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女相,高门嫡女她拒做主母》 第1章 断竹续竹飞土逐宍(一) 南山东侧林深草密,时值秋日丰收时节,野兽众多,正是一个王孙公子们狩猎的好消遣处。 早些年圣人身体尚安康之时,尤爱在冬季设狩猎宴会,叫上各类臣子携家带口去汤泉宫处狩猎围宴,年年靡费大量钱财人力。一路旌旗招展喊声震天,汇成一片富贵风流的景象,不单是王孙公子们的好戏,娘子们也能纵马奔驰,有善射的,所获猎物甚至也不亚于儿郎们。 想来奔驰在山林草原之间,战马嘶鸣,飞箭如雨,几百号人马拿着刀剑奔走呐喊,连最凶猛的禽兽见了,也为之心惊肉颤。追逐鏖战后,猎获物能把后车装满。 比起长安城里读书写字闷得人躁郁,年轻人总是更喜欢呼朋引伴到那山水草木之地热闹一番的。 这样的盛会整年也难得有一次,未婚的少男少女,新婚的年轻夫妇,少年人无不点齐弓马装备,穿上花团锦簇的织锦衣裙,带上骑士仆从、豹子猞猁白鹘鹞鹰等好帮手,趁着秋日草高马肥,让绫罗绸缎在盛夏之后再次热烈地盛放在山林草场之间。 姚宝瑛一身铁锈红莲花纹的蜀锦胡服,头缠幞巾脚踏皂靴,腰上纯金扣的躞蹀带,挂着革囊、针筒、割肉刀等七件物品,身侧弓袋里背一张没有纹饰的桑柘木硬角弓,胯下骏马枫叶骝身侧另有一只鹿皮裹着的箭筒,装了一筒白羽箭。 大周风俗开放,并不禁止妇女抛头露面,骑马的贵族妇女们若是自恃身份不想叫人看见,可以戴一顶自欺欺人的帷帽,若豪爽些的,策马扬鞭在街上奔驰也不寻常。 浩浩汤汤的一队人马清晨出发,而今终于走到城南,远远可以望见城门了。 城南不如城北显贵富庶,这边棚户低矮,没有高楼,即便是干道两侧的小楼,也显露着风雨侵蚀后的一点斑驳。宽阔的黄土大道上穿行的寻常百姓来来往往,衣衫褴褛,脚步杂乱,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在这样的嘈杂中,一对插着草标卖身的小姐妹正跪在地上哭,哭得撕心裂肺,叫人心里发酸。 两马并辔拉着的一辆青幔装饰的马车帘幕缓缓被拉开,露出莹白细腻的半截脖颈,年轻的贵妇人冲姚宝瑛身后淡漠吩咐: “怎么办事的,也不怕惊了后头的小娘子们。” 这是本次盛会的组织者,平原郡公明霭之的嫡长女,襄国公世子张济安的夫人,姚宝瑛的嫡亲表姐明娥。 一个跟车马行驶的壮年仆役应声告罪小步跑去,赏了那小姐妹身前殷勤拉人来看的妇人一个嘴巴,那妇人应声倒在地上,听了仆役一顿数落,忙不迭爬起身回骂一对女孩,摁着她们的头连连叩首请罪。 姚宝瑛就这样跟在马车一旁遥望,她不忍,于是摘了手腕上一只金钏子,叫身后奴婢梧桐送去,令她们三人回家好好过日子。 明娥身后又有一美妇人凑近了车帘嬉笑道:“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大娘这样善心,不妨买她们回家做丫头。” 姚宝瑛微微颔首示礼,明娥已经替她做了回答:“既然不忍心,就别看了,上车来说会话吧。姜大姐姐怕你没走到南山,身上就空了呢。” 这一位是晋王妃的内侄女,济宁郡公的嫡长女,城阳侯世子方亨的夫人姜晓。 爵位共有公侯伯子男五等,公爵又有国公郡公县公三等,平原郡公和襄国公都有军权,济宁郡公是当朝宰辅,于是可以说,自此往后一眼望不到头的车架里,装载的都是高门大族里的金枝玉叶。还是最顶尖的那一叶一芽。 马车内宽阔舒适,姜晓给姚宝瑛斟一杯三勒浆,劝道:“你也快与我一起劝劝你明二姐姐,她才生了世孙,张大郎外头养着的那个别宅妇传出有了孩子,叫她务必快快处置,不然将来有她好受。” 姜晓身上是极为浓艳的瑰紫色襕袍,乌黑油亮的头发用几只金笄挽起,耳朵上坠着一双拇指大的明珠,捏着茶盏,神情倒比明娥还气,雍容富贵似牡丹花的面庞泛上红颜色,献上一计:“赶快把人放到你眼皮子底下,连那小畜生一起或卖或杀都给收拾干净。拿出你们家治军的本事来,像你姨母康乐侯夫人明三娘子那样,扫干净莺莺燕燕,督促夫婿上进才是正事。张家也是几辈子埋在军中的人家,张济安如今连个卫官都没捞上,不督促他继承门楣,等你家大郎长大还能剩下些什么?” 明娥闻言哑笑,姜晓见她笑,又急又气:“你可别自视清高不屑动手,我都是一心为了你好。我阿爷妻妾众多,兄弟姐妹有十几个,自然最知道内宅争斗是何等酷烈。这世上的郎君,有几个能像你阿爷那样忠贞亡妻的,你别被宠坏了脑子!” 缓缓向前的马车中,明娥仰头饮尽一杯果浆,笑着回答道:“他的姬妾生的也是我的儿女,免一回疼得个孩子,这是好事啊。姜大姐姐与其操心我家的事,不如想想一会儿去了猎场怎么赢过我。” 姜晓气急反而也笑,扭头对正捧着杯的姚宝瑛道:“你看这个傻货,真是个外强中干的货色,素日我们都说她是女中丈夫,只是看错她了。来日你做了敬国公家的媳妇,可别学她!他们齐家中山望族,几房都在一个门里住,不比军旅人家利落,也不如你们书香门第清正,阿弥陀佛哟,姚少监也真舍得你。” 姚宝瑛定亲的人家是敬国公府的三郎,祖上是开国功臣,又是军事重镇中山的世家大族,在长安城内树大根深。不过到了现在这一代稍微有些逊色,敬国公和世子圣恩稀松,又没有功勋,不出意外下一代就要降爵了。而姚宝瑛阿爷进士出身,如今正任四品秘书监少监,深受圣人天子信重。 新贵和旧勋通过姻亲达成联盟,这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了。 “你的身份,便是王妃也做得了,何况咱们没听说过齐三郎有什么贤名,又不能袭爵,跟你们家平素也不往来的,这样突然就订了亲,他可配得上你?”姜晓又问道。 提及家里定下的未婚夫婿,姚宝瑛没有半分羞赧之色,反而爽朗笑道:“家里说好就是了。”一指天上,意味深长道:“婚姻大事,何尝是为了我们自身呢?” 这里三人都不是娇养长大的蠢丫头,自然知道姚宝瑛口中所指。姜家是晋王妻族,明家是晋王的死党,当年明家通过姻亲为晋王拉拢来了姚家,现在姚家正准备再通过姻亲为晋王拉拢齐家。 把晋王的利益变成所有人的利益,党争嘛,还有什么比联姻更稳固的关系呢? 明娥含笑看着这个自小在自己眼下长起来的表妹,赞道:“大娘才是女中丈夫,可见姑父家的好教养啊。” 姚宝瑛偎着表姐撒娇,只道:“说起来我更得意我的骑射本事,那是舅舅和二姐教的好。” 第2章 断竹续竹飞土逐宍(二) 众人来到庄园安置稍作休整,下午日暮时分便又都蓄势待发,远见一片绣花彩衣的少年少女们奔袭而出,各自追逐猎物,在宽阔的天地之间撒欢奔跑狂欢。 姚宝瑛仔细一看是大约分作两路,东边是明娥的两个堂妹明姝明嫣伙着三家儿郎追只光溜溜的雄鹿,那鹿身上已中了几只箭,却总也没有射到要害去。三个儿郎其中最高那个是明娥的表弟,是襄国公府老姑奶奶和永嘉侯的孙子舒韫。后头还有只油光水滑的猞猁追着跑,皮毛亮似锦缎,一双绿幽幽的眼睛胜过翡翠,可见是主人用心饲养的爱物。与之并辔的是明娥的堂弟明仲熙,身前伴随着一只雪白如玉的鹞鹰。 正挽弓的是姚宝瑛表哥,明三娘的小儿子沈文狸。 西边一路为首的是晋王府家的长乐县主,还有济宁郡公府的的七郎姜曈,八娘姜昀,这三位年龄稍小些,可也赶着一只黄羊跑来。 一时之间双方尘土飞扬,林惊飞鸟,恍若大战降临。 长乐县主催弓挽弦,顷刻间黄羊中箭倒地。 姚宝瑛正加紧马腹往东边逐鹿,明仲熙瞧见姚宝瑛策马来了,远远喊道:“是姚姐姐来了,姚姐姐,快帮帮我们!” 话还没传来,姚宝瑛已发两箭,一箭中了脖颈,一箭命中眼珠,片刻后雄鹿倒地不起,猞猁赶上咬断了其喉管。 姚宝瑛坐在马上朝几人见礼,指着雄鹿屁股后头那支箭朗声笑道:“我猜这是舒小郎君射的罢。” 沈文狸笑得前仰后合,连连道:“哈哈哈哈,舒小郎君,我早说你那箭射不中也罢了,偏偏激起了这畜生发狂。要不是姚四被姨父关着读书,他来未必比你差呢,你和该好生谢谢姚姐姐。” 舒韫唤回了猞猁,拱手作揖演给众人看:“好好好,多谢姚娘子。” 明仲熙拍手笑道:“不对不对,怎么不叫姐姐了。” 姚宝瑛执马鞭假托他起来,笑道:“怎么敢受小郎君的礼呢?” “小时候姚娘子骑射赢了我,哄着我叫你姐姐,现下我已经行了冠礼,马上就要成亲了,怎么还敢胡乱叫人呢。”舒韫终究忍不住冲姚宝瑛道。 众人一起笑起来说恭喜。明姝胆子最大,又指着舒韫发作起来:“素日我们都道你生得最好,快说说是谁家的好娘子,可有你一半貌美?” 正逢长乐县主也带着黄羊来了,几人一道见礼,县主笑问:“远远听你们说恭喜,又是谁家的喜,也说与我听听。” 这之中姚宝瑛与其最熟络,便笑着唤起她小字来:“阿五来的正巧,舒小郎君说马上要做新郎,再不肯姐姐妹妹的了。” 长乐县主等三人闻言也是忍俊不禁,姜昀嬉笑道:“好姐姐,咱们几个谁不叫你一声姚大姐姐,还缺他一句半句的吗?哈哈。” 姜曈随口恭喜舒韫道:“哈哈哈,快说,定了谁家的娘子,何时成婚?也叫我们众人去,一同迎新嫂子。” 沈文狸和明仲熙也连连催问女家是谁。 舒韫牵着缰绳,终是招架不住,才应答道:“你们折煞我了。我家的情形也都知道,都催着我快些长大成人顶立门户,就是如今吏部郗侍郎的幼女。圣人身体不康健,提亲下聘自然也没有声张。下个月便准备发请贴了,说来我还没见过呢。” 舒韫是永嘉侯府的承重孙,世子的遗腹子,生母生下他不久就亡故,自小就是祖父母养起来的,据说是八字太硬,亲缘淡薄。之前议亲了杨氏的娘子,没等到迎亲那位娘子就急病过世了,又过了一年,这才终于又说上一门好亲事。 不过,他的生母是胡姬乐妓。他虽然是永嘉侯府唯一的血脉,却很尴尬,至今未有承袭爵位的诰封。 明姝一算,笑嘻嘻拍手指着对面几人:“好哇,敬国公府齐大郎的夫人就是郗氏的娘子,姚大姐姐又与齐三郎议婚,永昌县主又嫁了郗娘子的兄长。兜兜转转,你们又做了亲戚。等姚大姐姐也嫁了人,你便改叫一声好嫂子罢。” 众人一道哄笑起来,明嫣亦不免跟着说几句:“可知你们是有缘之人,兜兜转转还算到一家里。” 齐大夫人也出身郗氏的嫡系分支,郗侍郎这一家还得往上追溯几代才能搭上亲,这样七扭八拐的亲戚就如同姚宝瑛和舒韫的关系一样,看着挺近,实则一点关系搭不上。 不过郗侍郎倒的的确确是楚王麾下,人家都儿女亲家了。 吏部司封司管着爵位流传事,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永嘉侯这是给孙子求一道顺利袭爵的保命符呢。 “成亲以后就是大人了,你来日作何打算?从文还是从武呀?”长乐县主冷不丁问一句。 舒韫却是支支吾吾说不出来怎么打算,只是叹了口气说:“我也说不上来,左右听祖父的就是。想来为国尽忠,总是不分文武的。” 说话间,明仲熙肩上的鹞鹰飞出去捕了只兔子回来。明嫣看着有趣,从明仲熙处夺过柳梢,让鹞鹰落在自己臂上把玩。 姚宝瑛转头又看了眼双眸似秋水一般沉寂的舒韫,转眼猞猁窜上马背拱到他怀里,他也不怪罪,一只大手揽过来抱着猞猁顺毛,猞猁伸出舌头去舔他面庞,他竟然还在猞猁耳边说悄悄话。 他到底真的纯良还是装的?姚宝瑛实在不解,换了旁人被接二连三的盘问戏弄,早该不耐烦了。 姚宝瑛也不妄加言语,只笑应:“自大周开国以来,许多将军上马杀敌下马治国,文武双全。小郎君心中若有天下,又何须在意文臣武将呢?” 总算有了突破口,舒韫眉头一松,遂道:“你这话倒像明二姐姐说出来的,你总学着她叫我小郎君做什么。我已有字,便是少括。囊括四海之括。你们即便不肯称兄道弟,只管叫我表字好了。” 明姝露出一口白牙,笑得眼睛都眯做一道月牙,打量舒韫高大的身形,指着笑他,“只说满座娘子们,谁有你生得艳丽漂亮啊。你若不是儿郎,必定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呢。” 因明姝是明公亲弟明霈之为国捐躯后留下的孤女,从小就受家里人娇惯,只有旁人宠爱迁就她,说话自然全无忌讳。于是她便敢明晃晃戏弄舒韫了。 舒韫耳上还有不甚明显的耳洞,早些年他也是带过耳坠的,明姝遂指着打趣道:“我们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轻易损毁,只有你这样胡人家的小孩才打耳洞呢,回头我送舒小郎君一双明珠坠子聊作贺礼,好把新娘子全然比下去。” 姚宝瑛看了长乐县主一眼,对方便知晓了她的心意,适时道:“好了,越说越不像话了。姿容有什么好比,要我说,咱们就比比猎场上的真本事!” 她是众人之中身份最贵重者,自然众人响应,纷纷说好。 于是长乐县主又道:“我要阿姚陪我去,你们可不许和我抢!” 姜昀笑道:“哪还比什么,谁不知道姚大姐姐弓马娴熟,不亚于明二姐姐。” 姜曈立即便跳出来为长乐县主解围,安抚道:“你七哥也不差,我带你去,说不得能比上一比。” 第3章 断竹续竹飞土逐宍(三) 长乐县主有话要对姚宝瑛说,二人却也不着急去找猎物,只是牵着马的缰绳慢慢溜着走,叫随从们远远跟着。 好容易等到一群人都四散开了,长乐县主终于忍不住开口:“阿姚,你和齐三定亲才传了多久,怎么永嘉侯也上赶着给舒韫定婚了,瞧着架势,还想要赶在你们前头。”她感慨道:“素日我们都说舒韫的玩笑话,只你一个不说,他待你也不比我们,这样郎才女貌的一对儿,怎么就没成就姻缘呢?” 姚宝瑛连忙拒绝:“老永嘉侯指望舒韫结门好亲事,有个得力的岳家帮扶,这也是人之常情。我不说他,那是因为我本就不会说人家的隐私事,又觉得他身世凄苦,不想再叫他难受罢了。再说了,这不只是小儿女的婚事,后头连着国事呢。” 长乐县主瘪嘴叹息:“不过就是因为郗家背靠吏部,有选官任官之权。论起来,姚少监在秘书省的作用也不逊色于吏部尚书了。怎么,眼见我阿爷被关在府里读书,那些个墙头草就要立刻改换门庭了啊?谁不知道郗家是楚王的亲家,给楚王办事。我看白瞎了舒韫那副好的样貌,原来也是趋炎附势之人,我再不喜欢他了!” 按理,科举由吏部主持,选官任官也是吏部说了算,不过排名最顶尖的进士们大多都会授予教书郎或教书正字,直接就在秘书省下,归姚宝瑛的父亲,现今秘书省实际掌权人少监姚令圻统领,天下士子毕生所愿不过进秘书省编撰文学,而姚令圻才四十余岁就做到这个位置,因而说她家清贵,并不是随口妄言。 一听这话,姚宝瑛噗嗤笑出声来,连忙追上对方捂着嘴笑道:“阿五啊阿五,若是没有功名利禄,没有官职权柄,哪有你我的好日子过。舒韫年近二十还是一介白身,老永嘉侯哪日撒手人寰,舒韫再没有人帮衬,且收拾收拾回老家做个富家翁去吧。结亲是两姓之好,我看人家,人家也看我啊,他们家图郗家有权,我们家图敬国公府势大姻亲多,总要图点什么吧。” 自今年圣人养病抱病,朝政大事多由楚王监管。先太子英年早逝,长乐县主父亲晋王是先太子一母同胞的兄弟,都是元后濮氏所出。而楚王是现皇后殷氏所出。储位空悬二十年之久,二王虽然没撕破脸,可朝堂上已经旗帜鲜明的分了帮派。 楚王和晋王如今明面上是兄友弟恭,可在抢皇位的事上,照样是生死对头,盛夏之后,楚王势大,晋王已经一退再退,如今被关在府里读书修身,身边重要的将军们纷纷被派遣外放,还有几位信重的文官也都不在长安。 楚王的长女永昌县主去年嫁给了郗侍郎的长子,这个月吏部尚书告老致仕,论起下一任尚书候选,自然非这位郗侍郎莫属。 明娥的阿爷,平原郡公明霭之就是晋王的重要臂膀,现今正在北玄水道和靺鞨人打仗。姚宝瑛的祖父也曾旗帜鲜明地支持晋王,姚宝瑛的阿爷还为晋王的儿子开蒙教书。 现如今算算晋王身边得力的文臣,除了妻弟姜公,就只有姚令圻这个秘书少监了。 正因父辈们在权谋场上击杀,她们才得以金尊玉贵的长大。 “难道就只能靠联姻才能获得权柄吗?”长乐县主又问道:“再说明三和明五也没嫁呢?何以非要叫你和敬国公家结亲?听说他们家三郎常年在外求学,没几个人见过真面目。” 姚宝瑛恬然笑道:“明三是孤女,明五是庶出,六舅舅更只是闲官而已。两家通力合作,没有比姻亲更靠谱的关系了。娘子们不值什么,算个人质吧。算算晋王信任的几家人,如今我最合适了,难道把你嫁去齐家吗?晋王哪里舍得?对我而言,既然总是要做质子,为什么不选个高门呢?” 长乐县主展颜,“要我说,管他什么齐三郎和舒小郎君的,我看他们都不好,配不上你。你干脆到我家来吧,少说许你做个郡王妃做。”长乐县主打趣她,“阿娘又喜欢你,来给我做嫂子罢。苏嫂子也太恬静了些,素日与我说不上话,要是有个一心向着我的嫂子,我高兴地睡不着觉呢。” 这样孩子气的话,长乐县主也只是说着哄她玩玩罢了,掰着手指算:“如今还有三哥四哥没议亲呢,他们都跟你一年生的。虽说你没见过,可是品貌都不差,配得上你。唉,但凡我二哥在就好了,十个舒韫加在一块都比不过他。” 长乐县主同胞兄长前几年急病离世了,如今她只剩一个亲弟弟了。 “这有什么意思,你要心诚,就把你同胞的小八说给我吧。”姚宝瑛捂嘴笑。 “好哇!小八才七岁,正需要你来管教管教呢。” 长乐县主看着姚宝瑛的模样,突然又忍不住大笑。 姚宝瑛不解,问她笑什么。 长乐县主摇头不语,调皮叫姚宝瑛自己猜。 姚宝瑛岂会惯她,当即要伸手去挠她。 两人笑着闹了一会儿,长乐县主才笑着直道招架不住,“我招,我都招了。”盯着姚宝瑛一双笑得水光潋滟的桃花眼,正色道:“我有时候真羡慕你,阿姚。” “你笑话我呢。我有什么好羡慕的?” 岂料长乐县主笑着摇头,只道:“咱们相识多年,只让你叫我阿五,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 “好端端怎么想起来说这个了。” “说起来怪有趣的,我行五,名字也叫珷。珷玞乱玉的珷。其实是好字,不过却架不住我的兄弟们都是玉。璋、璿、珩、珲、瑾、珝、瑞、琪、琳、璞。”周珷掰着手指一字一顿,怅然道:“算上那位早夭不序齿的长兄,无论嫡庶,他们都是玉,至于那几个庶出的妹妹,就更不算了。” 姚宝瑛这才恍然大悟:“怪道你从不叫我阿瑛。瑛不也是类玉的石头。” “所以啊。”周珷笑得潋滟,随手折了一根草棍摆弄,嬉笑道:“你真好,姚少监拿你当儿子养。你也能张口闭口谈论政局。从小到大,阿爷阿娘不知道说了几百遍我要是儿郎就好了,我可不服,无论文武,非要胜过我的兄弟们。” 姚宝瑛遂笑道:“走,上马,咱们这就去胜过那些儿郎!你我弓马相随,我们绝不会输。” 第4章 断竹续竹飞土逐宍(四) 二人翻身上马狂奔出去,一路尽挑些不好走的荆棘窄路,一不留神,不由得多跑了些路,一回头发现身后的人又丢没了,却也一点不慌,信步闲逛搜寻猎物去。也不知走到哪里,忽看见了一只毛色上佳的赤色小狐狸。似乎刚断奶不久,身量还没张开,小爪子刚抓住一只田鼠在啃食,身体一拱一拱可爱极了。 周珷便兴奋道:“抓活的!” 于是骑着枫叶骝凑近后姚宝瑛连发两箭,一箭射进狐狸腿弯,穿过皮肉把它定在地上,而后翻身下马牵着缰绳走到小狐狸跟前,正准备逮起来,一只油光水滑的猞猁陡然从草丛里跳出来,啊呜一口咬住狐狸后颈,猛一下惊得姚宝瑛倒退好几步跌坐在地上。 这可惊到枫叶骝,跨过一丛蒿草便不受控撂蹄子起来,姚宝瑛狠拉缰绳才堪堪控制住马往回赶,发现猞猁已把小狐狸咬死了,头都快咬掉了。 一旁的周珷破口喊道:“舒韫!跟着我们做什么,还不快滚出来管管你家畜生。” 片刻穿成个绣花团子样的舒韫骑马从树林里跑出来,翻身下马揉揉猞猁的耳朵脑袋,便告罪道:“两位娘子勿怪,瞧这畜生多有眼力啊,一下就看上了好货。”那猞猁也十分受用把死透的狐狸吐到舒韫掌心,然后就拱到舒韫怀里敞着肚皮撒娇。 舒韫自是丰神俊朗的白皙好模样,眉棱深邃鼻高如峰,圆润的杏眼黑白分明,左眼点着一颗风情万种的泪痣,更见风流倜傥,不知道是多少娘子的梦中情郎,身形高如松柏,姚宝瑛跌坐地上仰头看他,一会儿就觉得脖子酸。 舒韫竟然一手就抱起半人高的猞猁,像护着孩子那样拢在胸前,腾出一只手拉她起来,陪笑:“姚大姐姐可饶了他吧,回头我寻几只乖巧的狸猫给娘子们赔罪。” 周珷稳稳坐在马上,无奈道:“舒郎只管好自己的畜生吧。” 姚宝瑛拍拍身上泥土,回道:“我可不敢养,养熟了死我前头我还要伤心。” 舒韫掏出猞猁肉乎乎的前掌,送到姚宝瑛面前,示意她拉拉手,笑道:“姐姐快看,这小畜生素来温驯可爱,它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你看,爪子都收住了。姐姐若还生气,今晚就罚他不许吃饭。” 好好好,姚宝瑛六岁的妹妹都不和鸟兽言语了。 正对着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小猞猁碧绿如翡的眼珠直愣愣看着她,姚宝瑛纵有气也消解的差不多了,实在没忍住去揉揉猞猁的脑袋,又捏捏猞猁的前掌,答道:“算了算了,本来身上就没几两肉,饿坏了再闯祸来,可没我们的好脾气。” 周珷好奇问:“小郎君不怕被他反咬一口吗?” 岂料舒韫不以为然道:“怎么会?种善因得善果,我以真心待他们,他们也会以真心待我。人都是如此,何况鸟兽乎?” 姚宝瑛和周珷对视一眼,大为无语,想这小郎君年近弱冠,自小没少因为身世被人戏弄,也算经过人事凉薄,怎么会养出这么一副天真娇憨的性子来。 这世上又不是只有恩怨分明的君子,更不少以德报怨的小人。 这样的人物要混官场,可不是得找个得力的岳家多帮衬。 舒韫放下猞猁,扫净身上的枯枝残叶,拱手正色答谢道:“我出身微贱,承蒙两位娘子不看轻我,这样的恩情,韫自当铭记终生。” “怎至于如此?”姚宝瑛忙扶他起身,“你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等来日出相入将,谁还会说你的出身呢?” 周珷笑得开怀,怡然道:“好歹你是永嘉侯府唯一的血脉,若你也低贱了,我们只说是乡野村妇了,明日说不得就被踩到泥里。好了好了,大丈夫休作妇人扭捏之态,快快上马,你我杀个开怀。” 姚宝瑛上马还未坐稳,忽见舒韫怀中的猞猁两只尖耳朵立起,高高拱起腰身准备扑咬,但见远处尘土飞扬中是明姝和沈文狸策马跑来,身后还跟着只中了一箭的野猪。 明姝见人大喊:“快快离开,这野猪发狂了。” 猞猁嘶吼一声溜下马背,朝着野猪方向去。身后密林无处可走,周珷,舒韫和姚宝瑛也无处可逃,当即三人搭上弓箭迎着野猪就策马冲了过去,想来是野猪体型庞大,一两支箭不足以把它射杀,反而把它激怒了。 野猪皮厚,姚宝瑛与周珷拉满角弓各发三矢,只有两支一中腹部,一中眼睛,中了腹部却没有扎进去,只野猪视线受阻,总归是调转方向叫明姝和沈文狸脱困,却不想舒韫生生射空了,眼见野猪又要冲过来,岂料前头猞猁灵巧躲开,叫那野猪直冲着舒韫去了。 猞猁即刻回头与野猪缠斗,拦着那头畜生不许往舒韫方向去。 沈文狸赶来又发两箭,一支箭中了野猪肩颈,一箭射空。即便如此,野猪也没气绝,带着前腿上牢牢咬住不放的猞猁,一拱身撞向沈文狸胯下黄风马,那马嘶鸣一声,竟把沈文狸扬到地上。 姚宝瑛急忙催发两箭把野猪从沈文狸身边赶开,发觉自己的弓力道不够,不足以钉透野猪皮囊,扭头喊舒韫帮忙。不想舒韫箭早已射空了,眼见野猪拽着猞猁朝自己跑来,抽出腰间挎着的长刀就要跳下马肉搏。姚宝瑛拍马跟去,直接隔空取了舒韫的弓,试了试弓弦,便知道这是重弓,舒韫喊道:“我那是二石的弓!你当心我的……” 舒韫“猞猁”二字还未说出口,姚宝瑛已经策马狂奔到野猪身侧,周珷在她一旁辅助射箭驱赶野猪,姚宝瑛调整呼吸凝神静气,拼尽力气拉开弓弦,对准野猪脖颈,心中默念一声“中”,再度睁眼时已见白羽箭钉入野猪喉咙,喷出一大片血迹来,野猪再挣扎两步,舒韫已持刀近前,鼓足全力活劈下了猪头,一时间鲜血四溢,溅了舒韫一身。 猞猁似乎受了点轻伤,身上皮毛也叫衰草粘脏了,舔了两口猪血后就十分利落地又钻到舒韫怀里求安慰抚摸。 真不像猞猁,倒像只狐狸精。一大一小两只狐狸精。 沈文狸和明姝才转圜回来。明姝下了马直姚宝瑛身上扑,眼泪都快急出来了,连连道:“大娘可受伤了没?都是我不好,不该招惹野猪的。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向大人们交代。” 周珷赶着去看姚宝瑛手指和臂膀,翻来覆去检查一番,连连道:“好家伙,两石的弓,手疼不疼啊,带着骨韘也不能这么拉弦啊。” 姚宝瑛擦去明姝眼睑上的泪珠子,笑眯眯道:“怎么会,阿娘最疼你,即刻就要了你做女儿去。”又问:“三哥可伤着没有。” 沈文狸牵马走近了,惊魂未定道:“就是滚脏了衣服。手脚都好好的。” 及到舒韫牵着猞猁来,明仲熙揉揉猞猁脑袋,感叹道:“好忠心的家伙,还跟着你家主人,我那只雪将军早不知飞哪里去了。”姚宝瑛待人凑近把手上的重弓扔还,笑问道:“你可伤了没有?” 舒韫又笑,真是光风霁月的一张面孔,拱手施礼道:“姐姐弓马谙熟,我已敬服了。从此铭记五内,必奉姐姐为永嘉侯府上宾。” 姚宝瑛痛快极了:“不过举手之劳,言重了。小郎君。” 后三个字咬得格外重。 沈文狸拍拍舒韫肩膀,打趣对方:“等晚上你我一起向县主和姚姐姐罚酒三杯,今日要多谢她们,咱们两个儿郎,反倒输了弓马,真是该死。” 确实,射箭上很考究天分,就算有体力能拉开重弓,也能下狠心日日不辍的训练,却不一定能练出一个好弓箭手来。何况有的名将弓箭水平也不行,譬如开国名将淮国公就是人尽皆知的弓矢不成,当时打天下时没少被太祖和同袍笑话。 很不幸,舒韫就属于那种极度没有射箭天赋的选手。所有射击投矢类的项目,他一出场几乎稳坐倒数第一。没有人愿意跟他比射覆投壶,因为赢得毫无成就感。 可他也真不是废物点心,毕竟确实是长安城里公认的勇武过人。 是日晚上聚在明娥的庄园里烤肉吃,酒席上姚宝瑛才觉出右臂有些许酸痛。待酒足饭饱,右肩已沉得抬不起来。 于是去找明娥寻几副膏药来用,明娥给姚宝瑛敷上后,用两根修长有力的手指戳戳姚宝瑛的脑袋骂她:“白日里逞英雄,现下想起来疼了。素来军中骑马用弓也不过一石二,你竟然敢直接拿舒韫两石的重弓。舒韫有的是力气,你倒有的是胆量。怪道人都说你们配。” 姚宝瑛右胳膊软软搭在明娥怀里,扭着身子撒娇道:“二姐姐别笑话我了,这话几个小孩子说说也罢了,你怎么也说呢。你该说咱家的女儿能骑善射,个顶个的厉害。” 话虽如此,可是对着姚宝瑛那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明娥总是狠不下心来,歪着脑袋轻语:“若你是个郎君,姑丈也也不用为姚穆那小子头疼了。” 这话叫姚宝瑛听得了,脸上萌发出浅浅笑意:“二姐姐若是郎君,自然快刀烈马做个小将军,就叫我嫁给二姐姐好了,做妾我也一百个愿意。” “你这丫头。”明娥光秃秃的指甲点点她的额头,“你的家世人品,便是王妃也做得了,做妾,亏你说得出口。我要是姑母,先打死你。” 明娥冷哼一声,低头一看姚宝瑛的面庞便又心软了,轻轻扭过姚宝瑛的耳朵,告诫道:“以后要远着舒韫,知道吗?一个胡姬生的私生子,连三卫都不够格,能有什么出息?” 见姚宝瑛发愣,明娥又殷切叮嘱: “永嘉侯年轻时言语得罪了圣人,一生不得入仕,和老家巨鹿舒氏关系更糟。表舅壮年死在穷乡僻壤,舒韫的生母更是低贱,他父族母族没一个堪用,仅靠着姑祖母那点血缘我才带他,也不过一点面子情罢了。本以为可以为我所用,没想到也是不识好歹之人。你别光看他高大俊俏,那都是虚的,成婚还是要找有权柄的。” “就像二姐姐嫁给姐夫吗?”姚宝瑛心下微微发凉,偎在明娥怀里问道。 明娥冷哼一声:“当然,要不是因为阿翁手里的部曲人脉,谁稀罕张济安那个孬货。” 第5章 敬国公府的骗婚事宜(一) 姚宝瑛回家后先去慧光堂找明氏请安复命。 明氏身边最贴近的赵妈妈在慧光堂门口候着,扶着姚宝瑛就往里进,边说道:“郎君早起用了饭就带着人出城垂钓去了,说好中午不回来。夫人早起之后见了姨娘和小郎君小娘子们,这时候正在佛前念经。” 绕过一道垂帘,能嗅出浓郁的檀香味道,姚宝瑛落座在明氏的偏厅,招手便叫身后的桑柘来扶着赵妈妈一同坐下,又低声问:“我出去玩这几日,家里可招待什么客人没有?” 赵妈妈低头回了:“大娘出去的头一天,敬国公夫人李娘子和世子夫人郗娘子带着媒人到访作问名礼。昨日里康乐侯夫人明三娘子和明六夫人郑娘子来坐了一下午,吃了晚饭后才走的。” 坐到快正午吃饭的时明氏才从佛堂里出来,母女二人坐在里屋说起这几日庄园里的事。 明氏双手合十念了句佛,淡淡道:“那位县主既与你投缘,你们多亲近些也好。虽说如今晋王势弱,可是储位之争,不到最后一刻都做不得准的。我和你阿爷都不是仕途经济上的人,偏生出你这个主意大的出来,倒像你大舅舅。” “前几日我在南山旁人也说,说我和二姐姐像。大约是侄女肖姑,外甥肖舅。” 明氏反倒叹了口气:“他们那样的人自然也有的苦。” 看着逐渐长成的长女,明氏心里似有千言万语,抚过姚宝瑛鬓发,感叹道:“儿啊,敬国公府那样深的门户,你阿爷怎么这么狠心,舍得出你。” 礼俗来讲,未婚的男女不应该过问自己的婚事,姚宝瑛对于敬国公家也只是略有耳闻,她无畏,自信地回答,以求给明氏吃上一枚定心丸。 “阿娘,这婚是晋王做主,即便如今晋王情形不好,横竖我还有掌兵的舅舅,还有疼爱我的爷娘,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明氏看着姚宝瑛莹润的脸庞,只能叹了口气。 黄昏时候姚宝瑛正在家里带着弟妹一块读书,忽见桑柘神色慌张走进来,行了万福礼就一个劲给姚宝瑛使眼色,似是有要事禀报。 彼时姚宝瑛正抓着宝珊的小手聚精会神地带妹妹练字,宝珊才六岁,开蒙不久,正是好动坐不住的时候,写了两笔字就撒娇手腕疼,姚宝瑛按住她纤细白皙的小手腕,把人压在书案前,说道:“接着写!祖父、阿爷还有我都是这样过来的,二娘之后已经放松许多,若是这点苦也吃不下,往后什么都干不成。” 既是说宝珊,也是说姚穆。果然姚穆在另一旁又默默低下头抄书去了。 瞥见桑柘来只行礼不说话,又低下头按着宝珊写字。 身侧姚穆刚抬起脑袋,片刻间姚宝瑛冷若冰霜的声音响起:“姚四,今天晚饭前你还背不下《中庸》,小心明日先生和阿爷再罚你抄二十遍。”姚穆于是悻悻低头看书。 姚宝瑛沉声道:“只管在这里说罢,自家的弟妹,没什么听不得的。” 桑柘便说道:“敬国公府突然敲云板发丧了,奴婢听说,过世的是……”桑柘迟疑了一会儿才试探着开口:“是他们家三郎。” 上好的狼毫笔直把莹白的宣纸浸出一个窟窿。 一室人鸦雀无声。 姚宝瑛迟钝地抬头,梦魇似问一句:“啊?” 姚穆最先反应过来,放下书厉声道:“瞎说什么!我前几日去给他过生辰,他还有精神勾搭弹琵琶的小娘子,好端端一个大活人,还能说死就死了?” 桑柘一屈膝跪在庭院里,埋着头只露一个黑油油的发髻,颤着声音回禀道:“确是齐三郎,奴婢来时报信的已快到门口了。” 姚宝瑛被梧桐搀着从书案前起身,问:“阿爷钓鱼可回来了?” 伺候的奴婢梧桐微微福身回答:“已在碧溪堂了。” 于是对几个小孩子道:“我有事先走了,你们自学,可不许偷懒,饭后还是要查问的。” 宝珍宝珊和姚穆纷纷行礼送姚宝瑛离去。 不出所料,姚令圻和明氏已接到消息坐在慧光堂里了。姚宝瑛蹑手蹑脚从游廊连接的偏门进入,躲在多宝阁后头偷听,隐约窥见来报信的奴婢衣着不凡,也有年纪,估摸是敬国公夫人身边得力的仆妇。 那仆妇正悲切说:“明日设灵凭吊,我们夫人特叫奴婢来通报贵府,三郎生前最惦念姚大娘,若得空,便请往敬国公府见一眼三郎吧。” 大约是递上了拜贴,姚宝瑛耳尖听见明氏翻开后倒吸了一口气,冷冷道:“我家郎君与敬国公自相识也有十几年了,齐三郎也算是我们子侄辈,英年早逝,实属不幸。可怜国公夫妇痛失爱子,我也深表哀悼。不过这帖子抬头就写错了,咱们两家何时有亲了?更别说什么惦念不惦念的,我们家大娘就没见过你们家的郎君,休要胡言。” 姚令圻寡言,沉默了半晌回复道:“尊使来意我们知晓了,想来敬国公府事情繁忙,一时糊涂写错了。我也认识几个字,可要我去帮忙?” 那人忙道不敢,只好匆匆退去。 到底姚家也没说去。 待人走了,明氏面颊上凌厉顿生,似要杀人一样愤恨,反掌将素白的帖子拍在嵌螺钿的檀木桌上,空出手来,双掌合十念了几句佛语,眉头才松下来,回头冲姚宝瑛的方向道:“你出来看罢。” 姚宝瑛这才走上前去翻开纸张,抬头俨然写得是“姻家亲翁亲母”。 向来小儿夭折除却极为亲近的家人,无需长辈去探望,这不就是明摆着要在众人面前把齐三郎和姚宝瑛的婚事过明路吗。想来不知道是不是那齐三郎天命不永,家里人唯恐他孤身上路,便急着给他娶亲,于是满长安挑中了姚家当个软柿子捏。 姚宝瑛也气愤不已。 这实在是,太欺负人了! 即便本朝不忌寡妇再嫁,也不强制女子守节。可敬国公府前日才拿了姚宝瑛的名帖去,向来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过了纳吉才算定下亲,齐姚两家真论起来也只能说是有意向结亲,如今送这样一份请帖来,姚宝瑛都没见过齐三郎一回,就要做他们齐家的寡妇了? 姚令圻翻过请帖来回探看,只道:“不对,那齐三郎我也见过一回,是个好好的郎君,虽说不甚壮实,可也不至于说死就死啊,这怕是有什么蹊跷吧。” 明氏冷哼一声:“你如今倒做起来马后炮了,瞧瞧你找的好人家。你当初是怎么说的,说敬国公与你在登州为官时相识,最重礼法规矩,说他们家三郎也是个读书的好苗子,又是累世的勋贵人户,还说要拉拢敬国公为晋王效力,有这功夫不如想想怎么才能拿捏住齐家这群腌臜货。” 面对明氏的质问,姚令圻始终一言不发,直道明氏再也说不出话,姚令圻又缓缓开口:“本朝又不忌讳寡妇再嫁,不妨就讲这门亲事做实,这样咱们和敬国公府也有了往来,过几年大娘另嫁,再为你挑个青年才俊就好。” 此话一出,明氏勃然大怒,呵斥道:“姚令圻,她是你的亲女儿!不是个物件玩意儿,晋王府里只你一人有儿女不成?那外放的裴家,军中的郭家陆家,还有明家,都是死人不成?齐家又算个什么东西,文不成武不就,不过是在长安有几分祖辈的名望,又有几房姻亲而已,你就舍得出至亲的女儿?” 姚宝瑛见二人都上火,自己却不敢生气了,劝道:“事已至此,横竖我还在家里,阿爷阿娘且消消气,不若先用饭吧。” 明氏的快言快语似拳头打到棉花上,姚令圻半分也没退,回应道:“晋王府下武将多,文臣少,咱们家虽然折损了一个女儿,可是晋王难道不记得咱们的忠心?来日若是大业可成,大娘照样随便挑郎婿,妇道人家懂什么?” 姚宝瑛扶着明氏坐下,安慰道:“阿娘消消气,我知道阿娘都是为了我。阿爷说得也有道理,舍我一个……” 明氏忽而语悲,打断了姚宝瑛的话语:“我的儿,你何至于也要委曲求全。我和你阿爷记得你,晋王那样身居高位的人会记得你吗?做了媳妇便不是现在的光景了,来日若是敬国公府得寸进尺,要你守寡,要你过继族中子嗣给齐三郎,不肯放你再嫁,乃至于逼你去殉葬,你又当如何?你想豁出自己去换郎君们的大业,你呢?难道圣人会管臣下家里妇人啼哭之事吗?” 转头怒目重重去捶姚令圻的肩膀,急道:“大娘是你我的头生女儿,我不管你们官场上的来往,只有一条,你别想亏待我的儿。逼急了我就提着刀杀出去,拼了我一条性命,难道还杀不得几个人?” “可是若是拖下来,晋王那边……” 明氏宛如发狂护崽的母虎,厉声道::“国家禁止嫁殇,这是律法,六礼未过,本该一刀两断。我管你们拉拢不拉拢的,他们晋王府欠我的,谁也别想亏待我的大娘,谁也别想!” 第6章 敬国公府的骗婚事宜(二) 转过天还未破晓时,姚令圻身边的乘舟便奉命带上一份丧仪往敬国公家去了。姚宝瑛起床后后想起来前天还剩半本账册没看,略吃一点羹汤就坐进书房查账。 直到午后,听说姨母舅母和明娥都来了,明氏身边的林妈妈来叫姚宝瑛去慧光堂,说几位娘子气得不轻,姚宝瑛立刻撂下书就套外衣去,这边刚进影壁,便听见沈姨母正骂人,已经摔了一副茶盏,满地狼藉。郑舅母在一旁劝慰明氏。 沈姨母不比明氏在外像菩萨似的不理红尘,她里外都是最泼辣能干的性格,此时正气得发狠: “娘希匹!什么名门望族,规矩都学进了狗肚子里了,叫咱们家瑛丫头进门守活寡,亏那个老货说得出口。家里金尊玉贵养大的女儿,怎么能去填活死人坑?” 明娥见姚宝瑛来了,忙把她拉到一边,果不其然下一刻沈姨母眼前一只白釉茶盏也被扫到地上。 这边明三娘子还骂着,明娥与姚宝瑛解释道:“今天早上敬国公府置办丧仪,不到中午风声就传到我们耳朵里了。说是老夫人哭孙子,敬国公夫人哭儿子,那一家人里头众口一词说是你们两家已经订了婚,是亲家了,而今齐三郎过世,你们家却连面都不露,实在是……” 后面的话明娥没说下去,不过姚宝瑛也能猜出来,多半是说他们家毫无人情唯利是图云云,这就是结怨了。 明娥又道:“还不止呢,人家哀哀怨怨说齐三郎是如何钟情你,说今年马球会上人家对你一见倾心,齐家虽然觉得两家门第不配,可也为了儿子去提亲了,不想你却这样……”“明娥抚着姚宝瑛油亮光洁的发髻,惋叹道:”敬国公府树大根深,姻亲遍布,他们家的话,多半是有人信的。” 姚宝瑛也忍不住上火:“刚过了问名礼,别说婚书聘礼,八字都没合。我更是从没见过什么三郎,他们家睁着眼说瞎话啊。再说哪里不配了,我也是堂堂正正的女儿家。” 郑舅母遂道:“听说国公夫人在丧礼上哭得肝肠寸断,只说他们家三郎自在马球会上见了大娘,心生爱慕,回家便茶饭不思,如今儿子去了,只求大娘过府全了礼节,叫齐三郎在地下不至于做孤魂野鬼。又说大娘即便不嫁,名声受损,也寻不到比敬国公府更好的人家了。” “放他娘的屁!”沈姨母破口大骂,“这不是骗婚是什么,仗着两家原本有交情,想瞒天过海,空口白牙给他的死鬼儿子配ming婚,作他娘的春秋大梦去!她儿子是心肝宝贝咱们家姑娘就不是吗?他们家当全长安的人的眼睛都是瞎的?这是打量着我大哥不在,作践人呢。” 姚宝瑛愕然:“这和强抢民女有什么区别?律法里也不是这么写的啊。” 沈姨母狠狠骂完,长舒口气,明氏眼前唯一没碎的茶盏叫她捧起来咕噜咕噜喝进了水,冷哼一声:“他们家恐怕连律法有几卷都不清楚。我活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这样事,无媒无聘,空口白牙编出这些话来,还有那等眼盲心瞎的人信。真是笑话。 明氏反倒去劝沈姨母:“三姐消消气,一看就是他们家有意而为之。人家设了套叫咱们钻呢。” 明娥上前搀扶着沈姨母顺气,劝慰道:“姑母莫急,莫急,想来丧礼上去的都是敬国公亲近的人户,一时帮亲也在情理之中。” 姚宝瑛也道:“虽说是丢脸,可是敬国公家先骗婚再逼婚,又有什么好名声。从《周礼》开始便禁嫁殇,还有国朝律法在,他们就算告到圣上那里也无济于事。阿爷在圣人面前也有几分情面的。” 明氏幽幽叹息:“这是冲着大哥,冲着晋王来的。圣人已经不理朝政了,晋王又给关在府里读书,能怎么办呢?” 姚宝瑛错愕,昨晚上明氏可不是这么说的啊,她只差逼着姚令圻向敬国公府开战了。 沈姨母顿时发作起来:“小妹你是不是在佛堂里呆傻了,人家作践的是你亲姑娘。难道遭罪的不是你的骨肉?”一扭身坐在明氏身边,急切劝道:“咱们几家同气连枝,我家大姑娘早夭,自小也是拿大娘她们当亲姑娘疼,如何能叫她受这样的罪?你要是忍气吞声,你儿子怎么办呢?过几年他也要娶媳妇的啊。” 明氏一改昨日愤慨,对着上门来的娘家人,她反而只是叹息:“你我妇人,怎敢擅自做主?” 郑舅母则道:“六郎和妹夫在前院商量,也不知道商量出什么没有,真是急死人了。” 不知为何,满屋子愤慨的女眷中,反而作为当事人的姚宝瑛更镇定些,“叫他们说去。我朝不兴殉葬之风,更不推崇寡妇守节,圣人已有半月称病不朝,病情如何更不可知,这个节骨眼上,敬国公府闹得越大越是惹眼。大舅舅还在北边掌兵,晋王也并非没有可能。我知道舅母姨母还有二姐姐都是为我考虑。昨日我劝爷娘不要理会,而今舅母姨母也请稍稍宽心。大不了,我就出家去,不至于堕了家族名声。” 郑舅母拉着姚宝瑛的手,心疼极了,只道:“好孩子,休要说这种傻话。我是真心拿你们姐几个当亲姑娘疼,哪有女孩子大了不嫁人的。便是你阿娘当年也不过在佛堂里呆了几年,哪能真出家了呢。” 明氏又叹:“六嫂,何苦说当年的故事呢。敬国公府即便散了流言去,可谁家不知道他们家就是没下聘,两家确实没有定亲。这样平白脏污大娘的名声,生逼着我们低头,对他们而言又有什么好处,至多得一个媳妇罢了。咱们平原明家几代的硬骨头,如何能做首鼠两端的事。何况几位大王争了二十几年,多少人命赔在这里头,自然不会轻易改换门庭。” 直等到明霁之和姚令圻出来,姚宝瑛一看两人面色不善,像是没有谈出什么办法。 于是好说歹说送走了明家的一群人后,姚令圻才怅然道:“六哥劝我半晌,叫我为了官声,舍了大娘算了。” 明氏似乎早有预兆,也不惊奇,只是漠然道:“你们男人家,自然是不在乎小女儿的名声的,是呀,只要有口吃穿,有个去处也就罢了,内里的差别是一点也看不见。敬国公府雷霆万钧的手段使下来,甚至不惜与咱们家结怨,难道只为了一个大娘吗?” “他是长久地安享富贵,也糊涂了。”姚令圻掏出手绢揩去额上冒出的细汗,向来如弥勒佛一样的温厚人,在妻子的冷嘲热讽之下也有愠怒的时候,只道:“本说是结亲,实则是结盟,为晋王办事罢了。此事已经失了先机,现在敬国公府把咱们家架上去,再低头就落了下风。岂非认了咱们理亏?为今哪怕舍了齐家的助力也要挺到底了。” 姚令圻捋须教导姚宝瑛去看这件事背后的本质,“现在,敬国公府先给我扣一顶背信弃义的帽子,而后再坏了你的名声。没有晋王,还有楚王。他大约是要换个门庭了。” 姚宝瑛反问:“那阿爷以为该怎么办呢?” 姚令圻用一种惋惜而怜悯的目光看他乖巧懂事的女儿,他沉默不语了。 于是姚宝瑛也默然不再追问。因为她的心里也有了一个答案。 还没吃上晚饭,忽听得外头传来嫁娶的鼓乐声,紧接着梧桐进门报信,说敬国公府的人把花轿抬到大门前了。 又言道一个没看住,姚穆已带着府里的卫士打出去了。 一炷香的功夫不到,外头乐声就停了。姚宝瑛刚出门迎面遇上从游廊赶来的金妈妈,她是祖母濮氏陪房家的,也曾是姚宝瑛早夭姑姑的乳母,自姚宝瑛小时候就在她身边侍奉,如今管着厨房里的事,对方行礼言道是:“夫人叫各位郎君娘子一道去慧光堂用晚饭。” 姚宝瑛问:“阿爷可在?” 金妈妈恭敬答了:“郎君刚去门外把四郎拎进来,算算时间,也快到了。” 等到了慧光堂的正厅,便发觉满屋的娘子们宝珍宝珊的生母都侍立在旁,姨娘通房一个不落。 片刻功夫,这家里唯二的两个郎君姗姗来迟,姚令圻拎着姚穆快步走进厅内,才把姚穆的后脖颈松开,道:“把你刚才的话对着家里人再说一遍。” 姚穆抖抖衣襟,高高昂起头颅,气吼吼道:“说就说!人家都欺负到眼前来了,还不许我动手吗!如今大姊受委屈,我这个弟弟不替她出头,难道叫阿爷阿娘去出头吗?我做弟弟的,若是对大姊的危机置之不理,我还配做人吗?” 姚令圻徐徐道:“你说的没错,你今日的行为也没错,我还应夸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儿郎,但是——”姚令圻一顿,继而说:“你不该拿弩箭去,那是犯禁的东西,你既有了便老实藏好。这玩意儿不是给你出气的。万一弄出人命,只会把事情搞得更糟,说不准你舅舅家也要遭牵连,有本事你就把这事办圆满了,而不是气血上头去逞英雄,给你大姊惹麻烦。” 姚穆顿时泄了气,低声应了一句“是”。 明氏却赞道:“好小子,倒是有骨气的。” 接着姚令圻与明氏坐在中堂下,四位姨娘站在明氏旁边,后叫儿女们列坐,开口道:“敬国公府的事这两日闹得厉害,想来你们也有耳闻,今日叫来,也问问孩子们的想法。二娘,你先说。” 宝珍忽站起身来,不忿道:“我觉四郎说的有理,我若是个儿郎,刚刚就跟着一同打出去了。” 姚令圻又问:“二娘不怕坏了名声,来日嫁不了好人家吗?” 宝珍不假思索道:“我们一家人骨肉相连,大姊若不安好,叫我嫁王侯也不痛快。要是让我踩着大姊嫁高门,我更不配为人了。” 最小的宝珊轻声附和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姚令圻觉便十分欣慰,赞扬道:“你们如埙如篪,同气连枝,这便很好。看来也不需我教导什么了。”又叫姚穆单独出列道:“我只你一子,来日整个姚家都是你的,今日你当着全家人的面发誓,来日必将善待你的一众姐妹和庶母,不得做见利忘义之辈。” 姚穆虽小,却也气势汹汹地发誓说了。 而这誓言是针对谁,在座诸位俱是心知肚明。 尽管这算作安慰,可是姚宝瑛的心根本平静不下来。 今日有三个字始终萦绕在她的心头,她想问: “凭什么!” 姚令圻所做最坏的打算,是她一辈子不嫁,叫姚穆赡养她罢了。 可是凭什么,用姚宝瑛的无妄之灾来教导一个小孩子成长,姚宝瑛还要感恩戴德。 第7章 一场不算酣畅淋漓的政变(一) 是日夜里秋风萧瑟,姚宝瑛翠华轩外层层翠竹簌簌作响,周珷窝在姚宝瑛卧榻上看书,姚宝瑛在一旁算今年庄园应交的秋租。一旁坐着桑柘帮她记账。梧桐捧着一副绣品借光扎花。 这几日叫敬国公府一连串搅扰,与之相对是姚宝瑛的名字被传到长安富贵人家的每一个角落,这对于一个未婚的娘子来说并不是好事。 话题中心的人物正躲在家里算账。 写出条陈后姚宝瑛揉揉眼睛,叫进外头候着的杨妈妈吩咐道:“过几日庄子上来人交租,今年雨水好,想来能丰收,你安排人多买两头羊回来,到时候让庄头们好好吃一顿。”又叮嘱:“西边栗子庄的庄头刘三不老实,让账房留心,若是他今年还耍滑头,就地拿下免职换人。” 那仆妇领命去了。 姚宝瑛又叫桑柘记事:“阿娘的陪嫁一向都是她自己管,最近家里乱哄哄的,阿娘要是没想起来,你告诉你娘,叫她预备好猪羊犒酬几个庄头掌柜。” 桑柘是明氏身边赵妈妈的女儿,老子和哥哥在外头给明氏管田庄,一家人都是极能干的。 周珷放下书走过来搂着姚宝瑛肩膀笑道:“阿姚这么能干啊。” 姚宝瑛拢着周珷的手,叹道:“实在不好意思,叫你来看笑话。” “这算什么,你有难处,我又恰巧能帮上忙,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在家里闷着也是闷着,不若来你这里闷着。我一和阿爷阿娘说要来,阿爷就给我点了卫士,阿娘还叫了她贴身的申嬷嬷跟着呢。” 这就是晋王给姚家的答复吧。 好歹姚令圻为晋王卖命,主君庇护臣下才是正理。 周珷一看桌上摊开几本账本,随便翻了两页就觉得没意思:“鬼画符似的,我可没兴趣。我最是个会花钱的主,隔三岔五就得叫阿娘贴补,又实在学不来算账的本事。将来要是能把我府上的银钱都托付给你管就好了。” 这正是几日来难得闲暇温情的好时候,外头竹叶窸窣声催人困倦,姚宝瑛正要拉着周珷梳洗安寝,忽而听见远远传来骚动声,声响越来越大,因她的居所在北,地势又高,忙披上衣服出门探看,模模糊糊甚至能见火光,瞧见约是北边皇城火光点点,又有兵马奔驰之声,心想必定是哪位天皇贵胄闹兵变了。 周珷围着披袄跟出门,也一同看望,忽惊觉道:“是我家啊。” 姚宝瑛顿时额头青筋暴起,身后脊背上冷汗直冒。 原来这才是晋王府的打算,晋王夫妇把女儿送出王府,又给了卫士,今日这么巧兵变,这不就是以防万一吗? 周珷一时也说不上来,只得把一同来的申嬷嬷叫过来。那是姜王妃的陪嫁,最是忠心不二。 申嬷嬷倒很干练沉稳,瞥了姚宝瑛一眼,回禀道:“王妃知道今日有变故,出发前特意叮嘱奴婢,若一朝倾颓,儿郎们肯定是逃不过的,叫县主趁乱逃出长安得活,今日跟随的三十个卫士都可效死命。” 周珷一时激愤,只道:“我就是贪生怕死之辈了吗?速速随我回家去!我如何不能为阿爷马前卒?单我一人出逃,阿爷阿娘和八郎怎么办?” 于是回答道:“王妃绝不偷生。八郎的安排奴婢不得而知。” 姚宝瑛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趁周珷一时不备,从后脑直接劈晕了周珷,转头叫申嬷嬷把人扶进屋里,放到自己床榻上。又对申嬷嬷道:“我这里地处靠北,再向北穿过鹤寿堂就是府邸北门,出门再往东百步是坊门口。马厩在西北方向,我的枫叶骝就是头马,它有灵性,认得阿五,可为你们驱使。过会儿我出去只说你们叫晋王府的人接走了,嬷嬷既然是王妃信得过的老人,劳烦嬷嬷在此守护阿五,若事情结果不如意,天亮之前嬷嬷就带着阿五顺这条路去吧。” 饶是申嬷嬷久经风霜,也被姚宝瑛这一连串的吩咐惊住,诧异极了:“王妃也吩咐了娘子不成?” 鼓足了勇气,姚宝瑛摇头答道:“何须吩咐,如今她有危险,我又怎不可托付生死,定然是要全力相护的。”又看一眼面容不甚安详的周珷,从妆台下取出一把轻薄的匕首,放到周珷怀里,随即取下墙上钉着的弓箭和长刀,出门前对屋内已经目瞪口呆的申嬷嬷道,“今夜兵乱,我还要去守护爷娘弟妹,且去前面支应,阿五就劳烦嬷嬷了。” 说罢出门唤桑柘梧桐去慧光堂。 因慧光堂在府邸正中,纵有宵小一时也闯不进来。 明氏一改素日里清冷持重的模样,提上自己铮亮的环首刀,在卫士仆役前厉声吩咐道:“今日晚上各院奴婢们没有命令一概不得胡乱走动,更不许擅自出门,儿郎们把家里各处门洞守严实了,点亮火把等候,若是主君回来,立刻迎接,慧光堂留三十个人门外戍守,诸位今夜且辛苦些,最迟天亮便有分晓,届时自有奖赏。” 见姚宝瑛匆匆来迟,忙问她长乐县主在哪。 姚宝瑛只说是已从北门把人送走。 片刻后姚穆也提着刀来,兴奋地抱拳道:“阿娘,阿爷不在家里,便叫我与卫士们一道护卫吧。” 明氏看着背弓提刀的一双儿女,姚宝瑛也仰头看着意气风发的明氏,心觉她这时候才真有了将门虎女的样子,不是佛堂里那尊阖着眼睛无欲无求的白玉菩萨。 卫士领命出门。明氏却没有答应姚宝瑛姐弟两个的恳请,叹道:“你阿爷至今未归,也没有音讯,我心里乱得很。你大舅舅不在长安,现在晋王手下没有几个得力的人,太子早逝,后位易主,二十年来争斗不止,圣人却不立太子,谁又知道明日是个什么情况呢。” 姚宝瑛只是挽着弓,劝慰道:“尽人事,听天命。既然已经生事,咱们只能静候佳音。” 姚穆也应和:“阿娘,大姊,我保护你们。” 话虽如此,姚宝瑛还是不免多想。在慧光堂里坐着时,明氏捻着手上一串菩提念珠,口中低声背诵经文祈祷。姚宝瑛压着自己的气闷,努力劝慰着吓得鹌鹑似的宝珍。 这种事没有人能拿得准,她实不敢想若是晋王败了该如何。 外头街上的喊声愈发嘈杂,连素日外头打更的人都不得听见。姚穆说去更衣,一会儿又溜回来难掩喜色,悄悄对着姚宝瑛道:“我刚趁乱带着人去把外头那顶碍眼的花轿砸了。” 姚宝瑛气得拧住他胳膊一块肉,压低声音骂道:“小畜生,你好大的本事啊!你要再这样胡闹,我就把你腿打断,把你屋子里弓弩刀剑统统砸碎,你那匹黑驹我送给沈三哥,姚穆,我说到做到。” 姚穆疼得倒吸冷气,连连道:“好好好,大姊饶命,我再不敢了。” 一府的大小主子都凑在慧光堂里呆着,宝珊年幼早早睡过去了。明氏见余下的儿女没有丝毫困意,尤以姚穆持刀握弓,竖起耳朵听外头声响,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姚宝瑛虽装备齐全了兵器,却不急躁,正安慰缩着在怀里的宝珍,宝珊生母张姨娘感叹道:“若大娘是个儿郎就好了,此时家中也就有主心骨了。” 明氏气定神闲端起茶盏抿一口,说道:“女儿家也挺好,若是个儿郎,还不知道阿翁要怎样逼迫她读书,这时节咱们就该担心她能不能在兵变里活着了。” 姚宝瑛只微笑不答。 他们姚家祖上也是随太祖起兵开国的公侯,只是上几代因罪丢了爵位,不似敬国公府还传承着开国辅运的爵位。可自姚宝瑛祖父姚韶科举入朝,官至御史大夫,娶妻秀山濮氏女,也就是先皇后母族旁支,共生了五男一女。虽只有姚宝瑛父亲姚令圻一人得活,可他也未堕家名,自小苦读,二十八岁中进士娶平原郡公女明氏,转过年考上特科任九品校书郎,一路做官二十几载,年年吏部考评都是上佳,外放所得万民伞就有好几把,圣人惜才,极为宠信,特授秘书省少监。 而又因为姚宝瑛祖父姚韶幼年家道中落,发奋苦读多年才得以科举入仕,于是如法炮制逼着儿女们三岁开始昼夜苦读,什么嬉笑玩闹一概不许靠近,和仆人说两句方言都要骂,据说姚令圻十几岁上弓都拉不开,他几个兄弟都早夭过世未尝没有这般缘故。 及至姚宝瑛出生后,姚韶如法炮制,也叫她三岁上启蒙读书写字,一路苦读经史子集,直到姚韶因病过世才放松下来,而后再开蒙读书的宝珍和姚穆,就不像姚令圻和她那样了。 许是提及,姚穆亦说起祖父,“祖父过世的时候阿爷还在雍州外放,那时我还小,只记得祖父拉着我和大姊的手殷切叮嘱,姚家必要出一位宰相。” 宝珍生母俞姨娘一贯默默,顾姨娘进门晚没见过姚韶,只有宝珊生母张姨娘是明氏的陪房,见识多些,于是应和道:“老主君在世时,确实最看重大娘和四郎。” 宝珍记事起就没见过祖父,对于这些陈年往事听着就索然无味,越听越困。 姚宝瑛只应声不说话,她小时候不随姚令圻和明氏外放,养在姚韶和濮氏膝下读书,那几年的生活至今想来也是索然无味,宛如坐牢一般。五岁时家里仆妇带了只雪白的小猫来,姚宝瑛逗着玩了一会儿,叫姚韶看见后竟当着她的的面给摔死了,那妇人也给赶出家门送到田庄上了。除了那些书本知识,姚韶是一点玩器不许她沾的。直到自己九岁上姚韶过世,明娥丧母回长安教授自己骑射,才算真正活了。 顾姨娘忽而插嘴问道:“也不知道主君在哪里,能不能活着回来。我听说谋逆的人家,女眷会被送入掖庭做苦役……” 一旁正念佛的明氏忽睁眼道:“这时节别说不吉利的话,主君吉人自有天相,必然无事的。” 姚宝瑛轻轻擦拭手里硬弓,心道:晋王闹兵变,姚令圻不在家里还能去哪,即便他手无缚鸡之力,可是都到这时节了,再不豁出去一搏,就真是案上鱼肉任人宰割了。 并不知道结果如何,姚宝瑛亦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 姚令圻是个很好的阿爷,是这个家里的顶梁柱,他必须得成功,必须活着回来,否则以姚家现在的人口和地位,他们会再走一遍姚韶的老路。 姚宝瑛爱怜地看着焦躁到来回踱步的姚穆,暗自里叹了口气。 如果自己是个男孩子就好了,如果自己是个男孩子,何至于在乎什么退婚骗婚的烂事,这时节就该闯出去真刀真枪地打上一场,成王败寇都认了,宁可血尽而亡死在宫城里,总好过在这里惴惴不安等待命运的安排。 第8章 一场不算酣畅淋漓的政变(二) 至天空微微泛白,北边的叫嚷声都平息了,姚府外来了一队戎装卫士叩门求见。 姚宝瑛立刻惊醒,跟在明氏后面一同出去,紧紧握住刀柄以备不测。 来人身上戎装并不是长安十二卫的服制,身上血迹尚新,见了明氏便摘下盔头行礼,恭敬道:“在下团校尉卫牧,奉明将军令特来告知夫人,楚王早有不轨,昨夜行事谋逆逼宫,幸有晋王深谋远虑,传令明将军带兵勤王,现已斩杀逆王,圣人感怀,于今早下诏敕封晋王为太子,及至天明时宣告百官。姚公代制诏书,如今在宫里筹备太子册封事,一时回不来,还请夫人不要担忧。” 别管这话真实可信的程度有多少,可到底是娘家人回来,又在兵变中立了大功。明氏喜不自胜,一晃神差点晕过去,姚宝瑛忙扶住,只听她抖擞精神,连连道:“好!好!真是太好了!主君和大哥可有受伤?” 卫牧再弯腰恭敬答复:“将军威武,并未受伤。姚公随侍圣人身侧,忠勇护主,亦未有损伤。另有一事,太子妃听闻郡主在姚府未归,叫我一道传讯,此时长安兵乱未平,多有不法之徒,不敢接回,还要继续搅扰几日。府上妇孺多有不便,将军便令我等在此戍卫防护。” 明氏闻言立刻扭头去看姚宝瑛。姚宝瑛上前答说:“多谢校尉看护,如此最好不过,郡主确在我那里。稍后自与校尉一同前去。” 这时才看清了来人长相,卫牧身高约有八尺,也是仪表堂堂的好相貌,脸上棱角分明,眉丛之中还掩着一颗痣,却显得有些倜傥了。皮肤微黑,身形精壮,不似长安儿郎一派富贵白皙的体态,见他说话做事都有分寸,不像是没读过书的莽夫,估计是明霭之身边的爱将。 毕竟是好结果,于是明氏也不追究姚宝瑛昨晚上撒谎的事,此时风波平定,明氏赶去佛堂烧香礼佛,令姚宝瑛善后,便叫屋内几个各自散去了。 姚宝瑛叫奴婢去备吃食茶水,自己仍挽着角弓箭囊和佩刀,领卫牧一行人疾走回翠华轩寻周珷。 路上卫牧恭维她道:“娘子忠肝义胆,想来太子和太子妃得知,也会有所封赏的。” 姚宝瑛并不理会卫牧的糖衣炮弹,反问道:“此时风波未平,校尉不去抢夺功勋,来戍卫太子亲眷可否会落了下乘?” 卫牧含笑:“咱们是将军身边亲信,昨夜里随着一同浴血奋战,足以表示忠心。郡主既然是太子爱女,这份体面尊贵的活,旁人想要还争不来呢。只盼娘子能够美言几句,叫咱们在贵人眼前挂上名字,自然感激不尽。” 一行人进了翠华轩,卫牧去与晋王府出来的卫士交接换防,姚宝瑛去屋内查看周珷情况。 许是姚宝瑛力道不小,周珷尚未转醒,仍在榻上昏迷。申嬷嬷早已得了消息,紧绷精神一夜,此时稍霁,就不免困顿。姚宝瑛叫来人验看过就都扶下去休息,转头排起来这群青壮士兵的饮食来,加上晋王府的卫士,姚家这座小庙一下多了几十个壮年士兵,又不知道要住多久,就先从自己手里出钱备了些饭食茶水给他们作早饭,又叫采买的几个主事娘子来吩咐吃喝住行的琐事。 及至天空大亮,周珷揉着脑袋惊醒,猛地起身只看到在书桌前坐着算昨晚卫士婢仆的赏钱账目的姚宝瑛,屋子周围一片死寂,连婢仆走动的声音都听不见,于是试探性问道:“怎么样了?” 姚宝瑛放下账目,深行一礼:“如今该叫你郡主,不日,恐怕就要改叫公主了。” 周珷急得跳下地把姚宝瑛扶起来,又问发生了什么,又怪姚宝瑛打昏她,一时之间千言万语凑在一起,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姚宝瑛端起床边一盏冷茶水喂到周珷口边,又道:“若是问你们家里的事找申嬷嬷,问昨晚上兵变的事,外头有位卫校尉,得了太子命令赶来戍卫你的。我不比你好多少,一样什么都不知道。省得他们费口舌,等着和你一道听。” 虽然后脑还隐隐作痛,可喝了冷茶后便清醒不少,见姚宝瑛眼下乌青甚重,不免难过:“你一夜没睡吗?” 姚宝瑛莞尔:“现有你这个泼天的富贵在我床上,我只恨不能两只眼睛轮流站岗把你守住了。” 于是二人又叫卫牧去正厅说话。 “我等是半月前接到逆王谋反的消息,明将军带我们奔袭回来,昨日夜里从正德门而入,顺着宫墙一路进宫剿灭叛军”卫牧说至此处不免激动振奋,“太子与太子妃亲至勉励我等奋勇杀敌,士气极盛,我彼时就跟随在明将军身后,我们三路并举,杀了一个时辰,而后在狭道遇上了楚王,太子一马当先射杀楚王,而后姜公和姚公前去护卫圣人,明将军带我们追杀残部,圣人听闻后,当即下诏立储,于是便都平定了,正逢今日休沐,便只叫通知了亲近重臣之家。” 周珷听罢,又问:“我阿娘和八弟呢?” “太子妃与太子一直同行,未有损伤。而后便遣我来此报信,护卫郡主安危。小郡王暂且安置在襄国公府明夫人处,而今也有人前去守卫。” 姚宝瑛听后不免吃惊,想明娥一女子,却被信任至此等地步,危难之际得主上托孤相待,属实不易。 周珷便道:“何须你们护卫,大丈夫本该建功立业,既然如今时局未定,你们应随明公去清剿叛党。” 卫牧拱手再辞,“郡主恕罪,我等受命在此看护郡主,不敢擅动。” 到中午吃饭时,又得到了最新的消息,以楚王谋逆罪论,妻妾没入掖庭,儿女则尽数屠戮。以尚书左仆射兼吏部尚书赵国公殷正声为首的几家为楚王谋逆的首犯,俱以夷三族之刑,主犯枭首,其父子绞刑,二等亲族没入掖庭为官奴婢,兄弟叔伯等三等亲族流放三千里。 又说吏部侍郎郗允臧几家有谋逆之实,主犯绞杀,成年男子皆流放一千五百里。 实在是酷烈狠辣,一上午便至少波及了几百人,听外出采买的人回来形容,午门外杀的人头滚滚,血流不止,街坊路边还有没来得及被抬走的卫士遗体。姚宝瑛捧着邸报,更觉一行行字触目惊心,楚王子女九人,其中长女已外嫁,也没有逃过赐死,其中有许多不过是不懂事的稚童,又如何参与谋逆之事?再者,牵连的几家里有些人家的小娘子小郎君她也见过,一道玩过。如今一朝倾覆,或为官奴婢,或父兄流放家族衰败,方又有些明白夜里姚令圻感慨赵十二郎的心境了。 又觉如此酷烈,只怕是会叫天下人议论得位不正啊。 吏部侍郎郗允臧,姚宝瑛看着名字想起前段日子在南山时舒韫的神情来,这小郎君着实够惨,第一位定亲的杨氏女暴病而亡,第二位定亲的郗氏如今又遭此倾家之祸。不由叹了口气,心道舒韫人还是不错的,谁知道时运不济到如此地步,恐怕永嘉侯府也难免落败了。 午休时觉得心里闷闷的睡不着,姚宝瑛蹑手蹑脚绕过枕边熟睡的周珷,拿了一卷书窝在廊上看,翻了几页便觉得眼睛疼,胸腔闷得似有一口大钟倒扣,压得人喘不上气。抬眼看见宝珍急匆匆来访,走近了才发觉红着眼圈,坐到姚宝瑛身边后便难以抑制,抽泣道: “大姊,我,我听说陈六娘被没入掖庭了。” 姚宝瑛一回想,似是邸报上有过的人家。陈氏,是楚王的簇拥之一。 “六娘是庶出,在陈家也不受待见,我是在一回宴席上认识她的。与她同为庶出,极为投契,常有书信往来,不过都是些女儿家的事情,今日看了邸报才知道,她,她估计也被没入掖庭了。可她什么也不知道啊,她父亲兄弟待她也不好,怎么就……” 姚宝瑛递上手帕给她抹泪,也是感叹:“实在是叫她父亲兄弟连累了。历来官宦之家,免不了有这一遭。咱家祖上亦不免如此。谁叫她托生了陈家的小娘子呢。” “为什么做女儿的就只能认命呢。我,我实在是,大姊,咱们能帮帮她吗?” 姚宝瑛心下一惊,一时间若醍醐灌顶,一连几天的变动叫她郁郁难安,末了竟是如此作解。 为什么做女儿的就只能认命呢? 昨夜姚令圻感叹她不为男,明氏又庆幸她不为男。姚宝瑛转念一想,若自己也能和儿郎们一样在官场战场上挣富贵,起码好过守在家里任人宰割一夜惴惴不安,只能寄托神佛庇佑这样赌命似的等天亮。若她也能上场搏前程,她自信不输儿郎。 姚宝瑛突然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 这边宝珍还在低声哭,姚宝瑛定了定神,一指屋内示意有人,叫她轻声些。而后回答宝珍刚才的问题,拉着宝珍的手,诚恳道:“我也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二娘。古往今来,成王败寇都说是理所应当,没人在乎妻女。胜,固然是一同富贵,败了,也一同受儿郎们作孽殃及。她们没有选择。二娘,我们也没有。我只庆幸,好歹今日遭灾的不是咱们家。二娘,我对你说庶出不打紧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可还是想说两句,咱们没有分别,万不要因庶出而自苦,害了自己。” 姚宝瑛叹了口气。叫来桑柘去小厨房端一碗冰糖燕窝来给宝珍顺气。 好容易劝走了宝珍,等回到屋子里时,已见周珷不知何时转醒,正坐在她的桌前看邸报,见她进来,叹了口气道: “我虽不喜欢永昌堂姐,更讨厌三叔家里的堂兄弟们,可他们不死,今时今日,你哭的就是我了。” 第9章 左射右射必叠双(一) 册封了太子三日后太阳落山时分,听见宫城丧钟敲响四十五声。 四十五声钟,是皇帝驾崩的大丧之音。 姚令圻扔下鱼竿鱼篓,匆匆换上丧服进宫哭丧。 第二日,便又听闻殷皇后伤心过度,已经自请为先帝殉葬。新帝没有追究其子楚王谋逆之过,也给了谥号,令其附葬帝陵淑睿皇后濮氏之后。 新帝第一次大朝会,宣告先帝遗命,着令天下服丧二十七日。议定先帝谥号庙号,又定新朝年号天佑,册立王妃姜氏为皇后,诸子皆封王,而其中又以第八子周瑞身份最贵,封齐王,食邑千户。 又有旨,门下省侍中、原济宁郡公姜鸿,授宁国公爵,改任尚书左仆射兼领吏部;北玄水道行军总管、原平原郡公明霭之,授郑国公爵,拜尚书右仆射兼领兵部;左卫中郎将陆新宁,授淮阴郡公爵,升任右武卫将军;兵部侍郎裴敏,授东平郡公爵,拜户部尚书;随州都督郭忠,授山阴郡公爵,任左骁卫大将军,加门下省左散骑常侍……如此为门下加官进爵。 姚令圻先进秘书监,而后获授余庆候爵。 这种爵位没有恩旨,都是一代即消,诸如宁国公,郑国公这样开国的爵位流传至今,那恭喜他们,下一代还可以降级承袭。 而后,姜鸿、明霭之、裴敏、陆新宁、裴敏,此五人俱加知政事,使同宰相。 周珷自归家以后,皇后许是听申嬷嬷说了兵变当日的事情,光明正大送来一封懿旨,褒扬明氏教女有方,又夸耀姚宝瑛临危不惧,忠孝无双,赏赐了诸多珍品。再然后应允了姚令圻多年前为明氏乞封的请求,封了明氏文安郡君的诰命,又追封濮氏为郡太君。理当朝四品官的妻母可请封诰命为郡君,不过实际实施起来,像姚令圻这样普通的一个四品官,当时又有政敌环绕,很难通过正常渠道为妻母请封到一个中级诰命。 半旬后,某一日傍晚召见姚令圻奏对文学,甚为满意,本想叫姚令圻去尚书六部的实职部门任职,岂料姚令圻婉拒,说秘书省自秘书监目前只有他一个人主事,又没有做出什么功绩,实在惶恐。圣人再三追问,姚令圻都以自己资历浅而又没有成绩婉拒。而后下旨,令原晋王府文学林正川出任秘书省秘书丞,辅助姚令圻兼掌典籍图书,共领着作局。 姚宝瑛实在不解,这样的恩宠换了旁人早就欢天喜地的谢恩了,自己阿爷怎么还推诿呢。何况,裴公和陆公追随圣人的时间还不如姚令圻,如今却都封了爵位且位在姚令圻之上,难道姚令圻就能坦然接受? 去问时,姚令圻正在碧溪堂旁边垂钓,随手把一条小鱼解钩扔进池塘,解释道:“这条鱼在咱们家这一潭浅水已经算大,可要把它放到长安八水里,不过是枉作鱼食。圣人还需要人家带兵打仗,自然要把人到手心里,公爵又如何,一时面上好看罢了。姚穆若是没本事,下一代倾颓更快。我在秘书省挺好的,编书注释,和国家最博学的儿郎们呆在一处,乐得清贵自在。圣人知道我胸无大志,只是想尸位素餐,不叫家族断了流传,也私下答应我过几年姚穆长大了,给他多传一代。” 姚令圻语气里甚至还有几分炫耀,像小孩子展示最新的玩具一样,他得意道:“我不喜欢读书,我也不爱做官,可是姚家起复不容易,我不能断了传承。所以将来的事交给姚穆,我给他留下人脉关系和余泽就好。” 姚宝瑛又忍不住问:“那么阿爷你的理想呢?” 多年兢兢业业办事,几乎把全副身家都压在圣人身上,难道只是为了能在家里安心钓鱼吗? 制国利民的理念呢?光耀门楣的夙愿呢?登阁拜相的遗训呢? 水面又有异动,想是又有鱼咬钩,姚令圻忙收杆,却不想是一场空。 姚令圻再度做好鱼饵放竿,换个姿势倚在凭几上,晒着太阳懒洋洋道:“那是你祖父的理想,不是我的。朱紫袍,金鱼符,高官厚禄,咱们祖上什么没见过。我苦读了二十年书中进士,娶了你阿娘,光耀门楣。又有你们几个儿女,家里银钱几辈子花不完,还有什么好求的。如今终于显贵起来,光复了爵位,还不好么?我不想做宰相,我也没那个精力勾心斗角,只要有书读,有钱花,有闲可享,就是好日子了。” 这怎么没有分别?多少地方官员一辈子熬干了心血只盼着入长安任职。再者说,兵变后,敬国公府非但不敢继续胁迫姚家,世子夫妇已来赔罪了几回,赔罪礼送了几车来,一口咬定说是齐三郎福薄配不上姚宝瑛,低声下气再三恳请,只求两家修好,甚至放言,若是姚家不计较,他们家六郎虽然比姚宝瑛小三岁,也也可订亲,等几年再成婚,两家又是亲家了。 还是往昔清贵的秘书少监,难道敬国公府会这么轻易低头吗?难道姚令圻还能如现在一样驳斥敬国公府的世子,叫两家断绝来往吗? 既然有机会再往上走一步,为什么不要呢? 姚宝瑛实在不敢苟同姚令圻的想法,可又犟着脑袋不肯再问。 其实她还想问,那她呢?姚宝瑛算什么? 敬国公府的闹剧,坏的是姚宝瑛的名声,阻碍的是她的婚事,而她的牺牲,只是成就了父亲和兄弟的来路,又铺垫了一点圣心吗? 姚令圻瞥一眼一旁侍立的姚宝瑛,似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又说:“大娘,你什么都好,就是太像你祖父了,憋着一口气要光耀门楣。但凡是个儿郎,来日封侯拜相也是得,可这样的气度,却生了一副女儿家的身躯,就是心气太高,曲意逢迎,说是媚上也不为过。你纵有滔天的本事,难道还给你设一个女人的朝廷不成?如今你有了你当红新贵的舅舅给你撑腰,过几年阿爷自然再为你挑好郎婿,哪怕是宗室王妃也做得,这不好吗?” 这话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几乎算是指着姚宝瑛的鼻子骂她不安分,叫她活活咽了一口恶气在胸腔里,闷作一团。姚宝瑛涨红了脸,鼻子一酸,泪意直冲上来,可叫她又硬忍回去,低头拱手,把几个字生生挤出喉咙:“阿爷说得对。” 沉默良久,她硬邦邦说道:“可是阿爷,我不想做郭圣通。” 姚令圻头也不回叫她回去想想,一拉钩钓上一条小鱼,长叹一声。 姚宝瑛顾不得羞臊,更顾不得垂头丧气,转过头来她已经被拉去郑国公府参加舅舅明霭之拜相的烧尾宴。 不,现在要称郑国公明相了。 明霭之的烧尾宴办的很低调,只请了亲朋故交。统共是明相三妹康乐侯沈氏、七妹秘书省少监姚氏两位外嫁女全家,再加一户同僚宁国公姜家,一户同袍城阳侯方家而已。 因世子明伯煦和夫人公孙氏一家还在北地戍守,明娥回家协助郑舅母操办的宴席。 明娥素来交游密切,连带姚宝瑛对他们新一代的小郎君小娘子们也熟稔。说是低调,可几家光是后宅吃饭的女眷,也有几十人了。 因宝珊年纪小,明氏就没有带出门,只有姚宝瑛和宝珍去。一早刚到崭新牌匾的郑国公府,就被明娥的贴身奴婢拉去她未出阁时的屋子说话,进了门发现除了明姝明嫣以及沈二的夫人朱娘子,姜晓也在,还带了她堂妹八娘姜昀来。姐妹亲热了一会儿,话题不免绕到姚宝瑛前几日和敬国公府的纠纷上。 “真是可气,前几日姜公的宴席上,竟然有人说大娘克夫……”明姝正要抱怨,忽而明娥直接捂住了她的嘴,强行令她闭嘴,又下意识去窥姚宝瑛神色。 这时朱娘子缓和道:“听闻敬国公夫人李娘子生三郎的时候难产,而后费尽周折地养大,大约是她悲痛之下说了些糊涂话罢了。” “汉代说女方克夫是命贵,夫家压不住,需得更贵之人才好呢。”明嫣也不忿。 明娥听这话来去都不好,又回护道:“这事过去多久了,怎么还提呢?别人不知道大娘是什么人,咱们姐妹还不知道?往小了说这是齐三无福,往大了说,若非大娘这一出麻痹楚戾王,何以这么迅速清缴叛党,这是家国之幸,我看谁再敢说那样的话。” 说着又狠狠用眼神警告明姝不许妄言。 姚宝瑛倒不在意一两句话好不好听,只见明娥气色尤胜上月南山狩猎之时,是真心替她高兴:“我见二姐姐气色好多了,想是大郎照料省心,你也松快了些。” 姜晓正捧一颗石榴剥着,听这话就笑起来,把一捧新鲜石榴籽倾到明姝手里,说道:“怪不得明二总念叨你,你这丫头原来也是个会惦记人的。” 姚宝瑛正伙着明嫣一起捡枣吃,闻言冲姜晓笑:“既有好姐姐疼爱,自然也会惦记姐姐们了。” 娘子们顿时笑得扭做一团,混乱中,姜昀把剥的一小碟胡桃仁,推到桌子正中,笑道:“可别推翻了,好容易剥的,姐姐们来吃。”又一拢被挤出来的宝珍,“妹妹也吃。” 及到中午郑舅母派人来叫这伙人吃饭,一众姐妹才说说笑笑出门入席去了。 注:烧尾宴:专指士子登科或官位升迁而举行的宴会,盛行于唐代。 第10章 左射右射必叠双(二) 因席间饮了薄酒,又都不是外人,前院还没散,夫人娘子们就多有到厢房歇息说体己话的。姚宝瑛本也准备躺下浅睡片刻,岂料刚闭上眼就有明娥蹑手蹑脚来拍醒她,一脸促狭,趴在她耳边循循道:“听说阿爷他们在校场考校儿郎武艺,别睡了,我带你看看去。” 姚宝瑛刚坐起便又倒头躺下了,“二姐姐喜欢就自己去好了。姐夫要是比不过丢了人,你又要寻他晦气了。过后生气,再来作践我和姜大姐姐。” 