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妃移开了视线,不再理会玉娘和仙娘,携着冯晓瑟继续往前走着。
“听说妹妹的毓秀宫前儿打发了个宫女,不知是为何?”
贤妃问得很随意,冯晓瑟回答得也很随意:“是绣房的宫女,说是做活儿不精心,便打发出去了。怎么,贤妃姐姐有异议?”
那个绣房的宫女,跟随着冯晓瑟从丹秀楼一直到毓秀宫,算得上是资格老了。她做的针线针脚匀称,走线平直,特别是纳底做布鞋,穿起来特别舒服。
多亏了玉娘和仙娘事事亲力亲为,从不假手他人,检查绣房送来的新棉鞋时,玉娘嗅出了棉鞋上的些许异味,继而发现棉絮里头掺杂了生川乌研磨而成的药粉。生川乌药性猛烈,有大毒,孕妇经常接触,对自身和胎儿十分有害。
仙娘气得眼睛都快要冒**来,若不是毓秀宫太监总管赵康和玉娘拦着她,她手上拿着的尖锐的锥子定然会将那宫女的手戳出几个血窟窿。
最后,事情回禀了文皇后,并将那宫女打发出去,都是冯晓瑟的意思。怀上身孕的宫妃,都少不了要面对这些,重要的不是刻意和张扬,而是不能自乱了阵脚。
贤妃似笑非笑:“当年德妃有孕,贵妃曾用这一招对付她,使得德妃早产,大皇子先天不足。如今看来,敏妹妹要比德妃幸运许多。”
这是要将矛头指向贵妃的意思?
冯晓瑟微微一笑,也不说话。个人的能力就算再强悍,也无法抵挡四面八方射来的明枪暗箭。若是贵妃当真伸了手,冯晓瑟会毫不客气地予以反击,但她不会主动挑事儿,这只能给自己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贤妃凝视了冯晓瑟半晌,叹息:“敏妹妹可真能沉住气。”
“贤姐姐有话直说无妨,不需再兜圈子。”
贤妃沉默了许久,久到冯晓瑟以为她不会再开口说话时,她停下了脚步,朝着冯晓
瑟郑重地,道:“敏妹妹,若是你诞下了皇子,吕家愿依附于你,成为你的助力。”
冯晓瑟有片刻的失神,贤妃凌虚髻上的那支金流苏红宝石牡丹步摇在微微晃动着,让她眼花。
好一会儿,冯晓瑟回过神来,迎上贤妃的双眼,笑道:“贤姐姐是在与我说笑吧?吕家门庭赫奕,佩金带紫,先帝时曾出过一门双状元,举国轰动,如此显赫,是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力量,何至于此?”
贤妃将目光投向远方:“物极必反,盛极而衰,这是自然规律,也是一个家族无法逃脱的宿命。吕家一直寻求在君王和四侯之间保持着平衡,左右逢源,谁都不得罪。短期来看,这能从两方的博弈之中获得最大的利益,但长远来说,却是饮鸩止渴。
连国江山,姓连,哪怕四侯势力通天,呼风唤雨,除非他们敢于谋朝篡位,否则他们终归只是陛下的臣子。家族想要长盛不衰,就只有一个法子,就是得到皇权的庇护。这也是当初家族送我入宫的原因。只可惜天不与我,十年的时间,我始终无法生育子嗣。”
交浅而言深者,愚也。不过冯晓瑟知道,贤妃心机深沉,并不是无的放矢的人。
果然,只听贤妃继续说道:“有一段日子,我吃药如同喝水似的,但都没有用,如今已经死心了,没有孩子,这辈子便就这样熬着吧。我可以过一日算一日,得过且过,家族却不行,姑不论那数百的族人,单说百年上的传承,代代族人的努力,就容不得掉以轻心。最为可怕的是……陛下对吕家,已经起了杀意。”
长恭帝是有雄才大略的君王,对于不忠诚于他的臣子,也许会忍耐,却不会一再宽容。
吕家也不安全?
想想冯家曾站在岌岌可危的悬崖边上,冯晓瑟秀眉紧拧,不由自主地压低声音:“陛下想要除去吕家?吕
大人是朝廷重臣,举足轻重,还不至于吧?”
贤妃苦笑:“敏妹妹,若是我说陛下是无情无心之人,你相信么?他所有的感情心思,通通投入在了江山社稷之上。后宫的女人,是摆设,是利用以达到目的的棋子,甚至包括他自己在内,他都未曾真正在乎过,都只是棋子。”
“我听人提起过沈菀心。看看马美人的风光,想来陛下对沈小姐是用情至深的。”
“沈菀心死了。得不到的才是最珍贵的。”
冯晓瑟默然。的确如同贤妃所言,得不到的才是最珍贵的。
得不到,便只能永远留在心里,幻想着不真实的朦胧美感。得到了,日日相对,闪着光芒的优点都被鸡毛蒜皮的琐碎给淹没了。
“知道那一次我为何要派人去害你么?”贤妃幽幽地说道。
冯晓瑟抿着唇:“愿闻其详。”
“他喊你瑟儿。”贤妃的眸子里满是酸楚,声音也似乎带着丝丝缕缕的哀怨:“他喊你瑟儿。你知道吗?我入宫十年,他都只唤我‘爱妃’,从未曾喊过我的名字。当我听见他喊你瑟儿,我的心情,就好似浸泡在冰雪里一般,冷进骨缝里。我想要的不多,但为什么他就是不愿意给?”
