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娥二十几天徒步冲破包围与周珷全歼了甲戎叛党和靺鞨人七万联兵的事迹传到长安,圣人连夜令左右内侍将军报抄了几百份军报,连夜送到长安各家重臣,尤其是弹劾最猛烈的御史台各级官员那里。
看吧看吧,你们都给朕看!胜败乃兵家常事,朕的宝贝女儿还是响当当的好将军!
圣人命心腹天刚亮就快马出长安往北地报信,赶紧跟在外打仗的老兄弟明公说:
昌光!你养了一个好女儿,没有辜负你们平原明家的名声!
除此之外,圣人诏命明娥承袭兄长明伯煦的官位,立刻上任正四品忠武将军。圣人又亲自下旨,为明娥生母张娘子再加晋国夫人的诰命。
双国夫人,一为丈夫挣来,一为女儿挣来,也说得上绝无仅有了。
同时与军报一起来的,还有明娥亲手所写与襄国公府的和离书,顺便请求姚宝瑛和公孙夫人帮忙去襄国公府收拾她的嫁妆和陪嫁人口。
她是这么写的:
张济安你个混账羔子!我人还活着,丧事都给我办上了,那你就当我死了罢!咱们两家好聚好散,你爱娶谁娶谁去。这辈子夫妻情分就此到头,你再不是我丈夫,但是儿子还是我儿子。把他送到我们家养,你要是心里有他,我们家不反对你去看望。
襄国公府还要申诉求情,好歹把大孙子留下。圣人大手一挥,按照明娥说的办!
于是公孙夫人拉上明姝明嫣,又请了沈家姨母和明氏,一行女眷浩浩荡荡去襄国公府收拾明娥的嫁妆,把张为宴领回明家,和明承秀明承训一起养在自己身前。
本还要叫姚宝瑛去壮声势的,可她却实在难以起身去襄国公府为明娥出气了。
她是真病了。
自将姜曈姚穆等一行人送出后,姚宝瑛紧绷的一口气终于松懈下来,当场晕倒在地上。
天旋地转之后,姚宝瑛耳畔还能听见桂子和桑柘哭天喊地的声音,她努力想张嘴安慰几个丫头,其实她没事,喝点水就好了。可惜她拼尽全力,却说不出一句话。
算了,尽人事,听天命吧。
姚宝瑛收起意识,沉沉睡去。
再次睁开眼,眼前是熟悉的屋舍,床边小砂锅炭火里煨着一锅麦冬生地甘草汤,屋内满是药香。
张老夫人听见响动,从一旁的卧榻上起身坐到床边,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而后和蔼道:“睡饱了?起来喝点药吧。”
叫来桑柘和桂子伺候姚宝瑛喝药,张老夫人拈起姚宝瑛额上温热的葛巾,投入冷水盆里降温拧干,又搭在姚宝瑛额上。
姚宝瑛含着一口药,只觉得喉咙里裹着一千根针,咽下药水如同在刀上滚了一圈。
“该。”张老夫人絮絮道:“这回只是发烧,再这样下去,把自己的身体糟蹋坏了,将来有你后悔的。”
“祖……祖母。”
“别说话了,省省力气养病吧。”张老夫人接过姚宝瑛只喝了一口的药碗,让桑柘桂子把姚宝瑛扶起来,硬送到姚宝瑛嘴边灌下去,又唠叨道:“再睡一会儿起来吃饭。我才知道那几天你吃得还没有猫多,马上过年了,昨天我一口气请了三个新厨娘来,从现在开始我日日来看着你吃饭,一天五顿,过年前,一天至少长一斤肉。”
姚宝瑛忍痛咽下退烧药,又躺回床上。
张老夫人随口安慰道:“等你烧退了,我就把鸠毗罗和无量寿挪到你身边,老婆子我也搬过来住,孩子还小,你这个阿娘不许给他们做坏榜样。”
“祖母,恐怕等不到过年了。过几天大约就有人上奏弹劾……”
张老夫人强力打断姚宝瑛的忧心,絮絮道:“谁爱弹劾就让他说去,被说两句死不了人。圣人要是抄家流放,咱们住一块,彼此都简便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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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老的帝王挥手拂掉了满桌的奏本。
正月开朝的前一日,姚宝瑛跪在空荡荡的紫宸殿中,附身请罪:“臣有罪!听凭圣人处置!”
声音还带有病愈后显而易见的嘶哑。
“你的罪可不轻啊!”圣人将一封奏本直接扔到姚宝瑛的身前,捋须道:“私连边关,惑乱军心、结党营私,蛊惑郑国公、宁国公、敬国公家的郎君,御史台大小御史二十几个,没有一个不参奏你的,还有敬国公等一干老臣,好像不参你一本过不了年似的。林林总总,贬官还是流放,你自己选一条吧。”
台陛下的小妇人头也不抬,只是恭敬道:“圣人说臣有罪,臣就是有罪。如何处置,悉听圣人裁断。只有一条,结党营私的罪名臣不敢认领!臣的所作所为,全然是为了圣人,为了大周,天地可鉴!”
