。审刑司关于马采女中毒身亡一案的调查,至今仍没有结果。长恭帝也不再提惩罚慕容清潇,只是仍然将他关押着。 在文皇后的关照下,冷宫里样样齐全,什么也不缺。贤妃偶尔会来,与冯晓瑟聊聊天,下下棋。 虽然充满了焦急和盼望,但冯晓瑟也明白,除了等待,其实什么也做不了。如今,赵康回来了,他会带回来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 沉稳如冯晓瑟,此时也不由得紧张起来,心砰砰地跳得飞快,拉着仙娘问道:“赵康他人在哪儿?” 仙娘连忙应道:“在后侧厢房。” 冯晓瑟二话不说,拔腿就走。 厢房。 赵康悠然地坐在绣墩上,喝着凉茶。他面前的四方桌上,摆着一个方方正正的黑木箱子。 见冯晓瑟风风火火地走进屋来,赵康连忙起身,一撩衣摆,就要向冯晓瑟行大礼:“赵康拜见娘娘。” 冯晓瑟上前,一把扶着他的手臂,制止了他的动作:“无需多礼。” 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赵康,只见他脸上带着些许倦容,袍衫脏了,风尘仆仆的模样。冯晓瑟动容,声音略微颤抖:“赵康,你辛苦了。” 赵康笑得灿烂,眼中竟然有着孩童般的淳朴和天真:“得娘娘信任,赵康幸不辱命。” 幸不辱命。 绝壁紫环,起死回生的神仙草,得到了。 犹如在梦境一般的不真实,让冯晓瑟难以置信。 “真的?”冯晓瑟的声音像是浮萍般飘飘忽忽。 下定了决心,并且努力地去达成。可是就连她自己,都没有把握一定能够成功。毕竟从未曾与无双门主打过交道,毕竟绝壁紫环太过珍贵。 赵康的回答铿锵有力:“真的。” 第115章 赵康给玉娘递了个眼神,玉娘默契,走出厢房,关上房门,守在外头。 随即,赵康打开四方桌上的黑木箱子,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圆柱状的透明器皿。器皿的底部,是一层厚厚的黑黑的泥土,一株小小的秀丽的植物根植在泥土之中。它的叶子和茎是深绿色的,闪烁着莹润的光泽,像是上了一层漆,又像是包裹着一层绿翡翠;绿茎的顶端,花瓣收敛成一个鸡蛋大的花苞,花瓣层层叠叠,洁白晶莹,如云似雪。皎洁的花瓣上,一点紫色异样耀眼,像是一块白玉里嵌入了紫水晶。 “娘娘,这便是绝壁紫环。” 冯晓瑟凑近透明器皿,深深地看着,她大气不敢出,仿佛器皿里头并不是一株草药,而是一位世外仙姝。 冯晓瑟转头望向赵康:“绝壁紫环?” 她那忐忑的表情让赵康不由地笑了,十分肯定地:“无双门主亲手交给我的,就是绝壁紫环。” 冯晓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压抑了多日的郁气终于烟消云散。内心充斥着巨大的欣喜:“赵康,谢谢你。” 赵康憨憨的笑着。 冯晓瑟好似想起了什么,急急问道:“无双门主没有为难你吧?” 答案其实是显而易见的。传说无双门主性格多疑,喜怒不定,赵康就这样回到无双门,没头没脑地索取绝壁紫环,自然会引起无双门主的怀疑。 如今绝壁紫环就静静地在面前绽放着,可是过程,必定多有曲折,想来赵康吃了不少的苦头。 想到这里,冯晓瑟心中很是愧疚,无论理由多么冠冕堂皇,致使赵康陷入险地,的确是自私了。 “没有,没有。无双门主虽然不好说话,但还是讲道理的。毕竟事关绝壁紫环,连国和无双门,非比寻常,所以门主考虑的时间长了一些。”赵康说道。 无双门潜伏在连国皇宫里头的探子,并不止赵康一个,早有人将他的 动向传回无双门内。虽然他在门内的地位极高,但和门主的绝对权力相比,无异于云泥之别。 赵康不愿意告诉冯晓瑟,当他抵达望湖城——无双门总坛所在地,连门主的面都没见着,便被人抓了起来,投入无双门水牢里。 三个月的时间里,赵康经历了多次的严刑拷打,下药物后无意识地被逼问,他都扛过来了,他始终坚持着一句话,他所做的一切没有私心,全是为了无双门的利益。终于,无双门主权衡再三,纵然万分舍不得,割肉般的心疼,但还是同意了以绝壁紫环换取冯晓瑟的三个承诺。 无双门主自然不担心冯晓瑟食言,以无双门的能耐,不说能够将连国搅动得天翻地覆,至少能够闹得鸡犬不宁,麻烦不断。冯晓瑟是聪明人,与无双门撕破脸皮,根本没有好处。 冯晓瑟抬手,拔下发髻上的一支牡丹花头翠玉簪,甩手掷在地上,翠玉簪应声断成两截:“赵康,我是个恩怨分明的人,你尽心尽力帮我,这份情义,我铭记在心。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手足兄弟,不负不弃。如违此誓,就如此簪。” 赵康心头大震,手微不可查地颤抖着,拾起翠玉簪:“娘娘,赵康是个阉人,何德何能,与您家人相称……” 不是不愿,而是不敢。哪怕武艺高强,哪怕一呼百应,对于残缺的身体,心中总归会有些自卑。 也许每个人的心中会有一处不可触碰的禁地,那是最伤处,即便愈合,也会留下深深的疤痕。 无双门给外人的感觉,很阴暗,很神秘,很不可理喻。除了因为势力庞大,行事诡异,狠毒之外,内门的弟子皆是阉人,是重要的原因。 普通人觉得阉人不正常,因为生理上的残缺,使得他们永远不可能有子嗣,血脉断绝了,生命没有了延续和寄托,只能寄望今朝有酒今朝醉。心性和手段,都要极端 许多。 但无双门里头的阉人都是可怜人。