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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太监缓缓地扫视了一眼,对下人们的识相还算是满意,朝着李竹君微微躬身:“夫人,这边请。”

    一只鸟儿贴着蔚蓝色的天空飞过,轻灵地落在宫殿的飞檐翘角之上。远远望去,亭台楼阁层层铺开,这么近,那么远,让人恍惚有种虚无缥缈的不真实感。

    李竹君深深地吸了口气,含笑道:“有劳。”随即不紧不慢地跟在那太监的身后,朝着深宫走去。

    按照往常的惯例,文皇后并不亲自接见进宫请安拜见的宫妃家眷,命妇只需在懿坤宫正门前磕个头,便算是全了规矩。而这一次,文皇后破例,不但召见了李竹君,与她说了会儿闲话,更将一对碧玉祥云如意赏赐给她。

    天上风吹,地上草动。位尊者的一举一动,在旁人看来,都是有深刻含义的。也许是冯子康得陛下重用,也许是冯晓瑟笼络住了圣心,总之冯家并未因冯修容而落魄,反而似乎更进了一步。

    那太监等候在殿外,一见李竹君,便上前和气地说道:“夫人好福气,能得皇后娘娘召见。”

    李竹君笑着,说话间滴水不漏:“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有幸亲耳聆听教诲,实在是天大的恩典。还要感谢内官的提点。”

    那太监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应该的。懿坤宫距离毓秀宫并不太远,请夫人移步。”

    从懿坤宫出来,往西边而行,穿过御花园,便是毓秀宫。

    阁楼高下,轩窗掩映,幽房曲室,玉栏珠楯,互相连属,回环四合,牗户自通,千门万户,金碧相晖,照耀人耳目。

    约莫一刻钟的功夫,毓秀宫便近在眼前。那太监有意放慢了脚步,所以李竹君并不感觉到疲累。

    仙娘早早地便等候在宫门前,翘首以盼。终于,瞧见了顺着宫道远远走来的

    李竹君,她兴高采烈地吩咐一旁的小丫头:“快去禀报娘娘,就说冯夫人已经到了。”

    小丫头脆生生地应了,飞快地跑开了。

    仙娘快步地迎了上去,在李竹君跟前盈盈一幅:“仙娘见过冯夫人。”

    玉娘和仙娘是冯家的家生子,当年李竹君亲自挑了她们二人随冯晓瑟进宫。三年的光阴,小丫头出落得亭亭玉立,而眉宇间的那份淳朴和机灵气依旧如故,李竹君不禁感到十分欣慰。

    仙娘朝着那太监笑道:“罗公公辛苦了,小厨房备了好茶和点心,请公公过去用些吧。”

    那太监口中忙道:“不敢,不敢。”

    仙娘一本正经地:“罗公公可是嫌弃咱们毓秀宫?”说着,从荷包里掏出一串打着如意结的红绳,绳上串了三颗精致的金花生。金属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只听仙娘又道:“喏,拿着,这是娘娘给你的赏。”

    那太监在听得仙娘说出“嫌弃”一词时,就已是悚然一惊,又哪里还敢再拿赏赐。正在手足无措之时,便见仙娘笑得眉眼弯弯:“罗公公,我与你说笑呢,快些进去吧,赵康公公等了你好些时候了。”

    仙娘一边说,一边利索地将金花生塞进那太监手里。

    曲径通幽,花木深深。一晃眼,那太监的身影便消失在视线中。

    仙娘对李竹君恭敬地道:“三太太,您一路辛苦了,娘娘在偏殿等候,请您随我来。”

    仙娘的家人如今还在冯家听差,她便循着府里的旧例,称呼李竹君三太太。

    所谓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人的能力再强,没有旁人的帮助,最后也是成不了事的。对冯晓瑟全心全意,忠心耿耿的,只怕也只有从冯家带进宫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了。是以李竹君对仙娘和颜悦色:“有劳姑娘。”

    毓秀宫金碧辉煌,壁砌生光,琐窗曜日,工巧之极。金虬伏于栋下,玉兽蹲于户旁。

    偏殿。

    相比起外头的日光灼灼,这里头很幽静,很清凉,空气中有一股淡雅的茉莉香气在浮动,轻轻浅浅,却似乎能够直达心扉。

    偏殿并不大,穿过镂空红曲柳雕花月洞门,便是内室。并没有太多的宫人随侍,除了仙娘,便只有玉娘侍立在冯晓瑟的一旁。

    冯晓瑟身穿葱绿色绣迎春花对襟褙子,云白色月华裙,佩一套二十三件金镶宝石头面。她端坐在三扇紫檀描金牡丹花罗汉床上,好似一朵独对岁月的花,又好似一抹随风聚散的云,华而不俗,艳而不佻。

    李竹君愣愣地望着冯晓瑟,冯晓瑟也静静地回望着她。

    常常有些细碎的思念萦绕着梦境,李竹君看着那张明朗的笑脸,听着轻轻的呼唤:“母亲。”

