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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恭帝怔了怔,依稀听见那有如从悠远天际传来的声音:那菀心便日日为陛下奉茶。

    一声巨响在长恭帝的脑海炸响开来,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桎梏也好,心魔也罢,生命中能有一个如此让自己牵挂、惦念的人,哪怕不能一生相守,也是幸运。以替代品满足欲念,是对这份感情,也是对菀心的亵渎。

    长恭帝微垂着头,莞尔一笑,眸光透彻,似水一般的柔情万种,点点滴滴地沁入人的心扉,仿佛世间所有的牵绊都烟消云散,剩下的,唯有这一帧最美的风景。

    马美人屏住了呼吸,情不自禁地被他吸引着,喃喃地:“陛下……”

    这时,吴名一路小跑来到长恭帝跟前,躬着身子行了礼。

    马美人微微地蹙着眉,面色不善,似乎不满这一刻两人的独处被旁人打扰。

    长恭帝将笑意悉数收敛,沉声问道:“何事?”

    只见吴名笑得眯起了眼,连声音也轻快起来:“奴才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敏充媛娘娘有喜了。”

    马美人心中一沉。

    长恭帝眼睛一亮:“可确实?”

    “回禀陛下,确实。”吴名喘了口气:“例行平安脉给诊出来的,太后娘娘得知后,又派了太医院掌院张大人和吴大人一同前往毓秀宫再诊,敏充媛娘娘确定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长恭帝心中的喜悦如同涟漪般渐渐蔓延开来,却并不猛烈,并不激动,只觉得理所应当。果然是这样么,难道就连上天也在眷顾着她?

    立时从那铺着纯白***皮毛褥子的宽大圈椅上站起来,长恭帝道:“摆驾毓秀宫。”

    吴名忙应着:“奴才遵旨。”

    长恭帝朝着马美人笑道:“朕先到毓秀宫看看敏充媛,回头再来陪你。”

    马美人轻轻地拉住了他的衣袖,娇声道:“陛下,嫔妾与您一同去看望敏姐姐

    吧,也好沾沾敏姐姐的喜气。”

    说着,她双颊一红,带着羞涩之意。

    谁知长恭帝想也不想,便道:“爱妃就别去了,人来人往的,倒是扰了毓秀宫的清净。”

    绯红的脸色忽然一白,马美人被长恭帝的话窒住了,想要开口说话,又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马美人正在怔忪间,长恭帝已经翩然而去。

    屋子里顿时冷了下来。没来由的沉闷,阴郁,像是明朗的天空被突然飘来的乌云所笼罩。马美人那有些空洞的目光落在了被长恭帝撩拨,还在微微颤抖着的珠帘之上,恍惚间,好像看见了长恭帝那温柔无比的笑颜,她的心也如同那左右摇摆的珍珠,跳动着,跳动着,却再也回不到从前。

    游离的神思终于回到了现实,这空旷的丹芳楼,只有她孤独、寂寞的身影。

    “把这些都收了吧。”马美人轻声说道。

    她根本不喜欢茶道,不喜欢素素冷冷的颜色,不擅长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但她强迫着自己必须喜欢,必须学习,因为她的生命是为了另外一个女人而活着,不可能拥有自己的意志。

    马若梅一家是马氏的旁支,家庭生活困苦,没有沾上光烈侯丝毫的荣光。父亲在庄子上务农,母亲接点绣活帮补家计。她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很小的时候便开始操持家务,洗衣做饭,种菜浇水……从父母的言谈和目光里,她能感知到,她和弟弟们是不一样的,弟弟们是传宗接代的血脉,而她,是终有一天要嫁出去的外人。于是,为了能让日子过得更舒服一些,小小年纪的她懂得了看人脸色,懂得了嘴甜卖乖。

    直到八年前,庄子上了来了一个陌生人,那人给了她的父母一笔银子之后,便将她带到了光烈侯府邸。在那里,一位器宇轩昂的中年男子给予她一个美好的名字—

    —马若梅,之后,她便在那里安住下来,与府里的小姐们一起,接受精心的培育和教养。

    锦衣玉食,奴仆成群的生活,几乎让她忘记了过去,但她终归不是真正的光烈侯府的小姐。真正的侯府小姐,都由光烈侯夫人亲自教养,而她,是养在了一个妾的身边。那位如夫人温柔妩媚,才华横溢,即便是年华老去,依旧是光烈侯心中的第一人。偶尔的白眼,背后的非议,有意无意的排挤,无时无刻在提醒着她,穷苦的出身终究是刻在了血脉里,永远无法改变。

    丹芳楼伺候的宫人们蹑手蹑脚地飞快将四方桌和桌上的茶具收拾妥当,并悄悄地退了出去,将一室清幽留给了马美人。

    马美人缓缓地走到长恭帝才刚坐过的,铺着纯白***皮毛褥子的宽大圈椅旁,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蜷起了身子,将自己完完全全地缩进了椅子里。那软软绵绵,柔柔密密的狐毛,似乎还留存着他的温暖和气息。

    阖上双眼,任狐毛在脸上摩挲,像是他的手,悄然地拂过。他们那样亲密,他对她说过那样多的甜言蜜语,可她还是第一次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发自内心的快乐。敏充媛在他的心中,竟然如此的重要么?

