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九州并非一无所知。
自入棠梨院起,他便察觉,不远处有若干眼线,若有似无地盯着他。
但多年狩猎经验告诉他,对方眼下并无攻击意图。
谢九州冷眼掠过四周,竟未发现对方任何可疑行迹。闭眼体察气息,竟也未能追踪一二。
“外松内紧?有点意思…”谢九州挑眉。
心里却暗骂:“这帮龟孙子,爷干不过啊…”
他眯眼看了看不远处的绿植花圃,和通向各个院落的径路旁大树,心想:他们能藏的,无非也就这么几个地方。
却又有些警惕:了不得啊,这藏匿身形的功夫,竟比我还高上几分,这么细看都瞧不出来,佩服佩服。“
在谢九州脚边沉塘里快冻死的几个暗卫:”……”
完全没有赢了的自豪感…
而且,这是冬天!冬天啊哥!那枯杈残枝能藏个鬼。
谢九州心想,自己手中无非就是一个君芜,既然被盯上了,后续想法子摆脱了便是。钱还是要拿的,不然白费一番功夫。
遂静心望去,准备找桃树。
这么一看傻了眼,倒是没如君芜所说,大火烧没。恰恰相反,树都好好的,可这都光秃秃的……
“哪棵是桃树来着?”
就剩一口气的暗卫:“……“还多冒了几个泡。
谢九州环顾看看,心想:这小丫头喜欢树,平时捯饬较多,但角落那棵张牙舞爪,肯定不常修剪,想必是不希望人发现…
谢九州飞速掠过去,在树的四周快速翻找起来。
许是冬日,底下的土质颇为夯硬,谢九州费了番功夫。
可挖着挖着谢九州觉着有些不对劲儿:如果东西真在这儿,那定是经年久远,不然这层层腐叶朽植从何而来?
还有,这钱原是留给谁的?可当时的君芜却让自己挖出来拿走,这又是为何?
谢九州想不明白。
“算了,既然小妹让挖,那就挖。“
没多久,谢九州就挖出来个盒子,精致小巧,他掂了掂,却并无多少重量。
谢九州心想,这点重量,恐怕没有多少两啊。
当他打开盒子以及外包的油布包时,顿觉:果然,还是贫穷限制了想象力。
只看见油布包中厚厚一沓银票,面值全是一千两。
如果记得没错,袁胖闲聊时曾告诉过他,现市面发行银票面值最高,便是一千两。
谢九州不禁感叹,这君家不愧是宣安城首富,连小女儿私房钱的零头都有这么多。
若是让君芜知道谢九州这番感叹,肯定要骂:呆子,这可是我能攒出的全部身家,是要留给…一个很重要的人。
谢九州蓦地摸到,盒子最底下有个软布包着的长条东西,却无暇细究,再不走恐多变数。
还死在沉塘里的暗卫们:“……“你还知道啊。
谢九州找准方向便飞速疾奔,特意避开所有可能藏匿身形的物什,挑空旷处跑,三两下纵越,没了身影。
一众暗卫顿时从水中跳出,领头暗卫飞快分配任务:“小七查看他拿走了什么,回报侍卫长,剩下人跟我追。“
暗卫们异口同声:“是!“
……
谢九州东走西窜,甩掉他们颇费了番功夫。
不过,也笑自己先前太过妄自菲薄,也不晓得出府后跟踪自己的同先前是不是一帮人,这背后“哼哧哼哧“的,是生怕自己听不到嘛?
越跑越冷的暗卫们各个冻得嘴唇发紫,渐渐体力不支,呼吸声渐重。甚至有些开始不时鼻塞冒泡,不开口呼吸便喘不过来气。
最先头的暗一跟丢了眼前的人,正准备凝思追踪气息,就听见耳边:“呼哧呼哧呼哧…哈呼哈呼…“
暗一的脸顿时黑了,扭头刚准备训斥,就看见身后几个身着黑色夜行衣的暗卫,头上身上就跟着了一样,“腾腾“冒着蒸汽。
因浑身上下包裹严实,唯留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在外,这样看着,竟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暗一:“……”
好气哟,但不晓得咋发。
转身看了看影子丢掉的方向,确认是城西和城北交界处,怕是在这两区无疑。
再回首看看这帮熊包,恨铁不成钢地说道:“赶紧滚回去暖暖,这样像什么样子?!”
一帮“熊包”就这么两手空空,打道回府。
哪想一行人刚在六皇子下榻客栈的院中落地,就听见楼上叮铃咣啷:
“啊啊啊气死我了!!!手底下都他娘的什么废物啊啊啊啊啊!!!”
废物“熊包”们:“……”
突然又想回去追人了怎么办?