大家族里教养出来的闺秀,尤其是要送进宫里的女儿,谁不知道要理智,要冷静,要以大局为重,可是天长日久,点点滴滴,心动总是在不经意之时,等到发现了,那感情的种子早已经生根发芽,甚至长成了参天大树。
后宫中的女人,是不能有真正的爱情。她们肩负着家族的期望,同时承担着皇家子嗣繁衍的重责,爱情无用,且过于奢侈。
还能说些什么呢?冯晓瑟心中也泛起了苦涩,她并未想过仅仅一个称呼,却给旁人带来心灵上的冲击。尤其长恭帝也许并非真心,只是在煽风点火,协助她上演一出好戏而已。
她也
不过是后宫众多女人当中的一个,更为讽刺的是,如果她并未怀孕,贤妃或许一辈子都不会跟她说出这些话,孩子,能够巩固地位,能够带来权势,所以永远是宫中争斗的焦点。
贤妃长叹一声,道:“敏妹妹,你别怪我,宫中生活长日无聊,也只得闹出些事儿来打发打发时间。”
责怪不至于,毕竟冯晓瑟借丹秀楼闹鬼做了些文章,得了些好处,但对于算计自己的人,心中实在无法毫无芥蒂,冯晓瑟淡淡道:“贤姐姐打发时间的方式很特别。”
贤妃勾了勾唇,浅浅一笑,低叹一声,不再说话。
游廊顺着地势起伏,一路延伸。游廊的尽头,是一处亭子。亭子隐于树林之间,红柱青瓦,六角飞翘,十分僻静幽深。
不知不觉间,冯晓瑟和贤妃走进了亭子。放眼望去,雪还在下,漫天飞舞。凛冽的寒风撕扯着,使得雪花在空中旋转着,荡漾着,久久不愿落地。
贤妃从面手笼里抽出手,掌心接了一片雪,轻声道:“最是人间留不住。”
雪片化成了一颗晶莹的水珠,贤妃凝视着,似乎陷入了深思。
许久。
贤妃忽地一扬手,水珠跃起,画出一道弧线,融入空气中,消失不见。贤妃出人意料地,跪倒在冯晓瑟跟前:“敏妹妹,我在这里给你赔罪。看在冯子康大人回京这一事吕家也曾出力的份上,我们讲和吧。”
她是吕家的女儿,为了家族的利益,她愿意将自己的骄傲碾落成泥。
冯晓瑟心头一震,她只是正二品九嫔,有何资格接受正一品妃的跪拜。她连忙伸手将贤妃扶起:“贤姐姐你这是做什么?我与你并没有深仇重怨,你这般,我是万万受不起的。”
的确没有深仇重怨,可也没有多少交情。
“敏妹妹,今日我是带着诚意而来,不仅仅是代表着我个人,同时也代表了吕家。
我明白,心中已经产生的嫌隙不可能因为一两句话而弥补,但是,吕家诚挚地去付出,也希望你能够尝试着去接纳。”
因利益而结成的同盟才是最稳固的,贤妃深知这一点。但是在冯晓瑟这里,她却另辟蹊径,决定以弱示人,以情动人。因为她发现,冯晓瑟虽然果决狠戾,但骨子里,她是个很重情的人。无论多福,容素嬷嬷,甚至对她不假颜色的冯晓筝,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好让她铭记在心里,出了再大的事情,她也尽力地去保全。
贤妃下跪道歉,姿态放得如此低,冯晓瑟自然也无法太过强硬。更何况比起冯家的根基浅薄,李家的外强中干,吕家无论是人才、财富还是实力,明显都要强出许多。能够得到吕家的支持,于冯晓瑟而言,无疑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
冯晓瑟想了想,斟酌着,道:“贤姐姐,能不能平安顺利地生下孩子,还是未知;是皇儿还是皇女,还是未知。我只怕到时候,你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冯晓瑟虽然并未明确地给予贤妃答复,但话语中已然是推心置腹了。
贤妃心中一喜,面上不露声色:“敏妹妹,我信你。”
在这后宫之中,能将贤妃压得甘拜下风,并且得到好处的人可不多。还有一个更为隐秘的原因,吕家秘密得到消息,近一年来,长恭帝的健康状况每况愈下,这才是吕家急于得到冯晓瑟信任的根源。
长恭帝膝下唯一的皇子,德妃所出的大皇子,身体羸弱,难当大任。更因德妃乃是南省光善侯李廉的外甥女,先不论长恭帝是否能够容忍带有四侯血脉的大皇子登上帝位,纵然大皇子坐上了皇位,最亲近的势力便应当是四侯,这是血脉联系所决定的。到那时,吕家不仅仅难有作为,还很可能因为在长恭帝和四侯之间摇摆不定,而遭到四侯的嫉恨和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