要么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要么是家境实在贫寒,被父母无奈地送到无双门以求活命。从小去势,能够活下来,便是闯过了鬼门关。长大成人,不断的训练,考验,战斗,无异于在刀尖上行走。 他厌倦了。仿佛身在沼泽中的野猫,哪怕九死一生,哪怕伤痕累累,也仍然带着希望,努力地爬着,向着那光明的世界。 冯晓瑟相信自己没有看错人:“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时间,境遇能够改变许多,唯有抱诚守真,立身忠正,不会改变。这正是我看重你的地方。” “可是……” “男人,女人,阉人,归根结底,都是人。为何要拘泥于这些?” “娘娘……”赵康幽幽低语,他心中激动,好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又觉得喉咙哽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不能告诉冯晓瑟,在他离开皇宫的前一天夜里,长恭帝秘密地将他召到元乾宫。 长恭帝说过的每一句话,言犹在耳: “这是朕的双龙玉佩,给你当做信物。请告诉无双门主,二皇子将会继承朕的帝位。敏妃,会是连国的圣母皇太后。她的承诺,即是朕的承诺。” 赵康其实不解,想要得到绝壁紫环,长恭帝为何不自己同无双门主交易,非得通过冯晓瑟这般迂回? “无双门主胃口太大,他提出的条件,朕无法答应。” “有左圣使在当中转圜,想必会让连国和无双门的关系亲近些。” “敏妃只承诺答应无双门主三个要求,如今双方却并未言明是何要求。她既然敢做出承诺,将来定会有应对之法。实在不行,周旋一二,想来无双门主不会与孤儿寡母多做计较。” “未来的事,谁能预料?” 赵康无语,他实在很想告诉长恭帝,无双门主的心比石头还要坚硬,无论是牙牙学语的婴儿,还是耄耋之年 的老人,从来不会心慈手软。但他还是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未来的事,谁能预料。 专注眼前的事情,比胡思乱想将来还未发生的事情要重要得多。 “赵康。” 冯晓瑟的声音让赵康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他连忙应道:“是,娘娘。” “话不多说了,你只要记着,以真心换真心,你不负我,我必不弃你。” 也许将来,他也能像多福那样,过着自己想要的日子,活在最平凡的春夏秋冬里。赵康笑了,将断成两截的翠玉簪珍而重之地收入怀里:“多谢娘娘,我记住了。” 不是毓秀宫首领太监赵康,也不是无双门左圣使楚风,而是我,真真正正的我。 夏夜。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长青宫。 听风楼。 曲折的小桥将湖中心的听风楼和岸边连接起来,悠悠荷叶,漂浮在湖面上。飞檐翘角挂着银质的风铃,微风拂过,铃声阵阵,轻吟浅唱着低婉的歌谣。 月华醉人,花吐芬芳,藤蔓倚栏栅。 胭脂木八仙桌上摆下酒菜,蒜泥凉拌鸡丝、口蘑炒鸭片、清蒸丸子、芙蓉大虾,香气诱人,色味俱全。 “爱妃,咱们上一次相对小酌,似乎是许久之前了。”长恭帝遥望虚空,感慨地道。 德妃慕容清溪含笑,纤纤素手提起青瓷酒壶,纯透清澈的寒冰魄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滑进了酒杯,微微地漾出涟漪。淡雅的酒香浸润在空气里,继而随着微风消失无踪。 德妃双手将酒杯捧到长恭帝面前:“陛下,请。” 长恭帝接过酒杯,深深地凝视着德妃,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不知不觉,爱妃入宫,已有十年了吧?” “嫔妾入宫,已有九年零二百三十六天了。” 长恭帝叹息:“悠长岁月。” 德妃低敛着眉眼,笑得温柔:“的确,是一段悠长岁月。” “爱妃可想家?” “家?” 德妃 有瞬间的恍惚,不过片刻,回过神来,笑道:“皇宫就是嫔妾的家。这里有陛下,还有皇儿。” “朕还记得初见你那时,是一个下雨的日子。你撑着油纸伞,穿着一身水蓝色的衣裳,娉娉婷婷地从远处走来。乌发如云,皓腕似雪,犹如开在雨中的芙蓉花,让天地间的一切仿佛都失去了颜色。” 长恭帝轻声地说着,眸色温柔,仿佛陷入了那深邃的记忆里。 她怎么会忘记? 那一日,他站在廊檐下。金丝回字纹滚边玄色长袍,龙纹玉腰带,乌发以镶珠金冠束着。 细雨蒙蒙,如轻烟淡雾一般,将他深锁在其中。看不清他的脸庞,只见他清瘦的身影,那样安然,那样从容,却似乎萦绕着挥之不去的忧伤。 德妃拢了拢耳旁散落的碎发:“想不到陛下还记着。” 长恭帝凝视着德妃,意味深长:“清溪,如果你只是朕的妃嫔,而非四侯家族的女儿,你我的结局,会不会不同?” 丝丝凉风,那些绮丽的回忆骤然间变得冰冷,德妃的声音沉了下来:“嫔妾愚钝,陛下的意思,嫔妾不懂。” “十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也曾有过美好,也曾有过风雨。清溪,你已经下定了决心,要成为朕的敌人么?” 敌人。 陛下,慕容清溪怎么会愿意成为你的敌人。 德妃的心中一痛,她合上了双眼,久久地沉默着。 “清溪,朕不愿伤害你。你始终是朕想要珍惜的人。” 慕容清溪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心中暗叹,陛下,你的甜言蜜语究竟使得多少女人心甘情愿如同飞蛾扑火一般地付出一切?以感情操控人心到底算不算卑鄙? “陛下,嫔妾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也无法背叛自己的家族。” 说完这句话,慕容清溪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落入了深渊。他们的对立,坦坦白白,终于不再着遮遮掩掩。 第116章 “陛下,宫里宫外都在说,慕容清溪宠冠六宫,其实她只不过是个可怜的女人。” “陛下,嫔妾是一个母亲,很惭愧,无法给予皇儿健康的体魄和父亲的关爱,那么嫔妾便要给皇儿最尊贵的地位。” 长恭帝拧着眉峰:“清溪,你这是在怪朕。” “嫔妾不敢。” “清溪……” 恰在此时,一阵夜风悠然地吹拂而过,风铃叮铃叮铃响成一片,将长恭帝似是感慨,似是叹息的话语遮盖在风里。 德妃与他并肩而立,听见了他的话语。 她怔了怔,心中的震撼犹如巨浪,排山倒海,几乎要将她淹没。 许久。 德妃声音发涩,难以置信地:“陛下……” 长恭帝上前,轻轻地将德妃拥在怀里,低声地在她耳旁**:“清溪,好好考虑。为了朕,为了皇儿,为了你自己。” 德妃的身体轻微地抖动着,她双手紧紧地抓住长恭帝的衣袍,似乎这样便能够汲取他身上的力量:“陛下……” 明月清辉洒落在长恭帝身上,暗淡的光影使他的五官看起来更加深邃,更加坚定,唯有那一双眼眸,温柔如昔。 他笑笑,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陛下……” 长恭帝的身影隐没在夜色里。德妃手握成拳,指甲深深地陷进皮肉里。心中的痛苦几乎要让她窒息,她仿佛看见,这个令她又爱又恨的男人,正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她的生命。 德妃颓然地坐在地上,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滴落在青石砖上,开出一朵朵碎珠花。 这一日,特别的炎热。 天空万里无云,没有一丝云彩。火球似的太阳高悬着,飞鸟早已经不见踪影,唯有蝉儿在无力地鸣叫。 冷宫。 冯晓瑟在书房里头练字。紫毫笔满蘸浓墨,在淡黄色的宣纸上笔走龙蛇。 玉娘蹑手蹑脚地走进书房,神情带着几分凝重:“娘娘,奴婢有事回禀。” 冯晓瑟笔下未停:“何事?” “长青宫,大皇子没了。” 冯晓瑟心中一惊,猛地抬头,笔尖的墨汁滴落,重重地染在宣纸上:“什么?玉娘你再说一遍。” “今日卯时末刻,长青宫大皇子没了。”玉娘说道。 冯晓瑟将紫毫笔扔在一旁,急急地问道:“确定?” “奴婢亲自去找容素嬷嬷确定过,赵康也从太医院得到了消息。如今长青宫里头的人皆已经换上了素服。” 眼前浮现出那个瘦弱男孩的模样,神情羞涩,彬彬有礼,笑起来眉眼像极了长恭帝。冯晓瑟心中仿佛被什么狠狠地撞击了一下,钝钝的,有些疼。她喃喃道:“怎么会这样突然?” “听长青宫里传出来的消息,是因为这些日子天气热,大皇子胃口不好,不思饮食,身体似乎又虚弱了几分。几日之前,大皇子贪凉,夜里睡觉时命跟前侍候的人将牖窗打开。许是着了风,第二日就不好了,高烧不退,卧床不起。太医说病因是血热阴虚,冷热相交所致,开了方子,可大皇子吃了药不但不见好,病症反而一日比一日严重,终于……” 大皇子是胎里带来的虚弱,自出生起就开始吃药,生命如同风中之烛,摇摇欲坠,这是几乎每一个人都心照不宣的事。可真的成为了现实,又让人感到莫名的震惊。 身在皇家,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即便是稚子无辜,到底也无法置身事外。 当看到玉娘将原封不动的晚饭从冯晓瑟的屋子里头端出来,仙娘皱着眉,忧心忡忡地说道:“这几天娘娘都没有好好地吃过一顿饭,再这么下去,身子怎么熬得住。” 同为母亲,将心比心,虽然与德妃是斗得你死我活的对手,但冯晓瑟心里仍然不好受。 只听仙娘压低声音说道:“听容素嬷嬷那边的人说,德妃娘娘哀痛过度,昏倒了几回,如今已是病倒了。” 玉娘摇了摇头,长长的叹了口气,正要开口说话,只见冯晓瑟推开屋门,急匆匆地走了出来。 玉娘和仙娘同声说道:“娘娘,您这是……” 冯晓瑟抿着唇,一言不发,拔腿就跑。 玉娘和仙娘面面相觐,这大晚上的,冯晓瑟要去哪儿? 宫道幽深,仿佛看不到尽头。 元乾宫。 冷宫地处皇宫的西北角,距离元 乾宫很远。当冯晓瑟一路小跑,到达元乾宫时,早已经气喘吁吁。 吴名见着冯晓瑟,心中吃惊,但他到底是见惯风浪的人,面上不显,神色如常:“奴才给敏妃娘娘请安。” “吴总管,我要见陛下。” 吴名清楚冯晓瑟在长恭帝心中的位置,几乎没有犹豫:“奴才这就去通报,请娘娘稍候。” 南书房。 长恭帝正在批阅奏折。 听得吴名的通报,他垂下眼帘,片刻的沉默后,说道:“请敏妃进来。” “是。” 自打入了冷宫后,冯晓瑟便再未见到长恭帝,此刻相见,四目相投,心中忽然有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陛下万安。” “免礼。” 