明娥又去拧姚宝瑛的耳朵,佯作生气:“你姐夫文不成武不就,我练枪练箭他是看一眼都嫌累,他丢人是肯定的事。再说他都快住在平康坊了,还不许我看两眼兄弟们武功如何?我自小军营里长大,就好看个比武热闹。好妹妹,我这可也是为了你,去看看有没有合心意的,都是亲近人家,每一个都比齐三郎强。” “二姐姐,能不提那家人吗?他们家只快把我说成妖孽祸水了。”姚宝瑛拗不过,借力坐起身来。 “你这事断了人家的前程,他们焉能不恨你?”明娥把姚宝瑛从床上扯下,套上鞋子外裳就拉着走,“我再不说了,你就当是陪我解闷,前院校场你还不熟吗,咱们在角楼偷看,管保神不知鬼不觉。” 昏昏沉沉中,姚宝瑛问明娥:“兵变那日,为什么八大王在你府上?” 明娥冲她眨眨眼:“都发生的事了,何必再管。” 姚宝瑛不依,也装着生气:“二姐姐是假疼我了,既然是假疼我,我可不去。” 明娥也没办法,便和盘托出:“好了小祖宗。这事我从头到尾都知道,给阿爷的信函还是我送的。那日正好长乐公主大张旗鼓去了你家,刚入夜皇后便把八大王悄悄送来了。你那么聪明,难道猜不出用意?” 验证了猜想后,姚宝瑛眼睛瞪得溜圆,不敢置信地看明娥。 周珷在姚家是人尽皆知的事,若是晋王败了,楚戾王的屠刀也只对姚家发难,谁又能知道八大王在哪里。这是拿他们全家和周珷的命换八大王周瑞的命。 姚宝瑛忽而有种兔死狐悲之感。 她真该幸运今日坐在大明宫里的晋王一家。 明娥带着姚宝瑛卸了钗环,一路登上角楼,缩在栏杆后远眺校场内景。 校场内尘土飞扬,像已经跑过马了。靶场边一群郎君们围绕着三个长须美髯公,这三人里左边拄杖的想是城阳侯,右边稍显富态的是宁国公姜鸿,中间穿栗色袍子,正指点儿郎射箭的就是是郑国公明霭之了。 “沈二是一年不如一年了。”明娥抱臂埋在栏杆后点评道。 那是康乐侯世子沈文符,明三娘的长子,比明娥大几岁,前年蒙恩荫做了翊卫在皇城值守,近来刚升做队正。 确实射的不怎么样,姚宝瑛看沈文符的箭靶,五十步的距离,五支箭中有一支脱靶。 “想来是翊卫轮值辛苦。沈三哥不就很好吗?” 明娥哼一声,“五十步,一石弓,就这尚有两箭没中靶心,还不如你呢。” 姚宝瑛忽想起在南山狩猎的一伙人来,那个射箭天赋极缺的舒小郎君,论起来也是郑国公家的近亲,不知道怎么没来。 “你和姐夫近来还好?” 明娥摇摇头:“不好啊,我们俩不是一路人,早就分院子住了。去年我就想和离,可又舍不得襄国公家在军中的人脉部曲。张济安诚然是个废物,我那婆婆更是难缠,可阿翁还算明事理,再加上前几代襄国公在军中多有建树,我自嫁过去,也经营了许多年人脉,又有了儿子。更何况,毕竟是阿娘的娘家,都是亲戚,不若就这么糊涂过下去算了。” 姚宝瑛也跟着叹气,只觉得可惜,不知该如何开解明娥。 “那姐夫那边的亲戚没来人?” 明娥正聚精会神看一伙新鲜的都尉校尉们射箭,应答道:“前几日永嘉侯过世了,阿翁就这一个亲姑父,他在家里装伤心,几个小的也就势不来了。” 忽见一人五箭连射,皆中靶心。明娥难掩激动,压着声音连说三声“好!”,扯着姚宝瑛的手腕叫她快看:“看那个年轻小校,这么短的时间连发五箭,箭箭命中,箭头直钉进草靶,这才是真正的神射手啊。” 姚宝瑛刚刚愣神,没看见年轻小校射箭过程,更没看见什么好样貌,回头去只看见红心上五支箭,并没有直观感觉。又问:“永嘉侯过世了?怎么没听见敲云板报丧呢,上回舒小郎君还说定亲的事呢,这会怎么又办丧事来了。叫我听的一头雾水。” 明娥又指一个生得相貌堂堂的小校说给姚宝瑛听,说他出身蔡阳陆氏,正是淮阴郡公的亲侄子,年纪轻轻已是云骑尉。岂料那人光生得好,是个银样镴枪头。又见后来者皆不如刚才,注意力慢慢收回,与姚宝瑛说起永嘉侯府的变故来: “怨不得你不知道,政变后一连串的事,公主又在你家,你自然有的忙。郗家的情况邸报上也说了,按律郗娘子已经收了永嘉侯府的婚书和聘礼,算舒家的人了。永嘉侯为着舒韫的前程,亲自上门退婚去了。” 姚宝瑛不免疑问:“可郗娘子属于有所受无所归,这怎么能退婚?” 校场上又换了一批人,以明仲熙为首正射箭,明娥和姚宝瑛知道这群兄弟的斤两,看着更没意思,索性凑一块说起永嘉侯家的事。 “自然最好是叫郗娘子家自己提退婚。要我说,永嘉侯也是为这个孙子豁出去了,亲自登门好言商量,听说郗娘子的阿娘本来是不愿意的,郗娘子自己出面,问永嘉侯又要了五万贯钱,退还了婚书。” “竟有这样的好胆魄!”姚宝瑛不禁称赞,“若是硬嫁过去,郗家也好,舒家也好,都再无起复之力。不若要了钱财退婚,凭着永嘉侯的照拂还有聘礼嫁妆的钱财,照顾剩下的家眷,督促儿郎上进,或许还有起复之日。” “正是呢。”明娥也点头,“听说郗府抄家后,妇孺无所依靠,还是郗娘子拿出自己聘礼,出面奔走租赁房屋安置。有这般韧劲,若为舒氏妇,何愁他们家不兴旺,只是可惜,哎——” 时下是明娥夫婿张济安,抱拳说了几句,弓也没拉就退到一边了。 “我就知道,与其上去丢人,他还不如找理由推辞了呢。” “二姐姐还没说,那永嘉侯是怎么突然过世了?” 校场里忽响起一片叫好声,明娥、姚宝瑛低头去看,原来是姜七郎姜曈,才十几岁的儿郎,却射得极好,靶上五支箭全在红心,明娥笑道:“这小子倒是不错,就是比你小两岁。” “二姐姐!”姚宝瑛慌忙打住明娥的话头,“你瞎说什么。谁人不知,姜七从小就养在皇后膝下,和阿五是青梅竹马。” 明娥却满不在乎,“姜晓从出生开始预备是要许配给皇后生的长子,就是陛下一登基就追封的慧悯太子,那时候谁能知道慧悯太子早夭?她们家四娘五娘和六娘,和诚隐太子年龄相当,谁知道诚隐太子好好活到十二岁,被楚戾王设计关在宫里活生生饿死了?如今皇后膝下还有齐王,眼见要封太子,十三娘又金贵起来了。这样的事谁说得准,你只管看着好与不好,缘分自然就有了。” 姚宝瑛只知道周珷二哥意外亡故,却不想,背后还有这么曲折悲惨的故事 “是大舅舅叫你勾我来的吧。” 明娥一脸事情败露的心虚,下意识摸摸下巴,话都说不利索,“你,你怎么,知道的。” “大舅舅回长安也就一个多月,这些郎君又是新鲜样貌,你却能如数家珍的讲给我听,连家世高低都知道,只差告诉我他们姓名了。要不是大舅舅告诉你,难道你是掐指算的?” “行,你都猜到了,我就实话告诉你。阿爷回来听说了敬国公家的腌臜事,怕连带了你,更怕你像小姑姑年轻时那样投身佛堂,叫我带你来看看,如今有他替你做主。满长安看谁敢瞎嚷嚷你和齐家的破事。” “咳咳”明娥清清嗓子,正起声音说道:“不拘那个,就是我家的兄弟也行,婶婶倒是想求娶你,跟六叔也提了几次,不过我又想明四文不成武不就,配不上你。” 好像是看出了姚宝瑛的疑问,明娥附在姚宝瑛耳畔轻声说道:“晋王当时权柄被削,陆公郭公都不在长安,只能借你的事示弱,这才引得楚王放松警惕,又认清了谁才是忠心的臣子。不过,说到底,还是委屈你了。” 这样的话姚宝瑛已经听得麻木,她无奈道:“又是克夫又是娘家势大不好惹,好了,现在谁家不怕死的敢来招惹我啊。二姐姐,三娘与我差不多大,她还是孤女。不若你们先看顾她吧。我大约还得缓个几年。” “哎呀,沈三明年也十七了。三姑姑早就定下了三娘做她小儿媳妇,我当你早知道了呢。” 姚宝瑛才想起来在南山时两人神情行为,拍了拍脑袋,“哎呀,我怎么没看出来!” 第11章 左射右射必叠双(三) 明娥又指两个站在一起自顾说笑的儿郎,说:“一会儿估计考骑射。你看那两个,高点的是方四,姜大姐姐的郎君方大的亲弟弟。旁边那个笑得开怀的是姜三,姜大姐姐的堂弟,八娘的亲哥哥。两人一年生的,就比你大两岁。” 姚宝瑛顿时也没了看他们比赛的兴致,恹恹道:“二姐姐,你还是跟我说说永嘉侯什么时候过世的吧。” “你浑忘了我在南山怎么跟你说的,别沾永嘉侯府,他们家邪门得很。三代没有站对位置,又只是巨鹿舒氏的分支。永嘉侯过世以后,朝廷既无丧仪,也无抚恤,他们家爵位能不能传下去还两说。你别光看着舒韫长得好看啊。”明娥扯着姚宝瑛的臂膀,急切说出一长串话语来,似黄莺爆鸣,好似舒韫是个狐狸精,姚宝瑛此刻被狐狸精魅惑了一样。 姚宝瑛解释道:“终归一起玩了几年,素日我总爱逗他,他也不跟我计较,现下听说家里有丧事,我既知道了,于情于理总要表一表心意。再说了,他那样赤子心性的人,又遇上这样的事,想来终生难有仕途了。” 明娥这才长舒一口气,说道:“就是永嘉侯回家的路上遭遇围剿逆王旧部,永嘉侯虽然没受伤,可是刀兵相交间惊了马,一路疾驶,永嘉侯毕竟是六十多岁的人,坐在车里受风又受惊,当日晚上就中风了,凌晨时药石无救而亡。” 时下一众儿郎正比骑射。姚穆虽然还小,也牵上黑驹,拿了小弓候场。 姚宝瑛以手支颐,叹了口气。 “福祸无门,他们家却实在是太惨了点。” 适才五箭连发的那个神射手,也选了一匹高头大马,挽着缰绳跃跃欲试。姚宝瑛这时才看清了那人长相,既惊又奇:“这不是兵变那日来我家报信的卫郎吗?” “你见过他啊。”明娥也面露喜色,“阿爷与我说,这批小校属他最年轻出色。据说还救过大哥呢。就是可惜,家世低了点,乐平卫氏这样的人户,咱们听都没听说过,不过不要紧,有阿爷和大哥在,不愁他没有好前程。” 姚宝瑛实在受不了明娥拉皮条似地介绍,“二姐姐,咱们好好看儿郎们比试不好吗?像是迫不及待打发我嫁人似的。这些人可有你厉害?若没有,怎能叫我看得上眼。” 说话间,卫牧已经策马跑了两圈,发出三箭,箭箭正中靶心,在场儿郎多有按耐不住抚掌叫好的,及到五箭发出,赢得满堂喝彩。 姚宝瑛也不免看呆了,明娥赞道:“莫说是我了,这样的好本事,比你还强呢。就是可惜,金凤凰生在鸡窝里。” “历来世家大族就能长久了?即便是煊赫滔天的百年士族不照样要对圣人俯首帖耳。几代孽生下去,更是一箩筐的混账种子。别的不说,圣人母家秀山濮氏都闹没脸,何况别人家。如今咱们正当红不假,可也要……” 话还没说完,明娥扭头给打断了,急色道:“好妹妹,说的一点没错,正是这个道理。想你是对这个卫郎高看一眼了。” 这样着急,是生怕姚宝瑛嫁不出去,还是急着用她笼络下属? 纵使姚宝瑛脾气再好,闻言也忍不住扭过头使性子,“不看了不看了,二姐与我上去比他们如何?又差了多少?便是你我有了滔天的本事,还不是缩在这里偷窥。凭这几眼断人家高低,岂料人家来日不是这样断我们高低。如今是你我拣选别人,安知将来你我不被人拣选。”说罢来了气性,一扭头提起裙子往楼下跑。 明娥去追她,路上忽思索出姚宝瑛刚才这顿话的道理。游廊路上追到姚宝瑛衣袖,岂料姚宝瑛路上反思多日来明娥的行径,生气发问道:“满场的好儿郎,你和舅舅只说要我嫁哪个笼络哪个就是,没得这样诓骗我。我自小拿你当亲姐姐,不想你算我身上来了,你当襄国公府郑国公府的家不够,现在也要来当我们家吗?” 这话说出口姚宝瑛不免后悔,可火气上头话赶话已经说出去,又撤了一半火,只是不忿道:“难道你我作为女儿家就只有婚姻之事能拿出来说吗?我既然是你教的,难道不与你同心同德,亏你我多年来好得跟亲姐妹一样,原来你也拿我当个物件东西呢?” “难道我就只有嫁人一条路吗?” 明娥见姚宝瑛是真生气了,忙急切表一番衷肠:“好妹妹,是我急躁了,我给你赔礼。细想了想你才说的真有道理,竟是我一时做了伥鬼。我阿娘当年守过城池打过硬仗,可为国战死后也没得到一官半职。我既不想和阿娘一般无声无息,却也本事为她讨回功勋。若我是个儿郎,早随父兄上阵杀敌,为家族搏功名去了,何苦缩在长安,只能做这些人情往来呢。” 说到伤心处,明娥素来冷艳的凤目倏尔蓄满了泪水,瞧着似梅花吐蕊一般可怜可爱。姚宝瑛便是有再大的气此时也消解了,拢着她坐到廊边,又掏出帕子给明娥擦泪,正准备好言相劝,搜肠刮肚后却发现自己根本无词可劝,反倒是也激出了一番愁肠。 “我如何不想考科举,不想从军入伍。不拘哪条路子,给我阿娘挣诰命,给我的儿郎娘子挣荫封,可又往哪里去投告呢?我见姚穆明四他们读书的艰难困苦恨不得以身相代,可叹他们空有宝山却不珍惜啊。你我自小和儿郎读一样的书,练一样的骑射,末了他们拿这些去换功名利禄,反倒说咱们读多了书心比天高。真是可恶,那些郎君们心肠才黑呢,惯会两套标准拿捏人的。” 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明娥心事,本擦拭下的泪珠,又从一双凤眼里淌出来,明娥捏着廊下柱子,连捶了几下方解恨,动容道:“恨我不为儿郎!” 姚宝瑛早忘了今日是出来干什么的,此时只觉得一腔悲愤自胸腔心口,一路直上涤荡头脑,扯下廊外一支菊花,愤愤掐烂了,直道:“恨我不胜儿郎!” 第12章 长安一片月 秋风乍起,寒衣节将过。某日午饭后明氏留姚宝瑛在慧光堂算今冬所需采买钱粮。明氏正坐堂下念佛,姚宝瑛在书案上提笔算账,午后阳光和煦,透过博山炉里升起的檀香白烟洒进偏厅,正是一派明媚。 转角游廊忽见姚令圻喜冲冲提着一只鱼篓冲进慧光堂,似是大喜过望,一时之间摸不着北了,见人就朗声道:“八斤,八斤!” 姚宝瑛把笔墨搁置一旁,起身去看。明氏也吓了一跳,忙不迭问姚令圻:“什么八斤?” 姚宝瑛一见姚令圻的喜色,想来是钓鱼有所收获,招手叫来赵妈妈先去端一碗安神饮子回来。 草编的鱼篓里正困着一只硕大鮰鱼,摇头摆脑地挣扎,可知是它重八斤。姚令圻兴奋地给在座众人一一展示,连姚宝瑛身后跟着的桑柘和梧桐叫来看,笑得嘴角都平复不下。 “阿弥陀佛。”明氏双手合十念了句佛语,“上回栗子庄送来十斤的鯶子,都不看一眼的。” 鮰鱼一甩尾巴,倒溅了梧桐半身水花,把梧桐今日新换的天水碧罗裙弄脏了。 姚令圻袖子上也沾着水渍,却毫不在意,伸手逗弄鮰鱼,应答明氏:“这能一样吗,我钓鱼六年,把长安八水逛遍了,头一回钓上这么大的鱼,好,好。” 姚令圻身后跟的亲随乘舟也是一脸乐不可支,解释道:“郎君回来的时候拎着鱼篓绕宅邸转了三圈,险些找不着门。” 赵妈妈端来碗安神饮,姚令圻只当是解渴,咕噜咕噜一口喝下。姚宝瑛又问: “可要把这小宝贝供起来?” 姚令圻把薄胎白瓷碗撂在托盘上,又把鱼给赵妈妈看,抽出手来摆动两下:“不不不,我已叫人去请林七、于二、刘四、张十三、阴九这几个晚上来吃鱼鲙了。快到冬日了,正好给他们添膘。” 这五位是姚令圻在秘书省较亲近的年轻校书郎,除了林七林正川是圣人潜邸时的文学,而后被调入秘书省做姚令圻下属。剩下四位都不是长安人士,家资也不算丰饶,姚令圻一贯照顾下属,不单是这四位,早几年在国子监教书时遇上家境不好的学生,也常拉到家里打牙祭。 姚令圻逗着鮰鱼喜孜孜道:“若是宰只黄羊烤来吃就更好了。” 明氏不悦,又念了句:“阿弥陀佛,说了多少次了,我这里供着菩萨,不要说杀生的话,真是罪过,罪过。” 这样一盆冷水下去,姚令圻也没有不开心,捧着鱼篓乐呵呵说道,“那交给大娘安排了。把那坛兰陵酒启出来温热,再叫厨司做些羹汤小菜。虽然过了国丧,但也不好叫大行歌舞,挑两个府上的……” 明氏又哼一声,紧闭双眼面露厌倦。姚令圻忙道:“总之你有数,我们五个晚上就仰仗你了。我这就走,不打扰你们娘两个忙活。” 于是乐呵呵捧着鱼篓又走了。 姚宝瑛又坐回到刚才的桌案上接着盘账,待又安静下来,慧光堂似能听见檀香焚烧的声音,隔着丝丝缕缕的香烟,明氏打岔问她:“寒衣节那日永嘉侯过世归乡,你送出去一套路祭丧仪?圣人不喜他们家,旁人躲都来不及,你怎么还往上凑?” 姚宝瑛头也不抬,应道:“那天去吃烧尾宴听二姐姐说了一嘴,张舅母在世时待我好,舒少括也是和我一起玩大的,又是二姐姐的亲戚,我既然听说了,逢寒衣节,就随了份。” “阿弥陀佛,你倒是心善。”明氏又问,“说起来上回去郑国公府吃烧尾宴,我倒想起来。你大舅舅和我说,你的婚事,他肯定为你管到底,又听他说叫明娥带你去角楼看儿郎们检校,你怎么想?须知你阿爷近来也多多留意年轻儿郎起来。” “大舅舅和阿爷身边的郎君们自然是千好万好,可是阿娘,我只能嫁个破落户吗?” 明霭之虽然疼爱姚宝瑛,说是叫她去挑,可选的儿郎,不是军曹就是世家,那不还是在推她出去联姻吗?这和敬国公府有什么两样? 明氏淡然道:“你大舅舅是怕你像我,我当年……”明氏刚有忆及往昔的情愫,看了看正认真算账的姚宝瑛,叹口气又说,“罢了,不闲说那些往事了。” “阿娘,我算完了。” 接过姚宝瑛递来的一本新账,明氏连看也不看,转交到身后赵妈妈手里,支使道:“叫底下的按大娘的来。” “阿娘不看看吗?” 明氏不屑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哪有事事亲力亲为的。抓着大方向不出错就行,那些鸡毛蒜皮的东西随他们去吧。” 姚宝瑛又问:“那若是有刁奴欺上瞒下呢?” 明氏闻言浅笑:“杀了换人啊。想做事的奴婢多了去了。”话一出口,明氏才后知后觉,捻着手里佛珠喃喃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出了慧光堂,姚宝瑛转脚去厨司传递晚上姚令圻吩咐的宴席,定下各色菜品,与她们说了两句好话,又发了赏钱,几个厨娘信誓旦旦拿出看家本领来叫姚宝瑛放心。也不是姚宝瑛头一回安排事宜,等出门时,已经是太阳偏西,秋风又起。 不远处秋月轩传来铮铮琴声,仔细一听是古曲里的《流水》,显然是个生手,弹两个音顿一下,继而再弹,想是宝珍在练琴。 姚宝瑛深吸一口冷气,微微张开双臂怀抱秋风,下意识叹了口气,闭眼缓了一会儿,便冲桑柘说:“我去秋月轩玩。你去梨花院叫李娘子带几个乐妓舞姬今晚侯在碧溪堂,锣鼓一律不要。再选两个善歌的,备些清丽婉转的曲子唱。你回头从我那里取些金锞子给她们分。”而后一想,又说道:“若是他们留宿,也备下吧。” 桑柘自是领命,还不忘夸一句姚宝瑛心善。 姚宝瑛揉揉发涨的脑袋,叹了口气:“律法虽说‘奴婢贱人,律比畜产’。可到底都是人啊。”连连摆手道:“去吧,去吧。” 宝珍去年开始学弹琴,如今已经很像样,屋子里焚着长安时兴的百合香,一进门便觉得暖香扑鼻,姚宝瑛解下披风交付给宝珍贴身的奴婢学红,露出一张笑脸:“二娘这里好暖和。” 秋月轩没有翠华轩宽敞,却比翠华轩雅致得多。琴桌上只有一座金兽小炉伴宝珍的伏羲琴,正中一张黑漆嵌螺钿的大书案,还摆着没练完的字帖,砚上墨汁还未凝。 姚宝瑛多走两步先瞄了一眼宝珍写的字,赞道:“写得越发好了。” 宝珍起身把姚宝瑛拉到琴桌旁,嫣然道:“我才练曲子呢,大姊可是听着不堪入耳特来指点我。我可要虚心好生请教。” 姚宝瑛虽会听,却不精通弹,只道:“我还没你弹得好,哪里就用得上请教,自有教琴的李娘子等着你请教。刚从厨司那出来,路过你这,顺便来看看罢了。” “那是来给我送好吃的了?”宝珍贴在姚宝瑛身上伸手讨要。姚宝瑛合掌打她手心,“一口水还没吃上,就问我要起东西吃,好刻薄的主人家。” 学红这时端碗盏进门,行走间带了只花色斑斓的滚地锦进来。这猫是姚令圻好不容易搜罗来的,带在自己身边玩了两天,外出钓鱼就一无所获,遂认定是猫有问题,宝珍再开口讨要,就顺理成章领到秋月轩养了。 那猫已叫养的油光水滑,光鲜得不亚于舒韫那头猞猁了。一进门便往宝珍身上扑,缩在宝珍怀里撒娇。姚宝瑛呷一口盛在琉璃盏里的雪白酪浆,看她们玩闹。 她是再不愿意招惹这些畜生的。 宝珍揉了一会儿猫肚皮,打发学红出去守门。而后自己抱着猫在书柜里伸一只胳膊翻翻找找,半响掏出一本泛黄的小册子来,献宝似地递给姚宝瑛。 “我近来新得的好本子,大姊看看解闷。” 姚宝瑛看那册子上还有虫眼,心知绝非是今年出的坊间话本,拿来翻了两页,也不是这几年流行的神灵志怪,粗略一看,似是个才子佳人的故事,名叫《燕儿传》。顿时大觉无趣,说道:“你一贯书读得好,怎么也看这个呢。” 姚宝瑛又翻两页,忽愣住了,唯恐自己看错了,凑到窗边又仔细瞧。 宝珍抱着猫凑过去,好奇道:“大姊看什么呢?” “你这书到底哪里来的?” “学红胞兄在外头书坊做事,据说五六年前这个话本风靡长安,抄本几乎人手一个,我就花重金讨来了原本,大姊也看看,光是这笔好字就够我学几年的。且文笔实在是好,看着就亲切,既不晦涩,也不粗俗,怪道风靡呢。” 姚宝瑛把书册合上,心道可不是你觉得亲切,这就是你阿爷姚令圻写的。 宝珍没在祖母濮氏膝下抚养过,而未等其知事时濮氏仙逝,她自然也不知道濮氏名讳单是一个“禊”字。 为避母亲名讳,姚令圻日常行文,一向缺笔少写一点。 适才姚宝瑛随手翻到一页,上写“修禊事”一词中,正是熟悉的缺笔。 至于字体,姚令圻本人的字就极好,常写行书,如流水云烟一般美观流畅,姚宝瑛等儿女受其影响也多习行书。可在此之外他作公文的正楷也是有口皆碑的整齐清俊,这全文清秀的簪花小楷,虽仿着小娘子的笔迹写的,可其中一两个字写重了,自然就显露出执笔者是郎君。 姚宝瑛内心无语至极。感情这就是姚令圻说的编书注释、清贵自在? 宝珍把狸猫搂在怀里竟给哄睡了,见姚宝瑛愣神,便问她:“大姊,有什么不妥吗?” “没事,挺贵的是吗?花了多少钱?手里钱够使吗?回头我叫梧桐给你送点。” 姐妹二人玩到天色渐晚,姚令圻打发乘舟来找姚宝瑛,说是:“郎君说即将开宴,叫大娘去看一眼,敬杯水酒。” 按常理,郎君在家中摆宴,操持宴席的主母总要出面敬酒以示开席。 不过姚家情况特殊一点,明氏存在感不高,常年在慧光堂里礼佛,外面交际也少,甚至姚宝瑛在外头玩都是明娥领着。以前濮氏在的时候当家理事,姚令圻常年外放在州郡,偶尔在长安宴请,也没有母亲出面招待儿子朋友的道理。濮氏亡故后,姚宝瑛继而管家,十来岁的小姑娘,一向也不往前院去,就只安排宴席饮乐。 宝珍放下猫,从妆台上捧出一副金累丝牡丹嵌红宝石的花簪来,道:“大姊头上钗环素了点,戴我这个吧。” 姚宝瑛头上只有两支挽头发的玉笄,身上所穿,也不过是家常的皂杏二色的间色襦裙。 “乘舟,你去席上回禀阿爷,说我今日妆容不整齐,不敢见外客。” 乘舟在门外应声离去。 “我不去。他们一群郎君坐席,又早安排了乐伎,什么规矩,叫未出阁的娘子去见。阿爷没开席就醉了吗?” 而后伸手把宝珍花簪外的木匣合盖,道:“相看郎君也不是这么个看法。今天阿爷宴饮,恐怕管不到姚穆身上,咱们饭后去看看姚穆的书背的怎么样了。” 秋月轩的饭刚摆上来,梧桐急匆匆凑到姚宝瑛身边,耳语两句后又退下。 “怎么了?” 姚宝瑛挤出一点笑,“前头郎君们一点小事,咱们安心吃饭。” 梧桐说的是,除了家养的乐妓之外,姚令圻叫了顾姨娘去待客。 顾姨娘本就是姚令圻前几年在外参宴时的赠妾,她所生的幼子周岁而夭,可她依然是姚令圻姬妾中最年轻貌美,最拿得出手的。 莫说是顾姨娘,宝珍的生母俞姨娘,宝珊的生母张姨娘,颜色好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被姚令这样使用过。 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姚宝瑛这顿饭味同嚼蜡,饭后带着宝珍去姚穆屋子狠狠抽查了一通功课,拧着耳朵冲他说了许多君子正身的道理。 晚上姚宝瑛回到翠华轩刚坐下,梧桐引着李娘子来访,道是: “林七郎席上相中了梨花院弹琵琶的秋娘,当场赋诗一首,文辞清雅,郎君极为开怀,当场将秋娘相赠,连同妆奁一并奉上,此时人已经叫林七郎牵走了,奴婢特来禀报大娘。” 姚宝瑛言道:“知道了,娘子辛苦,吃口茶再走吧。”又一摆手,梧桐见状便带人退下。 说是禀报,无非是叫姚宝瑛把剩下的事情做了,身契收拾好送到林七郎的夫人手里,再叫人把秋娘的东西收拾好,姚家再陪点嫁妆。这样的事姚宝瑛也不是第一回做,可偏偏这一回,姚宝瑛心里又闷闷的不畅快。 注:鯶子:即鲩鱼,也就是现在说的草鱼。 寒衣节:农历十月初一,传统祭祀节日。人们会在这一天祭扫烧献,纪念仙逝亲人,谓之送寒衣。 第13章 听说你是神射手 临近年关,又逢大周新帝登基的第一年,加上北边靺鞨终于议和臣服,四境安稳,长安城里更是一副繁荣景象。郑国公的长子明伯煦带着妻子回长安述职过年,据说带了一批好马回来,公孙娘子给姚家沈家都下请帖,叫兄弟姐妹们回来挑马。 到了郑国公府才得知,明娥的夫婿张济安也称病没来。 姚宝瑛虽说见公孙娘子的时机少,可也实在喜欢她的为人。公孙娘子祖籍辽东,其父曾是明霭之的部属,后来打仗为救明霭之牺牲,公孙氏作为家中长女,辅助寡母操持家里抚育弟妹成人,素有贤名,因而被故去的张娘子看中讨了来做儿媳。公孙娘子为人最是大气爽利,与明伯煦一道辗转戍卫多地,操持里外都是一把好手,明娥素来高傲,可是却也最敬服这个嫂子。 这会公孙娘子在马厩前揽着姚宝瑛肩膀,说道:“大娘这一身青衫也太素了,裹上幞头,活像小将仕郎。”又揽过明姝问:“时下长安盛行穿青色吗?三娘怎么也一身莲青罗裙,看着就郁卒。花朵一般的年纪,还是穿红好看。” 姚宝瑛含笑不答,反而问道:“承秀和承训可随嫂子一道回来了,上回走的时候还没有承训,承秀也还不会叫人,这回我见面礼都备好了,只等着被叫姑姑呢。” “难为你惦记这两个小猴崽子。等中午吃饭时就得见了。” 明伯煦给明娥牵出了一匹左前蹄为白的高头黑马,明娥笑道:“等我家大郎再大些,天天管你叫姨母,叫到你厌烦为止。”而后伸手去抚马额,欢喜极了,“这马好,还是大哥最疼我。”说罢一个翻身上马要往校场去,一旁的奴婢识趣奉上角弓和箭囊。 “你啊,都当娘的人了还是一副孩子脾气。本就个子高,又爱骑高马,愈发把张大衬得没法看了。”明伯煦笑道。 明娥欢快的声音随风一起洒下来:“有人疼可不就能当孩子吗?” 姚宝瑛却见明伯煦笑起来时,眼角已生细纹,想明伯煦不过比自己大十岁,随明霭之打了几年仗,却是一年胜似一年老了,如今蓄起胡须,倒像上一辈的人。可气度与前几年却大不一样,更添了几分从容稳重。 明伯煦又指一匹黄骠马给沈文符,问:“二郎觉着这匹怎么样。” 沈文符拱手答谢:“多谢阿兄,自然再好不过。” 及至姚宝瑛时,公孙娘子点了一匹桃花马问她:“这马如何?桃花马上石榴裙,大娘可喜欢吗?”这一厩马自然都是好马,姚宝瑛本也无不可,便说道:“嫂子眼光自然是好的。我已有好马,还是大舅舅前年送的枫叶骝,正是壮硕的时候,无需为我考虑,叫兄弟们先挑吧。” 公孙娘子抿嘴思量道:“那是不合心意了。大娘既是好弓马之人,怎会嫌多一匹好马呢?沈二沈三都不娴熟弓马,明四和姚四又正是猴子一般顽皮的年纪,给他们好马我还怕糟蹋了,自然你们姐妹几个最要紧。”说罢领着姚宝瑛一匹匹去看,边打量道:“大娘也生得高挑颀长,兴许过几年比二娘都高了,也挑匹高马如何?有了!”公孙娘子指着匹四蹄为黑的枣红马,皮毛光滑如锦缎,色泽正如红透了的熟樱桃,赞道:“这马好,宝马配美人,最是相宜。” 自有仆从拉着缰绳出来,公孙娘子把姚宝瑛往马上推,说道:“早知道你骑射好,我和你哥哥有两年没见识过了,待会儿看你们姐妹分个伯仲出来,要是赢了,嫂子还有好东西给你呢。” 明嫣正喂马吃豆饼,便笑道:“嫂子只管把准备好的宝贝直接塞给大娘好了,这一家子兄弟姐妹谁比得过她啊。便是二姐姐也说她青出于蓝呢。” 于是姚宝瑛也随便选了一把一石的角弓,背着箭囊,骑上枣红马到校场去寻明娥了。 今日选马便没有上步射的弓箭,箭靶射程也只有二十步。相较于动辄五十步一百步的步射距离,上马之后射箭准头大打折扣,战场上骑兵射箭也多半是覆盖式或极近距离下精准射敌。 沈二没有背弓,他步射就算一般,也不愿意马射再丢人。遛了两圈马便告退到校场外便喝茶观战去了。 场上明娥已经射空了箭囊,赢得一片喝彩。只见她一身戎装,英武不凡,射箭时凤目凌厉,出手干净利落,逢射必中,通身的气度锐利冷清,像一把寒光毕露的利刃。 明伯煦拍手叫好:“妹子真厉害!” 明娥才真畅快了,神色又变,双眸含笑,简直与刚刚射箭的判若两人。把手里的角弓扔给明伯煦,朗声道:“大哥等下也见识见识我的枪法精进了没有!” 姚宝瑛纵着枣红马跑了两圈,便发觉确是好马,步伐轻快灵活,跑起来似阵风一样,更难得的是温驯极了,姚宝瑛喂它两幅豆饼,枣红马便似认主一般舔舔她掌心,此后姚宝瑛勒马跳马都无有不从。 路经一处箭靶,姚宝瑛拉开弓弦,于马背上瞄准靶心轻喝一声“中!”,把一连多日的郁郁都化作箭矢射出,白羽箭顿时如流星一般刺破空气。姚宝瑛来不及回头看中了没有,枣红马只管载着她奋力往前跑,姚宝瑛迅速再抽出箭矢,拉弓认弦,瞄准草靶又发一箭。 明姝目视姚宝瑛连发两箭,连中两箭,也只觉血脉喷张,无比振奋。 岂料姚宝瑛发第三箭,又是正中靶心。 “好!”明姝忍不住抚掌喝彩起来。 满场叫好声中忽有一个生人面孔,径直入内去寻明伯煦。 明伯煦极为开怀,对着来人道:“三郎,北玄水道军中年轻一辈射箭以你最佳,可现下来看,恐怕我这妹妹要不了几年,便能胜过你了。只可惜她不是儿郎,不然只凭这一手好箭法,与你一样做个团校尉也使得。”又道:“她现骑的那匹枣红马,本来与你最相配,可惜你来迟了片刻。适才夫人把这马给她,我还怕埋没了好马,不曾想竟是相得益彰。罢了罢了,看来是命定的事情,三郎自去随意选一匹马,回头我给你赔酒请罪。” 公孙娘子也福身行礼:“卫郎勿怪。” 市面上一匹马便要价二十五贯,比得上大片良田,真正的宝马更是千金也买不来,卫牧家资不丰,至今还在长安赁屋子住,骤然得赠好马,自然只有道谢的份。 卫牧拱手连道不敢,又说道:“本来因公务迟来就已经罪过,怎敢叫兄嫂给我赔罪。” 另一头姚穆和明仲熙已经结伴迎上去。姚穆喜道:“卫三哥也来了。” 明仲熙诚挚道:“上回看卫三哥五箭连中,我就十分仰慕,今日见了还想讨教一二。”明仲熙一转头冲着姚宝瑛疾驰的身影努努嘴,叹了口气又说:“卫三哥也瞧见了,我家的姐姐们都是个中高手,我若是连她们也比不过,岂非枉生了须眉,还怎样去战场上立功呢?” 明伯煦便问他:“咱们家已在战场上死了太多人,即便是阿爷和我也不免哪一日马革裹尸,你和六叔一样留在长安传承血脉,安享富贵不好吗?” 明仲熙昂首挺胸,说道:“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正因我是明氏儿郎,更不能堕了先祖的名声。” “好!”卫牧赞道,“不愧是平原明家,几代的忠良。正好我今日已经告假,且等我牵马来,必定毫无藏私教你!”又冲姚穆道:“姚四郎还小,步射已然很厉害,骑射自然水到渠成,稍候我也一并讲与你听。” 明仲熙和姚穆具是大喜,一时之间恨不得下地执弟子礼以待卫牧。 明娥见场边围作一团,背着一杆银白长枪,骑马凑到姚宝瑛身边,悄声道:“你看场外是谁?” 姚宝瑛跑马几圈,正骑得酣畅,瞥了一眼,又挽弓搭箭去了,不以为然道:“这不是卫三郎吗?与我有什么干系?” 明娥心下暗叹了一声,遂不管她了。 及至卫牧牵来一匹桃花马,明伯煦便叫校场上玩闹的各人过去,当众介绍:“这是现今左武卫内府校尉卫牧卫三郎,我胜似亲兄弟的生死之交。儿郎们之前都见过的。”又依次指明娥一干娘子们介绍道:“这是我亲妹妹二娘,堂妹三娘和五娘,表妹姚大娘。” 四位娘子一一见礼。明娥便道:“曾听闻卫三郎神射手之名,今日一见果然是年轻有为。” 岂料卫牧回敬道:“在下常听明将军与大郎怀念张娘子英姿,说她不让须眉,是真正的女中豪杰。今日得见明二娘,便可遥想当年张夫人替夫戍守西北六州的豪情了。”又见明娥负长枪待战,笑道:“想来我今日有眼福,得见两支明家枪对战了。” 这一番说辞可谓大大戳中了明娥的心坎,明娥虽不笑时如同刀锋般冷冽,可一听卫牧夸耀亡母,也不免春风化雨般松动,微笑道:“三郎过奖了,自家兄弟何必这般夸耀。” 姚宝瑛心中也赞这卫三郎确实是会做人,明明是拍马屁,既会挑人,也会挑事,说得一派真诚,叫人心里舒服。怪不得明霭之没把他收到自己兵部的麾下,而是放到看似不相干的左武卫谋事,想来是笃定这位卫三郎绝非池中之物,还能再进一步。 明姝盈盈道:“这样多的虚礼做什么,卫三郎既是神射手,我家姚大妹妹也是天赋异禀,不若你们比试一番,且看域中是谁家之天下。” 明嫣听闻这话,脸色不虞,忙劝道:“何苦来哉,三郎比大娘年长好些,又是战场上下来的,本就不是一个水准,如何比的?” 姚穆却兴致勃勃,拍手称好:“明三姐这主意好,五姐不知道,上回大舅舅的烧尾宴上,卫三哥马射五箭连发俱中靶心,恰如今日大姊用的这一招。我看他们是旗鼓相当,如何比不得?” 卫牧看一眼青衫幞头做郎君打扮的姚宝瑛,忽而想起早些时日里自己去姚府传消息时,那个穿着鲜红石榴裙挽双刀髻,持刀握弓神情倔强的小娘子来,忍不住想逗弄她,于是问道:“姚娘子,可敢一战?” 既已正经拿她做对手,又问她的意见,姚宝瑛有何不敢应战,也拱手爽利回答道:“三郎承让了。” 因已骑了几圈,虽然是初冬时节,可姚宝瑛额上还是出了汗,叫风一刮就干涸住了。姚宝瑛掉转马头,换了新的角弓箭囊,抽出五只白羽箭握在掌心,枣红马跑得很快,马上颠簸,可是万宝瑛上半身稳如磐石,认弦只在毫秒之间,弓弦拉满,箭无虚发,两圈跑马下来,留下五只命中靶心的箭羽。 校场上尘土飞扬,卫牧翻身跨上桃花马,也拿了五只羽箭出来,策马而去,只见好一个英姿勃发的少年郎,极快的速度连射五发,具是正中靶心,力气之大,箭头入木三分。而马上的人身形未改,如履平地一般。 一时之间二人赢得满堂喝彩,尤以姚穆最为振奋。 十三岁的明嫣也不免多看几眼矫捷似虎豹一般的卫牧。 明伯煦大加赞赏:“好!我家又得一雌虎!” 待二人回身,两马并齐,卫牧率先道:“我虚长了年岁,不及姚娘子远矣,在下拜服。” 姚宝瑛反而气愤:“你是羞辱我了,我虽是女子,又何须你来让?”见姚穆不解,又一指卫牧角弓,道:“我用的是一石的弓,卫三郎的弓至少有一石五的力,只听风声便知不同,如何能相提并论。” 明伯煦试了两人弓弦,方居中裁夺道:“大娘说的没错,卫三郎的弓力道更沉。” 姚宝瑛又道:“我虽会些粗末的技艺,却也不敢自负能胜过为朝廷戍守边疆的小将,卫三郎是好心,却不想若是旁人知道了,并不理会你的心境,还当你是酒囊饭袋之徒。对你,对明大哥,对大舅舅,岂不都极为不利。” 听得这话,卫牧方又行一个平辈之间的拱手礼,福身道:“论马射我略胜姚娘子一筹。而听了姚娘子这番话,我极为受教。” 公孙娘子见状笑着出来打圆场,说道:“适才说适合三郎的马叫给了大娘,如今我本欲拿来做彩头的两坛羊羔美酒,便给卫三郎了。” 众人都说有理。 而后明娥与明伯煦两人换上戎装轻甲,各自骑马提枪,众人都落座观战。 姚宝瑛从前看过明娥练武,大枪、马槊、长刀、剑、锏、弓弩……但凡时下军中所用的兵器,明娥都学都练,日日勤勉不辍,却从没见过她上场对战。 及带稍稍站定,二人即刻催发马匹兵戎相见。 明娥银甲黑马,明伯煦金甲红马,二人一时缠斗,两匹马也跟着抵对角力,不知过了几十招也看不出胜负来,姚宝瑛只看得出明娥手中的长枪招式灵活多变,连连刺向明伯煦,而明伯煦格挡之外的招数虽少,反而凶悍狠辣得多,一招胜似一招有力。 这就是传言中的明家枪,据说明家先祖就是凭借一手好枪法,一辈子南征北战陪同太祖皇帝打下江山,而后传与后人,几代人凭这个从军杀敌建功立业。只不过姚沈两家都是外家不曾习得,明姝明嫣生长在长安豪门内宅之中没机会学,明仲熙学了好几年如今才将将入门。 话句话说,坐着的这些人几乎都是外行,只能看出他们二人对战缠斗的热闹。 卫牧忽轻叹一声,不过片刻,明娥生扛下明伯煦长枪横扫的一招,也不知明伯煦使了几成的力气,明娥险些抵不住落马,危急之时叫明伯煦挥枪托住,才又稳坐回马鞍上。 明仲熙不解,问道:“刚刚这一招是不是用过一回,那时二姐姐还能顶住。为何又不成了?卫三哥知道吗?” 卫牧解释道:“这回大郎几乎使了全力,这一枪抡到人身上,脊梁骨也能打断。大约明二娘尽管挡住了,却化解不开这样大的力气。”又告知道:“若真到战场上,不必有这样多的花招,务求最快最狠把敌军斩杀或打落马下,士兵并非个个都是武功高手,别说明二娘,即便是姚大娘现下去冲阵他们也未必能挡住。向来冲阵多用马槊陌刀,这会子他们兄妹切磋,才换了枪来。若四郎能练到这样境界,提一柄陌刀就可以破重甲,入万军中也如无人之境。” 明仲熙连连点头:“受教了。” 明姝问道:“便是说我二姐姐,也有万夫莫敌之勇啦?” 卫牧点头称是:“单说这个,想来我也是打不过明二娘的。” 第14章 这个世界不完全是鲜花和锦绣(一) 今年冬天下了极大的一场雪,一连七日不停,积雪足到车辕,冻死牲畜不说,长安城的贫寒人家多有冻毙。 下雪的头一日,姚宝瑛与宝珍姚穆宝珊一起,在翠华轩旁的小楼上裹狐裘烤火,煮酒烤肉,赏雪听琴。姐弟四人喝了一坛河东乾和葡萄酒,嚼了三斤鹿肉,说说笑笑,好不畅快。 姚穆撺掇宝珊堆雪人,眼睛鼻子还没点上,两人又打起雪仗来。 待到半夜雪压折翠华轩外的翠竹,宛如大厦倾颓一样的声响使姚宝瑛从酒中惊醒。 翠华轩屋内的瑞炭还未烧尽,炭盆里加了一点冰片,满室盈香,又极暖和。床外守夜的梧桐已然昏昏睡去。 姚宝瑛没叫醒梧桐,悄悄掀开床帐,在窗边站了一会儿,屋外一片洁白,恍若天明。漫天的雪压下来,已经看不出地面有清扫过的痕迹。姚宝瑛不知愣神了多久,直到梧桐也从梦中转醒,发现姚宝瑛不知何时站在窗前,还以为自己糊涂地睡到了天亮。 姚宝瑛在梧桐的劝告下回到绣着各色花卉的罗帐里,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此雪有富,有贵,有贫,有贱。 富贵者登高楼赏奇景,锦帽貂裘香帐暖屋;贫贱者灶无米炉无柴,布衣寒衾冻死骨肉。 这雪下到第七天才堪堪停下片刻,厚雪堆积能平地三尺。雪后更冷,一连半旬又是风雪交错,没有几日放晴,待这大半月挨过去,已有许多人户全家冻死,尸体都无人掩埋。朝廷下旨开仓赈灾,并减免今年受雪灾地的税赋,同时派府兵搜寻掩埋尸体。许多官宦人家亦响应号召,施粥赈灾。 姚家亦在自家门口崇义坊外的招福寺设棚施粥。 有人说,这是因为当今圣人得位不正,上天示警。 紧接着,东海郡发现了一只千年玄龟,以龟壳天生五彩,似丘山。郡守便上书天子,称圣人即位,天降祥瑞。 姚宝瑛深刻怀疑这就是东海殷氏一家自导自演,为了向当今圣人表忠心。 而后又有流言说储位空悬,恐重蹈前朝覆辙,圣人应当尽早册立太子,正位东宫。 起初只能听见零散几句,而后愈演愈烈,尤以殷氏属地东海郡喊声最大,文慎皇后和殷公虽死,可东海殷氏仍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地方上仍有很大的影响。 圣人长子陈王今年已有十七岁,生母蔡阳陆氏位列德妃。此外还有三大王纪王母族高氏,九大王鄂王母族郁氏,十大王兖王母族秦氏。也都是累世名门。 东海殷氏同时是纪王生母高贤妃的舅家。 听闻陈王容貌秉性极肖圣人,所受宠信爱重可以与皇后所出的一双儿女可以相提并论。在这种情况下,东海殷氏的举动,反叫人捉摸不透起来。 怪道圣人也头疼世家大族盘根错节,彼此相连。 其中蔡阳陆氏虽然是圣人登基的功臣,可当家的族长却带头违逆圣人登基后就颁布的清查田亩的诏令,不仅公然开骂遣去行事的陈王,甚至扬言“我家百年望族,何以有贱种前来探查羞辱。” 并不知道陆氏在硬气什么,又说哪个姓是贱种,总之应该不是说自己家百年望族是贱种。 须知当朝新贵之一的右武卫将军陆新宁就是蔡阳陆氏的分系旁支,论起来陈王生母陆德妃是更远的一系分支,勉强是陆将军出了五服的堂侄女,与陆氏的族长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 于是在这种情况下,陈王极为糊弄地在蔡阳待了一个月就灰溜溜地回长安复命。 而后圣人并没有责罚陈王,反而捡拔了几个陆氏嫡支的子弟入仕做官。 最后权衡之下,圣人将刚做了户部尚书的裴敏改调沂州都督清仗田亩,又额外提拔了殷氏,谢氏,杨氏,陈氏等几家的年轻子弟为官,似是安抚世家,又似极爱惜陈王。 姚令圻却说圣人意在削弱世家权柄,正是“将欲取之,必先与之”的道理,实则来日为储君的只会是齐王一人而已,只等齐王年纪再长两岁,大约便明发诏令了。 “既如此,为何还要格外宠信陈王?”姚宝瑛不解。 姚令圻落下一子,捋须解答,神情坦然:“树大招风。” 又解释道:“圣人素来不喜世家大族,当时还是晋王时便求了姜氏,而后所用,最贵也不过是我们这样祖上随太祖开国方有勋爵的人户。那时便极刚硬,这会子都登临极贵,如何还会低头呢?” 叹道:“濮氏是真正的聪明啊,这会子以退为进,总还有秀山的平安富贵。裴敏自田亩事起家,他去沂州,恐有腥风血雨了。” 姚宝瑛顺着姚令圻的话说:“所以,这都是圣人筹谋好的,以储位为饵引诱世家相残。即便如此,世家仍自愿入彀一搏。” “阿爷,可我还有一事不解。圣人既不喜世家大族,何必多纳世家女为妃妾。又生下这诸多皇子呢?” “这便是妇人的见识了。世家投诚往往以联姻为纽,圣人喜欢与否有什么要紧,娶了就是。圣人与皇后互为项背同位一体,只要皇后有子,自然储君之位不会旁落。明氏裴氏郭氏等都都没有女儿嫁入宫廷,比起天然有庞大母族的其他皇子,这几家重臣自然愿意奉齐王为主。” 姚令圻落下一枚白子,锁定全局,道:“已见分明了。” 姚宝瑛所执黑子已经损伤大半,正执一枚棋子摇摆不定,口中说道:“我明白了,世家各有簇拥,彼此争斗内耗,圣人自然渔翁得利。真正的好谋略,应当顺势而为,始终使局势最利自己。” 姚令圻方怅然一笑:“我还是那句话,只恨你不是儿郎啊。将来也不知道哪家郎君有幸,能娶到你这个女中丈夫。”又说:“今年灾年,想来百姓多有卖儿卖女,你看着合适,就给家里添几户。” 语气十分平静,就像是买菜买米一样寻常。 “是,我知道了。” 姚宝瑛一气给家里添买了十一个小丫头,六个小子。 他们家用惯的人牙子谄媚地介绍这些孩子是多么的勤劳机灵,姚宝瑛看着一排排的小孩子,最大的堪堪和宝珍一个年纪,最小的比宝珊还小,口音都是长安当地人士,一个个冻得手脚生皴,脸颊酡红,家里遭了灾才从良民变为奴婢。眼看这些孩子或是努力笑着讨好她,或是本分老实地垂着脑袋,姚宝瑛忽觉心中酸楚,遂大手一挥都买下了,叫桑柘领到二门外先教规矩。 在他们家做奴婢总好过被卖做菜人。 姚宝瑛十分不忍。 人牙子拿了钱欢天喜地走人。 姚宝瑛转头杀进姚穆的书房,把正在火炉边缩着抱书本打瞌睡的姚穆提起来,扒了他身上的貂裘,叫奴婢进来给换了身薄衣服,也给自己弄了一身料子一般的男装,裹上幞头。叫了十个仆役,簇拥着两个人出门亲眼去看长安的实情。 “大姊,先生给我留的书我还没抄完。”一阵寒风吹过来,姚穆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又拉扯姚宝瑛的袖子,恳切道:“大姊,我有点冷。” “冷就忍着。姚四,咱们去看看民生多艰到底是怎样。” 出姚府正门东行百步就是坊门外,粥棚前排着长龙,自前向后望去,灾民一眼望不到头。僧人师傅集体围坐在风中念经祈福,讲坛设的高,僧人念经的声音似从天上来。 姚宝瑛却并没有带姚穆在家门口过多停留,二人一路向南,走得身体微微发热,积雪未清,两人徒步踏雪行走多时,只走得鞋袜都叫雪浸透了,眼见高楼彩门越来越少,一路门户越行越低,却不见几处粥棚,但不乏有金吾卫抬着冻硬的尸体进进出出。 棚户里或男或女的哭号声,像猫似的呕哑嘲哳,不一会儿就没力气了,声音随寒风弥散在空里。 路上标有京兆府搭建的草棚,或有蓬头垢面的灾民,细脚伶仃地缩在草里,身上的布估计加起来还没有姚穆一件外裳的衣料,几人合围一床布衾,眼神麻木地望着天。 莫说姚穆,姚宝瑛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只觉得触目惊心。 身后一个仆役劝道:“郎君勿惊,好歹是收了秋粮后再遭灾,明年若是好年,播下种子还能恢复生气。郎君是没见过夏秋时分的涝灾,洪涝之后尸首来不及掩埋就生蛆虫,而后瘟疫,往往一城之人十不存一。余下的或是卖身为奴婢,或是逃到外地做佃农了。” 正说着,一众人还往前走。两个金吾卫抬一具尸首经过二人,前头一人忽而被绊了一跤,那具男尸也顺势栽到地上,生把头颅摔裂了,一只胳膊也断到地上。 “啊!”姚穆吓了一跳。 姚宝瑛也是心下大骇。 两个金吾卫却像司空见惯,把胳膊拾起来继而前行,边冲姚宝瑛姐弟道:“去去去,别打扰我们干活。” 姚宝瑛乖觉低头致歉,而后和姚穆退到雪里让路。 第15章 这个世界不完全是鲜花和锦绣(二) 北返的路上,姐弟二人一言不发。 途径东市时被人冷不丁叫一声:“姚四郎!” 姚穆吓一大跳,差点蹦姚宝瑛身上。 姚宝瑛率先反应过来,行了一副郎君的拱手礼,先声道:“卫三郎好。” 卫牧没有穿左武卫织锦绣花的袍服,身上是一件半旧的灰色锦袍,看起来有些年头,也没有裹御寒的大氅裘衣。不过他面色红润,丝毫不惧寒冷的样子,马上会意,亦拱手道:“姚大……姚大郎好。” 姚穆回过神来,拱手伏低身体,道:“失礼了,卫三哥。” 三人还未寒暄两句,便听不远处有人叫卫牧。 “可是三郎的好友?即遇上了,便一道来说话吧。” 那头也是三位郎君。身后簇拥着二三十人,个个看着英武不凡,又有马车远远跟随,显然出自极富贵之家。 正中个子最高,穿墨绿色锦袍披黑色狐裘的郎君似有先天不足之症,面色莹白,身量纤细仿佛撑不起沉重的狐裘,生得倒好,面如皓月,双眸似星,可比拟潘安宋玉之流。最小的小郎君约莫七八岁,一派孩子气,一身宝石蓝的袍子,裹得像小粽子一般严实,虎头虎脑的可爱极了。 而叫他们来的那位,藏蓝色的袍服上织有宝相花暗纹,白狐裘的风毛拢着肩膀,身材匀称高挑,自带好一派雍容气度,方额广颐,目光炯炯,虽然年纪不大,却可见是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那人看见姚宝瑛就笑,喜滋滋跑过来拉她的手,道:“阿姚!” 正是周珷。 两人对视一笑,相互拱手行了个郎君的礼节,周珷做手势不要声张,悄声道: “我是偷跑出来的。”又埋怨道:“宫里处处不自在,这也不许干,那也不许干,不让出门就罢了,骑马要跑老远到上林苑去,马还怏怏的没精神,可闷死我了。” 高个的郎君问人是谁,卫牧躬身行礼禀道:“这是姚侯家的郎君们。也是明公的外甥。”一听明公,这位郎君神色明显舒缓放松许多。 姚宝瑛闻言又浅施一礼,言道:“我行大,这是四弟。” 周珷介绍道:“今日姜公过寿,我们奉家中尊长之令去宁国公府送寿礼。而后正想去东市看看。”又一一指了与姚宝瑛和姚穆道,“这是四哥,这是八弟。”一拍周瑞后背,“小八,快叫人。” 姚宝瑛与姚穆方拱手见礼,口呼:“四郎,八郎。” 卫王周瑾含笑寒暄:“早闻姚侯的才名了。” 齐王周瑞也礼数周全的叉手作揖:“姚大哥好,姚四哥好。” 周珷询问道:“难得出门,卫三郎也不是当地人,若得空,不若一起去逛逛?” 姚宝瑛自然笑着从命:“自然自然。” 卫牧见状索性跟在这五个人后面叉手当起护卫来。 按说临近年节,东市本该更加热闹喧嚣。可之前一连半个月的风雪冻害,商户人家还能开门迎客的只有一半数目,如今看比之前冷寂许多。 不过周瑾和周瑞仍然兴致勃勃,走了两圈后,各买了不少东西。 周珷兴致也极好,挽着姚宝瑛又问她为何雪日出行。 姚宝瑛也照实答了:“今年长安雪灾厉害,我见贫民百姓卖儿卖女十分不忍。又见姚四读书总不得要旨,索性带他亲去见闻,方一路至长安城南角,如今已看过民生艰难,正要带他回家。” 周珷又追问到底是如何艰难。 姚宝瑛遂将一路所见细细讲来。 周瑞孩童心性,瞧见什么都新鲜,见芙蓉斋糕饼油脂香气四溢,姚穆遂陪伴去买,两人早似脱笼之鹄一般飞走了。周瑾听后掩袖不忍,连连叹道:“可怜,可怜呐。” 周珷亦道:“我等久居内宅之中,只见富贵,不见民生艰难。若朝廷官吏皆有你此心,天下何愁不太平。” 这话虽是夸奖,姚宝瑛却万万不敢接受,忙躬身连道不敢,“言重了,不过是一时兴起,瞧个新鲜,何敢牵扯朝廷官吏。” 众人行至一处街角,姚宝瑛瞧见一个消瘦汉子担里装着两个女儿,缩在路旁跺脚取暖,小孩子们缩在竹篓里,只露出个伶仃的脑袋来,枯黄杂乱的头发里插根稻草,哭声跟猫叫似的。周瑞不解,走近了问是做什么。 这汉子如听福音,上来就俯身跪倒,要拉扯的衣袍。周锐吓了一跳,手里捧着的糕饼洒了一地,扭头往姚穆身边扑,姚穆又惊,下意识往身后退,不知何时卫牧已经站在他们身后,扶住了两人,一左一右拢在怀里安慰。身后跟着的两个卫士眼疾手快把这汉子扑倒扣住,喊道:“岂可对小主人无礼!” 他身后的两个孩子更是哭得叫人揪心不已,这汉子也害怕,忙换上一副讨好谄媚的嘴脸,连连道:“是是,小人该死,冲撞了贵人,贵人可要买奴婢,我这两个孩子都乖巧极了,只要五贯钱,都是贵人的奴婢了,只要吃顿饭,即刻便能干活。”又挣扎着转过头呵斥他们:“哭什么哭,闭嘴!” 周珷好奇问道:“你真是他们阿爷?天下岂有卖自己儿女的阿爷?” 那汉子顿时苦了脸,那袖子擦擦眼泪,难掩苦悲道:“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卖女儿呢?小人家本在城外西家堡村,家里还有二儿,小儿子才刚满月,在家里饿得撕心裂肺地哭。今年冻害,家里无米无柴,这才要卖了女儿好过冬。” 周珷听后面露不忍,刚要掏钱给他,却叫周瑾制止住:“阿五,你要把她们带回去吗?这些来路不正的人,阿爷阿娘可未必同意。” 周珷索性道:“算你们命好,拿了钱回家去吧。”说罢丢了一颗金豆子去。 那汉子还愣,卫牧便道:“贵人心善,赏你们了。”于是汉子又连连磕头谢恩。 待转过几条街,周珷又看见那汉子又要将女儿卖给了一个风韵犹存的风尘老妇,正发了脾气要上前理论,叫姚宝瑛拦下了,劝道:“人各有命,算了吧。今日你救下她们,来日又如何能管她们一辈子?” 周珷不免失落:“归根结底,是我力弱罢了。” 卫牧也劝:“只是不合时宜而已,五郎的慈悲心肠却不作假,何必自责?” 岂料周珷转而扬言道:“今日一时仁心不过救一家一人而已,来日若能叫天下无饥馑,才是真正慈悲呢。”又问低头玩雪的周瑞:“你可见过了?” 周瑞抬头一愣,问怎么了。 于是周珷只得叹息一声,随他去了。 众人又踏雪而行,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周瑾咳了两声,和姚穆玩得正欢的周瑞回过身问:“四哥可是又冻着了?” 卫牧正扶着孱弱的周瑾,似乎他一撒手周瑾就要摔在地上。 周瑾以袖掩口,摆摆手:“不要紧,你玩得开心就好。” 周珷直接道:“既然四哥身体不适,咱们回去就是,难道还没有再出来的时候吗?”又冲姚宝瑛拱手致谢。 “可不敢承你的谢,想来你这些日子也是闷坏了,或许开春之后,便都好了。” “承你吉言,且等我好好求爷娘放我出来吧。”周珷与姚宝瑛道别之后,登车时又吩咐卫牧:“三郎也回吧,今日休沐还捉住你,添麻烦了。” 卫牧更加惶恐,连连道:“职责所在,折煞在下了。” 目送这三位登上马车远去,卫牧又道:“我本跟随照白一同出门,谁知中途被点卯出来,如今贵人已走,我当回去寻他了。” 照白是明伯煦的字。煦是日出时霞光,故明霭之给字照白。 姚宝瑛冲他莞尔:“适才我叫家里两个人,把那两个小娘子拦下来送到你那里去了,三郎开心否。” 卫牧大为吃惊,忙问道:“这是什么意思?万万不敢啊。” 姚宝瑛不以为意,笑着拉上姚穆扭头施礼告辞了。 回家路上姚穆问起:“这三位是?” 姚宝瑛避着后面仆役悄声道:“卫王,长乐公主,齐王。” 姚穆大惊:“啊?” “傻子,日日看你姐妹穿郎君装束都能认出来,怎么见了这位便看不出来?不过也好,眼见齐王与你也算投契,来日再见更恭敬些就是了。你们年岁相当,这当下你回家后要好好读书,若能为你筹谋一个伴读出来,前程就不必愁了。” 第16章 宴饮之中(一) 接下来和姚宝瑛过去的日子里没有任何分别。 越是临近过年,越有各种事情要忙,年节下收礼,送礼,平账催债,置办年货,打扫厅院,准备岁节祭礼,叫她忙的来不及去想任何事情。 总是隔三岔五来一批人,或送年礼,或来拜年。腊月二十日不知怎么的,姚令圻的故交下属和学生们有近二十个人都挤一块来了,车马辘辘就占满了正门外到外门的一大片青石空地,明氏把自己关在佛堂里礼佛,姚宝瑛甚至把宝珍请出来共事了,姐妹两个也算配合默契。 姚穆的课业暂时告停,日日被拉着和姚令圻一道在碧溪堂见客陪笑。 腊月二十六那日沈三和明三下聘订婚,热闹非凡,明氏带着儿女们出面观礼,留到天色昏黄才回。 除夕看姚穆和宝珍放爆竹,把小宝珊吓哭了。 明氏和姚令圻从不在一起守岁。说真的,在姚宝瑛印象里,自从自己八岁那年明氏小产以后,姚令圻甚至再也没有在慧光堂留宿。 大年初二,明氏和姚令圻带着阖府上下去郑国公府拜年。 进崇仁坊门口时遇到了同样回门的明娥和张济安,以及他们两岁的长子,张为宴。 张为宴和明伯煦的二儿子明承训被放到在一张床上玩闹。 明承秀已有五岁,见面就笑着喊姚宝瑛叫姚姑姑,又管明娥叫二姑姑,收了她们两封装金锞子的荷包。而后见了宝珍宝珊,就不认识了,只会一个劲捂着脸笑。 公孙娘子笑着说:“都是姚姑姑。” 宝珍再拿绣彩的荷包香袋哄着明承秀叫人,小男孩子就害羞不肯了。 “听说,二妹妹年前喜得贵子,办满月酒怎么也不给家里递个话呢?”公孙娘子问道。 明娥不以为然,只是抱着明承秀逗他,“年前变动颇多,一个别宅妇生的,又不是家里头一个孩子。年节时分大家都忙,阿翁和我就商定不摆酒了。” 午饭时又见了一位熟悉的客人。 没错,卫三郎卫牧。 这可是他们的老熟人了。 明娥悄声说道:“阿爷说卫三郎今年一个人在长安,叫大哥给叫到家里来过年了。我刚听见承秀叫他叔父呢,倒比叫我还亲。” 姚宝瑛遂打趣道:“哎呀呀,你做亲姑姑的和人家争风吃醋起来,等你生一窝孩子天天围着你叫阿娘,有你好受的。” 岂料明娥笑着连连摆手道:“够了够了,这一窝还是留给你去生吧。生大郎时疼了我一天一夜,我这辈子再不想了。如今已经有二郎,来日不论哪个姬妾生了儿女,总归我拿来养着,还能不管我叫娘吗?”后伏在她身边道:“之前你说的话,我觉得有理,如今总在长安窝着也不是个事,过几日大哥启程回北边了,他也替张大谋了一个差事,待出了年,我们就往辽东去了。” 姚宝瑛愕然,又问:“那姐夫家里,也同意?” 明娥自顾端起一碗酪浆饮下,“既是上进的好事,阿翁和婆母怎么会不答应。至于张大,他的姬妾都捏在我手里,他一日不答应,我就发卖一个,说来怪有趣的,也就卖了五个吧,他就半推半就答应了。”明娥志得意满伸出一只手比划,她手掌大,手指又长,掌心有消磨不掉的厚茧,不像保养得宜的贵妇人,反倒像个男人,姚宝瑛看着她的掌心,一时也有些发怔。 盖因她的掌心指腹,也有厚实的茧子。拉弓射箭,搭缰跑马,粗糙的武器给她的手留下无数伤痕,也给她留下一颗雄心。 不知怎么,她忽然想起了她送出去的秋娘。还有顾姨娘,被姚令圻领回来的时候也就与姚宝瑛现今一般大,可已经转手了三家,身材窈窕丰满,似一个成熟美艳的少妇人了。 她羡慕明娥,她也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而不是从一个牢笼转移到另一个牢笼去。 可是看明娥高兴,一如脱笼之鹄,姚宝瑛也是真真正正为她开心。 “恭喜二姐姐,终于能出去一展宏图了。” 明娥听闻喜笑颜开:“回头给你送辽东的好皮子。” 婢仆奉上小菜冷盘,又奉时令食物。先喝柏叶酒,又上五辛盘。这两样除夕就开始吃,都是叫小孩子先吃。明承秀明承训和张为宴一闻见柏叶酒的苦涩味,脸都皱了,再喝下去,明承秀苦得眉毛眼睛拧在一块,难喝得直咂嘴,又引得众人一阵笑。 随即便有美婢上来更换饮食,另摆了羊羔酒来。 因都是一家人,遂没有男女分席,就在正厅分列两边上分食宴。 姚宝瑛瞥见沈姨父形容,越发的身形单薄,仙风道骨,姚令圻的身形能抵过沈姨父两个似的,想来是修道有所小成。再往下的沈二沈三,沈二带着朱娘子坐一席,沈三自己独坐一席。沈姨母看着明姝喜孜孜道:“赶明年,姝丫头就在我家过年了。” 众人都知道他们的事,也一同欢笑起来。倒把明姝羞得满脸通红,直往姚宝瑛怀里去。 郑国公府的舞伎不同于姚家以清丽婉转为主,多演节奏明快的健舞,如《柘枝》《剑器》《胡旋》等,身穿锦绣舞裙,佩饰珠翠,明艳矫健。乐器伎人身穿色彩鲜艳的胡服,以羯鼓羌笛筚篥秦筝为主,最是热闹。 厅外一个穿正红八样团花锦缎胡服的娘子执响板开宴。 而后先奏《太平乐》再演《霓裳曲》。二巡酒时开演《剑器》,只见一位妆容明媚,朱唇鲜红的妙龄娘子,身穿窄袖罗裙,提着口铮亮的宝剑上场行礼起舞。 果然是: ??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1 一个穿绿裙扎双鬟的小丫头,给姚宝瑛奉羹汤时叫自己的裙子绊了一跤,一碗兔肉羹砸到姚宝瑛手臂上,污渍自缠枝花纹的瑰紫色半臂一直蔓延到膝边织金绣彩的团花襦裙,又是油又是肉,废了她一整套衣服。 宝珍忙凑过来掏出手帕去擦,又问道:“烫着没有?” 姚宝瑛摇摇头:“没事没事,冬日穿得厚。” 明姝气愤之下扇了那丫头一巴掌,厉色道:“你是哪儿冒出来的?路都不会走也敢到人前来伺候。” 这小丫头直接吓哭了,忙跪下磕头请罪,抽泣道:“娘子饶命!奴婢,奴婢,是,是春雪嫂子叫奴婢来帮忙的。” 明姝不悦:“大过年的哭什么?冤枉你了吗?” 姚宝瑛看着这个丫头年纪不大,身形削瘦似能见骨,衣裙又长,不像是自己的衣服,确实像是拉来凑数的,心里有几分不开心,可也不计较了。 那一头公孙娘子听见有骚动,也起身要来查问,姚宝瑛见人都围着自己,心里头也不畅快,飞快说道:“我没事,先去换套衣裙。嫂子吃饭罢。”说罢就起身叫梧桐扶自己出门。 明姝又指着匍匐在地吓得哭都不敢的那个小丫头骂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收拾了。” 姚宝瑛凑近找了个厢房,让桑柘叫了周围几个小丫头来把守住门,换了携带来的另一套罗裙,这是一套云锦莲花纹红青双色的十二幅间色裙。梧桐把姚宝瑛身上脏了的衣裙解下来,惋惜地看了一眼,叹道:“好好的衣服,还是头一次上身呢,就这么叫个毛丫头毁了……” 门外忽传来一个年轻奴婢的声音:“奴婢是郑娘子身边的春雪,奉娘子的命来给姚娘子赔不是来了,姚娘子勿怪。娘子已找出了刚刚那个丫头的身契来,说是这丫头送给娘子了,或打或卖,都听娘子处置。” “舅母倒客气,也无需这般,倒叫人以为我是个刻薄鬼。其实说两句就算了。” 春雪又笑:“姚娘子是和善人,那丫头做一辈子活顶不上您这件漂亮衣服呢,如今咱们府上正是新贵当红,最不好姑息养奸的。只消姚娘子出了这口气就万事大吉了。” 姚宝瑛边换衣服边道:“既如此,叫她跟着我们家车马走吧,稍后我理好衣衫自去谢舅母。” 直听着人走了,梧桐皱着眉头:“这不是给娘子出难题吗?” 姚宝瑛理顺了衣裙首饰,换上得体的笑,安慰道:“来人家做客,自然是客随主变,人家要送丫头,就收下吧,今年家里添了那么多人,还少她一口饭吃吗?” 郑国公家因提升了爵位,过去的宅邸又翻新了一圈,姚宝瑛小时候常来玩,这会却有些不认识路,带着桑柘梧桐两个人走了两圈冤枉路,才重新找到回前厅的小路。 谁料刚绕过一重游廊,叫一旁花坛里柏树下靠着醒酒的卫牧叫住了。 “姚大娘!这会子可别进去,里头正联句作诗呢,小心叫他们抓住了罚你酒。” 见卫牧面庞红扑扑的,正眯着眼发愣,不过精气神却很好,身形依旧板正魁梧,说是靠着树休息,可柏树就笔直高挺,卫牧一身素纹深青色袍子叉腰站在树前,神俊极了,正是好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君!姚宝瑛停下脚步笑对:“三郎是叫罚醉了吗?” 看见一个漂亮小姑娘眉眼弯弯冲自己笑,卫牧也跟着笑:“娘子惯会找我作笑话,我识字不多,借口跑出来躲罚呢。” “哦~”姚宝瑛伸手指虚点他,起了坏心眼取笑他道:“感情你是坐了鸿门宴,自己学高皇帝,还叫我来做樊将军呢。” “鸿门宴是什么?”卫牧认真问道。 姚宝瑛试探问:“楚汉之争,三郎可知道吗?” 好,确实是读书不多。姚宝瑛本意笑话他尿遁做了逃兵来着。 卫牧笑着摇摇头。 姚宝珍顿时疑心大起,怀疑他是装蠢哄自己玩,看卫牧生了那副俊朗的模样,平素又有九窍玲珑的心肠,怎么也不像没读过书的样子。又笑着给他讲解道:“说的是,秦朝灭亡以后,西楚霸王项羽要请沛公刘邦吃饭,这场宴席就是鸿门宴,宴会期间项羽的谋士安排人以舞剑为名要宰掉刘邦,然后呢,刘邦这边来了一位将军樊哙去保护刘邦,最后刘邦叫上樊哙尿遁而逃。在以后刘邦真成就了伟业,便是汉太祖高皇帝了。” “项羽既然是霸王,为什么要杀掉刘邦呢?”卫牧并没有理解姚宝瑛玩笑的地方,像是对故事感兴趣,听后又接着问。 姚宝瑛早没了一开始捉弄卫牧的心,现在反而当起老师来了:“伐秦时,许多路联军奉项羽为主,刘邦也是一路的首领,却比项羽先率军进了了秦朝都城咸阳,刘邦下属又出了个叛徒诬告刘邦有称王之心,项羽的谋士认为刘邦未来一定会成大器,所以要除掉他啦。三郎在军中,想是身有同感吗。” 岂料卫牧又笑着摇头,一双眼眸微微发红,神情却有些伤感:“想起了一些往事,我家里不富裕,儿女又多。那年嫡母在酒席上借故卖掉了我的生母,至今我也没有寻到她的踪迹,一时有些感伤。”说罢,一抬头含笑冲她拱手,道:“叫娘子见笑了,我十五岁前如飘萍一般,不然也不会没读几本书就去从军了。” 原来是生生磨出来的圆滑稳重,姚宝瑛嬉笑之心尽无了,改换上满心的愧疚,不柱安慰道:“刘邦后来做了天下的主人。想来三郎也会又出人头地的一日的。” 卫牧又笑,仍是那副温和稳重的好模样:“承姚娘子吉言了。只是像我这样不懂文墨,家世又不好,想来做个校尉已经到头了。” 姚宝瑛忽而惊觉,他虽没读许多书,可不是全无一点心眼,要是他在明霭之周围听到了什么风声,来试探自己呢?于是从容笑着应他:“怎么会呢,书可以读,道理也可以学。若说读书,我家大人就是秘书省管书的,可四郎却半点不肯上心,素日里读书真是叫家里大人愁坏了,可说这还是天性使然。三郎只要有心,什么事办不成呢?” 桑柘适时劝道:“大娘,咱们入席吧。一会儿娘子该着急了。” 姚宝瑛顺势微微躬身告辞:“不打扰三郎雅兴了。” 直到路上看不见人了,才不忍对着梧桐和桑柘吐槽道:“到底看上他什么了。” 梧桐没听清,“啊?”了一声。 姚宝瑛又道:“不妨事,一会儿你去找人打听打听,那个丫头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舅母就非要打发了她,还要往我这里送。” 第17章 宴饮之中(二) 等到酒过三巡,歌舞已经过了几轮,宾客谈笑之声不绝,厅外胡腾儿击节而舞,正是全场气氛最热烈的时候。明霭之拿起桌上金杯,随着节拍起舞,扭身旋转,袍袖翻飞,绕场半圈后至沈姨父身前,敬酒道:“今日欢宴,全家团圆,尤以你家双喜临门,为席中之最,郎君满饮此杯,由你起令吧。” 沈姨父含笑与明霭之对饮,而后离席下场与明霭之一道起舞。 接下来依次是明六舅,姚令圻。 明伯煦见长辈兴致极好,也举起酒杯,随之进场舞蹈,继而一个接一个,张大沈二沈三明四姚四,还有卫三,全场儿郎都上场跳舞,连五岁的明承秀也扭着胳膊载歌载舞去了。 卫牧饮了不知多少酒,此时反手叉腰像一弯新月,和明伯煦相互应和,抖肩展袖,动作大开大合颇具美感,跟随节拍忽而急促忽而放缓,比厅外胡腾儿的舞步不逞多让。 一伙郎君们醉得东倾西倒,步伐却忙而不乱,尤以明霭之最厉害,能连转十几圈。 明娥已有些薄醉,面色绯红,眼睛也半阖着,离席坐在她旁边耳语:“其实我觉着卫三还行,家世低些也好拿捏,有阿爷保着你们,他既能打仗又会钻营,比你姐夫还强哩,来日少说做个五品官,若有好机遇,更是不可限量。再说这副皮相生得也好,你就一点也不心动?” “舅舅喜欢的儿郎不会差的。”姚宝瑛自饮一杯,扭头似笑非笑眨着眼睛看她。 明公是为了姚宝瑛吗?或许不一定。 明公膝下只有明伯煦一个儿子,战场上随时有可能马革裹尸,而明家作为军事贵族已有五代,如果明伯煦意外断代,明家的人脉和势力平安传袭到明承秀需要近亲叔父们的保障。 明仲熙就是这个保障。 也许卫牧也是这个保障。 不然明霭之何至于三番四次把卫牧往姚宝瑛身边推。 卫牧看她,如同猛兽凝视猎物,那眼神像鹞鹰捕兔,猞猁追鹿。未婚且家世不错而又名声不大好的姚宝瑛,像一只新鲜肥美的肉包子,卫牧就是观望之中的一只鬣狗。如今与敬国公有亲的人家必定都是不敢娶她的,今上高压之下的世家们更不会考虑她,这就不剩几家了。 凭什么呢?就因为齐三郎虚无缥缈的喜欢和一场闹剧,她就失去了婚姻价值,庶族出身没读过书的卫牧,她弯不下这个腰!莫说姚令圻肯不肯同意,姚韶泉下有灵难道就能安稳了吗?他们可是大周开国来头一家的父子皆进士! 姚宝瑛也不服气的。即使半年前她从未想过要嫁进什么勋贵人家,可她不服自己莫名其妙失去了价值,就要去接受这种结果,莫说是亲舅舅,亲阿爷都可以随时舍弃儿女,汉高祖早已经开了好头! 既然别人给的都不坚牢,她宁可不要! 明娥笑着摇摇头,为她斟满一杯美酒,轻轻靠在她肩上,用只有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大娘,你心气太高了。不过这有什么,我又何曾是肯向命这个字低头的人?” 姚宝瑛笑着自饮一杯,又敬明姝。 不知道台上锦帽彩衣的胡姬转了多少圈,更不知道歌舞不息的一群郎君们要跳到什么时候才尽兴,在震耳的乐声里,明姝也有些不胜酒力,趴在姚宝瑛耳边问她:“你打算什么时候挑个好郎君成婚?” 姚宝瑛侧目去看明姝,她一双秋水似的杏仁眼正不住去看场上舞蹈着的沈文狸。两相缱绻,眼里的爱意是怎么也藏不住的。这样动情的眼波流转,只出自爱人的眼眸。 “我不想嫁人!”姚宝瑛高声回应道。 她不比明姝无父无母孑然一身,却又众星捧月般长大,来去无甚牵挂,只要一个知心合适的郎君就好。若来日姚令圻再看好了人家,为了姚家,还会遣她去嫁的。可是现在,她不想委屈自己! 明姝没有听清,只是看着姚宝瑛笑得眉眼弯弯的模样,又给她倒了一杯酒。 密集的鼓点,清脆的筚篥,热烈的胡旋舞,香醇的羊羔酒,能掩盖世界上的一切不开心。 于是,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 姚宝瑛细细打量跪在厅堂中的丫头,虽说年纪不大又枯瘦,可也是杏脸桃腮,一双大眼睛能占半张脸,看得出是个灵巧的小美人。 此时附身惶恐不安,衣衫既不合她的身,鬓发又蓬松,哭得可怜,又不敢放声。 梧桐道:“我打听得了,这丫头叫桂子,是明四郎房里的,说是长得最标致,只是惯会勾引人的,郑娘子嫌她教坏了郎君,又害怕伤了和明四郎的母子情分,这才找由头打发出去呢。” 桂子虽害怕,也不免为自己分辨两句,声音细得像蚊蝇嗡嗡:“奴,奴婢没有……” 姚宝瑛听不清楚,无奈道:“你大点声,我听不清楚。”桑柘也在一旁劝:“既来了姚家,往后就是娘子身边的人,只要你忠心做活,自有你一碗饭吃。” 于是这丫头才缓缓抬起头来,巴掌大的脸上满是泪痕,泪水涟涟哭诉道:“奴婢真的没有勾引四郎,奴婢本是园子里帮着管草木的,前几年不知怎得被四郎要去了。院子里姐姐多,脾气又娇,她们见四郎拉着奴婢亲近,就在郑娘子眼前诬告奴婢。奴婢是个蠢笨人,失手弄坏了娘子的衣裙,只求娘子开恩,饶了我的性命,叫我当牛做马都使得的。” 梧桐听了就刻薄上:“感情全是郎君的错,万事都是人家的,只有你一个人清清白白的不成?” 姚宝瑛倒无所谓,又问她:“你几岁了?家生的还是买来的?又会干什么?” 桂子便抽泣着答了:“奴婢今年十三岁,不记事时就被卖到明府,父母兄弟都没见过,是干娘隋妈妈把我养大的,因她是园子里侍候花草的,故而奴婢也学了些手艺。” “你干娘待你如何?” 桂子既点头,又摇头,只道:“干娘自有亲生儿女,养着我,不过是叫我给她干私活,又图我的份例钱而已。素日在家也是非打即骂,偶尔得了什么恩赏,也都尽着她的两个亲姑娘了。”说罢又怕姚宝瑛不信,撸起袖管,尽是些陈年的伤痕,虽不见得多深,却一看就没得好照料,是生生拖好后留的印子。 姚宝瑛叹息:“罢了,你也艰苦,就在我这里吧,依旧给你养花草的差事,就院外的两丛翠竹,你先做着看,我屋子里桑柘梧桐是管我贴近起居的,另有一位金妈妈,有年纪体面,素日里管着厨房吃食,你有事,只管找她们说去。” 回头等桂子出了门,梧桐又道:“娘子心善,只是何必留着这样的人,奴婢看她生得美貌,年轻时又受折辱,安知来日不会学着刻薄,未必感念娘子的恩情。定要远远打发了才是。” 姚宝瑛拿起一卷《世说新语》闲看,“你跟我许多年,也读过书,总不至于人云亦云,没了容人之量,左右在咱们眼皮底下,你看着就是了,是真老实还是装的,一两个月也就看出来了。”翻了几页书不免叹息,“明四那样的人,早就风流惯了,虽有雄心,却无恒心,舅母也算费尽周折了,可打发奴婢有什么用,不过是白白可怜了这些小娘子。” 桑柘给梧桐使了个眼色,二人磨墨铺纸给姚宝瑛布置书案,桑柘打圆场道:“娘子莫怪梧桐,她是心细如发,又一门心思为娘子考虑,生怕你因为心善吃一点亏。” “我岂会不知道你们的真心,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如今我有余力,只消我多花些心思,她们就能少遭些罪,难道不好?”姚宝瑛放下书写起字来。 写的正是书里的句子:夜光之珠,不必出于孟津之河;盈握之璧,不必采于昆仑之山。 “娘子写得真好。咱们家的娘子郎君,属娘子的字最得主君的真传了。”桑柘夸道。 “到底岁数不是白长的。” 姚宝瑛却心神不定,郁郁不已。明四其实只比她小两岁,屋子里早已经有人伺候,如今也要开始相看人家了。郑舅母应该有很多打发奴婢的办法,可是她选了这个最离奇也是最曲折的法子。 因为她也是明四的一个选择。甚至是很不错的一个选择。 这个丫头送到她手里,对于郑舅母来说简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可是姚宝瑛她不喜欢这样! 那怎么办呢? 第18章 高手云集的一场马球比赛 这一年长安各户多有变动,有增有减,有进有退。 人或死或生,挡不住时光流逝,冬去春来。 过完年后一眨眼就到了春日里草长莺飞的好时候。 宁国公府办了开春第一场马球会,几乎请遍了长安城五品以上的人家。姚家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明氏姐妹久不见姚宝瑛,见了便把姚宝瑛和宝珍往身边拉。尤以明姝最喜,挽着姚宝瑛胳膊直道:“等下我们要上场,和三哥一起呢,你可得帮帮我。” 明嫣笑她:“哪个三哥?是姜三哥,还是卫三哥呢?” 姚宝瑛会意,掩嘴笑道:“自然是咱们三娘心心念念的沈三哥啦。” 明姝没有羞色,脸上挂着笑意去拧姚宝瑛的胳膊:“笑吧笑吧,一直笑到赢了比赛,我才佩服你呢。” 这场比赛姚宝瑛还是带着枣红马上,穿了一身墨绿色埋金线的袍子,裹着漆黑的幞头,腰上金扣躞蹀带。枣红马也精心装饰了一番,马鬃剪作三花,佩上崭新的鞍鞯,看着就整齐爽利。 姚宝瑛举着打马球的半月杖,策马转了两圈,和队友相互见礼。 竟然全都是熟人,明姝、沈文狸,还有姚宝瑛和卫牧。他们四个对站宁国公府的三郎姜暾、七郎姜曈、八娘姜昀和城阳侯府的四郎方廉。 卫牧坐在桃花马上抱拳见礼:“姚娘子妆安。” 姚宝瑛心觉不好,拉过明姝问:“怎么有他,你和沈三哥马上要成婚了,怎么叫我和卫三郎陪你们打球呢?人家沾亲带故也罢了,咱们家怎么插进来一个外男。明四那个小鬼又哪里去了?” 明姝不以为然:“几位大王选侍读在即,明四叫六叔圈在家里读书呢,今日来不了。