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竹君思来想去,终于开口,沉声说道:“娘娘,火中取栗,太过危险。作为母亲,惟愿孩子一世平安喜乐。”
她已然不奢望冯晓瑟能够得到幸福,但最低限度,至少能够平安。
冯晓瑟苦笑着:“母亲,如水行舟,有许多时候,并非我所愿,只是不得不为之。”
李竹君摇摇头,她清楚地知道这当中的凶险:“退一步海阔天空,何必非得去争?要得到那巅峰的权势,别人先不说,文皇后和文家,就已经是不可逾越的障碍。”
文皇后,端正平和,除了没有诞育皇子之外,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位完美的皇后;文家,世代书香,能人辈出,不仅在连国仕子中拥有崇高的威望,而且极得历代君王的信任。
在李竹君的想法里,要对下一任皇帝施加影响,冯晓瑟能做到的,似乎就只有成为现任君王的皇后这一条路了。
冯晓瑟抿着唇:“我不会与皇后娘娘为敌,放眼整个后宫,也许只有她,有容人之量了。”
李竹君秀眉紧拧,神思如同电光火石一般,她不由得冲口而出:“瑟儿,你……”
冯晓瑟迎上她的目光,抬手,止住她的话,轻轻地点点头。
有那么一瞬间,李竹君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等到回过神来,又觉得十分的震撼,就好似有滔天的巨浪不断地冲刷着她的心灵,她实在是没有想到竟出现了这种可能,怪不得冯晓瑟的意志如此坚定,然而也只有这个原因,能让冯晓瑟决定破釜沉舟了。
许久,许久。
李竹君的心平静下来,她理解了冯晓瑟的心情,已然到了这一步,的确如同冯晓瑟所说,不得不为之。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既然已经决定了,那便勇往直前吧。冯家,李家,定会是娘娘您最坚强的后盾。”
冯晓瑟上前,盈盈的笑脸似乎带着如释重负,她紧紧握住李竹君温暖的手:“谢谢您,母亲。”
通往皇座的道路,千难万险,无异于在刀锋上跳舞,在钢丝绳上行走。而来自亲人的支持无疑是温暖的,能够给予她力量的。
李竹君笑着
看她,无需言语,心意相通。
“母亲,如今府里头的情势如何?”冯晓瑟问道。
李竹君想了想,道:“妙宁仙师出宫,大房失去了最大的依仗,一蹶不振是必然。虽然老太太百般维护,但在老太爷的坚持之下,大太太还是交出了管家权,被送到小佛堂清修,如今府里掌家的是老太太。”
长恭帝将永福宫厌胜之事给压了下去,但冯家老太爷却从某些蛛丝马迹中敏锐地察觉出了什么,果断地将大太太软禁起来。
冯晓瑟沉吟:“母亲,虽然您才从北省回京不久,但冯家的掌家权必须尽快握在手里头,否则后宅不宁,始终是大患。”
李竹君点点头:“我明白。老爷身负皇恩,从七品小官跃升至官居正四品,自然有不少眼红的人,老太太始终偏心大房,若是有兄弟不和的传闻传出,对你父亲定是非常不利。”
“老太爷与四侯的关系,必须做个了断。陛下是仁慈的,但陛下的耐心总是有限的。”
李竹君面色一沉:“老爷已经与老太爷有过密谈,事关冯氏一门的存亡,想来他很快就会做出决定。”
冯晓瑟喃喃道:“但愿老太爷能以宗族的利益为上。”
那带着些许无奈的话语,让李竹君觉察出了一丝疲惫。李竹君心中微微生疼,花样的年华,却不得不承担着如此的重负。
时间不会因为人的快乐或者痛苦而稍作停留,它悄然无息地,依然故我地前行着。
相聚的欢欣渐渐被分别的浓浓惆怅所掩盖。
迎接李竹君入宫的那名太监已在毓秀宫门外等候,将李竹君送出皇宫去。
冯晓瑟亲自将李竹君送到殿外,李竹君哽咽着:“娘娘,您多保重。”
冯晓瑟眼里闪动着泪花,依依不舍:“放心吧。过些日子,您再递牌子入宫,便又能够见面了。”
这时,仙娘托着一个红绸垫底的漆盘,走到冯晓瑟身旁:“娘娘。”
冯晓瑟从那漆盘里拿起一块翡翠雕琢而成的长命锁,翡翠通体深绿,温润莹然,好似有水光在流动着。长命锁约莫有半掌大小,正面,雕
凿着“长命富贵”四字,背面是威风凛凛的麒麟纹样。
“这是给弟弟准备的,祝愿他平安康泰,多福多寿。”
李竹君珍而重之地接过:“臣妇谢娘娘赏赐。”
冯晓瑟轻声地:“去吧。”
“是。”李竹君走出两步,好似想起什么,忽又回过身来,低声地对冯晓瑟说道:“马美人,您要多加小心。从北省回京这一路同行,臣妇与她曾经打过交道,她说话轻轻柔柔的,很是淡然平和的模样。但,能让光烈侯千里迢迢送她入宫,必定有其过人之处,不可不防。”
马美人,闺名若梅,北省光烈侯马氏旁支。她可谓是不负若梅之名,琼姿花貌,体态风流,气质带着三分清冷,好似一支孤梅雪中凝香,美得不食人间烟火。更为让人惊叹的是,她天生带着一股异香,非花非麝,若即若离,仿佛下一刻就要随风飘散,这一刻却让人销魂蚀骨。
当她出现在长恭帝的面前,四目相投的刹那间,长恭帝呆住了,那从未曾忘记的翩翩身影,温婉笑颜,如梦境一般降临。明明知道不是她,但心中仍然抑制不住地喜悦,原来无论流逝了多少的岁月,他依然渴望见到她。
当夜,长恭帝召马若梅侍寝,转天,便晋封她为正四品美人,此后更是日日相伴,形影不离,赏赐如同流水般源源不绝。