出乎意料,圣人反而笑出声来。
“你说说你,你祖父在御史台呆了十年,人人都说他高风亮节。你阿爷也算得上清白纯良,怎么到你这里,谁都要来踩你两脚。侍御史封重心,这可是你祖父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啊,姚韶在世时对先帝盛赞封重心宁折不弯,是个诤臣。如今封重心参你,只差骂你八辈祖宗了。”
圣人又道:“还有敬国公。朕都不想说他,养个儿子比姑娘还精细。哭哭啼啼地不像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拐他的姑娘私奔去了。可算让他找到机会了,天天给朕上折子,他们倒不嫌烦,这回他们家又出了什么损招?难道又叫了帮闲去你们家门口闹事?”
姚宝瑛答复道:“敬国公太夫人坐在我家门口哭闹,让我还她孙子。后来祖母出面,把她骂走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圣人又笑,“确是他们家老夫人能做出来的事。”
圣人将一封明黄锦缎包裹的战报交给冯恩,冯恩转交至姚宝瑛身前。圣人说道:“所幸阿五没有辜负你,也没有辜负朕。”
确实如此,若没有圣人的默许和偷偷送来的舆图,军需断然不能这么迅速抵达西北。
周珷确实不负众望,姚宝瑛筹措的物资一到,她连年节都不等,将十万军士分兵几道,全面向西大开杀戒。
这样疯狂的分兵往往极容易出差错,可一切却仿佛如有神助,大军化整为零,作战却虚实得当,浑然一体。正月十五送来捷报,大军已经清剿完伽鸣山以西,万叶柯部和桑格部的首领也被生擒送往长安听候处置,现在,算算日子,她们应该快打到甲戎腹地了。
这场战斗打到现在,甲戎两次降而复叛,致使大周损兵折将,再打,已经是奔着亡国灭种去了。
毕竟已经杀得血流成河,杀得人头滚滚,每到一处,龆龀不留。听闻甲戎如今惨状可比当年二城十室九空,只是如今攻守异势。是周人追着杀甲戎人了。
现在,御史们开始参奏周珷惨绝人寰,不讲道义。
“御史们现在说话真是越来越难听了。阿五招降,他们说她妇人之仁,阿五坑杀,他们就说她太过残暴。可惜你祖父那样的臣子,再也没有了。”圣人感叹道。
“祖父泉下有知,也会叩谢圣人赏识之恩的。”姚宝瑛恭敬答道。
“姚叔玉在秘书省多少年了,你说,你阿爷是更喜欢做实职官还是闲官呢?”
姚宝瑛道:“为国尽忠,不分职位高低。陛下您知道他,阿爷为人,只知道老实听话而已。”
圣人捋须发笑,指着姚宝瑛道:“好好好,你这丫头。素日嘴里挑不出一句毛病,可惜了你这块材料。明日你跟你阿爷上朝来听旨吧”
恍恍惚惚出了紫宸殿,姚宝瑛还觉得捉摸不透。
圣人到底想说什么呢?
明日是新年第一次朝会,她按理没有资格上朝。即便要议罪,应该是圣人和近臣商量好了下旨就是。
况且,姚宝瑛尚存侥幸,圣人应该不会降罪吧。圣人自己没出一点钱,只是稍稍松了手腕就解决了西北的困境,现在西北形式一片大好,周珷和明娥在前线杀得凶猛。
卫牧分兵去了北地以后也是如鱼得水。如今虽然两地作战,可是形势一片大好。
对了,她丈夫还在前线呢。
虽然御史们都弹劾她……
御史还弹劾圣人擅杀、明公奸佞、姜公裴公邀宠,圣人身边都是奸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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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皇城,姚宝瑛转头命驾车去姚府。
“圣心如何,其实你不必总是猜测。”姚令圻冬钓正起劲,邀姚宝瑛坐下后顺口道。
“猜错了他不高兴,猜对了他肯定更不高兴。你又不是伺候他的近侍和妃嫔,何须把他揣摩明白了,要溜须拍马不成?老老实实办差不就好了?”
一条肥硕的白鱼上钩。
姚令圻喜滋滋道:“太好了,今天中午吃鱼鲙。养了一冬,现在肉质最好。去请老亲家也来一起尝尝鲜。鸠毗罗和无量寿现在能……”
“阿爷,我还是觉得……”
姚令圻干脆打断姚宝瑛的想法,抛下饵料后直接问道:“你说长史的职责是什么?”
想也不用想,这是能脱口而出的东西:“统领府僚纪纲,辅佐公主。”
“好。不说清河公主,只说纪王和卫王,这两个成年参政的大王,哪个府上的长史跟你一样威武,手都伸到西北前线去了。你又要说是圣人默许了,空口无凭,这都是你们揣摩圣心猜的。其实,朝上参你的那些罪状一条也不冤。”
姚宝瑛张了张嘴又哑然。
“圣人想罚你轻而易举。一个内外勾结,京官私连边将,杀了咱们全家都不为过。可你筹措军粮,是义举,少括还在前线打仗,为了军心,也不会惩处你。”
“可是阿爷,我不只需要老实。”姚宝瑛叹息道。
她想要站住脚,不仅要靠真本事,天下有能之士何其多,并非缺她一个。
她必须先体贴圣意,做一个人们眼里的,奸臣。
这个奸字,姚宝瑛很无奈,一个女人想要插足男人们的官场,难道就只能变成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