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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装的和睦,掩盖着心底对于战斗的渴望,仿佛听见冰层碎裂的声音,释放出被压抑着的希冀。

    吕端然识趣地不敢再多言。

    文正道还想再劝,但见长恭帝满脸的毅然决然,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心中暗暗想着,作为一国之君,一个有血性的男人,陛下也许是一时冲动,冷静过后,自然会做出正确的决定。

    这时,一直在旁,久久沉默着的冯子康开口道:“陛下,臣有本奏。”

    冯子康今日南书房觐见,是为了向长恭帝回禀春耕的各样事项。农业是国朝的基础,春种秋收,很受长恭帝的重视。碰巧文正道和吕端然联袂而来,拿着北省光烈侯的水灾奏报请见长恭帝。否则,以冯子康正四品司农寺少卿的官位品阶,是无法与中书令和尚书令这两位行宰相职的朝廷重臣一同在南书房议政的。

    长恭帝看他一眼,道:“讲。”

    冯子康沉声道:“陛下,水灾过后,村庄良田尽成泽国,幸存的百姓痛失家园,生活无着,只能背井离乡了。这样数量庞大的流民无论去向何处,都是一个棘手的难题。也许不该以恶意来揣测人心,但是,北省若是安置不了,流民们会不会往京城来?若是没有准备,措手不及之下,京城极易引起混乱。”

    冯子康话语中暗藏深意,在场之人皆非泛泛之辈,马上便意识到了严峻性,若是光烈侯有意引导流民前往京城呢?

    流民脱离了官府的管理,身份不明,辗转无序。如果真有大量流民涌向京城来,必须提供给他们饮水、饭食,单只这一项,京城便要承受巨大的压力,更遑论治安,秩序等诸多问题。

    长恭帝皱眉,冷笑一声,眼中迸发着怒火:“原本朕只是怀疑千淩江水道决溢,事有跷蹊,如今,朕可以肯定,这必是光

    烈侯的诡计。”

    既可以向朝廷索要赈灾银子,又可以利用流民破坏京城的安稳和太平,一箭双雕,只是苦了为了生存而颠沛流离的百姓们。

    文正道思索了片刻,道:“陛下,事关重大,的确需要未雨绸缪。臣建议,若是有流民到来,必须安抚,不得驱逐。户部即刻拨款,大量购买粮食,布匹,火油,太医院储备药物,控制水源,以防环境脏乱爆发瘟疫。”

    吕端然接口道:“是否在城外开阔处设置屋舍,安置流民?同时,御林军要加强京城的巡防,还要严密注意京城里各商户的情况,严令禁止生活必需品和粮食蔬菜囤积居奇。”

    长恭帝点点头:“可行。文卿和吕卿的意见可拟明旨发下,并送达周边二十三城。令各城太守做好准备,积极应对。不过这些都治标不治本的法子。”

    冯子康想了想,道:“陛下,距离京城三百里之外的穆城,雁城,戚城,山岭之间,沟壑纵横,树木丛生,地广人稀。臣前去查看过,那里虽然地形地貌较为复杂,但是气候温暖湿润,只要将土地平整,治理为耕地,是可以种出粮食的。臣提议,可以把流民迁移过去,入籍新地,一来,可以安置;二来,可以开垦,对百姓,对国朝,都好。”

    能够给予流民一处容身之所,安安稳稳地生活,自然比盲目地四处流离要好得多。

    但文正道并没有马上附议,为官多年,他深深地清楚,朝堂上官员的一句话,有时候能够左右许多百姓的身家性命。所以在做出决定的时候,不可轻率,要谨慎。他凝视着冯子康,问道:“冯大人,才刚你提到,这一片山地,位于穆城,雁城,戚城,这三座城池之间?”

    冯子康走向南书房西侧墙,那里悬挂着一副连国地域图,抬手指了

    指当中的一处:“那片土地就在这个位置。”

    文正道眯着眼看了半晌,又问:“占地多少?”

    冯子康答道:“约莫十万亩。”

    “是否适宜百姓居住?”

    冯子康沉吟片刻,道:“文大人,坦率地说,那一处的地形地貌以山岭为主,地势不太平坦,若非如此,那处也不会人迹罕至。但是自来开荒者都是艰苦的,必须做出牺牲的,所以才会有前人种树后人乘凉的说法。”

    文正道点点头,似是赞同冯子康的想法,接着他又问:“从治理耕地到种出粮食,需要多长时间?”

    “首先需要选择适宜的地块进行平整,所谓适宜,便是有利于灌溉排水,防风固沙。土地平整好之后,要进行熟土回填,以满足农田耕作。下官料想,至少需要两年的时间。”

    “那么这两年的时间里,迁移至那一处的百姓们的生活还是得依靠朝廷的供给。”

    冯子康想了想,道:“是。这两年,百姓们只是付出劳动,而没有粮食的产出。”

    “两年之后,粮食的产出能有多少?”

