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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京冬天的夜晚,寒意凛然。空寂的小区,只有些戴着口罩散步的居民。那些口罩在黯黑的夜色中,白的发亮,好像禁止靠近的信号。走路的人们,无论同向还是异向行走,自动保持着距离。如果遇到有不戴口罩的人,所有人都会发自内心抵触和唾弃。

    随着慢跑的步伐,雅珍的呼吸在加剧,口罩就像一道挡住洪水的大坝,洪水在体内肆虐,雅珍要喘不过气了。连日来她已经接受了自己的丰乳只是摆设的事实,可是这摆设此时特别累赘,在身前沉甸甸的,忽上忽下的,更让她透不过气了。她有点讨厌自己的这个巨大的设备,从来没像此刻这么讨厌过。

    想把口罩卸了,惧怕行人们异样的眼光。想把胸丢在地上。

    口罩是一道世俗的屏障,你想按照自己的活法,就别在乎众口悠悠;你想活得安全无害,就要时刻提醒自己,不能冲破屏障,要蜷缩在你的卵壳之内。

    这一次,真的在卵壳里蜷缩了太久,雅珍想。家庭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卵壳吧。人们都在一团和气之下努力地忍耐着,在礼貌的寒暄下保持微笑,在激烈的辩驳中尽量平静,在狂风暴雨的情绪中高唱和平。

    户外让雅珍的头脑清醒了一些,仿佛和家里的雅珍不是同一人。

    雅珍身上一阵发紧,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了,整个人都陷入了低氧运动的状态,她觉得需要一台呼吸机。她有点不想回去,不想面对一屋人尽情麻将的欢愉之景,如果说厌恶显得很小气,但是她就是不想捧场,支持,赞美。

    跑步已经难以为继,呼吸已经难以为继,雅珍只能选择是摘掉该死的口罩,还是回到崩溃的麻将馆里。

    摘掉口罩!

    一股寒冷的气流通过鼻孔和喉管侵入她体内,身体一下注满了源源动力,步伐变轻。沉重的思考顿时被丢弃在身后,整个人都放松了。不管行人怎么看,她获得了活力。其实行人又何尝在乎过呢?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事,幸福与否,全在自己。

    一鼓作气,雅珍完成了一次五公里。

    现在恐怕没有理由继续逗留了,雅珍必须回“麻将馆”,那里是精神上的牢狱,肉体上的避难所。

    不管怎么说,今天有了这个五公里垫底,无论精神还是肉体,似乎都找到了说法,不枉此日了吧。

    进门,换鞋,洗手。

    回家后,只见远方的表姐夫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正坐在表姐身边观摩麻将,其实轮到哥俩都上场的时候,表弟妹也会在表弟旁边观摩,唯有雅珍不会,她从不坐在远方旁边,她觉得自己又不打牌看热闹那是浪费生命,有空不如做个面部护理。

    雅珍一面在旁边做着拉伸,一面看看每个人的脸色,谁赢了谁输,一目了然。奶奶一脸喜色,一定是赢了,表姐皱着眉头,可能情况不妙了,她通常如果一直输,就会提出今天结束,打道回府。弟妹已经换下了出门前打牌的阿卡,表情很镇定。从远方脸上,你是看不出输赢的,赢了他也是满脸堆笑,输了也是一样。

    姐夫不光是看,他忍不住提着意见,扔这张牌,糊那张牌。慈珠想着,这个姐姐脾气还不错,如果换做表弟,早就对弟妹破口大骂了。

    一局下来,奶奶胡牌了,坐庄,自摸,暗杠,净赚!雅珍那笑容好像是自己胡了,弟妹依旧面带微笑,全无懊恼,表姐有点急了,

    “你能不能闭嘴?都是你,害我仍错了两张牌。”

    “这不该牌的事,就是运气不好,你知道能来哪张?如果运气好,你还要感谢我呢。”

    “从你坐在这我就一直输,你把嘴闭上。”

    “前几天你赢的时候怎么不感谢我?你这是过河拆桥。”

    姐姐和姐夫斗了几句嘴,牌整好了。

    又一局开始了。

    这次姐姐坐庄。揭完牌,似乎是志在必得。

    四个人揭牌,扔牌,一切熟练有序,女士们的眼睛都咕噜咕噜转着,来回扫视自己的牌,和扔下来的牌。远方用手敲着桌子,好像期待着快点结束。姐夫不再说话了。

    几个回合下来,每个人表情越来越严肃,姐姐看了宝,就差点炮和自摸了。这准备打一场翻身仗的架势。

    “我都不敢看了。”姐夫终于憋出一句话。

    “不看就对了,你一闭嘴我运气就好。”

    “哎……”

    “哎什么哎,躲远!”

    …………

    “五条!”

    “胡了!”

    “哎呀,做庄自摸,翻身了姐!”

    “哈哈哈哈哈,拿钱拿钱。”

    “不对呀,你这牌没有饼啊,诈胡吧。”是阿帕。

    “哎呀,可不是嘛?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所有人哄堂大笑。

    “拿钱拿钱!”

