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娘、仙娘和多福就站立在厅堂外,随时听候差遣,见冯晓瑟出来,玉娘连忙端上一杯香茶:“娘娘,先喝口茶吧。”
冯晓瑟接过,一饮而尽。
酒气散了大半,木木的脑子也灵活了不少。
多福神色有些紧张,她毕竟是多年的宫女,对宫里的了解要比玉娘和仙娘丰富许多:“娘娘,可是要侍寝?”
多福的话,让玉娘和仙娘的目光同时望向冯晓瑟。
冯晓瑟摇头,将空空的茶杯递还给玉娘:“陛下饿了,得准备些吃食。仙娘,茶房还有些什么食材?”
“有今儿晚饭剩下的白米饭,鸡丝粥,小米粥,虾仁,肉丸子,哦,还有娘娘早先做好的卤牛肉,几样新鲜的蔬菜。”
冯晓瑟秀眉微蹙:“就这些?”
仙娘想了想:“就这些了。”
冯晓瑟心念转了转,道:“仙娘你随我到茶房,给我打打下手。”
仙娘问:“娘娘您要亲自下厨?”
“嗯。”冯晓瑟应了一声。
市井间有些误解,认为大家小姐定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时时刻刻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等着人伺候。其实有传承和家底的家族,厨艺、女红和掌家理事一样,是族中女儿必须学会的本领。
所谓: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
仙娘苦恼地道:“可就这几样东西,怎么也做不来一桌子席面呐?”
听说陛下单单是早膳,就有六道凉菜,六道热菜。如今算是宵夜,怎么也得和早膳差不离吧。
“无妨,有什么用什么吧。”
仙娘有些不敢相信:“娘娘,让陛下吃剩饭剩菜,是不是不太好?”
冯晓瑟叹了口气:“陛下不愿让御膳房送吃食过来。我已经对陛下提过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做得不好,想来陛下也不会怪罪的。”
仙娘不再多话,点头:“是,娘娘。
”
这样惬意的时光,长恭帝许久未曾享受了,想象着胸怀似天际般辽阔坦荡,任思绪荡漾在那高处不胜寒的云端之上,星斗之间。
“陛下,让您久等了。”
冯晓瑟手里端着一个黑漆托盘,缓缓走来。
吴名上前,从冯晓瑟手里接过托盘:“娘娘,请交给奴才吧。”
“有劳。”冯晓瑟轻声道。
“娘娘客气了。”
赵兴也没闲着,仔细地将托盘上的碗盏一一放到四方桌上。
长恭帝含笑:“爱妃,辛苦了。快坐吧。”
冯晓瑟忙道:“不敢当陛下的一句辛苦。陛下,这是虾仁时蔬炒饭,玉米羹,和卤牛肉。吃食简陋,万望陛下谅解。”
长恭帝将视线投向桌面,只见白瓷碟子盛着的炒饭色泽金黄,颗颗分明,还有切成小丁的胡萝卜,黄瓜,虾仁点缀其中。玛瑙碗里,玉米羹冒着氤氲的烟气,汤汁浓稠,飘着细细碎碎的蛋花。卤牛肉肉色发亮,筋络分明,切成均匀的薄片整齐地码放在缠丝珐琅碟子上,淋着香浓的卤汁。碟边上,还摆了两朵装饰的花儿,看样子像是用胡萝卜刻成的。
吴名边给长恭帝布菜,边道:“陛下,这卤牛肉闻着香,您试试。”
长恭帝拿起银筷子,尝了尝,便听冯晓瑟道:“吴公公和赵公公伺候了许久,想来也是累了,偏厅里准备了茶水和点心,二位下去先歇歇吧。”
冯晓瑟不说,吴名还不觉得,她一提起,再闻着那香喷喷的饭菜香气,吴名倒还真觉得饥肠辘辘,但饿归饿,还是分得清主次,必须伺候好主子:“谢娘娘关心,奴才不累。”
赵兴见吴名如此说,也跟着道:“谢娘娘关心,奴才也不累。”
长恭帝瞥了他俩一眼:“下去先歇着,一会儿再上来伺候。”
“陛下身边哪能没人伺候呢。”吴名陪笑道。
“
敏才人不是在这么?”
吴名心细,看着眉眼高低,能将长恭帝的心思猜个五六成,想了想,他便拉着赵兴:“谢陛下恩典,那奴才们,便一旁躲懒去了。”
长恭帝朝吴名摆了摆手,直到吴名将厅堂的隔扇门轻轻合上,他放下银筷子,凝视着冯晓瑟,清俊的脸上笑容散尽:“冯晓瑟,在你的心中,朕是不是那种小肚鸡肠,不分青红皂白的昏君?”
冯晓瑟讶异:“陛下何出此言?”
“朕记得,朕是让你的贴身侍女去给朕做吃食,而这些,分明是你做的。”
早在冯晓瑟端着托盘进来时,长恭帝便发现,她褪去了手腕上的玉镯,手指上的玛瑙戒指。
“陛下洞察入微,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您。”
长恭帝冷哼一声:“你担心什么?朕会因为一顿饭迁怒于你的婢女?你这算是阳奉阴违,还是欺君?”
