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手艺还不错。”
不是山珍海味,也不是鲍参翅肚,普普通通的吃食,红红绿绿地搭配着,先不论好吃不好吃,单看着就觉得讨巧。牛肉加入了香料,去了腥气,肉香纯正,一点也不肥腻,这正合了长恭帝的胃口。
****烟消云散,两人的对话又回到了闲话家常那般。冯晓瑟笑着:“陛下喜欢就好。”
“府里头,你的父母和长辈是怎么称呼你的?”
“瑟儿。”
“那朕往后就唤你瑟儿。”
“好。”
冯晓瑟没有料到,此刻她随意地应着这一声,即将为她惹来**烦。
和她相处很舒服,身上没有呛人的香气,脸上没有浓郁的脂粉,清清淡淡,一如花瓣上那净透的露珠,如沐春风。
不知怎么的,让他不胜烦恼的承平郡王的风流韵事,便脱口而出:“瑟儿,如果你的哥哥,喜欢上了一个妓子,非要将她带回家,给她一个名分,你猜测,你家里的长辈,会有何反应。”
冯晓瑟一怔,转而抿唇轻笑:“不瞒陛下,其实冯家是出过这种事的。”
“哦?”长恭帝抬眸看她,来了兴趣。
“我的祖父当年,不顾族中长辈的反对,执意纳了一名歌妓为妾。因为我年纪小,当年的事情了解不多,只知道那女子后来是难产而亡了。所以陛下才刚的问题,家族里的长辈也许会睁只眼闭只眼,但奴婢的母亲,一定会是很强硬的。”
长恭帝道:“反对是正常的,若是强硬仍不奏效呢?便只有睁只眼闭只眼么?”
冯晓瑟并未正面回答,只道:“我的母亲是在全德郡主跟前长大的。”
长恭帝知她必不会说些无关紧要的废话,便顺着她的话头,道:“朕知道,全德郡主是你的外曾祖母。冯三夫人李氏,乃是是昌国公府的四小姐,全德郡主的嫡亲孙女。”
冯晓瑟点点头继续说道:“也许才子总是多情些。不单单冯府,当年昌国公府也有过这样的事儿。
我母亲的叔父,当年就曾经对一位青楼的清倌儿非常着迷,为她作画,为她写诗。当
时族中长辈已经退了一步,愿意他纳之为妾,但他不同意,说是那女子太美好,为妾委屈了她,定要八抬大轿娶她回家。
外曾祖父生气极了,甚至请出了家法惩罚与他,可就是这样大的压力之下,他与那歌妓越发的蜜里调油,形影不离。
后来,外曾祖母全德郡主在阖族人面前,对他说,既然他要追求爱情,而放弃家族的责任,那么他可以与那歌妓双宿双栖,但那以后,便不再是昌国公府的儿子了,不能享受昌国公府带给他的富贵和权势,往后昌国公府也不会再给予他庇护。
他没有犹豫,便选择了爱情,用自己平日里攒下来的钱给那清倌儿赎身。当他离开昌国公府的时候,外曾祖母命人将他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昌国公府的一张纸片,他都不能带走。”
长恭帝听得入了迷,喃喃道:“全德郡主就这样狠心,硬生生地将亲生儿子赶出家门么?”
“外曾祖母爽快利落,最恨拖泥带水,那杀伐果断的气势,只怕很多男人都不如她。”
长恭帝深以为然:“后来怎样了?你继续往下说。”
“后来,如果是在戏文里头,自然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才子佳人幸福到白头。只是,生活不是戏文,爱情在现实面前,微不足道。”
冯晓瑟默了默,好似在感慨,又好似在沉思。长恭帝凝视着她,并未出言打扰,只听她继续道:“他带着那女子,租赁了一个小院落,暂时安定下来。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两人很快乐,没有人干涉,没有人指手画脚,可以抚琴吟诗,也可以彻夜狂饮。
但好景不长,他的银子总是有限,花完之后,生活便陷入了窘迫。这时他才发现,他引以为傲的所谓才华,竟然毫无用处。此时他心中还是很硬气的,无论如何不愿回昌国公府求饶。他去往旧日的好友处借钱,可别人看他好似看个叫花子,三言两语便把他给打发了。为了养家糊口,他不得不在街面上支起了一个摊子,替人写信、读信,以赚取微薄的银钱。
两个人都是
享受惯了的,当餐餐吃着糙米,甚至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当穿着粗布衣裳,所有的脏活累活都要亲手去干,那种身体上的疲惫和心理上的落差,不是人人都能够承受。
贫苦的生活,充斥着琐碎和无奈,当爱情的热度褪去,两人便只剩下相看两相厌。
某一日,那女子变卖了能够变卖的所有,席卷了家里为数不多的银钱,走了,从此不知所踪。”
长恭帝沉吟:“爱情输给了现实。”
“我想,真正的爱情应该是经得起考验的。怪只怪他们爱上的只是各自的表面。”冯晓瑟淡淡地:“故事还没有完结。他和那女子生下了一个女儿,那女子狠心,连孩子都不要了。
那时候的他,应该是很绝望吧,家徒四壁,身无分文,为之付出一切的爱情成了笑话,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娃娃。
最终,他不得不服软,不得不承认,他错了,大错特错。他抱着孩子,回到了昌国公府,在祠堂里头跪了三天三夜,请求原谅。
全德郡主原谅了他,家族也从新接纳了他。但是,家族不承认他的孩子,孩子被送到郊外的庄子上养育,十三岁时,聘给了外地的一户普通人家,从没回过主家一次。
长辈的私事,作为小辈,本是没有资格置评,但母亲还是将这个故事详详细细地告诉了我,并且训诫我,人生在世,必须遵守规则,承担责任。浪子回头固然可贵,但人不是孤立地活在世上,或许自己的错误,会为他人带来难以估量的伤害。”
她的双眼温和,宁定,亮如星子。
长恭帝这才恍然,原来她竟以为,为情所困的人是他。她在提醒他,可以犯错,却不可以一错再错。
长恭帝莞尔一笑,也不多做解释,饮尽了水晶杯里的酒:“朕明白了。”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点明故事的主角,他如今是从二品的翰林院掌院院士,在天下士子心中有着崇高的声望。不堪回首的往事已然被尘封,但那个无辜受累的女儿,也许终将会是他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从丹秀楼
出来,长恭帝心里轻松了许多,仿佛有许多恼人的杂念被清扫一空。
动作可真快啊,他手底下的人方才将他与皇后讨论皇位继承者的归属一事泄露出去,马上承平郡王便与一个妓子沸沸扬扬,街知巷闻地坠入爱河,无法自拔。究竟是有人想污了承平郡王的名声,使他与皇位无缘?还是承平郡王心甘情愿地做一场戏,要避开皇位之争?