那头方四也不是宁国公家的,八娘也照样上马了不是?打着玩嘛。” 沈文狸也劝说:“不要紧,卫三郎教姚四和明四骑射呢,也占了半师的名分,过年都在郑国公府了呢,自然是咱们家里人。” 姚宝瑛深觉不快,可裁判铜锣击响,两方已经骑马入场,这时候再退也晚了,索性心一横,也拉动缰绳,跟着明姝进去了。 双方见礼。姜暾便道:“你们家确定出两位娘子?别说咱们欺负人啊。” 姚宝瑛刚拉起缰绳准备告退,明姝却道:“等下打球,别说我们家大娘欺负你们。” 好,话都说到这了,硬着头皮也得上。 明姝这边左臂绑红绸。姜昀那边左臂绑蓝绸。 一通鼓响,彩绘的实心马球被人放在场地中心,八人八马随即跃出,姜三一马当先打到了第一杆,月牙杖掀起一大片黄土,马球被击打出去,姚宝瑛一看距自己这边近,隔着眼前的黄土渣子,勒马去追,身后蹄声作惊雷炸响,她追着马球,后头几个追着她,枣红马极通人性,一个回马暂停,姚宝瑛手中月牙杖挥起,把球挥到空中,宛若一道流星滑过,她是想传递给明姝,不料明姝被姜昀和姜曈拦在身后,这球叫方四接了去,稳稳操控在手下,结果途径卫牧,两人擦肩的工夫,球就莫名其妙到了卫牧杖下。 这时候众人再勒马掉头去追卫牧,却是徒劳,卫牧一路控着球到球门下,入如无人之境,而后挥杆打进球门。 铜锣一响,场上乐队作得胜乐,明姝极开心道:“看是谁欺负谁呢!” 那头几个人也激起了胜负心,第二球姜曈一马当先,把球牢牢控在自己手里,沈文狸没拦住他,卫牧也没拦他,任由姜曈绕过几匹马,飞奔球门下十步左右,一杖打进了球门。 自然得胜乐又响。 姜昀也道:“适才是我们轻敌了,现下可得拿出真本事来了。” 接下来的球各有胜负,比分咬的很紧,今日这场打的是结残筹,哪一队先打进五个就算赢。 姚宝瑛打得认真,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喜不喜欢,只管喊着叫卫三郎接球。 卫牧也是弓马娴熟之人,跑了两圈下来就学会了配合姚宝瑛,几人一块,倒是和宁国公府打得不相上下。 最后一球双方都各有四筹,十几双眼睛就盯着彩绘的小木球。这回开场是姜曈先得了球,一路长歌往球门跑,明姝就守在门前三十步,一个挥杆夺了马球又往沈文狸方向打,沈文狸稳稳接住掉转马头往对方球门跑,道上姜暾和方廉几度拦截,沈文狸胯下的青玉骢像闪电一样躲过,又是一记长球打给了姚宝瑛。姚宝瑛见球打得高,直接勒马起身挥杆接下球,姜昀几度拦她,姚宝瑛想这是人家的场次,遂稍稍放水将球神不知鬼不觉送到姜昀杖下。那头卫牧骑着桃花马冲过来,仿佛与她心意相通一般,看着凶猛,实则露着一堆破绽,叫姜昀一路把球运到自家球门下,伙着刚骑马赶来的姜曈,二人互为犄角,明姝和沈文狸更是闯不进去,最终叫姜曈挥杆进了球。 铜锣又响,裁判宣布蓝方胜。 于是那边姜昀得了彩头赢了叫好,这边明姝自觉技不如人愤愤下马,沈文狸跟着就安慰去了。 控马出场时姚宝瑛瞥一眼卫牧,岂料卫牧也在笑着看她。二人错身之际,姚宝瑛笑着轻骂了句:“老狐狸。” 卫牧也不甘白白挨骂,笑眯了眼睛低声回敬她:“彼此彼此,小狐狸!” 姚宝瑛正要去找宝珍,忽从角落里冲出一个蓝袍的身影,眨眼间拢住姚宝瑛后背,姚宝瑛刚要下意识甩开,那人捏着嗓子道: “猜猜我是谁?” 姚宝瑛遂十分欣喜,笑道:“你可是出来了!” 周珷贴着姚宝瑛笑道:“可不是,听说今日舅舅家开马球会,我好说歹说才叫阿娘放我出来,我就知道你肯定在,刚才我都看见了,好哇,一个冬天过去,你本事见长,学会输球了。” “逗乐的事,何必太认真呢?他们两个只是爱一道玩,七郎却是个要强的人,我比他大两岁,叫他赢了就赢了吧。你来看我,还是看姜七呢?”姚宝瑛笑她。 “看他做什么,技不如人还被你耍着玩吗?” 周珷挽着姚宝瑛的手,拉到往马球场一旁的小丘走去,话一拐又绕到姚宝瑛身上:“我见卫三郎仪容甚伟,顾盼有威,又是明公的亲信子弟,阿姚,你会嫁给他吗?” 姚宝瑛笑着摆摆手,又问:“你觉得他怎么样?” 周珷含笑:“长得还不错,不过比起姜七就差了点意思,但若说清秀美丽,不如我四哥,若说俊朗明媚,还不如你,单论皮相骨相,长安没人能比得上舒韫艳丽,不过是胜在气度不错,又肯上进,不是温柔乡里养出来的。若说你喜欢他,我才真要怀疑你叫敬国公府逼疯了。” “竟只有你知道我。”姚宝瑛感叹。 周珷伸手去勾姚宝瑛的脸颊,亲昵道:“阿姚若是个郎君,什么七郎八郎的,我一概不要。你当我就想嫁姜七?来日若有我喜欢的,管他王公贵族,倡优伶人,叫我开心了才是真的。要我说,你就是想得太多,顾虑太多。” “好哇!你倒也是个风流的,你比几位大王,也不差什么嘛。” 岂料这话一出,周珷反收了笑,情绪忽而转变,愤愤道:“说起这个我就来气。往常年不论是在王府祭祀还是到宫里领宴,我按年纪排在四哥之后,六郎之前。今年在宫里祭祀祖宗天地,礼官竟然叫我跪在小十二的后头,你知道为什么?因为我是公主!他与我说女子天生就是低人一等,按规矩,就要位列亲王之后,可是我不服!” 姚宝瑛了悟。她自认识周珷时,便是这么一副刚烈的脾气,又是金尊玉贵娇养长大,素日从没有主动低头的时候。 周珷这边激愤不已,伸手扯过一枝挡路的树枝,狠狠掰作几截,“我不服,就骂了那礼官两句,谁知这个混账羔子,当即解下朝笏跪地叫阿爷赐死他。三哥、四哥,还有小六,没有一个为我说话,大哥甚至反过来劝我给那个礼官道歉,然后乖乖回自己的位置,我不愿意!我怎么就是胡闹了,我是元后独女,难道还比不得贱婢生的小娃娃?” “后来,阿爷和阿娘来说合,阿爷也没斥责我,只是哄了那个礼官几句,又叫阿娘哄我。站位愣是一点没变。我就是不服气,我比他们差在哪里了?阿爷爱重我,破格封了我六百户食邑,七娘九娘就只有四百户,可除了小八以外的所有兄弟,就算三岁的十二,起步就是八百户!”周珷把手里断成碎末的树枝甩到地上,接着说:“还没完,我问阿娘为什么,阿娘却说,叫我不要在意,等小八来日有造化,封我万户也不在话下,这怎么能是一回事!” “这话不能乱说!”姚宝瑛忙去捂周珷的嘴,“即便圣人疼爱你,听了这话也要生气的!” 周珷说出来后倒轻快了不少,反而安慰起姚宝瑛:“我也只和你说一嘴罢了。” “阿姚,我从来没有这么嫉妒过我的兄弟,他上学是正经事,阿爷会给他们精心挑选老师侍读,又多次写文章劝学,日日看着读书长进,只怕有一丝一毫的偏差。而阿爷阿娘纵着我,却不要求我学会任何事情,那么我和怀里的鹞鹰,手里的猎狗有什么区别?”又自嘲道:“我还不如鹞鹰和猎狗呢,至少它们还得乖巧听话,还得会捉猎物。我只要活着,不发疯谋反就行。” 周珷忽然握住姚宝瑛的手,眼神炽热地望向她:“你能懂我吗?阿姚,我猜你是能懂我的。有些话我不知道该跟谁说,竟然连我阿娘也不能明白,我头一次见你,你在马场上神采飞扬,力压一众郎君,拔得头筹,那时我就隐隐有种感觉,我们应该认识,我们应该有话说。书里说一眼万年,大约就是这样了。” 说话间,她们已登上丘顶,能够俯瞰球场中的场景了。 场上又换了新一波人对战,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周珷感慨道:“登高望远,饱览美景,岂不畅快?” 姚宝瑛亦有感怀:“如今只能俯瞰一域,非要到高山之上,才能看得更远。” 周珷回头冲她笑,如春日里新生的太阳,和煦、明媚,蕴藏着无限的希望。 “你若不急着嫁人,求你来陪陪我吧。”周珷诚恳道。“阿爷允许我和兄弟们一起上学,他们都有侍读同行,我思来想去,只想来找你。宫里的生活烦躁无趣,我不想碌碌几年,而后嫁人生子,一辈子看父兄脸色,求他们赏我一口残羹剩饭。” “阿姚,我需要你。” 第19章 穆王何事不重来(一) 姚令圻难得大发雷霆,开了宗祠,叫姚宝瑛跪在先祖前头想想清楚。 “圣人曾叫我为陈王和诚隐太子教书,现在我已经深为懊悔,素日躲他们都来不及,你还要主动往上沾,你嫌咱们家死得不够快是吗?” 堂中看着跪得板正的姚宝瑛神情自若,坦然道:“如今她既这样与我说,我没有不应允的道理。青云直上,儿之志也。” 姚令圻手中荆条到底没有落在姚宝瑛身上,在他手中扬了又扬,最终将其狠狠丢到地上,附身坐到姚宝瑛身边,咽了口气继而循循劝慰道:“大娘啊,许多事不是你不说就没有的。咱们家里还能再进到哪里去,如今已是清贵无比,又有你煊赫的舅家,这还不足够保你下半辈子有靠,何须你去攀附公主和齐王?做郎君们的事情?守着三从四德就足够你过活,阿爷难道会害你吗?” 话说到这里,姚宝瑛索性仰头把话都说出口:“到底是无需我做,还是不许我做?我并非有意结交齐王,也没有把咱们家往哪位大王身边去拉,我更不愿意攀附谁。至于三从四德,只说《女诫》,曹大家1写的做的分明就是两码事,我不信,更不会听她的。阿爷,难道我的价值,就是嫁到别人家去,给某个郎君生一窝孩子,再给他娶一屋子妾室再生一窝孩子?我学了那么多东西,就只有这么一点用处吗?如今有一个机会,我怎么不敢搏一次?” 姚令圻并不骂她口出狂言,不敢置信地问道:“你是仰慕郑国公宁国公他们家的权柄是吗?” 姚宝瑛坦然承认:“是,我自读书以来就知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我始终不解,阿爷才学不输旁人,年轻时也发愿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当年在州郡里可以造福一方,为什么这样好的时机里要留在秘书省看书。而我既然有幸学遍了经史子集,君子六艺,我也想像儿郎一样到外头去看看,不用穿男装,戴帷帽,不用遮遮掩掩走在大街上。” 说罢仰头直看姚令圻,“我还知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休要做此大逆不道之言!”姚令圻只觉心口一阵抽搐地疼。 “唉——”姚令圻长叹:“儿啊!你所以为的不平,不只是男女之别啊。你渴望权柄,好,这是人之常情,你只看见他们几家起高楼,却没看见你爷爷那一代,大厦倾颓全家煮粥而食的惨状。我不求进取,是为他们留后路,也是为咱们家作保险。若郑国公府鸡犬升天,亲友都身居高位,圣人还能睡好觉吗?” “儿啊,这条路是我选的。即便你嫌我庸碌怯懦,嫌我尸位素餐,都好。你读书有天赋,骑射也有天赋,是文武双全的好苗子,你想像郎君们一样建功立业,你鄙夷班昭,可却又效仿她的轨迹,这不是自相矛盾吗?你想进宫去搏出路,我懂,我都明白。可是儿啊,你是个女儿家啊,有我,有你弟弟,这幅重任就轮不到你来挑。不需要你为家里博命,宫里并非福地,入了圣人眼中又有什么好处?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阿爷阿娘只想你们能平安康健,一生尊荣顺遂,不好吗?” 姚宝瑛已是听得泣泪不止,附身连连道:“我不敢怨怼爷娘。老天造我如此,阿爷说我不安分,我认了,我就是不甘心。为什么我只能像藤曼缠树一样依仗父亲兄弟丈夫儿子,随波逐流,被迫接受这一切呢?” “你能干什么?”姚令圻气急反笑,“你一个小娘子,既不能考科举,更不能上阵杀敌,为什么非要赌着一口气胜过郎君们呢?” 姚宝瑛却不气馁,仍道:“大约只因为我不服,我侥幸得到了和郎君一样的教养,于是便起了胜负贪心,更想和他们比个高低。路是人走出来的。阿爷,家中若有难处需要我嫁,为了阿爷和四郎,我不敢不嫁,可我的心不会委顿。今日我作为家里的女儿,力之所至只有家人,来日若有大造化,安知不能泽被后世。” 姚令圻顿时心里有千万句感慨,末了却一句讲不出来,只道:“你还小,满腔的热血,不甘平凡,以为反抗就能有结果,好,这些我都经历过。家里把你护得太好,可世道并不如你所愿。敬国公府的事情是委屈了你,即便你如今嫁不了高门显贵之家,爷娘给你挑个家风清正人口简单的家庭,你也是能过好一辈子的。” “阿爷,我也是天地间堂堂正正的女儿家,凭什么让我认命低嫁?以后靠着丈夫兄弟过活?” “谁家只要不是死绝了男人,又何须一个小娘子为家里打算前程,这样的雄心对你而言不是好事,你既是长姐,好歹为你弟妹打算打算,出了门,要把自己装柔顺些。” 见自己诸般相劝,姚宝瑛都不改其衷,姚令圻甩袖出门,而后一路疾行走进慧光堂。 明氏正跪在菩萨像前敲木鱼诵经。姚令圻也不打扰,捡过一只蒲团坐下,同时不免叹了口气。夫妇两个跪在狭窄幽暗的佛堂里,彼此不发一言,甚至于就像陌生人。 良久,明氏方睁开双眼,淡漠问道:“家里有事就去找大娘商量,找我做什么?你又要纳妾了么?不过顾氏就是大娘迎进来的,你再找她就是了。说出去不够叫人笑话的,谁家是没出阁的娘子替阿爷迎妾的。” 姚令圻只是叹气:“也许叫她读书,真是害了她。” 明氏讥笑:“她要是公主,自然爱干什么干什么,爱学什么学什么。谁又敢说她半句了?你不是会持家的人,我更没有替你治家理事的心,阿翁教她读书识字,婆母教她管家理账,多年下来,是内宅的事也管得,外面的事也听得做得,而今你反倒说她读书太多,难道像奴婢一样乖巧听话就好了?” 姚令圻忍下生气,又问:“我听说舅兄也在留意她的婚事,可选了什么人家?” “我们粗鲁人家,自然只认识军汉草莽。你做阿爷的,又选了什么人家?” “至多是家世清白的读书人罢。” 明氏冷笑:“要不显山不漏水巴结圣人,又要自己的清名。何必这么麻烦,不若你直接进宫陪伴圣驾好了。” “回回你都是这样。今年长安变天,多少人家起伏,哪里容易寻得好人家。圣人对世家大族磨刀霍霍,高门不敢叫她嫁,寒门又看不上,难道真要把她送进宫里做王妃不成?”姚令圻叹息。 这话一出,明氏冷冽之色又起,话语凌厉道:“姚三,你是要翻旧账吗?” “你们女人家,生有一颗雄心,注定被世道不容。小二十年过去了,今日的大娘和当年的你,是不是很像?” 明氏闭上眼,“我与你共有儿女四个,夭折了一个,小产了一个。大娘和四郎都不是孬货,我没有对不起你。大娘既然不想嫁,那不嫁也罢了,何必强逼着她装一副温良恭顺的样子,鹞鹰不能当金丝雀养。我好歹还有点嫁妆,养得起她一辈子。” 姚令圻又叹:“日中则昃,月盈则食。自矜则愚,过刚易折。她们年轻人不懂的道理,你做阿娘的,总要劝一劝她吧。” 第20章 穆王何事不重来(二) 姚宝瑛赌着气从正午跪到晚上,水米未进,直跪得膝盖钻心的疼。至晚饭时姚穆偷摸翻进来。 “这又没有人把守,大姊别跪了,起来歇歇吧。” 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包冒着热气的胡麻饼,边撕开油纸边道:“大姊饿了吧,快趁热吃。” 趁姚宝瑛撕饼时,姚穆絮絮道:“归根结底还是我不争气,不肯吃苦,估计选不上齐王侍读了。每天更是光想着玩……” “那你能改吗?”姚宝瑛往嘴里塞了一块饼,嚼着问他。 姚穆迟疑了,姚穆愣住了,姚穆思考该怎么回答能够圆滑而不失体面。 姚宝瑛苦笑着轻轻扇了下姚穆的脑袋,“小子,你不赌不嫖就已经是好儿郎了,再好好读书,勤学弓马,来日继承爵位,荫个好官,只要你不是傻子,就能过好的。” “那大姊为什么不肯过爷娘筹划好的日子呢?” 姚宝瑛一愣,很快又反应过来,正色道:“大约是你这条路是一条看不到头的太平道。而我的那条路,尽管也很舒服,却是穷巷。即使我知道我如今已胜过很多娘子了,可我贪心,更想要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你看,你改不了,我也很难改。” 姚穆似懂非懂,还想问什么,明氏已走了进来。 “也许你想要的那条路,没有人知道该怎么走呢?”明氏叫姚穆出去:“我和你大姊说说话,你回去读书吧。” 姚穆行礼告退。 明氏身后跟着的赵妈妈把食盒放下后也关门出去了。 “你阿爷来找我了。”明氏坐在姚宝瑛身前说道。 “阿爷是不是很生气?” “没有。”明氏语气十分平淡,说道:“他大约有些后悔听阿翁的话把你假作郎君教养,不过也不见得有多悔恨,下午叫了梨花院的琵琶女,现在和顾姨娘在碧溪堂厮混。” 明氏凝望着姚宝瑛瓷白细腻的一张脸,觉得很熟悉。姚宝瑛净挑着她和姚令圻好看的地方长,眼睛是水光潋滟的桃花眼,七分飞扬妩媚像明氏,余下三分随姚令圻圆润和善,气度上又意外承袭了她祖父姚韶,力求事事圆满滴水不漏,这些综合在她身上,令她极富有亲和力。 事实如此,见过姚宝瑛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会天然对她多一分好感。 她既有些像少年时的明氏,又远远好过少年时分的明氏。 “我自懂事起,就知道平原明家的荣誉和权柄,全来自祠堂里如山高的牌位。大周开国至今,边境始终不稳,靺鞨人,甲戎人,苍山人,还有已经被灭国的乌兰人,哪家都有明家的血仇。我阿爷,我没见过的大伯父,疼爱我的叔父们,我的二哥、四哥、五哥,先后变成祠堂里冰冷的牌位。我之前三代,嫡支死在战场上的就有八人,加上三个哥哥,就是十一人,族中分支的儿郎就更多了。因此我平原明家满门忠烈,不是浪得虚名。” 明氏捻起三支香,引燃了插到祠堂供桌下的铜鎏金香炉里。 “出嫁以后,我就不配进家里祠堂了。这里的牌位,还没有明家一半多。” 姚家祖上是南安姚氏,乱世之时,家族衰颓,先祖一度落草为寇,而后被太祖收服,共同打天下,得了县公爵位。后来因为卷入谋反大案,被夺爵抄家,成年男子一律流放岭南。姚韶的父亲因为年幼,是当时唯一幸免于难的男丁。而后姚韶再读书中进士光复门楣,又是二三十年的事。故而姚家的宗祠,只有一套嫡支先祖的牌位,置身祠堂细看,木制牌位上的金漆都还算新鲜。 一百年的时间,姚家起复几次,实在坎坷。 明家虽然是安安稳稳传承至今,却依然不算枝繁叶茂的大家族。 原因无他,因为战争而死的男人太多了。 明氏娓娓说起早年的故事: “你和你祖父很像,脾气秉性,简直是如出一辙。你祖母在闺中时是不识字的。很奇怪是不是?秀山濮氏,堪称天下士族之首,纵使是分支,可也应该有好教养是吗?” 姚宝瑛点点头。她印象里的祖母十分慈爱开明,教她打算盘记账理事,又教她人情往来,绝不像是没读过书的样子。 “因他们那样的大户人家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看着光鲜亮丽,却有一门的污糟事。你祖母是庶出,还没有亲生兄弟,在濮家更没有好待遇。她还在时,常与我说起年轻时候种种不堪往事,那等艰苦,不是你我这样娇养长大的能明白的,她是费尽了周折才得以嫁给你祖父的。这是一场豪赌。好在她赌赢了,你祖父听闻这些,婚后亲自教你祖母读书写字,更发誓姚氏后人无论男女,都要读书明理,严绝内斗。因你是姚家几十年来唯一得活的女孩子,而后家里又几年没有儿郎诞生,你祖父便拿你当儿郎一样教养,你阿爷学的,你都一样不差的学了,你也确实不负众望,从小就异常聪明,又肯努力,后来即便有了四郎,他们对你的爱重仍不减分毫。这是你的幸运。” “确实,祖父祖母在时,待我很好。我一直铭记在心。” “可他把你教养的知书达理,本意是为了提你的身价,宣扬出才女的名声,好攀一门亲事,延续姚家的富贵荣华!” 明氏忽而疾声厉色,强势点评翁父:“卯入申出,课业一日诵读百二十遍,还有作业,莫说是娘子,军中练兵也不过如此。为了他们的私利,却要你受罪,你为什么不觉得不公平?你为什么按着他们的心意长成?我要你去骑马挽弓,狩猎马球,一切好玩的我都引你去,我多么希望你反抗!可是儿啊,你没有。这样的重压之下,你怎么还喜欢读书?” 明氏紧紧握着姚宝瑛的肩膀,似一副枷锁将她套牢,明氏的眼睛里似有万千情绪,但有一点尤为突出,那是愤恨。 “儿啊,你确实很有天赋,或文或武都好,如果是个儿郎,未必不能官至宰相。可你是个女孩子啊,你想的那条路,你想入宫,想亲近皇权,你想借助特权来改命,你的这条路,正是我走过且失败了的啊。” 明氏叹了口气,继而说道:“我在你这个年纪与你一样,心气高,脾气大,自以为自己能解决一切事情。那时候一有战事,我都怕得不行,生怕哪个兄弟再也回不来,待到年纪渐长后,我便想嫁个位高权重的郎君,好歹保着明家不因为长官瞎指挥和军需克扣再死上许多人。” 这却是从未听闻的事情。姚宝瑛光知道明氏成婚时年纪不小,却不知背后还有隐情。 “结果竟然真有那么个傻子。那是个很好很温和的人。对身边的人真挚诚恳,没有因为我是女儿家就轻视我,反而常称赞我的智谋雄心不亚于儿郎。他知道我的私心,他却没有看轻我。你不知道,他骑马逆着夕阳朝我飞奔而来的时候,那场景美得像一副画。他兴冲冲地翻下马,跟我说他马上就要及冠了,他阿爷已为他想好了表字,他红着脸问我肯不肯嫁给他,他把他的玉环塞到我手里,向我许诺他冠礼之后就要来提亲,我将是他一生唯一的妻子。”明氏甚少有这样缱绻的时候,她回忆起以前的故事,好像自己也是年轻时候的自己。 姚宝瑛仿佛眼前出现了一幅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君骑马向年轻的明氏疾驰而来的场面,光听着便觉得那实在是很美好,“后来呢?母亲为什么没有嫁给他?” “他死了。我害死的。” “他单字一个颂,顺颂时安的颂。他是先帝第九子,洛悯王,周颂。” “那时候濮皇后所生的太子抱病过世,晋王已娶妻姜氏,于是濮氏要把本家的姑娘许配给洛王,助他夺位。颂不愿意。皇后怜惜幼子,便有意叫我做正妃,濮娘子为侧妃,他还是不愿意。因而得罪了濮氏。濮氏要杀我,在他要送我的马上做了手脚,他替我挡了这一灾。死前他对濮皇后说,不要透露我们俩的事,他说我还要嫁人,还要好好过日子。我当时痛得肝肠寸断,因是你舅舅亲口告诉我,濮氏动了手脚不假,竟是圣人和他推波助澜而杀了颂。也是我,是我引他入彀。” 明氏嘲讽道:“这就是他们天家。从我接触颂开始,这一切的一切就是圣人和你舅舅计划好的。圣人既不愿娶濮氏女受人掣肘,也不能看着濮氏转而支持亲弟弟,索性杀了,再把这件事按在濮氏头上。你舅舅为了表忠心,也为了我。放弃一个王爷妹夫,上交这张投名状,此后圣人对明家深信不疑,与姜家一样引为左右臂膀。不错,明家几代忠臣良将,我祖父甚至曾领兵灭了乌兰一国,所得也不过是郡公府三代不降,到头来,也还是要靠党争,靠站队,才有了这个国公的爵位。” 姚宝瑛大惊之下一时呆住了。 这是何等阴差阳错。明氏为了兄长和全家才去结交洛王,反而明霭之为了她和全家杀了她的爱人。濮氏本来是想扶助小外甥争权,谁知道出手太重伤了洛王和濮皇后。至于洛王,本来或许真的没有争位的打算,谁知道被外祖家、亲哥哥还有未婚妻子的哥哥,联手杀害。 这都叫什么事。 姚宝瑛试探问道:“阿娘不恨?” “恨?”明氏反而很镇定,“当时长安局势很乱,勋爵人家背后关系盘根错节,几位大王也是各有簇拥,大哥最早明牌站晋王,算是占了先机,再然后是先帝朝长达二十年的储位空悬,四王党争。我本已经决意出家不问俗世,谁知道而后又过了几年,我家有难,一度波及晋王,遂与你祖父结合求援,为了他们的大业,你舅舅又把我从佛堂里捞出来,嫁了你阿爷,于是,姚家也渐渐绑到晋王船上了。你阿爷是好人,有本事,更会做事,即便知道一些往昔旧事,可这些年是尊重也给了,体面也给了。又有你和四郎,我已经认命了。” 明氏惋惜道:“他叫我好好活着,这些年我活得很好,我只是再也不喜欢骑马了。” 这却叫姚宝瑛听得揪心极了。 “终归是我配不上他的喜欢,他的心像明月一样皎洁无暇,是真正的恺悌君子。可是人死了就是死了,我什么都改变不了,我从出生时享受着家族的供养,家族需要我的时候我不能任性。可是儿啊,你别走我的路。” 姚宝瑛反而道:“阿娘叫我认哪条命?是遂祖父和阿爷的愿望为家族牟利,还是听阿娘的找个喜欢的人共度余生?抛开小儿女的喜欢,求仁得仁,这已然是最好的结局了。可这难道不是因为阿娘始终不是能做主的人吗?阿娘说要嫁洛王,是因为他有权势地位能帮阿娘达成目的,而后舅舅将阿娘嫁给阿爷,是因为祖父做御史能解舅家之困,可咱们只能依附有权柄的郎君从而获得权势,是什么道理?” 明氏震惊:“你小小的年纪,怎看的这样刁钻?” “阿娘会明家枪吗?”姚宝瑛突然发问道。 “年轻时我们都学,只是自他死后,我再不动了。” 姚宝瑛不死心,又问:“阿娘若是儿郎,可有今日之苦?” “这世上没有那么多若是。”明氏心一横,把心底的话全吐露出来,“黄土人为富贵者,引绳人为贫贱者。老天造人就是三六九等,你我生自高门富贵之家,衣食不缺又能够识文断字,父母爱重,弟妹敬服,已经比过了千万人。大娘,你为什么还不知足?” 可是姚宝瑛不认,她又问:“难道家族的富贵只有娘子们享用吗?六舅舅又做了什么事?历来和亲的公主都说是享天下之养,可是天下就只供养了公主们吗?” 她语气急切,似乎想把自己的心剖出来给明氏证明,“阿娘,若是为了嫁人,我不用进宫,只等着阿爷给我安排就好,偌大的一个长安,难道还没有一个好男儿吗?可是阿娘,我就只有嫁人这一个去向吗?我也学得了文武技艺,既然都是筹码,为什么不能做青云直上的筹码?” 明氏已不愿听了,起身欲走,合上门之前,她最后一次问:“你真的做好打算了吗?进了宫,若有造化,是你阿爷和兄弟得益,若有危难,家里头一个舍弃你,即便无灾无难,等你出宫,恐怕也没有好姻缘了。” “阿娘,请让我按照自己的意愿来过这一生吧。” 祠堂的门再度关上,发出“吱呀”的一声响。 第21章 穆王何事不重来(三) 姚宝瑛的援兵是舅舅郑国公明霭之。 并没有外出求援,反而是明霭之主动上门来访,大约是明氏去请的。 夜晚前来,又不走正门,故而不曾叫儿女来拜见,只有姚令圻和明氏与之相见在碧溪堂。 虽没有叫人来唤姚宝瑛过去,梧桐夜间走动了一圈,回头就来讨姚宝瑛的示下,问要不要乔装跟过去听一耳朵。 彼时姚宝瑛正专心附在书案前习字,不意外道:“何须去听,舅舅都来了,想来总是八九不离十。”刚一搁下笔,梧桐会意,收起了桌上布满字迹的草纸,吹干墨迹后仔细收起来,又拿了一张用过的草纸,铺在姚宝瑛手下。 “这事成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光景,虽说不至于到宫里做奴婢,只必定是不能带你们去,少则几年,多则一生,总说咱们主仆的缘分不深了,我也为你们想,或去伺候阿娘,或放了你们的身契出去,届时嫁人的我送嫁妆,余下的也有赏钱,横竖叫你们自己选吧。” 桑柘忙拉着梧桐跪下,磕了几个头连连道:“大娘素日诸多恩赏,在翠华轩衣食不缺,又有体面,已经是奴婢们几世修来的恩德了,奴婢们早商量好了,大娘既要进宫去,我们就给大娘守院子。横竖是大娘的人,大娘一日不回来,我们守一日,一年不回来,我们就守一年!” 姚宝瑛悠悠道:“我去了,你们的待遇未必比上如今。” 桑柘又道:“我好歹还有亲娘在,大娘只管放心。” 至夜半宵禁时分仍未有明霭之出门的消息,姚宝瑛睡前喝了一口冷酒,卸去钗环首饰后仰面躺在床上,横竖都睡不着觉,自己披了衣服提灯出门看竹子去了。 翠华轩门口两丛翠竹清雅可爱,是姚宝瑛极为爱惜之物。那是竹中珍品金镶碧嵌竹,其珍奇处就在于每节生枝叶处都天生成一道碧绿色的浅沟,与嫩黄的竹竿位置节节交错,竹竿鲜艳,黄绿相间,极为引人注目。 几场春雨之后泥土还潮湿,水气萦绕在竹叶之间,犹如裹上一团绿雾。 这团绿雾之中似蹲着一个穿红裙的小娘子,提着一只竹篓正刨土。隔着雾气,姚宝瑛问:“谁在哪儿?” 片刻出来一个桃羞杏腮的女孩子,上身白绫袄,又穿着一条没有纹饰的石榴红裙,可说是娇媚动人。 “奴婢桂子。” 姚宝瑛想起了,这是过年时郑舅母送的那个丫头,姚宝瑛当时随口打发她去管竹子,竹子本就好养活,本来并没有指望她能做出什么,只叫她不近不远带呆在眼前罢了,不过看起来如今丰腴了一些,比刚来时瘦的只剩一双大眼睛好看许多。 “你这是在做什么呢?” 桂子乖巧答道:“前日下了一场雨,竹子怕涝,奴婢先松土,而后再铺一层细沙,这样竹子能长得更好呢。” 姚宝瑛抬眼去看,确实泥土有大片翻新的痕迹,竹篓里装的也是黄褐色的细沙土。 “我也听人说你是好的,只是不常得见你。”说完就凑手去拉桂子起身。 桂子顺势起来,接过姚宝瑛手里提着的灯,笑盈盈陪着说道:“可说是今日喜鹊报喜,燕子筑窝,奴婢才有幸入了大娘的眼。” “小鸟儿可没有你会说话。”姚宝瑛腾出手笑着去戳桂子的脑壳。 二人绕着院子慢慢走,也说笑,也说过去的事,今夜月色如水,池塘之上铺着半水的荷叶,虚处则波澜粼粼映着半池星辉,夜里风从水面过,就叫人神清气爽。 对岸碧溪堂还灯火通明亮着灯,却不见奴婢来往行走,想是姚令圻和明霭之还在秘密相谈。 姚宝瑛捡一处竹墩坐下,趴着栏杆凝望对岸发愣。桂子见状,也静静侍立姚宝瑛身后。 今夜月弯如钩,寒塘自碧,坐了一会儿便觉得水中寒气直往身上扑,姚宝瑛也不肯动身,生受一身寒凉,只去看新生的荷叶,也不知晃神了多久,姚宝瑛只觉得眼眶发涩,面上一凉,竟然已经不自觉流下两行泪。 桂子贴心递上一块七寸大小的帕子,又哄着姚宝瑛道:“大娘别在这里受冻了,不若咱们回去吧。” 姚宝瑛没接,低头看光洁的砖石地面缓和了一会儿,随后问桂子要她指头上的银戒指来。适才遥见对角有一团黑影许久不动,以为是两只鸳鸯,姚宝瑛近来就格外讨厌鸳鸯交颈和鸾凤和鸣的纹样,这时候心里阴骘顿起,瞄准黑影,随后一发力丢去。 桂子心疼地“哎呀”一声。又没见有鸳鸯飞走,反倒走出个人影来,捧着戒指和煦笑道: “大娘的准头真好。” 姚宝瑛顿时更气,没好气嘲讽道:“你鬼鬼祟祟混进我家做什么。” 卫牧要递戒指,姚宝瑛拦住几欲过去的桂子,只道:“不许拿丢出去的东西。回头自然赔你一个金的。”卫牧也毫不在意,坦然收起戒指道了声谢赏,又笑道: “明公带我来的,后来他与姚侯说话,叫我出去候着,我沿池塘边上一路走,凑巧就到这里了。可见是上天垂怜,叫你我相见。” “你想说什么?” 卫牧近前两步,又使眼色叫桂子回避,岂料桂子两脚似生了根一样挡在姚宝瑛身前,虽比她矮一头,可气势却一点不弱,一手提灯一手叉腰叫道:“这位郎君休要放肆。这里是姚府,当心我喊人来!” “若叫人知道你家姑娘深更半夜与人私会,小丫头你只管叫嚷。” 姚宝瑛心中不悦,可也叫桂子后退几步,去廊头守着去。 “三郎有话快说吧。” “你哭了?”卫牧凑近了才看见姚宝瑛面上泪痕,顿时怜爱之心大起,掏出手帕想要递给她拭泪。 却叫姚宝瑛闪身躲了过去,“这本不与三郎相关。若没什么好说的,我即刻便回去。” “好,好。”卫牧见姚宝瑛是真生气,再不敢闲谈,急忙切入正题说道:“明公与我说白了,若你我……” “你我什么?”姚宝瑛压低声音,可凌厉不减,急冲冲骂道:“我们敬重你是舅舅亲信的人,你也很该慎言才是。我与你见过几次啊,你就这样胡说?” “是是,我身份低贱,是配不上娘子。可是明公送娘子进宫,这背后的意味娘子不懂吗?娘子是要老死宫中,还是要做妃嫔,这算什么好出路?” 姚宝瑛几要仰天长笑,扶着一旁墙壁又转过话头问:“好哇,卫三郎,我且来问你,你若是胸怀大志,为何不与明大哥共赴北地戍边抗敌?你是贪生怕死吗?” 卫牧刚张嘴要作答,姚宝瑛又冒出许多句截住他的话头:“因为你知道!但凡去了北地,你就回不来了!富贵荣华,功名利禄,这些东西统统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了。你不比明大哥有个好阿爷!他去北边是镀一层金身,而你直接北上,无异于发配!若是运气不好,军饷克扣,长官苛责,战场厮杀,桩桩件件哪一个都能要你的命!你甘心吗?你必然是不会甘心的,是呀,你卫三郎也算一号人物,如今难得有了青云直上的机会,怎么能稀里糊涂埋没在边疆苦寒之地呢?” 丝毫不给卫牧喘息的时机,姚宝瑛一张嘴宛如黄鹂爆鸣一般又说出许多话来:“实话与你说,贵胄或贱种,我从不放在眼里!荣华富贵,功名利禄,谁不眼热,谁不想要?只许你们男人风里雨里去搏功名,我就只配嫁个郎君然后碌碌终生吗?城阳侯家的方大,襄国公家的张大,乃至于敬国公府的齐大,你哪个没见过,若说真本事,谁比得过你?可他们哪个不比你官位高?过得不比你肆意畅快?正月里我在郑国公府听你说暗恨自己生于贱榻,我也恨自己不为儿郎。谁也不是圣贤,大家都是一样,谁不渴望建功立业,只许高门世族出将入相,不许寒门庶族在朝,只许你们儿郎为官作宰,娘子们就要一辈子安分守己?我不甘心!” 卫牧回应她的是良久的沉默。 “可是……”卫牧艰难开口,“难道你我形单影只,就能与这世道抗衡吗?” “谁说我们形单影只!” 话一出口就悔了,姚宝瑛只能找补道:“今晚我莽撞了,说了许多不着调的话。三郎勿怪。” 转过游廊寻到桂子,小丫头忽屈膝跪下给她磕头,神情恳切道:“请大娘教我!救我!” 姚宝瑛心知刚才的话叫她全听去了,面上苦涩一笑:“我自己尚是朝不虑夕,如何救你呢?这话我能说出一箩筐来,即便清醒的知道了我的不甘心,可依旧什么都做不了,如此难道不是更痛苦了吗?如今我要去搏前程了,是生是死,谁又能知道呢?” ----------------- ----------------- 以下是用作解释的题外话,作家的话超字数了,贴在这里。 关于选伴读,其实明霭之家里很吃亏,因为他儿女实在是太少了,还都结婚了,几代人完全错开了皇帝一家的年纪。同姓的明仲熙和明嫣都是庶出,明六混得还远不如姚老爹,明仲熙是个天才的话还能扭转一下,可是很明显他不是。别人家都送孩子进宫去陪太子读书,他作为仅次于外戚姜家的铁杆心腹,下一代的联系也不敢疏远了,那怎么办呢?诶,又有一个皇帝很疼爱的公主也要伴读,多巧他正有个各方面都很优秀的外甥女,还是公主点名要去的,相当于保送,外甥女个人也同意了。明霭之可能做梦都能笑醒,这太水到渠成的事情了,而且对他们家百利而无一害。 因为这个外甥女和他们家的关系说近很近,说远也可以远,往长远了恶毒了想,冒险是姚家冒,出问题主要责任姚家担,得益却能两家一起,因为姚令圻权柄不大,家里人丁凋敝,姚宝瑛主要依仗还是明家。姚令圻也明白这个事,他并不想冒险,不过他既拗不过皇权,也拗不过明霭之,他的做法必须是把风险再切割,放姚宝瑛去承担风险,因为女儿终将外嫁,一旦有万一,他就舍弃这个女儿。 或弄死或出家或远嫁,一个女儿而已,因为总要成为别人家的人,影响不到自己清名。 至于为什么进宫是冒险,因为站队太重要了,皇位这个事不到新帝登基没人说得准啊!现在的皇帝不也是搞兵变出身。万一站错了,开头死那几家都是例子。 姚宝瑛现在的困境是,齐家闹得太狠了,横竖她嫁不了更高等级的贵族,就算明霭之再怎么牛B,没人愿意为了娶他的外甥女去得罪旧勋贵代表之一的齐家,(嫡亲女儿或许还有可能)。现在她要么嫁卫牧明四这样的,认了阶级下滑,过所谓的安稳日子,要么她再往上争取,贴近皇权她就有更多的机会和机遇,既然自己不能成为权力本身,就去靠近最高权力。 第一条路就是她娘走的。不争,认命。结果我们看到了,她也看到了。 周珷的出现给她送来了一副青云梯。她马上要直面下一代的储位争夺战了。以身为棋,不知道她能不能胜天半子。 而且说是给几位王爷公主选伴读,实则几位大王公主连同他们的伴读,都是齐王(未来太子)的伴读。 第22章 攀附 一个普普通通的休沐日,姚令圻照例不在家里,大清早带着仆役小厮,提着鱼篓钓竿,往城外不拘哪个水边闲逛去了。 皇后身边的使者于此日下午时造访,传皇后懿旨,叫姚宝瑛进宫奏对。 这位四十余岁身着宫服的妇人,正是兵变之日在姚府的申嬷嬷,带着姚宝瑛一路坐车进了宫门,又一起走过七拐八拐的通道连廊,一路上介绍清楚各殿及所居人员。 及至立政殿前,申嬷嬷福身道:“今日大家也在皇后殿中,姚娘子身为臣女不同于臣下,只需肃拜礼。” 姚宝瑛自然只有不住道谢。 而后进殿,遥遥看见圣人埋头坐在书案前批阅奏折,皇后同在书案旁看书磨墨。姚宝瑛不及看清二圣模样,进门跪地肃拜,以手至地代替稽首,口呼:“圣人万福,皇后万福。”而后等候尊者诏令,圣人和皇后没有发言,姚宝瑛更不敢起身。 片刻后,圣人放下奏疏,饶有趣味看着台陛下跪着的姚宝瑛,沉声道: “你就是姚叔玉家的小娘子?抬起头来。” 姚宝瑛才敢起身见天颜。 倒是出乎意料的发现,周珷长得十分肖似圣人。 圣人亦十分意外姚宝瑛面容,称奇道:“都说外甥肖舅,果然是昌光的外甥女,错不了。朕还好奇,怎么样的一个小娘子,能入阿五的眼,问起昌光,他也跟朕好生夸了你一番,说你骑射不亚于儿郎,书也读得好,果然只有这样才能压住阿五那个野丫头。” 昌光是明霭之的字。 姚宝瑛便道不敢,回禀道:“臣女只是习得了一些微末的技艺而已。” 圣人捋须笑她:“拘谨什么?当年你的爷娘就是朕保的媒,朕还为你保过媒呢,你只当朕是自家的长辈,闲话几句好了。” 皇后轻咳一声,似乎是提醒圣人不应该这样随便和臣下说话。 于是圣人又正色道:“看,皇后催朕说正事了。听阿五说去年雪灾后见你去体察民生疾苦,你看到什么了?” 天子威严在此,虽是随口一问,可姚宝瑛也不免心颤,顿时只觉一幅巨大的黑布罩在肩头,压得她喘不上气。定下心来才缓缓道:“臣女见路边多有冻死,人如犬畜,而家中火炉暖裘歌舞升平,实在不安。问询大人后拨出存粮救济灾民,可是灾民数量之巨,是救也救不完的。仆役中饱私囊,好吃懒做的闲徒冒领衣食,等到发现了弊症,灾情已过,即便处置了宵小奸佞,说到底,受苦的还是百姓罢了。” 圣人面容似有赞许,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于是姚宝瑛以家事比拟国事,吐出心中所想,答道:“制国有常,利民为本。每每天灾都是饿殍遍野,盖因小农贫瘠难以积蓄,世家大族往往田连千亩,蓬门小户无立锥之地,长此以往,则国越富,民越薄,此社稷之危。” “你是来劝谏?谁教你说这些话的?” 姚宝瑛叩首再拜,答道:“臣女虽是女流之辈,也并非闭塞,且说我家便有土地上万,佃农无数,可以窥见一斑了。” 圣人语气不详,揶揄道:“你倒是忠君,家私也敢往外说。”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一饮一啄既是圣人所赐,便没什么说不得的。” 于是圣人捋须笑了笑:“说起忠君,你们家倒是家学渊源。怪不得宫变那日你敢豁出去护着阿五,可见你这个朋友,她是交对了。我们做爷娘的,也就遂了她的意,且叫你陪她过几年好日子吧。” 皇后在这时补充道:“几位皇子的伴读按例都要封从七品的东阁祭酒,姚娘子既是阿五伴读,陛下也不好厚此薄彼。内外有别,她阿爷既掌秘书省,就封一个尚仪局的七品典籍如何?一应份例待遇等同于七郎他们,也是美谈。” 这便是为姚宝瑛讨官了。 圣人似乎心情很好,又捧起一份奏疏,随口道:“不过是个女官,随你就是。” 于是姚宝瑛朗声谢恩。 直到姚宝瑛出了殿门,皇后方感叹道:“她一点也不像她阿娘。说到底,到这一步是咱们对不起她。” 圣人并不在意皇后口中说的什么,只是皱着眉头查看一份奏疏,“你们妇人家心里只记挂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一个小娘子罢了,一看就是姚叔玉家养出来的,张口就是仁义道德,忠孝节义看得比命还重,难道还能反了天?她若是真可用,也叫她做个内官辅佐八郎。若不堪用,那么赔一个王妃之位给她就是,也算是给昌光和叔玉面子了。你也看看这个,今年甲戎换了新首领,对着西北六州虎视眈眈,裴庄达查田亩也是一路坎坷,靺鞨人也是蠢蠢欲动,今年又有雪灾,只怕难过了。” 皇后只是接过了奏疏,叹了口气。 出了立政殿即刻就看见门口等候的周珷,见姚宝瑛出来,立刻欢喜雀跃奔向她来,问道:“如何了?” 姚宝瑛笑对:“圣人应允了。” “太好了,走,我带你去看住的地方!” ----------------- 圣人先遣三大王纪王周珲、四大王卫王周瑾、六大王燕王周珝、八大王齐王周瑞,再加上一个长乐公主周珷,各自带着伴读住到西城墙附近,在一所新打扫出来的便殿上课学习,由附近翰林院的学士经右台门来来上课,圣人为儿女读书之地命名“至善殿”。 出自《大学》开篇,“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是皇后一手安排各人居所,以至善殿为中心向四周散开来,周珷居所最远,毗邻燕王所住的乐道轩。地势既高,又傍池塘,二进的院子,十分通透明亮。 院门正中挂一块牌匾,上书“攸往堂”。 转过一道廊就可以看见她们住的地方,院子里草木不多,最显眼就是西边并排三株玉兰树,正是花时,开的满树洁白,摇曳生姿,微风习习,清香随之袭人。 周珷迫不及待拉着姚宝瑛进东厢房,边道:“本来是都由尚寝局收拾布置,可架不住我闲得慌,三天两头往这边跑,你看!” 确实很不错。正厅开阔宽敞,书房雅致可观,架上拢起一整面墙的书,书案古朴硕大。窗下又有琴几,摆一张伏羲琴,最喜的是侧墙上钉着一副绣图,既非草木,也不是人神,而是八匹奋蹄急行的骏马,正是传说中的穆王八骏,鬃毛根根分明,神态各异,栩栩如生。 周珷赞道:“曹尚寝诚不欺我,花了许多心思,想着大约你会喜欢。” 姚宝瑛反担忧道:“会不会僭越逾制了。” 周珷拉着她的手叫她只管放心安住,“说是伴读,实际是为拉拢朝中重臣,阿娘不管,几位阿姨也要替他们出手笼络人。只管安心住下就是,你是没去过连贵妃那里,她出身豪族,又喜奢靡,所居的临华殿,堆金砌玉都不足以形容。” 是了,皇家笼络臣下,臣下攀附皇家,这是一条铁律真理。 ----------------- 与姚宝瑛一起进宫的还有纪王伴读,淮安郡公郭忠的长孙郭士安;卫王伴读,宁国公姜鸿第七子姜曈;燕王伴读,敬国公齐愍怀第六子齐邑;齐王伴读,东平郡公裴敏的次孙裴廷良。 再算上她,可说是文臣武将新旧权贵,这几家俱已齐备了。 明霭之压根没有送明四来参选,而在圣人面前替姚宝瑛诸多美言,又赠送财宝妆奁,多番为她打点关系来往,对外更道姚宝瑛就如明公亲女一般。虽没有直接与姚宝瑛说明白,其实她已了悟,自己身后不仅有姚家,还要代表明家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她本就是为攀附而来,身后所代表的利益越多,便越好过些。 很好,现在她的底牌也算是很硬了。 这些伴读们与外朝官员一样,十日一休沐,中秋端午等大节,立春立夏等节气,乃至圣人万岁皇后千秋都放假休沐,也同样按照职级分发月俸禄米,以及节庆恩赏。 只除了一样,他们不能随意归家,出宫要经过尚仪局审批,讲清缘由,而后登记造册领取令牌,傍晚宫门落钥之前需回。 姚宝瑛身上虽然挂的是女官职位,可一应礼遇,与上述四位伴读相同。 此外作为七品官,他们每月薪俸一千七百五十,食料、杂用三百五十。日常衣食嚼用以及使唤婢仆,一应由内宫提供。 钱并不多,与姚家和明家每月通过各种渠道塞给她在宫里打点用的零碎金银相比更是九牛一毛,可胜在是自己赚来的,一分一毫都是国家供给。 在宫中住下的第一晚,姚宝瑛躺在攸往堂东厢的寝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她想,原来皇权是如此美妙,谁都不免为之沉沦着迷。 第23章 天才少年们的初次会面(一) 至善殿的位次安排很有意思。 第一排正中是八岁的齐王周瑞,东边靠窗光线充足的地方坐的是纪王周珲,西边靠近炭火的一处是与纪王同岁的卫王周瑾。第二排只有两人,东边是燕王周珝,西边是长乐公主周珷。再往后第三排,一字摆开五位伴读的书案,而要是细细去看,就能察觉齐王伴读裴延良,座位稍稍比其余四位靠前一点,只落后燕王和长乐公主半个身位。 听说裴延良是三岁识字,五岁会诗,如今才九岁已经能通背经史子集,且俱娴熟知意,俨然是个神童。 姚宝瑛坐第三排最西,与卫王伴读姜曈都在周珷身后,叫周珷喜不自胜,转过身附耳低声引姚宝瑛去看最东边那个白面团子一样的小鬼。 “那就是齐六,据说是敬国公夫人年逾四十才生了他,自幼当娘子一样在后宅娇养长大的,昨晚上怕生哭了半宿,六郎都拄着杖去安慰他呢。长得怪好看,像个玉雕出来的人似的。”说罢就偷着笑。 燕王不过十三岁,齐邑也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巴掌大的小脸润如皎月,一双眼睛倒是亮晶晶的,相貌生得清秀端庄,左耳钉着一副银质小巧的松石坠子,穿得是石青色银线团花褂子,腰间又系腰带并五色宫绦,正布置自己的书案笔墨,也看不出会哭鼻子。 姜曈只眯着眼笑道:“看着娇气,实则骑马射箭都来得,不像他哥。”说罢又瞥眼去示意姚宝瑛。 “姜七你怎么说话呢?”周珷不悦。 姚宝瑛一边听着一边把笔墨收拾好,开了毛笔搁在笔架上,抬头坦然道:“七郎也并不像姜大姐姐那样古道热肠。” 姜曈一听,原来是自己讨了个没趣,呵呵两声就要揭过去。 一扭头只看见齐邑已经起身朝这边来了,行至姚宝瑛身前,躬身施一礼,姚宝瑛也意外,忙起身回礼。 齐邑微笑说道:“进宫前祖母和阿爷阿娘特嘱咐我了,万万要先给姚娘子赔礼致歉,之前却是我们家多有不对,给贵府添麻烦了,想来姚娘子宅心仁厚,是能谅解的。往后大家同处一室,要和睦修善才好。” 何止是添麻烦了,逼得姚宝瑛几乎就打算出家修行了,道歉也不是这么个法子,叫个十岁出头的小孩子来算怎么回事?祸不从他身上起,手段也不是他使得,叫他来道歉,不是存心叫人下不来台吗? 姚宝瑛心中无语,嘴上道:“不敢受六郎的礼,大人们的事,本与旁人不相干。我最是个蠢笨人,只会听家里大人的话罢了。” 齐邑一时没听出来姚宝瑛话里话外的意思,真以为姚宝瑛大度放下了,又惋惜道:“其实我三哥是真的深爱娘子……” 纪王卫王本不理会这群小孩斗嘴,倒是燕王一听这话,耳朵都要竖起来了,拿书挡着自己往后方偷瞟。 “六郎慎言!”没成想是姜曈出声喝止齐邑,而后又严肃道:“至善殿是圣人亲口命我等在此勤学经史,来日报效社稷的地方,尔不思感恩,不说诗书,反纠结于儿女情长,岂是大丈夫之所为?岂非愧对君父?” 周珷和姚宝瑛也一愣,没想到姜曈嘴倒伶俐,更没想到齐邑一听这话就红了脸,面颊一如三月里嫣红的桃花,当场拱手感激道:“贤兄教训的是,是我轻狂了。” 等人又走了,周珷赞许道:“算你识相,分得清谁是自己人。” 稍后走出来一个奴婢敲击台上的白玉磬,讲经学的虞先生行至殿内,那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先生,瘦骨嶙峋仿佛不能胜衣,众人都起身问安,虞先生也欠身回礼,而后叫他们翻书讲起《尚书》。 这是九经中的小经,是极为基础的内容,读书入门就至少要通九经,在座诸位除了齐王都已经学过。若是年长些的,如纪王卫王和郭士安、姜曈、姚宝瑛,必定都能通背。 虞先生讲课是“之乎者也”大念一通,而后逐字解释意思,开口就是历代圣贤如何如何,再就遣他们抄写背诵。全体按照周瑞的学习进度来,慢得如老牛拉车,磨碎了捣烂了,翻过来覆过去只讲一点内容。 果不其然,虞先生还没有摇着头讲完一篇《汤誓》,姚宝瑛抬眼一看,燕王已经趴着睡过去了。再一扭头,身旁的姜曈也是哈欠连天,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裴延良神童的作用此时就得以体现,虞先生所说所讲,裴延良都能实时给予补充添补,所问,更是无有不知。众人咋舌之时,虞先生更是大喜获得了一个天才弟子。 不过几位稍年长的就不大适应这样的讲课方式了,毕竟这些他们都学过,再重复一遍,或多或少都觉得是浪费时间。 好容易挨到虞先生讲完了课,起身告辞后,一屋子的人才终于缓了口气。 齐王转身走了几步,凑到裴延良身边问几句书本知识,说完了又忍不住道:“从前王府里的林学士讲得就挺好,不知道到哪里高就了?” 纪王回头笑着解答:“可叫你说上了,林学士为人也风趣,不过学问如何能与虞先生比拟?如今在做秘书丞辅助掌管图书典籍,算起来,秘书监姚侯就是姚娘子的阿爷,他还为大哥和二哥启蒙读书呢。”齐王眼前一亮,又凑到姚宝瑛身边,捧着书问她:“姚大姐姐,那你都会吗?” 姚宝瑛看他皱着眉头,满脸的不解,实在可爱,没忍住伸手揉了一把肉嘟嘟的小脸蛋,含笑答道:“我不如阿爷远矣,只会背书罢了。虞先生所说的都是圣贤道理,我再重读一遍,也有进益。” 于是小小的齐王瘪瘪嘴,很不情愿地接受了一个满屋子的人里自己最弱的现实。 直到这时,燕王才幽幽转醒,揉开惺忪睡眼,扭头问道:“先生呢?” 周珷正磨墨以备下堂课,头也不抬,瞎话却是张嘴就来:“怎么叫你也不醒,跟阿爷告状去了。” “啊?”燕王肉眼可见的慌张起来。 早春时节,天气还有几分寒凉,殿内虽然生着炭火,可是卫王极畏寒,即便离火炉最近,怀里还得再抱着一只手炉。侍从刚把添了新炭的手炉裹上锦缎,送到卫王手里。卫王接过后转头笑话燕王:“阿五逗你呢,你醒醒神,葛先生马上来教算学。” 燕王近身的内侍恰到时宜地端上一盏茶水,燕王接过后无奈抱怨:“学经书就算了,怎么算学法学还有道经什么的也要学,都是些不入流的东西,难道将来还要我们去当胥吏算账断案不成?” 齐邑遂开解道:“想来是圣人盼望大王成才吧。” 纪王也劝道:“你我虽不用精通,好歹要明白一二,来日不被底下的奴婢糊弄。” 这位葛先生胡子拉碴,一脸壮志既酬的愤慨,捧着一本《九章算术》慷慨激昂讲了半个时辰,只说了卷一方田篇的两个例子,燕王已经再度不支睡了过去,周珷学习专心,可听着仍有不解。 对姚宝瑛来说,葛先生讲的内容并不难,甚至可以说是很简单,以至于她有余力当堂给周珷开小灶,姜曈也加进来听,同样的话说了两遍以后,裴延良也眨着眼睛遥望向她,眼里满是求知的渴望,姚宝瑛回想起一样年纪却在椅子上坐不住半个时辰的姚穆,感念学习这件事真是各有运道,又起身坐到他旁边解释起来。齐邑感知到姚宝瑛去给裴延良讲题,也抿嘴微笑出言问询能否一起听。郭士安只是挠头盯着书案。 一个两个都是讲,姚宝瑛招手叫齐邑一同来听。 果然是神童,姚宝瑛只说了两句点拨,裴延良已经无师自通明白了后面例题的解法。 葛先生还在绕着齐王细讲,说了几遍齐王也不得要旨,裴延良凑上去补充,反倒把齐王又弄糊涂了。 不知什么时候纪王已经转过头来看她给齐邑讲述比划,笑着发问道:“姚娘子有好法子吗?” 说得口干舌燥又累身累心的葛先生本来已经坐下歇息,闻言就站起来,快步走到姚宝瑛和齐邑身前,一看二人书案上的草纸,夸赞了两句后就追问道:“姚娘子是有家学传承吗?父兄也有算学高手?得闲可否让某去拜访讨教?” 这下殿中所有人都不免扭头去看她,连燕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叫醒来看热闹。 好吧,她算术不错是姚令圻守孝任闲官那几年,无聊时拉着姚宝瑛一起学《九章算术》和《海岛算经》,姚宝瑛当时被祖母濮氏拉着学算账,日日又做题又盘账,计算田亩不过是开胃菜。 姚令圻守孝那几年因为不近酒色宴饮,也没有官场往来辛苦,遂把算术乐理历法乃至篆刻等一概杂学统统玩了一遍,姚宝瑛也不免跟着学了点皮毛。 只是这倒不好为外人道。显得姚令圻钻礼法的空子,投机取巧一样。 周珷这时候极为得意,仿佛是自己把众人都比下去了一般,说道:“她阿爷是秘书监姚侯,进士及第,做过国子监的博士,曾为大哥和二哥教书,自然家学渊源。” 此时不知众人性格如何,姚宝瑛却不敢太露锋芒,便为自己辩解道:“只是会一点皮毛而已。” 齐邑听了几遍后多番道谢后回到自己座位上,葛先生也满意地捋须走了。 周珷极高兴去赞姚宝瑛:“阿姚,你可是大大给我长脸了。” 姚宝瑛却是又喜又怕,恍惚间回想起那年自己马球场上把对家的小郎君打得落花流水后,那人回头骂了她一通,顺便诅咒她这辈子嫁不出去的事情。于是拉扯着周珷的袖子低声道:“好阿五,快别说了。” 姜曈离她们最近,话也听得一清二楚,反把话说破了,劝道:“人各有所长,不是很正常的事吗?我生平最敬佩坦荡的君子,你比我厉害,我自然钦佩你,向你学习,不要藏着掖着。” 纪王和郭士安正说着话,闻言面露不屑神色,尤以郭士安轻声讽刺一句:“果然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岂料叫周珷听见了,气势汹汹站到郭士安面前,便是比他矮了一头,气势却丝毫不弱,凶狠道:“郭士安!你最好给我放尊重些!你有几斤重?适才的题难道你就全会?你又是天下第一聪明人?” 周珷既这样对她,姚宝瑛再退缩才是真浪费了她一颗真心,于是也站起身来走到周珷身后,与她一并面刺郭士安道:“若我有所得罪,请郭祭酒明示。” 郭士安一时面色不霁,只撂下一句,“我才不屑与女人计较。” 眼见周珷的脾气发作又要吵起嘴来,卫王忙起身堵到周珷和郭士安身前,安抚道:“莫要争吵,大家本是来学习的,和和气气的才好。就不要给圣人和皇后添麻烦了。” 纪王也上去微笑着拉扯安抚郭士安,顺便道:“还是四郎待阿五好,二哥走后,看样是轮到你了呢。” 卫王生母是皇后身边的奴婢,生卫王时难产而亡,因为皇后仁德便把卫王接到膝下抚养,而纪王生母高贤妃出身大族,又得圣人喜欢,二人序齿相邻,年纪也相仿,可论起家世和圣心,卫王自然多不如纪王。 何况周珷同胞的兄长诚隐太子死得惨然,一向是皇后心中禁忌,周珷更少提及,叫纪王一说,周珷正欲发难责问,卫王已含笑生生忍下了,只说道:“何必逞嘴上痛快,不若比些学业上的事,或经书或骑射,总不要做无谓的意气之争。” 郭士安一时笑了出来,只道:“听闻姚娘子承蒙明公教诲,骑射也是一绝,可敢与在下比试?” 姜曈闻言便要来打圆场:“大郎说笑罢。谁不知道你的骑射是郭公手把手教的,圣人还特地考校过,点名让你教八大王。再说你年岁本事在这摆着,莫要欺负人了。” 姚宝瑛却一抬头,反问道:“若是我赢过大郎呢?” 郭士安还没反应过来,周珷已经先声夺人,道:“那大郎的骑射也算不得好了,如何教得了小八?不如自请挂印归去吧。” 第24章 天才少年们的初次会面(二) 清静殿前有一大片马球场,黄土筑地,榆木为梁,空旷开阔极为可观。本是先帝为了宫内游乐而修筑的,后来先帝身体不好,就不曾再驾幸此处。时隔多年,终于又迎来了一群生机勃勃的少年们。 郭士安和姚宝瑛二人各自身着骑装,牵马执月牙杖,彼此锋芒毕露,四只眼睛紧盯着球场中心一只红漆彩绘的木头马球。 周珷骑马在一旁观战,兴致勃勃道:“阿姚你一定行!” 开场前纪王又提一遍:“若是输了,小娘子可不许哭闹啊。” 姚宝瑛丝毫不惧,只是问郭士安:“打长赛还是短赛?” 郭士安无甚所谓,只顾绑紧手上月牙杆,“公主定夺就好。”在他看来,反正结果总不会有差别。小娘子生得貌美俊俏,即使比同龄娘子们高挑健壮,也比他瘦弱矮小得多,自己待会儿也要稍稍放水不让她输得太难看才好。 姚宝瑛朗声道:“好!咱们打个痛快的,一局定胜负!” 众人纷纷让出场地。郭士安闻言已经压抑不住嘴角,仿佛已经赢得了胜利一般。 卫王和燕王不便上马,叫了茶水吃食在看台上观战,齐王和裴延良各骑了一匹小马驹,被卫士牵着在场外打转。 燕王饮下一杯热气腾腾的牛乳,只觉浑身发汗,极为舒适,呼出一口热气,扭头笑问:“四哥希望谁会赢呢?” 一阵早春寒风刮过,卫王裹紧肩上狐裘,又使自己往火炉前靠得更近,倚着座椅懒洋洋回应:“谁赢与你我又有什么要紧的?左右你我受身躯所累,只能观看取乐了。” “四哥说的话真是太有道理了。” 说话间,姚宝瑛已经一马当先、先打进了一个球。 而齐王不过被牵引着走了几步而已。 燕王乍一听场上欢呼,不敢置信回过头去看,竟然不是纪王得胜,红漆绘彩的马球分明在郭士安身后的球门里。一时之间,卫王也不禁欢欣几分,意外道:“看来这位姚典籍也非凡人了。” 燕王含笑:“姚侯的女儿,明公的外甥,这样文武兼备的出身,又和五姊投契,能是什么善茬?” 这头周珷早已是笑靥如花,只问郭士安道:“大郎服气吗?不若再比一回?把三哥他们都叫上也无妨。” 郭士安不敢置信看着策马小步驶来的姚宝瑛,心道明明一样是马厩里选的马,又是一模一样的月牙杖,怎么对方反比自己快了许多,球也像黏在她杖上一样。自己是武将之后,怎么能这么轻巧就输给一个文官家庭出身的小娘子? 姚宝瑛看出郭士安的忧虑,笑道:“大郎若是疑心有鬼,咱们只管换马换杖就是了。” 而换马后第二局的结果也没有任何变化。 纪王的脸色已经十分不好看了。 郭士安几乎要怀疑姚宝瑛在耍戏法。 齐邑却笑容依旧,拉着齐王的马慢慢赶来,还安慰郭士安不必心急。 周珷笑容更甚,笑弯了腰伏在马上,连连道:“想来郭祭酒是学得昏了头了。马球若打累了,比比骑射也行。我一时手痒,咱们也来玩个别样的,三哥,姜七,齐六,一起来啊,也叫我看看你们的本事!”扬声叫当值的卫士进来递弓箭摆草靶。 姚宝瑛骑马随着周珷跑了一圈,无意中看见今日当值的卫士就是她们的老熟人卫牧。 周珷也看见了,挥手叫道:“卫三郎,可瞧见刚才的比赛了?” 卫牧拱手行礼,含笑赞道:“公主好风姿!”他冲姚宝瑛笑,姚宝瑛心里正欢喜,也冲他笑,只道:“在三郎眼下可不都是班门弄斧吗?”说着就拉紧缰绳长笑而去。 难得有一场比赛,姚宝瑛下定决心卯足力气要赢,再不留手,只管使出全力瞄准射箭,力求每发命中。 比起骑射,郭士安堪堪和姚宝瑛赛了个平手,等二人一路比到二石弓时,郭士安纵马尚能勉强拉开弓,可是射出箭矢已经没有准头可言。姚宝瑛则笑嘻嘻地赶马挽弓,面上看起来毫不费力,实则拼尽全力开弓搭箭,仍能射中靶心。 齐王和裴延良不知道何时立在他们身后观战,等姚宝瑛中靶以后,极为捧场地高呼喝彩。齐王更是兴奋,直叫姚宝瑛教他。周珷端坐在马上提着齐王的后脖颈质问道:“我说要教你,你三天两头偷懒不爱学,非要找个大将军教,如今有了这个姐姐,难不成把大将军也抛到脑后了?” 齐王听出姐姐是开玩笑,缩着脑袋撒娇道:“好五姊,你若能把我教成这样,什么大将军也赶不上你。” 周珷和姚宝瑛忍俊不禁,周珷伸手把齐王拉到马上,牵着缰绳一起漫步。 听了这一耳朵闲话,纪王的脸色就更精彩了。因郭士安自诩将门之后,又年长几岁,生得威武不凡,常人一看就能夸上句将军苗子。只怕觉得是齐王在暗戳戳内涵他。 齐邑因年幼臂力不足,位列最末,而他神情却恬淡,耳垂下的松石也只是轻微晃动,也随着一起笑,只道“姚娘子好厉害,叫我今日开眼了。” 可见圣人为子女选伴读,其实是用了很多心思的,齐邑心态最好,正与燕王相得益彰。姜曈系皇后的亲侄子,卫王是皇后的养子,二人也是半斤八两。至于郭士安…… 郭士安面庞涨得通红,发狠丢了角弓,策马行到姚宝瑛身前,已是十万分的服气,拱手躬身赔罪。 “是我看轻公主和姚娘子了,我是个粗鲁人,不知道人外有人的道理,如今给姚娘子赔罪了!往后那些蠢话,再也不会冲娘子说了!” 可见他倒是个直脾气,怎么想就怎么说怎么做。与绵里藏针的纪王交相辉映。 周珷刚要迎面刺上几句,姚宝瑛与之并辔,不顾臂膀酸痛,暗中拉扯她的袖子,就替她开口道:“不妨事,大郎想是对我们有所误解,如今彼此诚挚,只盼往后的日子里共勉进步才好!” 郭士安闻言转笑,十分熟络地打听起姚宝瑛骑术射术的师承。 “素闻娘子得明公爱重,我祖父曾与明公同帐为将,也教过我几天,不想我蠢笨,给他老人家丢人了。” 郭士安祖父郭忠其实只比明霭之大几岁,二人曾是战友,又有旧交。 姚宝瑛含糊过去:“估计是大郎平日读书辛苦,不比我们清闲时只好弄这些玩意儿打发时间而已。” 郭士安又问姚宝瑛天生神力不成,二石的弓便是郎君们也甚少能拉开。 周珷快言答道:“昔日永嘉侯的孙子舒韫力大无比,好用重弓,只可惜他准头不行,承蒙我们阿姚不吝教他,自然要有做师父的样子了。” 郭士安忙问:“好公主,我常年在外头,并不知道长安城里的事,这位舒郎若是个少年英雄,怎么我却从未听说过呢?” 姚宝瑛谦虚道:“永嘉侯去年过世舒少括在巨鹿老家守孝,并不在长安城。再说我已技穷了。大郎却如初生骄阳不可限量,假以时日必能胜我,否则圣人何必叫你我陪伴皇子公主读书,自然是要一起学习进步了。” 于是他遗憾道:“可惜了,来日有机遇,定要和舒郎切磋一番。” 及待送走了满面春风的郭士安,周珷不免发问:“你还夸他?他自己学艺不精丢了家里面子,你何不趁此机会为明公长脸?” 姚宝瑛谆谆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已见了他就是鲁直的脾气,又服了咱们,日后大家一起学习的日子还长,他是郭公的长孙,又背靠三大王,大家和睦共处不比撕破脸吵闹好看,他也不蠢,会明白这个道理的。再结怨生了事端,可不要叫八大王,叫皇后为难了吗?” 周珷身前坐着的齐王便致谢道:“多谢姚大姐姐为我考虑。” 姚宝瑛伸手去揉齐王后脑,心觉齐王虽然年幼,可实在是懂事可爱,来日若能正位东宫,未尝不是她们的幸事。 周珷细细想来也觉得有道理,便听姚宝瑛的了。 齐王又叫周珷带他策马,周珷一笑,扬起马鞭飞一样冲出去了。 送去一个,又来了齐邑,仰头冲她笑道:“姚娘子。” 姚宝瑛刚连胜几场极为高兴,就笑着问他:“齐六郎有何贵干?” “是来向姚娘子告罪的。今日我碍于家中吩咐叫娘子面上难看,娘子却还不计前嫌教我,我实在是羞愧。我佩服娘子的为人,也敬佩娘子的本事,历来世家大族败絮其中的事情不胜枚举,说来难免叫人笑话。如今你我同在宫中,来日娘子若有用得上邑的地方,邑在所不辞。”齐邑正色道。 可见齐邑虽然年纪还小,却也持身清正,懂得明辨是非,已经极为不易了。 姚宝瑛遂躬身还礼道:“六郎言重了,我已说过,大人们的事不与旁人相干。” 齐邑又笑:“娘子心胸开阔,邑自愧不如。” 下场后姜曈逮住姚宝瑛,气愤道:“好哇!原来先前明二姐姐的马球会上你是故意输球!拿我寻开心!姚大姐姐!下回不论比什么,你都要使全力才是,再叫我逮到你使诈,我就,我就绝了和你来往!”直指着远处带齐王飞奔长啸的周珷: “到时候就是阿五来说情也不行!” 身后一脸无辜表情期待看戏的卫牧也笑着点头附和,姚宝瑛看他口型,骂得明明是“小狐狸”。 及至一群青年男女撒野够了,圣人、明公和郭公才从看台露出面容,周珷远远见了便飞奔跑去,扑到圣人怀里撒娇:“阿爷!” 周珷面颊上的汗水裹着脂粉蹭花了圣人的衣袍,圣人毫不在意,反而用衣袖擦净了周珷额角上的汗水,含笑道:“昌光总说自己家中一双雌虎,今日得见其一,果然名不虚传。可见昌光有识人之明,如今我儿长成,你看如何?” 明霭之捧袖赞道:“公主雏凤清声,非凡禽可以比拟。” 一众人至圣人面前问安。圣人似是很开怀,捋须叫起了,一指跪在最后的郭士安,赞道:“郭大郎今日一时大意,来日要引以为戒,不要辜负你祖父的英名。” 郭士安羞愧应答了,郭忠却道:“勿使小子猖狂。我行军半辈子,看得真切,本就是我家小子学艺不精。无论马术还是射术,连个小娘子也不如。圣人本是好心选调小子来为齐王教授骑射,如今看来,他是德不配位。” 周珷拉着圣人的袖口,撒娇道:“阿爷看见了,小八也要阿姚教呢。” 齐王也缩在圣人怀里,开口恳求道:“阿爷听五姊的吧。” 如今一儿一女在怀请求,圣人也见了姚宝瑛能耐,当即允诺道:“那你好好同姚娘子学。”当场吩咐近侍冯恩,“去给姚叔玉家送一百匹绢,五十只羊。朕替儿女聘他们家小娘子做教谕。” 姚宝瑛愣住了,慌忙地不知道该谢恩还是该婉拒,周珷给她使眼色,姚宝瑛一时也接不不上。 明霭之便替她答道:“陛下洪恩,你还不快叩谢。” 姚宝瑛当场跪地叩首,答道:“臣谢主隆恩。” 出乎意料的,圣人十分和煦,一左一右挽着儿女,语气却有一些惋惜:“本事不错,若是个儿郎,就接你舅舅的班打仗去,大周还能再多个小将军。” 纪王忽然开口恭喜道:“八弟有了良师是好事,只是姚娘子还是未嫁之身,不然效仿班大家,也是一桩美谈。书上说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八弟也到了知事的年纪,宫里其实也有许多善于骑射的内卫,各个都是好手,适才我见内卫卫三郎威武不凡,听说是北玄水道的翘楚,明公帐下的爱将。” 是了,圣人到此之后,纪王、卫王和燕王,几乎像空气一样隐身了。纪王忽然开口,则显得十分突兀。 周珷并不服气,她可看不上班昭所写的《女诫》,不过她更看不上这些文不成武不就却满口酸话的兄弟,于是出言嘲讽道:“只可惜三哥拉不开二石的弓,也训不了烈马,姚娘子的本事也见了,不亚于一个校尉,你如何只盯着男女大防的事呢?” 圣人似乎听不见纪王的质疑,拉着儿女的手渐行渐远,路上和颜悦色地询问齐王:“今日学了些什么?” 剩下一众人滞留在原地,尤以纪王最先长叹一声拂袖而去。 齐邑堆着笑容凑到姚宝瑛身前躬身捧袖:“恭喜姚娘子得了圣人青睐,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姚宝瑛抬眼便是纪王离去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会有一点可怜这位今日多次对她出言不善的三大王。 裴延良拍了拍身上沾染的尘土,仰着面孔作大人模样感叹:“圣人真是一位慈父啊。” 是呀,皇后生的是圣人的儿女,妃妾们生的是圣人的儿臣。 第25章 我是什么? 圣人与皇后伉俪情深,兵变之日,撇下家里妾室儿女都不管也要与皇后同行,皇后贤德,后宫诸妃都是一样无宠,自然相安无事,不像前朝后宫诸多风波。 连贵妃年纪最轻,相较于皇后也最得宠,出身高门连氏嫡支,是仅次于濮氏的大族,性喜奢华,圣人和皇后也对其多有娇惯。淑妃方氏资历最老,是现今城阳侯的嫡亲妹子,生有燕王周珝。德妃陆氏出身蔡阳陆氏,也是豪族,生有圣人长子陈王周璿。贤妃高氏生有纪王周珲。 卫王生母祝氏位卑,只是皇后陪嫁来的侍婢,圣人酒醉后临幸一次就忘了,生了儿子时难产离世,多年没有人提及,还是皇后顾念旧情,趁皇帝册封后宫时为其请命追封了三品婕妤。 行七的是清河公主周葵,生母李婕妤本系晋王府的侍花奴婢。九大王鄂王周琪生母郁昭仪,十大王兖王周琳生母秦昭容,二人也出身豪门大族,父兄俱在朝为要官。十一公主是连贵妃所出,早夭无名。十二大王周璞年将三岁,生母张婕妤是奴婢出身。 总的来说,圣人后宫的妃嫔们分两个极端,贵族和侍婢,皇后和淑妃家族是开朝新贵,连贵妃、陆德妃、高贤妃、郁昭仪、秦昭容等都出身世族,家底最浅的郁氏也屹立上百年了。圣人把后宫全数托付给了皇后,妃嫔们生了孩子就晋封,没有孩子就老实熬资历。连贵妃说是得宠,也不过比失宠的妃嫔们一月能多见几次而已。 姚宝瑛既担了女官之名,日常也随周珷进内宫走动。圣人儿子虽多,可公主只有两个,清河公主和其母李婕妤似个隐形人,几乎没在人前露过脸,反而是周珷得圣人和皇后的百般宠溺,各宫妃嫔们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会敬周珷几分。 借着这份光,更兼姚宝瑛本人素日表现也是个乖巧大方的形象,多有爱屋及乌的夫人们,隔三岔五送姚宝瑛些女孩子家的小玩意儿,请她去帮着写字念诗,或是拜托去藏书楼捡书来读。 姚宝瑛辞谢礼物,对外只说是长乐公主孝敬诸位阿姨1应做的,遣她帮着参度一二,来去之间又多有抚慰关怀。 如此多日下来,妃嫔们不自觉都夸赞起长乐公主的孝心起来,皇后虽然知道那些事自己女儿是一点也不沾手,周珷更未必明白其中道理,可听别人夸起来也是高兴,久之真信了周珷是长大懂事了,又有姚宝瑛日常看护劝谏,皇后心里顾着六宫妃嫔,顾着圣人,还要顾着前朝的政事,此外仅有的一点闲心都注重在齐王的读书事上,既知有了姚宝瑛这个贤臣,反倒更宽纵周珷日常行事起来。 于是二人愈发自由了,皇宫内外都由她们来去的,及待协调好了尚仪局的女官,二人出宫也方便频繁起来,莫说走亲访友,便是狩猎宴饮在外小住也使得。 周珷见了能得的好处并不作假,便愈发信姚宝瑛了。 就如班婕妤诗中所写的那样,“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圣人也喜欢年轻美丽,几位生育过又上了年岁的妃嫔,一年见不到圣人几次,已经提前开始修身养性做老太妃了。皇后宽厚,衣食供奉素来不缺,像伺候名贵花木一样精心对待,只是她们大多寂寞空庭,独自花开花落。 陆德妃就是个中翘楚。她资历老,又生了长子,按理来说应该更尊贵体面,于是她素日称病不爱出门,甚至也不常来给皇后请安问礼,皇后也都随她自在。因她儿子成年在宫外居住,无旨不得随意入宫。即便是圣人恩赏将原来的晋王府赐予陈王居住,这样的浩荡皇恩几乎比肩齐王,可她本人在宫里依然是百无聊赖独坐到日迟的境地。 那日傍晚霞光满天,宫中红墙相应成趣,角楼和飞檐衬出无比的庄严,周珷与姚宝瑛从皇后的立政殿吃过晚饭出门,又要去藏书楼为方淑妃选几本游记小说,途中抄近路从陆德妃所居的螽斯殿前经过,却见她敞着门户,殿内侍婢来来往往行走皆有事可做,独陆德妃歇在美人榻上抱着一只黑白相间的拂林犬发愣。 那是一个身量削瘦,眉如远山面若白玉的美妇,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铁锈红绣山茶花的罗裙,眼睛干枯得像一潭死水。 周珷没有像遇见其他妃嫔阿姨一样近前请安,反而拉着姚宝瑛快步走开了。 经过紫宸殿时偶遇陈王周璿垂头丧气地往宫外方向走,那是姚宝瑛第一次看见这位活在传言里的圣人庶长子。 他的五官也极肖似圣人。周珷和他同处一地,明显能看出两人眼睛鼻子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甚至比齐王周瑞都更肖似一些。只是很可惜,眼前郎君一派木讷谨慎的气度与刚见到的陆德妃如出一辙,陈王身形极瘦,不到二十岁就已经腰背微偻,一副忧思甚重的样子。 “五妹妹好。”陈王竟然反其道先向周珷拱手问好,而周珷却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又笑盈盈地见礼,“大哥也好。” 陈王见周珷身后跟着的女子年纪不似七娘和十一娘,衣着不是普通宫婢,可又没有穿女官的衣帽,怀疑是新进宫的才人美人。只见女子朝气蓬勃,笑起来时眉眼弯弯,像枚鲜嫩的甜石榴,一时怔住了,不知该如何见礼。 “大王有礼,妾是公主伴读,七品典籍姚氏。” “娘子妆安。”陈王思及妻子苏氏的寡淡少言,心中不免暗暗叹息,随口问起姚宝瑛家世亲人,得知是姚令圻之女,更是面有喜色,“你就是姚先生的女儿?多年前姚先生教我和二郎读书,曾闲谈说起他的长女天资聪颖,你已经这么大了?” 周珷闻言发笑,不住道:“大哥这话说得老气横秋,真是好笑。阿姚只小你两岁,怎么论你们都是一辈人。” 陈王恍然,脸上才终于有了笑意,“姚先生身体可好?如今我成家在外,也该去探望问候。” “多谢陈王挂念。我家大人一切都好。” 这是既不答应又不拒绝了。姚宝瑛心觉陈王这人看起来就不靠谱,白瞎一副神俊长相,姚令圻不过是陈王和诚隐太子读书路上众多老师的其中之一,教的时间既短,感情更不深厚,往常年也不见陈王递拜帖,如今见了她才想起来去走动,能有什么好事? 等送走陈王,周珷笑容骤然消失,冲姚宝瑛道:“德妃日常就不与我们往来,而今你也别听大哥的鬼话。大哥出生之前,阿娘夭折了长子,就想把大哥接到膝下抚养,陆德妃哭嚎着叫阿娘留个孩子给她傍身,后来二哥过世,当时阿娘还怀着一个,听说二哥过世的消息悲痛之下血崩小产,再也不能生育,他们娘俩个眼见小八天分不高,就动了心思想把大哥过继给阿娘。” 