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曈带来的还有姚宝瑛手书一封:“阿五,不要退,我信你。”
等周珷大胜回城,喜提一份物资补给,闻说还有三队在路上,更是大喜过望,将新缴获的两柄好刀赏了姜昧姜暧。
而后听闻这些东西约有一半多来源于姚宝瑛自行筹措,甚至于为了这些物资,姚宝瑛赌上了自己全部的嫁妆。她紧紧握着姚宝瑛简短的手书,忽然间又落下泪来。
于是她当众歃血为誓:有生之年,我必当屠尽敌军,收复西北十九州,若违此誓,令我黄沙盖脸,尸骨不全!
三军将士无不振臂高呼:“将军威武!”
一时间人仰马嘶,万人齐呼声音震天!长安城里来的年轻郎君,只觉得浑身血脉喷张,恨不得立刻也能冲进敌阵,奋勇杀敌,将自己的热血抛洒在西北的土地上。
这一年大周最西边的夜城除夕,没有张灯结彩,没有山珍海味,没有轻歌曼舞的演出。
欢迎姜曈等人携带粮草来解燃眉之急的仪式,是明娥亲自操刀,当众把抓获的敌将图阿图尔哥,乱刀剁成了几截,图阿图尔哥的惨叫响彻云霄,血肉模糊的尸身还冒着热气,上半身吃痛惨叫着往前爬,拖出长长一道血痕,十分骇人。久在繁花似锦的长安城,几位郎君吓得胆颤,姜曈尚能勉力支撑,姜昧和姜暧亲眼见证,恶心得连胆汁都吐出来了。
这一夜,周珷和她的属官部将们,又一同听了一段传奇故事。
原来明娥被困伽鸣山以后,冬日寒雪,她与所带八百锐士,只有七天干粮。明娥派出敏捷的士兵侦察,发现四周竟然没有一处薄弱之地,全是敌军。而后得知了万叶柯部和桑格部反叛,又有靺鞨人截断粮道。所有的生路几乎都断了。
横竖都是死,明娥本着突围尚有一线生机,留守则束手待毙的原则。决定率队一路向东突袭。
于是八百人爬冰卧雪一路东奔,一开始尚有马匹可以支撑,一行人也算所向披靡。直到他们的马匹累死。
明娥果断杀马取肉,而后带队徒步向东。一路且杀且逃,又走了几日夜。
莫力思罕的亲弟弟图阿图尔哥听闻明娥落单,大喜过望,特地带着队伍来围追堵截,顺便告诉明娥,明伯煦已经尸骨无存的消息。
可是这个冷峻的娘子,没有如自大的异族首领所期待的那样痛哭流涕。
明娥挥着银枪,两次将图阿图尔哥挥落马上,举起弓箭,射杀了图阿图尔哥的马。即便没了马匹,明娥的这支军队依然不是一枚软柿子,八百部众,一路拼命杀敌,竟然将图阿图尔哥带来的一千骑兵杀穿了两个来回。
图阿图尔哥还不服气,快马回到莫力思罕处,又新带了两千人马来围杀明娥。
带着国仇家恨,明娥一路向东,见人就砍,再度杀穿了图阿图尔哥的队伍后,甚至反客为主,将图阿图尔哥的骑兵追着打。
于是无论是万叶柯部和桑格部的叛将,还是赶来掠阵协作的靺鞨人,再也没有人敢堵明娥的这支铁军。
甚至于,靺鞨人听说了领队杀神一样的娘子姓明,其父正是北玄水道能止小儿夜啼的明爷爷,两个靺鞨来的将军合计一番,准备立马率兵回自己老家去。
开什么玩笑,好容易杀了一个姓明的,怎么还有一个更狠的角色。
没等到他们拔营回家,明娥的这支军队杀到了。
夜城外有两万靺鞨军队,还有五万甲戎士兵。
明娥已经杀了千里,奔袭二十多天,八百人杀气腾腾,如地狱鬼魅一样降临,早就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于是那日,敌军阵脚大乱,周珷窥得良机,及时调出了所有能战之士,全力出击,将这七万人全数包了饺子。
可是,正在听故事的姜暧小郎君忍不住问道:
“明二将军,你们是吃什么存活下来的?”
他们只有七日的干粮,即便加上马肉,断断撑不到现在。
冰天雪地没有猎获,也没有庄户和粮食,八百个壮汉,每天每时每刻都要打仗,难以想象他们吃什么活下来的。
明娥想了很久,才勉强解释道:“胡人有掘地存粮的习惯,圣人恩泽庇佑,我们寻到了十几个地窖,取用了粮食,因此得以支撑到现在。”
显然,没有人信。
图阿图尔哥丧心病狂至此,换了两拨人马都要围杀明娥,怎么还会给明娥留下一点粮食充饥呢?
姜暧还要再问,却被姜曈用力掐了一把,又被狠狠挖了一眼示意闭嘴。
周珷已经听得泪流满面,牢牢牵着明娥的手,劝慰道:“二姐。累你至此,是我的过错啊。我以天家血脉发誓,必定为你和小明将军报仇雪恨!杀尽了这群忘恩负义的畜生!”
