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五点半，走廊里开始喧闹起来。明明很累，但是大家一大早都醒了过来。医院这个地方真是神奇，明明没有什么事儿要干，但却很少有人睡懒觉，也很少有人想睡懒觉，更少有人能睡得了懒觉。
六点多钟，老妈带着早饭过来了。
“怎么这么早？”艾琳问道。
“哪儿睡得着。我五点就醒了，着急来看看大外孙。”老妈放下东西就跑去看孩子，满脸慈爱。
打开饭盒，里面是红糖小米粥、鸡蛋和鲫鱼汤，都是艾琳不爱吃的。
老妈看出艾琳的嫌弃：“不爱吃也得吃。红糖小米粥和鸡蛋补气血，鲫鱼汤下奶。”
小米粥和鸡蛋艾琳还勉强吃得下去，但鲫鱼汤是真的难以下咽。因为怕孩子上火，汤里没有放盐，一股土腥味熏得艾琳只想干呕。但看到孩子的小脸，她没有任何犹豫，捏着鼻子猛灌下去。
吃完饭没多久，护士来了。
“怎么样，痛吗？痛的话就按两下镇痛泵，加大点剂量”
“还行。”
“我看下伤口。”
艾琳撩起被子，解开勒肚子的绷带，拿起压在肚子上的药包，露出稀烂潮湿的伤口。
“渗液。继续拿药包敷着。如果药包潮了就晒一晒，晒干继续敷。”护士叮嘱道。
“护士，她肚子怎么还那么大，是不是还有一个没拿出来。”张瑞问道。
“你说什么傻话。”艾琳生气地训斥他，同时泛起一阵心酸。生之前肚子大大的，看不出来有肉，生完后才发现肚子上的脂肪有那么厚一层，跟生之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来，我看看子宫收缩的怎么样了？”护士说着在艾琳的肚子上摸了起来，“你自己摸一下，就是这个。”
艾琳顺着护士的手，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
“这就是子宫，它会慢慢缩回去。来，我帮你按一下。”
“啊……”艾琳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没事儿没事儿，你自己有空就按一按，帮助子宫回缩。”
护士的这一下给艾琳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之后几天，她坚决拒绝护士再给她按压子宫。
对于分娩的痛，艾琳是做了心理准备的。但是她没有想到，除了宫缩，还有这么多痛苦的检查。她更没有预料到，分娩带来的后遗症会持续好多年。
这个世界只歌颂生育的伟大，对生育的伤害闭口不谈，甚至自己的母亲，对于生育的痛也只是随口带过或轻描淡写，以至于很多女孩懵懵懂懂怀孕，糊里糊涂生产，然后追悔莫及。
医生和护士走后，艾琳尝试给孩子喂奶。她激动万分，心中充满了神圣感和使命感。哺乳，是母亲对孩子的直接供养，是孩子剪断脐带后仅存的他人无法参与的只在母亲和孩子之间形成的羁绊。
很快神圣感和使命感就消失了，只剩下恐惧，因为艾琳只喂了两次就流血了，而孩子差不多每两三个小时就饿，于是伤口便反复愈合开裂。神圣的哺乳变成了艾琳的噩梦。
每次孩子一哭，婆婆便抱着孩子在艾琳身边晃悠，意思是该喂奶了。如果艾琳长时间没反应，婆婆便试探性地问：“喂点？”如果艾琳摇头，婆婆也不敢多话，转头直接去泡奶粉。
而老妈的态度就很强硬：“你越不喂就越没有奶，越没有奶孩子吸的时间越长，你就越痛。你不能不喂奶，奶粉哪有母乳有营养。谁都疼，疼就得忍着，该喂还得喂。”
张瑞的态度则是能喂最好，不喂也没关系：“喂点奶粉也行，都差不多。”
因为喂奶的事情，艾琳开始感到焦虑。
一方面因为奶水少，她本身就对孩子心存愧疚，尤其看着隔壁床的妈妈喂得不亦乐乎，她心理更加内疚。
另一方面大家的态度也给了她很大压力。医生每次来查房，都问她奶水怎么样，叮嘱她一定要多喂。老妈每次来医院送饭都要对她说教一番，让她觉得自己不母乳是非常没有良心不负责任的行为。婆婆虽不敢明着说，但经常在哄孩子的时候装作自言自语：“俺宝想吃点奶，想吃奶。”连隔壁床的妈妈也劝她：“妹子，你得坚持，这奶粉哪有母乳好。孩子吃母乳不生病，吃奶粉不行。”
艾琳想不明白，母乳不母乳，为什么妈妈自己说不了算？为什么周围的人都认为自己有权利去决定妈妈是否母乳？仿佛大家都为孩子好，只有妈妈一个人铁石心肠！
在这种焦虑和痛苦之下，每当孩子被抱到她身边，她就吓一激灵，甚至一听到他的哭声，她的心就砰砰乱跳。看着孩子，她完全没了当母亲的喜悦，只剩害怕和恐惧。
没几天，隔壁床的妈妈出院了。她和艾琳差不多同时住进病房，但因为是顺产，恢复得很快。生完第二天差不多就行动自如，带着孩子去洗澡。而艾琳此时下地走路都费劲，伤口潮乎乎的，像是一个烂乎乎的沼泽。
在医院住了七天，艾琳终于出院了。
她浑身上下轻飘飘的，使不上力，肚子刀口扯着痛。
进到电梯里，艾琳看到电梯门照出来的自己惊呆了。这是谁？生之前她皮肤白皙，下颌线分明，而电梯里的人脸色蜡黄，仿佛芒果吃多了透出颜色来，肿着个大脸，下巴跟脖子连成一片。
她身穿婆婆做的红色大花袄，头裹淡绿色毛巾，脚穿橘黄色包跟大棉拖，像一幅随意泼洒的彩色油画，艳俗辣眼。
这一幅惨不忍睹的画面永远印在了艾琳的脑子里，那一瞬间她好想哭，仅仅一周，自己就从一个女孩变成了大妈！
张瑞看着艾琳惨兮兮的样子觉得很好笑，拿出手机给她拍了一张照片。艾琳心中无限凄凉，看见张瑞嬉皮笑脸的只想揍他，奈何肚子的伤口还需要用手捂住，脚也没力气抬起来，只好作罢。
回家的路上，艾琳看到有几个人已经穿了短袖，而她入院的时候穿的还是羽绒服。
春天这么快就来了吗？艾琳看向旁边熟睡的孩子，心中充满了迷茫和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