姚宝瑛忽想起许久之前明娥与她说的,诚隐太子死状惨厉的事情来。 “我们外头的只知道诚隐太子暴病过世,后面的这些,却不曾听闻。” “父子相疑,兄弟相争,叔侄相残,难道叫天下人都知道皇宫里住的全是无情无义的畜生吗?”周珷愤慨,“楚戾王联合文慎皇后,以冒犯祖母为名把我二哥扣留在宫里,叫我二哥生生饿死了。十几岁的年纪,本来健壮的像个小牛犊,抬回家的时候就剩一把骨头了,阿娘看了一眼,命丢去半条。阿娘已经十分贤德,这么些年没亏待他们一点,他们倒只想着嫡长过世,有利可图,我有时真觉着大哥就是被这些繁重的心思压弯了腰!” 路上闲话说起来,周珷思及幼年时候的事情,又给姚宝瑛讲起来:“二哥最好了,或文或武没有不会的,裴延良算什么神童,我二哥才是真厉害。十岁上阿爷拿他当大人一样对待,处理事情没有不妥帖的,我们做弟妹的都敬服他。他也最仁德宽厚,小六摔断了腿的那一年性情大变,常常责打侍奉宫人,他就亲自背着小六出门走动,硬是把小六的暴戾脾气扭转回来。我小时候比现在还顽劣,他不与阿爷阿娘那样不管我,也不像大哥三哥那样躲着我,反倒常哄着我讲道理,又教给我读书写字,骑马射箭的功夫,那以后,我才算渐渐讨人喜欢起来。” 而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周珷仰天看初生的月牙儿,那一轮月就孤零零挂在天上,云彩遮蔽了星星。前几日刚下了一场雨,这会儿地上泥土还有微微水汽,等霞光过去太阳落山,凉风渐起了。 周珷看天,姚宝瑛看她。 良久,周珷感叹了一句:“但凡我二哥还活着,你们必定是投契的,都是千灵百巧的人物,一肚子的学问道理,而我只消躲在你们的羽翼下做个小丫头罢了。” 卫牧一路护送二人回到攸往堂,先送周珷回屋子休息,又要送姚宝瑛回到自己居所。 玉兰树下,卫牧耳语几句明霭之的最新指令:“将军请娘子多留意纪王和郭大郎的行迹,最好能知道郭忠将军背后到底跟哪位宰相靠背。” 姚宝瑛坐在新扎的秋千架上轻晃,仰头反问道:“舅舅已经是宰相了,为何还要拦着别人拜相呢?” “奉命行事,娘子何必为难我们办事的人呢?”卫牧抿着笑容道:“这个月皇后又赏了姚夫人彩宝绢帛,姚四郎也承恩得以破格进入国子监学习,近来姚公出门满面春风,可说是娘子得力的原因。娘子也要知道,这背后有多少是圣人看在将军的面上恩赏。” 卫牧说完话后退了半步,现在隔着姚宝瑛一尺远,低着头,只能瞧见姚宝瑛裙摆下的云头缎鞋,一晃一晃,像两只灵巧的蝴蝶。 “我没听说过,圣人看重臣子的面子,竟然允许臣子在自己身边安插眼线的。你们只差把内外勾结写在脸上了,你替我劝舅舅一句,明家几代人挣来的满门忠烈,不要毁在权术上。” “娘子进宫才几个月,便觉得翅膀硬了吗?”卫牧语气不善道。 “《史记·越王勾践世家》曾有云……” “娘子这话犯忌讳。”卫牧连忙阻止。 其中最有名的,莫过于: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看来你真的读书了,也知道我要说什么,人尽皆知的道理,舅舅为什么还要试探圣人的底线呢?”姚宝瑛仰脸问道,“难道国公的爵位,亚相的尊荣,都不足以令舅舅满足吗?” 卫牧像一只慵懒舔舐皮毛的小豹子,只是淡然笑笑:“娘子说过的,我们若是知足,便不会在这里相见了。难道娘子知足做个七品女官,亦或是做第二个班昭吗?娘子既然有一颗报国的志向,就免不了攀附,可若是没有将军,谁又会稀罕我们这样人的攀附呢?将军,也不过是更高级的你我吗?” 因为他们的胸腔里都有一颗野心,为了权力而跳动的野心,为了向上爬而不断跳动的野心,既然爬了上来,就要千方百计巩固自己的地位。 卫牧字字句句说的都是姚宝瑛的心里话,她不得不承认,好像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姚宝瑛从秋千上跳下来,叹了口气道:“其实我觉得圣人是明君,也讲情谊,舅舅又是第一个举旗支持圣人的,如今已经是烈火烹油,乖乖做个纯臣才是长久之计。” “我会转告将军的。”卫牧答道。 第26章 周珷的宏大理想 圣人皇后常于太阳西斜时驾临至善殿,考问儿女学业。 近来殷、濮、连、陆等几家为了田亩和盐税的事情在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裴敏行至沂州半年,弹劾他的奏疏如同雪花一样飞到紫宸殿圣人的案头上,裴敏倒是在沂州大刀阔斧杀人改制,转头家里已经被扣了十几顶罪证,裴敏的兄弟和儿子女婿,但凡在场上为官的,没有不被几个世家大族为难的。可见沂州水深,阻力之大。 裴延良作为裴敏之孙,也从一开始的担惊受怕,变为坦然了。 又一日晚饭前,圣人来到至善殿稍留片刻,只听齐王背过一段书后,褒扬了两句,就被内侍催促去紫宸殿与几位宰辅共商国是。 周珷得到圣人一句:“有些稳重了。” 纪王、卫王和燕王则如同雏鸟盼食一样眼巴巴地祈盼,圣人却满心满意只有齐王一人,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享出来。 姚宝瑛等人更是只配在一旁作壁上观,早就明白这就是天家。 圣人眼里只有皇后生的才是儿女,对待纪王卫王等人其实与姚宝瑛姜曈他们没什么分别,不生事就好,能有点用就更好了。裴延良和姜曈辅导齐王经书,姚宝瑛和郭士安教导骑射,齐邑陪着说话逗趣,学点佛道杂学。他们各有所长,也带着齐王进益。纪王并不能看上这些哄小孩子的把戏,大多是时间还是自己捧书学。 皇后为圣人诸子女之母,在圣人走后接替关怀几人的日常起居,她确实能够待各妃妾所生的庶子几近一视同仁,言语之间都是一样的关怀亲厚,又多多叮嘱他们兄友弟恭和睦相处。周珷本来总有一箩筐的话要倾诉吐露,可今日皇后来了,她却悻悻站在姚宝瑛身前,一言不发。 皇后也觉得奇怪,不过倒十分喜欢:“阿五上学这段日子才真有些女孩儿样子了,这样沉静庄重,就很好。” 天将擦黑的时候皇后就要返回内宫立政殿,临去时又道:“淑妃前几日说想念两个丫头了,你们两个与我一道回去吃饭吧。晚上做乳酿鱼。”周珷素爱吃鱼,又喜欢和淑妃往来,平时听闻应当早就喜滋滋跟着去了。今日只是闷着头行礼说好。 方淑妃与皇后同岁,又是同一年入潜邸,她性开朗,喜说笑,又好养猫逗狗,是个美而风趣的妇人。她所居住的望仙殿与皇后居所最近,姜方两家又有姻亲,因此比一般妃嫔亲厚一些,二人常在一处闲谈打发时间。 她们来到立政殿时,方淑妃已经张罗好了一桌菜肴。见礼后就去抚周珷的面庞,喜道:“瞧咱们阿五,气色越发好了。前日小六回来吃饭,说你们还带他打球呢。阿弥陀佛,难为你们哄着小六玩。” 周珷换上一副温婉乖巧的样子,应道:“想着阿娘和方姨,可不就一脸喜色了吗。” 方淑妃更喜,拉着周珷和姚宝瑛去落座,连连道:“今日的鱼我看着厨娘做的,另有蟹黄饆饠,葱醋鸡和蟹肉夹花平截。”又不忘正净手的皇后,笑言:“还有鸢鸢阿姊爱吃的炙虾。席上多是些水里的东西,一会儿再吃一碗热热的鸭花汤饼,发了汗夜间再乘凉消暑,哎呀,再舒服不过了。” 皇后卸下大帔和沉甸甸的金凤冠,难得放松下来,做个温柔和蔼的阿娘。笑着冲方淑妃道:“可说你日常爱吃爱玩,比阿五和大娘还像小孩子。一会儿齐尚食和许尚食带中秋节宴的食单来,正好抓住你帮着我看。” 食后皇后摇着扇子打盹儿,叫周珷和姚宝瑛背几句靖节先生的诗作来听,两位少女的清脆嗓音格外婉转,伴随着殿内馥郁的百合香,盛夏过后蝉鸣仍未停歇,夜间偶尔有凉风从殿外来,叫人神清气爽,方淑妃倚在皇后身边抱着一只雪白的狮子猫轻抚顺毛。齐、许二位尚食来时便见这样一副其乐融融的局面。 正巧背到:“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见两位女官到了殿内,于是后句“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便戛然而止了。 皇后眯着的双眼缓缓睁开,示意二人可禀了。 “日前下属掌膳女官景六儿新置了一道点心,下官觉得不错,借今日的时机,特请皇后来尝。”齐尚食一招手,便有侍婢送来一道雕漆食盒,起开以后似是盛在琉璃盏里一座酥山,定睛看过发现不是,不似酥山厚重绵密,是浇了乳酪的糯米饭,却又透露出一股清新的香气来。 “我和嫮娘都有年纪,夜里不好吃这么凉的东西,叫阿五和大娘尝尝吧。”皇后只看了一眼就叫拿走,转眼和方淑妃看起食单名录来。 周珷和姚宝瑛都尝了一口,只觉一股寒气入体,暑气顿时消散了下去,舌尖初觉一点辛苦,而后便是清香的甜,令人回味无穷。 齐尚食笑道:“这是糯米饭混了蔗浆蒸出来的,又加了龙睛粉,龙脑细末和冰片,用竹篓吊到冰凉的井水里几个时辰,冰透了才拿来,用来消暑最好不过。” 许尚食适时补充道:“景掌膳取了个名字,叫清风饭。” 皇后不待周珷说好吃与否,只道:“赏她十匹绢。” 方淑妃看完食单不免惊奇道:“已经添上去了?” 皇后拿来食单一把掷到地上,二位尚食虽不知道为何,却也慌忙跪下请罪。皇后只有一句:“再拟了来,明日送给我看。” 等二人诚惶诚恐走了,皇后问周珷好吃吗? 周珷答道:“太凉。” 皇后只是缓缓打着扇子,未置可否。 姚宝瑛会意,捏着金丝宝相花嵌红蓝宝石的小勺子轻敲了一下流光溢彩的琉璃盏。 片刻间,周珷福至心灵,又道:“太贵。” 皇后这时略有了一点笑意,赞许道:“有长进了。下回操办事物抓你们来充壮丁。” 至夜半周珷姚宝瑛二人同行回攸往堂,周珷仍是一副闷闷的样子,与她平日活泼张扬的作风大相径庭。进门忽而说想听姚宝瑛弹琴,点名要《别鹤》。 姚宝瑛虽懂乐理,平时也爱听,可是琴弹得实在不好。本要婉拒的,周珷撒娇哄她弹几句就好。 没闯过美人关,姚宝瑛沐手后坐在琴前努力弹了半阙,不慎弄断了二弦,刚要回头告罪,才看见周珷怔怔看着窗外玉兰树的绿叶,眼眶通红,内里含着一汪春水。 姚宝瑛快要吓死,问她什么她也不肯说,疑她病了,要叫司药司女官来看。 周珷又拦着不许,姚宝瑛又是一番追问之下才开金口。 她说:“小八今天背的那段,我七岁就会,三哥四哥也差不多,可阿爷从不在意。小时候我以为阿爷是很疼爱我的,毕竟他放纵我做任何事。可现在我忽然觉得,他眼睛里只有他的嗣子。从前只有二哥,如今是小八了。”凤目一转,姚宝瑛竟在泫然欲泣的眼底看见隐匿着两分凶狠,而周珷接下来的话,足以叫她胆颤心惊。 “阿姚,你说如果小八也没了,阿爷的眼睛里,会有谁呢?” “我是小八的亲姐姐,我怎么会害他呢?我只是有点嫉妒他。”周珷怔怔凝望着姚宝瑛屋里白瓷瓶里的一捧翠竹,坦然道。“我不应该嫉妒他的,他是我的亲弟弟,他很爱我,他是未来的太子,乃至于皇帝,他将掌控着我的生死和荣华,我应该讨好他,我甚至应该豁出一切去爱他。” 姚宝瑛试探性问道:“我进宫前,阿娘与我说,我们的出身已经胜于世上绝大多数人了,她问我为什么不认命,安享富贵呢?” “可是阿姚,我不甘心啊。”周珷雍容华美的面庞上滑过一颗泪珠,眼睛里蕴藏着无限的哀愁,或许她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流泪。“为什么我没有资格去争?老天生我智慧和体魄,却又生我女儿身,我不甘心。阿姚,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姚宝瑛答道:“如果做一个在室的娘子,一个当家主母,我能做主的事情太少了,我不想在宅院里为了夫婿施舍的一点权力而欣喜,我进宫攀附你和八大王,我还要站的更高,我要先找到一条路,我才能有能力让更多的人不痛苦。” “我才想明白了你在立政殿说的话。可是阿姚,太慢了,我尤嫌不足。” 姚宝瑛来不及劝慰,周珷已经调转了念头,四目相对,周珷神情炽热仿佛一团不灭的火焰,她说:“阿姚,我需要你!圣贤的道理我要学,可这世间不是只有圣人学说,算术,经法,协管人事,官吏升降,物价几何,乃至民生百态的一切,但凡你知道的,请统统告诉我,教给我。汉代的鲁元公主、馆陶公主、平阳公主,刘宋的山阴公主,都曾仗着皇帝恩宠权倾朝野,却没有能善终的,连挑个男人都要叫人指手画脚,我要效仿她们,我更想超越她们。” 她是如此平静地剖白出这一大段话,八月未央的时节,暑气尚不能完全消散,有半刻的时间,姚宝瑛心里如同雪灾后遍地洁白肃穆的死寂寒凉。姚宝瑛只道:“我力有不逮,只懂一些皮毛,但我很愿意和阿五一起学习,如果可以,我们一起努力去打破这个令人不甘的世道。” 随后姚宝瑛以侍奉君王的礼仪,跪地稽首来回应周珷。当额头贴近冰凉的地面时,她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心和血,是如此滚烫。 相对周珷回应她的,是拜师的稽首大礼。 二人的钗环首饰从发髻间零散掉落,金银叩击光洁如镜的砖石地面,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二人用作装饰的一对羊脂白玉插梳不慎跌落,当场摔得粉碎。 第27章 青青园中葵 清河公主周葵比齐王周瑞大两岁,今年小姑娘过整十岁的生辰,算是个大事了。 皇后虽然事忙,可是对于宫里的孩子们也很记挂,叫刚学了一招半式的周珷带着姚宝瑛去六尚局组织筹划清河公主的生日宴。 这样还能顺便凸显一下周珷孝悌能干的好人设。 内宫共设六局,各有两名尚字头的五品女官并立,共同兼任一把手。而在这十二人中,属尚宫局曹、刘两位尚宫素日与皇后更近,算得上是十二位尚字女官中的头脑人物。 听闻周珷带着皇后的旨意过去,两位尚宫也不敢懈怠,立刻拿出积年的成例给周珷过目,又叫来了主办宴会的尚仪局听候周珷调遣。 说来,姚宝瑛身上所挂着的典籍官名,正隶属于尚仪局名下。因此尚仪局两位尚仪,都与她有所往来,其中郭尚仪年近六十,已经历三朝,头发都已花白,算得上是六局中年纪最长者。隋尚仪年纪轻些,只有四十一岁。 周珷翻完了旧例,遂道:“我们小辈过生日也不耗费什么,我见这里有延宁一朝睢阳姑姑过十岁生日的成例,比照这个办就是了。” 郭尚仪没有言语,反而是隋尚仪轻声问道:“公主,彼时睢阳长公主生母位列一品淑妃,整十的生日又逢乌兰灭国这样的国庆,先帝这才下令按皇子例大办。如今时过境迁,怕是不大合规制了。” 周珷拧眉抬头问:“难道差这二十两金子吗?” 隋尚仪忙赔笑答道:“本不是钱不钱的事,祖宗规矩如此,公主和皇子哪能相提并论?即便是公主和公主,嫡庶长幼之下,也是不一样的。” “真有意思。”周珷冷哼一声,问道:“隋尚仪看看我能和谁并论?” 年轻富态的尚仪忙跪下请罪,附身答道:“臣失言了,请公主恕罪。” 郭尚仪也跟着颤巍巍跪下,回应道:“隋尚仪年纪还轻,一时口快,还请公主恕罪。公主乃元后嫡女,又有圣人爱重,合宫没有谁敢来比您的。公主疼爱妹妹,这更是伯埙仲篪的好事。公主既说按睢阳长公主旧例办,我们自然照办就是了。” 周珷自觉事情吩咐好了便抬腿要走,姚宝瑛忙不迭跟上,殷切叮嘱道:“阿五,钱从哪出,宴席在哪摆,当日是个什么流程,菜式共有几色,清河公主的赏赐是那几样。你都还没问呢。” 周珷点点头,仍往前走,口中道:“李婕妤住的地方不远,咱们先去七娘那。” 于是姚宝瑛也不再坚持,跟着周珷的步伐,迈进李婕妤和清河公主所居住的畅和堂。 周珷在路上感慨:“她性子闷,不好玩,长得也不漂亮。我们几个月见不上一面,她爱吃什么,玩什么,我都一概不知。说来惭愧,我这个姐姐做得可不如你。” 姚宝瑛笑着附和道:“可是阿五不还是来了?姐妹之间哪有生人,说说话也就熟络了。” “脾气秉性不相投的人,非要相互迁就只会都不痛快。办这个生辰宴,不是为她,是为了我。”周珷莞尔,“等来日她大了我们就会装好姐妹了,能装一辈子呢。” 没有立政殿的高阔威严,也没有临华殿的奢靡,更不如蓬莱殿的怡然舒适,畅和堂只是后宫广袤殿宇中的一处普通院落。普通得甚至比不上姚宝瑛在家里和姐妹居住的小院子。 这和李婕妤母女二人如出一辙,毫不起眼。 李婕妤是个温婉而静默的妇人,她的眼角已经爬上细碎的皱纹,像一朵盛放后耷拉着的玉兰花。 清河公主的容貌更逊色许多,甚至不如其母,只能勉强说是个清秀的小姑娘。 李婕妤只是恭敬地请周珷上座,而后叫出同样静默的清河公主来给姐姐请安见礼,直着身子立在阶下,等着周珷的问询。 正堂开阔,微风将院内栽种的花草氤氲送到堂前,却叫人觉得喘不上气。 面前三位尊贵的女子一问一答,冷得没有一丝人情味。 周珷浅浅抿了一口茶水,继而道:“七娘素日有什么喜欢的,都说与我听听。” 李婕妤躬身代答:“承蒙皇后和公主关怀,妾身感激涕零,只是小孩子家过生辰实在无需铺张,七娘福薄,实在不敢承受。” 周珷似乎没听到,直接招手向清河公主:“七娘,来与五姊说,想要什么?” 青衣罗裙的小小女孩儿缩在李婕妤身后,紧紧扯着李婕妤腰上的豆绿色丝绦,怯生生打量周珷身上的五色绣彩翟鸟的藏青锦袍和露出一点翘头的皂靴,摇摇头不敢上前。 她好像很害怕周珷。 李婕妤又道:“妾身惶恐,还请公主明示。” 姚宝瑛这时躬身上前施礼劝慰道:“婕妤、清河公主无需害怕,公主是好心关怀妹妹。” 李婕妤面容无悲无喜,似一座白玉雕成的美人像,她甚至躬身还礼于姚宝瑛,感谢道:“多谢姚女官。” 而后再没有后文了。 姚宝瑛一时杵在地上进退不得,她一个小小的女官怎么敢受婕妤的礼,即便李婕妤不受宠,可她是皇帝的妃嫔,姚宝瑛几乎是下意识就跪在地上叩首道:“婕妤礼重了。” 话一出口就错了,李婕妤面色惊恐,清河公主则吓得当场哭起来。 周珷厌绝儿啼,将手里的茶盏放到桌上,蹲到与清河公主平齐的位置,耐着性子尽力压低声音使自己可亲些:“七娘,七娘别哭了。” 周珷本不是一副讨人喜欢的甜美样貌,一着急时反而显得凶,又是这样拙劣的哄法,显而易见叫清河公主更加害怕了,躲在李婕妤裙后哭号得更加厉害,李婕妤则着急得几乎要给周珷跪下了。 于是周珷也烦了,捏着一块姚宝瑛背后的衣料,叫姚宝瑛起身站在自己身后。 托着李婕妤的手把她的膝盖捋直,周珷连笑也不屑给予了,叹了口气,撂下话说:“而后七娘有什么想要的,也只管打发人来找我就是。到底是小孩子,还能率性几年。” 一转身倒是丝毫不理会小女孩的嚎哭稳步出了门,歪头冲姚宝瑛道:“你别放心上,从小保姆阿姨声音大了七娘都要哭几声,不是叫你吓的。咱们来了意思一下就是,她们娘两个胆子小,素日里别说要东西了,内廷供奉少了都不吭声的。往后出门即便有妃嫔向你颔首问礼你也受着就是,你教小八骑射呢,受得住。” 这并不符合规矩,可是宫里也不是守规矩的地方,几个高阶妃嫔都不会对周珷高声言语,而对着年轻的低阶妃嫔,周珷的头都不会低一下的,这是她身为圣人皇后爱女的傲气和特权。 现在,她拉着姚宝瑛和她一起享受这种打破规矩的特权。 姚宝瑛又想道:“阿五,她们一直如此,是因为受了委屈吗?” 周珷笑了笑:“哪里没有委屈受?莫说是宫里,王府,只说你家,你三妹妹和五妹妹的待遇也不能和你比啊。你有余力照顾弟妹们,我这么多兄弟姐妹,要尽心早累死了。何况宫里衣食不缺,七娘也按规矩给了封号食邑,只是没有那么优待而已。” “所以阿五过来也不是为李婕妤和清河公主。” 周珷亲热挽起姚宝瑛的手臂,嬉笑道:“果然你知道我。我非要把这个份例提到和皇子平齐,这样以后提公主们的待遇,也不至于太突兀。二十两金子罢了,回头你替我去尚仪局一趟,说凤仪宫出了,七娘喜不喜欢不要紧,重要是公主也要得比得上皇子们。” 虽说事先也没和姚宝瑛说过,可这样说来她也能理解周珷的心意,又忍不住想得更多些,她反问道:“那皇后知道吗?” “阿娘富裕得很,手里的钱几辈子花不完,我这是替她尽孝呢。” 不对,这感觉很不好。 姚宝瑛想,皇后宽厚仁德,她从不祸害圣人的儿女,甚至她尽心尽力庇护宫中每一个女子活着,肃正宫内的风气,遏制住了先帝延宁朝的拜高踩低之风,是人人称颂的贤后。她也可以冷眼看着女儿拿妃妾和庶女做筏子,也可以冷眼看着李婕妤把清河公主养出一副怯懦胆小的性格。 可是李婕妤和清河公主,乃至其他失宠的妃嫔们,仅仅衣食不缺就是好日子吗? 从尚仪局出来,姚宝瑛鬼使神差再度走进了李婕妤所居的畅和堂。 天色还亮,李婕妤正看着清河公主拆九连环,二人玩得起劲,并未察觉外人进入,直到奉茶宫女见了姚宝瑛身上的女官服饰躬身问好。 李婕妤蓦然回首,难得笑了笑,冲姚宝瑛招手道:“过来坐吧,是长乐公主遣你来的吗?” 姚宝瑛这才发觉,李婕妤居所伺候的宫婢人手也少得很。 算算攸往堂的人手足有这里两倍。 姚宝瑛也笑,凑近了拱手回禀道:“白日惊了清河公主,臣特来赔罪。” 李婕妤温和道:“不妨事,小孩子嘛,总是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轻轻拍拍清河公主的肩膀,柔声道:“七娘,给姐姐说,不妨事的。” 扎着双髻的小女孩凑到姚宝瑛身前,好奇伸出手去抚姚宝瑛头上的一只栩栩如生的金蝴蝶,那是长安最新的花样,翅膀上做了机关,行走之时翅膀随着轻颤,宛如活物。这是姚穆寻来后借卫牧的手给她送来的玩意儿。 姚宝瑛便直接拔下塞到清河公主手里,笑道:“拿着玩吧。” 李婕妤循循诱导道:“七娘该说什么啊。” 清河公主奶声奶气答道:“谢谢姐姐。” 想起家里还年幼的妹妹们,姚宝瑛只觉得心都要化了,把小小的人儿拢在怀里抱着,轻轻亲了口小女孩的脸颊。 姚宝瑛问道:“七娘可识字了没有?如今读书吗?” 李婕妤接过侍婢手里送来的一只长柄团扇轻摇,浅笑看着两个女孩问答。 清河公主细嫩的手指扣着金蝴蝶翅膀上的机关,随口道:“识了,有女学士启蒙呢,现叫我读《女诫》和《列女传》。” “七娘喜欢看这样的书吗?” 小女孩已经成功拆分了一只金蝴蝶,又熟练地把她们拼起来,回问道:“不喜欢就能不看吗?” “听淑妃阿姨说过姐姐读书最多,能为我找几本墨家的书籍吗”清河公主将蝴蝶塞回姚宝瑛手中,仰头问道。 捏着温热的簪体,姚宝瑛一愣,问道:“七娘喜欢机关术吗?” 清河公主歪着头回答道:“阿娘说我不能想要什么,什么都要喜欢。可是五姊不喜欢读的书就可以不读,不想弹琴也可以不弹,可是大家都很喜欢她,好像都不喜欢我。” 姚宝瑛一愣,李婕妤手里的扇子也停了,忙解释道:“妾……妾,妾生性胆小,只想叫七娘将来嫁个好人家,平安富贵一生就好,不敢叫她有和姐妹争抢的心。” 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姚宝瑛只得道:“怎么会呢?你也是很好的小娘子啊。” 该怎么跟这个小女孩说,人与人之间的区别,是一道天然的鸿沟,是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了的天差地别。 清河公主是怕不爱对她笑的五姊周珷吗? 她怕的是周珷背后圣人皇后的恩宠,为周珷带来的无上权柄和尊荣。 姚宝瑛不断提醒自己要警醒,她靠着周珷和齐王周瑞,她要青云直上,她要靠近皇权攫取更多的权力,这是她自己选的路,也是家人亲戚给她的路。周珷有心要做事,她应该不择手段帮她达成,周珷要打压的人,她应该不遗余力地替她得罪人,她应该像个工具,叫上位者用得趁手,最好不要有自己的思想。 可是她不能够。 她还有该死的怜悯之心。 她甚至怜悯宫里的妃嫔和公主,不行,姚宝瑛连自己的命运都不能掌控,凭什么怜悯高高在上的她们。 姚宝瑛在心里安慰自己,我只是,觉得她们很可惜。 在清河公主的生辰宴上,圣人仍在紫宸殿处理政事,周珷兴冲冲前往邀功,圣人感叹女儿长大能够为父母分忧,为给周珷撑门面,又额外恩赏了清河公主几件玩器,于是合宫妃嫔闻风而动,也纷纷带上许多礼物去畅和堂。 最重要的是,盛赞周珷的孝悌能干。 唯一让清河公主感到欣喜的是她收到了长乐公主送来的一套《考工记》及历代注释抄本。 原本存在秘书省,这是姚宝瑛费尽心力从姚令圻那里搜刮来的。 第28章 女官(一) 日子就在廖先生摇着头的“之乎者也”中悄然飞逝而去。 纪王内敛,卫王温和,郭士安直率,姜曈仗义。燕王是插科打诨睡觉逃课的混世魔王,齐邑相对就是个清净自然与世无争的小神仙。加上周珷张扬明媚,姚宝瑛大方爽朗。一群人上学的日子也算过得有滋有味。 至于齐王和裴延良,也从活泼可爱的小孩子逐渐长成少年郎君的模样了。 大雪节气正逢周珷生辰,白日周珷和姚宝瑛去后宫拜谢皇后及众多妃母祝福赏赐,午饭就在皇后立政殿与众位妃嫔一起吃了。 等几位妃嫔都走了,皇后打发周珷去找连贵妃喝茶水,单独留下姚宝瑛问话。 “我的儿,你素日最细心了,明年三郎和四郎拣选王妃,你也来帮我看看,哪家姑娘好。” 姚宝瑛看皇后手里厚厚一沓名册,心知这也不是她能去看的,便笑道:“臣只觉哪家姑娘都好,个个都是千灵百巧的妙人,只看皇后是更喜欢会弹琴的,还是女红好的呢?” 反正这两样姚宝瑛都不好。 皇后又叹道:“阿五也逐渐大了,再过两年就要出降,我的身边就没有贴心的姑娘了。” 姚宝瑛汗毛都要竖起来了,皇后这不就是在试探她愿不愿意做王妃吗?纪王母族高氏在朝上附和和圣人对抗的世家,卫王又整日汤药离不开嘴边,太医断言天命不永。只肖她脑子清楚,就知道这两个大王没一个堪嫁的。 果然,皇后拉着姚宝瑛的手,和煦道:“大郎家的素日像个闷嘴葫芦,一句话说不出来,我身边正缺你这样一个灵巧贴心的小娘子啊。” 姚宝瑛即刻跪地表忠心,说道:“能得皇后看重,臣万死难报,愿做女官侍奉皇后,为皇后排忧解难。” 皇后神色依旧和蔼可亲,略微蹙眉嗔怪她:“儿啊,你怎么犯起糊涂了!宫中女官不得恩旨不能出宫许嫁,你名为内官,在我心里与阿五一样,是我女儿呢。这么标致的模样性情,留在宫里岂非可惜。如今我也实话告诉你,陆德妃就看中了你,要为大郎讨去做侧妃,我可不许,我身边养出来的好孩子,如何当不得一个正经王妃。高贤妃倒识趣些,来与我说了几次,说你们这几年一同读书,你的人品才干她都看在眼里,也要把纪王府托付给你。” 姚宝瑛惶恐再请:“承蒙圣人和皇后抬爱,臣得以入侍宫廷,既赏官位俸禄,逢年过节也额外恩赐家人,臣愈发感激天家恩德,只求兢兢业业为皇后分忧,如今几位大王成年在即,宫中琐事繁忙,焉有臣抽身而退的道理。” 做王妃又如何,她在至善殿过了几年世外桃源般的日子,如今教导齐王骑射已有几年,好容易处得如亲姐弟一般,这时候叫她出宫做王妃,做齐王的嫂子,那她还攀附个什么劲? 算账、学习、教导弟妹、整理案卷、和其他女官打交道,干着和家里差不多的活,却能够获得圣人和皇后的赏识,更有优待恩赏,她还代表姚家和明家站队齐王。两两相比,谁要打王府里的白工啊。都是看人脸色过活,看圣人和皇后脸色不好过看丈夫脸色? 皇后幽幽叹道:“可知我们家欠了你们家一个王妃的位置啊。但凡我的二郎还在世,我是断然不肯把你许给这三个小子的。” 姚宝瑛更不敢接这句话,皇后这是问她不肯做王妃,是意图太子妃乃至皇后的位置吗? 三次了,姚宝瑛算着该磕头了,于是又恳求道:“为国尽忠,为君分忧,这是臣下的本分。臣本是为公主伴读而进宫的,承蒙圣人皇后爱才,命臣教习齐王弓马,公主未嫁,齐王更未长成,没有臣提前嫁人的道理。皇后的厚爱,臣不胜感激。” 皇后再扶起姚宝瑛,惋惜道:“你既再三推脱,只叹小子无福了。”又道:“你进宫几年一直勤恳,叫我省心许多,我是该嘉奖你的。”说着敲击铜磬,片刻就有司言女官进门侯旨。 “传我旨意,尚仪局典籍姚氏进六品司籍,晓喻内宫。” 司言女官领声去了,姚宝瑛则叩首谢恩。 夜间众人又一起聚集在齐王所居的尔思堂里摆宴烤肉喝酒。只因尔思堂的厨娘手艺最佳,齐王自请摆宴为亲姐庆祝,于是周珷欣然前往。 一众诗书用具吃喝玩乐的礼物之中,齐邑送了她一只龟壳,这本是占卜用的礼器。奇在龟壳触手生生温,质地洁白坚硬,光泽极好。 “你小小的年纪,怎么也热衷上求仙问道的事情了?”周珷好奇摇了摇龟壳,又捏在手里把玩起来。齐邑羞赧微笑,只道:“遇事不决可问它。” 周珷下意识想如同前几年那样去揉齐邑脸颊,刚把手伸出去,恍然发掘齐邑已经长大,几乎与自己一样高,少年玉成,倜傥风流,再不能像小时候一样揉搓了。 今日饮酒是郭士安从家里带来的两坛琥珀色的葡萄美酒,尔思堂的奴婢内侍们架起炉火烧酒,另一头又炙烤羊、猪、鹿、兔等几种鲜肉,还有厨娘新鲜烙的麦饼。 齐王先道:“今日有几件喜事,正逢五姊诞辰之喜,姚大姐姐升官之喜,还有未来三哥四哥成亲之喜,我忝作主人翁,先满饮此杯,为五姊贺,为众人贺!”说罢一口饮尽杯中酒水,众人都笑着说好。 于是正式开席,几人且歌且饮,以齐王为主人翁,周珷为寿星,二人所接敬饮最多。周珷酒量不浅尚能支撑,而齐王喝了几杯便面色酡红,说去解酒,不过一会儿就沉沉睡去,可听见轻轻的鼾声了。 主人虽已醉倒,众人兴致未减,仍聚在一处玩笑。 纪王素日最不显露山水,而今喝多了却似活起来了一样,抄起一柄宝剑跑到厅外,扬言为大家舞剑助兴,姜曈也有几分薄醉,便道:“一人独舞有什么么意思,且叫我与你一同来舞!” 二人年轻力壮,倒是舞得虎虎生风,毫无灵巧美感,比划着又差点打起来。 卫王和燕王击节而歌,周珷也要来一只羯鼓敲击相和,不知道是谁起了头作六幺舞的曲子。 纪王撂下手中宝剑,只道:“这曲子怎么能行?太绵软了些,换首胡旋来!” 及至都东倒西歪醉倒了,姚宝瑛也觉酒气上头,有些眩晕恶心,告退出门透口气。 尔思堂附近有条溪水,冬日也水流不盛,潺潺作响。姚宝瑛在溪边石头上坐了片刻,忽而发现漆黑的天空开始洒下细碎的雪粒,纷纷扬扬,不及落到地面就消失无踪。 正准备起身回去,却叫人给叫住了。 是郭士安。 他似饮了不少酒,浑身酒气,面色红如雪地梅花,能滴下来血似的。他又高壮了不少,站在姚宝瑛身前像一座铁塔般拦住去路。 “姚……姚妹妹。我是二月生的,明年就十九了。纪王和卫王到了开府参朝的年纪,我们就要出宫去了。等两位大王选过王妃之后,家里也会为我说亲的。” “这是好事啊,届时我亲自为大郎拣选贺礼。”姚宝瑛不知郭士安说了什么,只觉得没头没尾。 郭士安嗫喏片刻后,似终于下定了决心,垂眼问道:“我虽比不得两位大王,可家里也是几代从军,门风清正。祖父也赞你是个好娘子,堪为我家媳妇的。而今来,只想问一问你的心意。若你觉得我还好,我即刻回家禀明祖父,备齐六礼上门。” 下雪的时节,姚宝瑛背后惊起一身冷汗来,适才饮下的几盅酒又算什么,酒气即刻消散了干净。一时之间天地清明,她抬眼去看,甚至能见郭士安耳前一颗小痣,吓得下意识后退半步。 郭士安却以为她羞臊,仍表一番忠心,又上前去说起来:“我身体好得很,绝不会短命。来日我也将承袭父祖衣钵上战场杀敌,自有一番前程,定能叫你安享富贵。” “大郎你喝醉了。”姚宝瑛别过头不愿再看。 “我没有!”一时之间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力气,钳住姚宝瑛双臂,酒气便直往姚宝瑛脸上扑,急切讲道:“我有什么不好?难道你真像他们说的那样图谋王妃的位子吗?等齐王长大,你便有二十多岁了,他难道还能娶你?” “是郭公说的吗?你先放开我,咱们再说。”姚宝瑛尚有耐心好好说话。 “他们说你曲意逢迎,我不信的,既如此,为何不能睁开眼看看我呢?你是唯一能在骑射上胜过我的娘子,我……我心悦于你。我会好好待你的。” 姚宝瑛脾气上来一脚踹向郭士安小腿,心想但凡手里有把刀,立刻就能抽刀活劈了他。 “郭士安!你的意思是,骑射胜不过我,就要用这种方式来侮辱我吗?” 圣人年前为二子加封官职开府入朝,二王府衙也挑选好了,只待女主人进家。 于是许多人家纷纷揣测纪王妃和卫王妃的位置会花落谁家。首当其冲就是姚宝瑛,因她年岁合适,又在宫里侍读,近水楼台先得月,便有人以为这是真的了。 姚宝瑛几要气死,攀附皇家是真,谁家不跪在地上求着攀附皇家?图谋王妃位置却是无中生有,她这两年也算勤勉,不论经书还是骑射,都没有一日懈怠,闲暇之余又格外辅导几个年纪较小的,周珷扭转了飞扬跋扈的脾气,齐王也是稳稳当当学完了课业将要被立为太子,此外内宫事物她也常去帮忙,偶尔与周珷协管后宫琐事,满宫里的人没有不说她贤良的,圣人皇后都夸赞她的才学和本事,又额外赏赐她的家族,如何还要苦心孤诣去做王妃? 郭士安又道:“皇后赐了你六品官的身份,已经足以光耀门庭了,这时婚嫁正是好时机,我不懂,若你觉得还要等长乐公主几年,只与我说开就好,我也等得……”话音未落,忽而被抽到后脖颈昏厥倒下,再后又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第29章 女官(二) “卫三郎什么时候来的?”姚宝瑛没好气道。 “没多久,刚巧听了个襄王有意神女无心的故事。先恭贺姚司籍升官之喜,来日再贺司籍王妃之喜。”卫牧撑着郭士安,冲她笑盈盈道。 “看来三郎已经会引经据典了。”姚宝瑛挖苦他一句,提裙要走。 卫牧就笑,背起被劈晕过去的郭士安,也不忘去追姚宝瑛,说道:“姚司籍当年的勉励,我都记着呢。”又有疑问:“其实郭大郎人也不错。” 姚宝瑛立刻牙尖嘴利回敬:“骑射文史经书一样都比不上我的人,把我娶回去关在内宅料理家务,好做他的战利品或谈资吗?” 卫牧了然,一颠背后已经被劈晕的郭士安,笑问:“我替你挡了一灾,你要怎么谢我?”不等姚宝瑛回答,先替她说起来,“待你做了王妃赏我一个前程如何?” 姚宝瑛心里激愤,又饮了酒,一时实在是装不住贤良淑慧的模样了,敛裙朝着卫牧的小腿踹了一脚,恶狠狠道:“滚!谁要做王妃!你去做吧!正一品的诰命,足够你得道升天!” 卫牧瞧她真生气,又巴巴把脸凑过来,装出一副谄媚样子,只道:“娘子休要生气,生气可就不美了,若是难受,打几下我也受得。” 姚宝瑛只是叹了一声,而后抬头望天,问道:“三郎,你为什么不成婚呢?” “我?”卫牧一步一步随姚宝瑛往尔思堂的灯火方向走去,自嘲道:“我一届军汉,每月一千七百五十钱的薪俸,在长安没有一处安身的地方,谁家的好女儿肯嫁我呢?”卫牧斜眼去看她,见姚宝瑛薄醉之后,眼尾潋滟一片红晕好似春日桃花,她眼睛又亮,更觉美丽非凡,一时没忍住看呆了。 姚宝瑛刚想劝他不要好高骛远,转念一想,自己可不就是好高骛远,不肯草草嫁人才来搏前程的吗? “我实在不解,娘子还等什么呢?”卫牧终于按耐不住问他。 他其实更想问的是,他要怎样才能够得上她呢。亲王她不喜欢,郭大郎她也拒绝,她真的喜欢在四方的宫墙里做一辈子不嫁人的女官吗?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女子? 姚宝瑛一脚踢开路上挡路的石子,反把这句话扔给他:“三郎等什么呢?” 卫牧真的反思去想,自己想等她的,难道她也知道了,在等自己立功升官后好登门迎娶她吗?可不娶她,他又如何能获得明公的倾注,如何再进一步呢? “三郎啊三郎,你说七品的典籍和六品的司籍有什么区别呢?” 卫牧诚实地回答她:“内宫的事情,我不知道。” “哈哈哈哈哈哈”姚宝瑛连礼仪也不顾了,嘴也不掩,朗声笑起来,“可是我知道北玄水道的校尉和左卫的校尉有什么区别啊。我还知道内官朝官有什么区别,公主和皇子有什么区别,说到底,我最知道的,是郎君和娘子有什么区别!” 零星的雪花落到姚宝瑛发间,卫牧身后劈晕的郭士安压得弯了腰,正与姚宝瑛双目平齐,他只要略一斜眼,就见姚宝瑛面颊绯红,今日姚宝瑛随周珷穿了一身桃色的襦裙,盘着双刀髻,正戴一朵牡丹绢花,十分明艳张扬,宛若雪地红梅,令人生爱。 “有什么区别呢?”姚宝瑛顾盼之间,双眸泛起一点水光,她笑着流下一颗晶莹如玉的泪珠,看着卫牧,她忽说道:“三郎,我其实很羡慕你,不,不对,我羡慕所有的郎君。纵使我从不认为娘子们就该弱于郎君,可是,我羡慕你们。” 卫牧只是静静听着,看着,希望这条路再长一点,他们的脚步再慢一些,他觉得这样的姚宝瑛,很亲切,很可爱。 二人终于走到了尔思堂门口,姚宝瑛快语几句:“说了这些油嘴滑舌的话,一句正事也没有,我要进去了,快说舅舅叫你来找我做什么吧。” “我真是凑巧路过啦!” —————————— 人们常在新年到来时,相互道贺一元复始万象更新,似乎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 今年是姚宝瑛在宫里过的第三个新年了。 正旦大朝贺之日,凡在长安五品以上官员都要前往含元殿举行大朝贺。圣人是大君,皇后是小君,与之相应,在长安五品以上的外命妇也要进光顺门入内宫长安殿朝贺皇后。 命妇有内外命妇之分,内命妇即皇帝后宫妃嫔以及太子妃嫔。这一群人在除夕时已经拜过年了,通常除却太子妃之外,都不参加正旦的朝拜觐见。 外命妇则涵盖宗室女性,如外嫁的公主、王妃、郡主县主等,再还有官员们的夫人或者母亲,因此命妇人数往往几倍多于官员人数。 宫内尚仪局掌管进退礼仪,每每临近年节事情繁杂,都恨不得一个人掰成几个用,总要向其他六局借调女官女史协助。自周珷上学之后,皇后便时常叫周珷带着姚宝瑛进内宫辅佐她管理后宫琐事。周珷性格刚正,最不屑于虚与委蛇,比起威严肃穆的皇后,六局女官反而更喜欢和这位有什么说什么的公主打交道,加上姚宝瑛早有管家理事的经验,惯于奉迎,两个人相互配合,竟然摸到了门道,做得兴致勃勃,如鱼得水。 圣人皇后都称赞周珷年纪见长,也更加懂事,可为诸弟妹之典范,加上纪王卫王已经开府在外,明年开年就要筹备齐王立为太子一事,周珷又正逢将笄之年,二人又给周珷添了一百户食邑。 有了奖励和称赞,皇后也肯放权给女儿,于是周珷愈发卖力起来,日日带着辅助的姚宝瑛来回行走于六局之间,安排宴席酒水祭礼赐礼之类,也求一个万事圆满。 长安殿已算宽阔,此时坐满了一室珠光宝气的夫人,俱是身穿诰命翟衣礼服,头戴花树冠钿,仿佛都是一个样子。 待众人都坐定,便奏乐开席了。 桌上的吃食,命妇们是一口也不会动的,只在念拜词时众人起身齐声敬贺时抿一点杯口。 奏乐期间命妇们需要按顺序觐见参拜皇后。内外亲疏有别,往往是宗室女先进行朝拜觐见。周珷按级别身穿钿钗礼服随侍在皇后身边陪同寒暄,姚宝瑛则换了一身崭新的大红色狮子纹织银云锦的女官袍,盘起双螺髻,又带金质杂花八宝的簪环,脑后盘一朵极盛的赤红芍药花,看起来就是极为精神喜庆的一个小娘子。她执一份名册,站在皇后殿台之下唱名,而后相应的女官便引导命妇们近前叩拜敬词。 这样琐碎的礼仪流程下来,任谁也多如提线木偶一样肃穆规矩了。 长公主有五位在长安,大长公主之中只有安庆大长公主还在世,是先帝的嫡亲妹妹,最为尊贵,她早年嫁与赵国公殷正声堂弟,而后三王叛乱,圣人以谋反罪诛杀殷正声一家,只额外对大长公主这一支开恩,但也一概除了郎君们的官职丢在家里赋闲,去岁安庆大长公主进宫求情,圣人便又赏了她孙子一个六品闲职。 她先是赞扬皇后教女有方,又夸耀了一番周珷的筹备得当,同时不忘损一下陈王妃苏氏粗笨无用不能为皇后分忧,最后真情实意再感叹一下,一定要为卫王和纪王好好挑个人家。 没错,她还有一个额外的身份,是纪王生母高贤妃的舅母。 世家大族往往同气连枝,相互婚嫁,几代下来便都血脉相连,称得上亲戚了。 皇后只当听不见她暗暗贬损陈王妃,问询了安庆大长公主身体如何后又诸多赏赐,稍留了一个气口,姚宝瑛即刻接上开始叫下一波人觐见。那头自然也有女官引大长公主离场。 “请宁国公夫人、敬国公太夫人、敬国公夫人、襄国公夫人、东平郡公夫人、山阴郡公夫人参拜皇后——” 除却宗室女,外命妇的第一梯队是几家正煊赫得圣宠的勋爵人家,这其中宁国公夫人岑氏是皇后的亲嫂子,世子姜暄以及姜晓和姜曈的后娘,丈夫是宰相又是国舅,因此为诸位外命妇之首。敬国公齐家就不说了,开国国公只封了八个,划掉无功降爵的,因罪夺爵的,如今还硕果残存的的开国国公仅剩敬国公齐家和襄国公张家,尤以齐家为中山望族,至今仍有人在朝为官,比襄国公张家更为硬挺。东平郡公夫人是裴敏发妻,裴延良的祖母,山阴郡公夫人则是郭忠将军的继妻,郭士安名义上的祖母。 若是明娥生母张娘子还在,这里本也该有她一席之地。她过世后明公不续弦,于是朝参就没有郑国公夫人的位置了。公孙娘子的诰命随明伯煦的官衔走,还排在后面。 皇后此时就要一一问候几位夫人,分别赏赐年节礼物,大多是些寓意良好的摆件、首饰、绢帛等物,年老者额外恩赐补品药材,周珷和姚宝瑛早已经在年前拟定好了,命妇参拜之后,与姚宝瑛相对的是尚仪局司宾司七品女官史典宾,照着名单宣赐皇后的恩赏。同时另有两位女史在后执笔侍立,皇后若临时起意要多赏赐什么,她们即刻补充记录。 皇后的贤德并非浪得虚名,能够准确的问询诸位夫人家中事宜,年老的劝慰保重身体,年轻的就询问家中的孩子,这可是一番苦功,须知宗室的公主和王妃们就有几十人,官员夫人们少说也有二百,皇后却能一一记住她们的家庭和亲疏远近。甚至如宁国公夫人、山阴郡公夫人这样是做后母的,皇后更是言辞谨慎,只道养育子女的辛苦。 第30章 开门动竹是故人来 直到姚宝瑛唱名唱到自己阿娘这一波,已经过了四首歌舞大曲,正在奏《庆善乐》,将要接近尾声了。 “请城阳侯夫人、康乐侯夫人、余庆侯夫人、永嘉侯太夫人、锦阳侯夫人、参拜皇后——” 几人齐声恭祝皇后新春和乐之后,皇后按惯例一一问好。 城阳侯夫人是皇后铁杆方淑妃的嫂子,今年方大和姜晓的二子刚过周岁,抓周抓了一匹陶瓷小马…… 康乐侯夫人是明公的三妹,今年大儿媳妇和小儿媳妇各给她添了一个孙子…… 还有永嘉侯太夫人…… 姚宝瑛有些意外,她已经许久不见永嘉侯太夫人了,如果不是自小就在一起玩的交情,她几乎快忘记长安城中还有永嘉侯这号人物了。圣人登基那年永嘉侯过世,舒家只剩永嘉侯太夫人和舒韫两人,再往后舒韫扶灵归乡安葬,到现在出孝除服,三年过去了,永嘉侯府几乎销声匿迹。舒韫至今也没有得到任何朝廷关于承袭爵位的通知,按理来说,老永嘉侯没有世袭罔替的恩旨,他的嗣子承袭爵位要降级到伯爵,可问题就出在他的独子亡故很早,舒韫虽然是承重孙,可老永嘉侯在世时屡次为舒韫请封世子、世孙,吏部司封司始终没有批复,等到老永嘉侯过世,司封司仍未做下批复,舒韫仍是一介白身,已经失去了上书的权利,可就十分尴尬了。 这里面固然有司封司属官的扯皮推诿,大约也有圣人对他们家站队有误的不满。 舒家开国时还有郡公的爵位,几代之后降到了侯,圣人却似早已经忘记了他,看似要撸个干净了。 话说回来,永嘉侯太夫人今年五十有八,倒是精神矍铄,身上担着沉重的大帔和花冠,行走之间也还算敏健,明氏与她相邻,本着好心要搀扶她,太夫人轻声道谢推辞了,自己直着身体站起,愣是一点也没颤。姚宝瑛心想不愧是襄国公张家的娘子,光是张老夫人这副身子骨,少说还有二十年活头,又看神情恬淡的明氏,觉得若是明氏到这个年岁也能如此硬朗,便是她作儿女天大的福气了。 皇后见状便含笑道:“老夫人身体硬朗,真是举家之幸。”又吩咐道,“加赐永嘉侯太夫人山参两支,燕窝十两。” 及至明氏,皇后又道:“听说你家四郎读书不错,今年在国子学诸学生里得了头筹。”抬眼去看穿得一团鲜红的姚宝瑛,笑道:“你是会教养儿女的,这一双儿女都很好。” “皇后谬赞。小子仰承皇恩入学,自然应当尽心竭力学习。”明氏行礼时一直看姚宝瑛,是因为她这几年回家很少,多是外出办事时顺路一趟,待不到天黑又要走,来往的家书很多,却一贯从不说自己过得如何,只是问候明氏身体,和姚令圻说几句朝廷上官吏升降的事,又督促宝珍姚穆他们读书上进。看起来她似乎又长高了,气色也很好。 “加赐余庆侯夫人织金锦缎十匹,赤金缠丝青琅手镯一对。” 直到最后一批五品官员的夫人们觐见完,一直在旁观察的鞠尚仪给乐工使个眼色,转而开始演奏《上元乐》。 姚宝瑛便朗声道:“举杯,时和岁丰,天下太平!” 于是一室的命妇们也在周边女官们的引导下,举杯齐敬:“时和岁丰,天下太平!” 好,这场“生动有趣”的宴会就这样落下帷幕,众位夫人感沐天恩,俱是“喜不自胜”。 皇后起身离席之后,诸位夫人自有女官们接引着出光顺门各自归家。皇后念及姚宝瑛与明氏聚少离多,叫她不必相伴,赶去光顺门跟明氏道别。 可等到姚宝瑛步履匆匆赶到,明氏已经登上了马车,辔头已经被卫士拉动,后面还等着别人家,又不能因自己而堵了路,并不能停留。坐在车辕上的姚穆远远望见一个鲜红身影跑来,忙道:“阿娘!阿娘!大姊来了!”明氏掀开车帘,只见姚宝瑛因急促奔跑而面色潮红,忽而心生感怀,几要落下泪来。 此情此景最伤离别,姚宝瑛强忍眼角泪意,道:“姚四,照顾好家里。” 多年以后,姚穆也已经长成一副少年人的模样了,不再调皮冲动,终于像个稳重的大人了,这会儿姐弟相见却来不及一丝寒暄,也忍着泪水喊道:“我晓得了。” 马车缓缓驶离,姚宝瑛跪地冲明氏离去的方向跪地叩首。 起身时却遭人搀扶住了,姚宝瑛目光一转,瞥见这人一片青灰色的衣角上绣了大片竹叶,又露出一双鹿皮皂靴,既非宫婢,也不是女官。或许是个郎君罢,来光顺门接家中女眷的,刚想婉谢说自己不用。 那人却沉着声音道:“姚大姐姐,好久不见。”又递上一方丝质素纹的手巾给她。 姚宝瑛一听来者语气十分熟悉,下意识接过手巾,抬头望,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泪意也没了:“舒小郎君?你已经长这么高了?”又把手巾递回去。 三年不见,舒韫又高了,也强壮了,人黑了许多,仍旧是仪容俊朗,端严若神。 舒韫笑着收起手巾,道:“我要接祖母回去,来得早了些,就在门口等。不想得遇故人。适才见你们母女别离,不忍上前打扰,祖父故去时曾承蒙过余庆侯府一点香火情,过几日就要去拜访告谢,姐姐有什么话,不才愿代为传达。” 姚宝瑛并非是没见过美色之人,宫中纪王、卫王都是好样貌,姜曈和郭士安也不逞多让,齐邑、裴延良和齐王逐渐长成,也都是相貌英俊的美少年,更别说还有卫牧常与她来往,那也是个仪容甚伟的好郎君。 她看舒韫却不大一样。 在这无人问津的三年岁月里,舒韫褪去了富贵风流的神态,却依旧是眉目清明的少年郎君。 姚宝瑛甚至觉得,他好像比自己年轻,更有朝气。 不过只片刻,她就回过神来,欠身回礼:“只是举手之劳罢了,何必多年惦念。我虽是女官,但圣人皇后赏赐我可以出宫寻亲访友,并非长久困于宫闱,不过是因为年节分别,一时伤感,难以自持,叫你见笑了。” 舒韫便笑了,说道:“自小你文韬武略都不亚于男儿的,如今做官真是可贺,正逢新春,要祝你步步高升了。” 姚宝瑛亦浅浅施礼答复:“多谢舒小郎君,只愿成你吉言。今日见老夫人身体硬朗,我便回敬舒郎一个阖家安乐,受福无疆。1” “多谢多谢。受帝之光,寿考不忘。”舒韫又笑起来。 “姚司籍!” 想来今日是个见人的好日子,郭士安亦身着玄衣从门外甬道行来,兴冲冲道:“我就知道你在,我来接祖母和阿娘,正好今年祖父赏了个小玩意儿,我觉得你会喜欢的。” 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只象牙雕的虎头韘,献宝似的捧到姚宝瑛面前,侃侃介绍起来:“过年回家祖父考校我射箭,直夸我有长进,赏了我这只牙韘,据说是西北战场上缴获来的。我想着,我是个粗鲁人,不配这么好的东西,姚司籍是射箭的高手,若不嫌弃,我就借花献佛了。” 姚宝瑛却是碰也不想碰一下,婉拒道:“郭公赏你的东西,我怎么好拿来用呢?郭大郎还是自己留着吧。” 郭士安还想说几句好言相劝,姚宝瑛转头就拉过舒韫做挡箭牌:“少括,一别多年,你射箭的本事可长了没有?” 舒韫与郭士安虽没见过,可是看着架势,天然就选择站在姚宝瑛身边,插进二人身前,抿着嘴笑道:“有姐姐这个老师教习指点,自然日日勤加练习,不敢懈怠。” “敢问这位贤兄是……”郭士安忍不住问询道。 舒韫自报家门,答说:“在下永嘉侯府舒韫,表字少括。延宁八年正月生人。” 郭士安进长安时早不见永嘉侯府这户人家了,只是见舒韫身高六尺有余2,生得虎背蜂腰,仪表堂堂。他自幼被夸作将军苗子,是郭公最中意的孙子,也是将来要和明伯煦一样继承家业的长子长孙,如今见了个一样挺拔高挑的同龄人,忍不住起了交好比较的心,哪里还顾得上姚宝瑛,勾着舒韫肩膀就问起来:“正巧,我延宁八年腊月生人,淮阴郡公是我家祖父,如今承蒙圣恩做纪王府东阁祭酒。贤兄生得仪表堂堂,不知肯不肯与我切磋一二,叫我也看看姚典籍的徒弟如何?” 舒韫自道:“不敢不敢。只是年少时兄弟姐妹们一处浑玩瞎叫的。” 趁此机会,姚宝瑛早就脚底抹油溜走了。 ———————————— ———————————— 注:1.受福无疆:出自《诗经·假乐》,汉高祖唐山夫人曾作《安世房中歌》中也有,后来被引用到《汉书》里,不管怎么变,都有一个皇帝圣明,治国有道,百姓安乐的颂圣意思。 其实它和“寿福无疆”是一个音(不过古汉语也不会这样发音就是),姚宝瑛意在提醒舒韫这会好好跟着皇帝走就不会亏待他的,其实就是个类似于不忘初心跟dang走的好话。不过舒韫听明白了,立刻表示,都是皇帝的光辉照耀我才好好的,我不会忘记皇帝的恩德的。 这两句话也出自《安世房中歌》。 2.本文采用唐尺,一尺合今30.7cm 第31章 新的风暴 春日里草茂马肥,甲戎分出多股小规模骑兵侵扰西北六州。沿途驿站八百里加急昼夜不息走了十二天后军报才送到长安。 道是夜城守将师诚儒开城投降,甲戎人一路如杀瓜砍菜一样长驱直入西北六州腹地,蜂拥撕咬大周的边境和百姓。尤以夜城和相近的日隆城最惨,百姓积蓄被洗劫一空,青壮年被抢去做奴隶,妇人被劫去成为两脚羊,老瘦者砍死在血泊里,小儿掠作“和骨烂“。1 及待令城守军胡修巳带兵前去救援时,两地已经成了空城,遍地废墟,十室九空,幸存者不过万一。 夜城之外士兵和百姓的断肢残骸堆成了小山,白骨委积,臭秽满路。 军报送至,举国震惊! 与甲戎的战争打了近百年,从世祖开国时就屡受侵扰,世祖刚烈,纠集精兵强将多次抗击,又遣嫁西河公主和亲,打得甲戎心服口服,两国遂不再起大规模的战役。 而后至先帝一朝,甲戎首领,西河公主的孙子莱利可汗过世,新即位的可汗非但没有汉人血脉,反而是莱利可汗的政敌,于是双方战火又起,郑国公明霭之,淮阴郡公陆新宁,山阴郡公郭忠以及城阳侯方达武,都曾在西北抗击过甲戎。 几家宗祠里堆山码海的的牌位以及城阳侯的残废,都有甲戎人一份血仇。 如此几十年,滔天的银钱花进去,无数儿郎的尸骨埋进西北的大漠,又许嫁宗室女为公主和亲甲戎,才又安享太平。 听闻甲戎新主莫力思罕出身甲戎贵族,骁勇过人,又有谋略,几年统一了甲戎各部,而后厉兵秣马冲着大周发难。 如今国内世家不满新帝登基逐步清查田亩收缩权柄,去年税赋缩水严重,江南盐道甚至出现了赤字。今年二王开府,立太子,还要选王妃,不日长乐公主出降也要备嫁妆开公主府,正处处是花钱的地方,春夏青黄不接之时又遭逢此等大败,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一派主张放弃西北六州,先安抚国内,一派则主张即刻发兵西北,增强边防,抗击外敌。 尤以郑国公明霭之为首的几位将军最为激愤,恨不得立刻带兵飞驰到西北与甲戎人作战,讨回血仇。 圣人暂停了立储和儿女婚嫁事的筹备,打开国库清点银钱,采买军械粮食等物品,准备战事。 陈王和刚开府没成婚的纪王卫王也被圣人丢到九寺帮忙去了,更放言他们的长官:“只拿他们当将仕郎使唤,若有不妥,骂也骂得,打也打得。”陈王进鸿胪寺,纪王进太府寺,连美人灯似的卫王,圣人也没有太厚此薄彼,把人塞到太常寺辅助祭祀礼乐事去了。 至于齐王,圣人直接带着他参与日常军国事决断。 一时之间父子兄弟齐上阵,紫宸殿灯火昼夜不息,还真颇有些国家危难的情形。 “娘希匹!”周珷放下手里最新朝堂辩论的抄本愤然道,“甲戎此举就是明晃晃的示威,西北六州是屏障更是门户,这到底有什么好吵,说什么用我泱泱大国的气度去感化蛮夷?我看真该把他们都发配到边地去做官,熬个十年二十年,叫他们自己感化去吧!” 一旁姚宝瑛正在草纸上描画计算:“夜城距长安七千余里,中间还有沙漠戈壁,国家若拿出十万士兵出战,光是路上行军一个月就要花掉富庶县半年的税钱,今年收入少,恐怕是难做了。马上要入冬了,甲戎人逐水草而居,大军开拔靡费巨大,即便得胜,也不一定能挽回损失。估计他们是这样想的。” 周珷并没有急躁,反而拿起一份户部关于西北六州土地田亩的抄本,翻来覆去看了两遍,又叹息道:“确实艰难。辽东尚能由周边郡县补给一二,西北周边本就贫瘠,国家税收格外优待,百姓才能勉强活下去。” 裴延良亦在侧附和:“听说祖父回长安了,估计就是宣他回来统筹粮草军需。” 燕王正看着茶壶烧水,劝道:“五姊先消消气,若我们有办法,这时节在紫宸殿吵架的就该是咱们了。” 等不及新茶,姚宝瑛喝尽一盏冷水降心火,长舒口气又提议道:“据说师诚儒叛逃的原因是长官苛责,粮草克扣,他人虽该死,可也能见西北军中风气何等糜烂,总要派一位狠将整肃一番才好。我觉得可以从这方面入手写一写。” 齐邑也道:“有理有理,宰辅朝臣们久在富贵安稳的长安做官,连外头物价变动都不甚清楚,怎么能想到西北的将士连吃饭穿衣都成问题呢。” 周珷断定:“必然是中间有人经手贪墨!非要揪出这群国家蛀虫,个个都绳之以法才能解气。” 前月齐王稀里糊涂跟着主和的几位官员一起上书陈情,赶上圣人发火叱骂了几句,又叫写一篇作战的策略出来。可是齐王日日随侍紫宸殿听宰相们商讨调兵遣将,又要听圣人训导,一日能睡两个时辰就是万幸,实在没精力写文章,故而至善殿还剩下的几人一起凑了一篇,当然主力还是周珷,只有她有这个胆子,不怕欺君之罪。 圣人这一骂,外朝闻风而动,纷纷揣测国家动荡不安之际,圣人因为齐王才能平庸而生了易储之心,迟迟不册封太子就是想再看看其他皇子的能力,而今陈王、纪王和卫王都已入朝,三人虽无大的功绩,可也没有做这样的糊涂事惹怒圣人。圣人接下来又把陈王送到陆公手下帮忙筹备出征事宜,于是又有忠心的贤臣拿起前朝二十年储位空悬的事情为例,请圣人酌情立长立贤,勿要为一己之爱而害天下社稷。 皇后着急却又使不上力。她虽是女中豪杰,也有资格谏言朝政事,可毕竟住在内宫,齐王如今也长大了,实在不能日日把齐王叫到她眼前耳提面命。 于是实在没办法,皇后坐镇内宫不方便,就转而叫周珷和姚宝瑛扶助齐王。周珷得令后的头一件事就是叫齐王再不要妄动,日日把紫宸殿里的事记在心里回来告诉她,她们商讨后写成策论叫裴延良誊抄润色再上交,等晚上齐王回到尔思堂,再私下指点齐王策论核心以及第二日该如何言辞。 翰林学士们都应着天子和在紫宸殿议事的宰辅们急用,一时半会课业暂停,也无人管制他们。于是周珷、姚宝瑛和裴延良这只紧急组成的幕僚队伍更加有恃无恐起来,派遣心腹奴婢把守殿门后就日日泡在至善殿钻研军政事的抄本文件,好为齐王出谋划策。三人各司其职,周珷为首,拿主意写策论;姚宝瑛连接郑国公府收集长安的各类消息,又通过宫内藏书和姚令圻所掌的秘书省获取政事记录来做参考;裴延良则负责把周珷和姚宝瑛的想法润色成齐王能说出来的话。 齐王倒也很肯听话,尤其信服这个同胞亲姐,凡是周珷教的,他一五一十照办,周珷没教的,他就闭口不言,绝不自作主张。 直到圣人拿着周珷主编,姚宝瑛和裴延良增删修改,最后署名齐王的一篇策论当着诸位宰辅的面大加夸赞“齐王为诸子之中最肖我者”,又强行把齐王摁在自己的位置上接受宰辅朝拜庆贺之后,一时之间再没有叫圣人立贤的声音流传出来。这场风波终于平安度过。 后来被齐邑意外发现他们的行径,于是也被周珷和姚宝瑛拉上了贼船共事,燕王早已无缘储位,知道后也来凑个趣,自比圣人身边的宦者冯恩,只管给他们烧水煮茶吃。一时间至善殿全体少男少女齐齐上阵,都能暂时充作齐王府幕僚使用。 周珷为齐王代笔的事情就成了至善殿中心照不宣的成例。 此下裴延良正为齐王誊抄润色一篇周珷和齐邑联袂写出来的文章。 齐王至天黑时裹着披风进门,兴冲冲道:“出结论了,圣人要派陆公与郭公率兵征讨甲戎。” 满场哗然。 尤以周珷不忿,“只恨我不能同往!” ----------------- 外敌入侵,内忧繁多,圣人派遣郭公与陆公各自领军之外,年轻小将也多有提拔,如今正要筹措粮草军需,不日出兵讨伐甲戎。卫牧一日来找姚宝瑛传信,说是明伯煦也由北地调往西北军中任行军总管,就在郭公帐下。 又从怀中取出一封厚厚的信函交付给姚宝瑛,“这是明二娘送来的家信。不知你们女人家到底有多少话要说,足有半斤重。”姚宝瑛喜滋滋接过,道声多谢。 还有一个最新的消息,“娘子还有喜事,郭祭酒也自请上战场,郭公把自己孙子送到陆公帐下当校尉去了。估计再不会来叨扰娘子了。”卫牧笑道。 姚宝瑛只顾检查手中信函上火漆标识和明娥的私印是否完好。不以为然道:“那祝他一展宏图啦。” 而卫牧稍稍站定以后又道:“我也要走了。我已经请示上级将我调去西北战场,不日便要随军出征了。” 刹那的时间姚宝瑛愣了愣,手上动作也停了,随后换上得体笑容,仿佛真心为他高兴:“恭祝三郎建功立业,平安凯旋。” 卫牧痴痴凝望眼前这个笑靥如花的女子,她一贯是真话说出来像假话,假话说起来像真话的调皮鬼,在宫里呆了几年,也收起了锋芒和活泼,眯着眼睛愈发像小狐狸了。有那片刻的时间,他差点忍不住要脱口而出那句话。 你会等我平安归来吗? 可是他害怕了,他不敢。 旧勋齐家,新贵郭家,甚至是两位大王她都不放在眼里,自己更是人微言轻,她怎么会看得上自己呢? 她好像没有心。 走出院落时卫牧忍不住回头去看,姚宝瑛也在门口,笑嘻嘻地从荷包里摸出一粒花生样的金锞子递给院子里洒扫的小丫头,耳语吩咐了几句,那丫头听了后笑着跑出去了。 姚宝瑛看见卫牧回头,又冲他笑,退回屋里合上门。他空叹了一口气,马上也换上一副笑脸,路上遇见轮值的守卫又寒暄几句。就仿佛自己也没有心。 “这时节上战场,也不知道有没有命回来,倒来你这里道别。他是不是喜欢你啊。二十多岁了吧,也不娶亲,就在宫廷中陪你混了这几年。我看他这几年光彩尤胜以前,这样容色,你竟一点不心动?”周珷从姚宝瑛屋内屏风后绕出来,认真道。 姚宝瑛空叹了一口气:“世上容色倾城之人多如春色满园,可若不能助我一展抱负,攀折下来又有何用?我若是甘心做个内宅妇人,也不会进宫了。” “你这话说得有趣,春色满园。”周珷咀嚼文字后又一笑,用细长的手指指姚宝瑛的额头:“花开堪折直需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姐姐你不要空待到老。” 姚宝瑛笑笑不答,转而道“我早说做有用之事,嫁有益之人。他不知道吗?可他既不说,也不做,只是拖着自己不成婚,叫我自己猜?我可猜不出来。”小心翼翼终于划开了信函上的火漆,扫过一眼说道:“辽东的军情到了。阿五不是一直想看军队的真实调兵记录吗,我托二姐姐偷偷送了抄本来。近十年辽东调兵遣将与靺鞨人作战记录和粮草输送的记录。可得拿水晶镜来看,二姐姐真是心实,全是蝇头的小字。” 周珷这时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三郎不三郎的,快步坐到姚宝瑛身边就一起查阅起来。 第32章 汝当勉励之(一) 郭、陆二位秋日里率队出发,陆新宁所率队伍驻扎夜城后,就地与叱力和仆骨两部作战,郭忠率军包抄两部,在冬日里第一场雪时传来捷报,此二部首领率部族归降大周。 圣人在长安召见两位归顺的部族可汗,以国公的礼节封赏他们,同时将陇右道和关内道以北的一片水草丰美之地赐予两部驻扎定居。 而后陆公继续西行与燕勒部作战,郭公就地驻扎整顿边防。 甲戎部族分散,最为强盛的当属莫力思罕所管制的都霍尔部和苏日格部,在甲戎所占约十九州地的正中,叱力和仆骨两部早与莫力思罕有旧怨,对于大周的军队也并非全力抵抗,而再往西的燕勒部,可汗是莫力思罕的亲姐夫,可说是拼尽全力对抗郭忠,战况一时之间焦灼起来。 此一时间靺鞨在北也是蠢蠢欲动,边关所受侵扰倍于以前,尚书右仆射明霭之自请前往,只带了几十骑,抵达北玄水道之后,靺鞨人果然敛旗息鼓,再不敢肆意侵扰。 亲爹都在,明娥一时之间更加肆无忌惮起来,她自更名明烈,在明霭之身边领了个校尉军职,女扮男装跟随士兵一同守城防。 给姚宝瑛最新的信上明晃晃写着,“我的敌人像蚂蚁一样爬上城墙,我和我的同袍叫嚣着冲上去砍下对方的头颅,清脆的骨裂声就在我的耳边炸开,滚烫的鲜血可以飞溅到眼皮上,我只能拼命地往前冲,砍倒我面前的一切敌人,直到听见他们撤退的号角,我才发现我还活着。现在我不是夫人,不是八面玲珑的当家主母,这个地方比内宅更广阔,我是一名真正的将士,我从未觉得人生可以这样精彩。” 周珷只觉胸中澎湃,热血沸腾,将这一段反反复复地阅读,最终把信捂在胸口,怅然道:“我是多么仰慕明娥啊。” 周珷的床榻下有一副她们偷偷描绘的西北地图,是周珷多次假借去紫宸殿为圣人请安时熟记后回来默出来的。此时屋内只有二人在,她启出这副略显粗糙的地图,指着其中一处关口,笃定道:“燕勒部在这里拦住郭公已有十几天了,我要是莫力思罕,这时候一定会转移粮食和牲畜人口,拖到大雪封山时,咱们的军队粮草棉衣供应不上,多半就要返还。现在吃下燕勒部没有好处,到了冬天我们还要花钱养活战俘,正是进退不得的时候,这时候最好是能叫郭公派一支奇军,绕路包抄,他们攻守交换,这样不仅是燕勒部,契苾部也能撕下一块肉来,咱们就能直接把战线顶到苏日格部前面的伽鸣山口。” 姚宝瑛倒觉得周珷的提议十分新鲜,算算路径脚程,却得到了一个天文数字,连连咋舌:“我一算,绕路包抄要走八百里路,沿路伽鸣山,堪称天险,你这主意太险太绝,契苾部两边围着万叶部、贺穆部和桑格部,他们都是骁勇善战的部族,稍有差池,这只队伍就要关在甲戎人的包围圈里,一旦大雪封山,冻死饿死或被甲戎人追上,是九死一生的事。郭公和陆公打了半辈子仗,只怕不会做这样的险事。再者说,他二人平级,各自领兵相互制衡也是圣人的意思。” “唉——”周珷扭过身体躺在床上,随手拿起床架上一副洁白的龟壳起卦,便感慨道:“那天我去紫宸殿给阿爷请安,觉得陆公的打法太死板,顺便说了几句,谁知道阿爷没听,草草把我打发走了,回头一看军报,又已经和燕勒部胶着上了,阿爷要是听我的就好了。明公当时还夸我有远见呢,谁知道阿爷混不在乎的。”周珷又道:“他要是知道小八的策论是我写的,不定怎么发脾气呢。” “圣人不是一直夸八大王吗?也算是肯定你了。”姚宝瑛安慰道。 周珷铺开铜钱一算,是离下巽上的一卦,名曰:家人。 家人,利女贞。 六二:无攸遂,在中馈,贞吉。 说得是家庭关系,女子在家主持中馈,没有失职。 并不是周珷想要的解答,于是默默收起龟甲:“算了,我不信了吧。阿姚,今年清丈出几十万人口来,税赋大约会好一点吧。” 姚宝瑛摇摇头:“军队靡费过大,只能稍稍填补,必定还有许多隐匿不报的田地和人口,可一时之间也不好再大动干戈了。而且人口增加了,国家却没有那么多的土地能够授予。以长安为例,附近州县几乎全是官员们的私人庄户,近几年的新官已经快要无田可授了,官员尚且如此,何况百姓呢?” 再算,就要算到皇室和勋贵身上,掘得就是自己的根基了。 周珷长叹一声:“真难啊。”翻个身子而后又侧躺支颐问道:“我心里怪烦闷的,咱们去鱼山狩猎吧,然后打马球、泡温泉、烧烤野炊,找一群人玩几天。顺路你还能回趟家看看姚侍郎和明夫人。” “你说真的?”姚宝瑛诧异,“既然要出去玩,天家也有山林庄园,去我家那个小山沟里做什么?” 周珷挽着姚宝瑛的胳膊撒娇道:“浮玉山还有汤泉行宫是好,可阿爷登基以来都没去玩,总不好为我一己之私靡费人力物力,叫御史们知道了还不得骂我?我倒不怕挨骂,他们惯会欺软怕硬的,别骂到阿娘和小八身上了。叫上你们家二娘和四郎,咱们约几家熟络的,偷偷去,玩几天就回来。现今前方战事胶着,小八的位置也还算稳固,咱们还能玩玩,过几天再变动,只怕咱们还要呆在至善殿给小八捉刀。” “今年说是打仗,可长安各家不都还是歌舞依旧,宁国公府的秋宴都开了三回了,赏菊、诗会还有马球赛,我一次都没去,好阿姚,你去跟阿娘求求情吧。然后我从小八那里要几百两黄金出来,谁叫他食邑多,花钱的地方少。这次也小小宰他一笔,再把阿裴留给他,眼下风波稍平,阿裴聪明又心细,足够小八用了。” “哪儿用得上这么多钱,横竖鱼山是我们家地方,又有别院,跟阿娘说一句就好。” 长安周边山水环绕,多为富贵人家所占据,修建别院庄园供自己享用。就像南山别院是郑国公明家的私产,鱼山是姚家的私产,一个小山丘,修整的还算雅致,前年初春时姚宝瑛还曾邀在至善殿读书的众位趁休沐日去玩耍,几人凑在一起烧笋吃,郭士安粗心没灭绝火种,于是伴随夜晚山风,半片竹园都被烧光了。姚宝瑛就势让自己屋子里的奴婢们,尤以桂子为首,叫去鱼山主理修补重建事。如今算算也该修好了。 说着姚宝瑛掰着手指算起来:“燕王和齐六郎也给叫上,姜七必定会跟着来,或再带上八娘,宝珍和姚四。姜大姐姐怀了身孕不能出门,三娘的孩子还没满周岁也离不开,明四去年去登州求学了,明五倒是行……” 第33章 汝当勉励之(二) 二人一路写出请帖后才发现能打马球的才七个人。正逢单数,打马球时不好分派人。 燕王腿脚有疾,虽能骑马,可是受不了急速奔驰,他也深以为然,总觉得别人和他打马球是哄他玩,发了几次脾气后就发誓再不打了。宝珍力弱善文,也不精此道,剩下的人却都是个中高手,她每每做添头上场,不过是掠阵而已。姚宝瑛叹道:“唉,前几年在南山时咱们一起玩闹时多开心,如今不是成家就是立业,也没几个人了。” 又问道:“清河公主也大了,不如……” 周珷摇摇头直接否决:“七娘胆小娇气,怕我怕得很,可别说她了。” 思量片刻,才提笔挥毫写下一个名字。 “舒韫?”虽然正和姚宝瑛心意,不过她还是试探道:“他倒是会打马球,前几日我才知道他家中门庭冷落,刚想和你说,却不想咱们想到一起去了。” 周珷不以为意,“横竖我现在还有势可仗,出了这间屋子,你就是我,我们同心一体,不要有所隐瞒。你也叫他一句表哥,又是自小长起来的情分。我自小住在深宅之中,除了几门亲戚,对于外官一无所知,不用你信得过的人,还能用谁呢?”顺手就拿起姚宝瑛惯用的一方芙蓉冻石印纽落款,又拎起自己的青鸾小金钮,随口道,“再说我记得他长得很好看。”又补一句,“我在宫里闷得太久了,我也想看点新鲜的。” 姚宝瑛无语。爱好美色而又喜新厌旧可说是周珷改不掉的本性了。这点倒和圣人极肖似。 不过,其实这对于舒韫来说也是好事。 于是秾艳稠丽的舒韫舒小郎君,听到周珷毫无顾忌说出自己被叫来的原因后瞬间涨红了面颊,一时哭笑不得。 “我以为,我以为……” 周珷正挽弓搭箭去射一只树梢上的雉鸡,等雉鸡从树上跌落后,宝珍姜昀和明嫣远远见了都直叫好,姚宝瑛扬脸吩咐仆从去捡,转头笑问:“少括以为是为什么呢?” 舒韫一听姚宝瑛称他的字,又是一怔。 无缘无故被拉来充当花瓶,周珷更是毫不掩饰说欣赏他好看,遭此狎弄,换谁心里大约都不会好受。姚宝瑛想到了这一层,也更怕他一如多年前心思恪纯,怨怼周珷,又补充道:“名单虽然是我胡乱拟定的,圣人皇后看过后却也同意了。听闻你还清闲,也只好委屈你出来陪我们玩几天了。兴许以后你也忙了,再能凑一起就不容易了。” 她是过年时相见才知道他除服回到长安的,而后二王开府,姜曈和郭士安出宫,西北动荡,卫牧随军出征,明公去北地整顿边防,桩桩件件凑在一起,直到秋日里齐王入朝后才获知长安城最新的风向动态,这才知道又舒韫回长安后处处碰壁,四处求告的事情。因襄国公府接连两代不在军中任职,早没有话语权了,掌家的世子夫人不在,明公父子更不在长安,舒韫可说是举目无亲,一时之间也难免落个怀才不遇。 不管怎样,即使今日是个中滋味难受一点,也好过他继续蹲在家里坐冷板凳。 姚宝瑛目光去寻在林间策马疾驰正追一只膘肥体壮雄鹿的几位郎君,扬起马鞭催发舒韫的马匹,催促道:“快去快去,也叫我们看看这几年你长进多少!” 周珷只顾欣赏一众青年郎君逐鹿的胜景,掩口道:“回头跟四哥说几句,叫四哥荐他去内府做个卫官,算我赔礼了。我说你也是太善良了些,既然是施恩,还顾他怎么想,平康坊的娘子拿赏钱还得席纠卖笑,随口就给了难道他会珍惜?只要赏钱给足,他感激还来不及呢。” 姚宝瑛低声劝谏:“阿五,他好歹也是公侯之后啊。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把人比作平康坊的娘子,这不是真拿他做笑话吗? “汉太祖虽说粗鄙,身边的人却都忠心不二,与楚霸王的差别,不就是项羽把官印摩梭烂了也不舍得给下属吗?阿姚,你心太善了,素日不得罪人是好事,但可不要学楚霸王。” 姚宝瑛只能笑施一礼答谢受教。 果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舒韫强弓之下的一箭直穿过雄鹿后腿,力道之大,穿过了皮肉把鹿钉在地上。 等周珷赶到,那鹿还缩在地上挣扎,周珷开心极了,当下就应许道:“舒郎当得首功!回头把这鹿的皮毛剥下,带回去给老夫人做个手捂好了。” 姜曈也扯起笑容道久别重逢。姚宝瑛敏锐察觉到姜曈并没有那么喜相逢,尤以周珷当面赞赏舒韫时阴郁最甚。 他自小养在皇后身边,人人都视他为长乐公主未来的夫君,就连当事的周珷和姜曈两人都觉得应当如此,二人一起出宫玩闹都是常事。可周珷偏偏有恃无恐贪看美色,莫说是俊秀的郎君要多看几眼,素日遇上漂亮的小宫婢也会多赏两个金锞子。 她本来就不是专一长情的人。 燕王、齐王、齐邑和裴延良,还有偶尔出宫游玩得见的姚穆,这群稍有姿色的小郎君哪个没被周珷捏过脸蛋。姜曈几乎已经习以为常了。可是眼前这个实在是风华正茂,不像那群乳臭未干的小儿,又不是毫无家世根基的平民百姓,三年不在长安,却能叫周珷无端叫出来同游,可见还是心里有他。 且能做主他们婚嫁事的是圣人,圣人是周珷亲爹,又不是姜曈亲爹。姜曈身处被支配的位置,安能不如临大敌? 姚宝瑛十分忍俊不禁,心想这与寻常妻妾为男主人争风吃醋有什么两样。 姜曈一贯号称是襟怀坦荡的君子,原来但凡与周珷相关,也就难掩自私本色了。 这是齐邑第一次与舒韫相见,彼此打过招呼后,舒韫诧异去窥姚宝瑛脸色。心里想的大约是:敬国公府不是和你有旧仇吗,你怎么把齐三郎的同胞弟弟也约出来一起玩了?你们好像关系还不错? 齐邑窥得舒韫神色微异,自己面上仍是恬静安然,微笑以对。 夜里几人又烤肉喝酒,宴席之间说起西北战事,满座儿郎无不感叹自己不能上阵杀敌,为国流血,周珷不知怎得,几杯喝下去以后醉得厉害,姚宝瑛要将她扶到屋子里歇息,周珷满脸通红,细细一看眼角还有几滴泪,感叹道:“我们哪里是不能,只是不敢啊。” 姚宝瑛习惯性要安慰,周珷已经抓着她的袖口伤感起来,“我真的很羡慕明娥,她有本事,更豁得出去。我呀,我也就只配躲在小八身后代笔,游走在山林间射箭打猎了。 一件橘红色遍地金绣柿柿如意纹样的袍子,被周珷死死揪住不放,她似乎以为握住手里的一切就能够掌握住一切,姚宝瑛见她渐渐睡去,秀眉蹙成一团,睡得并不安详,于是抽出腰间匕首割下袖口布料,解下一半袍子围在腰上,露出袍服下鲜艳的宝蓝色织锦半臂,查看好炭火,留意通风,继而给她盖好锦被。出门叮嘱守门的奴婢小心看护。 站在门前,山间幽静,远处一片漆黑,此时万籁俱静,偶有鸟鸣几声传来,姚宝瑛也跟鸟鸣声着叹了口气。 谁又是贪生怕死之徒呢? 舒韫好容易在纵横密集的小路里寻到姚宝瑛,正要叫住她道谢,岂料见姚宝瑛神色哀婉,便问她有何难处。 “我哪里有什么难处?”