吴名识趣地悄悄退了下去。 时间缓缓地流逝着,周遭的安静,却无法平定内心的疾风骤雨。 “陛下,”冯晓瑟声音艰涩地开口:“大皇子没有死,是不是?” 长恭帝穿一身石青色素缎长袍,发髻上插一支乌木簪,他面沉如水:“瑟儿,莫要说胡话。” “大皇子没有死。” 长恭帝眼中寒芒一闪:“宫里已为大皇子举哀,朕拟定追封其为端成郡王。瑟儿,莫要说胡话了。” “陛下,这是您和德妃的交易。您将绝壁紫环给了大皇子,作为代价,大皇子假死,彻底地消失在天地间,换之以普通人的身份活在世上的某一处。 陛下,请您告诉我,我的猜测不是真的。” 冯晓瑟眼里含着泪水,说到最后,已是哽咽。 长恭帝深深地凝视着冯晓瑟,心底非常复杂,这是他与德妃之间的隐秘,为了不露出一丝破绽,他费劲了心思,从长青宫到太医院,从宫里到宫外,用的皆是他最信任的人。谁知就这么被冯晓瑟给看清了。 想要坚决地训斥她,但见那楚楚可怜的模样,心就软了下来。长恭帝无奈:“瑟儿……” 假如今生不曾相遇,像是两片不相干的云彩,遵循着各自的轨迹,就不会在意是否失去。 冯晓瑟扑上前,手颤抖着,紧紧地握住长恭帝的手臂:“陛下,您怎么能……绝壁紫环,是那样的 珍贵,整个天下,也只得几株而已……” 赵康将绝壁紫环带回宫后,冯晓瑟很快便将它交到长恭帝手里。 “朕晓得。朕晓得能得到绝壁紫环,不仅仅是幸运,还必须有机缘。” 所谓机缘,是一种偶然,是一种特殊的缘分。说起来,冯晓瑟对赵康并没有什么大的恩情, 赵康身为无双门左圣使,愿意为她赴汤蹈火,这份信任和感情是在日常生活中点点滴滴的积累。 他温柔的注视,冯晓瑟再也按捺不住,潸然泪下:“没有了绝壁紫环,您会死的……” “人总会死的,不过早晚而已。” “陛下……” 长恭帝柔声地安慰着:“瑟儿,别难过。以绝壁紫环换取连国未来的安定,值得。” 冯晓瑟泪眼朦胧地看他,只听他继续说道:“若是朕服用了绝壁紫环,身体残留的余毒可解,延年益寿。有朕在,两位皇儿即便积蓄了力量,也不敢轻举妄动。 可是皇儿们还年轻,即便大皇儿弱不禁风,有四侯在,收集一些灵丹妙药保住性命,终究是不难的。朕总归会先他们而离开。到了那时,为了帝位,哪怕是他们不愿意争,他们身边的围绕着的势力为了自身的利益,也会怂恿他们去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笑到最后的会是谁?都是朕的血脉,朕不忍,也不能看着他们兄弟倪墙。 朕既然选择了咱们的孩子为继承人,那么便要尽力为他铺就一条平坦的道路。大皇儿的身份和地位,难免会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 如今,朕已经昭告了天下,大皇儿死去。失去了皇子身份,哪怕他人还活着,永远再无竞逐帝位的资格。将来,皇儿可以顺利地登基,不会再有人成为他的阻碍,也无需双手沾染着兄弟的鲜血。 当年,朕的父皇为了朕能够顺利登基,是不遗余力地压制着承平郡王和淑宁太妃的娘家,甚至为承平郡王选择的王妃,也是书香门第出身清贵,远离朝堂中心的人家。 朕的确有私心。 大皇儿出生后,因为他身上四侯血统的缘故,朕对他很疏远,几乎没有尽 到为人父亲的责任。他毕竟是朕的儿子,天生羸弱,对他已是不公,如今,绝壁紫环能够给予他一个新生的机会,这是朕亏欠他的。 大皇儿性子柔弱,不是爱争名逐利之人。朕已为他安排好了未来,他会有健康的体魄,充足的财富。他可以畅游天下,寄情山水;也可以安然度日,生儿育女。能够随心所欲地选择,过着 自己想要的生活,应该也是一种幸福吧。” 冯晓瑟不得不承认,长恭帝的做法,一劳永逸,切断了四侯所有的念想。而德妃,也不会再为了大皇子,做出极端的事情来。 “德妃,她如何会同意?” “德妃,她是大皇儿的母亲。” 母亲,会为孩子做出最好的选择。 长恭帝低声道:“德妃为了大皇儿,放弃了所有的坚持,于她而言,无异于背叛了家族。将来,你多照拂她一些吧。” “您谁都考虑到了,就是忽略了您自己。” 长恭帝笑笑:“其实朕所做的,都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能够心安。” 为了这个国度,他呕心沥血,临了,要求不过是心安。 冯晓瑟扑进长恭帝怀里,毫无仪态地嚎啕大哭,任由泪水洇湿了他的衣襟。 长恭帝轻抚着她的乌发:“别难过。宫里有不少天才地宝,虽不如绝壁紫环神奇,但也都是灵药。神医说了,只要朕好好保养身体,活到四十岁不是问题。朕如今才三十岁,未来还长着呢。” 清楚地预见了死亡,平静地等待着死亡,还有什么比这更为残酷。 冯晓瑟点点头,抽泣着:“是,有神医在呢,陛下一定会好好的。” 长恭帝默了默,好似想起了什么,问道:“到底朕是哪里露出了破绽?使得瑟儿猜出了大皇儿假死。” 若是连冯晓瑟都能看穿,如何瞒得了精明的四侯。 冯晓瑟抬头,凝视着长恭帝:“没有,嫔妾没有觉察出任何异样,只是直觉,抑制不住的直觉。” 长恭帝是一个既绝情又用情至深的人。 “直觉……”长恭帝幽幽叹息。 夜深沉。 只有风的**似乎在诉说着悲伤。 第117章 二皇子满月宴,马采女服毒死亡一案,不了了之。审刑司给出的结论是:马采女为了诬陷敏妃,服毒自尽。