    “据下官在北省昌平县的经验,一亩耕地,能收获小麦约莫四石,收获水稻约莫五石。但粮食的收获,不同气候,不同地区,产量不尽相同,还需要细细地摸索,实践。”

    冯子康的应对让文正道很满意,言之有物,并非夸夸其谈之辈,他朝长恭帝道:“陛下,这片土地比较特殊,横跨三座城池,臣建议,不如将之划分出来,新建设一座镇子,专门用以收留无家可归的百姓,不仅仅是北省的流民,整个连国,甚至整个天下,只要愿意落户于此,都可以这座城池为家。陛下的仁慈宽厚遍及天下。”

    吕端然心中赞叹,文正道不愧是屹立不倒的三朝元老,为人行事,既能坚持原则,又能面面俱

    到。如此一来,北省的流民被长恭帝收容,不但带来了新的劳动力,也彰显了陛下的贤德之名,与光烈侯两相对比,高下立现。

    而土地占据在三城之间,管理上的归属难以决断,与其出事之后,三城或许相互推诿,或许相互争执,还不如一开始就划分清楚为好。虽说建立一座城池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但若是经营得当,也许这座新建的城市会成为重要的粮食产出地。长恭帝对四侯始终有动兵刀之心,可以想见,他定然会大力支持。当下,吕端然忙道:“文大人的建议极好,臣附议。”

    长恭帝凝神细思,新建一座城池可不简单,朝廷必须投入巨大的人力,物力,财力,而想要短时间内看到成果似乎也是不可能的。但是作为君王,又怎会不希望留下仁慈贤德,流芳百世的美名。

    想想光烈侯的险恶用心,长恭帝终于下定决心:“便依文卿所言。”说着,又转头望向冯子康,道:“冯卿,既然是你起了这个头,朕便把这差事交给你。穆城,雁城,戚城,各自划出三万亩的土地。这座新建的城镇,朕就命名为善城,由你兼任太守,署理一应事宜。白手起家,不容易,你需要的物资,钱银,朕会命户部,工部全力支持。”

    冯子康是个乐意干实事的人,显而易见,这是个困难重重的差事,同时也是十分难得的机会,他心中激动,躬身道:“臣领命。定然鞠躬尽瘁,不负陛下信任。”

    就此尘埃落定。

    长恭帝心中裁撤四侯领地的想法再坚定,此时也不再提起,因为目前有更为迫切的问题需要解决。

    事情的发展,果然如同预料,一个月后,陆陆续续有北省流民扶老携幼,衣衫褴褛,到达京城。

    京城太守接到通报,心中庆幸早已经有所准

    备,便有条不紊地安排起各项事宜。

    京城外空旷的土地上建起了若干个巨大的棚舍,准备了被褥,以待流民们入住,并且有专人负责伙食,每人每顿都能领到一个馒头,一碗菜粥。

    千里迢迢而来,满身的疲惫,满身的灰尘,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吃饭的,休憩的地方。

    流民们感激得泪流满面,跪倒在地,朝着皇宫所在的方向磕头,山呼海啸地呼喊着陛下万岁。

    涌向京城的流民越来越多,棚舍已经无法容纳,于是便有许多人席地而睡。粮食的供应渐渐紧张,出现了有人为了争抢馒头而大打出手的情况。随着天气渐渐转暖,卫生环境每况愈下,粪便,垃圾,使得棚舍周围弥漫着一股臭味。

    不满的声音渐渐冒了出来:

    “昨儿我想要入城找份活计,谁知守城的兵士说我没有官凭路引,不让我进城,你说这叫什么事儿?”

    “可不是么,咱空有一身力气,只能日日在这儿混吃等死。”

    “京城里的人都瞧不起咱们,昨儿我在城门口,一个卖菜的老头一见我,就捂着鼻子,远远地躲开了。”

    “知足吧,咱能活下来,就已经是祖宗保佑了。”

    “嗨,在这儿活着有什么意思?到处是臭虫,老鼠,苍蝇的。”

    “你们说说,官府会将咱们给赶回去么?”

    ……

    流民之中好似混入了一些奇怪之人,他们有的眼中闪烁着狡黠,最喜欢往说闲话里头凑,不着痕迹地煽风点火,添油加醋,使得本就心生不满的流民们更为义愤填膺;有的身强体壮,一副孔武有力的模样。

    这一日,午饭时。

    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手里捧着一个豁了口的破碗,厨子挥舞着勺子,往他破碗里乘了半碗粥,然后挥挥手:“下一个。”

    小男孩抬起头,低声地说道:“我的馒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