姚宝瑛酒意上来,也拍拍舒韫肩膀笑他,“我自然是春风得意,又会阿谀奉承,圣人信任,皇后看重,把儿女都放心交给我带出来玩,不到二十岁已做了六品官,等闲男儿也比不上,哪有什么难处呢?” 舒韫的眼睛里却有一丝心疼,不忍道:“我十几岁时就认识你了,那时你在山野间狩猎嬉戏,是真开心,不是现在这样。” 醉眼朦胧之中,姚宝瑛心想这人真有意思,自己尚且朝不保夕,为什么要管她有什么难处? “公主允诺为你求一个官职当作赔礼,大约是内府的卫官,你身量和容貌都出众,又天生神力,被圣人看见是意料之中的事,来日如何,看你的运道了。算来不过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也好,我也罢,就算拼尽全力上棋局,也只能成为一枚棋子。即便如此,你也要入彀吗?” 舒韫十分坚定:“祖宗传下的爵位,若是丢在我手里,我有何颜面去见祖宗。” “然后呢?”姚宝瑛歪着头问他:“拿到爵位后你有什么打算?” 舒韫避而不答,只是莞尔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秋风刮过,姚宝瑛略有寒噤,舒韫看在眼里,即刻解下外袍与她,姚宝瑛抬头去看,那一双眼眸深邃如寒潭泉水,只是因看她苦闷而不忍,没有欲望和占有,没有鄙夷和轻蔑,只是不忍。姚宝瑛却不敢看了,连连摆手,又后退几步,就要往自己居所走去歇息,既醉且醒,口中喃喃吟诵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这话说出口她就笑了,似乎觉得不和时宜,想一想又十分恰当,又仰头阔步高声道:“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与子同仇!” 听见舒韫的声音与她重叠,姚宝瑛回眸去看他。舒韫亦觉眼前女子明眸善睐,顾盼生辉,宛如天上的仙女一般耀眼夺目。便提议道:“酒席还未散,我的琴弹得还不错,娘子可有兴致赏脸一听?算我答谢娘子人情。” 姚宝瑛叫他先行,自己随后就到。 果然众人都还在,饮到正酣,姜昀和宝珍还很清醒,正拉着几个年轻的奴婢一道行酒令。 十六幅绘骏马奔驰图样的竹木屏风,隔绝了另一边的几位郎君为西北甲戎一事滔滔不绝的豪情和唾沫,大约姚穆所饮最多,已经醉红了面庞。 舒韫找乐工要来一把琴,席地而坐演奏《无衣》。 一曲未终之时姚穆已经闻声而来,听罢后不住赞叹:“闻弦而知意,古人诚不欺我,贤兄所奏胜于乐工百倍。” 燕王拄杖在后与齐邑一同前来,他倒也没有君子比琴的闲心,只有一句:“好听。”又问能不能再奏一曲,他还没听够。 等舒韫终于回过神明白姚宝瑛为什么叫他去弹琴,抬头找人却早见不到她的身影了。 第34章 汝当勉励之(三) 桂子清晨来叫姚宝瑛起床时,道周珷早已经醒来,已经在院子里耍了两套枪法。 姚宝瑛自进宫以后,她院子里的奴婢大多分给了明氏和宝珍,剩下几个心腹守在翠华轩看院子,如桑柘梧桐和桂子之流,姚宝瑛偶然回家和外出游玩时还是她们来伺候。 桂子肯学,桑柘梧桐更肯教,几年下来也识得了许多字,人也愈发端方稳重,长成个大姑娘的样子了。 时下和桑柘一同侍奉姚宝瑛梳洗,姚宝瑛问起家中事务如何,便道明氏管教有方,一切井然有序无有不妥了。 与姚宝瑛一样,家里即便有事,明氏又如何会叫她知道挂心呢。 等姚宝瑛梳好发髻,又换罗裙出门转过游廊去周珷院落,周珷正巧收势,见姚宝瑛今日更换了一身菱花织锦的鲜艳胡服,笑盈盈道:“我醒来时见手上攥着一片衣角,一想就是你做的好事,下回不许这样了,叫人知道了笑话死我。” 姚宝瑛也玩笑道:“可说妾身一片赤诚,公主就此知晓了。” 周珷作势打她,却见姚宝瑛极为敏捷地闪身躲过,于是笑骂道:“混账东西!” 梧桐来报说是宝珍三人都已梳洗整齐,在门外等候了。周珷收了枪,又接过汗巾擦汗,“快叫进来一起吃饭吧。” 明嫣较周珷年长一岁,宝珍和姜昀都与周珷同岁,如今都是及笄之年。姚宝瑛比她们大些,长安城里和她同龄的女子大多都已经做母亲了。姚令圻和明氏也已经为宝珍看中了一位郎君。 是姚令圻同年的儿子,叫白敬先,祖籍新丰,其父目前任万年县令,正五品上的一个官职,姚宝瑛还记得这户人家,在姚令圻守孝坐冷板凳那几年也没断了节气来往,姚令圻吸取了姚宝瑛和敬国公府的前车之鉴,目前还在相看端详之中。 姜昀许的是两姨表哥朱家,论起来还和沈二哥的媳妇朱娘子是近亲,不过朱郎君最近刚过世了一位伯父,两家就暂缓结亲,准备等到腊月再开始过六礼。 明嫣也定了人家了,明霭之做的媒,不过男方还在甲戎战场上打仗,只等班师回朝就开始过六礼。 “卫三郎?”周珷差点没有端住茶盏,瞥眼去看姚宝瑛神色,见她一如往常,正笑着附和明嫣说:“他人不错,品行也好,可见舅舅是真心爱才,一定要把他收到自己家里了。” 明嫣羞涩一笑:“都是阿爷和大伯做主,他们说好,我便觉得好了。”怯怯看一眼姚宝瑛,又补充道:“姚大姐姐眼光最高,又认识三郎,想来是不差的。” 一眨眼,妹妹们也都到了婚嫁的年龄了。 姚宝瑛仍没有志同道合能够同行之人,独身一个,来去自由。宝珍秉承明氏的期待问她:“大姊就真不嫁了吗,阿娘年年给你添嫁妆,只等你回来用。” 姚宝瑛含笑去摸宝珍的头:“我在宫里挺好的。” 挨到人都走了,周珷气得摔了一只茶盏,愤愤道:“他无耻!非要靠上明公这棵大树,见你不成扭头娶明五。他到底是什么人物,明公连侄女都舍得出,只为了把他收下。” 姚宝瑛愣了一会儿,而后缓缓动身去拾起茶盏碎片,很锋利的碎瓷片,她捡得也很随意,手上却没有划上一点伤痕,因为手指和手掌早已经布满了执笔、挽弓、操刀、拉缰而磨砺出的厚茧,她会那么多东西,这也是她保护自己的铠甲。 她劝道:“或许,是真的没有缘分吧。他年纪也不小了,若是我终身不嫁,也叫他陪我耗一辈子不成?” 周珷惊讶道:“你是真不想嫁?” 姚宝瑛莞尔:“我进宫几年,也算见过听过天下的儿郎了,发觉他们既不能助我直登青云,还图我抬高身价,主持中馈。耽误我做官,不如不嫁。” “齐六学了几招相面,那天和我闲谈说你是旺子旺夫的好面相,走走走,左右咱们闲来无事,去找他算一卦。” “你什么时候也信这些神鬼之说了?旺夫旺子,可有没有旺我自己?”姚宝瑛虽笑,可身体却很诚实跟着周珷去了。 山上多栽梧桐树,秋日落叶缤纷,仆妇来不及扫清,半日就落成厚厚一层,周珷和姚宝瑛携手而行的路上,瞧见一只矫健的狸猫正在落叶上踏步而行,并不是宝珍素日抱着不撒手的滚地锦,而是一只皮毛油滑的黑猫,昂首阔步只走在叶子上,十分讨人喜欢。 周珷和姚宝瑛难得见这样有趣的猫,当下就把要去齐六那里的事抛诸脑后,二人就要伸手去揽猫入怀,岂料这猫倒娇气,叫二人一吓,弓身窜出去了。于是不免扫兴,再回到正路去齐六那里。 到齐六所居院落门口,便听有琵琶声如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另有阵阵鼓声随落叶萧萧而下,竟然有一派浑然天成的萧索之感。 只见堂中无一丝酒气,而有三位位郎君却仰卧在地上,一人横抱琵琶随性而奏,一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羯鼓,燕王抱着玄猫惬意极了。见有人来,羯鼓停了,琵琶却不断。 燕王闭着眼睛正肆意,忽闻鼓声迟了,扬声问道:“舒兄何故停鼓啊?” 舒韫不答,而后琵琶声停,燕王遂睁眼去看,猛然见两位貌美娘子含笑立在他身前,一时大尬,挠挠脑袋道:“两位姐姐怎么来了。见笑见笑。” 玄猫从燕王怀里跳出,扭身蹿到舒韫怀里缩着。 姚宝瑛嬉笑道:“是我们不好,扰了你们的雅兴” 周珷诉清来意,齐邑笑道:“我不过闲来无事算着玩玩,做不得真,做不得真。不过公主既然有求,我自当遵命。”说罢从怀里掏出象牙小桶,倒出一把蓍草摆弄。 “少括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这些猫儿狗儿吗?” 舒韫就要把猫送到姚宝瑛怀里,姚宝瑛接过轻抚,这只猫也可爱得紧,紧紧缩在姚宝瑛怀里拱她的袖子。 “闲来无事,也只能养养猫狗了。” 忽而齐邑猛地一震,打翻了一捧蓍草,几根草棍跌到地上摔裂,燕王正盯着,不解问道:“怎么手抖弄乱了,上乾下巽,我看见了。” 齐邑讪讪:“六大王快别说了,做不得准的,我学艺不精,这卦不对,不对。” 姚宝瑛怀抱玄猫扬脸劝道:“两位六郎,可别着急了,看来嫁娶之事与我无关。” 周珷掏出龟甲来,填进铜钱递给齐邑,又问道:“左右今日没事,那你也算一算我们?” 见周珷是真的来了兴致,齐邑无法,只得接过龟甲代蓍。 等到铜钱落到桌面上,周珷这卦是上坎下乾的需卦。 需,有孚,光亨,贞吉。利涉大川。 都不用齐邑解释,周珷自顾看过了,笑道:“我看你厉害得很,时机未到,伺机而动。这样圆滑的一卦,解释什么都行。”又摇齐邑肩膀,“快给少括算算,咱们也看看小郎君姻缘在哪?” 而后周珷也惊了,一时之间不好言语。燕王和舒韫正逗猫,见周珷和齐邑面面相觑,姚宝瑛便起身去看。 一看卦面,姚宝瑛乐了:“哈哈哈哈,上乾下巽,天风姤。1少括,你可要小心娶了悍妻啊。” 舒韫如玉的脸庞渐渐染上绯红,周珷见姚宝瑛不在意,才伙着一同笑:“六郎做燕王的东阁祭酒是可惜了。本觉得你是名士风流,却不想皮里阳秋的章法,比得上十个太史令呢。” ———————————— ———————————— 注:1.姤卦: 姤,女壮,勿用取女。 彖曰:姤,遇也,柔遇刚也。勿用取女,不可与长也。天地相遇,品物咸章也。刚遇中正,天下大行也。姤之时义大矣哉! 象曰:天下有风,姤。后以施命诰四方。 【翻译】:姤卦,女子强壮,不要娶这个女子为妻。 彖辞说:姤,就是相遇的意思,阴柔相遇阳刚。不要娶这个女子,因为娶强壮的女子不会相处长久。天与地的阴阳之气相遇,天下万物才能生长繁衍。阳刚如果遇到居中守正的阴柔,那么天下化育之道就可以盛行了。姤卦的时势意义太大了! 象辞说:天下有风就是姤卦的卦象。君子从卦象中受到启示,发布命令,传告四方。 第35章 汝当勉励之(四) 正如周珷所料,数日之后,郭忠与陆新宁整合队伍,围剿燕勒部骑兵三万,斩杀燕勒斥莫,而后再难有所进展。隆冬之前,莫力思罕遣其弟涂阿涂尔哥入郭忠营帐求和,言辞恳切说自己是年轻不懂事,冒犯了天朝,希望以夜城和日隆城所劫掠的奴隶和财宝为代价,换得与天朝修好,遣嫁公主与他。 周珷已亲去紫宸殿谏了两次,力请继续为战,因为若是来年甲戎人恢复元气,顷刻就能再挥师南下,二城之灾就要再现。 圣人也是十分为难,打吧,国库实在是扛不住了,国内矛盾还没解决,目前世族们好像突然开窍了,给各地清查土地的特使主动上交一部分隐瞒的人口田地交差,然后学濮氏窝在家里当孙子,一时之间没有由头再去发难。可要是不接着打,靡费无数银钱后就换一个他们把吃的吐出来也不值当。不过还是安抚周珷,一再保证遣嫁公主绝对轮不到她。 最后的谈下来的结果是,甲戎可汗莫力思罕称臣称儿,同时将燕勒部、叱力部和仆骨部所占土地奉送给大周,将夜城日隆城所抢掠的人口财宝如数归还,同时献上牛羊马匹十万,赔钱一千万贯。 大周回撤军队,圣人将睢阳长公主女杨氏封为永定公主,择婚期于年后许嫁莫力思罕,又转令郭公率三万军士就地驻扎整顿西北边防。 按理来说,在确定了出嫁和亲之事与自己无关之后,再去劝谏总有沽名钓誉之嫌,可周珷又私下去谏,说此乃甲戎人的缓兵之计,不可掉以轻心。这次她有备而来,拿着一套从将领排列到后勤补给的详细计划,屏退左右后力陈己见,甚至说出了“若阿爷忧心将领阵前思变,儿愿亲往,为大周扫清外敌!” 圣人才知道原来自己的这个女儿骨头之硬,是真心不赞成和亲,一门心思只想与甲戎在战场上分高低。圣人关起门来,像个慈父,谆谆教导周珷为何如此,至夜深方歇。 而后周珷回攸往堂与姚宝瑛感慨:“我今日才知道,一场战争要顾虑这么多东西,将士的忠心,粮草的转运,朝局的平衡,还有财政田亩,水利农桑,桩桩件件没有不花钱的。又知道国库已经空虚至极,大周如今收支将近持平,可再过几代下来就快叫勋贵世族蛀空了。” 周珷回忆道:“我看到了真实的税收账册,才得知宫内档记所写岁入一千万贯不过是虚报,百姓穷,国家穷,钱都在各地豪族手里,阿爷登基那年派裴公查账,发现江南道的税赋已经收到了延宁三十七年。” 姚宝瑛愕然,“可是延宁一朝也就二十五年啊。” 怪不得圣人登基以来尤以裴公所受弹劾最多,可先帝的三省六部安得糜烂至此? “现在的国家就是一副空壳子,今年出兵的钱是阿爷从私库贴补出来的。可私库也就那么些钱,已经撑不起继续用兵了。”周珷抿了一口茶水,“阿爷说派个宗室女,甚至不用是姓周的娘子,带上些嫁妆,就像把残羹剩饭施舍给要饭的一样,比派遣军队划算得多。” “圣人意在重演西河公主事?” 周珷摇摇头:“她如何比得上西河公主?杨姑父赋闲多年,只靠着公主府过活,姑姑和姑父各玩各的,膝下儿女都挂在睢阳姑姑名下而已。” 姚宝瑛正习惯性先附和周珷,可头还没点下去,自己也震惊了。“这是把这位杨娘子往死路上逼啊。这位杨娘子即便是驸马姬妾生的,也是一条人命啊。西北荒凉苦寒不说,一旦甲戎再重演二城之事,杨娘子还有活路吗?” 周珷又道:“虽说是轻重分明,可我还是觉得要打!此时不打,以后也会打。莫力思罕比阿爷年轻,比阿爷狠辣,等到他壮年之时,恐有胜于今日之祸。难道回回都要选个小娘子送给甲戎人吗?今日送公主的女儿,明日送亲王的女儿,迟早有一日把圣人的女儿也送出去!郭公已经有六十岁了,陆公也近七十岁的人,青年的将军却是青黄不接,只有一个明伯煦可用,我只怕是祸在将来!” “阿爷其实一直都知道。他说他知道我偷描了地图,也知道咱们问明娥要辽东军记,他甚至知道小八的策论就是我写的。朝中这么多能臣,难道都是摆设吗?不是没有人和我说一样的话,可阿爷说,做一位皇帝,他不能只听别人的话。然后,他和我说,齐王仁弱,汝当勉励之。” 这才是一道催命的符咒!姚宝瑛心下大骇,忙竖起手指赌咒:“我没说!要是我泄密,叫我不得好死!” “我知道不会是你。”周珷肯定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敢做就不怕阿爷知道。阿爷既然知道了,却也没有怪我。阿爷夸我很好,像他,却又感叹我和小八生错了性别。而我也萌生了一个荒诞的想法,我们学习了书中的兵法诡道,若有一日,我真能把它们使到战场上呢?” “许我一个帐前校尉,我要为你提刀递弓!” 周珷拿出怀里揣着的一份奏表,上面已经满是朱砂圈改的痕迹,莞尔道:“好,咱们先从微末开始。” ----------------- 进了十月就是皇后诞辰,今年西北得胜,圣人从自己私库拨钱为皇后庆生,同时厚赏三军,大赦天下,又叫尚宫尚食等女官组织宴席饮乐,叫了妃嫔们和所有儿女一起聚在立政殿歌舞宴乐一整日。 圣人全程陪在皇后身边,接受妃嫔儿女庆贺歌舞,当场下旨诰封齐王为太子,择吉日加冠行册封礼。齐王终于名正言顺正位东宫,皇后也可以放一百个心了。 同时所有儿女都加赐食邑一百户,婕妤以下妃嫔各升一级,婕妤之上众妃则厚赐财帛。 一时众人皆欢庆,山呼皇后千岁。 姚宝瑛协理宴席,后又安排善后事宜,周珷详参政事,二人一连多日劳累,夜深时就近在皇后立政殿留宿一晚。 二人晚上同榻而眠,因宴席间多饮了酒,一时之间都不觉困,叫奴婢摆上一副棋盘对弈闲谈。 “往后有的忙了,太史局定了永定公主和亲吉日在五月十六。在此之前,还有三哥和四哥娶妻。小九小十进至善殿学习,十二开蒙。小六也要赐宅开府。你既协助阿娘内宫事,又帮我和小八处理外朝事,只怕是永无宁日了。” 姚宝瑛落下一子开始起手布局,“不怕,不过就是少睡些时间。这些日子虽忙碌,我却觉得比过去十几年还要畅快。” “只是这样,圣人还会将你下嫁吗?”姚宝瑛问道。未出阁的娘子帮忙理家没什么好说,可一旦出降,就是别人家的人了。毕竟只要家还没绝户,只怕没人会同意外嫁女管娘家的事。 周珷思忖再三,布下一颗黑子,又道:“不嫁,我是圣人长女、太子亲姊,帮阿爷和弟弟是天经地义。嫁了人,我就是外命妇,要递牌子才能进宫给阿爷阿娘磕头。既然如此,这嫁人也没什么意思。” 姚宝瑛堵住黑子退路,惋惜道:“可惜姜七一片深情。” “他很好,可是现在他不适合我。”提及未婚夫婿,周珷也很坦然,“自小谁都知道我要嫁他,他要娶我。我之前满心想的是,待我出宫成婚,给姜七求一个高官,哪怕求个爵位,阿爷未必不会答应我,我依然能仗着兄弟胡作非为。”周珷举棋不定,执一颗黑子来回试看,嘴里的话也不停:“如今已经不想了。我读了书,几乎学尽了世间的一切道理,不比儿郎差,如今国家正值内忧外患之际,再叫我嫁人安享富贵,我只觉得那是浪费年华。” “总以为圣人培养你作周公的惊世之举,是为了皇后和太子地位稳固而行使的下策。可知这也是你一路辛苦勤学而来,终于能与亲王们比肩了。”姚宝瑛感叹。 “你教了我这么多东西,总也不是无用功。”周珷也叹,“何尝不是下策,但凡阿爷有更好的人选,我知道他不会选我的。四哥病弱,小六庸碌,剩下的几个兄弟是世族血脉。种种无奈之下,这时才挑了我罢。即便如此,今年礼官所安排的祭天仍没有我的位置,祭祀宗庙时我仍排在十二之后,阿爷看过也没说什么。” “先不管这些虚的,如今你得圣人看重是最要紧的。”姚宝瑛斟酌道,“最好能稳妥住,你为齐王代政也瞒不了多久,姜公是你亲舅,大约会维护你,其他朝臣可就难说了。” 周珷细细思量,又道:“公主不比亲王,按例只配邑司打理封邑收入,最高不过从七品下。我得去求阿爷许我开府置官。如今大可先借着四哥的人手,他开府大半年了,总比我宽裕一点。”忽而想起了什么,又笑道:“陆公上个月班师回朝,卫率整编的事阿爷点了大哥协同陆公去做。陆公为人谨慎,大约还是填回各处。等明公回来,你要出力,帮我讨来卫三郎。” 这是好事啊,卫三郎也算是她们知根知底的人,又才从甲戎战场上撤下来,人品能力都没得说,如今周珷缺人用,卫牧更需要报效的门庭,自然是再好不过。姚宝瑛笑道:“行,届时我给舅舅写信。” 周珷再度落子,又道:“等阿爷答应我置官的事,我即刻讨你来做长史。” “长史?”姚宝瑛咋舌,“你也太敢想了些,王府长史是从四品官呢,要如你所说,我阿爷勤勤恳恳几十年才做了四品官,与我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娘子平齐,叫御史再参你一个胡乱授官,罔顾尊卑。”姚宝瑛下手截杀,吃掉了一片白子。 “不仅是四品官,我还想叫你做宰相呢!” 姚宝瑛扑哧一声笑出来:“愈发说梦话了,我做宰相,你做什么呢?” 圣人吗? “我要做大将军!”周珷眼见自己下不过姚宝瑛,索性耍脾气一掌拍到棋盘上,顷刻间桌上棋子黑的白的混成一片。 “好好好”姚宝瑛乐不可支,捂着嘴一个劲儿地笑,“要是我做了宰相,我希望全天下的小娘子,都能做官。” 周珷也学她说起来:“我要让四境安定,万国来朝,子孙后代再不起和亲之事!” 两个人笑着扭到一起,至夜深方歇下。 ----------------- 次日清晨二人于沉睡中被奴婢们面色哀惨地叫醒,道:“太子殿下薨了。” —— —— —— [私密马赛小八酱,我是个不称职的后妈,在人人都有金手指的世界里给了你一个平庸的人设,私密马赛皇后酱,你已经在我的文章里死了仨儿子了。 对不起,谁让万恶的封建社会只要男性继承人还活着,女人就没有继承权,谁让最狠毒不过骂人死绝户。 插播一条继承法:嫡长子继承宗祧,诸子(除嫡长子外的嫡子和庶子)均分财产,女儿婚嫁后无继承权,在室女拿儿子的一半,户绝女子可继承大部分家财。 不过宗祧女子继承不了。嫡女并没有比庶子高贵,嫡庶文学都是在瞎扯。古代的排序大约是嫡长子>剩下的儿子>女儿。钱在哪道理在哪,继承法就这么规定的。万恶的封建社会! 现在庶子排位赛正式打响!] 第36章 鸩杀太子案 “太子殿下薨了。” 清晨太子身边的内侍本要循例叫太子起床,见怎么喊也没有动静,于是上前查看,这一查看,竟然发现太子已经七窍流血,气绝身亡,尸骨都凉了,内侍当场吓晕过去了。 周瑞,皇后三十岁上生的幼子,诚隐太子故去以后唯一的嫡子,如今在成为太子的当日暴毙,既是一部乐极生悲的惨剧,同时是对皇权最高的藐视。 一个晴天霹雳,点燃了圣人的熊熊怒火,而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等圣人和皇后在立政殿偏殿见了气息已绝的太子,大悲之下,皇后气急攻心,吐出一口鲜血后就昏死过去,醒来又哭得悲痛欲绝,抱着太子冰凉的尸身不放,收殓的官吏来劝,皇后却不许他们靠近,甚至抽出宝刀守卫在太子尸身之前,砍伤了近身内侍,如此种种行若癫狂,一时之间竟然连药都无法劝其饮下。圣人亲自抱住皇后,又叫周珷去灌下安神饮,这才渐渐控制住了。 圣人虽还有理智,可悲痛不减。因哀辍朝之后,责令宫正司和内府五卫倾巢而出,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长官俱被圣人抓进紫宸殿查案。各宫妃嫔暂且禁足宫中,九座城门关闭,外出人员一概缉拿归来,余者未得圣旨不得出入。 姚宝瑛亦在此列,需要与六局女官们一同关押在定胜门西侧的一排厢房之中,等候宫正司问询。 不过她门口值守之一的是新上任的勋卫舒韫。 与其他女官或喊冤或叫嚷不同,姚宝瑛接受态度良好,说不许出门就不出门,没有饭吃没有水喝都不要紧,自己顺应天命缩在狭窄的屋子里发愣,听四周女官叫嚷,顺便辨声认人,算一算这里关了六局二十四司的半数女官。 太子暴毙,皇后无子,且年长不能再生育。圣人还有七个儿子,自然不愁无人承继皇位,可皇后不仅失去了唯一的儿子,更没了未来的依仗。太子在,皇后才是皇后,将来才能成为太后,公主作为太子的亲姐,才有权势可仗,才能按照圣人的计划辅佐朝政。 更糟糕的是,姜家、明家、裴家、郭家等几家都没有女儿为妃,也没有皇子外甥,本来拥簇太子是顺理成章的事,可是现在太子没了,卫王多病,燕王残疾,陈王、纪王等都有势大的母族,谁来代表和维护这些新贵的的权益呢? 储位一时之间又扑朔迷离起来,难道又要重演前朝二十年储位动荡的旧事吗? 姚宝瑛其实颇有些心酸。 那个虎头虎脑极为可爱的小八,拉着她的衣袖叫她教骑射的小八,再也不会兴冲冲冒到她身前,喊她“姚大姐姐”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太阳升得老高。姚宝瑛边默默哭泣边反复思量自己筹备皇后寿宴以来的种种行径,心觉并没有任何异常。直到对面一位尚宫局女官被连拖带拽叫出去,便决心不能坐以待毙,好歹要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于是趴到窗边找舒韫说话。 舒韫背对她站得板正,盔头遮住他大半张脸,姚宝瑛只能看见他伟岸的背影,又问:“你现在多高?六尺?七尺?1怎么巨鹿郡水土这么养人吗?” “不能说话吗?不是吧,半个时辰前我还看见对面的齐尚食给门口守卫塞金锞子呢。要不我也给你们塞一把?好歹跟我说说外面怎么样了啊?”姚宝瑛白皙修长的手从另一个荷包里掏出一把打造成花生、枣等模样的金锞子递出去。 得不到回应,姚宝瑛悻悻缩手,“好吧,你们永嘉侯府不差钱。” “六尺五寸。”舒韫忽然开口。 姚宝瑛没忍住,噗哧笑了一声。 忽而宫正司李司正带了一队女史和亲卫来提审姚宝瑛隔壁的魏典酝,姚宝瑛凑眼去看,只见魏典酝被带出来的时候双腿发软,面色惨白,一看就是心虚的表现,姚宝瑛心里默默为她哀悼一下。 舒韫打岔问道:“你害怕吗?” 姚宝瑛道:“天理昭昭,圣人是明君,定然能还我清白。” 舒韫微微侧身瞥见窗内已经哭得眼眶通红的姚宝瑛,暗道不信。 一同软禁的女官一个一个被叫走,却没有一个人回来。 姚宝瑛愈发心急起来。再问舒韫和另一位郎君,便都得不到一字一句回答了。 一日未进水米,姚宝瑛又饿又累倚在窗边,看着太阳逐渐失去颜色,看着卫士们点起宫灯。忽然间,一种巨大的绝望笼罩了她,冷,特别冷。 灰暗的天空开始降下片片雪花,片刻结成一片洁白,今年初雪下的格外早,又格外大,似乎上天也为这个国度亡故了继承人而痛心。 这一晚没人睡得着。内宫各处灯火通明,天子举哀辍朝,亲自在立政殿主持查案。 夜半时分,她在半梦半醒之中惊醒,舒韫解开门锁,道是圣人传召她去立政殿问答。见姚宝瑛鬓发蓬松,眼眶通红,又哭得发肿,舒韫亦不忍,鬼使神差要伸手去摸姚宝瑛的头,可还没触及发髻,便像如梦初醒,又慌忙把手缩回去。 姚宝瑛看见他的眼睛湿漉漉的,又抿着嘴,似乎含着许多话要说。 整理好褶皱的衣裙,姚宝瑛勉强端正仪态出行,门口两个守卫又率了一队卫士在后押送她 大雪日里天寒地冻,天地之间都是一片冰凉和死寂。姚宝瑛身上所着还是深秋时穿的锦缎,虽然华美精妙,却挨不过这样冷的雪,只走了几步,便觉得双腿麻痹,脊背生寒。 途经陆德妃所住的螽斯殿,她闻到了浓厚的血腥味。 宫内宰杀牲畜不会在妃嫔们的宫室,更不会留下这么大的血腥味。死的如果不是牲畜,那就是人,谁敢在皇宫大内杀人? 而螽斯殿殿门紧闭,无一人值守,甚至没有点灯。 不知是寒风侵袭还是真有邪祟入侵,姚宝瑛忽而觉着刺骨的冷,两股战战,双脚麻痹几乎失去知觉,将要栽倒在雪地里。她心里有一个不安详的预感,她快要不敢想了。 舒韫快走一步拢住她的肩膀,好把温暖渡到她的身体里,轻声劝道:“别怕。”而后扶起姚宝瑛继续前行。 这一路她把皇后寿诞宴席筹备前十天的事捋了一遍又一遍,把一切的行动和交往都想了个遍,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陷害了,明明她没有发现一点异常,可是她越想越怕,只怕自己到死也不是明白鬼。又想到自己若卷入身死再会如何,想到自己心中犯恶心,几近作呕。 这座皇后所居的殿宇姚宝瑛再熟悉不过,可却未有一日像这般胆颤。站在殿门处便觉血腥味之厚重,更胜螽斯殿。一时之间仿佛置身于刀光剑影的战场,甚至可见院内来不及清理的残骸,其中一人她无比熟悉,这是白日刚被拖走的魏司酝,不过现在,只剩下一个睁着眼睛的头颅了。原来在这片战场,她不过是一个手无寸铁任人宰割的小卒。 “我在门口等你。若你遭了牵连,我娶你,给你收尸,为你立牌位,定然不使你做孤魂野鬼。” 舒韫站在殿门口和煦劝慰,他神情温柔而坚定,可姚宝瑛几乎要哭出来了,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一死而已,圣人还算倚重明霭之和姚令圻,大约也不会明着问罪家眷,自己作为一枚弃子,应该会被抹去一切踪迹,就像姚家没有她这个女儿。 可是在她失去一切价值之时,怎么还有个傻子要娶一个没有价值的死人,只为了立个牌位使她不做孤魂野鬼啊? 她难以自抑,哽咽道:“不行,你真是天下最傻的人。” 姚宝瑛再鼓足力气往内走,只见屋内温暖如春,亮如白昼。圣人坐在皇后素日召见妃嫔的位置上拿着张鹿皮布擦刀,脸上还有未擦净的血印,身上绛紫色的袍子飞溅了一片血色的花朵,青石地板上原先铺着的地毯不知道哪里去了,地上还有没清洗的血迹,姚宝瑛战战兢兢跪下就发现自己月白色的襦裙上不知道蹭上了谁的血,一股凉意从地下升腾起来,伴随着浓厚的血腥味,刺激得姚宝瑛立即就要落下眼泪,她握紧双拳忍下了,不叫自己御前失仪。 圣人见她来了,叫左右凶恶的亲卫暂且出去,又让她跪的近一点,不然听不到她说话。 “你经过螽斯殿了。” 圣人话语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疑问,姚宝瑛便知道,她经过螽斯殿是圣人安排的,否则宫内道路众多,卫士何以要引她偏走过螽斯殿门前。 姚宝瑛跪地答:“是。” “死了很多人,害怕吗?” 姚宝瑛强作镇定,答道:“不怕。” “报应,这都是报应。” 姚宝瑛就不敢再答了。 圣人只顾擦怀里的刀,絮絮道:“朕不明白,扫清世族,清丈田亩,不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吗?为什么上天要这么对朕呢?” 下一刻那把刀的刀刃就抵在了姚宝瑛的脖子上,姚宝瑛恐惧地抬头,正对上圣人布满血丝的眼眸,这双眼睛她十分熟悉,与周珷肖似,可现在却杀红了眼,一个父亲失去儿子的愤怒,一位皇帝失去太子的愤怒,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命也很轻贱,她清白与否有什么要紧,现在只要圣人稍稍用力,顷刻之间她就会身首异处。 螽斯殿死了那么多的人,立政殿也死了许多的人,难道都是罪有应得? 再死一个她,并不多,也不奇怪。 圣人似乎也很欣赏她的恐惧,他问道:“小娘子。你好像哭过了,是在骗朕吗?” “臣,不怕。”姚宝瑛心一横,反正命都在这里了,她又确实不知道怎么回事,索性硬抗到底,咬着牙道:“臣为太子哭。臣进宫侍读至今五年,圣人看重,使臣教习弓马,看着殿下长成少年,如今太子横遭不测,英年早逝,故而臣为其一哭。皇后丧子生疾,臣受皇后诸多恩典,如今见皇后伤怀,臣不能在其床榻旁边侍奉,更不能为其医治身心,深憾无以为报,故也为之哭。” “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和阿五做的事情。” 姚宝瑛咬紧牙关,又道:“圣人皇后于我有恩,阿五与我更有多年情谊,圣人若有令,臣自然以身殉葬,入地府侍君,绝无二话。” 圣人反笑,感慨一声:“好一个忠心的小娘子。”随后收刀回鞘,转身回到位置上坐下。 姚宝瑛俯身至地叩首,努力使自己声音镇定,而后用诚挚的语气谢恩:“圣人乃明君,君待臣以礼、臣侍君以忠,这是圣贤的道理,臣感沐天恩,自然为之牛马走。” 圣人似乎扔掉了刀,金属敲击青石地面发出清脆的声音,落在姚宝瑛耳朵里却如雷贯耳,她似能听见自己心脏咚咚直跳,如战鼓大作。 “有你这样的忠心,还是活着有用。死了很多人,未来还会死更多的人。朕只能叫阿五主持内宫事,往前你们的心思,此后不要再提了。你既然不怕死人也不怕死,封你一个尚宫,去蓬莱殿帮她吧。” 姚宝瑛惊讶地抬头去看,却只看到一个因失去儿子而失魂落魄的父亲。 第37章 死了那么那么多的人(一) 姚宝瑛不知道怎么出了立政殿,走在厚实松软的雪地上,只觉得膝盖都是软的,堪堪跌在雪里。 勋卫们都不知踪影,只剩舒韫在门口等候,搀扶她起身,又解下自己身后披风给她御寒,什么话也不说,搀着她往蓬莱殿走去。 这是皇后养病的新居。 这夜风雪交加,一夜宫墙裹上银装。他们行走在风雪中,一路竟不得见内侍宫婢出行。可知乱到何种程度了。 舒韫做勋卫才一两个月,宫内道路却走得很娴熟,稳稳托着姚宝瑛走,不也敢说话惹她。直到姚宝瑛启开冻得发僵的嘴唇感叹:“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她似乎并不需要舒韫的安慰和搭茬,也不期待,只是一字一句的叹,“我好似已经死过一回了。” “我刚才说的话……”舒韫忽开口道,“一直都作数,横竖我已经是一无所有。如果没有鱼山那一回,或许我早已经回巨鹿老家做田舍翁去了,虽是公主抬举,这当中也有你一份恩情。你我相识多年,我祖父过世时……” “何足挂齿呢。”姚宝瑛叹道,“这些话你本该烂在肚子里的,我虽没有死,可如今也无用了。” 她本是为权而来,如今几年努力化作泡影,没了太子,国家不会没有继承人,而新的继承人,就不会需要周珷了。 更不会需要她。 确定了新的储君,明家也许还会送人进宫伴驾,姚家或许会叫她出家,或许叫她远嫁,总之,她已经没有用处了。自己虽担了一个尚宫的名号,说到底,依旧是天家的奴婢,加上她曾经辅助周珷参政,又为齐王代笔,等新的储君上位,自己能平安老死也是万幸了。 “无妨,我应的不是女官姚氏,是姐姐这个人。我舒韫不是忘恩负义之辈。娘子知我。”舒韫答道。 姚宝瑛长叹一声:“少括啊。” 舒韫去看她,却发现她早已泪流满面。 这日大雪,茫茫洁白看不见前路回程,圣人身边的内侍冯恩默默尾随二人身后,当夜打听得了舒韫的姓名身世,呈报御前。 周珷还在皇后病榻之侧侍奉,宫婢便引着姚宝瑛先去偏殿梳洗换装。 得换掉她一身沾血的襦裙。 这名宫婢略有年纪,她更没有见过,一问才知道是新从掖庭调上来的,是早年因罪没入宫廷的官奴婢。姚宝瑛问从前伺候她的宫婢去了哪里,对方不答,只说让她宽心。姚宝瑛面颊被寒风和着眼泪冻得僵硬生疼,这时暖和过来,又止不住地流泪。 倏尔周珷敲开姚宝瑛的门。 她穿着最讨厌的素白色,眼睛里没有泪水,声音却已经喑哑,进门后无视姚宝瑛随手搁在架子上沾血的衣裙,直接坐到姚宝瑛的床上,扬起锦被围在自己身上发愣。 姚宝瑛却实在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安慰。靠在她的身边,搂着肩膀陪她。 过了一会儿,有两颗泪滴到姚宝瑛的手背,顷刻之间,周珷埋在姚宝瑛怀里哭得摧心剖肝,泪水打湿了她的衣襟。 可她什么都说不出了,一句安慰的话也想不出来,二人相拥而哭,只觉得天崩地裂。 哭那个乖巧听话的小弟,哭大周暴毙的太子,哭她们即将获得却又立刻失去的一切。 是日大雪,屋外恍若白昼,姚宝瑛想起天佑元年的第一场大雪,那时周瑞还是一个爱玩的小娃娃,他们在雪灾之后的长安城里闲逛,那时她们哀民生之多艰,周珷自叹力弱不能挽救天下百姓,如今都已恍若隔世了。 天明以后,她们擦干眼泪,去收拾昨日兵荒马乱之后留下的烂摊子。 姚宝瑛这时才得她昨天和舒韫说话之间,内宫里已经杀得血流成河了。 陆德妃大约是为了儿子的前程,策划了几年,用尽各种手段构建出了一条从六尚各局到太子身边内侍一条极为缜密的人脉线路,趁皇后寿宴众人劳累之际,派人把早年从宫外携带来的鸩毒加到太子晚上所用的醒酒汤中,使太子睡眠之中毒发身亡。 同时,三司雷霆手段查探之下,发现合宫妃嫔们,几乎全部能和陆德妃鸩杀太子一案沾边。那些有儿子在手的,或多或少都是出过力的。 三司正午把极限速度下调查出来的证人供词递到圣人案头上的时候,那时还是艳阳高照,他们却只觉得自己脖颈冰凉。 宫里漏得像个筛子,合宫妃嫔今日能发疯鸩杀太子,安知来日不能鸩杀皇帝? 他们听了这些皇室秘闻,圣人还能让他们活吗? 圣人要亲自去问,刚进螽斯殿就得知陆德妃已经自缢谢罪,连句遗言都没留下。陆德妃是孤女,本家没落多年,父母既丧,更无兄弟,三族只剩下圣人这个丈夫和陈王这个皇子,一时圣人株连都找不到人。 于是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圣人要提刀血洗了陆德妃螽斯殿,内侍宫婢三十余人,圣人如切瓜砍菜一样砍了个干净,尤嫌不足,还要提刀去连贵妃的临华殿。周珷得知消息后忙叫冯恩封闭螽斯殿,就在长街上跪地抱着圣人的大腿苦苦哀求圣人三思,即便是杀人,不要亲自动手,勿要留下暴君之名。 律法尚且规定主人不能擅杀奴婢,即便是奴婢过失致死也要上报官府以后由官府定罪。圣明的天子焉能带头违背法律? 彼时明公还未从北地回来,郭公远在西北,陆公是陆德妃族亲,根本不敢言语,只敢上请罪的奏折在家等候圣人下令诛九族。周珷联合冯恩匆匆传唤裴公和姜公进宫,彼时内宫九门俱已紧闭,冯恩带着两位宰相在卫士们的护卫下钻狗洞进宫,直入立政殿和圣人研究怎么平息这件事。 说起来臣属之中因太子暴毙而损失最重的,莫过于姜公和裴公了。他们俩一个是太子的亲舅舅,一个是圣人亲自为太子选的心腹之臣,说什么也是太子这条船上最贴切的利益相关者。如今太子叫个脑子抽风的妇人毒死了,他们的从龙之功再到哪里去获呢? 尤以姜公最为无奈,他本是外戚之中第一人,如今一夜之间便似临深御朽,不可谓不悲哀。 可是圣人还在,这个国家还在,他们仍要做皇帝忠诚的臣子,仍然要为了皇帝粉饰太平。 圣人赐姜公和裴公留宿紫宸殿偏殿,随后就地在立政殿一一提审涉案的女官奴婢和内侍。稍有差池疑问,圣人即刻命令左右亲卫当场操刀斩杀。 一日换了四张被血染污的宣城红线毯,到后来,立政殿洒扫的奴婢都来不及清除青石地板上洇滋的血迹了。 今早统计各司女官人数才知道,以尚宫局司闱司和尚食局司酝、司药二司牵连人数最多,几乎找不出一个能担事的人来,尚宫局曹尚宫、尚食局齐尚食、许尚食三人引咎自裁,另一位刘尚宫牵连陆德妃案,圣人杀于立政殿。 余下诸司,女官或多或少都有折损。 至于各殿的奴婢内侍,也亟待清算调换。 粗略一算,光是内宫已经株连了一百余人了。 除了高贤妃、方淑妃和李婕妤、张婕妤,这一晚内宫寸草不生。屠杀,一场血腥的屠杀,一夜之间,妃嫔美人们几乎死尽了。诸如郁贤妃秦昭容几个只是冷眼旁观不阻拦的妃嫔死得还算体面,陆德妃和连贵妃之流,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而这一切,不过是圣人一念之间的事情。 第38章 死了那么那么多的人(二) 周珷和姚宝瑛也没办法,受圣人之命,即刻上任开始整顿宫闱。 不管死了多少,活人都要吃饭。尚食局所受影响最大,而又最要紧,姚宝瑛头一战先去尚食局主持日常事务,与唯一幸存的掌膳景六儿拣选得力的女史便宜行事,若做得好的,即刻选用任职。 等到尚食局稍稍平稳,姚宝瑛又立刻投身回到周珷身边,协助办理丧仪。 太子亡故后的道场和法事,以及丧仪礼制,妃嫔死后尸体不得发还本家,宫里还需将其安葬。如此种种,有的是她们操心的地方。 可是动荡才刚刚开始。 陈王周璿即便极力声称自己不知情,也被圣人贬斥,降为汉陵郡王,与妻苏氏流放房州,腊月初汉陵郡王刚到房州,便又降旨改流放黔州,除夕正旦都要在流放的路上过。 开年等到了明公带着刚与靺鞨人打完仗的北地军队回长安拱卫圣人。 圣人的屠刀才刚刚抽出刀鞘。 外朝牵连蔡阳陆氏族人计三百人以上,涉及姻亲等一百余人,除却长安城里淮阴郡公陆新宁这一支因陆公战功得以活命,只是褫夺爵位贬出长安。剩下蔡阳陆氏几乎被圣人连根拔起。连氏、秦氏等几家,虽不如蔡阳陆氏这般狠绝,却也从上到下杀了个干净,嫡支几乎杀戮殆尽,只有早早远出五服的偏远旁支得以苟活。 有明公带着一支铁军贯彻圣人旨意抄家杀头,还有姜公作宰辅主持大局、裴公敲边鼓助威,谁来求情都只有贬,流,杀三种选择。 乃至敬国公齐家这样既是望族也是开朝勋贵的人户,齐公随众劝谏不成,反倒把自己和世子的差事都搞丢了,如今家中只剩下齐六郎一个人在燕王府做东阁祭酒这样的闲职。 据说提供指认的物证已有十几年光阴,纸张都泛了黄。可说是圣人在登基之前,便已经意在打压世家望族了。 不仅世家望族所受牵连,刑部比部司所上交的审计勾敷事被圣人斥骂敷衍潦草,比部司员外郎温光宏因罪夺官流放五百里,主管比部司的刑部侍郎娄仲珍贬官外流,连左仆射姜公也挨了圣人一顿斥骂,罚了半年俸禄。 紧接着早已经定案的西北军饷克扣案被重新翻出来。年前为了郭公和陆公出征事,只是惩戒了几位首犯,众人都以为甲戎议和之后这事就算过去了,谁知道圣人又借刑部办事潦草为由重审重判。连陆德妃鸩杀太子案里受害最严重的姜公都被圣人骂了,百官无一幸免,大有从先帝一朝就主事的老臣也因查出受贿几万贯钱而获罪流放的。 做官嘛,谁又是真正干净的。有些事不上称没有四两重,上了称,一千斤都打不住。谁经得起圣人抄家似地追查。 借着陆德妃鸩杀太子案的由头,圣人花费大半年时间把朝廷上下清洗了一边,所杀人数远远超于天佑元年的三王叛乱。 一时之间百官惶惶如惊弓之鸟。年末本该是各部各司最繁忙之际,可是朝政却接近停摆。 唯有审理百官犯罪事宜的大理寺忙得不可开交,大理寺卿桑培金,老头子六十多的人了,历经三朝还是头一回勤勉到一连一个月都住在大理寺里办公,年节愣是一天也没休。每天含着人参吊命,只怕一着不慎,也被迁怒举家流放。 又因皇后病重,内宫里周珷与姚宝瑛两人新官上任,应圣人要求把宫闱收拾得铁桶一般,叫外面听不到一丝风声。连年节的命妇觐见朝拜都免了,外命妇们即便想进宫查问风声也无从下手。 年节除夕夜本应该是合家团圆的日子,许多官宦人家却召集子孙凑在一起痛哭流涕,以为断头饭。 太子过世按理不算国丧,甚至这位太子只有册封诏书,没有册封礼,还算不得货真价实。可圣人却通过雷霆手段致使满朝官员都真心实意伤怀。 直到三月初三上巳节这日,长乐公主奏请圣人应以国事为重,尽早使先太子入土为安。圣人就坡下驴,为太子追谥懿怀太子,并令太史局择吉日,圣人皇后亲扶懿怀太子至信陵入土。 三月初六,除了纪王、卫王和年幼的汉王周璞,圣人把所有的儿子分封之藩。 不得不说这是一种变相的流放。 三月初七,贤妃高氏进封贵妃,同日追封卫王生母婕妤祝氏为贵妃。 三月初八,圣旨赐裴氏女为纪王妃,赐姜氏女为卫王妃,另择佳日完婚。 裴氏女是裴公的长孙女,裴延良的堂姐。姜氏女是宣州刺史姜鹄的女儿,姜曈的嫡亲堂妹,姜八娘姜昀。姚宝瑛知道,这两位都不是原先议定的王妃人选。因为姜昀家中早已经为她选好了人家。而她因为宁国公府是唯一适龄的姜氏女,谁有在乎她愿不愿意呢? 很难说这不是圣人对裴家和姜家的补偿。 而后圣人重推田亩改制,清查盐道等事,宣政殿里已经换了一半人的文武百官噤若寒蝉,只会跪地说“圣人英明”了。 至五月底,国家清收出隐藏的人口约一千二百万,隐藏土地一亿。 除了早早回到秀山苟住的濮氏,世家豪族们几乎被圣人抄了个底儿掉,如高氏郁氏还算死的人少,只是田亩财产被圣人狠狠扒了一层皮;如陆氏连氏秦氏等,几乎覆灭。 六月初九,圣人施恩,选中久久未被搭理的永嘉侯承重孙舒韫袭爵作吉祥物,又额外恩赐永嘉伯舒韫担任左武卫正六品上司阶。 还幸存的官员们听到终于有人升官赐爵的消息,心情激动如遭大赦,纷纷奔走相告有幸活命。 这昭示着圣人的这一轮血洗终于落下帷幕,他们暂时安全,可以踏踏实实再做几年官了。 第39章 问问来路 今年皇后卧病,三月亲蚕礼,五月十六遣嫁永定公主和亲甲戎,六月十二纪王成婚,六月二十八卫王成婚,这几件大事都由长乐公主居中筹办,皇后一直退居蓬莱殿养病,面也不露。 大半年过去,各司女官补缺事迟迟未定,姚宝瑛一人兼领尚宫尚食两局,又要协同其余几局配合周珷行事,已经忙得脚不沾地,而今卫王成婚后,朝廷诸事逐渐平稳,内宫风气清正更胜以往,周珷遂与姚宝瑛暗中协定,叫她今日带着最新拟定的女官名册登门蓬莱殿请皇后勾选,而姚宝瑛登门叩拜后便见除长乐公主之外,另有两位新王妃正陪在皇后身边侍奉汤药。 卫王妃姜八娘并不陌生,她与周珷年纪相仿,是姜公的嫡亲侄女,过去她们还曾一起马球狩猎。纪王妃裴大娘清秀婉约,看起来文绉绉的,确实也像裴家的儿女。 皇后今日看起来精神还好,裴王妃接过皇后喝完的药碗,在皇后叹息一声“好苦”时,姜王妃适时奉上蜜饯。加上在一旁给皇后念书解闷的长乐公主,看起来也是其乐融融的一家。” 再过一个多月圣人和皇后要扶懿怀太子灵柩前往信陵入土,有爵之家奉旨一同随行,信陵一来一回再加上祭祀礼仪要两个月,周珷早已做好了随行预案,正好来去之间避开长安的酷暑,等到九月天气爽朗之时再回。 皇后若是有意出山,也应该在这时候“病愈”了。 姚宝瑛递上的名册,皇后接过后扫了一眼就合上归还到姚宝瑛手里,只道:“你是个仔细的孩子,自进宫以来就和阿五一样跟在我身后,我病着的这几个月,你和阿五做得不错,你既然说这些人好,我自然信你。” 姚宝瑛收起名册便站到周珷身后去了。 周珷顺势提出: “阿娘如今身体无恙,儿也应当将内宫权柄交还。” 皇后并没有答应,只道:“回来再说,先换首靖节先生的诗来读吧。” 靖节先生陶渊明为隐逸之宗,皇后素来爱听田园诗词,如今在叫周珷来读,可说是含蓄表达了自己并不想出面理事。既如此,周珷也不好再提了,从书架上取出一本已经翻阅得泛黄的《昭明文选》,念起辞赋来。 周珷是不喜欢田园诗的,她喜欢北朝的乐府民歌,喜欢边塞,喜欢兵法策论,而这些,皇后不愿去听了。 等二人从蓬莱殿出来,周珷已经很累,挽着姚宝瑛的手臂往至善殿攸往堂方向去。为了方便料理内宫诸事,周珷从偏离外朝的攸往堂搬到内宫,就在皇后所居的蓬莱殿不远处寻了一处小殿,作为自己日常理事之所。姚宝瑛作为女官更有自己的小院子,就在曾经关押自己的定胜门西,广仁门以北的一处地方,她那里临近外朝,在周珷被关在内宫料理宫闱事的时候,好歹姚宝瑛还能通过舒韫知道些外朝的事情。算来二人已经许久不曾去攸往堂了。 院中三树白玉兰早已经过时,也无人关心打理,硕大的花朵耷拉颓败,落了满地莹白,好似一树挽联。 姚宝瑛忽而想起懿怀太子出殡的那一日,人皆缟素,白纸白幡铺满了整个天地,那样惨然颓唐的白,在四四方方的天地里无处不在,像要把所有人都妆裹进棺椁中。 周珷叹道:“那年在你的屋子里看你管家理账,只觉得烦闷无趣,如今一转眼,我也做了你了。” 这半年以来,周珷消瘦得厉害,只剩一把弱柳扶风不能胜衣的瘦骨,很难把她和半年前在山林里英姿飒爽的样子联系起来。 周珷又道:“原以为管事只消吩咐下去等着人做就好,谁知里面这样多的门道,有些道理虽早早叫你说与我听,可真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了。不过多经些事,总是不错的。”二人转过游廊逛到攸往堂边上的池塘,姚宝瑛才说起两句外朝的事来: “姜七这个月升做了中书省的通事舍人,也算是一个要职。大约是圣人看你的面子赏的,听闻姜公年底就要为求公主下降了。” 周珷不欲听她,叹息道:“送小八入土之后,阿爷阿娘也迫不及待要打发我走。如今我也是无根之萍,只等着将来不拘哪个兄弟赏我一口剩饭吃了吗?” “圣人和皇后也是为你好。”姚宝瑛劝道。 过不了多久,还是会有臣子上奏请立新太子,即便朝臣不谏,圣人心里也要为大周选一个继承人。如今皇子之中只有纪王、卫王和汉王留在长安,圣意如此,大约储君就要从这三人里面出了。 纪王母族渤海高氏受创,卫王和汉王则相当于没有母族。 圣人的一场血洗,把新贵和旧世族撩拨成了不死不休的关系。 皇后和周珷此时的处境不可谓不危险。 圣人这半年把周珷拘在内宫处理家务,再不叫她理政,又要把她嫁到早早定下的宁国公姜家做儿媳,他已经为周珷选好了站队。周珷又叹:“想来我这一生就这样了,那你呢?你还不嫁?真要在宫里做一辈子女官?” “我现在能嫁谁呢?” 这时节谁又敢娶她?懿怀太子薨逝,她们失去了和权力的联系,现在的周珷只是面上好看而已,没有亲兄弟就意味着没有依靠,除了公主的身份和权威,她现在没有别的东西了,和清河公主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姚宝瑛也一样。除了自己的出身和姓氏,她现在也失去了一切。 卫牧不再与她来往,已做了明嫣的好丈夫,明家也长久不与她联系,大有自危之感。 说来很有意思,姚宝瑛进宫为了证明离开婚媾之事以后她还有价值,可她的价值还要靠郎君才能展现出来,现在没有了那个郎君,她又一次回到起点了。 造化弄人,莫过于此。 姚宝瑛也是长长的一声叹息:“我家二娘要成婚了。” 其实宝珍去年就定下人家,不过因为懿怀太子薨逝之后这半年多的时间圣人杀得流血漂橹,故而直到事态平稳之后才定了亲迎的日子。姚宝瑛身为长姊,总要出席。 算来今年多有举家覆灭的,只怕长安城中又有青年男女要耽误婚嫁之事了。 周珷挥挥手算是同意了。 “我赠一对镶金玛瑙杯给姚二,你也代我出席吧。” 第40章 嫁娶 姚府格局一如往前,张灯结彩十分热闹,夏日树木郁郁葱葱,有手巧的奴婢将锦缎扎成花朵缠在树干上,更是喜庆。 姚宝瑛天刚亮时出宫,赶到姚府,不及拜姚令圻与明氏,赵妈妈就引着她去庭院中祭祀天地。 为了妹妹婚事光彩,姚宝瑛特穿了一身崭新的官服回来,跪到姚令圻身后,见姚令圻身上也是崭新的官服,也许是夙夜忧劳,姚令圻清减不少,官服看起来有些宽了。 如今家中只有二人做官,她被安排跪在姚令圻和明氏身后,宝珍和姚穆之前。 正听姚令圻念新作的祭祖文,先是追悼祖宗恩德,又言道今日家中有女出嫁,请祖宗庇佑。 而后是宝珍祝祷: “受恩嘉年,承顺温德。今朝我嫁,敬明尊亲。孝禀天仪,显庆高堂。两家好合,千载辉光。五男成行,二女学语。团圆美满,永受嘉福。” 众人再拜,而后各自散去,开门迎客装饰饮食,再或帮助新娘梳妆待嫁。 姚令圻独留姚宝瑛留下,此时父女二人跪在天地神位前,姚令圻恍惚发问道:“儿啊,你还要坚持下去吗?” 如今懿怀太子薨逝,很明显,她的倾注失败了,她的梦想也破灭了。如今她已经做到了女官所能到达的顶峰,却也不过是五品官。协助办理后宫琐事,管着低阶的妃嫔、女官和奴婢,这距离她梦想的制国利民还太远太远。 她其实并不喜欢宫廷里的生活,奴婢不是人,视作牲畜。女官也不是人,视作工具。妃嫔们可以是花草是珍珠美玉甚至可以是桌子上的一道菜,就是不能像人。现下惹恼了主人家,连桌子都给掀了,统统摔得粉碎。 姚宝瑛强力使自己适应宫里的生活,可是她做不到,她不能像圣人那样把妃妾奴婢视作牲畜随意斩杀,也不能像皇后那样用饲养花草的方法饲养妃嫔,她只想把自己,把她们都当成人,可重重规矩礼法之下,她真的已经筋疲力尽,她也变成圣人用得趁手的工具了。 那些制国利民的思想,又一次被束之高阁,毫无用武之地。 姚宝瑛叩首再拜,实言回禀道:“我不知道。” 姚令圻怅然:“其实这些年家里光景尚好,不仅你阿娘出门在外面上有光,我在官场上也算顺遂,都是因为你在内宫得圣人皇后看重,他们敬重咱们家,实则是敬重咱们家背后的你,你背后的圣人皇后和太子。如今,唉……”姚令圻捋须长叹一声,见姚宝瑛仍默然不答,他便要起身,姚宝瑛见状去扶,姚令圻叹道: “我和你阿娘每年给你增筹土地田庄和银钱,来日就算我们身死,姚四当了家,也有你一口饭吃。不过我们还是盼着你能嫁个郎君,不论身份高低,好过你来日做孤魂野鬼。” 姚宝瑛顾不得后半句,只一听家里买地便大骇:“不可置地!咱们家已经极富贵,这几年官府发买闲出的田亩土地,就是白送也不能要!圣人为何大动干戈,就是世家大量隐瞒土地人口,国家赋税一年少过一年。眼见圣人雷霆手段,咱们家越发要关起门谨慎过日子。这半年多少故去的老臣,因为几项说不明白的罪证就叫问罪后人,咱们家能幸免于难,全仰仗阿爷得圣人所用,如此更要小心侍奉,万万不要触碰圣人逆鳞。” 她心知姚韶为官也并非两袖清风,不然何以挣下偌大家业,何以光复姚家门楣。难道圣人不知道?不过是看在姚韶为圣人而死,姚令圻忠心而又颇有才干,再加上明公,这才能在风波中保住全家富贵依旧。 果然,姚令圻被姚宝瑛扶着走出祠堂,又叹道:“可惜你不为儿郎啊。” 姚宝瑛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她在家里听姚令圻这样说她,在宫里听圣人这样说周珷,可她们就是娘子,这是无从更改的事实。 姚宝瑛被明氏拉去招待宾客。她无需说话,只要陪着笑,身上浅绯的官服就是一副最好的招牌。 明氏早已一扫往常幽闭佛堂的颓唐,自姚宝瑛进宫以后,她从佛堂走出来管家理事,迎来送往,此时正与宾客夫人们说笑。 一众夫人莫不夸她好福气,一双儿女都有出息。 明氏笑眼去看姚宝瑛,谦虚道:“高看我了,为这这些冤家,我是愁也愁死了。” 于是这边一个明府夫人说起新鳏的儿子,又有一位翰林夫人提及自家白丁的侄子,言辞之间打量姚宝瑛的身形,一位老夫人笑着拉着姚宝瑛的手,连连赞她“有旺夫多子之相”。 其乐融融的氛围,姚宝瑛却心如死灰,借口去看宝珍便告退了。 行至花园池塘附近,见有几家年轻人正游园为乐,其中不乏年轻夫妻。 明嫣眼尖叫住姚宝瑛: “姚大姐姐!” 于是姚宝瑛遂与她们一一见礼。张大明娥夫妇、沈三明姝夫妇,还有沈二和朱娘子,明嫣和卫三郎,以及舒韫和几位郎君。 一别经年,明娥虽然黑了些,可风采尤胜往昔,宛如一把寒光毕现的宝刀。 其中一位面熟的郎君含笑拱手作揖:“姚尚宫别来无恙否?” 明娥既惊且喜:“你们见过?这是我们家十二叔张公鸾,承蒙圣恩在内府为勋卫。”又一一介绍:“这是他两个亲兄弟,十三叔张公岳,十四叔张公赐。” 姚宝瑛在心里默默算这套亲戚关系,心想这扯得可真够远的,襄国公府也算枝繁叶茂,有堂的表的亲戚不奇怪,可奇怪的是襄国公自己的儿子都没选进三卫,怎么张十二这样不知几代的分支还能进勋卫府呢?又一看这兄弟三人年纪,张十二至多比她大几岁,张十三和张十四看着还没有她大,料想至少要往三代以上找亲了。 “十二叔真是年轻有为。”又屈膝朝他两个兄弟见礼:“十三叔好,十四叔好。” 张公鸾一听她明显不过心的夸赞,又是忍俊不禁,“尚宫莫说笑了,我们几个自幼失怙,只是借襄国公府的威势过活罢,素日我与舒少括称兄道弟,早不论这几代的亲疏了。” 张十三和张十四兄弟俩则侧身避礼,又回礼道:“姚尚宫妆安。” 卫牧从容笑道:“姚尚宫还是一如既往。” 姚宝瑛扭头见礼:“还未祝贺卫三郎升任督尉,战场辛苦,如今立功升职,又逢成家,真是可喜可贺。” 果毅督尉是折冲督尉的副官,一个从六品的官,卫牧离开长安之前已经做了许多年前的七品官,如今终于得以升迁,又迎娶明氏女,正应该是春风得意之时,他又笑答: “不过是运气好。说到可喜,谁又比得上永嘉伯呢?” 是,卫牧九死一生拼得了一个七品校尉的军职,而后参战杀敌加上娶了上峰的侄女才获得了一个从六品官,舒韫凭着运气好,先是被亲王引荐到内府做勋卫,起步就是七品,而后又被圣人点卯施恩做吉祥物,不仅拿到了多年没有着落的爵位,还得了一份正六品上的司阶。这样的好运,谁不羡慕呢? 舒韫半阴半阳回敬:“我孑然一身,所任不过虚职,三郎实在是抬高我了。”又援引姚宝瑛为例:“在座诸位儿郎,却都不如姚娘子,可见我们还要共勉,继续为朝廷效力才好。” 另一旁明娥已经与姚宝瑛耳语清楚,得知张公鸾父亲当年为了救郭公而死,郭公投桃报李,发达了以后就将张公鸾保举作勋卫。姚宝瑛点头了悟,明娥又引她眼神去看卫牧,低声叹道: “如今他是你妹婿了。其实这里面闹了个误会。阿爷见你们处不来,出征之前跟他说五娘的事,估计是没说明白,他以为是你,就答应了。等再回来说清楚,懿怀太子已经过世了,你也……唉,只说是造化弄人,你们没缘分罢了。五娘也是,她明知道阿爷本想把三郎说给你,她竟然也不在乎。” 姚宝瑛笑答:“美人爱英雄,天经地义。可惜我不是美人,只是一个汲汲于功名利禄的禄蠹而已。如今也是无根之水,无本之木,舍我而求利禄不是正常事吗?易地而处,我也会如此的。” 明娥摇着一柄折扇悠悠道:“那你是自谦了。娘子们谁不是无根之水,无本之木呢?” 明姝正与明嫣嬉笑着说起家里新出生的大郎,张大、沈二沈三等人也嘻嘻哈哈说起长安城的美酒、平康坊的娘子,夏日阳光炽热,众人摇扇笑谈,兴致甚于夏日骄阳。 姚宝瑛又问:“你还去北边吗?” 明娥掩口笑:“等懿怀太子出殡事完毕,我们还要回辽东的,有一个小明公就好了,我算什么,所得功勋,报给自家哥哥和丈夫,不好过换诰命夫人的几匹绢布吗?” 姚宝瑛怅然:“我会祝祷你平安的。” “文死谏,武死战。马革裹尸,儿之志也。即便是遮遮掩掩的打仗也好过关在长安城做贵妇人。” “其实我们都很羡慕你。”毕竟明娥还有一层遮羞布,有父亲、兄弟、丈夫,还有儿子。 明娥合上折扇一指不远处和卫牧、张氏兄弟言谈的舒韫,她已经发现舒韫眼神正不自觉往女眷方向偷瞄,阖眼笑问:“舒家的表弟在偷偷看你,别是喜欢你罢。” 姚宝瑛踌躇了,她诚实答道:“我不知道。” 第41章 你知不知道 碧溪堂外的凭栏处,卫牧孤身将姚宝瑛拦在花丛后。 “卫三郎。”姚宝瑛敛裙行礼,语气平静地没有一丝波澜。 “我……我是……”卫牧语气踌躇,人也垂着脑袋,搓着手不知道该说什么。 出于礼貌,姚宝瑛莞尔:“妹夫有什么话当堂不能说的,你还未婚,咱们见面这与礼不和。”说着就要转身走,卫牧跨出一步抓住她的袖子,急切吐出一句问题:“我当时答应的是娶你,横竖现在六礼未过,如果你愿意,咱们去找明公说好吗?” 姚宝瑛脸上笑容骤失,使劲扯出卫牧手里的布料,直盯着卫牧锋利的双眸,那眼睛里似裹着一团雾,朦朦胧胧地看不真切,她冷冰冰说道:“你过分了。” “五娘知道吗?” 卫牧摇了摇头。 “卫牧。”姚宝瑛反而气笑了,“今天的话我当没听见。你们以后好好过日子,我的生死不与你们相干。”说着姚宝瑛转身要走,卫牧急了,快步走上前拦住女子的去路,言道:“我是真心爱慕你,你为什么看不见呢?” 姚宝瑛气得头颅发涨,骂道:“你这样会毁了五娘,也毁了我。卫三郎!你疯了吗?” “我只有在战场上得到了功勋我才敢来娶你,我……我,我一生谨慎,可是只有你,我若不冒险,我们真的会……” “我不管舅舅是怎么和你说的,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你要娶五娘,你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懿怀太子过世后我虽然没有了前程,可我还是天地间堂堂正正的女儿家,请你不要这样侮辱我。” “难道你就真的看不上我吗?”卫牧一双眼睛胀得通红,几乎要哭了,他不可置信地问道。 姚宝瑛快刀斩乱麻,断然答应:“是!” 趁着卫牧愣神的瞬间,姚宝瑛夺门而出。 而后直愣愣撞进一个伟岸的怀里,姚宝瑛只是一抬头,面颊顿时羞得绯红,语气汹汹命令道:“舒少括,你给我把嘴闭严实了!” 气鼓鼓的小娘子提裙跑出老远,舒韫远远看见失魂落魄的卫牧也渐行渐远。 ----------------- 黄昏时众位年轻的娘子都缩在宝珍院子里,听宝珍的奴婢学红来禀报门口郎君们是如何刁难新郎官,又要作诗又要给红封,难得快走到二门上,桑柘和梧桐便带着宝珊和丫鬟们带着棍棒去“弄女婿”,见一群青年才俊簇拥着一身红衣的新郎官过来,嘻嘻哈哈,见人就打,尤其认准了新郎官,一边打一边嬉笑作喊:“婿是妇家狗,打杀无问!”青年们只管躲闪告饶,连呼:“好姐姐!饶了郎婿小命吧!” 本就是弄女婿的仪式,也无人下重手,捉弄了一会儿,娘子们手酸了便也停下,又来了两个年轻的管事娘子奉酒上来,对着今日春风得意的白敬先道:“请郎君满饮此杯!” 白敬先不疑有诈,一口饮下,顿时脸涨的通红,引得众人笑话他心急。管事娘子又倒一杯,赞曰:“酒是新丰酒,千金买一斗。延德上岱宗,四万八千瓯。” 于是连连摆手直道:“娘子饶命!” 一旁抄手站着看的姚穆笑道:“还不快给娘子们买酒钱。” 女方家里的一众郎君都站在门前堵门,一时之间,可说是文武齐备,集体向白妹夫发难,那头也不甘示弱,白敬先带着一众同窗好友和亲戚兄弟,大家都是读书人,你来我往唇枪舌战好不热闹。 还没进二门,白妹夫已喝了许多,面庞涨得绯红,只得连连求饶: “好言报姑嫂,且放金钥锁。红烛出镜台,鸾凤下妆楼。” 这才算过了二门,儿郎们都回退出去,只剩娘子们在屋内陪同宝珍。等着新郎官他们到院门前催妆,直到外头吵吵囔囔地叫喊“新妇子,催出来!新妇子,催出来!……”宝珍已经大妆,身上青绿嫁衣的光泽在烛火下泛着荧荧光芒,头上金头面嵌着拇指大的珍珠宝石,步摇流苏长至耳畔,却纹丝不动,手中一把真丝绘牡丹团扇正在轻轻扇动。屋子里是明氏坐镇,正道:“我的儿,千万沉住气,叫那些小子再多等等,叫嚷累了咱们再挪动,免得叫郎君往后看轻了你。”宝珍含羞点头答应。 再等到白敬先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催得新娘子出门,众位宾客都赶去正堂看奠雁礼,白家丢出来一双裹了翅膀的大雁,这边姚穆眼疾手快抓住,另有几个男孩子抖开一副红罗接住,又拿五色丝线缠住嘴。接着新郎吟诗请求撤障,小夫妻抬眼相互看了一眼,白敬先竟然就红了耳朵,匆忙地不知道该往哪里躲,反倒惹得一众哄笑。 姚宝瑛混在人群之中观礼,忽觉有人看她,等她循着目光去找,又见舒韫匆忙低下头,慌忙躲开姚宝瑛的眼神。 而后这对小夫妻就应该拜别父母高堂了。 姚令圻捋须含笑,告诫道:“勉之戒之,上下和睦。” 明氏也是面含喜色,诫道:“敬之慎之,珍重自身。” 宝珍生母俞姨娘也破例能够坐在下首观礼,等到宝珍夫妇拜别父母后,俞姨娘早已经哭得泪水涟涟。 出嫁礼已成,姚穆背着宝珍出门上轿,姚令圻和明氏招待宾客入席,姚宝瑛也到了要走的时候。 因女官无特旨不得在外留宿,姚宝瑛喝过一杯酒便要驾马离去了。 许是因心中带着愁绪,又也许是因姚府多年来头一次办喜事用上了姚令圻珍藏的好酒,她的枣红马素来最稳,她端坐其上却头晕目眩。 帏帽盈出一片轻纱朦胧,忽见舒韫一人一马狂奔赶来,停在她一侧,那人眉目清朗含笑,和颜悦色道:“天黑难行,我有酒了,二姐姐差我出来来送送娘子。” 扯谎!男宾女宾都不在一处吃饭,明娥怎么能叫得动舒韫。 夏夜微风送来凉意,少年郎君身上分明一丝酒气也无。姚宝瑛笑对:“少括辛苦。” 途径平康坊,听见坊墙之内有歌女清唱诗歌,声如黄莺般悠扬婉转,一唱三叹,令人为之动容: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舒韫踌躇开口:“我有一事恳求娘子,不知娘子能不能答应……” “好呀。” 舒韫略有惊慌,忙道:“娘子还是听听我所求何事吧,这事你得考虑考虑……” “我知少括。”姚宝瑛打断他。 舒韫既惊且喜去看,日薄西山之时天光还亮,二人并辔,他尚能看清高头的枣红马上红衣女子掩在纱幔下的面容,眉宇之间仍有淡淡愁绪,却挤出笑容看向他:“少括知我否?” 这下轮到舒韫害羞了,他喃喃解释道:“你知道我的,我阿爷早逝,阿娘又是胡姬,至今在族谱之上,我亦算私生子……” “我从未因此而看轻你。” “我家里只有祖母,我门第不显,官位不高,更没有实职……” “既无伯叔,终鲜兄弟,门衰祚薄……” “我的名声也不太好,前任太史令说我命硬克亲,两次说亲都克女方……”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可以不背《陈情表》了吗?” 姚宝瑛换了一种语气感慨:“如今的我,正如四年前的少括啊。我现在是难以给你什么助力的,又非良配,自问更不是一个安于内宅的人。今日的话不知道你听见了多少,但你应该知道,我是个麻烦。” 舒韫浑不在意:“不说那些不相干的。娘子这样厉害的人,有人爱慕是应该的。而娘子不也拒绝卫三郎了吗?我寸功未立却能有今日的官职爵位,只因为娘子提携我入场而已。如今我已经完成了祖辈要我顶立门户的夙愿,余下的日子,我当为自己而活。” “姐姐。”舒韫唤回儿时的称呼,温柔笑着:“不止为解你的困顿,其实我是真的喜欢你。” “你如何知我困顿?” “五品尚宫已是内宫女官之首,姐姐就甘心一辈子做皇室的管家老死宫中吗?”舒韫附过身凑近姚宝瑛耳畔,轻声道:“男未婚,女未嫁,阴阳结合理之自然。我舒韫,是真心求娶姐姐。” 姚宝瑛闻言发笑,只觉得这人不精明,她如今不堪娶的。素来娶妻结秦晋之好,莫过于门当户对,彼此帮扶。如今她除了一个姓氏和满门不牢靠的姻亲,并不能再帮助舒韫什么。如今明眼人都知道储君大约就在纪王和卫王之间了,而他们这样和世家有血仇的新贵们,只会站在卫王一边。姚氏人丁并不兴旺。姚令圻更是做文官的。虽有一个尚书右仆射兼管兵部的亲舅舅,可是论起来那也是舒韫的姑父。 他们两人最主要的交际圈和亲友圈几乎重叠。这并不是联姻的上上之选,在陆德妃案之后的这大半年,论起亲疏远近,姚宝瑛之与卫王,也并不如舒韫和卫王联系密切。 这样一桩毫无益处的婚事,舒韫还是笑着向她求来了。 姚宝瑛心想:阿娘啊,原来世上真有傻子。 不过她还有的选吗? 帷帽下的姚宝瑛依然在笑,嘴角却是苦涩的,用只能自己听见的声音徐徐道:“少括,我有些嫉妒你。” 姚宝瑛心想:我嫉妒你,因为你是儿郎,有一个契机就可以弥补出身的缺憾,有一个爵位就可以毫无顾忌地随心而行,永远有试错的成本,亦不会被随手抛弃。而我即便占尽天时地利,拼尽全力也无法获得进入名利场的资格。 出将、入相,多么朴素而伟大的愿望。 乐妓的《子衿》歌随流水一般笼罩在二人身旁,舒韫一时沉醉,没留神细听姚宝瑛的话,可是又怕错过了什么,忙追问道起来:“姐姐适才说什么?” 撩开帷帽,姚宝瑛脸上仍有淡淡笑意,她清晰而坚定地说:“我答应你。” 第42章 橦城(一) 七月初九,圣人皇后和卫王带着懿怀太子棺椁出长安往西北信陵去,宰相之中,姜公裴公留下辅佐纪王代政,明公率军随圣驾出城。 有爵之家都携家眷儿女尽数相随,唯恐落于人后,更怕圣人借此问罪,于是一时之间声势浩大,来往车马之多,甚至可与先帝下葬时相比拟了。 既然要照顾妇孺,于是不免脚程拖慢了许多。周珷还庆幸自己提前预留了路上拖沓的时间。 七月十六,众人行至橦城以西,受路途颠簸影响,随行老弱妇孺上到敬国公府六十多的老夫人,下到襄国公府年幼的世孙,俱生时疫,一时之间脚程大缓,难以前行。 时值暑热将至,路上耽搁又病倒一批。 至七月十八,皇后再度病倒,病情凶险。 眼见距离太史局所占卜出的下葬吉日越来越近,皇后仍然孱弱到卧床不起,万般无奈之下,皇后上表请求圣人带太子棺椁先行,自己则率领病弱的众人在橦城休整,待病情稍有缓和之时再追去信陵。 圣人无奈同意,将所带卫队留下三分之一交由城阳侯节制统率,在明公以及诸臣的陪同下北上安葬懿怀太子。 卫王和周珷都上表自请留下陪护皇后,代为主持一应琐碎事宜,圣人悯其孝心,也同意了。 姚宝瑛一贯跟从周珷进退,也留下协助。 姜曈随周珷进退,舒韫随卫王进退,齐邑因祖母生病而滞留,一时之间,几人竟然再次聚到一起,只是彼此之间心境再不如鱼山游猎时清闲,对坐一地,横生感叹起来。 算得圣驾抵达信陵的那夜,他们登上城墙远眺。 周珷望向北方不可见的帝王车架,惆怅道:“可惜不能送小八一程了。不知道他入土的时候能不能赶上。” 卫王裹着一件披风朗目抒怀,安慰周珷说道:“小八会知道你的心意的。” “皇后病情略有好转,想来不日痊愈,便可北上了。”姜曈劝慰道。 周珷想起至今还缠绵病榻的皇后,又不忍叹了口气。 回头一看,齐邑已经登上了台吹笛。 高处声远,吹得正是送别的《折柳》。 舒韫亦是精通乐理之人,见姚宝瑛伤感,不住安慰道:“曲中无别意,并是为相思。太子泉下有知,能感到你们的心意,也不会怪罪的。” 周珷点点头,面北怅然:“但愿吧。” 笛声骤停,齐邑指着远处惊恐道:“你们看那是什么!” 只见远处本该笼罩在黑暗之中的群山忽见火光,并非因夏季燥热而引发的山火,那火极有规律,显然是守关士兵所传烽火。往北正是萧关方向,齐邑已见两炬烽火,这正是贼人入境的传讯,不等他下台,斥候又窥得两炬烽火,共计四炬。 向来外敌入侵不满五百人,放烽一炬。 四炬烽火为最高示警,昭示贼人数千难以计数! 众人俱是大惊失色,齐邑喊道:“是萧关!萧关!” 关中之地有四座险关抗敌,东潼关,西大散关,南武关,北萧关。而今他们所在橦城距离萧关不过两日脚程,若真是外敌入侵攻破萧关,骑兵转瞬之间就能够兵至城下。这里守卫不过六千,奴婢仆从老弱妇孺却有万余,更多是病人,难以挪动,据此最近的城池是回头的长安城,轻骑兵策马狂奔尚需要两日半,更不要说他们辎重繁多了。 再者橦城至长安没有一处险地可守,要南逃,就是敌军的活靶子。 周珷倒还镇定,冲城墙上戍守的校尉厉声吩咐道:“快去叫城阳侯!再急召橦城县令、守将以及城中留守官员,无论文职武官都要叫!一应人员于一个时辰之内抵达县衙,绑也要绑来,迟来者当即杖杀!” 那人还一愣,姜曈已经抽刀威胁呵斥上了:“这是圣人长女,代行皇后号令,她说的话就作数,快去!” 卫王此时也道:“阿五不够就再加上本王,快去!” 橦城只是一个县,地处并不十分辽阔,此处城墙最北,快马跑到最南,大半个时辰就够来回,再算上叫起穿衣,其实时间算合理。周珷厉色,又有众人助她威势,守城的校尉也看见狼烟不假,于是慌忙带队而去了。 姚宝瑛想到也许有战,又提议道:“是否还要统计士兵、军械和粮草?” 周珷便道:“合该如此。”一望站着的三位郎君,他们也立刻会意,姜曈道:“我去统计能战的士兵。” 齐邑:“我去清点粮草。” 舒韫:“我去查校军械。” 眼见周珷已经发号施令,隐隐有做主的架势,姚宝瑛遂劝:“二姐姐也在橦城,她守过城防。” 周珷一拍脑门:“有理有理,咱们也去叫她来!” “我不通军事,阿五,你有几分把握?”卫王焦急问道。 周珷此时逐渐冷静下来,握着卫王轻颤的双手,安慰道:“四哥别慌。如今橦城以你为尊,四哥若不在意,恕我狐假虎威了。” 卫王紧紧握着周珷的手,不住道:“你我至亲兄妹,何以有别。阿五,我如今只能信你了。” 于是一连多日既病且弱的官员勋贵,半夜被卫士猛烈叫醒已经诸多不满,等到被拉到巴掌大小的县衙正堂,见上位坐着一名钗黛俱全的小娘子,身后还立着两位桃李年华的娘子,听闻城阳侯介绍坐着的是长乐公主后更是诸多不满。议论之声一时沸腾。 周珷示意内侍鸣鞭肃静也不顶用。 城阳侯柱杖起身,怒喝道:“统统闭嘴!” 果是经历过沙场的老人,又是圣人下令统率卫兵的总管,众人这才悻悻不言。 听闻萧关四炬狼烟,而萧关尚无信使来报,连外敌是谁都不得知,一下就似炸开了锅。 有那等胆小懦弱的,已经准备脚底抹油溜走了。 周珷面色阴沉叫卫士把要溜走的官员提回来,骂道:“我大周还有忠心的臣子吗!” 于是众人又暂时停下讨论等周珷说话。 姚宝瑛站在周珷身后清点官员人数,发现共有五品以上官员三十七人,而很遗憾,除了城阳侯,竟然没有一个人打过仗。连橦城的守将竟然都是名门出身的文官,没打过一天的仗,纯粹来熬资历的。校尉及校尉以上的低阶军官和卫官正好二十个,不过年纪都不大,算算时间,至多参加过去年征讨甲戎的战争。 总的来说,这是一城弱将残兵。 “萧关四炬狼烟示警!如今连外敌是谁都没有消息,我随从将士只有六千之数,大多是长安仪卫,不善野战,奴婢仆从老弱妇孺人数众多。为今之计需立刻坚壁清野,叫城郊百姓带粮进城,同时加固城墙,死守以待援军。” 其中一人站位靠前,拱手问道:“敢问公主凭什么下令?” 姚宝瑛替周珷说话,叫他报上名来。 便自我介绍说是秘书丞林学川。 这不巧了,姚宝瑛虽没见过,却也听过这位的大名。姚令圻的下属,甚至来她们家吃过饭。他也是懿怀太子的启蒙老师,只是前几日得了时疫,这才落下队伍。 他不好处理,他是自晋王府就跟着圣人的,不是三言两语能打发住的。 这时卫王才从身后屏风转出,答道:“若是本王的命令呢!” 众人齐齐见礼。 林学川又道:“既然四大王来了,我等悉听四大王号令,还请公主让座回避。” 周珷被卫王按在主位安坐,卫王虽瘦弱,可也站得极稳,朗声道:“圣人离去之事令我兄妹二人共襄橦城事宜,皇妹于军政素来颇有见地,曾助懿怀太子理政,如何做不得主?” 林学川冷哼一声:“难道我大周没有男儿了吗?” 周珷一个眼色使出去,于是明娥挥手之间亮出刀鞘就把林学川抽倒在地,众人见林丞保养得宜的细白面庞立刻显出一道血印子,周珷稳稳道:“叫齐诸位,是叫你们知道,外敌入侵,橦城危在旦夕,应当早做准备!姚尚宫好心解释,是为了尔等老实听命。你再胡言乱语,孤即刻斩了你,以正军心。” 又问城阳侯:“在场诸位唯有方侯经历战事,以为孤的办法如何?” 城阳侯放下手杖,缓缓跪地叩首道:“臣在伍时不过六品勤杂,老明公以臣愚笨,不使掌军,如今残废老迈,静听公主调遣吩咐。” 显然是城阳侯不敢担负这个责任,故而权柄上移交给周珷罢了。县衙大堂一时之间鸦雀无声。唯有县令许唯谦出来禀报:“启禀公主,橦城辖区存粮丰足,百姓合计六万余,不事生产的前提下足以支撑半年。” 