马美人横空出世,光芒璀璨。要知道,宫中最得宠的德妃和敏充媛,初封的位分,也不过是正五品的才人。
只是这一回,后宫异常的风平浪静。低位妃嫔有酸楚,有嫉妒,但都识趣地不敢表露在面上。高位妃嫔心知肚明,马美人无论相貌、身姿,与沈太傅的孙女沈菀心有七八分相像,她有着常人难以匹及的宠爱,却是因为成为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这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
说到底,君王也只是凡人。凡人就会有弱点。
沈菀心,便是长恭帝心中永远难以挣脱的枷锁。除了那份纯澈的感情,更多的,是长恭帝对于自己身为君王,却无能为力的怨愤。
冯晓瑟道:“我明白。”顿
了顿,她又道:“请您详细查查她的身世、来历,毕竟知己知彼,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李竹君点点头:“我尽快去办。若是有消息,便送往城外多福的庄子上,那边会安排送进宫来。”
多福的庄子依靠着冯子康和李竹君的帮助,日子过得祥和安乐。而李竹君也在庄子上挑选了几位经验丰富,身体康健,又愿意入冯府的嬷嬷为管事。相比起宫中小心翼翼,处处留心的日子,在冯府的生活要轻松随意许多。这几位嬷嬷本事了得,不过几天功夫,便协助李竹君将后院打理的井井有条。
“宫外的一切,便都拜托您了。”冯晓瑟郑重地说道。
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再多的叮咛,始终无法真正的安心,百转千回,心中还有说不完的话,凝成一句:“切莫委屈了自己。银钱上头,只管花,不够了往外头递句话就成。”
宫中是最富贵的地方,同时也是最现实的地方,媚富贱贫的势利眼最是不缺。
“知道了。”
再多的不舍,终于还是要分别。李竹君怀着深深的担忧,离开了皇宫。
初冬。
告别了秋天,当萧瑟依旧残留在风中,那淡淡的寒气弥漫在晨雾,描绘出一幅幅属于冬的画卷。
大自然的色彩沉淀着,少了一分缤纷灿烂,多了一分淡然稳重;少了一分活泼灵动,多了一分成熟潇洒。岁月的风尘,在寂寞里焕发着生机,在从容中显示着刚毅。
这一日,很平常,如同已经过去了的每一天。不过,这份平宁注定要被打破。
例行的平安脉,敏充媛被诊出已怀有两月身孕。
不消一时三刻,消息便传遍了宫中,彷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丹芳楼。
屋子里烧起了地龙,暖洋洋的气息,让人觉得无比的舒适和慵懒。
马美人端坐在红木四方桌前,桌上是一整套翠青瓷茶具。素手凝脂,从清洗茶具,放茶叶,泡茶,斟满茶杯,无一处不显示着婉约的美感。
她端着茶杯,来到长恭帝跟前,低敛着眉,浅浅地笑着:“陛下,这是雀舌茶。臣妾采集夏日时
尚未绽放的荷花花苞,将茶叶放置在花蕊之内,吸取香气,故而茶叶既有荷花之清香,又有雀舌之甘爽。”
“爱妃当真是蕙质兰心。”
“只是打发时间的小玩意儿罢了,算不得什么。要是论颖悟绝伦,陛下仁厚礼贤,躬勤政事,令万民归心,方才是大智慧。”
长恭帝深深地凝视着马美人,她今日穿一件芙蓉色绣折枝花纹出风毛长袄,鸦青色马面裙,挽得松松的堕马髻上插一支赤金衔珠凤钗。她像极了菀心,不仅仅是容貌、身姿、爱好,更是那举手投足间淡淡的风仪,轻描淡写,自然通透,不惹尘埃,仿佛红尘的喧嚣,世间的繁华,全然与她无关。
但菀心与她不一样。
只因为那一双眼睛。
菀心的眼睛里,从来没有奉承,没有迎合,哪怕她是顺从的,眼睛里也只有刚毅。那是一种来自灵魂的高贵,一种发自内心的安然自得,一种自足常乐的洒脱,坚守本我,不为世俗而轻易折腰。
长恭帝牵了牵嘴角,笑了。是对自己的嘲讽,和软弱的无奈。
明明知道她不是沈菀心,明明知道她是光烈侯送进宫的棋子,明明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意有所图,可是他的心里就是忍不住地想要沉溺,想要拥有,哪怕这只是虚幻的温柔。
不其然地,想起了另外一双眼眸。在她最为狼狈的时候,所迸发出来的果敢和坚强,让他惊艳。
这才是菀心。
但她的性子、人品,与菀心却是截然不同。如果说菀心是淡然,她便是冷漠,看透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经历了悲欢离合,甜酸苦辣的冷漠。她仿佛是旁观者,清清楚楚地算计着得失,为达目的,可以圆滑,可以忍耐,可以善良,可以阴狠。
长恭帝很有些不解,她正当青春年华,为何像个世路已惯的老人一样通达?
“陛下,尝尝看,茶水都快要凉了。”
马美人悦耳的声音在耳旁响起,拉回了长恭帝的心神,他接过茶杯,轻抿了一口,笑道:“果然好茶。”
马美人的笑颜如花般徐徐绽放:“那嫔妾便日日为陛下奉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