而她的侍女乐音,便就如同尘埃一般消失得无声无息,埋没在宫墙的角落里。 敏妃是清白无罪的,自然就从冷宫迁出,迎回毓秀宫。 马采女就像是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后宫这片宽广的湖泊,激起一朵涟漪,随之又平静如昔。 当宫里的人们换下夏装,换上秋衣,那位因病弱而年少夭折的大皇子似乎渐渐被遗忘,唯一将他深深篆刻在心底里的,也许只有他的母亲德妃。 自从大皇子过世之后,德妃变得异常沉默,她不再穿着颜色鲜丽的衣裳,也不再佩戴明艳奢侈的首饰,朴素,简洁,好似要将自己紧紧地隐匿在一片素净暗沉里。除了向皇太后和文皇后请安之外,她不再出现在任何人的视线里。长青宫设下了小佛堂,德妃日日诵经,抄经,仿佛脱离了红尘,超然于世外。 三年过去了。 这三年中,日子一天天地过,事情一件件地发生,解决。 对于连国影响最为深重的,是皇太后的离世。 皇太后自千秋节之后,偶然风寒,身体便缠绵病榻,一日不如一日。长恭帝亲自侍奉汤药,守候在病榻前。遗憾的是,药石无力,皇太后溘然长逝。 皇太后宽仁慈善,对长恭帝有抚育之恩,教导之恩,虽然长恭帝并非皇太后亲生,但皇太后视如己出,两人感情十分深厚。她并不干涉朝政,然而对于连国是定海神针般的存在。皇太后的离世,对长恭帝是个沉重的打击,他的精神不振,身体迅速地虚弱下去。 皇太后去世之后,因了承平郡王妃诞下小世子,淑宁太妃被承平郡王接出宫,前往郡王府奉养。 一次又一次的离别,皇宫愈发的清冷和寂寥。唯一鲜活的亮色,便是活泼可爱的二皇子了。 又过去 了三年。 十月,迎来了第一场雪。 大片大片的雪花,搓绵扯絮,纷纷扬扬。 宫院深深,仿佛琉璃世界,美景无暇。 元乾宫。 太医院的太医们手提着医箱,脚步匆匆地赶来。把脉,用针,定药方,熬药,忙碌但有条不紊。虽然北风呼啸,大雪纷飞,但太医们的额头不约而同地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吴总管,你说父皇他会不会很难受?” 已经六岁的二皇子对于面前的场景并不陌生,最近这一年,几乎每隔两三个月,就会重复一次。然而当二皇子看到长恭帝脸色煞白,毫无知觉地躺在床榻上,纵然昏睡,也是眉头紧皱,牙关紧咬的模样,心中依然会觉得害怕和无助。 父皇。 是二皇子心目中天神一般的存在。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他柔和而宽厚,无微不至;他严肃而坚定,默默地付出。人生中的艰难与坎坷,他独立承受,留给儿子的,是耐心的教诲和温暖的笑容。 吴名单膝跪在二皇子跟前,凝视着与长恭帝有七八分相似的脸庞,眼眶发红:“殿下别担心,陛下会好起来的。” 二皇子眼神坚定,重重地点了点头:“父皇一定会好起来的。” 童言稚语,让吴名心中倍感酸楚。他恍惚想起多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大雪天,先帝牵着陛下的手,站在他跟前:“吴名,往后太子就是你的主子,你须得尽心伺候,忠心耿耿。” 那位笑起来如同月华神光一般灿烂的少年,如今即将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岁月如同一把锋利的刻刀,削去了所有的美好,只剩余嶙峋的残酷。 “吴总管,你怎么哭了?” 二皇子的小手搭在吴名的肩头,轻轻的,像是翻飞的羽毛徐徐地落下。 吴名一个激灵,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原来不知不觉时,已然泪流满面。他连忙抬起衣袖,匆匆地拭去脸上的泪水:“殿下, 老奴该死……” 长恭帝病重,哭哭啼啼是犯忌讳的。 二皇子像个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你是在担心父皇,我懂。” 吴名闻言,鼻尖一酸:“谢殿下体恤。” 这时,殿门外头小太监高声通报道: “皇后娘娘驾到。” “敏妃娘娘驾到。” 二皇子快步地迎上前:“给母后请安。给母妃请安。” 跟在二皇子身后的吴名也连忙行礼道:“皇后娘娘万福。敏妃娘娘万福。” “吴总管免礼。”文皇后担忧地望着躺在病榻上的长恭帝,说道:“三个月前,柔婕妤诞下三皇子,阖宫欢庆。陛下开怀,身体也有了起色,今日怎会又犯病了,而且来势汹汹?” 宦官不得干预宫廷之外的事物,尤其是朝政。吴名心里犹豫着,咬咬牙,还是说了:“来自户部的奏折很多,一连多日,陛下劳累到深夜,方才歇息。” 冯晓瑟皱眉:“户部?是有关与齐国的煤炭交易?” 吴名点点头:“敏妃娘娘说的是。” 连国的矿产资源非常贫乏,铁矿石、铜矿石、煤炭皆从邻国齐国购买。今年入冬早,连国对煤炭的需求大增,户部向齐国购买煤炭,不料齐国坐地起价,价格在旧年的基础上翻了两番。朝堂哗然,朝臣们纷纷谴责齐国的见利忘义,当中更为激进一些的,要求关闭两国边境,中断两国商贸。一时间,煤炭的市面价格飞涨,而其中又纠缠着齐国、连国围绕着煤炭交易的门阀世家的利益纷争。千丝万缕,处理起来相当的棘手。 “偌大的国度,大事,小事,琐碎事,都压在陛下一个人的肩上。”冯晓瑟叹了口气,回眸便见二皇子亮晶晶的眼睛正注视着她,柔声道:“珏儿今日怎么没上书房跟着太傅念书?” 