    姐姐脸都快紫了,慢吞吞数着钱。

    “我刚才实在憋不住了,再憋下去,肚子要笑破了。”是姐夫。

    “你就会马后炮,刚才不吭声!”

    “你不是不让我吭声吗?”

    “我不让你告诉我什么出牌,但是提醒一下总可以。”

    “我哎了一声。”

    “谁知你什么意思啊?”

    “你自己反应慢。”

    “都怪你扫把星,这么早回来干什么,不多拉一点客人,过来捣什么乱。”

    “大街上都空了,哪有人打车?就算有人,人家宁愿走路都不打车。日本的出租司机感染了,现在人都怕出租司机。”

    “就你借口多,理发的人还少呢,今天我还接了几个活儿呢,你不守着能有人吗?不花时间能有客吗?”

    “花时间,那我也要有力气啊,到现在晚饭我还没有吃,回家锅是冷的,哪有力气干活?”

    “锅是冷的你自己不会做啊?我忙的时候我还不吃饭呢。我就过来玩几把,你就坐不住了,你这个人一点正事没有!”

    “你打麻将就可以,我过来呆一会儿就不可以?你问问姨父和大姨,哪有这样和自己老公说话的?”

    “哎呦,你还上脸了?找我家人给你战略同盟啊?你美吧,这里头最没本事的就是你。”

    “什么你家人,不是我家人呀?”

    “我家人生不出你这种窝囊儿子!”

    “你别欺人太甚,小心我给你两巴掌!”

    “你要给谁两巴掌?你说,你给谁两巴掌?…………啪!”姐先一个巴掌上去了。

    全家鸦雀无声。雅珍第一次见什么叫打脸。

    几秒后,姐走到门口换鞋,夺门而出,姐夫灰溜溜地跟了出去。

    “他表弟,你跟过去看看。”

    “不用,大姨,没事。”

    “我去吧。”远方自告奋勇。

    两家孩子们自觉刷牙洗脸,商议好晚上不走了,一起睡。

    “要我说,姐做的不对,姐夫既然过来接她,怎么能当众给人一巴掌?”表弟出来说道。

    “他自己无所事事,你姐好容易过来玩一次,他就不乐意了!”

    “明明是姐怪姐夫收工太早了,姐先不乐意了。”

    “我怎么看是你姐夫不乐意你姐打麻将呢?说什么回家了没有热饭吃,明明就是埋怨你姐。”

    “那人家没有道理吗?人家辛辛苦苦一天,每次回家姐都没有好听的,光知道收钱。”

    “哎,总之你姐命不好,没找个有本事的人。”

    “反过来呢?你的两个媳妇如果敢说你儿子收工早了,没本事了,你乐意啊?”

    “谁敢,她有资格吗?”婆婆说时不忘瞥了一眼雅珍。

    雅珍一直以来为了避免争执和麻烦,都在学着适应这种心脏上的冲击,可不知为什么,她仍然只能做到面子上的适应,而无法做到发自内心的波澜不惊。

    “你说你让我哥跟着去干什么呢?人家两口子回去,自己解决呗。”

    “你姐夫不是吃了亏吗?怕他回去报复你姐。”

    “哎,你管的过来吗?”

    “你是不知道养个姑娘多操心啊。”

    “你侄女儿你还操心,那可是女中豪杰……”

    “要怪都怪这场疫情,谁让你姐和姐夫都是做个体的呢,十天半个月一直亏,压力太大了。这个月不光是咱们知道的,咱们不知道的,两个人不知吵了多少回了。”

    话说那三个月大的婴儿,可能是听到了极为惨烈的场面,一声不响地又睡着了,实在少见。

    雅珍和远方是从来不在人前吵架的。首先雅珍觉得吵架很浪费情绪,影响工作和身体,所以一般情况下能忍则忍,忍不了就算是哭一场,也不可能大吵大闹,更不会大打出手。

    过了近一小时,远方回来了。

    “怎么样,还吵吗?”

    “不吵了,我姐夫已经出去住旅馆了。”

    “啊,这个驴脾气,难不成要踢了你姐。”

    “不是他要踢我姐,是我姐赶他走,不让他住家里。”

    “这旅馆也不安全啊,都是隔离中的人,到处都是病毒。”

    “我也劝了,劝不住,如果今晚不出去,我姐就要拿刀逼人家了。”

    “要怪就怪你姐找个没本事的。”

    “当初人家要离,谁让你们劝着啦?如果真离了,说不定都比现在好呢。”表弟又在一鸣惊人。

    “哪个老人能劝离啊,再说了,你姐脾气不好,再找一个,不一定能坚持多久呢。”

    “对吧,这下说实话了吧?要我说,还是嫂子脾气好,你见过人家动粗吗?”表弟一面说,一面笑着看雅珍。

    雅珍神色木然。

    “是啊,花瓶的脾气能不好吗,不就是个摆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