长恭帝仰望夜空,那浩渺的星辰,到底哪一颗才是指引着前行的方向?到底哪一颗才是宿命的依归?
懿坤宫。
文皇后身穿柳黄地撒大朵白莲素丝长纱群,长发垂肩,唇色有些苍白,因午睡刚醒,她精神还不错。
起身,依靠在床榻上,丁香忙上前,将一个大红色金钱引枕垫在她背后。接过桃香端来的一只白玉碗,碗里是一片深褐色的液体,还冒着微微的烟气。
文皇后皱着眉,将药汁一饮而尽,拿起丝帕印了印唇边,道:“本宫已经好多了,这些苦汁子,就罢了吧。”
丁香拿金签子,挑了一个糖渍蜜饯,送到文皇后嘴边:“这可不行,太医说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药还得连续吃着,直到娘娘彻底痊愈为止。”
文皇后张嘴吃了,道:“也不是什么大病,只是有几声咳嗽而已。这几日本宫病着,宫里的大小事可料理周到了?”
丁香道:“奴婢们已经遵照娘娘的吩咐去办了,娘娘放心将养着。您这身子,想来是素日操心太过给累坏的。”
文皇后笑道:“本宫哪里就那样娇弱了。”顿了顿,她好似想起什么,又问:“敏才人的丹秀楼,小厨房可设下了?”
“设下了,每日的膳食份例也都按时送过去了。”
“这就好。”
近来长恭帝夜里常往丹秀楼去,听两处的宫人回报,长恭帝和冯晓瑟只是喝喝酒,聊聊天。
长恭帝曾在文皇后跟前玩笑似的提过一句,在丹秀楼破天荒头一遭吃到了剩饭,味道还不错。文皇后便记在了心上,直接吩咐为丹秀楼设下了小厨房。
文皇后心中其实是有
些奇怪的,长恭帝与冯晓瑟的相处,明显和宫里的其他妃嫔不同,但长恭帝并未召她侍寝,又并未对她表现出特别的宠爱。
旁敲侧击地问过冯晓瑟,她也是一派云淡风轻,不疾不徐的样子。
文皇后摇了摇头,还真搞不懂这两人的想法,想了想,便对丁香道:“丹秀楼那里,敏才人跟前的贴身侍女在宫里的时间不长,许多事情都不懂得,你让赵兴看得紧些,别让不相干的人坏了敏才人的身子。”
丁香了然,应道:“是,娘娘。赵兴稳重,知道分寸的。”
宫妃里,总有人使些不入流的手段,让女子无法生育子嗣。
“敏才人有福气,得娘娘您这样看重。”
文皇后微不可查地叹气一声,默然。
自从长恭帝对皇位继承人的归属与她有过一番谈话之后,说心里不着急,那是假的。她再大度,再贤惠,也无法做到完全的无私。
心中将后宫妃嫔考量了一遍,思来想去,竟觉得冯晓瑟暂时还算是不错的,刚入宫,背景单纯,没有太多乱七八糟的牵扯,曾经帮助过她的宫女多福,她处处回护,以小见大想来是个有情有义的,加上心性坚韧,机敏聪慧,而且她的母族并不太显赫,纵为太后,也不必担心会一家独大。重要的是,长恭帝看着她竟然想起了沈菀心,这是从来未曾有过的。
如果冯晓瑟能生下孩子,得到长恭帝的信任,比之承平郡王即位,对她,对文家,都好。只是她如今的位分太低,要在重重争斗谋算中拼出头,不容易。
想到承平郡王,又不由得想起数日前,承平郡王妃的哭诉,那眼泪好似止不住的瓢泼大雨,声音都嘶哑了,还在叨叨絮絮地倾诉着,看来承平郡王将王妃的心伤得狠了。
这时,一个小丫头走进来,屈了屈膝,朝着文皇后道:“娘娘,寿康宫来人了,说皇太后的话,知道您身子不适,本不该打扰。但事出紧急,让您无论如何过去一趟。”
文皇后心想,怕又是事关承平郡王,便道:“给寿康宫回话,本宫这就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