    无法抑制心中的激动,也无法抑制心中的苦涩,李竹君鼻子一酸,眼泪便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她并未忘记了规矩,如今的冯晓瑟,是君王的枕边人,再也不是那个缠着她撒娇的小女儿。李竹君伏跪在地,口中说道:“臣妇冯门李氏给敏充媛娘娘请安,愿娘娘平安顺遂,福寿延绵。”

    冯晓瑟含着泪,受了李竹君的全礼,毕竟宫里宫外,君臣有别。她站起身,快步来到李竹君身边,弯下腰,将李竹君扶起:“母亲快快请起。”

    李竹君站定,飞快地拭去眼角的泪水,抬起头,细细地再次打量着冯晓瑟,她的身量比三年前要高了一些,脸庞褪去了稚气,淡然中蕴着一缕婉约的风情。

    “家里可好?”

    对亲人的牵挂,便凝聚在这一句话之中。

    李竹君点点头:“好。”

    “父亲,兄弟们可好?”

    “都好。”

    “母

    亲生育弟弟时,我并未在身边,还未曾见过弟弟的模样呢。”冯晓瑟的声音带着两分怅然。

    李竹君心中越发酸楚,她哽咽着:“娘娘可好?”

    冯晓瑟笑道:“好,我很好。”

    九重宫厥,高处不胜寒,如何能好?

    李竹君颤抖着唇:“娘娘……”

    时间并未冲淡记忆,反而越发的清晰。每每想起冯晓瑟入宫前向她拜别时那坚毅,明澈的双眸,李竹君的心里似乎总会被一根细线所缠绕,勒得生疼,仿佛是叫她一生别忘记。

    那是要伴随着一生的愧疚和遗憾。她不知道,如果时光可以重来,她是否依旧会坚持当初的选择。

    她从来都是这样的懂事,这样的贴心,那双蕴含着笑意的眼眸,仿似三月里春风化雨,温婉而又从容坚定。

    一个家族,本该由男人顶天立地,如今却让女儿柔弱的双肩来庇护,到底是喜还是忧?

    想到这里,李竹君心下一凛,多少收敛起了哀哀切切的情绪。木已成舟,事已至此,再多的眼泪也已经于事无补,还不如硬起心肠,好好为了这来之不易的局面多做谋算。

    轻抿了一口茶,蒸腾的热茶香气四溢。只听冯晓瑟又道:“母亲疼爱我,您的心思我明白,只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这一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无论将来如何,我不后悔。”

    不后悔。

    李竹君一声叹息:“当初本想着你在寿康宫为女官,有淑宁太妃关照着,不会受什么委屈。寻着机会,将冯……妙宁仙师那件事情解决,到了年龄便放出宫去。哪里料到……”

    还有一个李竹君无法也不敢说出口的现实,以冯晓瑟的品貌、家世,出嫁必然是门当户对,宗妇正妻,当家主母,而君王的妃嫔,再风光,再得宠,也不过是妾。

    冯

    晓瑟笑笑:“人算不如天算吧。”

    沉默,像是一条寂静流淌的河。它从此经过,带走了喧嚣。

    许久,方才听冯晓瑟开口说道:“宫中的生活,也并没有外间传闻的那样动荡不安。女子的一生,随波逐流,即便我循着普通女子的路走下去,谁又能保证,一定能够幸福?”

    的确,大家族里的夫妻,即便是琴瑟调和,男人的后院里也难免有一两房的妾室。女人为了争宠自然就会有争斗,惨烈程度虽然是不及宫中,但若是论及花样百出,只怕是不遑多让。

    见李竹君若有所思,冯晓瑟继续道:“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今日的执念说不准明日就会被摒弃。终归,我入宫的心愿已经达成。战战兢兢也好,如履薄冰也罢,冯家到底是保住了。今后……”冯晓瑟默了默,终于说出了她的决定:“今后,我要尽我所能,得到最至高无上的权势。”

    最至高无上的权势,意味着皇位。

    李竹君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些难以置信地:“瑟儿你……”

    冯晓瑟打断了她的话,斩钉截铁地说道:“我要您和父亲,兄弟,还有冯家,昌国公府李家,成为我最坚强的后盾。”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当生杀大权掌握在别人的手里,任人宰割之时,心惊肉跳,夜不能寐,这种日子,实在太过煎熬。

    冯家是躲过了一劫,但下一次,是否还有这般的幸运?

    李竹君百感交集,她有自知之明,和宫中其他高位妃嫔相比,冯家只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而她的娘家昌国公府,也仅仅是金玉其外,名声好听而已。冯晓瑟是否高估了自身和冯家、李家的实力?但转念一想,冯晓瑟曾经窥探得天机,她做出的决定必然经过了深思熟虑,断不会以卵击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