文皇后慈爱,冯晓瑟严格,加之二皇子自小时,便由文皇后教养,感情上与文皇后更亲近些。见冯 晓瑟问话,二皇子有些拘谨:“回禀母妃,今日父皇唤我来,帮着批阅奏折。” 二皇子五岁时,便开始批阅一些简单的、无伤大雅的奏折。字体生疏、稚嫩地在奏折上写着“可行”,“不可”,“知道了”。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但朝臣们也渐渐开始习惯并接受了二皇子一点点地融入了连国的最高权力。 文皇后问道:“已交午时,珏儿还未用饭吧?” 二皇子乖巧地点点头:“是。” 因为长恭帝病发,元乾宫一片忙乱,哪里还顾得上吃饭。 文皇后道:“让吴总管带着,先到偏殿用饭吧。” 二皇子摇摇头:“我想守着父皇。” 文皇后轻抚着二皇子的脸颊,说道:“父皇重要,珏儿的身体也重要。听话,先去用饭。” “可是,母后,我不饿。” 二皇子眼中的执拗,与长恭帝何其相似。 文皇后眸色暗了暗,声音越发的温柔:“珏儿是父皇的希望,所以,一定要珍重自己,否则,父皇会挂心的。” 二皇子望了望病榻,垂下眼帘,孩子的心思总是纯真又脆弱:“母后,父皇会好起来么?” “会的,父皇会好起来的。” “是,母后,我明白了。” 所有的人都在极力地压抑着自己的情感,有时候就连悲伤,都是奢侈的。 终于,吴名开口道:“殿下,请随老奴来。” 二皇子一步三回头,终于还是跟着吴名离开了。 凝视着二皇子消失在拐角处的小小身影,文皇后和冯晓瑟对视一眼,看到了各自眼里的忧虑,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喂下的汤药起了效果,长恭帝的病情得到了缓解,虽然仍未从昏睡中苏醒,但急促起伏的呼吸已经变得和缓绵长。 后殿。 药汁的气味苦苦的,涩涩的,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文皇后和冯晓瑟分坐在罗汉床的两侧,下首是太医院的众位太医。 文 皇后神色肃然:“张大人,你是太医院之首,请你告诉本宫,陛下的病情如何?” 被文皇后点名的太医张长远乃是正五品太医院院使,为人正派,医术精湛,一直深得长恭帝的信任。 张长远斟酌着,说道:“回禀皇后娘娘,只要过了这一冬,到了春暖花开时,陛下的病情就无大碍。” 文皇后和冯晓瑟闻言,心下皆是一沉。 冯晓瑟冷声道:“张大人,说话无需似是而非,直接了当就好。陛下跟前伺候的人说,陛下今日昏迷前,咳喘剧烈,呼吸艰难,并且吐出血块。陛下的病情到底如何?” 文皇后是长恭帝的原配嫡妻,敏妃乃是二皇子生母,如今,她们是长恭帝身边最亲近的人;将来,她们会是连国最为尊贵的女人。 张太医沉吟片刻:“陛下的病情之严重,已非一朝一夕的症候。臣等换了许多药方,皆是治标不治本。陛下体弱,严冬本就难过,更兼思虑过度,心血亏损,已然……油尽灯枯。”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听得张长远的那一句,油尽灯枯,一瞬间,冯晓瑟好似冷不防被利刃狠狠地割了一刀,痛心入骨。 片刻的沉默之后,文皇后平静的声音响起:“知道了。陛下身负江山社稷之重任,无论如何,还请各位尽力。” “谨遵皇后娘娘懿旨。” “各位退下吧。” “臣等告退。” 太医们鱼贯而出。 冯晓瑟就这样呆呆地坐着,有许多支离破碎的片段如昨日刚刚发生一般鲜活,在眼前流连。那如同花开花谢般的美好,虽然短暂,却足以让人铭记。 文皇后走到什锦窗旁,看着飞雪连天,眼里有泪光闪烁,她低声道:“该备的物事都备下吧,冲一冲,也好。” 冯晓瑟轻声应道:“是。” 似水流年,将人生的喜怒哀乐一一沉淀。繁华人生,也许不过凄美的瞬间,如梦似幻影。 第118章 长恭帝修养了一段时日,精神稍好,病情缓和,便颁下圣旨——禅位与二皇子连珏。 这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 四侯强悍,在连国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领。能站在朝堂上参议朝政的大臣皆是八面玲珑,心思缜密之辈,二皇子年纪尚幼,没有建立起自己的威望,文皇后和冯晓瑟纵然有能力,但女人困居于后宫,经验和眼界始终有限。孤儿寡母,就怕会有变故。 没有亲眼见证二皇子登上帝位,他到底不放心。 十二月初一,诸事皆宜。 风和日丽。 阳光将明亮和温暖恩赐大地。 大正宫。 金銮殿。 丹陛辉煌,气势宏伟。 长恭帝身穿黑地缂丝十二章衮服,头戴十二冕毓,端坐龙椅,高高在上,俾睨众生。 文皇后和冯晓瑟身穿真红大衫皇后朝服,头戴饰满珠翠宝石的凤冠,分坐长恭帝身侧。仔细看,文皇后的宝座比冯晓瑟要高上一阶,凤冠以十二龙九凤,而冯晓瑟则以九龙四凤。这是冯晓瑟审定皇太后规制时,亲自定下的。皇后为母后皇太后,乃是禀告过天地祖宗,迎娶为君主原配嫡妻,身份贵重。君主生母为圣母皇太后,位序次于母后皇太后。 凡事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一切按照规矩办事,便可以免去别有用心的歪曲利用。 太监诵读着禅位诏书,朝臣们皆身着官袍,头戴官帽,手持笏板,俯跪在地,毕恭毕敬。 “禅位与二皇子连珏,是为长钦帝。” “两宫皇太后听政……” “承平郡王连昀,中书令文正道,尚书令吕端然,大元帅殷赫,为顾命大臣……” “中外臣工尽心辅弼,莫负朕望……” …… 禅位诏书宣读完毕,长恭帝亲手为新君长钦帝连珏戴上十二毓冕,又将传国国玺授给他。 病痛的侵蚀,使得长恭帝形销骨立。他脸色苍白,唇无点色,龙袍好似挂在他身上一般,看上去松松垮垮的。吴名扶着他的手臂,感觉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着,仿佛一片飘零的叶子,随时会凋落。 连珏小心翼翼的捧着国玺,眼里闪动着好奇,这是两百多年前,连姓先祖铁马金戈,创立连国时候的国玺。穿越了无尽的岁月,传到了他的手里。 这一刻,意味着长恭帝连晔成为太上皇,长钦帝连珏,正式成为了连国的君主。这一刻,代表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另一个时代的开启。 长恭帝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但一 双眼眸熠熠生光:“珏儿,如今你是连国的君主,定要励精图治,节俭爱民,莫要辜负朕对你的期望。” 连珏跪倒在长恭帝跟前,恭敬地磕了一个头:“儿子谨遵父皇教诲。” 连珏抬头,迎上长恭帝的目光,长恭帝从那一双清澈的大眼睛里,感受到了满满的孺慕之情。 长恭帝很欣慰,含笑:“珏儿快起来吧。”说着,伸手扶起了连珏。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朝臣们齐声恭贺新君即位。 “众卿平身。” 连珏清脆的童音在大正宫久久回旋。 此时此刻,长恭帝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在他的生命将要走向终点的时候,他终于完成了他的全部使命。 连珏,这个还未出生,就寄托着他全部希望的孩子,好似一株小树苗,一日一日地在他跟前成长。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自己的经验所学教授他,将自己的所有给予他。 连珏所要面对的未来,是可以想见的坎坷,他尽全力,让这条路更为平坦一些;他尽全力,哪怕背负骂名,也要做得更多一些。 他未竟的事业,连珏会替他完成。他的锦绣江山,连珏会替他守护;他的生命,连珏会为他延续。 人的精气神,很多时候,是靠着一口气支撑着。如今长恭帝心愿已了,支撑着他的那口气仿佛渐渐散去,血气攻心,竟然一口接着一口,不断地吐出血来,不多时,晕了过去。 “陛下。”随侍在长恭帝身侧的吴名撕心裂肺地喊着。 血落在龙袍上,开出一朵绚丽的红花。 吴名的声音,惊动了所有的人。朝臣们大都被这变故惊了,呆立当场。 文皇后和冯晓瑟齐齐扑到长恭帝身边,看着他气息微弱,奄奄一息。文皇后泪盈于睫,拿着丝帕想要为他拭去唇边的血迹,不料血似乎越抹越多,直到将丝帕染红。 文皇后声音颤抖:“陛下……” 冯晓瑟强压着心头的惊惶,急切地高声道:“传太医,快传太医。” “传太医,快传太医。”吴名一脚踹在一个小太监身上,咆哮道。 “父皇,您怎么样了?父皇。” 连珏紧紧地握住长恭帝的手,可那冰凉冰凉的感觉越发让他胆战心惊。 两汪眼泪蓄在眼眶里:“父皇……” 连珏幼小的心中,对于死亡已经有了隐约的认识和莫名的恐惧。 “不许哭。”冯晓瑟厉声呵斥道。 “连珏,你是长恭帝的儿子,你是连国的君王。你 的父皇锐意图治,内政修明,是一位得百姓赞颂的明君圣主。如今,江山社稷的责任交托到你的身上,这是重如山的信任。男子汉,就是像你的父皇那样,有所作为,顶天立地,而不是惶惑不安,哭哭啼啼。父皇对你的期盼,难道你忘了么?” 金銮殿无比寂静,让冯晓瑟的声音更为清晰。 连珏紧紧地攒紧拳头,将那眼里打转的泪水硬生生地忍了回去。 “母妃,我知道了。” 冯晓瑟眼神坚定地鼓励着:“去吧,去做一个君王应该做的事。” 连珏点点头,又望了望一旁的文皇后,只见文皇后眼泛泪光,朝他微微地点头。 连珏转过身,面对下首众臣,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眼缓缓地环顾四周,像是在检视着他的河山:“众卿可有事启禀?” 他的神色坚毅,昂首挺胸,犹如风雨交加时依然屹立的小青松,也许稚嫩,但绝不屈服。 朝臣们皆是沉默。 片刻之后,连珏朗声道:“奏折交由政事堂,由门下,中书,尚书三省共同商议。退朝。” 朝臣们连忙跪倒:“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医们终于赶到。众人七手八脚地将人事不省的长恭帝抬到步辇上,送回元乾宫。 长恭帝悠悠地转醒。 这些日子,他时而清醒,时而昏睡,生命的力量在他的体内缓缓流逝。 转过头来,便见到冯晓瑟坐在书案前,面前是厚厚的几摞奏折。她很专注,细细研读,并不时地提笔在纸上记录着重点事项,然后贴在奏折上,再交由长钦帝连珏批复。 仙鹤铜宫灯洒落融融的火光,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瑟儿。”长恭帝的声音微微的嘶哑、干涩。 “陛下,您醒了。” 冯晓瑟搁下手中的小狼毫,飞快地来到长恭帝的床榻前:“陛下,您觉得怎么样?要不要传太医?您饿不饿?有温着的鸡丝粥、肉末粥,您用一些可好?” 她的关心溢于言表,长恭帝笑着:“朕还好,只是渴了。” 冯晓瑟扶着长恭帝坐起,又端来一个玉碗,送到长恭帝唇边。 长恭帝闻到那气味,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冯晓瑟忙道:“这是参汤,太医说人参补中益气,陛下可以当成茶水喝。” 长恭帝轻抿了两口,便不肯再喝了:“一股子药味,还不如白水呢。” 冯晓瑟笑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只要陛下遵医嘱,好好吃药,好好休息,身体大 安了,就可以不再吃药了。” 很美好的愿望,但两人都心知,这仅仅是美好的愿望。 苏凉山逍遥宫神医摇光,曾被请入宫,替长恭帝看诊,临了,神医留下一些丸药,扔下一句话:天定之数,命定之数,非人力可以扭转。之后,翩然而去。 长恭帝抬手,将冯晓瑟耳旁的碎发轻轻挽起:“瑟儿说的是。” 两人默默地对视着,近在眼前的人为何如同远在天边? “瑟儿,什么时辰了?”长恭帝问道。 冯晓瑟敛了敛心神:“已是亥时了。” “朕想出去走走。” 仿佛回到最初的本真,长恭帝的眼眸天真纯净,好似春天凝在绿叶上的露珠。 外头寒风凛凛,滴水成冰,可是冯晓瑟说不出拒绝的话:“陛下您想去哪儿?” 长恭帝想了想:“摘星楼吧。那儿是宫里的最高处。 朕想再看一看朕的锦绣河山。” 他的脸颊染上了一抹红晕,露出了十分向往的神情。 寒冷,自指尖蔓延,一直到达心尖。 这是最后的告别么? 冯晓瑟垂下眼帘,掩饰着眼里的泪花:“嫔妾这就去找吴总管来。” 冯晓瑟提着灯笼在前头走着,吴名背着长恭帝在后头跟着。没有惊动其他人,三人便就这样往摘星楼走去。 摘星楼有一百零八级石阶。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吴名小心翼翼地将长恭帝送到鹅颈靠上坐着,仔细地为他整理略微凌乱的厚厚大氅。 “吴名,这些年,你尽心尽力地照顾朕,辛苦了。 吴名手微微一抖,随即跪倒在长恭帝跟前:“能够伺候陛下,是奴才的福分,不敢言辛苦。” “朕记得,你今年,也四十五岁了吧。” “是,陛下。” “辛苦了多年,原也该好好歇一歇了。可是珏儿,他身边伺候的人,朕不放心。吴名,将来,珏儿就是你的主子,照顾他就如同照顾朕。” 吴名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说话时声音已是哽咽:“奴才必定全心全意伺候主子,粉身碎骨以报陛下的信任。” “吴名,封宫殿监督领事,兼元乾宫总管。” 宫殿监督领事,乃是整个皇宫的太监首领。 “奴才谢陛下恩典。” 长恭帝唇边含笑:“好了,你退下吧。” “奴才告退。” 吴名咬着牙,眼眶通红,凝视了长恭帝片刻,态度恭敬地磕了三个头。转身,眼泪就止不住地汹涌而 出。他连忙抬手,衣袖擦去了泪水,脚步踉跄地离开了。 “瑟儿,过来。”长恭帝朝冯晓瑟伸出手。 冯晓瑟将手放入他的掌心里,坐到他的身旁。 两人并肩,极目眺望。 一盏盏的宫灯好似一串长长的珠链,将宫道点缀得斑驳陆离。 长恭帝轻声道:“朕年少时,先帝曾带着朕和承平郡王到城外山林狩猎。 那一次,先帝遇刺,幸而上天保佑,只受了轻伤。可自那之后,朕便再也没有迈出过皇宫一步。 朕年少时的理想,是成为大将军。威风凛凛,骁勇善战,于千军万马中取上将首级。 先帝说,晔儿,这一张龙椅,不好坐。朕忍气吞声了三十年,也许你也需要三十年,也许你的儿子也需要三十年,但无论如何艰难,这是连姓儿郎的责任。 一家一盏灯,家家户户交织在一起,就是万家灯火。当中,有温情有残酷,有光鲜有辛酸。这就是朕的百姓,这就是朕的国度。 朕这一生,无悔。” 一股冷风拂过,寒彻心扉。 “陛下,您是明君圣主。” 长恭帝头枕在冯晓瑟肩上,他似乎累了,眼神涣散:“朕不在乎旁人的评价,朕只在乎事实。” 冯晓瑟的眼眸蒙上了忧伤:“事实是,您确实是明君圣主。” 长恭帝轻笑:“瑟儿,谢谢你。”顿了顿,长恭帝又道:“瑟儿,你可曾怨过朕?当初你是女官,年纪到了便能放出宫去,与家人团聚,寻一门亲事,养育几个儿女。是朕将你强留在宫里,是朕让你卷入这漩涡。你可曾怨过朕?” “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确不是嫔妾希望中的生活。但是,嫔妾从未怨过。能遇见陛下,能诞育珏儿,于嫔妾这一生,已经足够。”冯晓瑟幽幽低语。 不曾言爱,也不敢言爱。然而,似水流年的某一刻,遇见他,只因一个眼神,便一生驻留心里。 重生一世,也许就是为了遇见他。 “瑟儿,你信朕。朕心里有你。”长恭帝的声音越来越低:“瑟儿会一直将朕记在心里么?当你老了,窝在温暖柔软的床榻间,你会记得那一夜,与朕并肩遥望万里河山……” 眼角的泪水无声地滑落,只听冯晓瑟柔声地说道:“当我老了,我会记得凋零的落花,瞬间灿烂的烟火,还有爱过的人……” 墨色的天空,星辰闪耀。 那一颗星子,化为流光,划过天际,隐没于黑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