……
谢九州几个跳跃,轻轻松松甩掉尾巴,回了药铺。
一问贺娘子和君芜,袁胖竟然还没回来,谢九州心中一紧:这家伙不会被抓了吧。
刚想出门查找,就看见袁胖酒足饭饱摇摇晃晃的身影,怀里还抱着一个食盒。
三人:“……”
你要说袁胖靠谱吧,让他干哈去了他能醉成这样?
可你要说他不靠谱,他治病救人的本事,又无人能比。
就比如现在,醉成这样,都还记得家里有几张嘴等着吃饭,给兜回来一包裹。
谢九州不禁一个头两个大,松一口气的同时,又想给他一拳,可又偏偏下不了手。
一旁的君芜可没想这么多,一看袁胖跌跌撞撞就要倒,连忙让爹爹倚着自己的小身板,安安稳稳地给扶了回来。
贺娘子也是手脚不停,给端了热水擦洗,祛了寒气,又马不停蹄地去灶间熬了醒酒汤。
被冷落的谢九州:“……”
突然手上传来一阵暖意,一低头,原是君芜在拿热毛巾擦自己的手,嘴里还在絮絮叨叨:
“哥哥手也好凉,你穿的太薄了,这样下去容易生病的,病了会很难受,像我之前一样…”
念及此,紧皱的眉头又倏地展开,拉着谢九州来桌旁坐下,看着他笑着安抚道:“不过哥哥也不用怕,有爹爹给你治病,还有我照顾你呢,病了也不怕的,我会的可多了,我会煮药会煮水还会泡茶…”
谢九州看着嘴里叮咛不断的君芜,脑中不禁回想起那年宣安城暴雪。
那年的他,已懂了点什么。
他不晓得自己从何而来,却也晓得自己无父无母,有别于花鸟鱼虫,飞禽走兽。
他整日穿梭于林中,生食野果野菜野鸡,勉强果腹。
有时饿到不行,也会趁夜色拿些附近村落地里的生蔬,却从不敢越界,甚至会有意易物归还。
他从不和野兽争猎物,因为他知道,再来一次皮肉外翻的伤,怕是会死。
他亲眼见过,村民设陷阱屠杀抢掠鸡舍的野兽,却自始至终未曾伤害过形单影只的自己,甚至还会主动在山下留食物给他。
那时的他便知道,他们对自己没有恶意。
于是后来,他便慢慢地靠近他们,靠近那些对自己没有敌意的人,多是一些孤寡伤残,却无丝毫怨天尤人,仍心怀善意之人。
甚至他们还给自己取了名字,谢九州。
当时,只剩一条腿的老汉儿坐在村头,执拗地将自己的残肢亘在身旁的石头上,借力挺立身体,豪言万丈:
“想当年,老子也是在战场上殊死拼杀,斩获敌首数百的铁血战士。老子这一生,虽未曾大富大贵位及人臣,甚至也没有个一儿半女继承血脉,但老子守住了国门,保住了身后的万家灯火,那老子这辈子便生得值,值得厉害!!!哈哈哈!!!“
那时的谢九州还并不懂得什么是国,什么是家,又为什么而战。
但谢九州透过老汉儿残破的衣裳,甚至残缺的肢体,看见了背后矗立的强大而又纯粹的灵魂。那铮铮铁骨,赤胆忠心,也让谢九州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家国责任。
谢九州这名字自然也是老汉儿随手而起。
说是随手,却也是力排众议:
“什么狗蛋铁柱虎子粪球,都什么贱名好养活?狗屁!小狼崽子听我的,叫九州,谢九州!“
“有啥深意不成?“众人好奇问道。
“生于天地,魂销九州,忠勇一生,无愧于心,九州寰宇,心系天下。“
说罢,看了眼旁边的小狼崽子,一副不容置疑的口气:“跟我姓,姓谢,谢九州!“
“不论何时,都要心存感恩,不忘来去,致谢六合。“
挺热闹的众人听着不住夸赞:“好名字,听着可霸气哩,老头你姓谢?想必你大名更霸气吧?说出来给大伙儿听听。“
老头儿眼瞅着就想走,被拦下后气急败坏:“叫我谢老头就行了,要什么大名真是!“
有些好事儿的拦着就要知道,谢老头没法儿:“谢黑球,黑球行了吧。“
说罢,拄着根木枝溜得飞快,身后众人笑成一团。
“谢九州…九州…“
就这样,他有了正式的名字,一个会伴随他一生的记号,还有一个姓谢的小老儿。
那场暴雪……
谢九州有些不忍回想。
它带来君芜的同时,也带走了所有,他曾经熟悉的一切。
也包括那个,曾经铁骨铮铮宁折不弯的谢黑球。
有些记忆,其实还是忘了好。不是吗?
留下值得回忆的,比如谢黑球,比如谢九州这个名字。
剩下的,随着那些过往,那些不堪回首的伤痛。
就都忘了吧。
回神的谢九州看着眼前略显苍白却神情飞扬的君芜,口中喃喃:
“其实忘了也挺好。不是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