    马美人紧紧地咬住了唇,勉力地忍住那将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她渴求,无比渴求,财富、地位、权势,拥有这些,她便能成为众星拱月的那一个,接受旁人的仰望。她经历过贫穷困苦,也享受过安定富足,两相对比之下,就更为害怕会失去。

    她并不是个很聪明的人,也并不是个很有心计的人,还记得初入光烈侯侯府之时,如夫人神情严肃地告诫她,想要成为人上人,想要得到荣华富贵,就必须成为沈菀心。从那时起,她就不断地说服自己,她就是沈菀心,沈菀心

    就是她。

    可自入宫之后,每日戴着属于沈菀心的明镜止水的面具出现在人前时,又总会感觉到恐惧,她能够假装多久?她能够支撑多久?不知那面具何时会出现裂隙?又何时会破成碎片?尤其,在他那双深邃的、睿智的眼眸注视之下,很黑很黑眼珠,好似一眼望不到底的古井,不动声色,却能洞穿人心。

    如果有一天,她能够做回马若梅,而不再是沈菀心,那也就是被他弃之如敝履的时候了吧。

    唇瓣沁出淡淡的血丝,却还是没能阻止那两行滑落的泪珠。一颗一颗,犹如雨滴,四溅开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脸上的泪痕早已经干了。

    马美人抬起头,望向窗外,金灿灿的阳光透过光秃秃的枝桠,洒落一地碎金。很普通很平凡的景色,却神奇地让她萎靡的精神振作起来。枯败的枝桠等待来年将重获生机,想来人生也是如此,只要坚定信念,相信心愿终将达成。

    她挽了挽发鬓间凌乱的发丝,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浊气,只因为听到敏充媛怀孕的消息,才让她钻了牛角尖,胡思乱想,乱了心智。她笃定,只要有这张脸和这身香气在,他就离不开她。既然如此,她还有什么可以忧虑的呢?

    风轻轻地摇动着树枝,阳光忽地折射在她的眼睛里,刺眼,却又让她觉得看到了希望。

    这一天,天色阴沉沉的。

    越来越寒冷的天气,雪花纷纷扬扬,铺满了青砖,压在了房顶,挂上了枝头。

    从懿坤宫请安出来,冯晓瑟慢步走在游廊,满目银装素裹的洁白世界,虽然荒芜,却也有着别样的妖娆。

    玉娘和仙娘很紧张,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步不错地跟在冯晓瑟左右。冯晓瑟有孕三个月了,虽然身子还不显,但已经被毓秀宫上下重点保护起来,衣食日常,皆是小心翼

    翼,万分谨慎。

    “敏妹妹。”

    冯晓瑟停住脚步,回身,嫣然一笑:“贤姐姐,可是有事?”

    贤妃吕婵月身披古铜色绣长春花大镶大滚灰鼠毛斗篷,手上套着棉手笼,款款地走到冯晓瑟身边,笑道:“这一路无聊得很,敏妹妹可愿陪我聊聊?”

    贤妃的笑容亲切,语气温和,让人感觉如沐春风。

    女人的美丽有许多种,雍容华贵,卓尔不凡,楚楚动人……而贤妃就好似那梨花,文雅,低调的大家闺秀,不与群芳争艳。但若是因此而忽视了她,却是大错特错。

    贵,贤,淑,德,后宫正一品四妃,除了家族的支持之外,本身若是庸庸碌碌,又怎能坐得稳这个位置。

    贤妃的本事冯晓瑟是领教过的,丹秀楼闹鬼事件,便是由贤妃一手炮制的。虽然贤妃的招式又阴又狠,但冯晓瑟对她并未恨之入骨,从来争斗,都是各凭本事,何况贤妃也算是大方磊落,翻盘无望,干脆就直接认输。

    “难得贤姐姐有兴致,我自然要作陪的。”

    两人慢慢地走着,贤妃贴身的侍女渐渐落在了后头,与两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而玉娘和仙娘却不敢掉以轻心,依旧紧紧地跟在冯晓瑟的身旁。贤妃眼波轻转,对玉娘和仙娘说道:“你们这两个丫头,竟连本宫也信不过么?”

    玉娘和仙娘一听,就要跪下来请罪。

    只听贤妃又道:“罢了,整日里跪来跪去的,你们不嫌累,本宫还嫌烦呢。本宫就是跟敏妹妹说说话,她的安全,有本宫作保,你们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这番话,与其说是对着玉娘和仙娘说的,还不如说是特意讲给冯晓瑟听的。

    玉娘和仙娘齐齐望向冯晓瑟,便见她微微地点了点头,玉娘连忙朝着贤妃屈膝一福,道:“是奴婢们莽撞了,多谢贤妃娘娘宽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