冯晓瑟紧张得手心冒汗,她刚刚只是全神贯注于完成任何,却没想到这一层,的确是疏忽了。
面上不显,依旧带着微笑:“奴婢从未敢有半点忤逆陛下的心思,奴婢只是仰慕陛下,想要亲手为陛下做羹汤而已。
长恭帝目光灼灼:“你仰慕朕?”
冯晓瑟干脆利落地:“当然。”
“何谓仰慕?”
冯晓瑟绞尽脑汁地想着该如何回答长恭帝抛过来的一个紧接着一个的问题:“陛下锐意求治,仁贤爱民,奴婢崇拜您,敬重您。”
两人便就这样对视着,目光交汇之处,他像是个攻击者,势如破竹;她像是个防守者,步步为营。
“骗子。”长恭帝轻轻吐出两个字。
冯晓瑟猝不及防,心思一动,眼神凝不住,散乱了。
“冯晓瑟,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跟你那夜在内织染局对朕说,你看见了施仲茂驮着尸体走进梅林时一模一样。你在骗朕,你明明心
慌,却要装作镇定从容。朕不喜欢,朕要你用最本真的面孔来面对朕,不准欺瞒。”
冯晓瑟深深地吸了口气:“陛下,无论奴婢用何种面孔来面对您,奴婢发誓,奴婢这一生,将永远忠于您,绝不背叛。”
深宫斗争,无声无息,又无处不在。她再怎样小心谨慎,总有卷入漩涡的那一天。
冯家没有给她任何的资源,冯家老太太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她要趁着年轻貌美,博得陛下欢心,只要怀孕生下孩子便是大功一件。昌国公府还在观望,并未派人联络她,李竹君身在北省,远水救不了近火。
没有足够的能力自成一派,随时随地会成为炮灰。只有投靠某一方势力,寻求庇护,方才能得到保全。
但,冯晓瑟不愿投靠任何宫妃一方的势力,包括皇后。经过了施家树倒猢狲散,可以看出长恭帝与四侯的博弈已经到了针尖对麦芒的地步,后宫自然也不能幸免,定然有四侯的势力存在。
连国江山姓连,只有陛下才是血脉嫡裔。四侯的权势已经到达了顶点,想要再进一步,除非改朝换代,又或是废了,杀了陛下,推举还是娃娃的大皇子上位。
这种情况下,陛下不仅仅在朝堂上需要力量对抗四侯,在后宫也是需要帮手,为他压制四侯埋在宫里的棋子。
然而,要得到陛下的庇护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至少,得有这个价值。今夜的机会实在难得,冯晓瑟将思考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陛下,奴婢愿为您的马前卒,去做您想做而又不方便做的事。”
贤妃吕婵月,贵妃高柔嘉,她们各自的家族非常的善于明哲保身,在长恭帝和四侯间游刃有余,而为了拉拢这一派看似中立的势力,长恭帝和四侯都对他们做过不少的妥协。
当初南省光善侯李廉的外甥女德妃慕
容清溪进宫,长恭帝有意地捧起她,利用她家族的势力,与贤妃,贵妃相争,德妃也确实没有让他失望,将贤妃和贵妃死死地压着。
但让长恭帝失算的是,德妃竟然诞下了子嗣。这对四侯来说绝对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也为他们划下了底线,若是长恭帝苦苦相逼,则撕破脸,废帝,拥立小皇子。
长恭帝的眸光一点点地变冷,如同刀锋,锐利得让人无处可藏。许久,他轻声地:“你不得不忠于朕,你的性命就在朕的手里,朕可以让你生,可以让你死,可以让你生不如死。”
冯晓瑟斩钉截铁地:“奴婢杀了绿玉,陛下随时可以将奴婢治罪,以性命来威胁,没有必要。奴婢忠于陛下,不是因为奴婢怕死,而是因为陛下是君,是正统,忠于陛下就是忠于连国。奴婢不会背叛陛下,因为奴婢不会背叛自己的国家。”
“你是忠于朕?还是忠于连国的陛下?”
冯晓瑟不语。
长恭帝逼问道:“如若有一天,帝位上坐着的人不是朕,你还会忠于朕吗?”
冯晓瑟抿着唇,半敛着眼帘,长恭帝可以看见那浓密的睫毛在微微地颤抖着。
她的思绪很混乱,她只是想要陛下的庇护而已,从未想得那样深远。
“奴婢忠于陛下,以及陛下认可的继承者。”说完这句话,冯晓瑟下意识地握紧双拳,眼眸中透露出执着,坚定。
“别忘记了你今夜说过的话。”
“若有违背,活着,便遭天打雷劈;死了,坠入修罗地狱,永世沉沦,无法超生。”
长恭帝的眸光柔和下来,她很聪明,聪明得让他觉得惊喜。
好似抱怨一般,他低声道:“饭菜都凉了。”
突兀的转折,让冯晓瑟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奴婢端下去热一热吧。”
“不必。”长恭帝拿起银筷子,低下头继续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