引得众人纷纷侧目,心觉你是真敢说啊,显着你了是吧,这时机跳出来说存粮充足,不就等于赶着交投名状,支持公主带头打仗了吗? 周珷笑笑:“孤派人去查了。若真如许明府所言,先记你一功。”1 —— 第43章 橦城(二) 这时卫牧飞奔到堂中,呈上一卷带血的信函,禀道:“萧关驿使送出军报!人至城下已经气竭而亡!” 为表信任,卫王直接交付周珷手中,周珷接过一看,信函上盖着官印,又有飞马加急的字样,急忙打开看过,愤慨道:“叱力和仆骨两部辜负圣恩,举族反叛,所带骑兵两万冲破萧关直奔橦城而来!诸位还要在此作无谓之争吗!”说着把军报发下去令官员传阅。 姚宝瑛心里默默计算脚程,大约一二日,骑兵的先头部队估计就能到城下了。 众人这才死了心,知道周珷所言非虚,是真的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了。 又站出一个中年官员,面容清瘦,拱手道:“臣太常寺丞刁世田奏禀,如今敌强我弱,不若放弃老弱妇孺,分出四千军士护卫皇室回鸾长安。” 周珷冷笑走到他身前,问:“那你们呢?” 刁世田讪笑回禀:“此诚危急存亡之秋,臣等自然拼死护卫鸾驾同归。” 一道刀影乍现,周珷抽出明娥腰间长刀,顷刻之间刁世田身首异处,周珷一脚踢开一颗睁着眼睛还冒着热气的头颅,压下声音道:“诸位并家眷子女都是我大周子民,如今外敌入侵,橦城为最后一道关隘,孤身为圣人长女,当与一城军民同进退,再有提抛妻弃子之人,如此屠狗辈。” 姚宝瑛不禁身形一颤,叫明娥堪堪扶住了,暗自感慨周珷和圣人还真是相似啊。 又有人战战兢兢道:“可是,可是我们没有大将啊。” 周珷的横刀上仍有血迹,反手插到明娥腰间,冷冷道:“外敌入侵,孤就是大将。如今橦城覆灭事小,叛军若经过橦城,关中再无关隘可守,或直奔长安,亦或攻击信陵,则大周危矣!” 姜曈此时奔到堂前禀报道:“启禀公主,除仪卫六千人之外,橦城本地守军在册九百三十六人,青壮仆役及各府在册卫士合计两千一百二十二人。” 正禀告时,舒韫也急匆匆进门,在姜曈之后禀告:“启禀公主,橦城军武器库在册武器可装备军士五千。臣详细探查实则三千有余,弓二千,矢三万,马匹六百,能用之数约十之六七。查明之后,得知是守将陈兆魁贩卖闲置军需以获利。” 陈兆魁已是冷汗直冒,跪地求周珷饶其性命。周珷道:“倒卖军需按军法当斩!此时大敌当前,更不许姑息养奸!”话音刚落。陈兆魁已经身首异处,鲜血溅了周珷一身。 连杀二人,此时她更像罗刹鬼魅一般。 众人才信,周珷真的不是纸上谈兵。 姚宝瑛颇为赞赏看了眼舒韫,心觉他倒真有些本事,短短时间能查出这么多消息,也算是个人才了。 周珷当即起草两封求援信,给一旁作壁上观的卫王看过落印后,用上皇后印玺和自己的正印,给城阳侯看过后,城阳侯也随之落印。 卫王将其中一封附上萧关的求援信,封好信函后交付舒韫,道:“你即刻拣选心腹卫士出城往信陵方向而去,告知圣人情形,中途若橦城破城,则令明公早做打算拱卫圣人。” 舒韫深深看了姚宝瑛一眼,躬身领命而去。 另一封则被周珷连同皇后印玺一起交给姜曈,吩咐道:“你也一样,即刻往长安方向去,叫姜公派遣军队驰援橦城。” 姜曈跪地立誓:“臣必率援军来救!” 送走了信使,而后周珷朗声道:“县令何在?” 橦城县令许唯谦躬身候命,周珷递官衙上一支令牌:“令你率府内衙役,明日凌晨出发,坚壁清野,将橦城周边村落所有居民连同家中粮食牲畜统统迁进程中,日入关闭城门之前,有一户百姓流落在外,孤杀你三族!” 许唯谦躬身接令。 周珷再唤来县丞闫长秋,指着橦城草图道:“令你率县内胥吏,取用当地税赋银钱,招揽民夫将城西一侧空地搭建棚户,安置村民。明日日入三刻我派人勘探,有一人无蔽身之所,严惩不贷!” 闫长秋也躬身领命。 周珷又请城阳侯上座,躬身道:“我年纪尚轻,必将身先士卒,开战时请方侯坐镇中军主持。” 城阳侯附身领命。 林学川又道不可:“公主千金之躯,又未经军事,不可亲往阵前。” 一双凌厉凤目望去,周珷问:“那忠心耿耿的林丞替我去?” 再没有回答了。 周珷凑到林学川身前十分不道德地阴惨惨问道:“林丞,你腿抖什么啊?” 林学川尖叫一声捂着脸惊惶跑了。 卫牧眼疾手快带着两个卫士如同逮鸡一样把他逮回来。 等到城防戍守人数队伍都分派好后,周珷深深作揖:“我丑话说在前面,各位别想着逃,橦城西边是山林峭壁,往东是信陵,往南是长安,北面就是叛军,我两份求援信既出,抗击者尚有一线生机,叛逃者则罪在不赦。诸位可敢与我,合力杀贼!” 于是满座官员恍若惊弓之鸟,莫敢不从。 齐邑这时才姗姗来迟,禀报道:“启禀公主,臣查探各处存粮,足够全城军民半年所用。” 周珷抚掌微笑道:“你们看,这不是还有好消息吗。”望向橦城县令许唯谦,赞许道:“看来许明府素日勤勉,是我大周的良臣啊。” 周珷又许诺道:“若这回我们守住了橦城,孤以天子血脉承诺你们,橦城蠲免五年钱粮,在场诸位官升三级,勋加一转。孤记得诸位,也请诸位拼尽全力,莫要相负!” 转头一看卫王,卫王会意,也应答道:“本王亦如此。” 在场诸位俱已服了,也深深还礼道:“谨遵命。” 至天色将亮未亮之时,众人都领命而去,周珷跌坐在椅子上,转头看身后的姚宝瑛和一夜未发一言的明娥,叹道:“我后背直出冷汗。” 姚宝瑛掏出手帕给周珷揩去后脖颈的汗水,劝慰道:“很好了,你刚刚的气势,我以为看见圣人了。” 明娥也含笑点头:“很好,很好。” 周珷拉过卫王的手臂环到身前,头也不抬道:“四哥,咱们赌一回吧。” 第44章 橦城之战(一) 晨起天光还未大亮之时,皇后忽然发令召集了滞留在橦城的所有命妇。 时疫刚愈的众位夫人们都在行宫聚集以后正叽叽喳喳交谈起昨晚上的异象,既惊讶皇后病情怎么突然好转能见人了,更见有些病重卧床的也给抬来了,左等右等不见皇后出面,反而是长乐公主一身戎装持刀握弓而出。 朗声宣布道:“昨夜紧急军情,叱力仆骨二部反叛,所率两万骑兵已经破开萧关直逼橦城而来。有官员建议我应放弃诸位夫人,率轻骑带着皇后回鸾长安。” 霎时间,有胆小的夫人已经尖叫一声,吓得昏过去了。 个别几位将门出身的夫人倒还是临危不乱,尤以姜晓还敢询问:“公主召我等前来,可是有破解之法?” 周珷答道:“我已修书向长安信陵两地求援,又连夜组织卫士坚守橦城抗敌。我将诸位召集在此,并非软禁,只是为了戍卫便利,此生死存亡之际,试问诸位夫人可敢信我拼死一战。” 众位夫人霎时间左顾右盼难以作答。 姚宝瑛混迹其中,率先出声道:“妾善弓矢,听候公主差遣!” 片刻寂静之后,明娥跪地恭敬道:“妾幼随父母戍边,会使刀兵,愿为公主马前卒!” 而后是姜晓,一见姚宝瑛和明娥唱双簧似的应和周珷,立刻就明白了周珷用意所在,也跪地道:“妾愿听公主差遣!” 舒韫祖母张老夫人时疫刚愈,只知道自己孙子彻夜未归,如今一听周珷几人言语,隐约有种预感,几乎是立刻拿出了将门虎女的风范,跪地道:“老身出自襄国公府,虽已老迈,仍记祖上为太祖皇帝征战天下之事,愿在此地护卫中宫!” 明氏与沈姨母也在此列,知道此时真到了危在旦夕之际,骨血里的东西觉醒,并不逞于人后,齐声道:“我等平原明氏,愿听从公主调遣。” 也有敬国公、宁国公以及其他家里不从武的夫人们下拜,道:“我们虽手无缚鸡之力,也尽听公主安排调遣。” 周珷饱含热泪扶起这之中最年长的永嘉侯太夫人,连连道:“何其有幸,今日得见诸位大义,我当为皇后,为诸位夫人流尽最后一滴血。” 说着分派一屋子的夫人们暂居行宫,以姜晓年轻力盛暂且主事,又叫来仪卫之中的一位最有资历的校尉与齐邑率八百人配合戍守。一切安排好之后,周珷离宫之前再对诸位命妇肃拜:“我暂将皇后拜托诸位了!请诸位夫人珍重!” 姜晓带头齐齐屈膝行礼:“公主珍重。” 其实这里面除了明娥,没有人见过战争。她们没见过凶恶的甲戎骑兵,甚至长乐公主自己也没见过,但是她敢,她心知她要把橦城守住了,至少给圣人和长安争取时间和生机。 那也是她骨血里的东西,先祖横扫千军夺得天下江山的雄心,现在是她的雄心。 直日中时,周珷携明娥和姚宝瑛等上北城楼遥望城外正奋力拓宽的护城河,以及怀抱粮食牵引牲畜排队络绎进城的附近村民。这日阳光极盛,她们具穿上沉重可御劈砍的铠甲,内里还要再垫一层丝绵夹衣,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可是却无一丝燥热之气。卫王不胜甲胄,只是穿着素日的锦袍,陪在周珷的身侧。 悬,实在是太悬了。 萧关在册府兵有一万三千六百名,尚被叱力和仆骨两部强力叩开关隘,直逼橦城而来,如今她们这里有六千仪卫,加上本地守军和各府卫士,勉强说有一万的士兵,但是可以说是没有精兵。 这会也没法去追究甲戎叛军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攻破萧关的,如今时间紧迫,她们唯有死守而已。 姚宝瑛昨夜计算脚程,早已得出结论,道:“若一切顺遂,五日之内明公能够率军赶来解围。若明公不来,撑到第七天,长安援兵也能到达。” 周珷长叹一声:“真说不好,监国的可是三哥啊。” 姚宝瑛知她心中所想,若是圣人和皇后在外遇难而亡,留命暂代监国的纪王就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圣人。国内世家望族不忿圣人擅杀久矣,又是这个节骨眼上圣人外出遭遇叛军,有这么个好机会改朝换代,只怕有人按耐不住。 若无圣旨,长安贸然出动南衙禁军其实并不符合规矩,纪王完全可以把信使扣杀,甚至安一个谎报军情的帽子还能咬卫王和周珷一口,她叫姜曈去长安,也是因为有姜公在朝辅政,能说上几句话而已。 至于信陵,书信不通,圣人不一定会相信周珷能守住橦城,若明公率军来驰援,两军于平川相遇,长安的卫士未必能胜于善于跋涉的骑兵。而橦城若破,圣人手里那一万人就是圣人保命的凭仗。 到底能不能求来援军,这就要看舒韫和姜曈的本事了。 实则他们两头是各有各的难。 姚宝瑛苦笑:“我在深山之中游猎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一天,箭矢对准的不是野猪黄羊,而是穷凶极恶的叛军。” 周珷威风凛凛立在城头:“大约没什么两样。” 明娥握紧枪杆,冲她们笑笑:“不要多想,叛军也是人,人就很容易死。此战远不到生死关头,骑兵不善攻城,外有你我和方侯,内有卫王,存粮充足,守半个月不成问题,怎么样都能撑到援军到来。” 周珷扭紧弓弦,磨刀霍霍,良久,她冲一直在旁寡言的卫王说道:“四哥,我们可以死,但你一定要活下去。” 第45章 橦城之战(二) 深夜平旦之前,中军帐里焚膏继晷,老迈的城阳侯正坐听亲信汇报四方城门防御筹备,忽听远处杀声震天,等到柱杖出门登上城楼,只见火光微朦下,蝗虫般的骑兵朝城下涌来,毫无阵形可言,不像是来攻城,反倒像后面有追兵一路追赶。 他虽老,眼神还算清明,这群骑兵披发左衽,分明是异族。 城阳侯刚要叫左右弓箭手射箭抵挡。城上一位女将已带头发出一支火箭,霎时间万箭齐发,胜过繁星璀璨,箭矢划破天空引起长啸,稍后又是两轮箭矢,城楼之下顿时人仰马翻烧成一片火海。那女将又下令擂鼓三声,城门缓缓开启,卫牧率一支队伍策马出城一字排开,呈扇形向叛军包抄而去。 随后更远处又来一支队伍,与城中出去的那支形成合围,叛军约有数千,倍于我军,却在火光中被围于阵中绞杀。 城阳侯去找那女将,施礼问道:“公主,这是怎么回事?” 姚宝瑛嫣然扭头还礼:“方侯认错了,公主在城下。” 城阳侯只觉血气翻涌一股清气直冲大脑,恍惚听错了,又问:“你,你再说一遍?” 姚宝瑛指着远处山呼海啸而来的一支骑兵,随天光渐亮奔袭而来,为首两员将领一人提长刀,一人提枪,身先士卒一路驱赶叛军至城墙下,天色熹微,城阳侯分明看见轻骑正中一位擎旗官高举一支白色大纛,五尺长的牙旗迎风招展,上写着笔力苍劲的几个大字: “大周王女周珷” 周珷身旁提枪那员小将看着年纪不大,却像是是行伍的老手,行动之间颇有章法,提着一杆长枪率队逐步缩小合围,喊道:“放下武器,饶尔等不死!” 尖锐的声音划破黑夜递进城阳侯耳中,城阳侯怔在当场,怎么又是一员女将! 姚宝瑛解释道:“公主见守城将士浮躁,军心不稳,遂定下包抄合围之计,率精锐士兵八百人,夜半时刻出城绞杀敌军先头部队,令我留在城墙策应支援。托城阳侯的鸿福,如今大成了。” 城阳侯曾跟随老明公打过苍山,后来因伤退伍至今已有十年余,如今年近五十也到了老成持重的年纪,从昨到今两日未曾阖眼,心中忐忑不能自持,听闻这个消息后退两步险些跌倒在地上,嘴唇张合几次,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如今城中善战之兵不多,周珷一场大胜不仅是消灭了叛军的先头部队,更能振奋军心,全城军民如今都知道周珷并非平庸之辈,莫不景服,士气可用,还有谁不敢跟周珷奋勇杀敌?本以为这个小娘子说的身先士卒是句玩笑,她竟然有真本事? 随着双方距离拉近,姚宝瑛下令停止射箭以免误伤友军。 周珷明娥和卫牧率领所获的俘虏和马匹兵器进城,姚宝瑛立即派遣两名校尉带领五百工兵前去清扫战场。 等到一切如故,仿佛这群骑兵没有来过,已经到了晨光熹微的时分,周珷下令升起浮桥,严关城门,一应人等禁止出入。 城阳侯拄拐奔向周珷,要长乐公主给他一个交代。周珷兴奋至极,十分餍足,不见新兵杀人之后的郁郁。拍着城阳侯的肩膀安慰道:“方侯勿怪,孤想你连日操劳,恐不敢叫孤犯险,这才先斩后奏。孤并非赵括马谡之流,又有明夫人襄助,如今安然归来,方侯尽可以安心了。” “公主是,是怎么,有信心把叛军,驱赶来的?” 周珷志得意满:“孤率轻骑提前在山林设伏,天色晦暗远山蜿蜒,几轮突袭之下,叛军已经晕头转向,再派人伪装,虚张声势,他们以为满山都是伏兵,自然惶恐,我们一路驱赶而来,再叫阿姚和卫三郎在城门接应,方合力绞杀叛军前锋。” 城阳侯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诧异道:“公主头一次领兵,如此曲折繁琐,公主怎么就敢确定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稍有差池,城阳侯都不敢想后果。老天爷啊,这一茬皇室怎么净出狠人啊! 而后周珷从怀中掏出一副龟壳,笑答道:“孤占卜之后得知,大吉!” 放屁!城阳侯心里骂了一千八百遍,心想这要是自己家的子侄,他当场就扬鞭抽个几十下然后发配到后勤抬尸体去!地形人手乃至敌人都不熟,就敢这样玩命。真当自己是白虎星下凡,天生的神将吗! 姚宝瑛适时劝慰道:“方侯勿听公主玩笑。公主昨日找来老兵反复商讨才敲定了这个法子,她虽然大胆,但绝不是冒进之人。” 城阳侯在心中暗叹,造化弄人啊造化弄人,但凡这位长乐公主是个男儿,何以有今日之危。 可是只得拱手劝道:“公主既然有勇有谋,我已是半死之人,自然尽听公主吩咐。我到底年纪大些,免不了唠叨,劝公主一句,兵者,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弄险虽有奇效,可主将行险是下策。公主万万要三思而行。” 周珷拱手还礼:“方侯说得是,我受教了。”又道:“此次俘虏许多叛军,方侯知晓军旅事,请助我审问。” “敢不从命。” 周珷和明娥的偷袭只是一道开胃前菜。 真正的大戏才刚刚开始。 从抓来的俘虏那里所得消息,叱力仆骨两部因嫌大周封赏不足,又有莫力思罕派人怂恿,于是带着两部所有的青壮年儿郎起兵反叛,从陇右道北一路奔驰进攻萧关,而萧关守将是个未经战事的文官,守备松弛,就叫他们抓了空子冲关,而后掠了萧关的物资,带着云梯临车和勾车等正朝橦城来。 至舒韫和姜曈出发后的第三日天光微亮时分,长乐公主指着黑压压的人头,振臂一呼:“诸位可敢与我拼死一战!” 满城振臂高呼:“死战!死战!” 姚宝瑛和卫牧已经满弓待发。 力士扔出火油和烈酒,只等周珷一声令下,二人鸣镝为令,霎时间箭矢如雨点般落下,一众弓箭手射出火箭,顷刻间城下烧成一片火海,距离之近,仿佛能嗅到烧焦的皮肉气息,可是姚宝瑛竟然不恶心,她机械地搭弓射箭,只以为自己身在猎场,也没有半分不忍,甚至没有恐惧没有惊惶, “咻——” 长箭破开长空发出尖锐的鸣叫。 这一箭射倒叛军的牙旗。 这一箭射死矫健的好马。 这一箭射中披发左衽的头颅。 射到弓弦松弛,射到手臂酸胀。 叛军背着斧瓜棍棒像蚂蚁一样爬上城墙,等候的士兵叫嚣着冲上去砍下他们的头颅。正如明娥所说,骨裂的声音比琴音还要清脆,鲜血染红了旌旗,鲜艳夺目胜于长安城最明艳的石榴裙。 原来死人是这么容易的事情,原来震天的叫嚣喊不聋一个战士的耳朵。 她帮助同伙砍倒爬上城楼的叛军,同行的士兵为她扫清背后的敌人,一切身份、性别,在此刻都被抛诸脑后。 他们为了活下去,本能地选择互帮互助。 久到马刀都钝了,眼见卫牧有危险,姚宝瑛几乎是下意识举起硬弓去砸叛军的头颅,那人应声倒下,姚宝瑛再抽出他的斧头砍倒另一个人,用一切能用到的武器,她要活下去,她要看周珷的胜利。 明娥已经换了两杆枪,枪上的红缨被血浸得黏腻,枪杆滑不可握,可是明娥却是兴奋的,精神高昂的,面容上的餍足比她狩猎得了头筹还要明显。好了,现下第三杆枪也被抡断,正她抄起一把不知道是谁的刀去劈砍。 不知道哪里溅来的一道鲜血模糊了姚宝瑛的双眸,但她看得很清楚,周珷有危险,正是被几人合围攻击,周珷扔掉斧头随便抄起一根旗杆,踹开一个身形瘦弱的年轻敌军,破开合围之势,挡在周珷身前。 她们谁死了都可以,周珷不行,她必须要活着等到援军来。 姚宝瑛想得很自私,她想这是女人们难得的一个机会,周珷不能死,否则即便成功守住了这座城池,没有人会记住她们。功勋会成为男人们升官进爵的青云梯,而女人们,会像明娥的母亲张娘子那样,得到一个追封的诰命,仅此而已。 杀到天黑这叛军吹起收兵的号角。姚宝瑛没有死去,她还活着。他们竟然都还活着。 姚宝瑛木然看着后备兵来打扫战场加固城墙,她的双臂已经累的抬不起来,人原来会流那么多血,潺潺流成一条河,没有人分得清这些黑红的血出自谁的身上。 不同的民族、不同的年纪,不同的性别。血是一样的血,流到一起,没有什么分别。 第46章 橦城之战(三) 今日夜里议事,莫说是共同抵御攻城的将士,城内留守的百姓,乃至于几日前颇具微词的文官群体,没有人再敢置喙周珷。 周珷握着刀满面血污总结四面城门守卫情况。后勤官清点城门人数以及四面城墙伤损,猛然发现橦城死伤士卒约千余,留下的叛军尸体却明显多于自己人。原来甲戎人也不过如此,周珷宣令赏罚之后,士兵斗志都极为振奋昂扬。 天子的女儿,看起来娇滴滴的公主,整个大周最尊贵的小娘子,和他们一样在战阵里厮杀,事必躬亲,同甘共苦,这无疑是最好的一针强心剂。 卫王和橦城县令许唯谦组织当地百姓做饭酬军,又将奴婢们尽数调出使用。命妇们有许多感怀周珷行迹,也自发加入帮助分发粮食军需,她们大多是受过良好教养的贵族女子,论起开支记账,统筹往来,比许多官吏还强。 明氏亦如此,她与沈姨母坐镇军械库。 她们本就出身将门,军械各类都已经司空见惯,做起来得心应手。 只是这样她们母女便不得见了。 周珷组织官员开会时,姚宝瑛奉命去行宫探望皇后,舒韫的祖母张老夫人拦下她,悄悄给她塞了一块新烤出来的胡饼,饱经风霜的面容上,一双眼眸还清亮似年轻人,她只是看着姚宝瑛道谢后狼吞虎咽吃下,温和如春风般望着她,什么也没说。 然后在姚宝瑛吃饼时掏出手帕擦净了姚宝瑛面颊上已经干涸的血迹。 姚宝瑛和舒韫的事情就连周珷都不知道,而在这位坚定而慈祥的老人面前,却仿佛尽在不言中了。 张老夫人把剩下的胡饼裹好塞给姚宝瑛,道:“还有公主和阿娥的份。你们都是好样的。” 夜幕降临之后,周珷派遣卫牧率队自角门出,奔袭至叛军营帐纵火偷袭。 姚宝瑛和明娥陪着周珷在城墙上候敌,许唯谦和齐邑至夜半时分又带民夫给守城众人送上一份夜宵。 这是周珷的命令,军营士兵一日只有两餐,事发紧急,士兵守城昼夜不歇,齐邑查访城中存粮足够后,周珷下令夜半戍守加餐一次,另假借皇后名义,把帝后出行所带财物兑换铜钱征召村民及城内百姓为民夫,协同抗战。 齐邑来给娘子们送了一只烤羊腿和面饼。 周珷叫来城墙上留守的四名校尉,把烤羊肉和面饼分赐下去,另换了普通士兵吃的粟米饼。 那四人感恩戴德走了,齐邑又给三位娘子递水,絮絮道:“卫王主持后方粮草军械等事,又有许明府协助,一切井然有序,公主其实不必身先士卒的,陪在皇后身边也就是了。今天公主在城楼上杀敌的时候,皇后突然醒了,到处找你。姜娘子带着几位夫人劝了一盏安神汤才停下。” 周珷只是咬着粟米饼凝望着齐邑,忽而道:“你好像很久不带耳坠子了,耳洞好像都要长好了。” 齐邑下意识摸摸左耳:“小时候有位神人说我八字弱,得当女孩子养。阿娘就给我打了耳洞,穿到一半我嫌疼,就这样了。小时候因为我戴耳坠,总有人疑怪我是胡人家的小孩。” 明娥笑道:“这是夸你呢,生得好。比胡人还好看。说起来少括也有胡人血脉,只是他年轻时常因血脉而受嘲讽,早早就摘了耳饰,其实你们都是眉目深邃的郎君,带上坠子会好看。”确实,齐邑面白,眼神又亮,与眉目深邃的舒韫放在一起比照,并不逊色。 齐邑笑眯眯回答:“若能有少括的本事力气,叫我长个癞痢头我也情愿。” 姚宝瑛正修着弓弦,叹道:“这话你若早几年跟他说,或许你们能成为一对高山流水的知己。” “六郎带笛子来了吗?”周珷望着北边叛军营地星星点点的火光,忽起惆怅之感:“不若再吹一曲《折柳》吧。” 明娥去劝:“只怕士卒们要起伤感思乡之情。” “罢了,回头咱们挺过了这一遭,听什么也使得。”周珷听劝,便作罢了,又叫来许唯谦问话。 “许明府今年几岁?出身何地?是否婚媾?” 许唯谦看起来并不老,眼角纹路却很深,皮肤也有风吹日晒的痕迹,腰背有长期伏于案头的微偻,不过看面相倒是很慈祥和煦,规规矩矩回答道:“臣今年三十有三,承蒙圣恩,天佑二年时来橦城任县令。家父是万年县衙的一个算吏,妻子冯氏,如今已经有两个儿子了。” “昨晚上我出城时问了一嘴,有出身农家的士兵说这里土质贫瘠,年产估计不会丰饶。今天问城里流民,却说是这几年也能温饱,久没有卖儿女的事,我真好奇,你来任县令不过三年,是怎么能攒下这么大笔粮食的?” 许唯谦笑笑:“公主言重了,这都是臣的本分,说起来不过轻徭薄赋,体察民情八个字。臣出身布衣,自小与农桑打交道,务农之人都好存粮以备灾年,官吏多有嫌臣锱铢必较,丢了做官的脸面。不过真到灾年,都是能救命的粮食。” 齐邑插嘴道:“有备无患,怎么能说是吝啬?” 周珷拍拍手站起来,嘉许道:“许明府,我送你一个大前程如何?” 不等答复,此时卫牧率队回城,先到周珷处禀报,又派了身边一位校尉去找城阳侯汇报伤员情况。“启禀公主,我等幸不辱命。纵了一把大火。定然能为橦城再争取两日时间。” 周珷拍手称好,又道:“若能回到长安,我一定亲口为你请官。” 卫牧答道:“为国尽忠是臣之本职,不敢求封。” 姚宝瑛已瞥见他甲胄洇出血迹,便可想今夜的凶险,劝道:“三郎快去包扎伤口吧。” 岂料卫牧一转身,当着几人的面就盯着姚宝瑛问道:“今日回来是九死一生,可否与姚娘子借一步说话。” 众人都去窥他两人神色。周珷、明娥都是知情人,剩一个齐邑也是心有成算而不宣于口的性格,唯有许唯谦一个外人,周珷遂道:“许明府请来与我说说农桑事。” 明娥:“我去查看其他三门守备情况。” 齐邑:“我……我,饭吃完了,我去洗碗。” 哪有什么碗?只有一副装饼的竹篓,她们刚才用手抓着吃的。 人都走尽了,姚宝瑛淡漠道:“三郎,表姐和表妹夫能有什么话说?” “我总想着要好好问你一句话,我想不明白,这几年我在宫里与你相伴,我真以为你心里是有我的,甲戎的弓弩那么厉害,一支箭差点射穿我的臂膀,我挺过来了,我想着,我得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我才能回来见你……” “卫牧!你不要颠倒黑白,好像我始乱终弃一般,你以为,你以为的事情多了,以为的事情怎么能当真?”实在是不痛快,姚宝瑛也不知道他抽哪门子的疯,这样的生死时节说起儿女情长的事情,更厌烦他将一切事情都说是为了自己,当场就不欲再听,立刻就要拂袖而去。 “那你为什么转头就选了他?”卫牧情急之下拉住了姚宝瑛身上背的弓弦。 这几乎不像卫牧了,他这人素来最是圆滑老练,姚宝瑛从未见过他生气,更没见过他不分青红皂白咄咄逼人的样子。 姚宝瑛姑且以为他今晚是真的受了刺激,一时间也装不出往日的玲珑心肠,刺道:“你是什么人,也管我的事?你想不想活跟我有什么关系,从天佑元年到现在天佑五年你都在宫里,你何尝说过一句明白话?后来再见,就知道你做了明嫣的夫婿,我的妹夫。我不管这其中有什么阴差阳错,卫牧,即便你走之前有什么误会,从西北回来到现在有大半年,下了婚书定礼,你们只等着成婚了。你已经认了!因为比起明家,懿怀太子故去以后,我也是一枚弃子,已经无法为你再提供什么好处了。” 刹那间,卫牧愣住了,一时语塞再也说不出什么解释,他见姚宝瑛一身戎装站在城墙之后,右手紧紧握住腰间斜挎长刀的刀柄,甲胄上还有今日苦战后留下干涸的血迹,其中领口那片,是她拿硬弓敲烂了背后偷袭卫牧的一个敌军而溅上的。她依然是那样冷静,什么都考虑得清楚。 他喃喃道:“可,可,是你说的不在意身份高低,你说要搏前程,那些话你也从未说明白。” 此时橦城四周都叫叛军围住,攻城之时四面城门无不受敌,姚宝瑛注视远处黑压压的山脉,和随处可见的营帐篝火,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你发什么疯说这些话。但有一点,我对你从没有一丝男女之情。说白了,卫牧,我,和你,我们都自私至极。感情,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不如人脉和权力,想既要又要,我能理解,人哪个不是这样,但我鄙夷你用男女之情来掩饰你追求权力的欲望。” 良久,卫牧才怅然道:“你说得对。我只豁出去了一次,那一次,你并没有向我走一步。” 姚宝瑛冷哼一声:“我们不合适。” 他从怀中掏出一副麻布织做的步带,以及一瓶药膏,躬身放到姚宝瑛脚下,仿佛关节都不灵便了,他恭身以示礼敬,说道:“这是军中的良方,把药抹在手臂酸胀的地方,明早还能如昨。下次作战之前将刀柄绕在手间,就不会轻易滑落。挽弓射箭时紧紧绑住手腕,不至于很快脱力。” 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姚宝瑛神情忽变,换上最得体的笑容恭身回礼:“多谢督尉。” 卫牧只觉得心底阴冷,七八月暑热最盛之时,他忽而觉得很很心寒。 “从叛军阵营一路跑回来的时候,我想我一定不能死,我得把药给你啊。”卫牧像是对自己说话一样。 他是在辽东出生,在军中搏杀出了一片前程的卫三郎,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他应该不惧怕这世上一切寒凉。 姚宝瑛头也不回地走了:“其实二姐姐已经教给我了。” 这世上本也没有什么非你不可。 第47章 得胜 第七天了,姚宝瑛已经麻木了。 从早到晚几乎一刻不停,白日里杀得汗水和血水混迹,夜晚风一吹就板结成一块,散发出难闻的恶臭,夜色如墨的黑暗也被火把照得亮如白昼。 城门之下堆起高高的尸骨,几乎能把护城的沟壑填平,夏日炎热,两天就能生出白嫩的蛆虫,一开始夜里他们双方还有余力侵扰,后来晚上两边都只有一件事干: 埋尸体。 橦城死伤已有近三千,从昨日开始,随行各府的府兵也从后勤转到城楼上搏杀。 信陵和长安哪里都没有来援军,每天城里数万人等着张嘴吃饭,又有数千的官兵等着安排,周珷烦得一个头两个大。 也许某个被俘虏的大周士兵也说出了橦城存着两位天潢贵胄,于是叛军进攻更加猛烈,大约是想挟持住她们,才能和大周谈条件。 姚宝瑛偶尔会想,为了叛军两部贵族们的那点利益,死这么多的人到底值不值得,可是下一秒她就得抄起马刀,狠狠砍向爬到城墙上的甲戎人,然后斩断绳索,与人合力推倒长梯,再补几箭索他们的命。 就算那个士兵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眼神还很纯粹,没来得及了解这个世界残酷的一切,可他不是少年,他是敌人。 姚宝瑛在守南城门,卫牧在西门,周珷和城阳侯镇守北门,明娥在东门。 南城门毗邻行宫,在进攻的间隙,她阿娘明顶着战火上城楼给她送了一瓦罐鸡肉王母饭。 这是母女俩自困守橦城以来头一次坐在一起说话。临到生死关头,她们反而很坦然。 “前日敬国公的两位夫人特意来找我,”明氏给姚宝瑛斟一碗汤水,絮絮道,“延宁二十五年之后,咱们家和敬国公齐家就没有来往,她们来赔罪来了。” 姚宝瑛婉拒了汤水:“其实我和齐六相识多年,他还是明事理的。” “你知道她们说什么?”明氏心疼地看着满身血污的姚宝瑛,忍不住伸出手绢去擦姚宝瑛的铠甲,“她们先是赔礼道歉,说那年齐三郎过世,她们伤心疯了,这才委屈了你。如今见你偌大年纪还孤苦一人,想为他们家六郎聘你。” 已经习惯了敬国公府家的神奇操作,姚宝瑛稳稳端着饭碗,还能戏谑开个玩笑:“奇了怪了,中山齐家也算是望族了,怎么一副见利忘义的做派?如今还不知道能不能有命回长安,他们家也是真舍得出去,剩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了,又不怕叫我克死了?幸亏阿爷随圣人在信陵,姚四在长安没来,不然惹急了,我这里弓弩管够。” 明氏怎么擦也擦不干净姚宝瑛的铠甲,遂停手感叹一声:“六郎是好,可他们那样的人家自然是不堪嫁的,儿啊,倘若今日咱们死在这里,你连个牌位也没有,做孤魂野鬼吗?” 来来去去都是这些话,姚宝瑛已经习惯充耳不闻,夹着一块烧糊的鸡肉放嘴里嚼,想到这可能是明氏自己的手艺。 “阿娘,士气可用,粮草充足,将领指挥得当,我们不会败的。即便要死,女儿为国而死,死得其所,快哉。” 现在只要来一支援军就够了,城下甲戎士兵已经是士气低迷,犹如一盘散沙,不管那里来人,好歹能破现在的困境。 恍惚间姚宝瑛突然发现明氏手腕上一串从不离身的菩提佛珠不见了,遂发问起来。 明氏为她收拾好碗碟:“前日协助清点军械时觉得碍事,给摘了。” 了塔传来叛军进攻的预警,姚宝瑛立即带盔起身探望,又催明氏快快下楼。 临去时,明氏回头望盔铠俱全的姚宝瑛,仿佛又回到年少送父兄出征之时,几十载光阴过去,她也从少女变为人母,心被磨得很钝,几乎感觉不到疼了。 她说:“去吧,保重。” 此番叛军攻势甚于以往,姚宝瑛所在南门本是叛军兵力最弱之地,往常不过千人来战,而自攻城的号角响起之后,姚宝瑛所感严峻甚于初次集火攻占北门之时。叫身边几个身手敏捷的小校跑去东门和西门求援,还要去北门寻周珷和方侯说明情况。 一连七日精神紧绷,无数轮的攻防,橦城虽士气高涨,可不免都有疲惫,甲戎人不善攻城,靠着人数和攻城利器,双方堪堪赛个平手,姚宝瑛算着半个时辰过去,卫牧和明娥都没有派兵来援,心想是叛军应是出动了全部人马来攻,各门都忙着御敌,一时之间调派不出人手。 可是这实在是,太猛烈了一点。 姚宝瑛的箭囊都射空后换了长刀劈砍,敌人仍然如蚁附膻般袭来。左支右绌之下,一个躲避不及,姚宝瑛的左臂已被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她奋力砍倒那个身形消瘦的甲戎人,又接着冲到人堆里搏杀,张嘴就骂了两句脏话,哪里还有一点长安城里端庄得体的闺秀样子。 她已经快砍不动了,泼天都是赤红色的血海,杀人如切瓜砍菜一样,她的心也快承受不住了。 手里的兵戈受重力而被打落,姚宝瑛正要随地捡个工具来抵挡面前甲戎士兵的屠刀,忽然对方被一箭射中胸口倒地,明娥奔到她身后,把弓箭扔给她,兴奋道: “信陵的援军到了!城下士兵俱已出城合力围剿,公主命我先来驰援南门,护卫行宫。” 姚宝瑛精神大振!再度挽弓搭箭,为明娥解决一个准备在背后偷袭的敌军,手臂伤口裂开,冒出汩汩的血,她顾不得缠紧伤处,催发弓矢射死明娥旁对战的甲戎人。 这场收尾的战役持续到傍晚,天边晚霞瑰丽如螺钿紫,城外泥土殷红似血,比得上最好的胭脂。 她们终于听见了得胜的战鼓。 解决掉最后一个敌人,姚宝瑛扔了刀就地躺在死人堆里,看着落日西沉,天边升起上弦月,夜色送来凉风,吹干了她脸上的血和汗,士兵们各自相拥喜得手舞足蹈,城楼都在跟着颤抖。 缓缓合上眼眸,她忽而很想死在这一刻。 “姐姐!” 满面风霜血污的舒韫拨开人群向她跑来,一看她左臂冒出的血已经浸湿了衣甲,忙撕下自己铠甲内的里衣蹲在地上为她包扎左臂,他难得带笑,此时露出一口白牙问她:“疼吗?” 姚宝瑛手上缠绕的麻布早已经散架,她也顾不得许多,攥拳去捶舒韫胸口的铠甲,啐他一口:“再来晚点,就给我收尸吧!” 舒韫娴熟包扎好姚宝瑛的左臂,顾不得面上刚被啐的唾沫,笑道:“不行,勿使我负克妻之名。” 明娥看见了,只是笑笑走开。路上顺便拦住一个前来传信的卫牧。 明霭之带了八千人来,周珷作战时见东北方向旌旗招展尘土飞扬,料定是援军到了,于是一众士兵欢呼振奋,拼死抵抗。等明霭之分兵绞杀城外叛军之后进城,见士气高涨,军士民生井然有序,物资输送络绎不绝,粮草军械出入明晰,如此种种,仿佛只差自己一支援军,惊讶道: “公主还有这样的本事?!” 周珷瑛陪同在卫王身侧,问道:“圣人无碍否,懿怀太子葬仪安否?” 明霭之立刻就换了态度,执臣礼回禀道:“一切都好。接到永嘉伯报信,圣人便划出大半的卫队交臣前来救援,所幸不负圣望,此战不败,全仗公主运筹帷幄得当。” 老匹夫。周珷在心里翻个白眼,八千轻骑从信陵飞奔而来,算上路途中各种意外耽搁,五天也就能到了,七天的时间,长安的援军都该到了,如今长安那边没有丝毫风声,信陵的援军还迟了两天,这话倒是一句不提。 周珷狡黠道:“为了守城,我夸下海口要蠲免橦城五年钱粮,守城官员升三级,加勋一转。如今明公来了,届时可要为我说句公道话,别让圣人落我的面子。” 明霭之笑眯眯捻须回道:“臣定然为公主上表叙功。不过圣人命臣先去萧关整顿防务,这个中细节,只怕还要劳烦公主亲自奏报了。” 第48章 是人 又一次站在橦城城楼之上。 只有姚宝瑛和舒韫。 明日就要启程前往信陵去,卫王正主持橦城各类琐事,明霭之与周珷整肃军事,舒韫挑了个空隙约姚宝瑛到城楼上散心。 聊起报信的情况,舒韫感叹道:“其实圣人给明公留了一道旨意,令长安来军全力配合明公行事。明公吃不准叛军兵力,又左等右等不见长安来援,因此耽搁了两天。” “你觉得长安为什么不来援?” 舒韫挠挠头:“是不信吗?” 姚宝瑛似笑非笑看他,心觉他怎么还和以前一样没变,心思恪纯,总把人往好处想。 “皇后之印号令来援,报信的姜七是皇后内侄,未来的驸马,谁敢不信?” “那我就不知道了。” 姚宝瑛莞尔,“没事,本就没考虑长安的援军能来,这事交给他们天家自己发落去。” 舒韫低着头出一只玉虎奉到姚宝瑛身前:“君子无故,玉不去身,这是我阿爷留给我的东西,我一直贴身收着。咱们也算一起经历了生死,若你不嫌弃,请你以后替我保管好。” 夜色如水笼罩之下也能看出这只玉璧温润莹白,通体没有多余纹饰,是一块上品。 “你阿娘没给你留下什么东西吗?这样贵重,我怕收受不起。” 舒韫摇摇头,将玉虎按到姚宝瑛手里,柔声近似呢喃,“阿娘,什么也没留下,甚至她自己,也没留下什么印记。” 一柄匕首出现在舒韫空落落的手里。 姚宝瑛身上本没有富丽闲妆,她从怀里掏出的匕首还带着一点洗不去的血腥气。 “我不是君子,亦没有什么不离身的东西。这是我给自己留的,本打算在城破时自尽免收折辱,不想没用上。意外用它杀了几个人,并不是什么稀罕物。赠你防身用吧。” 舒韫颇有些意外,可更觉得她与众不同,也郑重接过后收到怀里。 “少括,要是等你回来我已经死了怎么办?”姚宝瑛突有一问。 舒韫含情笑着看她:“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有何好问?上天怜我孤苦,总不会叫我真背上克妻之名。” 时下人有了名分才会亲昵,有了亲昵才会相互信任,他们却是反其道而行之。 也好,姚宝瑛心想。和舒韫说话不用太费脑子,还是比较放松的。 八月十二,拖延了半个多月后,皇后鸾驾终于抵达信陵。卫王和长乐公主奏实以报橦城守卫情况,圣人于左右近臣之前拉着公主的手大加赞赏:吾家雌虎可抵三军! 又挽着卫王的臂膀,大赞道:“吾儿有人主之相。” 至于允诺的蠲免钱粮和升官加勋的事,圣人一概含笑应允,令她拟个名册承报。 于是周珷拉着姚宝瑛咬着笔杆商量。 “我今日和阿爷说好了,凭此一战我要入朝,我要去兵部跟着明公学正经打仗的方法。既然入朝,也要加恩我开府置属官。一个长史你是跑不了的。我想把齐邑和阿裴都要出来,给一个从六品的府官。” 齐邑和裴延良的事倒好说,姚宝瑛疑惑:“圣人怎么同意让你入朝?不是说年底宁国公府就要上书求亲了吗?” 周珷又对着一份草拟的名单勾画:“明公说我是可造之才,有意教习我兵事。我直与阿爷摊牌说明了,与其他费尽心力缓慢变革,拣选储君,分化制衡西北。不如让我一力破万巧,让我我替他征伐边境,改革军制。阿爷不敢放任将领在西北独自掌兵,出兵要制衡,也要留家眷在长安,可是如今他手下的将军不多,一个明公,一个郭公,臣子有诸多顾忌,儿子会抢夺他的权柄,但我,只能一心一意靠着圣人。我直接说了,阿爷的儿子们都不如我,既然如此,这份家业就交给我来守。” “圣人竟然能同意?”姚宝瑛吃惊道。 “小八死后一天,他来看阿娘,我侍奉汤药时,他坐在我和阿娘身前抹眼泪,他牵着阿娘的手哭着求她活下来,说他的儿子都死了,他只剩阿娘和我了。他不能没有妻子,女儿不能没有阿娘。我还是头一回见他这样,难以想象,阿爷这样一位冷绝到弑父杀兄的帝王,竟然把全部的情愫都倾注到了阿娘的身上。” “并且,这次不是女儿对阿爷的撒娇,我以皇嗣的身份向皇帝提议。阿爷现在要面对的事实就是,他没有合适的继承人了,三哥上位必定对他的政策改弦更张,四哥做个守成之君也很勉强,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现在只有我,能实现他的梦想,延续他的政策,即使我是个女儿,他也会考虑的。” 姚宝瑛吃惊地看着神色锐利的周珷,她一番话完全如同一个成熟的政客了,难以想象,她还算是梳双鬟的小姑娘呢。 “就这么直接?那四大王那边?”姚宝瑛简直不敢置信。 周珷莞尔:“若是我能收归兵权拱卫他,四哥高兴还来不及。还没去见阿爷,四哥就已经许诺了我拒绝不了的条件。” 姚宝瑛面露疑色。 “食邑万户,加九锡,假黄钺,总百揆,领太师,太尉,尚书令,开府仪同三司,都督中外军事,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出警入跸。” 周珷每说一句,姚宝瑛眉头更紧一分。 阴阳道:“他还能把天下送给你?” 周珷则得意道:“他说着玩玩,我也听着玩玩。不过,我很动心。” 说着饮尽一杯水,起身对月抒发自己的志向,周珷兴奋道:“阿姚,如果能到了那一步,为什么不更往上一点呢?我生居天地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 姚宝瑛便要立刻拉回周珷,劝道:“那我们从哪里开始?” “明娥。”周珷圈起明娥的名字,“我帐内府能有六百余人,她尚不能封军职,叫她来我这里挂名做典军。将来若有战事,我一定要带着她的。再者,这次留守行宫的夫人们,如姜大姐姐、张老夫人,还有你阿娘和康乐侯夫人等,我都为她们请加一级诰命。” 姚宝瑛补充道:“县令许唯谦是个可用之人。” “你说得对。我这几天与他相处,发现他对于农桑事十分熟稔,确实可用。”周珷在许唯谦名字旁边写下从六品上主簿一职,“从七品下的县令到从六品上的主簿,升了四级呢,好,也不算埋没了。” 又在卫牧名下写从五品上的亲事府副典军,却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姚宝瑛:“阿姚,这个人我还要用,他确实是个人才。” 姚宝瑛摇着扇子含笑对答:“是呀,他是个人才。不然舅舅怎么一定要把他揪到自己家里。不用在意那些儿女情长的事,他最是个精明的人,知道该怎么做的。” 周珷又要给舒韫写官职,却叫姚宝瑛制止了:“他一定会是你的人,不用把他再放进来浪费名额。叫他还在卫率里领职,这样你外面也有人了,来日说不定还有用。” 周珷不解。 “他向我求婚,我答应了。碍于皇后身体不好,叫他暂且等我。阿五听我,把他放到禁军卫队中任职,比收到府里划算许多。” 姚宝瑛轻描淡写说完了她和舒韫的事,周珷却惊得摔了笔,连连道:“你难不成被他魅惑了?他虽然堪用,可他克妻,又是混血的杂种。满长安的好人家没有敢把女儿嫁给他的,不行不行,你快反悔去。我给你打保票,将来我手掌大权之时,给你发五个,不,十个,比他还好看的郎君。” 姚宝瑛扶额,解释道:“不是,不是。我是真觉得他这个人还行。家庭结构简单,张老夫人性格爽利,最重要的是不会阻碍我为你出力效命。二娘成婚那天,他送我回宫的路上突然说要求娶我,我有些醉,那时候懿怀太子新丧,你我前路渺茫,我就答应了。”又叹,“现想想这样也好,全长安都知道你我同心,若是咱们俩都因有了前程就不嫁,且等着被人闲话死。我今年二十一岁了,趁着还不算老,选一个出身能力都还不错的,能给你拉一门助力。日后交际往来也方便些,没事,不用担心,他克妻不假,我还克夫呢,且看我们俩谁克得死谁,听着玩玩罢。” 既然如此,周珷道:“你既然打保票说他会听你的,我为他请加一级爵位,另保他到金吾卫府做郎将,算是我给你添嫁妆。” 信陵处山,夜间山风袭来一片微凉,姚宝瑛摆弄扇子上流苏,笑道:“那你呢?齐六都要来了,不把姜七也要来?” 周珷又写几人名字官职,回答道:“他是好,能力本事都不差,只是要来了麻烦事更大。我真不明白,好好的郎君,怎么跟深宫怨妇一样,我们一块去平康坊给萧四娘捧场的时候,说哪个娘子身材好,哪个娘子长得美,还是挺投契的。可我跟郎君们说笑几句他脸色就不好看,要是看我天天和人说,和人笑,我还怕他给气死了。况且,我不着急嫁他了。” “其实我看你们情谊很好,他这样行径,盖因是心里装着你罢。” 周珷笑笑:“卫三郎说他心里装着你,一扭头为了权位还不是上赶着做明公的侄女婿。齐三说对你一见钟情,还不是死在娼妓的床上。至于别人,一图谋你的姻亲家世,二图谋你得圣人皇后爱重,娶你大有好处。郭大,呵,这小子就是见色起意。咱们这几年都在一起,从你身上我也能看得明白。我不过是地位更高的你罢了。你说姜曈心里装着我,他却从不懂我想要什么。可见要真心有什么用?” 划来划去又叹道:“这些人都不可信。为了功名利禄,今日可以攀附我,明日也可以攀附别人。三哥请罪的奏折来了一封又一封,阿爷统统扣下,不奖也不罚。到底是他的亲儿子,不忍心啊。可惜啊,阿姚,我只有一个你了。” “不”姚宝瑛看着周珷的眼眸,周珷是极漂亮的凤眼,龙章凤姿的形容再恰当不过,偶然一看会让人觉得有些凌厉,其实她笑起来是神光逼人,如九天玄女一样光辉灿烂。她最喜欢看周珷笑。 姚宝瑛道:“人都有所图,你我也不例外。我效忠于你,只效忠你。因我们一起长大,更因为你的野心就是我的野心。我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明娥将来也会如我一样效忠你,因为只有效忠你,我们才是人,不是夫人,不是某氏,某娘子,是人,是能够做官的人。阿五,你明白我说的话,守橦城的时候,因为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我们可以从早杀到晚,一天只睡一个时辰。” 姚宝瑛自知自己是个疯子,可是何其有幸,周珷是和她一样的疯子。 “阿五,我朝人口有六百万户,四千万人,一半为女,如果可以,她们也都将是我!” 周珷也看着姚宝瑛,姚宝瑛生得很漂亮,和周珷的凌厉冷艳不同,她是无论男女都会很喜欢的漂亮俏丽,多一分就骄横,少一分就寡淡,一双眼睛炯若明珠,笑起来眉眼弯弯,像太阳一样。现下她的左臂绷带上渗出伤口迸裂的鲜血,她毫不在意,只是看着周珷,她嘴唇一开一合,说得全是大逆不道的话,全是周珷的心里话。 “天命无常,能者居之。” 周珷忽而笑了,为她鼓掌,感叹:“我何其有幸。” 第49章 岱山公主 八月二十七,懿怀太子下葬礼毕,圣驾启程回长安。纪王当众请罪,言自己年轻不懂事,没有及时出兵支援橦城,致使皇后遭难,军队死伤。圣人亲自扶起长子,和颜悦色说道: “长安卫队见了虎符才能出兵,彼时情形不明,你做得也算有理,便这样罢。” 纪王再道有罪,希望以自己食邑俸禄两倍抚恤橦城一战中牺牲的将士。 周珷嘀咕了一句“沽名钓誉”。圣人拉着纪王的手,欣慰道:“你监国辛苦了,没有再自己贴钱的道理,朕已经和阿五商量好了从私库出钱抚恤。” 于是纪王满面和煦问周珷:“五妹妹辛苦,愚兄给你添麻烦了。” 周珷捧袖回敬:“有四哥在,我不敢道辛苦。” 圣人开车怀极了,拉着两儿一女的手,连连道:“朕有好儿女啊。” 百官适时山呼万岁。 好好好,真是“其乐融融”的一家啊。 九月初一,圣人以守城之功为卫王加食邑至一千五百户。 九月初二,圣人为第五女周珷累加食邑至一千五百户,改封号为岱山公主,开府置官,仪比亲王。 岱山,即泰山。历来名山大川不将授封,圣人为嘉奖公主守城之功,便以天下第一名山而封之。 这一年周珷十七岁。这短短一年的经历却已经胜于过去所有。 而后圣人在大朝会上先是褒扬城阳侯在橦城之战中的功绩,加爵两级为城阳郡公,又授封其渭州都督之职。前往渭州辅助燕王之藩。城阳郡公他是燕王的亲舅舅,自然是一百个乐意的。 随后圣人又宣布,令岱山公主入朝习兵部事,其所奏橦城之战中擢升官员名册一应照行,免除橦城五年税赋。额外恩加永嘉伯舒韫传信之功,加爵一级。 就如纪王身上兼着扬州牧一职,卫王身上兼着徐州大都督一职一样,这样的任职都是虚授,只是皇子们参与朝政的一个由头而已。不过为公主授封虚职入朝参政,这还是开天辟地头一次。 满朝哗然,谁还听得进后面都说了什么。 朝臣议论有说岱山公主女流之辈,入朝是牝鸡司晨的亡国之兆。也有说岱山公主即便入朝也不应进兵部。也有少部分人觉得岱山公主能力在那里摆着了,为国尽忠不分男女。 不过这个少部分包括尚书右仆射明相。他力挺岱山公主入朝,并言公主天赋卓越,甚至放言,自己与郭公年迈有疾,他们之后,便是岱山公主了。 岱山公主的亲舅舅,首相尚书左仆射姜公则始终不发一言。 也有朝臣转而攻讦明霭之曲意逢迎圣意,是国之奸臣。 就此事吵了半个时辰,宣政殿纷乱嘈杂似东市的菜场,一众下至四十上至六十八的老头子们吵起来也是吐沫横飞,别开声色。直到日近正午,冯恩示意内侍鸣鞭噤声,圣人将旨意明发入尚书省,继而开始议甲戎两部反叛及萧关失守一事。 顺便并将定罚事交付给了岱山公主。 至九月初五日大朝,岱山公主穿一身崭新的紫色团花绫罗制作成的亲王制服,腰系玉带钩,头戴冠冕,手捧笏板堂而皇之出现在朝上,走到了卫王身后。 从袖中掏出一份岱山公主府所有属官与她,昼夜不停所准备的萧关失守分析奏报和一应官吏奖罚参考奏报。 宣政殿再度如热油炸锅,吵得不可开交。 皇城内各官署府衙纷纷议论这位盛宠优渥的公主,甚至传言她有女主之祸。 又一个平凡的休沐日,新鲜出炉的永嘉侯舒韫托媒人明公来姚府提亲,求娶秘书监姚令圻长女,岱山公主府长史姚宝瑛。 从延宁二十五年到现在天佑五年,五年过去了,眼高于顶的姚宝瑛拒绝的人家如过江之鲫,上至亲王下至青年校尉。现在,她决意嫁一个混血破落户出身的克妻新贵。 姚宝瑛目前所任从四品上岱山公主府长史,岱山公主开府在外,她也拜别皇后,从内宫收拾东西回到了姚府生活。 提亲的当日姚宝瑛也不在家里,她在新修成的岱山公主府理事。 顺便招待一下不速之客姜曈。 起因是周珷回长安之后与姜曈长谈一番后不欢而散,昨天晚上敲锣打鼓赏了姜曈两个貌美的宫婢。姜曈气急,今日一早带着两个美婢找上门来,不料周珷进宫与圣人商议事情去了,姚宝瑛、齐邑和许唯谦正在西堂处理文书,一听这样的事自然只有劝慰。 齐邑劝人的方式很有意思,他当场给姜曈算了一卦。 这一算,排出了一副象征危险困难的坎卦。 姜曈面色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还能强忍着挤出笑来,“无妨,信则有,不信则无。” 姚宝瑛令府内侍从给姜曈送茶水,又悄悄叫人出去等在朱雀门外,等周珷下朝后立刻告知姜曈来了的消息。 齐邑劝道:“你们小两口偶尔吵一架,彼此清净几天就好了,这样找上门来彼此都不好看。” 姜曈一指身后两个美婢,十分无语:“已经够不好看了。” 这两个确是佳人,豆蔻年华婷婷袅袅,都是一身间色石榴裙,立在院子里静默等候。姜曈无奈道:“我早说不是我拖沓,纪王以没有圣旨虎符为名,拖拉着不肯发援兵。该求的人家我都求了,我就差被我阿爷打死了,可纪王办得也是合理合规的事,我有什么办法?” 满座都是橦城之战的亲历者,这事他们都不想听,更不愿意回答。圣人回长安之前,纪王请罪的奏折雪花似地飞上圣人的案桌,南衙禁军非圣旨不能调动,监国的纪王不点头,姜公再怎么着急上火都没用。何况,纪王做得确实合乎流程,毕竟橦城确实守住了,一应重要的人员都没有损伤,因此圣人就没有责罚纪王。周珷也并没有因此怪姜曈。只是在心里又给纪王记了一笔恶账。 他们的争吵姚宝瑛略有耳闻,其实是周珷不想把姜曈调进岱山公主府,因为一时之间没有合适的位置,更因为周珷笃定姜曈是她的人,叫他做中书省的通事舍人比做公主府的属官更有利。姜曈就以为周珷是变心打算否认婚事,周珷一通分析利弊之后,姜曈又问了一个巨傻无比的问题:“那咱们什么时候能成亲?” 周珷怒了,拂袖而去。然后转头从卫王那里要了两个貌美的婢女送到宁国公府,宵禁之前赶到的,把左邻右舍都惊动了。 姜曈也怒了,这不今天又上门来退人。 其实那日周珷回宫里后感叹:“我终于明白一个始终不知道我想要什么,还不能轻易打发的人有多麻烦了。我这些天殚精竭虑,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他倒好,心里只有一条婚约,我还能跑了不成?” 皇后当时也在,听过后莞尔:“你要七郎合你心意,你不也从不管七郎想要什么吗?”又一并劝慰正在做壁花旁观的姚宝瑛:“大娘不日也要嫁了,我就一并说给你们听。一昧只叫人揣摩你的心意,这不是夫妻之道,是君臣之分。这样能找到合适的下属,却找不到称心的丈夫,你们总要为彼此想一想。虽说驸马是臣,可叫人处处迎合奉承,又有什么意思?” 周珷是反思了,可还在火气上,一时半会也不想见姜曈了。 众人一片寂静之时,裴延良终于这时姗姗来迟,进门拱手致歉道:“抱歉,我来迟了。今日永嘉侯和明公去姚大姐姐家里提亲,路上拥堵,额外耽搁了些许时间。” “提亲?”姜曈的注意成功转移,“你们家小五妹才几岁,提什么亲?” 裴延良笑道:“七哥忘了,姚大姐姐还没嫁呢。” 姚宝瑛微笑回礼:“依礼,到亲迎之前都不用我出面,家里乱糟糟的,索性躲来公主府办公。” 于是众人一时间恍然大悟,都对姚宝瑛道恭喜。 姜曈左等右等没等来周珷,午饭之前姚宝瑛就客客气气把人送走了,至于那两个美婢,姜曈不要,姚宝瑛不肯替周珷收回,两人推搡了一会儿,姜曈以祝贺她新婚之喜为由,把身契硬塞到姚宝瑛手里,然后转身就跑。 这两个姑娘于是又开始沉默地跟着姚宝瑛。 等到周珷在外面磨蹭够了回来,瞧见了姚宝瑛的新尾巴,顿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好好好”周珷笑着拍姚宝瑛肩膀,“这两个丫头本是犯官之后,生得好不说,也识文断字,既然姜七无福享用,留下做个书吏,也算便宜咱们了。现下都是你的人了,你给她们起个名字罢。” 姚宝瑛去问她们两个原名。答说既入了掖庭,就是无名姓之人,姚宝瑛说什么她们就叫什么了。 高点那个生得清俊若竹,便叫“竹青”,个头稍矮点的那位娇俏玲珑,便叫“石榴”。 解决好昨日的遗留事,周珷便拉过裴延良道:“阿裴现在是咱们府上东阁祭酒了。我府里属官不多,只有你们几个,以后都是自家人,一定要和睦相处啊。” 许唯谦这时候才恭身笑道:“承蒙公主把我捡回来,按说我才是外人,诸位若不嫌弃,我可就当真了。” 许唯谦如今也能勉强称一句少年郎君。在橦城时,齐邑和许唯谦同管后勤事,早已处得兄弟一样,这时候笑着搂上许唯谦,“子逊和我们都是过命的交情了,怎么能说是外人呢。” 岱山公主府的幕僚班底今天正式成立了。 第50章 婚书、聘礼和嫁妆 “韫顿首白: 某籍巨鹿舒氏,久居长安。年已成立,未有婚媾。承贤姚氏长女美名有闻,四德兼备,落韵源嘉,又凭淑慧。绰态娴静,诚素先达,端徕持趋。都荔遂芳,窅窊桂华。阔叙既久,倾嘱良深。寤梦洿沫,绵思增慕,夜耿难寐。愿结高援。谨因媒人,敢以礼请,联通秦晋,互遣两姓。脱若不遣,贮听嘉命。韫顿首再拜。” 婚书以洒金红纸书写,放在特制的楠木函里,姚宝瑛启出来看,见这一幅小楷苍劲工正,正如舒韫其人一般。 “绵思增慕,夜耿难寐。”宝珍从姚宝瑛接过这封通婚书捧着朗声读了一遍,又着重这两句,取笑道:“要不是亲眼见过姊夫,我还当是那等手无缚鸡之力的酸书生呢,瞧这写的,夜里伤感难过的都睡不好觉。哎呀,这是害了相思病写情书呢。” “你的郎婿习文出身,你也精于此道,你们素日所见所写不比这个强?快别取笑我了。”姚宝瑛回道,“这都是他第三封婚书了,谁知他不是回回一样深情。” 宝珍搂着姚宝瑛肩膀,撒娇劝慰道:“这婚书一看就是姊夫亲写的,如今大姊喜事将近,姊夫眼见又会关怀人,大姊怎么还不开心呢。” 明氏一副尘埃落定的喜悦,也端着茶盏微笑:“他们家老夫人再三与我保证,必定拿大娘当亲孙女疼爱,你大舅舅做的好媒。” 明氏本来还担忧舒韫命格不好,恐怕克亲。提亲那日明霭之直接带着舒韫登门造访,明氏一见舒韫高挑壮实,仪表堂堂,又低声对姚令圻说:“这郎君看着比大娘还妍丽,还是胡狄之后,能行吗?” 姚令圻早见过舒韫,信陵请援之时就觉得不错,虽然是武官,不过姚宝瑛愿意,又有明霭之做媒,他再没有二话,低语劝明氏道:“他敢娶大娘就不错了,快别挑了。” 往后再听舒韫对答如流,言语间把姚宝瑛夸得如同天上的仙女一样,直言自己能娶到姚宝瑛是祖宗庇佑,神佛恩赐。又言自己父母缘浅,家里人丁不丰,此后必定待姚令圻和明氏如亲父母一般孝顺供奉,把明氏哄得极为开怀,遂应下了这门亲事。 宝珍又从姚宝瑛手里接过她刚看完的聘礼单册,下头还有地契文书,粗略算了一通,惊讶道:“永嘉侯家这么有钱?没算田庄地皮就少说有五万贯了,抵得上咱家一年田庄的收入了。” 姚宝瑛说道:“他们家之前退婚就赔给郗娘子五万贯,再给少了,那是打我脸呢。”又戳了戳宝珍的小脑袋:“如今你也做了人家夫人,也会算这些琐碎账了啊。” 宝珍乐呵呵道:“家翁官居五品。丈夫一介白身而已,如今我家里阿爷和大姊都官居四品,眼看又要有一位有权有爵的姊夫,他全家可不任由我说了算?虽然有几个姬妾,可身契都捏在我手里,他也敬重我,全家只等着我生个孩子延续香火,我还有什么不开心的呢?” 说不出来那里怪,可却是心里有些郁郁,姚宝瑛看着宝珍梳成妇人样的发髻,身上锦缎罗裙衬着脸上红润的气色,心知她确实过得很好。又觉得,若是宝珍习惯于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当晚明氏把姚宝瑛叫到慧光堂交代嫁妆。 明氏拿出一大一小两个雕花檀木盒子来,一一拿出里头的东西给姚宝瑛数着看:“你们姚氏嫁女儿,据说是每人千金的份例,不过那是开国永定年的旧例,我和你阿爷自你出生开始为你攒嫁妆到现在,大到田产小到针线,各色物件都置备齐全了。这时只用把田庄商铺都交代给你。你不比二娘,不用我为你费心操持这些事。” 于是开第一个盒子,里头是一沓地契文书。 “西郊的栗子庄,长安北郊的鱼山、大小草庙庄还有新丰县的鹿庄。铺子有朱雀大街的绸缎铺,常乐坊的书坊,东市宝林街的酒楼。还有两处房产,你自己看就行。” 而后又开一个更大的,里头装的全是奴婢们的身契户籍,明氏也一一数给姚宝瑛听。 “除了翠华轩伺候你的丫头们之外,你祖母陪嫁来的金家、林家和杨家这三房早说定了都与你陪嫁,我这里再出赵家、黄家两房给你。这些产业的主事不外乎是那几户人,或有不是的,也都随你走。算下来一共是五十六口,身契户籍具在。永嘉侯家里人口少,你多带能干的心腹过去,尊贵体面和家里没什么分别。” “你管治产业人口的本事比我强,又有桑柘梧桐她们帮衬你,我只管厚厚的出一份嫁妆就好。” 饶是姚宝瑛看下来也不免咋舌,这实在是太多了。五个田庄,土地上千亩,光是地皮少说就值五万贯。三个商铺地角好,生意也不错,租金极为可观。房产一在平康坊,一在务本坊国子监旁边,都是上好的地段。再算上那些嫁妆里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乃至各色器皿,略微一算应该有十几万贯。 加上聘礼,就是二十万贯了。 “阿娘,这是不是太多了,他家人口少,亲族不丰,花钱的地方也少,后头四郎他们嫁娶也要用钱的。” 明氏不以为然:“我当年出阁时,明家还是郡公,也没有今日的权柄,却也给了我小二十万贯的嫁妆。明娥明姝这代也如此,低嫁的明嫣就更多了。如今舒韫对你必然是千好万好。如若将来有变故,横竖你手里有产业,总不用看他鼻息过活。” “阿娘,我好歹还有官身,也有岁米俸禄和职田。哪里沦落能到你说的田地。” 明氏这时不悦,嗔责她:“哪有女人做官的。圣人宠爱公主,你们都跟着瞎胡闹,你虽有官职俸禄,又何曾进过宣政殿?” “阿娘——”姚宝瑛也不大爽快,问道:“之前在橦城,阿娘协管军械不是干得很好吗?后来还恩赏升了一级诰命,可见咱们凭自己本事也是能吃上饭的。” 明氏叹了一口气:“诰命又如何呢?我还是在这座府邸中当家理事啊,只当我是作了一场好梦罢了。”又道:“抛开别的不谈,你院子里那几个丫头也都不小了,你何时将她们配人家?” 姚宝瑛悻悻,她自认为算是个较为宽仁的主人了,对于屋子里丫头们的婚配态度就是让她们自己家里来提,而后自己陪送点嫁妆添礼就完了。身边有头有脸的不过桑柘梧桐和桂子几个,桑柘阿娘是明氏身边的赵妈妈,阿爷又是明氏嫁妆田庄上的管事,自然有亲爷娘为她做主。梧桐的阿爷早死,阿娘则是老祖母濮氏身边的侍婢,改嫁到田庄上了,又生了儿女,也管不上梧桐。同无根基的桂子,她们两个才是明氏重点关注的对象。 “梧桐也就罢了,这丫头自幼跟你,十分忠心。将来去永嘉侯府上,找个上进能干的郎君也算对得起她。桂子那丫头我却不敢放心,其一她是半路来的,未必与你贴心,再者她在明家就差点勾引坏了郎君,又生了一副好面孔,你且好好想想吧。” 这话姚宝瑛却不服,有心为桂子辩上一辩:“她平日已经十分恭顺。又肯学习,如今已识得不少字,懂得许多道理了。再者,明四本就是一副风流样子,何须娘子勾引。” 明氏含笑看她:“你怎么认定你的郎君不是风流人物?又怎么认定读过书的就没有坏心?一个奴婢而已,你要把她教成像你一样的人吗?你的丈夫喜好狸猫,难道还允许畜生们上桌吃饭吗?” 是日夜里姚宝瑛捧着万贯家财回到翠华轩,把两个匣子就地一放就将自己关在书房里。 夜深桂子来送汤水,又劝姚宝瑛休息。 姚宝瑛随口叫她关了门坐着,问她几句话。 桂子只道不敢,站在姚宝瑛面前等着回话。 姚宝瑛停笔抬头,正色道:“坐下。” 桂子却扑通一声跪下了,俯身道:“奴婢不敢。” 姚宝瑛长叹一声,放下纸笔起身扶起桂子,硬拉着她穿过明堂坐到床榻旁,桂子还要再跪,却叫姚宝瑛一把按住了,只得半坐在床边,姚宝瑛一指床头的一个雕花匣子:“这里面有你身契和户籍,你不同于桑柘梧桐全家都在我这里,如今你已有十六岁,我放你出去做良人过日子,你愿意吗?” 桂子刚要一口回绝,姚宝瑛拉住她,劝道:“你仔细想想,奴婢贱籍,是一生一世的事情。” 片刻后,桂子一双圆而亮的眼睛已经蓄上泪水,她又跪在姚宝瑛的脚下,哀求道:“大娘别丢了奴婢。叫奴婢做牛做马也使得,只求大娘不要赶我走。” 姚宝瑛叹一声:“奴婢贱人,律比畜产。你的子孙后代会跟你一样代代做我家的奴婢,杀了你,我不用偿命,运作得当,我连刑罚也不用受,即便如此,你也不后悔吗?” “大娘最是宽厚和善的人,奴婢自来了姚府,大娘没有一日打骂,又叫桑柘和梧桐两位姐姐叫我识字,是奴婢的再生父母,奴婢只恨不能粉身碎骨报答大娘的恩情。” 姚宝瑛要扶起她,桂子却铁了心跪着不肯起,连连叩头哀求。 “我要嫁人了……” 不等姚宝瑛说完,桂子以为是怕她将来勾引夫婿,连忙表决心:“奴婢绝对不敢勾引男主人,大娘若是觉得奴婢这张脸碍眼,奴婢即刻就毁了去!”说着就拔下头上一支小小的金簪要划自己的脸。姚宝瑛赶忙夺过簪子制止桂子,这簪子她还记得,当时她要了桂子的银戒指砸卫牧,回头从自己的妆匣里找了一只嵌红宝石的金戒指赔给她,桂子不敢要,姚宝瑛直接端过妆匣叫她自己挑。 她选了一支最小的金簪,没有一丝纹饰,用量也很少,其实那只是姚宝瑛戴冠时用来固定用的东西,像针一样。 “被男人看中了算什么好事。”姚宝瑛把金簪插进桂子的发髻,叹道:“你在明四那里受的排挤,不都来源于男人吗?” 桂子恳求道:“是大娘救了奴婢,奴婢一生一世都做大娘的奴婢。” 姚宝瑛的指尖爱怜地抚上桂子的面庞,凭心而论,桂子是个美人,比她满院子的奴婢绑在一起都要好看,面如皓月,双眸如星,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朱,可是发髻衣裙都刻意的平凡,头上甚至没有一朵珠花,而所得衣饰珠宝赏赐又大多分给翠华轩的其他奴婢,素日被人差使做些脏活累活也含笑接下。 纵使她从不加修饰自己的姿容,而她的美丽,却不能被荆钗布衣掩盖。这样的美丽,对她而言似乎并不是好事。 “还有呢?” 桂子答得很诚恳:“奴婢不知道家人是谁,更不知道出了姚府还能做什么,奴婢除了会做奴婢,什么也做不来。不会种地,不会做生意,奴婢甚至不会绣花不会做饭。即便大娘开恩叫奴婢做良民,奴婢一个弱女子,孤身是活不下去的,只能去做平康坊做娼妓。那年奴婢还小,明四郎屋子里有位姐姐,叫莲花儿的,还曾给奴婢胡饼吃,可是因为得罪了郑夫人,被赶回了家里,她又失了身,被家人卖去平康坊做暗门子,去年奴婢替赵妈妈去平康坊那处屋子取东西,奴婢还看见了她…” 她抽泣道:“她原来是很清秀的一个人,甚至还会吟几句诗,我见她时,却已经不成人形了。”桂子已经泣不成声,伏在地上哭起来。 “大娘饶了奴婢的命吧,奴婢只想留在您的身边,老老实实干活,有一口饭吃,有一件衣服穿,就足够了。奴婢,奴婢立誓,此生但凡有二心,叫奴婢肠穿肚烂,永世不得超生。” 姚宝瑛心里也酸楚,扶起桂子安慰道:“好,好。别说了。是我不好,不该说这样的话吓你。”又拔下头上一支普通的玉石簪子插到桂子发髻间,说道:“我给你赔礼了。” 桂子看这支玉簪却是晶莹剔透,宝光灿烂,又要跪下说不敢。姚宝瑛早有预谋,一下扶住了她,叫她生受了,劝道:“今日你做了我的先生,我该谢你的。” 第51章 一场盛大而草率的婚礼 与宝珍婚仪姚家再三考察相反,姚宝瑛的婚事办得非常迅速,仿佛所有人都生怕他们两人出一点意外似的。六礼的前五项几乎都是走个流程,九月初五永嘉侯府来纳彩,初七下聘纳征,当天定婚期,九月十六就成婚。 虽然是赶了一点,但考虑到男方和女方年纪都不小了而且还都有克妻克夫的“前科”,更加上一应婚嫁用品都是现成的,双方家长都觉得,为了避免夜长梦多,赶早不赶晚。 婚嫁礼服二人各有一身五年前做好现在还崭新没上过身的版本,另有做官以后发的官服。姚宝瑛从四品深绯色官服配金带和银鱼袋,舒韫是正五品上浅绯色同样佩金带银鱼袋。以及封侯以后所赐的絺冕公服。 舒韫目前还不能为姚宝瑛请封诰命,但按婚仪,她已经可以穿上和永嘉侯公服一样纹饰的翟衣,带上七钿花树并翟鸟的花冠了。不过她谢绝了深青绣花鸟的翟衣,决意穿着官服出嫁。 于是新婚当日,有宾客疑惑,新娘怎么穿了一身红色的衣服。 自有姚家相熟的亲戚或同僚帮助解答:“你说这个啊,因为新娘子是四品官,有官服啊。” 不过这都是后来的事情了。 这场婚礼,像是岱山公主和卫王的一场盛大的盟誓。 岱山公主以女方家人自居,卫王不逞多让,以男方家人自居,带着王妃早早到了永嘉侯府。 那天她自拜完宗庙之后,就被扶到自己的院子里梳洗更衣。 她从没化过这么繁复冗长的妆容,妆粉敷了一层又一层,到了可以和珍珠相媲美的白,双眉越画越长,直入鬓中,眉间的花钿画满了整个额头,面靥、斜红、胭脂、口脂……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等巧手的奴婢画完之后,她几乎快要认不出铜镜里的自己。 周珷和宝珍宝珊就坐在她后面喝茶,周珷一见她的脸,自己先笑得前仰后合,连茶也端不住了撂在案几上。反而是早已经嫁作人妇的宝珍见惯了,还道不够,要换最鲜艳的酒晕妆来。 姚宝瑛连连摆手:“可饶了我罢。”又叫梧桐打清水来洗脸,“把粉卸了,安安稳稳画个飞霞妆得了。我还有份文书要写,没得费时间在洗脸上。” 宝珍要去按下姚宝瑛,嬉笑道:“公主府上就可着你一个人用不成?养那么多书吏属官,总不都是吃闲饭的吧?” 周珷只是笑笑不答。 宝珊和姚宝瑛年岁差得大,又因姚宝瑛这几年几乎不回家,她们姐俩已经不见得多亲近,她更不像宝珍常陪着姚宝瑛一群人玩,鉴于有岱山公主这个“杀神”在这坐镇,宝珊更是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姚宝瑛的胭脂染红了三个盆的清水。她见宝珊在此束手束脚,索性打发出去:“珊丫头去帮我拿副纸笔来,等下我空闲时写几笔草稿。” 周珷也劝道:“我那里还有齐六和阿裴,不若你就踏踏实实休九天婚假吧。” “调军械甲胄出来,这得要卫尉寺配合,九寺主事的少卿都是四品,让他们出面未免轻视了人家,你亲去又不值得,我今日写出来,明日叫子逊拿着去,这事就能办下来了。” 于是周珷再不劝慰,都由姚宝瑛主张了。 等花树翟鸟的钿冠扣到姚宝瑛脑袋上,姚宝瑛只觉得身形一顿,脖子僵硬地抬不起来,要叫人换了进贤冠来带,宝珍再度按住她,又劝:“大姊快别胡闹了!新娘穿深绯色就够荒谬的了,你还要带冠,姊夫带冕你带冠,你们上朝呢?姊夫能随你这么胡来?” 周珷拍手笑道:“好好好,素日里都是你教我,今日你也有克星了。看来小宝珍做了夫人以后,也有当家作主的威势了。” 宝珍今日也是容光焕发,头发梳着乌油油的髻,发饰多用金嵌八宝的吉祥纹样,笑着在她们两人之中调节:“公主折煞我了,我这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献丑了。” 等到一身红衣骑着高头大马的舒韫来叩门,男女两方又是一场鏖战。 舒韫这头左右有刚刚结束求学回长安的明四明仲熙,康乐侯府的沈二沈三兄弟,敬国公府的张济安和张公鸾三兄弟,以及他在勋卫府和现下内府的各色年轻同僚,以及明五娘的丈夫卫牧。 姚宝瑛这头堵门的是四郎姚穆、妹夫白敬先,以及姜曈、齐邑、裴延良等同学或同僚。 鉴于姚宝瑛和舒韫围绕郑国公府展开的几乎重叠的社交圈和亲戚圈,双方郎君按照文武官职泾渭分明,一头是身形威猛的武官卫官,一头是清风明月一样的文官幕府。 这头裴延良讲起诗书礼乐的唱和,那头一众人只能把新郎官推出来作答。 等舒韫一声令下所有人冲进姚府的大门,几位没上过战场的玉面郎君组成的堵门联盟顷刻之间土崩瓦解,等进了门,还有一群彪悍的娘子们手持棍棒见人就打。 可不同于宝珍出嫁时娇滴滴的年轻奴婢们嬉笑,以明娥、姜晓为首的娘子们彪悍异常,是城也守得,敌军也杀得,更有明姝明嫣这样,郎君在舒韫一边,夫人在姚宝瑛这边,众多娘子们围着新郎官一众人嬉笑怒骂,直打得尘土飞扬,惨叫连连。 这可比堵门热闹多了。亏得他们这些郎君们都算皮糙肉厚,耐得住娘子们的打,一众人等欢呼鼓掌狂笑,姚宝瑛居所在北,隔着半个府邸都能噪杂的吵闹声。 等到新郎舒韫过五关斩六将终于到了翠华轩门前催妆,姚宝瑛公文早已经写完,正端坐着周珷说兵部的琐事。 周珷笑吟吟给姚宝瑛递上一柄象牙作骨的轻罗团扇,站在她身后送她去正堂行奠雁礼。 宝珍出门时还有俞姨娘坐着哭,等姚宝瑛拜别双亲之时,姚令圻和明氏都是一脸喜色,心中一块巨石终于落了地。夫妇二人左看看一脸春风得意的俊俏女婿,右看看妆容俱全的漂亮女儿,身后还侍立刚为人妇的二女,将将成人的长子,还有乖巧可爱的幺儿幺女。只觉得天都明朗了,太阳终于照到姚家了! 姚令圻笑眯眯捻着胡须,也不文邹邹扯文章训女了,只道:“以后要夫妻和睦,相互扶持,琴瑟在御,瓜瓞绵绵。”又冲舒韫道:“你小子有福娶了我家女儿,以后要敬她爱她。” 舒韫恭身笑答:“小婿谨遵命。” 明氏心中百感交集,可到底是极为欢喜的,只对舒韫道:“愿你们以后互敬互爱,事事无虞。” 舒韫眼眸婉转如含春水,先笑着瞥一眼姚宝瑛,又拱手低头答:“谢阿娘教诲。” 明氏一听这句“阿娘”,又感怀起舒韫的身世孤苦,递出红包以后,劝慰道:“人道一个女婿半个儿,如今你们成婚,你也就是我儿子了。” 舒韫恭身谢过。 姚令圻叫来姚穆宝珍宝珊三人,都齐齐笑着见礼喊:“姊夫万安!” 在这个其乐融融的一家人相互寒暄的场景里,姚宝瑛看着舒韫笑得开心,自己也很感慨,舒韫既无父母更无兄弟,横竖自己都有,分给他好了。 等天都黑透了,两人终于磨蹭到了出门的时刻。 她被姚穆背上花轿,然后随行人员吹吹打打护送她往胜业坊去。姚家住崇义坊,两家相隔其实只有半个时辰的脚程,骑快马只用一刻钟,这几乎是抬脚就能回娘家一趟的程度。而周珷赐宅在隆庆坊,如果以后从舒韫家走的话还更近一点。 然后过传毡,进青庐,撒帐,吃同牢盘,饮合卺酒,梳头结发,舒韫又被拉出去招待宾客。 因为卫王在永嘉侯府观礼。 姚宝瑛从未如此疲惫过,算算从她出门到入青庐足有八十多条规矩,还有皇后恩旨赏赐也要拜谢,屈膝肃拜不知道多少次,只觉得脖颈都要累断了。舒韫走后,她强撑着卸掉装饰,在床上一躺几乎就要睡着。 金妈妈端着吃食点心又把她叫醒,劝道:“大娘如今到别人家,也要注意规矩才是,怎么能先睡下呢,别叫他们笑话咱们家没教养。” 金妈妈是家里祖母陪房来的老人,做过姚宝瑛早逝姑姑的奶娘,在姚家就管着厨房这样的要紧事,桑柘梧桐和桂子自然都是俯首听命的份,只将姚宝瑛扶起身来吃点心充饥。 姚宝瑛很给面子地吃了两块透花糍,劝慰道:“妈妈倒不必担心这个,往常在家里怎么样,在这还怎样就好。没得为了别人委屈自己的道理。” 舒韫再次回到青庐内,奴婢侍从放下帘帐退出身去,好叫两人私语交颈。 天也快亮了。 来人衣冠还算整齐,身上酒气和冷气随风而来,他走到姚宝瑛榻边,恍若做梦一般执着她的手倾诉衷肠: “姐姐,你今日真好看。” 这双手很粗糙,和她的很像,是常年持刀握弓的手,指腹有弓弦磨出的厚茧,第四指外还有消磨不去的握笔茧,指尖还有弹琴磨出的薄茧。