明娥立即跪地叩首答道:“马革裹尸,黄沙盖脸,这是我们的宿命。我兄长死得其所,他无愧于明氏子孙。”
散场时姜昧无意中对上明娥的眼眸。那是一双平静似深潭水的凤目,她明明和记忆里那个温厚和善的明大哥很像的。可是姜昧忽然忍不住瑟瑟发抖,他觉得自己像屠夫面前一只待宰的羔羊。
明娥努力笑了一下,姜昧费尽了毕生胆量才撑住没有仓皇逃走。
年轻的小郎君轻轻扯了扯姜曈的袖子,姜曈仿佛已经猜到了他要问什么,转身对着姜昧和姜暧示意噤声,严肃道:“把嘴都闭严了,这不是长安,没有人能保护你们。”
安顿好两个小郎君,姜曈顶着漫天星斗去想去找周珷叙叙旧情。
门口戍守的舒韫和卫牧客客气气将他拦在门外。
“善新,暂且稍候吧,公主和明二将军在帐内议事,吩咐了不见外人。”
面对冷脸但是话很温和的舒韫,以及一旁笑眯眯抱胸不说话的卫牧,姜曈回想了一下当年在长安被卫牧举起来扔进厢房的惨淡经历,果断选择跟舒韫搭话辩白:“我也算外人吗?”
“即便是驸马督尉,没有公主的命令,我也不会放的。”舒韫答道。
姜曈立刻调转矛头,闲话道:“我出来时见长史身体欠安,不知道是不是劳心劳力的缘故。”
拼命按下询问的心,舒韫正色:“为国为民,是她的志向。”
姜曈又道:“少括的一双儿女养得真好,我见了觉得可爱得紧。”
一听说儿女,卫牧忽有闲心附耳过来听,凑趣道:“我出征时家里大丫头才满月,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会不会叫人了。马上我就要去北边了,说不得还能有衣锦还乡的一日。”
舒韫面容神色如春风化雨般舒展开。“上次来信,祖母说孩子会爬了,还说鸠毗罗像我,无量寿像我阿娘。素来夫人给岱山公主的信都是厚厚一沓,这次只有几笔,可知你们来的匆忙,想来也没有给我带的话了。这也无妨,仗总会打完的,届时回家,他们大约都会叫阿爷了。”
姜曈并不明白舒韫为何有这样的一颗平常心,妻子筹谋了这么大的阵仗来送援,却连只字片语都没有带给他,很明显就是没把他放在心头,难道他就不生气,不难过?
两个有儿女的阿爷兴致勃勃起来,这边卫牧说:“我给我家大丫头起的名,叫辅机,宰辅的辅,弩机的机。盼着她来日能像姚长史和明二将军那样聪明能干,谁知道全家都嫌这名字峥嵘了些,说定下个孩子再不许我起名了。少括,等到儿女起名,你可要多用心。”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起来,一时倒把姜曈架住了。盖因他年纪最小,更无子息,轻易说不上儿女的事。在这里杵着一时尴尬,只有匆匆告辞说今日夜深,等闲再来拜会。
卫牧也止住话头掐腰目送姜曈远去,直盯着人走远了,打了个哈欠,冷不丁又问一句:“少括啊,他们的婚约推了两次了吧。”
“从来好事多磨。我年少时若姻缘顺遂,这会子还不知道在那个山沟里呆着呢。”舒韫淡然。横竖两个人都有了家室,只消效忠公主,等着战场立功升官就是。
素来只有听将军的,谁听将军夫人的?
于是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大年初二,齐邑和郗娘子带着一路沿途采买来的军需,叩响了夜城的城门。
大年初五的凌晨,姚穆和白丽娘、兰台,带着满身风沙和丰厚的物资,来到了夜城城下。
初五深夜,明仲熙的那一队也到了。
二十多万贯的钱粮,足以为西北的军队重新注入了一股新鲜的血液。
几千里路,这群少年们一刻也没有停下,靠着人坚强的意志力硬生生走了半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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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训练的间隙,舒韫交付亲信的同袍好友张公鸾略微看护,自己偷偷跑进军需后营,把刚坐定准备和几个兵曹对账的姚穆一把拉到帐外。
“你,你大姊她身体怎么样?”
姚穆仔细想了想出门时姚宝瑛的脸色,斟酌一下回道:
“大姊挺好的……”
舒韫并不喜欢这个答案,直截了当道:“四弟,咱们一家人,不用哄我。”
姚穆干脆道:“不好。”
这个答案似乎过于直接了些。姚穆干脆讲述道:“她生产的时候艰难,月子也没坐好。阿娘从永嘉侯府回来唉声叹气,料想是大姊又不顾身体强行操劳,她没劝住。这次出来,我看得出,她身体和气色都很差。她本可以置身事外的,就算你死了,还有姚家撑着她呢。可是她不惜用全副身家赌你们会翻盘,无论成败,她都免不了更困苦的斗争了。”
“姊夫。”姚穆凝视着舒韫的面庞,他试探问道:“姊夫是不是也明白这个道理。她是义举,可是这样会惹谁忌惮,会让自己置身在什么处境,你也知道吧。”
舒韫猛然发觉,这个从小就认识的弟弟,明明在印象里还是个小孩子,怎么一眨眼也能和他并肩了。
“姊夫,她不是愿意安享富贵的人。从我记事起,阿爷阿娘都不管事,我们几个弟妹的衣食起居和教养都是她一手操办,我说是她养大的也不为过。我知道,她是能豁得出去的。”
“我……”
“她是意志坚定的人,打定了主意,天王老子来了也劝不回头。”姚穆拍了拍舒韫的肩膀,又劝道:“姊夫,家里的事不用总是记挂,她比我们想得更厉害。我们做亲眷的,唯有尽力不给她拖后腿罢了。你在前线安心打仗立功,谁又敢为难你的夫人呢?”
“你还是小,没有经历过情爱。其实我是真的喜欢她。”舒韫垂眸,嘴角漾出一点笑容,端详姚穆和姚宝瑛极肖似的鼻梁和下巴,把心里那个像月光一样皎洁的小妇人描绘了一遍又一遍。
“儿女有什么要紧,前程又有什么要紧。我只是很想知道她好不好。”
姚穆想了想发觉还是不能理解,但是对于这个姊夫他可以保持最基本的尊重,他只得道:“那她应该是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