然而比她的手大,比她的手厚实,也比她的手温暖。 他将姚宝瑛的手附在自己心口,赌咒道:“或许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好,但我发誓,我将我的一切交给你,如果我变心……”舒韫掏出一把熟悉的匕首交给姚宝瑛,“你大可以杀了我。” 姚宝瑛噗哧笑出声来,她道:“我杀了你有什么用?”她流转的眼眸使舒韫看得怔神,她也握住舒韫的手,道:“人很容易就死了,一旦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我千挑万选嫁了你,你不要舍得我当寡妇。我不要你的命,只希望你我能相互扶持,直上青云。” “我会的。”舒韫坚定道。 姚宝瑛笑意盎然:“好。你我一体同心,来日之路必定不可限量。” 第52章 玉奴 张老夫人是当今襄国公的长姐,自十四岁起嫁了舒韫的祖父老永嘉侯,老两口一生伉俪情深,只生了一个儿子,舒韫的父亲舒钧。 老永嘉侯为人正直,早年因言犯上,被迫远离仕途回家赋闲。其子舒钧靠恩荫得了一个县令的官职,上任的头一年县里就遇上洪涝瘟疫,舒钧劳心赈灾,又组织医师诊治灾民,长时间的废寝忘食致使其感染疫病亡故。 彼时舒韫生母安氏怀孕已有八个月,大悲之下生了舒韫后血崩而亡。 巨鹿舒氏族中里还惹起不小的纷争,没人相信病歪歪小猫似的舒韫能活到大,也没有人看得上这个胡汉混血的小孩,纷纷把自己孩子带到长安让老永嘉侯过继嗣子,老两口白发人送黑发人,含泪安葬了儿子儿媳,拒绝了族人过继嗣子的建议,然后转头全力抚养这根弱不经风的独苗。 所幸舒韫命硬,在祖父祖母的照拂下一路平安活到大。 活到……那么大。六尺五寸的高大郎君,虎背蜂腰螳螂腿,站在人群里比寻常人能显出一个头。 “孙儿舒韫。” “孙媳姚宝瑛。” “恭请祖母金安。” 张老夫人连连道好,乐呵呵扶起姚宝瑛坐在自己身边,又脱下腕间一只有些年头的翡翠镯子送给姚宝瑛戴。“这是我阿爷当年打安南时得来的战利品,彼时正逢我出嫁,就做了我的嫁妆。如今就送给你了。” 确是珍品,这只手镯翠色纯正无邪,戴在手上宛如一江流动的春水,这样的好东西,姚宝瑛在宫里所见的也不多,又触手生温,可见是张老夫人多年的爱物,姚宝瑛下意识就要推辞,张老夫人笑着将其套进姚宝瑛手腕上,道: “我这老货,何必费心妆奁,如今有了花容月貌的孙媳妇,还藏着这玩意儿做什么。那镯子本来是一对,玉奴小时候顽皮摔碎一只。你不嫌弃,就带着玩玩罢。” 姚宝瑛敬谢后不免发问:“玉奴?” 舒韫一时脸红,张老夫人笑道:“他小时候早产又病弱,他祖父说暂且当个女孩子养,也起个娘子的名字,好叫阎王爷找不着他,长大以后他嫌绮丽,再不许奴婢们叫了。哎呀,怪我怪我,叫你在新媳妇面前露了怯。” 姚宝瑛略一咀嚼“玉奴”两字,更是忍不住发笑,常年习武之下,舒韫身姿高挑健壮,腰高腿长,与“玉奴”二字可说是毫不沾边,可若是合拢一处,却又觉得无比贴切,也难怪他不爱听。 一听姚宝瑛发笑,舒韫蹲在张老夫人的脚边抬头仰视她嗔问道:“不许叫,难道你就没有乳名吗?” 姚宝瑛笑笑:“谁似你一样有这么绮丽的好名字,我还道怪不得养得你一派纯善,可知祖父祖母是真心疼你。”看看一旁笑眯眯的张老夫人,又道,“听爷娘说,我若是个男儿,就叫姚韬。弓藏之韬。不过谁也没有这样叫过就是了。至于字号,那是郎君们外出交际才用的,娘子们只称排行,我没有。” 张老夫人看看孙子,又看看孙媳妇,拉着两人的手合在一起,“你们俩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我没女儿,玉奴他阿爷也没给我讨来个正经媳妇,好容易有你这样的好姑娘到我身边,只盼你们两个夫妻恩爱,早日叫我抱上重孙子,便能瞑目了。” 说起生母,舒韫早已听得麻木,一句也不会争了。 然后他们去祭拜祖先。 祠堂的布局大约每家都大差不差。 可是,牌位却有一点差别。 这里没有舒韫母亲的牌位,对于儿子来说,这很不恭敬。 行过拜礼,姚宝瑛立即发问道:“为什么没有婆母呢?” 舒韫侍立在她身后,娓娓感叹道:“她……出身不好,至死,亦是外室的身份。族长……不许她入门。我在安国寺为她设了灵位香油,若你愿意,可以和我去看看她。” 皱着眉头,姚宝瑛立即起身:“不管她什么身份,她生了你,是你娘。为此她还断送了性命,她居功至伟,我认她做婆母,见婆母还要到庙里找灵位,哪有你这样做儿子的。你如今有官有爵,不为亡母请封诰命也就罢了,怎么能让她做孤魂野鬼?族长不许她入门,难道你也不认她了吗?” “可是……可是这与礼法不合吧。” 姚宝瑛却道:“礼法,什么玩意儿。你读书读傻了吗?生你的亲娘和虚无缥缈的礼法,孰轻孰重?” 豁然开朗,舒韫忙低身行礼答道:“夫人说的是,我受教了。” “走,咱们去安国寺,请婆母回来,吃她儿媳的茶。” 舒韫错愕:“才刚成婚,咱们家你还没走一圈呢。” 拉起舒韫,姚宝瑛就往屋外走,边道:“房子什么时候不能看,新婚三日无大小,不趁这时候,过两日你我过了婚假,哪里还有空闲。” 舒韫先是笑,而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眶红红的,忽而蓄满了泪水,快走一步赶上姚宝瑛步伐,握着她的手,声音里带着一点哽咽:“阿娘她,肯定会很高兴的。” 姚宝瑛笑了笑,扬声吩咐奴婢们去套马车。 直到日薄西山时,舒韫与姚宝瑛回家并肩而行去视察永嘉府的格局。 长安的宅邸大多数布局还是类似的,尊长在北,再一路往南是后宅、正厅、外院。老永嘉侯常年赋闲在家,便把一腔闲情都花在了宅邸布置上。花园从北到南蜿蜒而展开,有湖有草有树有花,多是价格不菲的珍稀品种,更有奇石在侧,颇有雅趣。 永嘉府大约有五进,在长安属于中等大小的宅邸。外门到正门中有一个阔大的院子,以黄土砸实,足以打一场马球。姚宝瑛陪嫁的几批好马就饲养在这里。而后转过正堂之后,内外交接的地方,正是他们夫妇二人生活的居所。虽然按照地角来说这应该是男主人起居的地方。 就像姚府里姚令圻所居的碧溪堂。 而姚宝瑛作为女主人,应该住在转过这道二门之后的内宅主屋。就像明氏所居住的慧光堂。 舒韫引姚宝瑛进门,姚宝瑛抬头看匾,名叫“时绥堂”,再往里看,正中题着四个大字“元亨利贞”。不仅感叹起来:“祖父意在把你教成四德齐备的君子啊。” 舒韫笑问:“何以见得?” “只说元亨利贞四字便已明了了。”姚宝瑛进门看此处视野开阔,秋日气象爽朗,这时阳光透过树荫洒进院中,十分舒适。 这是《周易》开篇乾卦第一句,元亨利贞四字,已说尽了君子一切良好的品德了。 舒韫执起姚宝瑛的手,思索了一番后又道:“早上说你无字,我想了一个,你看好不好?” “说来听听?” “贞徽怎么样?”舒韫脱口而出,而后紧跟着阐释,“贞,正也,徽,光也。” “为人夫者,敦蒙以固;为人妻者,劝勉以贞。”姚宝瑛回眸笑他:“你有要求不妨直说。” 这反倒叫舒韫尴尬脸红,他忙摆手道:“不好不好。我再不提了。” 不过取字确实是姚宝瑛所需要的,她现今见的人多了,而她又不像周珷可以公主代称,来日若与人有书信往来,也不适宜以大名称呼,不若借着这个机会解决了这个难题。 姚宝瑛浅笑:“字嘛,好取。素来兄弟姊妹排行多用孟仲叔季,便从我没用过的那个名字上找,叫孟韬就好。你开了头,就算是你取的了。来日说出去,记你一功。” 说着推开木门,屋内布置早已齐备,姚宝瑛陪嫁来的箱笼也放置在此,舒韫急着解释道:“我想你做官住在内宅来去不方便,后宅正中的春晖堂亦许多年不曾住过人了,索性咱们住一处,也方便见客。” 他们二人寝房在正中,西厢房是一间极大的书房,十二扇的檀木画屏隔成两片,左间摆了茶具桌榻可供休憩,右边横着张加大的檀木嵌螺钿书案,北边书案旁的坐几较矮,贴墙处摆着一张旧琴。 琴身漆黑如墨,极为温润,姚宝瑛随手拂过丝弦,琴弦震动之声清越如磬,透亮如清风吹皱春水,沁人心脾。以姚宝瑛浅陋的琴技来听,绝对是一张好琴。 舒韫介绍道:“它叫玉振,是祖父费了好大心力寻来的,琴身用八宝灰,有金玉相击之声。传言已流传了上百年,历经南北乱世而无缺,是我最心爱之物。” 姚宝瑛忍俊不禁:“我弹琴,很笨拙。” “弹琴不在技艺,而在心境。”舒韫蹲在姚宝瑛身边,看她随手拨弄两句南风畅,音调偏出了十万八千里,莞尔道:“不妨事,以后我弹给你听,随叫随到。” 二人出门就到院子里东厢门口有一颗纷纷落叶的硕大梧桐树。两只狸猫在院子里追逐嬉戏,十分有趣。 这树孤立大约已经过百年的风雨了,枝繁叶茂,整个院落就笼罩在它的隐蔽之下,太阳落山了,霞光被枝叶割得稀碎,倒别有一番景致。 “我最喜欢梧桐树。”舒韫轻轻抚过树干,低头笑得温柔,随口吟诵道:“桐生丛石里,根孤地寒阴……” “幸愿见雕斫,为君堂上琴。”姚宝瑛附和着笑了笑,了然道:“我只知道你琴弹得好,不想还有如此志向。” 舒韫眼睛一亮,喜道:“你明白我。” “这有什么难的?”姚宝瑛不住微笑,“通达孤直,不蔓不枝。我虽不是男儿,也有德行上的追求啊。” 看着舒韫亮晶晶的眼睛,像只等候主人安抚的狸猫,姚宝瑛忍不住摸摸他的脸颊,笑道:“我喜欢绿竹。若可以,请帮我在屋外栽一丛吧。” 像是得到了奖赏,舒韫兴冲冲答应道:“好,好。丝竹管弦,交相辉映。唯有你我相互欣赏。” 第53章 南风畅 舒韫先一步为姚宝瑛打开东厢的门,正中是见人吩咐事的主屋,设了左右桌椅三套,正中是檀木桌和两把太师椅,余下黄花梨的家具正是姚宝瑛早先送来的陪嫁。左侧稍间摆着一副书案,做书房摆设,书架上摆得也不是书,而是账册卷宗等物。“ 府中等候女主人接见的奴婢,这时络绎进来拜见。 为首的是两个和舒韫年纪相仿,精神伶俐的小厮。 “这是问书,这是奉剑。”舒韫一一介绍道,“他们两个随我一起长大的,不管田庄铺子,一贯只跟在我身边做事。” 二人立即拜下,恭贺道:“娘子万安。” 姚宝瑛点点头,叫桑柘梧桐送上见面的红包,也叫来自己身边的人出来相互认识。 舒韫便道:“我家里奴婢不多,常年不摆宴席,也没有养歌舞伎,家里田产账册本来都在祖母那里,她早说等孙媳妇进门就交给你掌管,如今也都放到咱们这来了。我的俸禄职田也在其中。不过你的嫁妆,祖母耳提面命告诫我不许多说半个字。自然,祖母自己陪嫁的账册咱们也无权过问。” “正是这个道理。” 姚宝瑛随手拿起粗略一翻近一年的收支账册,发觉果然是人少的缘故,永嘉侯府每年土地和店铺进账很多,花费却很少,由于亲缘断离,礼尚往来所占开支就更少了。姚宝瑛不由笑了笑,一指账册数目对舒韫道:“我先给你说一句,往后往来开支少说要翻上五倍,可别嫌我败家。你们家除了亲戚都不走动,许多人脉就空浪费了。只说你的上司同僚和下属,这里就有许多门道了。” 舒韫点头,“都听你的。”又解释道:“祖母不精于这个。可这么多年也过下来了,你若觉得疲惫,就撒开手咱们找人来管。我只怕累坏了你。” 姚宝瑛自然面不改色应下。翻翻账册,又见每年都有三千贯左右的开支含糊,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于是又要问个明白。 舒韫也算老实,坦诚回答了:“是帮扶郗娘子家的。她自天佑元年以来在安乐坊制了一间绸缎铺子经商糊口,祖父说我们亏欠人家,便叫暗中多帮衬些。” “有理有理。我以后也照行。” “你不生气吗?”舒韫略有惊讶,毕竟是有过婚约,又常年花家里的钱帮衬。 姚宝瑛笑道:“我虽没见过郗娘子,却敬佩她的为人。能在家族蒙难后撑着门户庇佑妇孺,可说是不让于须眉了。我家祖上也曾蒙难,更有同感,并非男人家才有意气相投,若有幸,我也想结识她。” 舒韫扼腕长叹一声:“是我小觑夫人心胸了。” 末了姚宝瑛再问:“奴婢们也见过了,什么时候把你的侍妾通房们叫出来给我见啊?” 言归正传,长安谁家不给到年纪的郎君置办侍妾,和舒韫一般大的郎君们嫡的庶的孩子都能满地爬了,虽然他至今还未有子息,可屋子里绝对不会没人的。姚宝瑛想着总得先见一见姬妾们是什么货色,最好能像她家一样能和睦些,不然要是跟宁国公府家里那样妻妾内斗胡闹,必定阻碍她日常办公,届时再要打要杀未免难看,须得尽早打算才是。 “倒是也有,祖父过世后我要回巨鹿郡守孝三年,陪送了些许银钱把她们送出去嫁人了。”舒韫解释道。 “真的?”姚宝瑛可不信,一个血气方刚的郎君能忍住五年不和娘子同房?据他所知,姜七都有侍妾通房,只是碍于周珷的面子不给名分也不闹出孩子,周珷知道了也无所谓,二人还隔三差五一块去逛平康坊,对着几家名妓品头论足,这种情况在周珷出宫开府之后尤甚,而他们用词之精确之直白之下流,姚宝瑛听着都惭愧。 周珷所言,天下的男人都一个鬼样。难道不好色不嫖妓这样比麒麟貔貅都珍贵的绝世好男人还能让她赶上? 其实她也无所谓的,只要别有兴风作浪乱家的,就算来一打妾室都行,好吃好喝养活着呗,也不是养活不起。 姚宝瑛走进了笑眯眯去看舒韫神色,直把人看得脸红心跳,她又道:“外室也无所谓。我可以装作不知道,不过生了孩子记得带回来啊,记在我名下也可以,不说别的,能有一两个养在祖母膝下,祖母必定会开心的。” 他后退半步别过头,说道:“真没有。” 姚宝瑛有个怪诞想法:“呃……其实郎君的话……” 舒韫错愕地抬起头:“你想哪里去了!我不是那样的人!” “玉奴,你不会不行吧?”姚宝瑛勾勾手指蹭过舒韫下巴坏笑道。 舒韫耳朵尖唰一下通红,嗫喏道:“你,你昨晚上不是,不是试过了吗?” 姚宝瑛遂仰天长笑而去。 婚假的最后一日下了一场秋雨,小夫妻二人缩在池塘旁的一座两层小楼上煮酒凭栏听雨声。 秋雨萧瑟,落叶齐鸣,本该是一副愁苦景色,可二人心中都没有半点愁绪,饮酒自乐,香炉里焚的沉香与湿润的空气碰撞出一股极为怡然的氤氲,舒韫正抱琴闲弹一曲《南风畅》,有只狸猫缩在他脚下,那是一只黄白黑相兼的玳瑁斑。 舒韫浅唱道:“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怀里抱着的玄猫闭目打鼾,姚宝瑛饮至微醺,铮铮琴音似从天上和雨水相伴而来,清风入怀,佳人在侧抚琴清唱,声音宛如天籁,顿时觉得神仙也不过如此了。 “这猫是鱼山我逗过的那只吧,它是你的子期啊。” 舒韫将玳瑁斑抱到怀里撸了几下毛笑问:“我见你明明是很喜欢猫的,怎么不养呢?” 姚宝瑛又饮一杯,抚着怀里玄猫油亮的毛发,回道:“小时候有个年轻仆妇带了只小白猫来,那时我祖父还在,他要求严苛,最忌讳玩物丧志。见我在玩,一怒下把猫给摔死了,连那个仆妇也给发落出去。此后直到他过世以后,家里才敢养,不过我却已经过了喜欢这些的年纪了。” 也许是玄猫通灵,一听到死字,从姚宝瑛怀里窜出去,缩到舒韫脚边磨蹭。姚宝瑛也不以为意,再饮一杯酒笑道:“我还记得那年见你把猞猁狸猫都当人来看待,我是大为震惊,因为在我们家,就是小孩也没有这样的心性。对了,回头去见你丈人,可不能带着猫去,也不要说养猫的事,他可信这个了,说是养猫妨碍他钓鱼的运气。” 舒韫难以劝解她,只问道:“姐姐喜欢听什么曲子吗?” “姐姐?”姚宝瑛捂嘴笑,“你比我还大三岁呢,小时候输了几回骑射哄着你玩罢了,你倒不嫌丢人,还乱叫呢。” 舒韫俏皮逗她:“此后一辈子都输与你了。” 姚宝瑛为舒韫斟一杯酒,送到嘴边劝饮,道:“既已有《南风畅》,请小郎君再奏《神人畅》一曲如何呀?” 舒韫就势饮尽,含笑道:“敢不从命。” 姚宝瑛闭目莞尔听雨声琴声相和成趣,只觉要醉死在这温柔乡里了。 有两滴斜雨落在姚宝瑛凭栏的手肘上,那一瞬,她忽然觉出凄惶来,睁眼一看,天色将歇,光彩已不胜原本。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 舒韫停了琴,“姐姐是怜惜起蔡文姬了?可知在我心里,姐姐是能比拟得上文姬的。” 姚宝瑛笑:“古之今日说起才女莫过于文姬,好好好,你实在是抬举我。可我既不想你早夭,也不想被发跣足给你求情。”饮尽酒杯后道:“我自然是怜惜她的,生逢乱世,一生逐水飘零,不由自主。可叹她有大才,却只留两首悲愤诗。” 舒韫手上不自觉起调,已弹出半章《胡笳十八拍》了。 苍凉凄苦之情已生。 姚宝瑛叫停了:“确实不好,雨天听更凄惶。”望着槛外的雨,姚宝瑛招手之间又有一感,“我们马上就要走入这场风雨中去了” 天色慢慢阴沉,远处天边泛起瑰紫,阴雨不停,落叶梭梭,二人饮尽一壶美酒,正到是酣畅伤感的时分了。 “我醉欲眠卿且去。”姚宝瑛搁下酒杯感叹。 舒韫放下琴又拨开怀中玳瑁斑,起身横抱起姚宝瑛。 “既然天色渐晚,酒色沉醉,不如同眠。” 他将嘴唇贴近姚宝瑛红似春日桃花的颊边,轻声调笑道:“趁最后一日假,姐姐也再确认一下,我行不行?” 姚宝瑛面无羞惭,只觉酒后的舒韫格外活泼有趣,他笑起来当真是好看得紧,面颊两个酒窝似月,盈盈如水,于是忍不住伸手去捏舒韫脸颊,凑到耳朵边笑他:“玉奴可要拿出真本事来了。” 第54章 岱山公主府工作日常(一) 卫尉寺主事的徐少卿带着武器属主管军械的独孤署令亲自接待了姚宝瑛和许唯谦,恭请上座后又奉好茶。 解释道:“这是湖州的紫笋,姚长史尝尝可否合心意?” 茶是好茶,湖州紫笋天下闻名,只闻茶香便知晓是名品,不过姚宝瑛并不领情,从袖中取出一份公文拍到桌上,问道:“五日前这封公文就已经由我们府上许主簿送到了卫尉寺,上面有兵部批文印鉴,以及我的署名和印章,请调千副军械仪仗。卫尉寺说的是容后清点,三日之内必送到岱山公主府,可有此事?” 徐少卿装作恍然大悟,“原来姚长史是来兴师问罪的,真是该死,竟然还有这样的事啊。” 许唯谦刚要上前辩白,姚宝瑛示意他先不要作声,又取一份文书出来:“贵人多忘事啊,也不打紧。这是贵寺回执的函调,有您的亲笔签名和印章,说明了事务和日期,昨日来问,徐少卿却是一口否认了文书,另要我们重新去兵部请公函。您看这封回函可有效吗?” “恕罪恕罪,我这里事多,一时繁忙竟然浑忘了,真是该死。” 徐少卿嘴里仍没有一句确切答复。 “不见得吧。”姚宝瑛似笑非笑盯着徐少卿,“听说少卿的夫人出身高氏,正是高贵妃的堂妹,昨日夜里纪王府高长史纳妾之喜,徐少卿前去宴饮至天明才归,可见是宾主尽欢了一场。哦,我知道了,原是我们做小辈的失礼,没有巴巴地贴上来讨您的欢心,真是该死,现在怎么还为一点军械的小事来叨扰您呢?” 徐少卿少说比姚宝瑛大了十岁不止,如今三十出头蓄了一把好胡须,称得上一位美髯公。却被眼前年轻貌美的小妇人瞧得心里直发毛。他在官场浸淫多年早就炼成人精了,怎么听不出姚宝瑛话里的阴阳怪气。姚宝瑛话里话外暗指他和纪王勾结故意给岱山公主府难看,又拿着高氏说事,一两句话就扣一个结党营私的帽子下来,他可不敢真背了这口黑锅,岱山公主乃是当朝官员也说杀就杀,说打就打的狠人,才入朝一个月,如今连长安卫戍和兵部都听岱山公主的话,他一个坐清水衙门的少卿,又有几条命够赔的。 发觉眼前花朵般的小妇人绝非善茬,徐少卿揩去一把汗珠子赔笑道:“不敢不敢,是在下疏忽了,马上,马上就拨出公主要的仪仗,下午我必定亲至岱山府告罪,还请长史和许主簿为我美言。”忙招呼身边独孤署令去调派军械装车。 姚宝瑛也是见好就收,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笑道:“可不敢,公主自然只有赞赏徐少卿公事公办的忠心,再骂我两句消了气罢。不过话又说回来,咱们都是跑腿办事的人,有委屈就该受着,只消上头的事办得好,自然天下太平。您说,是也不是?” 又捻着茶杯装傻:“卫尉寺的茶真好,比宫里喝的也不逞多让,到底是您见识广些,不像我们小门小户,光盯着家里一亩三分地,还不知道您是从哪里得来的好茶啊?” 这娘子一张嘴又扣上攀附和受贿的帽子,徐少卿巴不得赶紧把这尊瘟神送走,生怕她再发疯说话。便叫随侍书吏赶去包了一大包茶叶来,递到姚宝瑛怀里,说道:“你们成婚我还没送去贺礼,这点东西拿回去尝个新鲜罢。”正巧这时独孤署令来回话,姚宝瑛再不多留,起身与许唯谦大跨步走了,末了还不忘回头冲徐少卿笑:“我这人最记事了,可别叫我回头再来讨署令的好茶。” 不等徐少卿扯出笑送别,二人已出门上马扬鞭随车驾去了。 姚宝瑛把怀里的紫笋新茶塞给许唯谦,笑道:“赚了赚了,贤兄拿回去给嫂夫人尝尝。” 许唯谦拱手谢过,又道:“今日算长见识了,长史倒会软刀子割人,看徐少卿活似吞了只苍蝇,真是痛快。” “咱们是扯着虎皮做大旗,贤兄正直,我还怕你看不惯我连敲带打吓唬人呢。” “素来官场险恶,哪有什么正直之士。是我不如长史知道的多,什么高的矮的,听起来错综复杂,还当是地里的麦子苗,自然只会公事公办了。” 路上正遇一队金吾卫巡视,为首的正是一脸严肃的左郎将舒韫,姚宝瑛浅笑打声招呼,勒马低头与舒韫说了几句,舒韫回笑,转头又带队走向前去了。许唯谦不由赞道: “贤夫妇感情真好。” 姚宝瑛一紧缰绳催马前行,回道:“这月休沐我摆一场家宴,来几位新旧朋友,届时也请贤兄夫妇来府里做客,尝尝厨司手艺。晚间自然有家里人去贵府送请柬。”本就是要请他的,这场酒席主要是为舒韫请了几位同僚来家里做客喝酒,顺便为周珷笼络一下金吾卫的青年人才。 拜当家夫人这个身份所带来的便利,姚宝瑛现在可以向全长安的夫人和娘子们进行社交,再添上舒韫的名头,郎君们也能来得,比起因未婚、家族成员复杂、官职不显等原因而有诸多限制的一干人等,舒韫家几乎成了岱山府的交往据点。 许唯谦在长安城中故交甚少,出身普通人家,更没有世家望族的亲友做根基,能有这样的好事自然是求之不得,便欠身道谢。 刹那间忽生了一个念头,似姚宝瑛这样内外都拿得出手,又得圣人和皇后看重,舒韫有此佳妇,只怕永嘉府来日更进一步也不在话下。瞧着他们夫妇如胶似漆,只怕不日就有子嗣,自己若能为子女攀个亲就好了。 姚宝瑛全然不知许唯谦已想到了十几年后,自己心里只想着周珷未婚不好笼络朝臣,相较于纪王礼贤下士,还有高氏族亲做帮手,周珷素日只能与兵部和十二卫的将校们有所交往,圣人似是防备儿女一样,有意使纪王不沾兵事,周珷不沾政事。朝中能说得上话的人还是太少,周珷这一个月多在南衙练军,朝上光挨文官的骂,没有一点反手之力。 如今明娥陪同周珷在兵部跟从明霭之学习练兵,府内的熟人不是太年轻就是没根基,府外只有姜曈和舒韫,需得再为她暗中培养些人效命才好。再过几年养熟了,就慢慢把如今公主府属官撒到三省六部九寺乃至天下州县各地去,这样有了党羽,无论谁也不能轻易挪动周珷了。 不过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哪有那么水到渠成的事情。先顾好眼下再说吧。 第55章 岱山公主府工作日常(二) 二人各怀心事一路回到岱山公主府邸。竹青已在门口候着了,虚扶姚宝瑛下马时禀道:“公主在议事堂等长史。” 卫牧在门口等待与许唯谦清点军械仪仗,姚宝瑛辞别二人后急行进府,方见周珷面色郁郁坐在主位,见姚宝瑛来了,才开始发脾气。 先摔了白瓷薄底的一只茶盏。 四周的侍婢早就消失得一干二净,周珷犹嫌不足,随便抄起一只花瓶又砸得粉碎,气呼呼说道:“我嫡亲的舅舅当着众人的面告诫我要守妇德。他凭什么指责我?我还不是他们家媳妇呢,就冲我指手画脚起来,冲我摆家翁的谱,凭什么!” 姚宝瑛也不劝周珷,下地又递过去一只三彩陶瓷小马叫她摔,周珷嘟囔道:“这个不行,我最喜欢这个。”扭头又砸了一只钧红石榴的摆件,如黄莺爆鸣一般倾诉道: “前几天圣人说明年科考加开武举,叫吏部兵部协同去办,转头下令让我和三哥四哥跟着去长见识。今日明公带我去找舅舅商量,我们本只是作壁上观学习,他们说说笑笑对完了规制流程。明公忽而问三哥四哥和我有什么见解,我就照实说了啊。” “我说本朝近百年,武举开了不到十次,选材多取技勇者,只会好勇斗狠,不通兵法策略,难以做大将,而科举又不考军事,往往文官掌兵不通军事,正如萧关事情一样,与其现培养武夫学文,文人学武,为什么不加考一门兵法策论呢?” “谁知道舅舅说我不遵祖制,太祖钦定的武举策略,岂容我一个黄毛丫头瞎改?” “我不服气,就说,太祖在时也没有已经降伏的异族凭两万骑兵就冲破萧关的事啊。” “舅舅一时来了火气,指着我说我不守妇道,颠倒纲常,妄图改变祖宗家法,三哥四哥和两部主事人都在呢,他教训起我来了。我那两个好哥哥鹌鹑似的不敢吭声,我却不是好脾气的人。差点就骂出来了,明公看不过去,打圆场说年轻人一时激昂,发心不错,叫舅舅高抬贵手。舅舅却连明公也饶上了,问道:‘是因为你家二娘也在阿五府里供职吗?’倒给他也弄了没脸,两方各自帮腔,竟然就在吏部公堂里吵起来了。四哥见情形不对,借口身体抱恙,拉着我和三哥溜了。” 说了一长串的话,周珷拿过姚宝瑛的茶盏,喝尽了残茶,吐出一口恶气:“跑什么跑!被骂几句还见不得人了?三哥四哥说了几句歌功颂德的空话,舅舅捋须说好,我说几句为国家考虑的实话,就是颠倒纲常?真真气死我了。” 姚宝瑛听周珷发作完了,才劝慰一句:“这样的话大家都在说,与其来日愈演愈烈,兴许姜公现在摆到明面上,以后就消停了。现下要紧的是圣人加恩武举,既然是兵部主持,熟悉内里事务,和明公一同挑些有识之士才是真的。明公和姜公吵架,那是他们自己的章法,不挨你的事。” 周珷冷哼一声:“你倒看得开,只要我在朝上一日,就永远不会消停。卫尉寺配个军械仪仗拖沓了三四天,还得我府里的长史亲自去要,他们就是没把我看在眼里。我能怎么办?人都觉得我一个小娘子家,仗着圣人宠爱,便处处为非作歹干涉朝政,御史台流水一样的奏疏递到圣人案头,弹劾我的话语五花八门,甚者说我的行径令天下女子蒙羞,娘希匹!这样的话别人说一万句我都当放屁,可今天这是我亲舅舅,这可是姜七的阿爷!” “阿五,阿五少安毋躁。”姚宝瑛又劝道,“我听明白了。你发火是因为觉得姜公胳膊肘往外拐了,在众人面前驳你脸面。好像姜公也没说你的武举新法坏在哪里,只一昧揪着你是个小娘子不放。” “可不正是。” “姜公也做了多年宰辅,素日也不是暴躁的人,今日说了许多,却偏偏每一条都不落在你提出的新法上,我觉得,大约他也是赞同的。我一想当时情形,要是两人都点头说好,照那么办,好像更有种宰相们奉旨陪你胡闹的感觉,两部的侍郎、郎中们都在,你一张嘴加开新试,只怕他们先想到的不是对军队改制有什么好处,而是他们自己的工作量要大大增加,再加上不服你是个娘子,办事的未必肯认真干,效果也未必好。” “那你说怎么办?”周珷瘫在椅子上扭头问道。 “如今你形单影只,更不好立马得罪人。我觉得姜公和明公吵得好,比起以前说你坏话的人都在背后,现下有姜公作表率,叫那些只敢在背后嚼舌根的人自己浮出来,对咱们而言也是好事。我看,不若你将这事托付明公上书陈情,举荐卫王负责,若是纪王出手阻拦,就叫二王争斗吵闹。最终咱们渔翁得利。” 好容易平复了心情要出门去兵部,石榴急匆匆来禀报说姜曈在外叩门求见赔罪,周珷一下似炸了毛,厉声吩咐道:“没得空见他!要是跟他阿爷一样来教我三从四德的,叫他立马给我滚蛋!” 石榴还没见过周珷发这么大脾气,一下愣在原地。姚宝瑛怕这姑娘一会儿再被牵连上,喝道:“傻丫头愣着干什么,讨打啊,快去叫卫典军处理了!” 又急着劝周珷:“这时节你尽管与宁国府闹着,闹大了才好。免得圣人以为你们党同伐异。姜家本就是你的外家,又是卫王的妻族,这时候就绑到一起还是太早了。也惹得圣人猜忌。” 许唯谦就在这时来复命卫尉寺的军械,周珷才算稍稍扼住了火气,回了句:“知道了。以后这样的事不必来找我耽误时间,叫阿姚知道就行。”又吩咐道:“竹青,套齐车马,请明典军一道去兵部。” 直到将周珷送进马车,卫牧站在姚宝瑛身后感叹:“公主倒是很雷厉风行。” 姚宝瑛莞尔:“有时候觉得自己浸染官气久了,没学到什么本事,先学会了偷奸耍滑,左右逢源。” 许唯谦忍俊不禁:“何须作此老气横秋之语。我从流外官做起已有十几年了,自觉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再作三十年官也不成问题。你们二十几岁就说心老,我这三十多的人,岂不要埋到黄土堆里去了?” “是是是,子逊兄说得是。既然如此,咱们下午就叫邑司来清点今年的封租收入罢。也听听今年都有什么样的民生疾苦,真巧,子逊兄可是屯粮的行家,相信一个下午就能算出来罢。” 一千五百户食邑,说不上多,但登记做账也绝对不是轻松的事,看着姚宝瑛狡黠面孔,许唯谦心里哀叹一下招上这么个卷王上司,不过还是忙不迭答应:“长史有所吩咐,谦敢不从命。” 卫牧目送他们说说笑笑走了,扶正帽盔,赶去给刚刚被硬拽进亲卫厢房的姜曈赔不是。 第56章 岱山公主府工作日常(三) 如今长安城里的皇嗣只剩下卫王和纪王,从来没有过这样泾渭分明的局势。 残存的世家高门纷纷倒向纪王,新贵则以宁国府姜家为首纷纷效忠卫王。 而以明公为代表的军事势力,则在圣人的默许下,被周珷肆意地染指。说她是个女儿身,可她偏偏最有豪情,又最有毅力,在军中摸爬滚打大半辈子的老将不服她,她就一连大半年泡在西山大营,与将士们一同进出,事必躬亲,就如真正的小校一样,于是,便再也没有人对她有异议了。 自周珷开府以来,多得是想要投效岱山公主的文人士子,岱山公主府门前护卫把守严实,于是他们纷纷调转方向,把自己的文章诗歌送到姚宝瑛这里,好叫她代为转交。 舒韫还曾夸口,说永嘉侯府有了她,竟然可比拟宰相门庭了。周珷忙着整顿军队,一次两次只叫她自己看着办。姚宝瑛无奈下只能回去请教姚令圻。 姚令圻彼时还钓着鱼,笑眯眯捋须教她:“你且把看得上的划个甲乙丙等,届时呈送给岱山公主也有话说。有个别好用的,就找个地方塞进去,余下不成气候的,你只管像先生一样,写上评语,再叫人发还回去,也算结个善缘了。” 姚宝瑛一听就头大:“那不是成了专擅选官?他们许多人比我年纪还大,我如何能做他们先生?再者,他们知道我一个娘子家评议他们的文章,能服气吗?” 姚令圻瞥眼看她,颇有几分诧异,问道:“你怎么越发狭隘了?这还是我那个心比天高的大娘吗?我三十六岁时做了国子监司业,当时全长安最顶尖的一批士子都是我的门徒,你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又在宫廷里跟虞先生学过,军政事都敢和岱山公主插一手,如今反倒不敢评议士子文章?”姚令圻惊奇极了,连手里鱼竿摇晃也不管了,扭过身子端详着姚宝瑛气色红润的面颊,教导道: “路是你自己选的,就硬着头好好走下去。你祖父和我两代人只教出来你一个,二十一岁的四品官,虽说是长史,可也够写进家谱宗祠流芳百世了,别丢了我们的脸。” ----------------- 是日,姚宝瑛代表周珷去送纪王的生辰礼。 周珷在西山大营练兵,已经许久不回长安城了。姚宝瑛作为岱山公主府的管家,也已经习惯了为她周全一切。 纪王和卫王一贯不大和谐,纪王私底下说卫王弱质纤纤,胜似妇人。卫王在背后偷着说纪王口蜜腹剑,笑里藏刀,如猫。 但他们都说周珷,没个女孩儿样。 不过表面上大家还是兄友弟恭,其乐融融。 周珷派人传话叫姚宝瑛在库房里随便找点贵重的摆设就行,她在西山大营忙着,并不想把时间浪费到和兄弟们的揶揄上。 于是姚宝瑛选了一只云头金如意,用了五十两澄新的金子,镶嵌红蓝宝石,用作表礼再贵重不过了。 纪王妃裴大娘十分欣喜地收下了这件看起来有些粗鄙的足金如意,将姚宝瑛奉为上宾,挽着她的手在一众夫人面前高声道:“小小寿辰,难为五妹妹还记着。岱山公主府一贯忙碌,这样的事何须姚大姐姐亲自跑一趟,打发个人就罢了。” 座下妇人私语,“原来这就是那个姚氏。” 姚宝瑛含笑一一看过去,都是她们素日不来往的几家高门贵眷,贵妇人嫌她们这样的新贵粗俗浅薄,新贵们也不喜欢这些几百年世家身上的腐朽气息。 卫王妃就在这时过来解围道:“姚大姐姐好心来,三嫂子怎么还揶揄她。” 这妯娌两个,虽说不上水火不容也好不到哪儿去。 “前几日四弟府上新纳了侧妃美人,我还没有恭喜弟妹呢。” 卫王妃安稳端坐,回应道:“如今圣人皇后膝下就这么几个孩子,自然早盼着为皇室开枝散叶。全长安都知道三哥三嫂伉俪情深,三哥为了三嫂连圣人赐婚的旨意都拒了,想来我是等不到给纪王府贺喜的那一日了。” 这话是直指纪王妃善妒,自己生不出孩子,也不许纪王纳妾。偌大一个亲王府邸,纪王只守着她一个人过日子,两个人好得蜜里调油,二人相互唱诵的诗词频频传出,清丽婉转含情脉脉引得全长安的年轻娘子们争相传唱,纷纷心生艳羡,都想嫁个纪王这样专情的郎君。 姚宝瑛心想,无论是新贵还是世家,对于女人贤德的要求都是不妒不怒,这方面竟然出奇的一致。 卫王妃出身宁国府姜氏,是开国的新贵,纪王妃出身东平郡公裴氏,是河东几百年的大姓。而纪王妃这个百年书香浸染出的娘子,反倒比能骑善射的卫王妃更担得住妒忌这种坏名头,姚宝瑛却要佩服起她来。 纪王妃话语一偏,又道:“说来永嘉侯府上也只有姚大姐姐一个人。四弟那里若是女子多,不妨匀出几个给永嘉侯。舒家几代单传,那可要紧多了。” 卫王和岱山公主总归更亲厚,这样的话直戳姚宝瑛,却惹得卫王妃一时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姚宝瑛遂答道:“我们一家一姓的事是小事,皇室血脉传承是大事,卑不动尊,可不敢造次。” 算是两边都不得罪,勉强把话圆过去了。 下午姚宝瑛策马出城去西山大营寻周珷。 这不是她头一次来了,经由守卫核实身份通报后,她就坐在周珷的房间里等着周珷来寻她。 桌上密密麻麻都是草稿和翻开的兵书,有些姚宝瑛并不陌生,有不少是她通过自己阿爷姚令圻在秘书省翻箱倒柜找出来的古籍,年代之久远,甚至还有绢帛和竹简。 不过她也只是看看罢了。她和明娥在周珷这里被分成了两个不同的方向,她在政务日常这里一去不回头了。 “阿姚!”明光铠红罩袍的周珷稳步推开房门,兴冲冲道:“你来的正好,今日见了一个小校真乃神射手,竟然能胜过卫三郎。我已将它调到我身边做亲卫了。” 姚宝瑛笑道:“那是好事啊。” 毫不避讳的,周珷拿起周珷喝剩的茶盏解渴,笑问道:“今日三哥过生辰,你也不留下多喝几杯?” “郎君们自顾喝着呢,我抽个身来看看你。”说着又捧上一直带在身边的食盒,献宝似的端到周珷面前,姚宝瑛介绍道:“这是新出的蟹黄毕罗和金粟平,后头还有几车时鲜在路上,它们没我跑的快,你先尝尝这个。” 周珷闻言则笑,浣手后捏起一只蟹黄毕罗三两口吃下,答道:“你总记得我爱吃什么。素日在山上不是肉就是饼,还好有你和姜七变着法给我送吃的来。”而后拍拍手上残渣,问道:“好了,现在贿赂也送到了,长史有什么事尽管禀报了来。” 姚宝瑛便垂下手开始说正事:“有两样事,一是今年的秋租,子爻做了文书呈报,叫我送给你看。”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份折子递到周珷手里。 周珷只是随便看了一眼,道:“知道了,今年收成还不错。” “其二是,有人给我们家门房塞文章了,人家要拜的山头是你,我可不敢收。”于是第二份文书再度交到周珷手里。 可是姚宝瑛不敢擅权,一来她们根基不稳,二来士子们实在是良莠不齐,这时候结党,有害而无利。 周珷拿起帕子擦净嘴角,笑道:“我和二姐姐不懂这个,你是行家,听姚公的就行。” 第57章 夫人 某日姚宝瑛快马回到永嘉侯府时已经月明星稀,尽管早已经派人回家报信说她因为公务会耽搁回家,不过张老夫人和舒韫依然还在等着她一起吃饭。 老祖母很喜欢听他们两个讲署衙里的事,觉得很有趣,听起来很新鲜。为了老太太的欢心,他们也捡些能说的出来,偶尔若有繁难的事情,张老夫人也愿意会出一出主意。 虽然可行度不高,不过舒韫和姚宝瑛也很愿意听一听,权当换换角度看问题。 这样一家人饭后一起说说笑笑,大约至天黑透时,张老夫人开始犯困,夫妇二人也该辞别祖母,回到自己居所去了。 今日张老夫人兴致很好,许多陈年往事来,说起老永嘉侯刚过世的时候,家里的老仆欺负他们一老一小孤苦,中饱私囊为非作歹,她老当益壮出面把一众孽仆都痛快处置了。 姚宝瑛非常给面子,窝在张老夫人肩头,听得入迷且连连鼓掌赞叹:“祖母的手腕本事能分我一半就好了,快刀斩乱麻,统统发卖处置了,那才叫干净利落。” 张老夫人指尖爱怜地抚上姚宝瑛白皙的脸颊,叹道:“好孩子,看你近来累的,下巴都尖了。白费那么多口舌心力做什么,不过是圣人纵容小儿女玩闹,你也挂个名头罢了,何苦把它当一份正经营生做?” 对于这样的话语,姚宝瑛一贯是避而不答,然后撒娇卖乖:“祖母多做肉给我吃,脸儿就圆回来了。”又一指舒韫的尖下巴,笑道:“少括是不是就盼我给他讨吃的呢。” 舒韫正捏着红枣核桃糕吃,闻言摸摸下巴,笑道:“你才是祖母的孙女罢,我想吃酥鱼就等了好几天,你随口一句要吃柿子,祖母立刻就打发人去买了一箩筐抬给你,好哇,等我去阿娘那告你的状!” 不过一月,舒韫口叫爷娘越发熟练,时常随姚宝瑛去姚家回门探望,在姚穆上学忙碌的日子里,舒韫每每缩在姚令圻和明氏身边孝敬承欢,更像是姚家的儿子一样。 “回头阿爷再钓了鱼,叫他也补给你一箩筐的酥鱼。你们翁婿俩倒有意思,一个爱钓鱼,一个爱吃鱼,回头阿爷出门钓鱼你就蹲在他身边,等上钩了,你好直接啃新鲜的。他难得碰上个知己,只说你比亲生的儿女还合他心意。” 张老夫人看两人吵吵闹闹说笑有趣,只觉漫漫长夜终于热闹起来,心里倒十分开怀。 直到夫妇二人回到自己屋子里私语时分,舒韫无意中说了句:“今日晚些时候,高家送了一份拜帖,高十一下旬过生日,叫了几家郎君一同去喝酒耍乐。” 一听高字,姚宝瑛耳朵都要竖起来,明知故问道:“哪个高十一?” “自然是高贵妃那个最小的弟弟,纪王府长史高化高十一啊。我还纳闷呢,怎么突然来给我送拜帖。算来我们年岁差不多,他已有三个郎君了。” 姚宝瑛纠正:“他比你小两岁,但比你成婚早五年。你要是和杨娘子顺利成婚,现在你的孩子都能开蒙读书了。” “好好”舒韫也不恼怒,拢着姚宝瑛兴叹:“咱们什么时候能有孩子啊。小郎君或小娘子都行,你好回到家里过清闲日子。” 此话一出,姚宝瑛不似哄着张老夫人一样避而不谈,她当即直起身体正色道:“舒少括,好日子过了几天,不要得意忘形,我此时抽身而退,你再凭什么立住脚?高十一为什么突然给你发拜帖,是因为你金吾卫左郎将的官职举足轻重?还是说,你曾受卫王举荐之恩,与他关系匪浅呢?” 舒韫一时怔住了,良久才回过神来,回道:“那他没安好心?我还去吗?” 姚宝瑛莞尔:“去,当然要去。备齐礼物,只是吃一顿饭罢了。还能吃死人不成?” 舒韫连连点头,姚宝瑛以手支颐:“快休息吧,我已经很累了。” 一双手不老实地落在姚宝瑛肩颈处,舒韫试探:“我给姐姐揉一揉?” 姚宝瑛连连扭身逃了,咋舌道:“怕你一用力给我捏断了。” 讨了个没趣,舒韫有所不虞:“咱们才成婚多久?你就嫌我了?” “好的,小丫头。”姚宝瑛眯着眼去揉舒韫抿起的嘴角,“我怎敢嫌你?”又忍俊不禁:“你怎么和小孩子似的爱撒娇,真是可爱。” “盖因我今日发觉,你哄祖母和哄我全是一个路数语气。”舒韫长叹一声,问道:“难道我们在你的心里都是一样吗?” 姚宝瑛不明所以,“都是家人,有什么不一样?我又何曾哄你了?” “你这就是哄我了。你对岱山公主就不是这样,她虽位高,可你在她面前什么也说得,张口闭口都是为她做打算。一日时间,你只有早晚两餐饭是属于家里的,回了家十句有八句都是公事,似乎你爱她胜于我们。” 猛地睁开眼,一说到周珷。姚宝瑛立即就不困了,反问道:“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啊。阿爷回家和我们吃饭也只说些公事,也没见阿娘说热衷公事太过,家里不就应该是这样的吗?” 舒韫伸手去将姚宝瑛搂在怀里,也说不出来什么差别,只道:“可是祖父和祖母不是这样啊。祖父六十岁上还为祖母画眉,二人赌书泼茶,能从园中一枝残菊说到秦皇汉武,我只以为恩爱夫妻就该如此。” 靠着温暖柔软的胸膛,姚宝瑛心里不免嘀咕:那不是因为你祖父也没有公事好说吗? 可是舒韫既然不痛快,姚宝瑛便问道:“是我素日太忙顾不上你了?要不回头寻几个自己愿意的奴婢,抬她们做姨娘吧。” “咱们才刚成婚多久啊,你就要给我纳妾?”舒韫不可置信。 “要是觉得有碍咱们夫妇和顺的名声……”姚宝瑛觉得也有道理,于是顺嘴又提了一个解决办法:“那先放到你身边伺候,我额外补些钱财给她们。” 舒韫绷着嘴闭口不言。 姚宝瑛想想家里确实也没有几个好颜色的姑娘,疑心是舒韫看不上,又道:“外头的也行,叫人牙子选好的来。” “姚宝瑛!”舒韫压着声音道:“你真是贤明啊。” 早已经累得倦极困极,姚宝瑛懒怠去管,再等舒韫摇她胳膊时,早已经沉沉睡去。 舒韫动动臂膀好叫姚宝瑛睡得安稳些,再拉上锦被,长叹了一口气,也罢了。 第58章 白丽娘(一) 高十一过生辰的当日,下了今冬第一场雪。 天气冷得突然,薄薄的一层却冻得人措手不及。姚宝瑛自岱山公主府风风火火骑马回家,一路顶风冒雪,拉缰绳的手指都冻麻木了。好在她前几日已经熬夜写了章程,分派好家里各个屋子的冬衣和炭盆,也算做足准备。等她回到家里,热乎乎的汤饼和烤肉足以抚慰她受冻的身躯。 饮下一碗热乎乎的羊肉汤饼,姚宝瑛长叹一声:“总算暖和过来了。” “高长史特为永嘉侯准备薄礼一份。” 喝得醉醺醺的舒韫被左右仆役扶上宽敞的双驾马车,刚撩开帷幔,发现竟跪了一个衣不能避体的年轻女子,见了他匍匐在地瑟缩,哆哆嗦嗦道:“郎君万福。” 只见她长发披散,身上唯有一件赤色轻纱,透得能看见臂膀上的痣。 舒韫今夜怀着心事喝酒早已经烂醉如泥,眼见这女子有几分亲切可亲,也没有一点反抗心理,上车不久便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仆役来报信郎君即将进门时,姚宝瑛放下手里的纸笔,怕舒韫酒后受了风寒,传唤桂子去置办驱寒的汤水,自己则带上狐裘到门口去接舒韫回家。 车驾缓缓驶来,却不见人开门下车。两侧仆役缄默不言,姚宝瑛见状便叫梧桐和桑柘在身后等着,自己亲去拉开车门扶人。 却见裹得严实正呼呼大睡的舒韫,以及一个几近全裸的少女。 对,少女。 这小姑娘看着十三四岁的样子,却已经难掩倾国之貌,姿容美极,皮肤白得微微透明,活脱脱一个水堆出来的美人。仔细一看眉眼处与姚宝瑛竟也有三分肖似,不过论容色,这位美人足以甩出姚宝瑛几条街。 此时这美人脸上泪珠凝在脸上,结成了霜。 所谓“我见犹怜”,大约就是这样了。 姚宝瑛打量美人,美人也再看她,美人见姚宝瑛身上衣饰不菲,身上裹着牡丹团花锦缎做里子的银灰色貂裘,怀里墨黑无一根白毛的狐裘更是极品,便知应当是永嘉侯夫人来了。 忙跪着苦苦哀求饶命。乃至于连哭都没力气了。 是日冷雪突然,马车一路行来,车厢内炭火不足,仔细一探还有些冷,姚宝瑛见着人的时候,女子面庞已冻得发红,进的气多,出的气少。姚宝瑛几乎是下意识将自己怀里的狐裘放在她身前。 轻声道:“小娘子别怕,裹上狐裘,咱们下去说话。” 美人哆哆嗦嗦前去扯着狐裘,也许是指尖都冻麻木了,面前叠好的狐裘,却不能抖开。 姚宝瑛轻叹一声,顿时觉得舒韫轻微的鼾声十分聒噪,立刻抖开狐裘,招手示意美人过来些,将狐裘仔细裹在她身上,而后双臂一发力,把人横抱在怀里,尤其细心包裹住女子冻得发青的脚,扭头下车快步往自己屋子里去。 不忘吩咐道:“桑柘,叫几个仆从抬轿子来,把郎君送到时绥堂,我随后就到。” 梧桐迎上来要给姚宝瑛搭手,姚宝瑛搂着怀里的小娘子,摇头道:“不用,她身量轻,跟小猞猁似的。你快走几步去准备一间房舍出来,记住了,先用温水盥洗。再找桂子来,弄些好克化的吃食,煮一剂防备伤寒的汤药。对了,这小娘子太轻了些,等下叫大夫来看看。” 梧桐诧异:“夫人不管郎君,反而把这小丫头抱回去?” 怀中的小美人早不敢哭了,垂着头不言语。 姚宝瑛一路步伐匆匆,唯恐把这小姑娘冻坏了,急促道:“快去吧。少括穿得厚实,他身强体壮,灌一碗姜汤就好。这小娘子冻得厉害,是谁这样狠心,大冷天只给一件薄衫,这是把人往死里逼啊。” 姚宝瑛力气大,女子又实在是弱质纤纤,故而在姚宝瑛怀里稳当极了。话刚说完,岂料她的眼角又滚下几颗泪珠,脸上泛着一块块红晕。 “夫人,夫人何故待我这样好……” “好好的姑娘家,既遇上了我,总能给你寻一条活路。” 看着这小美人梨花带雨的可怜样,姚宝瑛既心疼又烦恨,心道高十一这脏心烂肺的货,这大冷天折腾姑娘,叫人死在舒家他好来收尸吗? 还是要下套等着他们往里钻呢? 姚宝瑛回屋时桂子已经收拾好了左稍间,地龙烧的温暖极了,姚宝瑛屏退了婢仆,才把小美人放下,说道:“我不留了,叫桂子帮你,你且安心呆着,有什么事都等少括酒醒了再说。” 小美人身体已经暖和过来,脚刚沾地便要跪下给姚宝瑛磕头。 姚宝瑛招手令桂子扶住她,叹了口气,而后去时绥堂看醉得半死的舒韫。 他们的床帐由大红色的蜀锦缝制而成,上面绣着一幅百子图,正是祈求夫妻和顺早生贵子的吉祥物。帐内挂着银鎏金香囊,正焚着保和香,梧桐将解酒汤送到床头,桑柘就在这时给姚宝瑛捧来一盆热水。 舒韫睡得安稳,偶有轻微的鼾声响起。他睡相很好,神态安详,宛如一尊白玉雕成的菩萨像。 学着梧桐和桑柘伺候自己的样子,姚宝瑛解开舒韫的衣襟,笨拙地给他擦拭肌肤,把布巾里的水拧得干干净净,而后生生把舒韫的脸颊搓红了。 梧桐实在忍不住道:“夫人,不若还是让奴婢来吧。再擦就要破皮了。” 舒韫此时也被大力揉搓醒了,招手叫扶起来,才喝了半碗解酒汤,忽而就要吐。 一旁等候的梧桐忙奉上痰盂伺候,桑柘再奉上清茶漱口。 姚宝瑛最后只撑着舒韫的身体,给他擦干净嘴角罢了。 “怎么喝这么多啊。明日还要当值呢。” 舒韫又来了感觉,招手叫梧桐再来,又狠狠吐了个干净。而后捂着喉咙喑哑:“今日席间有美姬敬酒,客人不喝,高十一醉酒之下操刀就斩杀了劝酒的美人,说是没有招待好客人。徐少卿不肯饮,高十一竟然连杀三女,那血都溅到旁边人的碗盏里了,最后把自己新纳的姬妾叫出来陪客,徐少卿才勉为其难喝了半口。我实在不忍,才多饮醉倒了。” 姚宝瑛心中大骇:“擅杀奴婢是要坐罪的,高十一怎么敢?” “他心里何曾有律法?高十一酒醉之时狂言,来日纪王登基,他便是姜公一般的人物了。” “那他是疯了吗?当着你的面说这样的话?“姚宝瑛惊讶极了。 舒韫又要来一盏清水,叫桑柘梧桐先出去,自己则倚在姚宝瑛肩旁,絮絮道:“酒酣之时,高十一带头与姬妾欢好,也有宾客瞧中了哪个美人,当即就拉到身下苟且。我直吓出一身冷汗来。高十一问我是不是姬妾不合心意,我哪还敢说,借口醉酒难以人事,才得以跑回来。这样的事都做得出,这两句狂言也不过如此了。” 姚宝瑛才幽幽道:“别说,人还给你送到家里来了。” 第59章 白丽娘(二) “妾白氏,高府众人唤妾丽娘,今年十五岁了。” 换了一身得体衣裙的白丽娘弱柳扶风般跪到在地,在地龙烧得温暖如春的房屋中,舒韫和姚宝瑛对于她的一切开始了提问。 果是个清丽至极的美人,与姚宝瑛略有三分像,却是秾纤合度,延颈秀项,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宛如辞赋中的洛神仙子一样。比较起来,长期埋头案牍的姚宝瑛则显得粗俗笨拙得多。姚宝瑛看看白丽娘,又看看秾艳仿佛玉人的舒韫,便觉得任谁也会说他们两个更般配些。 “你是哪里人,还有家人亲戚吗?不若我送你回家去吧。” 白丽娘照实答道:“妾户籍新丰,早也是耕读之家,两年前父母去世后,兄长因为欠了赌债便卖了妾身抵账。如今,已经没有家人了。” 又是这样的苦命人,姚宝瑛心里暗叹一句,可也不敢不防高氏,便问道:“我家奴婢不缺你一个。你且将来我家前的事都说明白了。受了多少苦,也说了吧。” 白丽娘自嘲一笑:“高氏府上有许多像妾这样的女子,都是从周边搜集而来。有人悉心调教,然后用作宴席取乐,在这途中,许多姐妹因节食而饿死,或被歌舞教习责打至死,如此种种,不过是为了取乐所用。高府后宅有一片花园,珍奇花草不胜枚举,用以滋养花草的,正是娘子们的血肉。妾入府的第一天,高十一便与几个堂兄弟一起,破了妾的身子。”这话说得淡薄,白丽娘似乎已经习惯了羞辱,便拿自己也不当回事了。 “妾能遇到郎君,侥幸活命出了高府,又有夫人全我衣衫,救命再造之恩等同父母,妾还能有什么意图?” “那你……你侍奉过,多少人?”舒韫忍不住问道。 立刻,姚宝瑛的声音就响起,她扭头对舒韫道:“这有什么要紧?难道是她愿意的吗?不要羞辱她。” 这几乎是在骂她娼妇,可她还是回答了舒韫的问题,仿佛已经麻木:“我已经记不清楚了。” 舒韫又问道:“既然这样痛苦,何不一死了之?” “舒少括!你若喝醉了,就去睡吧!” 那样的话一出,不仅姚宝瑛错愕愤然,白丽娘也难以自持,说起种种苦难她尚且能够麻痹自己,可如今却强忍泪水低声回禀:“蝼蚁尚且偷生,我为何要死呢?妾身若死了,不过为花草平添肥料,妾不甘心。” 姚宝瑛再问:“那你们没想过反抗吗?” 白丽娘叹道:“妾身一介弱女子,如何逃得出那重重宅院。进府的第一年,听闻有位姐姐不堪受辱,趁床笫之间要掐死高十一,她力弱不能一击杀之,便被高十一万般折辱,生剥了皮,活活疼死了。” 姚宝瑛听闻之后几欲作呕,转头一看,舒韫也是万般不适,连连干呕难受。饮尽一盏茶水强压恶心,姚宝瑛又问:“我听你言谈,像是读过书的。我妹夫也是新丰白氏,不若为你找寻祖宗和族人?” “阿爷在世时,农闲时分教过我几本书,至于祖宗。”白丽娘苦笑,“祖宗又何尝庇佑过我,既不许进祠堂,更不在族谱之上,如今再说祖宗,也会嫌我蒙羞罢。” “那你想不想留在我家?”姚宝瑛恻隐之心大动,已经打定了主意要为这小美人做主了。 白丽娘坚定道:“想!我虽非完璧之身,不配侍奉枕席,可我也算是个人,我能种庄稼,能养蚕织布,我还会算账。在高家也习得了吹拉弹唱的本领,只求郎君和夫人给我一个容身之处,我必定结草衔环以报。” “你会写字吗?” “家里没有纸笔,我在沙地上学的写字,我的字,写的不好。”白丽娘低着头道。 不自觉间,白丽娘的自称乱七八糟,从卑微恭敬的“妾”,变成了和姚宝瑛一样的“我”。她每说一条,姚宝瑛眼睛就更亮一分,仿佛捡到了一块至宝。一时之间,秋娘,顾姨娘,桂子,桑柘梧桐乃至她所见到过的所有奴婢们,仿佛都在她的面前了。 姚宝瑛兴奋道:“你这么厉害,高家竟然只要你的皮肉做装点?” 白丽娘抬头,正见姚宝瑛一双眼睛亮似明珠,像欣赏珍宝一样欣赏她。 因这副漂亮的皮囊,她从小受到的目光可谓数不胜数,村里的男人总是贪婪地打量她的姿容,像苍蝇围着臭肉一样凑在他们家门口垂涎。而后被卖进高府,但凡有些官职地位来做客的郎君,对她更不屑于掩饰色欲,因为她太轻贱了,一个唾手可得的美貌奴婢,要来侍奉过夜主人眉头都不带皱一下。 而女人们,或嫉妒她的美貌,或鄙夷她的低贱。 反正被人蹂躏玩弄的时候,被用来招待宾客,学种种取悦男人的手段的时候,谁也没把她当人看过。 姚宝瑛亲自将这块璞玉扶起,捂热她冰凉的手指,连连称赞道:“上天恩赐,你是一块璞玉啊。” 全然不管舒韫如何想,姚宝瑛已为她做了主,拉着她就要往外走,边安排道:“去书房,把你读过的书都指给我看。写字,我要看你写字。我还要看你算数……” 舒韫轻咳了两声,示意他这个男主人还在。 姚宝瑛也不含糊,拉着白丽娘的手,上前两步讨要道:“她的籍契呢?高氏送了人来,不陪送妆奁也就罢了,籍契是要一并送来的。怎么会没有?” 舒韫的目光围着姚宝瑛和白丽娘打转。 白丽娘局促地往姚宝瑛的身后躲,姚宝瑛才反应过来这是丈夫的姬妾。可还是拉着白丽娘不松手,把她护在身后,恳切道:“男女之情,全凭自愿。她如今虽然名义上是你的姬妾,可她若是不愿意,你别逼她。” 舒韫温和地说:“没关系,她的事你做主就好了。不过,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白丽娘所练就的察言观色的能力使她明白,她的存在,或许即将是男女主人之间产生争吵的由头。温和而保守的男主人,热烈而仁慈的女主人,她几乎瞬间就知道应该跟从谁的号令,因此她知趣告退,在奴婢们的看护下,被送去书房做姚宝瑛吩咐过的一切事。 她挺直了脊梁走的。她观察出,这位夫人和她见过的所有夫人都不同。 也许,这就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男主人的悲悯救了她的性命,救的是一名奴婢,女主人毫不遮掩的欣赏点燃了她心里的一团火,救的是一个人!她是多么渴望能做一个人! 她必将使出浑身解数,让这位夫人看到她是有用的。至少,让夫人看到自己是忠心的。 舒韫神色很有几分怏怏,配合他刚刚酒醒的不适,一时也有病美人的风流。 “姐姐。我想你还没有适应好做一位夫人。” 姚宝瑛不解,她坐回舒韫身前,仰头问道:“你要教我吗?” “看看她的脸,你就这么轻信她?万一她是高氏安插来的细作呢?” 姚宝瑛反问:“高十一有这个脑子吗?” 一个酒后可以说出来日纪王登基他就是宰辅的蠢货,即便他偶尔聪明了一瞬间,难道白丽娘会给一个视女人性命如草芥的疯子卖命吗? 舒韫一时噎住了,酒后醉意顺着他的心脏漫延而上,最终在颅内爆开,所有的心事都顺嘴说出来。 “她是高十一送我的妾!” 姚宝瑛不明白,“那不然呢?” “看着那样一张脸,你不觉得丢脸,也没有一丝嫉妒吗?” 姚宝瑛笑了笑:“我的脸面有什么要紧?郎君们不都觉得主动给丈夫纳妾是夫人贤明的表现吗。难道要学纪王府那样,给我扣一顶嫉妒的罪状,再给你添一个惧内的名声就好了?况且我有什么好嫉妒的,丽娘的美貌毋庸置疑,我欣赏她的姿容,和欣赏你的没有什么分别。” 舒韫却失落极了,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他起身跌跌撞撞走回室内,拨开百子千孙的床帐,自顾躺下,他喃喃道:“不对,你并不爱我。” 酒气粘合了他的眼皮,在还有一丝清醒的时候,舒韫瘫在床上侧头看着正在梳洗的姚宝瑛,看她正在吩咐桑柘和梧桐家中琐事,以及今日未处理完的公务,看她果然不挂在心上,依旧充满斗志,仿佛万事万物的发生都于她有利,不禁苦笑: “算了,有什么关系呢?” 桂子来问姚宝瑛,将白丽娘安置在哪里。 姚宝瑛极随意道:“时绥堂后面不是有一排屋子空置吗,就近住那里吧。” 舒韫终于闭上眼睛昏睡过去。 “她就是如此,有什么关系呢?” ----------------- 白丽娘紧紧跟在姚宝瑛身后,冷眼看着高府门前进进出出的金吾卫,同时伴有无数年轻美婢络绎不绝出府门,那是她在高府的姐妹们,尽管她们或争吵过,或彼此陷害过,此刻白丽娘见到她们出了高府这个地狱,她却依然为她们欢喜。 她更震惊的是姚宝瑛身前的岱山公主。岱山公主身侧的纪王,纪王身后的高化高十一。 那个如阴司阎罗一般的恶煞,此刻正不断冲岱山公主点头哈腰,那样的谄媚面容,白丽娘只在她们这样的奴婢脸上见到过。 金吾卫陆续抬出尸骨,甚至是断肢和人皮。纵使周珷见过战争,此刻也十分恶心,吩咐道:“安葬之后记得叫僧人来念经超度了。” 看着屈膝谄媚的高十一,周珷神色不虞,冷冷道:“圣人看在三哥的面子上,这次只夺了官身,罚没五万贯钱安置娘子们,十一郎以后可得熟记律法,虐奴婢者,徒一年,无故杀之加一等。掠良人为奴婢,绞杀。” 纪王先斥高十一跪下,再对着周珷温和笑道:“本王定然监督好自己的府官。可也给五妹妹提个醒,不要用两面三刀的小人啊。” 这是暗戳戳指着舒韫说他既收了高十一的美姬,却又转头为这姬妾鸣冤,继而引出高化虐杀奴婢案来一干事了。 周珷自然回护己方阵营,道:“不比三哥慧眼,我府上可没有十一郎这样的好郎君。”扭头叫姚宝瑛来道,“姚长史,你可要警醒了。这可是你的前车之鉴啊。” 姚宝瑛恭身点头道:“臣铭记不忘。” 高十一仰头怨毒地盯着姚宝瑛身后的白丽娘:“你以为攀上永嘉侯府就能富贵无忧了,须知你也不过是被我玩腻了的贱货!即便是穿上华服美饰,依然是下贱的奴婢。” 白丽娘身上裹着的正是姚宝瑛赠她的墨色狐裘,此时却不用姚宝瑛维护,她自己就长躬施礼,回道:“拜高郎所赐,我必当活得康乐长久,等着看您的报应。” 周珷和姚宝瑛都喜欢这小娘子的脾气,能屈能伸,是能做大事的人。 姚宝瑛领着她去岱山公主府走了一趟,几句话的功夫,裴延良便派了家里小厮顺路去京兆尹,白丽娘的户籍身份就从奴婢贱人变成了良民。 而这一切不过是姚宝瑛的一句话。 她宛如新生的婴儿一样贪婪地看着所接触到的崭新的生活,她喜欢自由之后所能呼吸到的每一口空气。 第60章 快要过年了 也许是因为这一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圣人在年末忽然宣布改元神征。 明年开年便是神征元年。 周珷预备在年后大朝会上拿出来的武举策略方案和针对甲戎用兵详参计划,统统都要改。 今年甲戎流行瘟疫,冬日又有冻害。而大周厉兵秣马蓄势待发,以明公为首的将军们一致以为,正是厉兵秣马的好时机,于是连同周珷在内,纷纷赶草自己的一份作战细则,只待开年后圣人点将。岱山公主认为按灭国战来打至少要打两年,是以用兵计划里还有由姚宝瑛牵头,再追查了沿途州县近五年税赋情况以及今年新清丈出的田地后总结出的补给方案。 一份计划足有万字。就是重新篆抄也要费上许多时光。 这可忙坏了岱山公主府的属官们,周珷带头加班加点,几人从腊月二十五伊始,集体窝在岱山公主府重写删补两份方针策划,焚膏继晷,晚上睡觉都不曾回家,至到腊月二十八日下午,周珷对着两份墨迹未干的计划书点了头。 众人方能揉揉昏涨的脑袋,准备起身告辞回家准备过年去了。 姚宝瑛又把他们叫去外院中堂。 众人又一脸麻木地跟着周珷和姚宝瑛的步伐走,不知道姚长史又来了什么新吩咐。 却见中堂外的空地已经分好了一份份年礼,有新鲜的猪羊鸡鸭,水缸里还有硕大的鲜鱼,鲜艳的绫罗绸缎,年节时兴的糕饼果匣,人参鹿茸熊掌等补品,以及黄澄澄的金子和铜钱。甚至每份年礼最上头还摞着骊山加急送来的新鲜甜瓜。 骊山有温泉,故而温度稍高,冬日也能产甜瓜。只是数量稀少,一般只供皇室。 周珷站在最前恭身肃拜道:“诸位今年辛苦,我能跻身朝堂,离不开诸位的襄助。这是一点年礼,稍后自然安排车马送到各自府上,希望来年咱们依然精诚合作,更进一步。” 众人也肃拜回礼。 毕竟大家都不是缺钱的人,可是这份心意却十分难得。 送走一众人马,周珷也该进宫准备陪圣人和皇后守岁。 姚宝瑛和明娥十分爽快地与她挥手告别,随后没有一丝留恋之情踏上回家的马车,原因无他,因为马上元日朝拜皇后她们又要再见面了。 永嘉侯府的年礼往来都是姚宝瑛前段日子挑灯夜战熬出来写好,然后交付梧桐和桂子去办。桑柘已经被她征用去专管公事传达了。等到姚宝瑛晃晃悠悠回家,家里早已经洒扫收拾得干干净净。 舒韫还没回来。对,每逢节假,掌管长安护卫治安的金吾卫都更加忙碌,舒韫作为金吾卫的参将,要等除夕那日才能正式放年假回家。 姚宝瑛一连多日疲惫不堪,如今只想回到榻上舒舒服服眯一会儿。 意识模糊中,白丽娘捧着香炉来奉香。她名义上虽是舒韫的妾室,日常却时时侍奉在姚宝瑛身边,便是梧桐这样素来挑剔的人,也对她的谦卑恭顺称赞不已。 不过姚宝瑛并不喜欢她的小心伺候,她不缺一个贴心的奴婢,她缺和她一样离经叛道敢于反抗的战友。 白丽娘焚香的手艺很好,今日点得是安息香,沉稳馥郁的青烟从摩羯莲花鎏金三足香炉中缓缓升起,姚宝瑛反在这一片氤氲中起了精神。她问道:“桑柘说你日日勤勉泡在书房里,叫你看的《泛胜之书》和《齐民要术》,学到哪里了?” 白丽娘则恭敬回复道:“已学完了。” 姚宝瑛赞叹白丽娘的聪明,更喜爱她废寝忘食的勤奋,于是安排道:“开春之后,我陪嫁的小草庙庄交给你管。你说你会种庄稼,会养蚕织布,就去做吧。” 白丽娘低声应答了,又试探问道:“我有一事不解,不知道能否问个明白。” 姚宝瑛见小美人眉中带愁,爱怜道:“我于农学上知之甚少,只会算个田亩税册,并不能解答你什么难题。” “并不是学问上的事。”白丽娘蹲在姚宝瑛身前,攥拳轻轻锤着姚宝瑛小腿,斟酌了一下才开口,“我见阿姊身边的女使都识字能写,也有见闻。梧桐姐姐细心,桑柘姐姐稳妥,桂子姐姐谦逊,她们比我资历更深,也忠心不二,阿姊为何单单抬举我呢?” “因为只有你不甘心呀。”姚宝瑛的指尖轻轻抚过白丽娘的脸颊,感叹这幅容貌简直是上天的恩赐,“丽娘,有许多人明白知足常乐的道理。可是我不知道,似乎你也不知道。” “那,阿姊有什么不知足的呢?”白丽娘并不理解。在她看来,姚宝瑛几乎已经拥有了娘子们所期望的一切,高贵的出身,得力的娘家,专情的丈夫,乃至不亚于郎君的本事。财富、尊荣、地位、本事,多少娘子只要拥有其中的一项,便足够肆意得过活。她不知道要被多少人羡艳,可是姚宝瑛却说她不知足。 姚宝瑛叹了口气,她说:“最开始,我不过是不甘心而已。不知道你可曾听人说起过敬国公府,就是齐六郎他们家。中山齐家,开国八国公之首。” 白丽娘点点头。 姚宝瑛继而絮絮讲起往事:“我本要遵从父母之命嫁与齐三郎,谁道他暴毙离世,敬国公府要我进门作寡妇。我不甘心,于是阿五给了我一条路。进了宫作女官我才知道,原来经史子集,弓马骑射,这些都可以拿来换前程,这不是儿郎们的专利。二姐姐那时已经去辽东代夫主政,甚至她还敢杀敌,她无时无刻不在激励着阿五和我。我们忽而变得很贪心,想同儿郎们一样,制国利民,平定天下。可是这话说起来很容易,但做起来太难。” 看着白丽娘澄澈的双眼,她感叹:“我们从不甘心,从不觉得自己逊色于儿郎,可是我觉得还不够,娘子们要想出头比郎君们难太多了,长久的坐井观天,我眼里只看得见党争倾轧,可是这不行。内斗是没有出路的。你很好,你不甘心不认命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我。农桑是万民之本,我们却从未去过田间地头。田亩改制好在哪里,过去的旧制坏在哪里,我们这样的人难以得见,更不信别人粉饰太平的鬼话。既然你也不甘心,那么我请你,代我们去看明白。” 不是命令,不是恩赐,姚宝瑛说“请求”。她将白丽娘看作与自己并肩的战友,所以,她请求战友去另一片战场,并且做好了为战友扫清后顾之忧的打算。白丽娘听得有些发愣,嗫喏道:“阿姊,这任务太重要,我怕拖了你们后腿。” 姚宝瑛笑笑:“不会的,你只管放心去做。前面的事有我们撑着。一年不行,有两年三年,一个小庄园而已,你要胆子大一些,再大一些。革新,变法,这块庄园上你可以做一切改变,只要它会变得更好。丽娘,做良人还不够,不要满足于当个妾,亦或是当个田庄上的管事娘子,我希望你能生出双翼,飞得更高些,见得更多些,你就能做更多的事情,将来,你也会有能力救更多的白丽娘。” 白丽娘乖巧地点点头。 “你知道裴尚书裴公吗?”姚宝瑛问道。 白丽娘老实回答道:“不曾听闻。” “不要紧。”姚宝瑛浅笑,“以后会知道的,我希望你超越他。我也相信你可以。” “我回来的不巧,倒是叨扰你们了。”舒韫忽而带着一身寒气进门,朗声打趣道。 白丽娘仿佛从梦中惊醒,识趣接过舒韫随手摘下的玄狐裘后告辞退下。回到她的小小居所,她要看书,她还要学习,她必然不能辜负姚宝瑛的一番苦心。 姚宝瑛笑着支使他:“没有不巧,我连日加班书写,肩膀疼得厉害,丽娘手轻,叫你来吧。” 舒韫闻言大喜,搓热双手就搭上姚宝瑛的肩膀,仿佛一身本领终于有所施展,夸耀道:“我这一招可是在巨鹿老家跟修言学的,有奇效呢。” 难得舒韫嘴里吐出一个生僻的名字,姚宝瑛追问道:“是老宅里的仆役吗?” “是老家堂兄的表亲,本名初辞,字修言。后娶了我的堂妹十娘,论起来还是亲戚呢。在巨鹿做县尉,比我大几岁,结识后,我颇受他的照顾。那时我苦练射术,时常手臂酸胀,他自云学过一点推拿,便常给我治。我在巨鹿守孝时,族人不免奚落嘲讽,唯有他和十娘肯和我交好。” 姚宝瑛便没有多想,只道:“既然与你交好,又是亲戚。何不调了来。” 舒韫含笑摇摇头,表情讳莫如深:“他不是能做武官的人。” 姚宝瑛只以为那人是身体羸弱,舒韫身边已有张十三和张十四兄弟两人,并不缺人手,于是不强求了。“我近来握弓射箭少了,唯恐生疏,等闲咱们比试一番。你再指点我几招刀剑功夫。” “遵命。”舒韫笑呵呵应承道。 第61章 驱傩 除夕夜难得没有宵禁,还有一项举国同庆的娱乐活动——驱傩。 为了驱除疫鬼,祈求来年平安祥和。人们会在除夕夜里带上青面獠牙的面具上街进行舞乐表演。 这是一场一年一度的狂欢,长安城最中心的朱雀大街被围得水泄不通,参与人数多达数千,参与驱傩的歌舞伎人边走边跳领头吹拉弹唱,而在他们周围簇拥着的,身后尾随着的是一样欢呼笑闹的人群。 年轻的永嘉侯夫妇也带着仆役卫士上街凑这番热闹。 姚宝瑛的惊鸿髻上贴了许多只用金箔剪出来的华胜,有蝴蝶,有花朵,还有各色动物和人形。这是舒韫的杰作。 一个看着五大三粗的汉子,剪出来的花样却精细漂亮,姚宝瑛摒弃金银嵌宝石的簪钗,任由舒韫将华胜贴了满头。 他们牵着手走在朱雀大街上,一路看各色花灯和街边的商铺。 一个粗布麻衣的小娘子将一篮自己扎的绢花捧到二人跟前,赞美道:“郎君夫人好一对神仙眷侣,请为夫人挑只绢花吧,自家扎的,样样都好看。” 舒韫捧了一朵鲜红的芍药绢花簪到姚宝瑛发髻上,笑道:“姐姐恍若神仙妃子。” 姚宝瑛不甘示弱,也从花篮里摘了一支牡丹,踮脚簪到舒韫的幞头上,轻声笑道:“彼此彼此。” 小娘子适时赞道:“愿二位花开并蒂,白头到老,岁岁安康。” 舒韫极高兴,当场赏了她一吊钱。 浩浩荡荡的驱傩队伍迎面冲过来,一眨眼的功夫,姚宝瑛便与舒韫失散开来。 姚宝瑛回头清点家仆,发现竟然全跟着自己,舒韫是一个人不见了,当下也顾不得热闹美景,要一众人手撒开去找。 其中舒韫身边的小厮问书劝解道:“夫人莫急,郎君不是三岁的小儿,总也丢不了,不若您回家去等,我们几个去找郎君。” 话是如此,姚宝瑛却不气馁,只道:“难得除夕热闹一晚,这会儿回家做什么。适才我们错身开来,按驱傩队伍的方向,他该在前面才是,咱们顺着人流往前找找,若没有再回家也不迟。” 于是一行人等便顺着人流前去了。 约两刻钟后,姚宝瑛终于在朱雀门前瞧见了舒韫。 这一瞧不要紧,舒韫正寡不敌众,被一众家仆卫士硬按着磕头赔礼。推搡之间,脑袋上那朵牡丹绢花早被践踏到脚下泥地里。 姚宝瑛再一看对方骑在马上的主人正是高化高十一,顿时气不打一出来,要来身后卫士的弓箭,拔掉箭头,瞄准后倏尔一箭射中了高化的幞头。 高化大惊,摸着散下的发髻,高呼一声:“有贼子害我!” 顷刻之间,舒韫身侧纠缠的卫士便后撤到了高化身边。 姚宝瑛手里还挽着弓,快走几步护到舒韫身前,扶着他站直身躯,冷冷道:“你是什么东西,敢让永嘉侯下跪赔礼。”不待高化反应,拍拍舒韫身上尘土,忙问:“可伤了没?” 舒韫又急又气,见姚宝瑛来了,反倒将火气生生咽下:“不要紧。” 姚宝瑛却以为是舒韫受了天大的委屈,加上今日新换的锦衣在泥里滚了一圈,早就没法看了,怒火中烧,转身怒目相对高化。 高化把玩着马鞭懒洋洋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姚长史啊,失敬失敬。我的奴婢们叫永嘉侯告散了,没人扶我下鞍,正巧见了永嘉侯,开个玩笑罢了。谁知道永嘉侯这样经不起事,还要动手打人。” 姚宝瑛拉起角弓瞄准高化,仍语气平静道:“那我也跟高十一郎开个玩笑如何?” 现下弓弦上的可是带着箭头的真家伙,彼此不过五步,足够取人性命。 高化一时来了劲,狂悖道:“你敢?三大王乃是我的亲外甥,尔等奴仆竟敢害我!” 姚宝瑛准头向下,稍松弓弦,叫箭矢擦过马身,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来,胯下宝马吃痛嘶鸣一声扬起前蹄,高化也随之摔到地上。 “我替我夫君请高十一郎下马。哎呀,您怎么没站稳摔了啊。” 仿佛是后知后觉,高化仰天痛呼一声,又喊道:“金吾卫打人啦!还有没有王法了!” 高化一嗓子嚎得姚宝瑛心烦,眼见看热闹的百姓越来越多,也有金吾卫往这边赶。姚宝瑛喝道:“十一郎的失心疯怎么又犯了?你是什么东西,一介布衣,让圣人亲封的永嘉侯跪你?尊卑不分,颠倒纲常,此等行径与谋反何异?” 别的不说,姚宝瑛扣帽子的水平还是不错的。一个高声的“谋反”二字,啥时间把金吾卫全数吸引了来,一众甲胄俱全的卫士,耳朵要立到头顶上,听见“谋反”二字,只觉得建功立业的机会就在眼前,驱散了看热闹的百姓闯进圈内定睛一瞧。 全傻眼了。 竟然是自家的上司和纪王的小舅舅起了争执。 喊“谋反”的娘子,是岱山公主府的长史,明公的外甥女,那可是圣人皇后眼前也挂得上名的人。 高化见来人全是金吾卫,忙不迭叫家仆颤颤巍巍扶起。“你!”高化气极,“你敢诬告我,你这个泼妇!我姊为天子妇,我甥为天子儿。你不过是宫里的奴婢!尔等奴仆……” “啧啧啧”姚宝瑛直接不讲礼貌,打断了高化的酝酿施法,“姜公什么时候多了您这么个弟弟了,真是稀罕事哈,姓高的硬说是自己是姓姜的弟弟,怎么,高氏委屈你了?” “你!泼妇!” 眼见高化脸都气红了。姚宝瑛直接扬声叫来一旁发愣的金吾卫们,自顾自抹眼泪哭起来:“诸位都听到了,高十一郎发疯了啊,仗着自己外甥是三大王,一口一个奴仆,一口一个泼妇,还对永嘉侯拳脚相加,逼他下跪磕头啊,可怜我这夫婿平日里最伶俐一个人,叫他生生打愚钝了。来日对簿公堂,还要请诸位做个凭证才好,不然我们夫妇,可就没法活了啊。” 比起脸红脖子粗,披头散发的高化。姚宝瑛扶着半身黄土的沉默不语的舒韫,自己说哭就哭,眼泪汪汪的倾诉,显然在视觉上更具有说服力。 更何况,为首的金吾卫她认得,一个年轻的队正,不是长安人士,家境也不富裕。不然怎么除夕夜轮到他当值了呢。 但是去他们家吃过饭。 在姚令圻言传身教的熏陶下,姚宝瑛授意舒韫隔三差五带着新鲜的猪羊去金吾卫府衙和卫士们一道打牙祭。 金吾卫并非都出自长安富裕人家,许多是周边郡县征兆来服役的,往往家里配凑军资已经不易,更遑论在寸土寸金的长安城过活。横竖永嘉侯府他们自己做主,隔三岔五举行宴饮,所邀请的,也大多都是舒韫在金吾卫中的好友。 感情嘛,都是这么积累出来的。 队正点点头,抱拳恭敬道:“夫人受委屈了。” 高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看刚刚还气势汹汹骂人的姚宝瑛转眼间委屈巴巴哭起来了,一张嘴一开一合,现在变身完美受害人。又看金吾卫瞎了聋了一样信这个泼妇的鬼话。 “你们蛇鼠一窝!这是蓄意害我!我不服,我要到京兆尹府上申辩!告你们谋害良民!” 姚宝瑛微微一笑:“去京兆尹府上算什么本事,我如今官职四品,少括又有爵位,十一郎现是白身,要越级告我们,得去敲登闻鼓。这倒方便。再往北数十步就是,今日除夕,各宫妃嫔和皇嗣都在宫内领席守岁,咱们现在就去,省得明日十一郎身上又多了什么说不清的伤赖上我们。顺便也辩一辩你纵容恶仆威逼永嘉侯的事。去呀,怎么不去了?”姚宝瑛盯着高化,直看得高化想起了自己家笑面虎似的大外甥,心里一阵阵发毛。 姚宝瑛又阴阳怪气道:“十一郎别是不敢了吧。哎呦,我当十一郎有多厉害,原来是纸糊的威风,都不用风吹的,走两步就抖没了。连个玩笑都经不起呀。” “泼妇,你,你这个疯子!你是泼妇!”高化仿佛气得精神失常了一般。 姚宝瑛心知今日这件事没法善了了,从高化差使人按着舒韫下跪开始就没法忍,圣人未登基前的姚府尚且不能忍受敬国公府的羞辱,如今的永嘉侯府难道能忍受高氏的羞辱? 不可能,高化你惹到硬茬子了! 姚宝瑛颔首示意道:“看来高十一郎是不肯饶我们了,也罢,就按流程走一遭吧。劳烦诸位将我们带去京兆尹府上了。” 一连串的话密得舒韫插不进嘴。 姚宝瑛把他护在身后叉手当街骂高化的时候,舒韫惊得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还是他印象里那个凡事留一线,八面玲珑从不得罪人的姚宝瑛吗? 金吾卫将他们押送到京兆尹府时,高化气得面色绯红,不断指着姚宝瑛骂“泼妇”。 姚宝瑛更不会惯他臭毛病,低声吩咐舒韫需要冷着脸说明白事情原委,自己就负责坐在一旁哭得梨花带雨。 待京兆尹找大夫来验了双方伤痕,问过金吾卫后得知所言非虚,一应卷宗写得清楚明白。 年节时分长安城中鱼龙混杂,治安本就是第一要紧的事情,京兆尹只恨不得把眼睛瞪到头顶上,听说两家权贵当街起了冲突,不得不捋着花白的胡须从家里跑来居中调和。再一看来人一是纪王亲信,一是岱山公主的亲信,加上一个新贵永嘉侯,感叹今年真是流年不利,上半年战战兢兢怕扫了圣人痛失爱子的台风尾,下半年圣人又弄出公主入朝这样惊世骇俗的新事,好容易都躲过,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现下皇子皇女们的党争又闹到自己眼前,年夜饭都没吃完就被拉到府衙办公,儿孙在家里放爆竹,自己来给两个祖宗劝架将和,心道自己真是活得太长了,怎么还不死。 各自劝了两句,见高化仍不依不饶,暗叹纪王身边怎么还有这样的蠢货。只能以高化犯了失心疯为由,叫来仆役半劝半拉把他塞到厢房安顿。自己则好言相劝那个啼哭的妇人和她身边冷若冰霜的莽汉。 高化那时已经气得话都说不全一句了。 事后舒韫向京兆尹躬身致谢,接着扶起姚宝瑛出京兆尹府门。二人相互搀扶,还真有些患难夫妻的意境。 刚出了门,姚宝瑛刹那间变了脸色,抹干净眼泪后熟练地从舒韫身上摸出一只装金锞子的荷包,叫来跟随的队正笑眯眯道:“除夕夜里还劳烦队正走一遭,一点心意,权当给年夜饭加个点心。” 都不用掂量,那荷包放到手心里压手的手感做不了假,也笑眯眯冲姚宝瑛和舒韫道:“搅扰了郎将和夫人的雅兴了,新年伊始,二位逢凶化吉,驱邪除秽。” 第62章 泼妇 二人回家时得知张老夫人已经睡下了,遂庆幸也不用遮掩,直接携手回到时绥堂歇下。 舒韫此时正缩在姚宝瑛怀里,裸着脊梁被擦药酒,他不知道姚宝瑛力气出奇得大,揉搓时疼得舒韫咬着牙倒吸冷气。 “这会子知道疼了。你真是个实心眼的,竟然不还手,高化的仆役小厮竟然连个擦伤都没有。你天生的神力丢哪儿去了,素日手指一勾就能开两石弓,如今连个人都摔不动了?” 听着姚宝瑛絮叨嗔责他,舒韫反而笑出声来。 姚宝瑛把手里的布巾扔到床头热水盆里,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奇怪道:“真被打傻了不成?” 屋里炭火充足,姚宝瑛只着寝衣相对,舒韫扭头问道:“今天你骂高十一,就一点不打怵?家里还有妹妹没嫁呢,名声不要了?” 姚宝瑛搓药酒的左手不停,闲出一只右手把舒韫脑袋掰回去,只看他乌油油的发髻,回道:“寻常人家郎君受了欺负,妇人们还提着菜刀出来干架呢,我有什么好怕,真闹起来我一箭一个,能把高十一的脑袋揪下来给你当球踢,人家也只会说我们家娘子教养得好,有胆子和气魄。反倒是你一个侯爵,叫他一个刚被因罪夺职的纨绔欺负了,看咱俩谁更丢人。” 舒韫反而感动极了,闷着声音问:“那今天的事传出去他们说你河东狮怎么办啊?” 姚宝瑛一笑,拍了拍舒韫腰窝:“不好吗?以后谁再敢惹你,都得掂量掂量敢不敢惹河东狮吼。” “那岱山公主和纪王那边?”舒韫才道出心中最挂念的事。 姚宝瑛把手擦干净,将锦被从舒韫的腰下往上提了提,把人揽在怀里安慰:“昔年楚厉王和圣人争皇位,相互出杀招,因此而死的人海了去,这才到哪儿,就算我和高十一都死了,下回他们见了面保准还是兄友弟恭。别太拿自己当回事。” 姚宝瑛的祖父、周珷的二哥,都是二王党争中的牺牲品,与之相对,楚厉王自己那边也没少死人,可直到圣人发动兵变之前,兄弟俩还是能装出一副孝悌的样子。 就是周珷,当时即便不喜欢楚王府的堂姐妹们,面上往来也不会少。 舒韫忙去捂姚宝瑛的嘴:“过年呢,别轻言生死。”一看舒韫眼红得像个兔子,姚宝瑛反思自己是不是把话说重了,柔声找补:“好好,只你也不要忍气吞声,在外做事别委屈了,好歹我也能给你撑腰。即便我能耐不够,咱们还有阿爷和舅舅,还有一批兄弟姐妹和姻亲,你尽管把腰挺直了!” 谁料两粒泪串从舒韫眼眶里落下来,舒韫捂着脸道:“我,我,是药酒进我眼睛里了。” 姚宝瑛把水盆里晾凉了的手帕捞起来拧干去擦他眼泪,实在不明白舒韫为何而哭,好言劝道:“明日起大早朝参,你再哭肿了眼算什么。”又轻轻吹他眼睛,贴近时又实在忍不住美色亲了一口舒韫的眼角,继而趴在他耳边劝道:“一应有我给你撑着呢。” 舒韫这张哭起来梨花带雨极具美感的脸,姚宝瑛只看得揪心不已,放低了姿态诸番抚慰劝告:“莫哭了,看着怪可怜人的。” 舒韫忍着后背淤青的疼,良久才闷出声来:“你也太累了些。” 姚宝瑛扑哧笑出声来:“二十几年都是这样过来的,操惯了心,总也累不死我,你倒会疼人。”伸手捻过被角,劝道:“快睡吧,没两个时辰就要起身穿朝服进皇城朝贺了。” 过去几年,姚宝瑛站在长安殿里陛前执名册引领命妇们上前朝拜皇后。今年她穿上绣了七对翟鸟花朵的深青翟衣,戴着黄金打造的花树冠,画上看不清面容的妆,在脸熟的女官们的带领下,去叩拜皇后。 皇后虽然病愈,可精神已经不如以前。周珷站在皇后的身后,熟练地代替皇后寒暄众位命妇。 姚宝瑛虚扶着张老夫人走到近前,皇后有了些喜色,难得开金口笑道:“头一年你不在宫中过年,不知道家里情况如何?” 于是叩拜答谢道:“承蒙皇后恩泽庇佑,家中一切都好。祖母身体硬朗,夫婿为国效力,阖家有福。” 皇后又道:“三郎和四郎还没有子息,阿五和小六更是连个知冷热的人都没有,你们都不是小孩子了,素日忙着公事不要紧,最好早日添个小郎君。”又吩咐道:“今年永嘉侯府的赏赐比照岱山公主府减二成就是了。” 这便是将姚宝瑛视作自家儿女了。 此等殊荣,张老夫人和姚宝瑛自然只有跪地谢恩。 皇后叹息道:“儿啊,去吧。” 周珷反倒不用言语了,站在皇后身后愣神休息片刻,姚宝瑛偶然与她四目相对,两人俱是会心一笑。 舒韫在含元殿参加朝贺礼,张老夫人和明氏凑在一起谈佛法,等待车马来的路上,姚宝瑛和姜晓凑在一起也闲谈了两句。 姜晓指点道:“如今你和永嘉侯是新婚燕尔,怎么还不见有喜?明二这几年喜提了多少庶出子女,都等着她出钱养活,你可要引以为戒。” 自明娥生了张为宴后,她与张济安再不亲近,张济安的姬妾这几年陆续又添了不少儿女,算上张为宴和早年就养在明娥膝下的张为锦,襄国公府目前有四五个孩子管明娥叫母亲,明娥竟然也来者不拒,全拿来当自己孩子养。 可是姜晓就不一样了,她夫婿城阳郡公世子方亨,膝有三子一女,全都出自姜晓的腹中。方亨的院子里连个姬妾都没有,姜晓也以此自傲。 姚宝瑛答道:“大约是缘分还没到吧。” 姜晓便恨铁不成钢:“必定是你们屋子里的小贱人作祟。你们新婚一个月,这小贱人就进了家门,也不知道她使了什么狐媚招数,你可要尽早打发了她。否则来日养虎为患。” 姚宝瑛汗颜,其实白丽娘日常伺候她文墨和起居更多些,舒韫和白丽娘见面少之又少,过夜就更没有了。 姜晓见她迟疑,又支招道:“你在岱山公主府任职,机密公文总有一些吧,找个由头发卖就是了。这还用我详细教你吗?” 远远见自家车马来了,姚宝瑛忙答道:“姜大姐姐费心了,我都懂得的。” 姜晓这才长叹一口气,拉着姚宝瑛的手谆谆劝道:“其实郎君们变心很快,你还年轻,不要贪图他的喜欢,早早打发了姬妾们,把通家权柄握在手里才是真的。等到他们人到中年,阖府都是你的血脉,他一饮一食都只有你为他操持,这样一辈子也会敬你爱你了。我阿娘不知道这个道理,明二也不明白,其实家里兄弟姐妹多了并不是好事,你不要步她们后尘。” 她自然是懂得的,她阿爷宁国公姜鸿前有宠姬后有继室,同父的兄弟姐妹就生有十个,正好是五儿五女。除了世子姜二、准驸马姜七和她,剩下七个都不同母,因此年岁都相差不大。当年为了拔尖入皇后眼界做儿媳,家里适龄的姐妹以及她们各自的生母是常年的明争暗斗,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姜晓本人是倾注慧悯太子失败的一枚弃子,她身处其中,为了护住姜七驸马督尉的身份牢牢落在他们这一脉,也一样是用尽了手段花招。 她从根底上就不信嫡庶和睦那一套。只以为是郎君们弄出来哄人的玩意儿。 一个两个或许能勉强和睦,可人数一年年增多,家里产出却是几乎固定,才至使一件衣服都能叫她们抢破脑袋。 直把淑女们都逼成得理不饶人的泼妇。 临走时姚宝瑛轻叹一句:“可这也不是她们的罪过啊。” 第63章 又一场宴饮 元宵佳节时分,姚宝瑛受到邀请去郑国公府明家的宴席。 现在她是带着夫婿来舅舅家坐席的娇客。 席上按照年纪大小就坐,依次是明伯煦和公孙娘子,明娥和张济安,沈二和朱娘子,沈三和明姝,姚宝瑛和舒韫,明四和妻子郑娘子,明嫣和卫牧,以及单独一席的姚穆。 既然坐了一室青年才俊,今日又难得是个晴天,免不了被明霭之一一拉出来比较弓马。 长辈与娘子们都坐在看席上观战,明娥早就按捺不住坐到姚宝瑛身边,饶有趣味道: “今年你们永嘉侯府可是大大的出名了,除夕夜把纪王的舅舅连打带骂送进京兆尹,隔日皇后就比着公主的份例赏你,高家连个屁都不敢放,只敢暗戳戳骂你们河东狮府了。” 姚宝瑛敬明娥一杯,嫣然道:“皇后宽厚,又有岱山公主的面子在,二姐姐今年的赏赐也不差什么嘛” 姚宝瑛抿着嘴笑,明嫣身边谈笑的声音随风传进耳朵。是了,明嫣已经有五个月身孕,此时正是一众娘子们关切的焦点。 “可就剩你了。”明娥笑言,“叫太医看过没有?什么时候能有身孕?我可提醒你,郎君娶再多姬妾都不要紧,前提是你得有个亲生的儿子。不然爵位和财产统统便宜了别人。” 姚宝瑛拢一拢身上新做的雪白狐裘,回应道:“其实我们感情不错,大抵是还没有儿女的缘分吧。再说了,如今正是繁忙的时候,我如何能脱身?” 眼前明伯煦已经一马当先,挽开角弓中了头彩。 姚宝瑛抚掌笑道:“大表哥风采不减当年啊。” 明娥跟了句:“明年就将要调去西北六州做行军总管,可不得勤加练习,别丢了平原明家的人。”又一努嘴,叫姚宝瑛去看一身墨绿色团花锦衣的卫牧,道:“三郎也沾染上了长安的富贵风流,你看如今,哪里还有延宁二十五年时的愣气。” 公孙娘子这时举杯凑了过来,笑盈盈道:“想来是阿爷细心调教的结果了。” 姚宝瑛和明娥举起酒杯回应,尤以姚宝瑛贺喜道:“为公孙嫂子贺明大哥哥升职之喜。” 公孙娘子含笑饮尽,麦色的面庞染上一阵红晕,也是喜不自胜,只道:“多谢多谢。若非妹妹们的脸面,照白何以有这番际遇?总还要在北玄水道再熬上十年罢。”一指场上挽弓跑马的郎君们,“只待姚四郎弱冠后入仕,可说得上是满床笏了。” 年轻的明承秀也身着彩衣牵着一匹骏马,挽弓搭弦射箭。 这是明伯煦和公孙娘子的长子,郑国公府的嫡长孙,未来将要顶起门户的明小郎君。他今年将将十岁,前年从北边送回长安由祖父明霭之教养,可说是将门骨血不假,虽然力弱用轻弓,可是身形极稳,出手利落果决,三矢皆中靶心。 明娥抚掌赞道:“承秀不错。” 儿子叫人夸耀,公孙娘子也显露骄矜,喜滋滋道:“且等你们家为宴,将来也是将军苗子呢。” 话题绕来绕去,不免就到了下一辈人身上,公孙娘子冷不丁问姚宝瑛道:“姚妹妹什么时候也生一个,不比我们粗鲁的军曹人家只会骑马打仗,姑父学识渊博,妹妹也不逞多让,或许能养出个宰辅来。” 姚宝瑛端起酒杯掩饰嘴角,回应道:“承嫂子吉言了。” 舒韫终于上场,骑着一匹高大的黑马,全服武装之下更显英姿勃发,不待跑马,只看那张脸,就已经叫人挪不开目光了。 “你是会挑郎君的。”明娥点点头肯定道,一看姚宝瑛漫不经心正把玩赤金嵌红宝石的酒杯,轻轻推了一把姚宝瑛的肩膀,笑道:“好好,似乎你已经看腻了,我倒是看他姿容之盛更胜往昔了。” 公孙娘子适时掩嘴调笑道:“可见是姚妹妹精心调教过了。” 姚宝瑛抬头时,舒韫已策马出去,两石的弓在他手中如玩物一般,姚宝瑛嘴角抿起微笑,但见舒韫每发必中,五十步的距离箭无虚发,力气之大,箭头扎进草靶三分。 明娥诧异至极,转过身问道:“他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上首正坐的明霭之抚掌笑道:“士别三日,少括精进不少啊。” 他们上次有所交集还是橦城之战,舒韫昼夜不休跑到信陵送军报,明霭之当时就起了爱才之心,又是自家子侄,后来舒韫请明霭之做媒去姚府提亲,便说是亡妻的表侄娶了他的外甥女,可说是亲上加亲了。 舒韫倒更是给姚宝瑛脸面,拱手朗声笑道:“有夫人们以身作则,更不敢懈怠。” 明娥起身道:“那今日也看看女儿家的本事如何?” 公孙娘子和姚宝瑛也随同站起,似是蓄势待发。 明霭之捋须朗声笑,垂眼一看堂下女眷,公孙娘子是他最中意的儿媳,明娥更是他捧在心尖上的宝贝女儿。明姝明嫣明仲熙和姚宝瑛姚穆这样隔了一层的,与他而言其实都没什么区别。若其中有人出息,他自然乐意锦上添花,若没有,用作联姻也好。郑国公府上一代人口不丰,如今凭着姻亲也能说得上一句枝繁叶茂了。 “将我的宝马牵来!”明霭之朗声道,“今日射得头筹者,某以宝马相赠!” 于是一众儿郎纷纷上马挽弓蓄势待发。 明娥三人也不逞多让,换了一身外袍就翻身上马。 舒韫见姚宝瑛心神恍惚,关切道:“是否多饮了酒?不舒服吗?” 姚宝瑛拉起缰绳控马,忍着头晕强颜欢笑应答道:“但凡席上有人催你当宰辅,你便懂我了。” 舒韫笑笑:“宰辅?我?那不胡扯吗?你当宰辅的可能性都比我大吧。” 不知为何姚宝瑛今日精神不济,再加上过去长久的埋头案牍,弓马松弛,故而成绩相当一般,下马时一阵头晕目眩,叫舒韫扶着走到场边恶心干呕。舒韫轻轻敲着她的后背,安慰道:“别是真喝醉了吧。” 拔得头筹的是卫牧。 似乎卫牧也惊讶于姚宝瑛今日的成绩,特意牵马来问道:“姚长史怎么生疏至此?半年前橦城之战,你可还是百步穿杨的神射手呢。” 舒韫抚着姚宝瑛脊背替她顺气,开口答道:“恭喜妹夫新得宝马了。许是饮酒的缘故,日前在家里还好好的。” 卫牧身后还是当年明伯煦相赠的桃花马,不过姚宝瑛所得的枣红马至今仍赋闲在家。姚宝瑛挤出笑,应答道:“宝马配英雄,正得其所。” 明娥也看出姚宝瑛状态不好,赶马过来关切道:“只喝了几杯,怎么会喝醉呢?别是受了风寒罢。稍后叫府上的大夫来给你看看罢。过年时你才骂了高十一,指不定纪王那头要怎么恨你呢。马上休完年假回去,可有的忙。” 须发花白的老大夫趁开席之前被公孙娘子和明娥薅来给姚宝瑛把脉,这一搭上姚宝瑛的手腕,老大夫捋着胡须笑眯眯道:“恭喜夫人,妊娠之喜。大约有一个多月了。” 舒韫闻言大喜,连连问道:“真的?你没摸错吧?” 明娥笑道:“真是说什么来什么。看把少括高兴的,王大夫行医多年,怎么会错?” 公孙娘子又问道:“适才叫她饮了几口酒,又骑马射箭,不要紧吧。” 王大夫捋须答道:“不妨事。夫人身体强健,胎相稳固,只是以后不要如此了。” 这个好消息迅速传到郑国公府的每一个角落,明氏和沈姨母也是极为高兴,从长辈们的席间告辞来到姚宝瑛身边,问了王大夫许多问题,又殷切叮嘱姚宝瑛千万不要再骑马了,最好连门也不要出。 一众娘子们随着明嫣来到姚宝瑛身边为她贺喜,明嫣抚着已经显怀的肚子,小心坐下,冲姚宝瑛笑道:“可见咱们两个的孩子有缘,将来若得巧,结一门姻亲就更好了。” 耳边纷纷扰扰,尽是对姚宝瑛和腹中胎儿的嘘寒问暖。 姚宝瑛却觉得这个喜讯像是一道晴天霹雳。 她还能接着做女官吗? 明氏带着姚宝瑛回到永嘉侯府。张老夫人闻此喜讯,饱经风霜的面上也荡漾出一朵花来,与明氏一起忙里忙外,只恨不得要找一组佛龛把姚宝瑛供起来。 舒韫笑着咧着嘴愣在外头,一时间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梧桐抬着屋里的铜制兽形熏香炉出门时,正好撞上舒韫堵在门外手足无措,香灰洒了舒韫半身,舒韫却浑然不觉,嘴角几乎要咧到耳后去,梧桐一时也看呆了,下意识蹲下去拍舒韫沾染了香灰的衣角,见舒韫仍不为所动,提醒道:“郎君?” 舒韫才后知后觉,跺了跺脚,下意识也低头去拍衣摆。 刹那间二人相视一笑。梧桐一时之间竟然看呆了。 这时白丽娘从屋里出门,唤道:“郎君快进去吧,怎么还在门口傻愣着,夫人和老夫人叫了几遍了。”一看梧桐神色,再看二人动作,她立刻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过了年,春天马上就要到了。 第64章 纪王妃和卫王妃 周珷闻讯后,下午就从宫城内乘车来到永嘉侯府时绥堂。 躺在姚宝瑛怀里,周珷将耳朵贴近姚宝瑛的腰腹,似乎很好奇,问道:“我怎么什么都听不到?” 姚宝瑛轻轻抚着她的发髻,笑道:“这才一点点大,连个人模样也没有,能听到什么?” 周珷起身笑她:“阿娘听说你有孕,也是高兴极了。当即和淑妃阿姨收拾了许多滋补珍品,叫我送来给你。还说,等生产以后,无论男女,都要带到宫里叫她们瞧瞧。若合适,就叫阿爷赐个名字。” “也太隆重了些。” 周珷摇头:“这算什么。三嫂和四嫂两年没有子息,我又拖着不成婚,现今他们盼得眼红,虽说小六家争气生了长孙,可是到底在北边,也就是名头好听些。” 姚宝瑛一晃神,才想起一件事:“汉陵郡王在黔州也得了长子,黔州刺史还送了折子来问。圣人留中没发还,如今可有结果了。” 汉陵郡王就是周珷的长兄周璿,毒死懿怀太子的庶人陆氏所生的那位。 周珷叹了口气别过脸去,似乎不愿提及他,良久才道:“阿爷打算让他到崖州去。” 崖州啊,这可到了疆土最南边了。再往南就是海了,说是天涯海角也不为过。圣人竟然心狠至此,之前何等盛宠,甚至将潜邸赐给长子居住,一度抬到和皇后所出子女等同的地位。 现今却连见一面也嫌了。 “好了,大过年的,别说那些不开心的事。我先说好,你这孩子将来得认我做干娘,知道你交游广泛,其他娘子再提,你都不许答应。” “这个自然。这都是小事,可是如今你正是忙碌的时候,我只觉得这孩子来的不巧。” 武举选士还好,那时她月份还浅,又不用亲自下场,尚可以勉力支撑。可若是今年就要出征,她不是快要生了就是在坐月子,绝对是赶不上的。 周珷嫣然一笑:“别怕。这孩子来的正是时候。即便你没有身孕,到了那一日我也会请你留在长安的。” 看着周珷一副心中有成算的模样,姚宝瑛忽而有所感慨。 她已经长大了,真像圣人和皇后。一样的心有成算却闭口不言,只叫臣下去猜。 姚宝瑛霎时间明白了周珷心中所想。她们如果都在外面,长安城里但凡粮草军饷甚至是行军上有所变动,周珷顷刻之间就是无根之木。大约自己是需要被留在长安为周珷作后盾了。 周珷有感:“不知道为什么,兄弟姐妹们都是孩童的时候,我们还算亲近,即便后来在至善殿读书,三哥偶尔冷嘲热讽几句,也不算过分。那年我过生日下了雪,他还肯舞剑助兴。从小八过世之后,我们忽然就成了对头,他唆使手下的人给我使绊子,我的人就打他的脸,到现在竟然谁也不会收手了。” 姚宝瑛遂道:“大抵因为现在你们争的是一件东西了。” 权力。 襄隐太子和懿怀太子在世时,按照有嫡立嫡的祖宗家法,他们是毫无争议的储君。周珷既有父母疼爱,更有兄弟作保,左右一个公主,嚣张跋扈些也没什么不好。妃嫔和皇子们也乐意跟她多亲近。 现在能一样吗。 周珷则叹:“张修仪身体愈发不好,小十二被送到阿娘殿里教养了。” 十二大王汉王周璞是圣人的幼子,生母是奴婢出身的张修仪。也就是说,如今皇后手里又有了两个可以袭位的皇子。 那么张修仪也应该适时“病故”了。 懿怀太子薨逝之后,圣人再没有嫡子,纪王如今作为名义上的长子,生母又封了贵妃,按说距离储君之位只有半步之遥,圣人却纵容周珷染指兵权,又迟迟不立太子,那么纪王岂能不自危? 周珷即便没有亲兄弟,可还有从小养在皇后身边的卫王,如今又有了更加年幼的汉王。 圣人和楚厉王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呢。 “舅舅关切四哥,远胜于我。”周珷又道,“四哥今年从太常寺调进礼部,三哥直接去了中书省听政。虽说三省之中以尚书省为实职,更以左右仆射为宰辅之首,可是前脚裴公才刚调任中书令。我忽然发现,阿爷的股肱之臣,倏尔之间已经旗帜鲜明的站好队伍了。” “好歹你还有明公。” 周珷却惆怅苦笑:“他那里是站我,他只是一门心思靠着圣人。我的一切都是圣人赐予,至今仍是空中阁楼,但凡圣人一声令下,转头我就被赶出去嫁人。做了外姓的媳妇,再生个小孽畜,从此跪着等圣人赏饭吃罢。明公看着重情义,实则最会打算,更狠得下心,把一双儿女都靠在我身上,来日从我这里摘出去,又是干干净净一家纯臣了。” 转眼看姚宝瑛也面色惨淡,周珷才想起来自己说得太多,唯恐影响了姚宝瑛养胎的心情,又找补道:“好了好了,这都是我杞人忧天的蠢话,等出去了又是一番天地,但凡我能立住,往后也不需愁这些腌臜事了。咱们勉力罢。” 说话间,桑柘叩了叩窗棂,禀道:“夫人,卫王妃的车驾来了,说是听闻夫人有孕之喜,特拿了些补品药材来探望。” 周珷也感叹:“她真是有心。比我还小半个月呢,做了我嫂子却不少关怀我。年前我在姜七前头咳了几声,扭头就打发四哥送来一筐雪梨。今日听了阿娘赐下东西,估计又坐不住了。说起来我这两个嫂子倒真是一个赛一个的能干,比哥哥们还强呢。” 只待卫王妃一身正红色描金绣彩石榴裙,裹着狐裘笑语盈盈进门,说道:“年节下收了不少好补品,听说姚大姐姐这头有了身孕,正赶巧拿来借花献佛。凑巧公主也在,可真是热闹了。” 姚宝瑛起身见礼,便被卫王妃揽手搀住了,扶着她坐回榻上,殷切道:“我和三嫂子府里这两年都没生养,三嫂子急得跟什么似的,整日里求仙拜佛,药都不知道灌了多少。果然还是姐姐最让爷娘省心,也叫我们卫王府沾沾喜气,好早日听见儿啼。” 周珷懒洋洋缩在姚宝瑛榻上,闲聊道:“嫂子大可不必着急,四哥的姬妾们也没有个出息的,上回和四哥说了几句,见他也不像是喜欢孩子的样,还觉得府里清净是好事呢。” 卫王妃姜昀正捧着一只白瓷小罐戳盐煎梅子吃,闻言发笑,搁下银签就道:“皇嗣繁衍是何等大事,四大王是个敦厚人,嘴上不说,大约是怕妾身们难堪罢。公主日后做了我嫂子,便知道了。七哥和四大王一样,都是会顾虑娘子们的好人。” 一提及婚嫁事,周珷便不大爱听,加之和姜曈半年闹了好几回别扭,连腊月里姜曈加冠取字也没有去看一眼。遂捧着果匣静默不言。 姚宝瑛打圆场道:“七郎加冠那日正赶上年下事忙,我们家只有少括去了。回来与我起七郎的字好,不知道是谁起的。善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是好字。” 姜曈,姜善新。古礼加冠是二十岁整,如今时兴提前加冠,大多数人家的郎君会在十六七岁成婚之前加冠,以求提早成家,能够作为社会人而进行交往。姜曈的冠礼已经晚了许多年了,而原因嘛…… 作为原因本身的周珷好不容易给个面子抬头笑:“日出光亮,由昏转明谓曈,既是一日之新,自然善新。若是一切都能重头再来,那是好事。” 正说着,便又有来禀报纪王妃的车驾也行来了。 等纪王妃裴妙贞笑盈盈裹着一件毛茸茸的狐裘进门,满室充盈着她身上浓郁的百花氛香气。 她是最娴静自若的人,与好打球狩猎的姜昀从来说不到一处去,因着纪王卫王相互看不上,她们妯娌两个的感情也没有很好。 裴王妃还没落座,已先冲姚宝瑛福身告罪: “年节里高化冲撞了贤伉俪,我家大王已训斥过他了,万望恕罪。” 姚宝瑛忙撑着身体回礼,答道:“折煞我了,高十一与我家不睦,何须王妃亲来致歉,下臣万万不敢承受。” 姜王妃却是噗嗤笑出声来,揶揄道:“三嫂子好大的威风啊,高十一除夕夜里对着永嘉侯呼喝奴仆,这会子叫姚大姐姐带着身孕还礼,知道的是你来道歉,不知道的,还以为上门问罪来了呢。” “这说来说去啊,还不是因为三哥居长,身边的小人们眼看储位空悬,狗仗人势抖起威风来。现在就呼来喝去的,来日三哥御极,还不生吃活剥了我们,到时候三嫂子可千万替我们求求情,四大王的身子骨弱,可经不起什么马鞭啊,弓箭的。” 裴王妃面色不善。周珷及时制止道:“好了,知道你伶牙俐齿。圣人都处置过了,这事不要再提了。” 两位珠光宝气的王妃,加上一个直脾气的周珷,足够叫姚宝瑛头昏脑涨。 第65章 福底 开了春,宴饮名目花样繁多,永嘉侯府一时之间如烈火烹油般热闹,几乎是每家争相邀请的对象。 究其原因,大约是姚宝瑛除夕日打了纪王的亲舅舅,而转过头圣人皇后毫不追究,反而厚赐永嘉侯府。及待姚宝瑛有孕之后,公主王妃轮番去永嘉侯府做客,皇后更是流水一样的珍品送来。姚宝瑛长史的官职照旧,每日依然去岱山公主府点卯办公,只是从骑马改成坐轿,舒韫则一路骑马跟随。 这样的稀罕事,又有一位圣宠优渥的当家夫人,任是哪家都忍不住给永嘉侯府发几封请帖。 姚宝瑛则每日来往于岱山公主府和永嘉侯府,谢绝外客。于是即便请不到姚宝瑛,能叫来永嘉侯老夫人和永嘉侯本人也好,总说是锦上添花的事情,长安每户人家都会做。 初夏夜晚风微凉,姚宝瑛正坐在书房里看塞到门缝里的拜帖文章。 开春以来的各色酒席,舒韫参加了不少,也结识了三五好友,不知道从哪里听说喝了酒底生姑娘的传闻,于是每每宴请总是特意叫人留下一壶酒的最后一口,这个月已经是第二次醉得不省人事叫人抬回来了。 灯花忽然爆了一下,姚宝瑛回过神来,喝了口热牛乳,接着看塞进门房的文章。 士子们的文章良莠不济,因他们几乎无一例外出身寒门,能读齐九经都是万幸,姚宝瑛随手翻开一份字迹工整的,其中论述田间劣绅欺男霸女种种罪状,又说土地兼并,苛捐杂税一年多似一年,穷者几无立锥之地。 最重要的是,他在文章中希望能把所有土地收归官府,按均价分给每户耕作,由官府统一制定税收标准。自此不再有地主乡绅。 仔细一看署名平原秦馥,出身耕读之家。 郑国公明氏祖籍平原,算来还有几分同乡之情。 可是他说的,明明是天方夜谭啊。 姚宝瑛写了几句不温不火的评语,捏着毛笔却又觉得不妥。 于是把白丽娘送回的呈报找出来,两份文书并在一起来看了一番。白丽娘去了小草庙庄三个月,每旬一封书信来说明近况,如今快到农闲,白丽娘有意把新开垦的山间田地分给妇人,试问姚宝瑛能否同意。 白丽娘特意解释了,不是分给她们耕作,是直接把土地分给她们。 于是换了笔先给白丽娘回信:“来信俱已知悉,可试行。然地不随人走,妇人有田,如何转承劳作,详细查看。” 又换回朱笔,在秦馥的文章上写道:“富人不仁,尚有官府主持公道。官府不仁,谁来主持公道?请君详书百姓苦恨之根,难道仅在于豪绅?” 写罢扔了笔,揉揉发涨的脑袋。周珷和明娥那头是如火如荼,自己这边也不逞多让,不到一年,岱山公主府已经有些规模,朝廷之中的臣子们也默认了公主参政的事实。只是自己已有五个月身孕,疲于处理公务,虽然身体健壮,仍然不免疲累。 姚宝瑛轻抚着已经显怀的小腹,心道这个孩子还算乖觉,并不折腾人,自己日常吃喝无异,也能睡得安稳,除了容易累,几乎没有一切孕期不适的症状,大约她真的是来报恩的。 桑柘便劝道:“郎君那头还睡着呢,夫人不若今夜还是在书房安置吧。省得郎君起夜吵您休息。” 姚宝瑛细想也有理,叫桑柘抚着站起身,道:“坐的久了有些累,咱们去看看郎君,然后回来安置吧。” 桑柘笑道:“郎君和夫人感情真好。下午郎君回来的时候经过芙蓉斋,已经喝得醉醺醺了,还惦记夫人爱吃他们家的透花糍,叫人去买呢。满长安打听打听,谁家夫人有孕,郎君还歇在夫人屋子里,连个姬妾也不见呢。” 姚宝瑛想起晚上回来时的细点,会心一笑。“数他矫情。金妈妈做得果子也不差。” 舒韫才醒不久,正叫梧桐领着两个小丫头打水洗脸,见姚宝瑛来,自己拿起汗巾胡乱抹了两下脸,叫梧桐换新水来伺候姚宝瑛梳洗。 屏退了丫头们,夫妇二人难得依偎在一起,靠着舒韫的胸膛,姚宝瑛安排道:“定了出征西北的日子就在夏末,你已经数次请命上前线了,今日有了答复,这样,你明日即刻请命去西山大营,不要怕死,就去战锋队。1叫你去后勤去中军帐都屈才了,少括,你适合那里。” 头顶呼吸声稍微一顿,舒韫身上热得像块火炭,姚宝瑛稍稍挪了挪身体,叫后背贴上冰凉的丝绸床帐,听身边的人不说话,于是又说道:“郭公身体越发不好了,秋日塞外水草丰美,正是骑兵最容易出击的时候。去年甲戎瘟疫,死了许多人口牲畜,今年必定要南下侵略获利好过冬,大表哥年初就去到了西北接手边防,而今阿五再带着大军过去,正是你报国建功的好时机。” 舒韫惋叹一声:“若是我们都在外面,留你一个人在长安生产,我实在不放心。夫人从军也有先例,反正你与公主交好,不如与她说一声,待你生产后咱们一家人再一道去西北。 “为了这个机会,一年来阿五忙的脚不沾地,这时节有了孩子,我只能勉强不拖后腿罢了。这已是承情了。天下读过书的娘子们何其多,她若不用我,也会有别人。” 生怕话说得重了影响舒韫行事,姚宝瑛又笑着抄起舒韫的手紧紧握住,安慰道:“你们走后,阿娘就搬来陪我生产,再者,太医来把脉都说我身体强过旁人,我有分寸的。你若有心,去战场上拼命杀敌,好给永嘉侯府添光,叫祖父九泉之下也能安慰。” 舒韫罩住姚宝瑛的手,说道:“为国尽忠,是儿郎们的志向。我必定奋勇杀敌,为你们挣荫封回来。叫你再不为我忧心。只是娘子们生产是过鬼门关,我的爷娘……”舒韫忽而止住了话头,觉得不吉利,改口道:“我必定日夜在心中祈祷,恳求爷娘和祖父庇佑你我。” 姚宝瑛回首对着舒韫的美丽面孔,只觉心中安定,于是又殷切叮嘱道:“以你的本事,我只等你平安回来。” 这话叫舒韫大为受用,他刚要点头,却见姚宝瑛忽然严肃神色:“我还有一件事求你。此番行军,若是郭公和阿五意见不和,你务必要听从岱山公主的号令,必要时,可效死命。”舒韫却不禁打了个冷颤,他不可置信地问道: “你要我把全副性命都压到一个十八岁的小娘子身上?你可知军中说起岱山公主,即便她曾经成功守住橦城,可是却没人信她真的能够领兵作战。郭公却是打了半辈子仗的老人了。你这不是让我去送死吗?” 姚宝瑛继而解释道:“你说郭公与公主,谁更得圣心?” 舒韫未置可否,即刻断言道:“自然是岱山公主,她可是圣人心尖上的肉啊。” 于是姚宝瑛循循诱导:“在外行军打仗,最重要是后勤,更重要的是皇城里的圣心。郭公和陆公难道是不会打仗吗?可是他们和明公的区别在哪里?你觉得,圣人会愿意为公主而兜底,还是郭公?圣人若是真的只是叫公主督军,为什么还要遣明大哥提前一步前往西北收束郭公的兵权,又钦点他做岱山公主中军帐的长史官?你觉得郑国公府站了哪一边呢?” 明霭之的儿女亲眷几乎都在岱山公主府麾下,周珷在他身前更是执弟子礼,听说,圣人甚至让周珷叫明霭之亚父。 圣人身边如今就姜、明、裴三位宰辅最得圣心,其中两位都是周珷的“父”了。 而明伯煦本人,已经打了十年的仗,据说才干尤胜其父,正是当今年轻一代的翘楚。若无周珷,叫他单独领兵也能使得。 舒韫明白了姚宝瑛嘴里的道理,却依然反问道:“她就这么重要吗?比你的丈夫,你孩子的阿爷还重要?” “是。”姚宝瑛仰头,神情十分坚定,仿佛双目是两粒火种,她回答道:“我清楚地知道,像她这样的公主,过去一千年没有,未来的日子里也不会有了。只有她能帮我实现理想,为了这个理想,我可以豁出性命去保护她,在橦城时我就是这么做的。” “姐姐的理想是什么?” “我想让天下的娘子们都能有饭吃,有书念,有土地,能够做官,能看见郎君们所能看到的天地。” 舒韫诧异:“这可是翻天覆地的事啊,难道岱山公主就能做到?” 姚宝瑛坚定道:“但除了她,没人能让我去尝试。”目光一转,她又说:“我不想一辈子围着内宅打转,诰命的夫人,郎君或儿子的出息,我统统不稀罕,我想做官,我也想能够堂堂正正站在朝堂上,我也想和郎君一样能够建功立业。或许你会觉得我是个疯子,但是我所做的一切,包括嫁给你,都是为了能做一个人。” “什么意思?难道你不是人吗?” 姚宝瑛摇摇头浅笑:“对于郎君来说,娘子或许不是。郎君们学四书五经,娘子们学三从四德,这不是天生如此,这是世道逼迫她们如此。我按照郎君的方式被教养长大,而后却要把我塞回那个三从四德铸成的牢笼里,这不公平,我不服。因为我不服,所以我要去争,要拼命的往上走,只有坐在更高的位置上,我才能有力量改变这一切。” 舒韫已经听得目瞪口呆,他忍不住询问:“你们要效仿东汉的和熹皇后和班大家吗?” 姚宝瑛终于能够捧出自己心里藏了最远久的一个答案,她望着舒韫澄澈的双目,她摇了摇头:“不是,不止于此。我的野心,不止于做内官,也不止于跻身朝堂。我要做先例,自我作古,未来,所有的小娘子都可以站在我的先例上,她们有机会跻身朝堂,去争,去改变自己的命运。” “所以,丽娘也是你理想的一部分。你并不只是可怜她?” “是!”姚宝瑛认真道,“我只知道农人苦,她却知道他们为什么苦。她甚至想要改变。你知道她多么厉害,她受了那么多的罪,可是她想让所有的娘子都不像她一样受罪。” 白丽娘,这个姚宝瑛丈夫的姬妾,在舒韫的认知里她们应该是不死不休的关系。可是姚宝瑛说起她,语气里的夸耀和自豪,仅仅是描述白丽娘的品行,甚至比她亲生的弟弟姚穆读书上进更为兴奋。 “你果然是是娘子中的枭雄,女儿中的丈夫。如果你是儿郎……” 姚宝瑛摇摇头打断舒韫的感慨:“不,我就是娘子,就是女人家。不是枭雄,不是丈夫。我不想也不能变成儿郎,女中丈夫,为什么不是男人中的妇人呢?如果没有一个合适的词汇形容我们,我希望在我之后,后人可以用我去形容她们。” “少括,如果没有这个孩子,我一定会和阿五去前线,哪怕做个无名无姓的弓箭手,我也心甘情愿。可是现在……”姚宝瑛的双手微微摩挲自己已经隆起的小腹,这里面有一个小小生命,是她和舒韫血脉的延续。这个孩子使她无缘去见西北的大漠和风沙,却能够做一条纽带,牢牢的把她和永嘉侯舒韫联系在一起,她说道:“因为有这个孩子,你已经无法摆脱岱山公主府的印记了。” 姚宝瑛继而开口再下一剂猛药,她道:“我知少括。” 她早已经算准了舒韫热血未冷,大周和西北甲戎人的战争打了百年,他既有天生神力,又有建功立业的心,在这场国战即将开始的时候,舒韫大抵是不甘心在长安做个不咸不淡的金吾卫参将的。 “我相信我的丈夫有一颗雄心,我更相信你的本领没有白练,书没有白读。你并不怕死,你要横刀立马重振家族荣光。至少这与我现在所求的并无冲突,阿五要打胜仗,要在西北立住脚。我只是替你,替咱们家,选好了站队。” 舒韫哑然良久,痴痴凝望着姚宝瑛坚毅的面庞,他一直觉得姚宝瑛很美,她的美,像一束温和而坚定的火苗,试图在漫漫长夜中照亮天地。他还记得在鱼山她醉酒后高呼:“岂曰无衣!” 她的理想是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了吗? 他忽然也希望能够做这束火苗能够燃烧的一根柴禾。 “我的阿娘出身卑微,是我最不敢说出口的人。”舒韫缓缓开口,“听闻我阿娘原是酒肆里侍酒女,长得很美,琴也弹得好。阿爷听了她的琴,引为知音,费尽力气才将她赎出安置,甚至不惜苦苦哀求祖父母把她接到家里做妻子,这样的荒诞事,早传的满城风雨,人都说我阿爷痴情。可是我听伺候过阿娘的老嬷嬷说,阿娘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弹琴。” 舒韫感叹道:“嬷嬷说我的外祖母便是胡姬,阿娘连生父也不知道是谁,只是自小害怕落得卖笑老死的场景。她才苦练琴技,好为自己搏一个出路。她其实最想读书,却碍于出身,没有先生能教她,连字也不识。” “我没见过她,祖母说我和她哪里都像,除了眼睛。她有一双极美丽的凤眼,可惜我却只有眼睛随了阿爷。” 舒韫的眼睛是很圆润可爱的杏仁眼,左眼下有一颗很明显的泪痣。成亲以后姚宝瑛发现,他的右眼眼睑上其实也有一颗浅浅的痣,仿佛他生来就是要哭的。 没错,他又哭了。 姚宝瑛并不会劝慰他了,她问道:“你能再和我说说婆母吗?” “因她出身贱籍,巨鹿舒家以她克夫、不贞为由,不肯为她上族谱,也不为她设牌位。她只有,只有一座孤坟随葬在阿爷身边。没名没分。” 舒韫红了眼睛,姚宝瑛则为他揩去眼角泪珠。 “自我记事起,我知道祖父祖母对我的好,是因为我是阿爷唯一的儿子。他们因我而接受了我的阿娘,可是不当着我的面,也会称她,胡姬贱人。祖父在世时,甚至家里的祠堂,也没有她的牌位。她就这样孤魂飘零了许多年,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安不是她的姓,是酒肆主人的姓氏,她叫什么,何时生人,连为她招魂,做一场法事超度,都不知道该写什么。”舒韫掩面哭泣,实在再难以说下去。 回想起舒家宗祠里崭新的牌位,姚宝瑛将丈夫抱在怀里,轻轻抚着他宽厚的脊梁安慰:“不,婆母是个堂堂正正的女子,于天地之中并不卑贱。因为她至少有你,巨鹿舒家不认,我们自己供奉,等你我的孩子出生,也会为她持戒洒扫。” “我们一起,让她们都能有名字流传好不好?” 第66章 乳虎初啸 这年八月,入朝两年的岱山公主周珷,受命任西北六州行军监督兼西北征讨安抚使,带着朝廷新凑的十万士兵和一纸军令状往西北去。 这其中包括圣人勒紧裤腰凑出来的一支五千人的重骑,他们在西山大营被周珷训练了大半年,几乎是一支铁军。 周珷一千五百户食邑的收入通过姚宝瑛和许唯谦独特的做账方式,换了个由头,全填进这支军队建设的窟窿。 为了这支军队,周珷已经倾尽所有。 除了姚宝瑛和姜曈,以及家里死活要扣下来读书的齐邑,岱山公主府所有属官和亲府士兵倾巢而出,乃至于舒韫、张氏三兄弟、沈二沈三等,长安城但凡还有血性的青年郎君,无不自己备齐弓马铠甲,随军出征。 姚宝瑛彼时已经临近产期,扶着肚子赶去城门送别。路旁挤满了送儿郎出征的家眷,姚宝瑛目送舒韫一身整齐盔甲稳稳拉着枣红马的缰绳跟随先头部队一路远去,一时竟忍不住也落下两行泪来。 周珷和明娥换了戎装位列正中随军慢行。前一日晚上她们还凑在永嘉侯府时绥堂商议出征后的往来,转头,两位英气勃勃的女将也提刀扛枪出了朱雀门,姚宝瑛轻抚已经显怀的肚子,暗自叹了口气。 若没有孩子,或许今日高头大马出朱雀门的队伍,也会有自己呢。 明姝和明嫣陪在姚宝瑛身侧,明姝已有了一个儿子,明嫣在五月底生了长女,才刚出月子不久。 明嫣见姚宝瑛不断抚着肚子,疑她伤神,便提道:“姚大姐姐肚子尖尖的,大约是个小郎君吧。姐夫也是,功勋什么时候不能挣,非要再这个节骨眼撇下你们出征。” 姚宝瑛抹掉眼眶一点泪珠,转身回复道:“请了郎中来,说是腹中有一对双生,是男是女还不可知呢。” 明姝正护在姚宝瑛身前,闻言错愕地扭头看她,似乎不敢置信:“姑母和我阿爷就是龙凤双生呢,难不成你也要生一对吗?” 姚宝瑛只是笑,而后挽着两位姐妹,在奴婢仆从们的簇拥下,转身随人流缓缓往城里走去。 明姝自嫁到康乐侯府后,亲姑母做了婆婆,夫婿又是自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日子过得肆意,人也丰腴了不少。 明姝侧眼去看姚宝瑛隆起的小腹,啧啧赞叹道:“听姑母说起和阿爷小时候的事,我都恨不得生一对出来。如今我膝下只有二郎一个,若你有一位小娘子,可得让我先聘了去。” 明嫣也道:“三郎常和我说羡慕读书人家,我看了一圈儿,就数你们家学问最高,若有了儿郎,也不能便宜了别人啊。” 姚宝瑛则打趣道:“哎哟喂,要我看,也不用我了,三娘家一个小郎君,五娘家一个小娘子,你们自行凑一对好了。” 明姝莞尔,挽着姚宝瑛的胳膊开玩笑:“那不行,我家里也愁没个读书人呢,你是没看五妹妹家的大娘,十足十随了卫三郎,出生时就有七斤重,洗三时把奶娘的手腕都抓红了。大姐姐喜欢得紧,给了双份洗三礼,直说比她的儿女们都更像她。将来啊,说不准是岱山公主一般的人物。” “我的天爷哟,一个丫头,三郎成天抱着不撒手,昨天晚上还看着睡呢。给取的什么名,叫辅机。承书丫头的名字都比这个温婉些。” 谈及孩子,母亲们总有说不完的话,姚宝瑛听着听着,思绪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忽想起户部管粮草调拨记录的那个滑头堂官,好像是裴家的女婿,是侄女婿还是亲女婿来着?纪王最近跟明公走的挺近,筹备出征更是卖力,也没再使绊子,圣人近来总是褒奖他,是真回心转意了吗? 三人走到自家马车前,明姝和明嫣还有说不完的话,明姝便道:“反正你家里也没人,不若去我那里喝口茶水。” 明嫣点头称是,又问姚宝瑛去不去。 “下次再给姑母请安。我那里还有几桩公事要处理,齐六郎还等着呢。”姚宝瑛婉拒。 明姝劝道:“如今他们都出去了,你也松快松快。肚子里还有两个呢。郎君都出去挣功名了,咱们在家里享清福不好吗?” 姚宝瑛不答,明姝叹了口气,也不多说,只是说:“好好好,你是有大志向的人。我们比不得你。别跟大姐姐似的,竟然狠得下心把为宴留在襄国公府那个虎狼窝。” “为宴小子好歹也是张家的长子长孙,伯父再多多看护留意,总没事的。”明嫣劝道。 八月二十五,周珷的先头部队抵达夜城郭公和明伯煦整合接应,周珷调出三千骑兵,与明伯煦明娥兄妹二人绕过伽鸣山奔袭三昼夜直捣莫力思罕所在苏日格部族的甲戎王庭,自己和明娥率兵突袭,杀敌五千余人,动乱中舒韫射伤了莫力思罕的臂膀,逼得莫力思罕与其弟图阿图尔哥仓皇逃窜,明伯煦则与张氏三兄弟带着分兵而出的八百重骑阻截,后掠得二人的家眷儿女为人质。 不过可惜,莫力思罕和图阿图尔哥乔装西逃,明伯煦这头人质太多,军队脚力不足难以支撑,只能班师回到夜城休整。 捷报抵达的那一日是九月十二,姚宝瑛正午时分发动,苦熬了五个时辰,终于艰难生下了一对龙凤胎。 明氏自舒韫出征后就搬到永嘉侯府照料女儿,在听闻姚宝瑛怀了双胎之后和张老夫人愁得每日烧香拜佛,长安各个庙宇的香油钱不知道捐了多少,如今姚宝瑛平安生产,前线也有捷报传来,总算缓了一口气,趁着姚宝瑛还在昏睡,先备齐钱物叫心腹送往各个庙里送去还愿了。 这一对双生儿即便是足月,相较起普通孩子也是孱弱了些,张老夫人和明氏先给两个孩子起了个小名。小郎君名叫鸠毗罗,意为富贵福德,睿智刚毅,是佛教里的丰产之神。小娘子小字无量寿,对于这个稍显孱弱的外孙女,明氏只希望她健康长寿就好。 仿佛是将身体活生生劈成两半,姚宝瑛用尽最后的力气生下第二个孩子后,只听见稳婆报喜说又生了个小娘子,暂歇了一口气就沉入到无边际的黑暗之中。 朦朦胧胧,她好像看到了山洪泛滥,看到周人的军队被淹了一片,又似乎是瘟疫来临,人皆死伤。西北满天的飞雪,士兵却坦裸上身作战,刀锋划出了伤口,血液甚至凝固在身上。明娥和周珷深陷敌人包围之中,战至人成血人,马成血马。 而后惊醒,姚宝瑛眼前不见西北战场的黄沙和飞雪,只有鎏金摩羯香炉里焚烧着浓厚的檀香,遮掩屋里的血腥气味。秋风乍起,梧桐树的落叶偶尔被风贴在床上,片刻后又落地。 明氏以手支颐歪在她床前一张塌上养神,听见响声也匆忙起身凑到姚宝瑛身前,解释道:“孩子叫奶娘抱下去喂奶了,老亲家看着呢,你别着急。” 姚宝瑛并不担心这个,只是急问:“有军报吗?棉衣和粮食出发了没有?扈从人员是谁?走了哪条路?桑柘哪儿去了,我的书房收拾了没有,不许人进去!” 明氏急忙安抚道:“没事没事,都有人去办。”知道姚宝瑛心思,赶忙把最新的邸报给她看,又道:“首战告捷,永宁公主都接回来了,快别担心了。” 桑柘也快步进来,蹲在姚宝瑛床前回禀道:“娘子别担心,桂子守着书房呢,一只苍蝇都没放进去,娘子生产前什么样,现在就是什么样。” 姚宝瑛攥着邸报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直问道:“他们都好吗,可受了伤没有,为什么不写伤亡?三天三夜啊,爬雪山,过戈壁,怎么可能没事。” 明氏又忙道:“没有消息肯定是些轻伤,圣人嘉奖也是合理的数目,想来没事的。” 姚宝瑛才重重瘫倒在床上,感叹道:“这样危险的打法,有只有阿五敢了。” 明氏给姚宝瑛拈了拈被角,心里百转愁肠,劝道:“儿啊,如今少括在前线,家里全仰仗你了。宫里听说你平安生产,皇后向圣人讨了恩旨要来看你。你这个样子如何面君,莫操心这些郎君们的事了,先坐完月子再说。” 仿佛真的是母子连心,隔壁厢房传来儿啼,仔细一听是高低两声,正对应一双儿女。 啼哭声仿佛记记重锤敲在姚宝瑛脑后,她只觉得头痛欲裂,忽而泪水就从眼眶里流出,她紧紧抱着明氏,哭泣道:“阿娘!我害怕。” 明氏心疼地扶起女儿,劝慰道:“你听,孩子知道阿娘醒了,也想你了,马上我就叫奶娘抱到你身边。” “不!我害怕!别把他们抱过来。别让他们哭了,快别让他们哭了!” 梧桐端来一盏热腾腾安神茶交到明氏手里,明氏哄着姚宝瑛道:“喝了这盏饮子,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罢。” “不!我不喝!扶我去书房,快把竹青和石榴叫来,快去啊!” 这两个丫头自姚宝瑛月份大了之后就常在她身边待命,姚宝瑛现在不便见外男,于是日常就遣这两个丫头传话。 刚刚坐直身体,姚宝瑛只觉下腹撕裂般的疼,随即种种反应上来,全身像散了架一样,一点力气都没有。 “叫桑柘把你说的写下来,然后把那两个丫头叫到这来说话。”明氏难得对姚宝瑛态度强硬了些,强行把姚宝瑛摁在床上,又吩咐屋子里的丫头按她的意思来,警告姚宝瑛道: “现今你刚生完,哪容许你这样胡闹!月子坐不好,你要难受一辈子的。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屋子里,再胡闹,我叫老亲家来骂你!” “阿娘~”姚宝瑛艰难开口祈求道:“西北前线十五万人呢,阿五她……” “朝廷养那么多官员吃闲饭的吗?莫说是你们家公主,你的夫君,你的亲戚都在前线,你是岱山公主府的幕僚长史,不是朝廷命官,户部兵部人都死绝啦?轮得到你一个刚生完孩子的拼死拼活?” “梧桐!安神茶!” 瑟瑟发抖的小娘子忙递上一只细白瓷的小碗。 哪怕是当年敬国公府骑到头上,明氏也不过是冷静地提着刀剑打算出去杀人,明氏修佛法多年,手腕上的菩提佛珠从不离身,戒嗔戒痴,是从来不会发脾气的一尊菩萨。 现今她忽而怒目,饶是姚宝瑛也觉得胆战心惊,威压之下只会乖乖听话,在明氏手中把安神茶喝得干干净净。 张老夫人就在这时领着奶娘进门,喜滋滋道:“孩子安定下来了,我赶忙领过来叫你看看。” 于是使唤两个奶娘把自己的一对重孙子放在姚宝瑛身侧,极为开怀道:“墨绿缎子里是二娘,红色的是大郎。适才睁眼我仔细看了,二娘的眼睛活脱脱就是少括的阿娘。大郎反而更肖似少括一些,好一双美人胚子,宝瑛,你是咱们家的功臣啊。” 姚宝瑛只看到两颗小小的红彤彤的脑袋,什么美人胚子,什么眼睛,什么肖似,一概看不真切。 她只道:“祖母,我年轻,经事少,无力照顾他们,还请祖母帮我多照看些,将来他们自然也要多孝敬老祖宗。” 张老夫人拉着姚宝瑛的手兴冲冲答应道:“应该的,我自然会好好照料。” 明氏沉默不语,见姚宝瑛并没有多看两个孩子一眼,遂出口将张老夫人劝走。明氏最后一问:“权力真的那么好么?好到你连亲生的儿女都要撇下来。我和你阿爷,并不要求你光耀门楣,永嘉侯府就更不图你建功了。” 姚宝瑛垂着头答道:“阿娘,我不能退。” 第67章 明珠 西北六州的冬天来的格外早,仲秋时节已经漫天飞雪。 年轻的女将军趁着正午升温,好容易出了阳光,蹲在营帐外用匕首镶了松石的柄敲掉砚台里凝成冰的墨。 舒韫一路急行进营,从枣红马上飞跃下来,顾不得扶正歪掉的帽盔,一溜小跑到周珷身前,连行礼都忘了,急问道:“公主,听说长安来信了?” 周珷放下砚台,随手拎起身后披风一角擦手,笑道:“恭喜舒将军做阿爷了。” 舒韫面色煞白,只急切问道:“她呢?她好不好?” “好,她没事。”周珷带舒韫进营帐找书信,边道:“舒将军不问孩子男女吗?” 舒韫这才松下一口气,面上又有了些血色,为周珷撩开帘帐恭请周珷进帐:“只要她平安就好,或男或女我都喜欢。” 周珷抽出一封信函递给舒韫,说道:“宫里的消息比驿站快一点,这是阿娘写来的。九月十二日阿姚生了一双儿女,儿子先降生,老夫人取了小名鸠毗罗,女儿后生的,明夫人起的小字叫无量寿。阿娘去探望过,母子三人都健康。说好了等你凯旋回家再起大名。” 舒韫耳边似有烈烈风声,周珷的话却是一句也听不进去,只是捧着信翻来覆去的看,最终确定自己妻子儿女都好,才捏着纸张长舒一口气,抱拳施礼道:“多谢公主告知,末将造次了,还望恕罪。” 周珷坐回冰冷的案桌,铺开草纸准备写战报,回应道:“不要紧。我与阿姚相交多年,你们夫妇二人又是我的肱骨。不必在意这些虚礼。”又道:“信函可以拿走,家信过几天也会来。你且把心放在肚子里。今年的雪下得急,不久又有大战,且回去操练兵马,不许懈怠。” “末将领命!” 一个年轻的小娘子却梳了妇人的发髻,急匆匆进门附在周珷旁边耳语:“贺穆部和契苾部秘密派了信使来,请降大周。” 这位娘子,舒韫还记得,她就是永定公主杨立蝉杨娘子,本是大周许配给莫力思罕的可敦,上个月刚从甲戎王庭搭救出来,周珷要送她回长安,杨娘子不肯,以周珷初来不详知当地情形为由,非要从军跟随周珷左右做典记官。1 这位宗室公主很奇怪,不许别人称呼她公主,自云姓杨名立蝉,日常行走称呼,只叫人称呼她杨娘子。 周珷闻得此言大喜,起身道:“舒将军莫走,去请小明将军和卫典军,咱们一道去寻郭公和明将军商议要事。” 贺穆部和契苾部都与万叶柯部毗邻,而万叶柯部紧邻伽鸣山,若是两部请降是真,那么大周军队顷刻之间便能推进到伽鸣山口,或攻或受都又险可依,再不必担心冬日驻扎遭受侵扰。 来使仅有一位胡服女子,衣着简朴,并非姝色,生一副最普通的胡女年貌,只是看起来健硕。她一人一骑持节而来,面对一室剽悍的将军们也毫无惭色,扬起头直道:“我要与你们岱山公主谈。” 周珷将甲胄换给明娥,另找了一身青衣,迎着明娥上座后,和杨娘子立在明娥身后扮演侍女。 听得明娥端坐后开口问道:“尊使是谁?” 中军大帐的副将之中,作战最凶悍的当属舒韫,最敏捷迅速当属卫牧,而若论战斗力最强的,当属明娥所领的一支队伍。她纪律最严,在军中从不言笑,下属八百人是周珷的嫡系部队,令行禁止如同一人,是周珷五千重甲里优中选优的精锐战士,而她本人又兼领周珷的帐前护卫亲事。于是每每作战总是身先士卒,打硬仗不逊色其兄,若有赏赐,也总是一营均分,在军中声望愈高,有铁娘子的称谓。 常年杀敌作战,令她不怒自威,宛如一柄锋芒毕露的宝刀。即便是郭大郎郭士安,跟随郭忠老将军打了几年仗,真能称上一句将军苗子了,日常见了明娥,却乖觉缩起脖子,静听明娥说话。 那女子直视明娥寒光双眸,不卑不亢道:“我乃契苾可汗独女,贺穆部大可敦契苾明珠。” 明娥又问:“可敦犯险来访,有何贵干?” 契苾明珠跪地行胡礼,禀报道:“我欲率契苾部和贺穆部两部三万百姓投靠大周,请将甲戎百姓迁至关中耕作,我等终身不再出关。”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几乎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郭公气虚,仍忍不住拄杖发问道:“我们凭什么信你?” 契苾明珠回答道:“若我没有猜错,这位便是郭忠老将军。当年大周征讨甲戎,老将军治军严谨,所过之处妇孺无犯,我敬佩老将军的为人。”又道:“我没有同母的兄弟,前几日阿爷过世,我已无母族可依仗。我有一儿一女,儿子不过两岁,丈夫的长子却已经二十有余,我不得不为我们母子三人打算。” 明娥问道:“如你所说,你如何能做主此事?” 契苾明珠再答:“请大周予我一支百人精锐,助我屠尽兄弟丈夫。” 郭公冷脸回道:“借刀杀人,可敦盘算的倒很好。” 契苾明珠并不打怵,仰头只与明娥细细说道:“这是里应外合之计。契苾和贺穆两部都有我的亲信,只要儿郎们都死了,按照草原上的规矩,我就是这两个部族的主人。届时率领部众迁居,便合情合理。我们部族虽小但也有几千骑兵,公主若要打,不免耗费心力。并且容易被万叶柯部和桑格部蚕食,公主若依我的筹谋,年底之前可以扫清伽鸣山以东,来年或攻或守都能立于不败之地。”见明娥有所触动,契苾明珠又道:“我知道叱力仆骨两部之后,大周以为甲戎人都是忘恩负义之辈,不肯轻信。我再不敢求水草丰美之地令子民放牧,只愿大周赐予土地耕作,施以汉化,令我们终身做大周子民,再不过茹毛饮血的日子。” 郭公神色稍霁,咳了两声后又问:“此举与卖国何异?” 契苾明珠嗤笑一声:“胡人逐水草而居,哪里有国?这是你们汉人的说法。” “甲戎各部为了人口、牛羊和草场,相互争夺杀戮,多有世仇,与其坐等哪家可汗抢了我的地盘,再把我掳去做妾,不如安顿好部族后为周人效命,至少你们是讲诚信的。”契苾明珠明亮圆润的双眸自带一股朝气,她镇定道:“这对你们很好,对我也很好,我为什么要为了虚名而等死?” 明娥见郭公点了点头,便再问道:“可敦自己呢?不怕我们扣下你,再跟部族谈条件吗?” 契苾明珠见事情大有转圜的余地,终于松了一口气,一吐心中所想: “公主做将军,我还是头一次听说,我不要大周的诰命封赏,请授予我官职军衔,我愿带领两族的骑兵为公主效命。” 一众儿郎俱是大惊,郭士安尤为激动,一时不忍质问道:“从古至今怎有你这样的女子?” “从古至今,也没听说过汉家的公主领兵追着胡人打。” 明娥再无言以对,契苾明珠直勾勾盯着青衣垂目的周珷,莞尔笑道:“我已经拿出了全部的诚意,请公主也以诚相待。” 既然已经被看出,明娥从容起身,换了周珷安坐。 “可敦是如何看出来的?” 契苾明珠转身行礼:“我虽是胡人,却仰慕中原文化,看过大周的书籍,知道捉刀人的典故。我敬佩公主的胆识和厉害,能翻过雪山千里奔袭突击甲戎王庭,效仿冠军侯的行迹,料想绝非只有狠厉而已,这位女将军虽然气派,却不如公主风仪。” “若你非女子,仅凭这双识人的眼睛,我定会杀了你。”周珷笑眯眯道。 契苾明珠索性摊开手,回应周珷:“公主俘虏了莫力思罕和图阿图尔哥的妻妾儿女,他们兄弟俩连问也不问,转头就可以再娶新妇,再生子女。公主便应知道,草原上的女人被俘虏后就毫无价值,公主是聪明人,我是诚心归降,来日若在公主帐下效力,自然要有几分眼色,跟对明主。” 周珷十分痛快,朗声大笑,而后步下台阶扶起契苾明珠,允诺道:“我十分期待来日契苾将军安顿族亲后,我们一起共事。” 契苾明珠直起腰学着周人拱手回应在场诸位,说道:“末将有礼了!” 第68章 兰台 圣人将契苾、贺穆二部的遗属迁至梁州生活,并将梁州收还世族的无主田地发放下去,同时排遣裴公亲去与契苾明珠商议一应安置事宜。 十一月,万叶柯、桑格两部望风而动,上表祈求归降天朝。 圣人应允,令他们暂时安置原籍,亟待开春之后再行内迁。 如此周珷出兵不过半年,士兵损耗极小而已经成功收复伽鸣山以东的地域,相当于将小半个甲戎收归大周囊中。 圣心大悦,当年下令玉门关以西组建关西道,如今涵盖西北六州及伽鸣山以东甲戎几部所涵盖大约四州之地。同时嘉奖周珷为关西道大行台尚书令,许节制关西道二十五州军政事。 关西道二十五州是开出的口头嘉奖,等彻底收复甲戎所占地区之后才作数,关西道大行台尚书令却是实打实的当地最高军政长官。加上橦城之战后圣人为了让周珷入朝而封的益州牧等职位,周珷身上所挂的官衔,似乎真的已经足够能与皇子们比肩。 今年燕王在封地娶了王妃,圣人亲自指婚,燕王妃出身朱氏,家中父兄俱为当地的中阶武将。是康乐侯世子夫人朱氏的嫡亲侄女。论起来,这位朱王妃的堂兄还曾经差一点成为卫王妃姜昀的夫婿。 反推圣心,大约是圣人要将国政方针的中心从田亩事转向军事了。 姚宝瑛裹着狐裘正愣神,怀里卧着最乖巧的那只玳瑁斑,此时缩成一团在她的腿上打鼾。新换的一张书案上堆满了各式文书信函,手里抓着一只新开的狼毫笔,屋里炭火充足,丝毫不觉寒冷。 另有一只黑猫一只花猫在炭火取暖困睡。 火软蛮毡暖,主人却没有一点闲适。 舒韫极信函极为朴实,问孩子好不好,祖母好不好,姚宝瑛好不好,再问他养的宝贝狸子们好不好,关西道的风土人情和日常记事,甚至和士兵比武胜利也能写满一页纸,每次寄来总是厚厚一摞,恨不得把每日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记下来,姚宝瑛偶尔实在累了的时候会叫桂子读几页解乏。 桑柘和桂子抬进来最近新鲜出炉的拜帖,显而易见,士子们的策论焦点从一开始的田亩事转移到关于关西道新地的开发和人户上了。姚宝瑛拣选合适的,而后将他们一起打包送去关西道。 “娘子遥控关西道行政,又管钱粮,还管人事,也太辛苦了些。” 姚宝瑛揉揉酸胀的眼睛,熟练地开始从上往下翻出策论过目,应答道:“齐六郎在家里困着读书不得力,阿五又已经不信姜七,我留下就是做这个的,若说辛苦,是我能力还不够,不能胜任。” 桂子劝道:“娘子近来夜不能寐,吃得又少,还多了个头疼的毛病,大约就是月子里操劳的原因,不为自己想,娘子也要为小郎君和小娘子想想啊,都说母子连心,娘子不适,孩子们也难受啊。” 这份策论写的不错,姚宝瑛提朱笔画了个圈,记下名字再换下一本来看。 胸口闷得厉害,姚宝瑛皱着眉反问:“我也难受,可是谁来宽慰我?梧桐在那侍奉着,祖母又正当盛年,长久的膝下寂寞,两个孩子在她那里也好好的。我一定要事事亲力亲为,整日围着孩子们打转才是好阿娘吗。” 桂子和桑柘再不敢言语。 “虽说现在是隔着伽鸣山对峙,可是依阿五的脾气,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出兵。军队上有明大哥做中军长史协管,副将们也都得力,自然不用我问。可是西北行军安抚,却只有子逊和阿裴两个文官操劳,即便有杨娘子暂代典记,还是捉襟见肘。子逊已向我说了两次快送人手过去了。可这又不是地里的草,想薅一把就能薅的。” 又忽然问道:“姜大姐姐前天突然来信说要和二嫂子来看我,那天我忙着筹算私送粮草补给的事,转而约到今日了,可有来的消息了?” 桂子回答道:“已早早遣人去二门上等着了,姜娘子一到就遣人来报。” 桑柘又有问题:“娘子何不提携咱们自己家人呢?奴婢瞧四郎就很好,连考了几年国子监头名,长安城里人人都夸赞她呢。” 姚宝瑛手眼不停,回道:“休做此想。你且看那几个武将,即便不算明大哥哥,二姐姐算一个,少括、卫牧、沈家表哥,哪个不是明公的班底?哪个不是自家人?还要怎么提携?” 桑柘忙请罪道:“奴婢再不敢说了。” “这合该是吏部的工作,姜公门生故旧难道会少?圣人却不使姜公去做,反而默许我们擅专,就是想将来直接管控关西道,若能重现汉代的丝路,那真是万古流芳的美政了。阿五如今只会听圣人的,姜公却还有个卫王女婿呢。” 桑柘和桂子都是默默,姚宝瑛不禁想起白丽娘来,又问道:“丽娘的消息呢?” 秋收之后,白丽娘从小草庙庄出发,沿途脚步丈量长安周边土地人情,如今都到下雪的时候,也该回来了。 二人摇摇头,桂子与白丽娘感情更好一点,便说道:“夫人已经派了不少人手跟着,总不会有危险的。” 姚宝瑛随手丢下一份文章,又道:“派几个人去找找,快过年了,早些回家,我另有用。” 而后露出一份簪花小楷的厚实信函,纸是最便宜的粗麻纸,墨更寻常,翻展开来,夹着一份名帖和一纸诉状。 写状者为女,自云是巨鹿县人士,奔袭千里来长安上告,控诉姜氏族亲奸杀幼女。 没错,她口中的族亲姜氏是姜公数得上的亲戚。状上说明,犯案者姜葛,正是姜公庶弟邢州长史姜鹮的独子,姜公最小的侄子。 今年才十四岁呢。 三代以内,没出五服,虽然是庶出早早分了家,可也是除了姜皇后和宣州刺史姜鹄这两支嫡亲以外,姜公最近的亲眷了。 未满十五岁触犯刑法除谋逆以外皆可以可以从宽处理,犯案者又是宰相的亲侄子,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地方司法官吏会怎么判。 这纸诉状,满篇血泪,写得实在太凄惨。 因为受害者李氏女今年也只有十二岁。 李氏全家都是巨鹿县的农户,以种地为生,家门口种了一颗枣树,今秋枣子成熟,她为了补贴家用,摘了枣进城售卖。 这一去至夜未归,家人急疯了,第二日凌晨就去县里报官寻找。 等了五日,等到官差抬回来一具已经开始腐烂冒着臭气的尸首。为首的不良人扔了两贯钱,语气不善,道是长史姜家的小郎君在街上遇到李氏女,二人玩闹时李氏不小心失足摔死了。 姜小郎君痛心疾首,于是赔了钱做敛葬费。 李家人为李氏妆裹时才发现,李氏身上伤痕各异,绝非磕碰,且下体有严重撕裂伤,几近腐烂,一看就是奸杀。 李氏夫妇碍于姜氏权威,不敢再告,只是含泪准备安葬女儿。而李氏的密友兰台,正是这纸诉状的主人,与李氏一同长大,情分很深,是当地秀才家的女儿,识得字,又懂一点律法,她自费请了仵作为李氏女验尸,而后耗时半月搜寻证人,获取了姜葛奸后虐杀李小娘子的口供证词后,她与她阿爷二人带着李氏夫妇去县衙前击鼓告状。 县衙倒是结案很迅速,审核证据之后,立刻搬出法律宽容稚子,以姜葛未满十五岁为由,罚没姜家赔偿李氏银钱二十贯。 李氏夫妇倒是满意了,可是兰台不服,她去了当地刺史府衙状告县衙办事潦草。结果可想而知,她被以越级上诉扰乱治安,当场轰了出去。刺史念在她还未及笄,仍算儿童,阿爷又是当地有名的教书先生,为本地培养过一个进士,算是有功,只是令家人将她带回去严加管教。 这件事本该到此为止,没想到这个小娘子在县里偶遇高人指点,交付她一份名帖,令她到长安城寻宰相姜公处理自家宵小。 名帖竟然是永嘉侯府舒氏。 巨鹿到长安有千里的路,这小娘子竟然真的换了户籍,求来了官帖文书,一路风尘仆仆,来到了长安城。 她起初并不相信宁国公府能够自行清理门户,于是她按照律法要去敲登闻鼓。 一身粗布麻衣的小娘子还未靠近,便被绣衣官差拦住了,责令她皇城之下平民百姓不得擅闯。 于是她又生二计,打听得了大理寺卿出行的踪迹,当街拦官。大理寺卿桑培金确实和颜悦色接见了她,而一看她的诉状,便以地方州县已经处理定罪,过程合理合法为由,客气的将她请出了府衙。 门下省主管中高级官吏犯罪,她要去申诉,可是不等她走进门下省署衙的街巷,她被无情地推了出去。 她最后只能去刑部喊冤,这次她甚至没有见到任何一个主事的官吏,被请在府衙内排队等候了一整日,下班后被小吏请出。如此往复三日。她也知道了好恶。 万般无奈之下,她还是靠着手里的名帖敲响了宁国公姜府的大门。 显而易见,她并没有求得自己想要的公平。 她在诉状上说,宁国公府对于李氏女的遭遇深表同情,要给她一百两金子聊作补偿,又要安排车架送她回巨鹿。她拒绝了,她只想令杀人凶手伏法。 宁国公又提出只要她息事宁人,条件随她开,甚至愿意为家里庶出的十二郎聘她做正头夫人。即便是庶子,那也是国公的亲儿子,长安城里的金枝玉叶,对于她一个穷乡僻壤的秀才的女儿来说,已经是青云直上地高攀了。 她拒绝了。 没错,即便如此,她也拒绝了。 她干干净净地走出了宁国公府,长安如此之大,是天下公理和法度所在的地方,她却不知道再去哪里申诉这一桩冤屈。 想起自己手里永嘉侯府的名帖。虽然听说这一家没有主事的郎君,可她打算最后一次去碰碰运气。 姚宝瑛看着像面目清朗的黑皮小娘子,那小娘子也抬头看着她。 她一路风尘仆仆赶来,又晒黑了不少,人也消瘦好些,盘缠花得差不多了。她今年还不到十五岁,却自认为已经是大姑娘了,于是敢辞别父母带着状纸孤身来长安为好友讨公道,可是长安真大啊,清晨从城南走到这里要大半天。 宁国公府也很大,没有奴婢的带领,她走不出九曲回廊。可是一个个扎着双鬟,披金戴银养得如花朵般的小丫头,她们嗤笑她的粗布衣服,嘲笑她皮肤黝黑,手脚粗笨,笑话她的巨鹿口音。 她不在意,她只想为李月娘讨一个公道。 阿爷考了十几年不第,早已经没有读书人的清高心气,习惯了老老实实当个教书先生,每月挣点微末的束修,而后靠着阿娘的嫁妆田地过活。阿爷却在她临行前,说她是好样的,并且以有她这样的女儿为荣。 她还年轻,她只想讨一个公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为什么月娘死得这么惨,姜葛打发要饭一样赏了几贯钱,就可以抹去他的恶行。 为什么长安城里的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创说中的国之柱石,也只会用更高的报酬来打发她? 难道平民百姓的命就这么轻贱吗? 她叫兰台,她不服! 姚宝瑛怒将诉状拍在桌案上,喊到:“桂子,这位娘子在哪!快快请过来!” 晚了她怕宁国公府直接杀人灭口。 第69章 利与义 “古人说燕赵大地多慷慨悲歌之士,今日见了你,才知道所言不虚。” 姚宝瑛将手中大红纸洒金绘工笔桃花的名帖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确认是永嘉侯府的东西没错。 “可是兰娘子,给你名帖的人,他可不是好心帮你啊。” 高门显贵之家的名帖往往各有特色,例如郑国公明家,名帖往往用金墨在正面画太阳用银墨在背面画月亮,取一个日月为明的寓意。再如姚家,因为祖上崇尚桃树,会在名帖上画桃花。 舒韫自小爱狸猫,老永嘉侯疼宠孙子,于是永嘉府的名帖上,按时令心情画各类狸猫。 这张大红的名帖,是姚宝瑛和舒韫大婚时送出去的。因而写着永嘉侯府的名字,画的却是姚家的花。 纸张表面的胭脂红色已经有些褪色,被小娘子随身带着来,还有些许磨损,露出一截粗糙的毛边来。 兰台答得很爽快,她说:“是巨鹿县尉初辞初郎君,他说永嘉侯是姜公的外甥女婿,姜公看在他的面子上,一定会还月娘公道。他说永嘉侯出征在外,府里没有主事的人,因而叫我直接持这份名帖去宁国公府。我起初也不信,可我在长安这几日寸步难行。古人说先敬罗衣后敬人,大约就是这个道理。” 姚宝瑛有些错愕,只抓住了一个要点:“姜公的外甥女婿?他真是这么说的?” “绝不会错。”兰台肯定道,“我自幼过耳能诵,过目不忘。初县尉与我说,他与永嘉侯相识于微末,而后常有通信,去岁永嘉侯成婚送来了这份名帖,新妇是宁国公的甥女。如今永嘉侯出征在外,府里没有主事的郎君,令我直接去找宁国公,说他公正严明,会处置的。” “内外亲疏有别,姜公也是凡人,一开始,我并不信他能免俗。看来果然如此。” 年轻的小娘子眼巴巴盼着姚宝瑛,问道:“夫人,我如今已经求告无门。只能来您这里试问了。您也是女子,只请您可怜月娘小小年纪造此大难,帮她讨个公道吧。” 姚宝瑛愈发琢磨不透巨鹿县尉初辞了。既然舒韫与之时常通信,他怎么会把自己的家世搞错?既然给了名帖,不叫兰台先来找自己,反而带着永嘉侯的印记直接找上宁国公府的门,这样上来就把姜家架住了,姜公即便大义灭亲也难免会觉得永嘉侯府横插一手碍眼。若是姜公息事宁人包庇子侄,更要记恨永嘉侯府不怀好意揭露此事了。 把人家的把柄捏在手里面,还让人家知道的一清二楚。 这哪里是来求情的,这是大咧咧得罪人来了啊,还把水搅混了。 可是……姚宝瑛回想起那个精明油滑似老狐的宰相姜公,其实他权衡利弊之下用重利把兰台的嘴封上是很明智。因为永嘉侯的介入,他并不能确定这件事影响多深,最直接的办法,就是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可是,公道何在! 他的侄子还是孩子,平民百姓家的女儿就不是吗? 他是首相,是国舅啊! 姚宝瑛决定据实以告。 “小娘子,他诓你的。我与姜公没有亲,恰恰相反,若你先来找我,或许还能有转机,可他却让你直接到宁国公府去,便生生拧成死结了。”姚宝瑛将兰台送来的状纸和证词仔细比对,却只能无可奈何叹了口气。 “夫人!” 她叩首再拜,恳切道:“巨鹿距离长安千里,我倍日并行而来,不是为了一百两金子,更不是为了借月娘的死为自己挣一份贤名,我只想给她找一个公道,让杀人凶手得到应有的惩处。” 兰台一时激愤,慷慨陈词:“月娘才十二岁啊,大周律法规定,强奸绞刑,因奸杀人罪加一等,合该枭首。大奸大恶连赎刑也不允许,即便姜葛未满十五可以从宽,难道对于他的处罚只是不痛不痒罚点钱财吗?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既有了确凿的证据,杀人者却依然逍遥法外!只因为他是宰相的侄子吗?” 这个问题,是一个亘古难题。姚宝瑛只能叹息:“很难。初县尉既然和你说了宁国公府,难道没跟你说,当今皇后正是姜公胞姐,如今的宁国公府,还有一位王妃,一位未来驸马,姜公的门生故旧更是遍布天下,莫说是我,就是圣人接了你的状子,也要考虑考虑。” 兰台一颗悬着的心终于凉了,整个人顿时失去了精气,抿着嘴唇,直把下唇咬得发白,颤着声音问:“难道月娘就白死了吗?难道律法文书,治国的重器,也不过是一纸空文吗?” “你的名字兰台,是哪个兰台?” “汉建兰台,用以收藏地图、户籍。正是我的名字。” “你需要我为你们做什么呢?” 兰台颇为意外地抬头。她今日来时已经不抱希望了,料想永嘉侯都不在长安,一位刚生产不久的闺阁妇人,又能为她们做些什么呢?她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是想要个公道而已,如她所说,圣人是姜公的姐夫,犯案者是皇后内侄,这位年轻貌美的夫人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桂子的匆匆到来打断了二人的愁云惨淡,她躬身禀告道:“娘子,宁国公世子夫人和城阳郡公世子夫人的车架已经到门口了,姜七郎一道陪着来的。” 来者不善。 姚宝瑛这时才明白了与自己素无往来的宁国公世子夫人怎么也陪着姜晓来永嘉侯府拜访,原来是为这件事来兴师问罪来了。她以岱山公主府长史的身份专擅西北六州选官,本来已经触及了吏部权柄,姜公若有不满,她就得受着。 她与姜曈有同学之谊,本来也算和睦,只是自从岱山公主建府后,姜曈和周珷的关系愈发泾渭分明起来。于是也跟姚宝瑛渐渐疏远了。 如今在加上这么一个好把柄,可说姚宝瑛本人也被架到火上,如今正是进退两难的局面。 来都来了,没有不见的道理,于是姚宝瑛直起身吩咐道:“桂子,你带兰娘子去抱厦后头。此外不与你们相干。” 是叫两人隐去踪迹声音,令她们偷听去。 宁国公世子姜暄目前就任彭原郡折冲府督尉,人不在长安,世子夫人杨氏代掌家务事,姚宝瑛与她关系十分平常。因她母家没落,有她们这样新贵门第极大的功劳。 而城阳郡公和世子方亨外放幽州,姜晓带着儿女留在长安操持家务,自周珷率大军走后,她来永嘉侯府走动很勤快,来时绥堂如回家一样熟悉,一贯是人未到声先至。 这一次三人来访,却是在天将擦黑的时候,低头匆匆进门,一言不发。 姜晓最急,进门连茶都没等到,便匆匆发问道:“近几日可有一个黑瘦的小娘子来你府上了?若她说了什么,你尽不要理会。” “出了什么事?”姚宝瑛只是装聋作哑探口风。 姜曈遂道:“五叔在邢州为长史,一贯刚直了些,不免得罪什么小人。日前有人诬告其内宅不严,纵容幼子作奸犯科,来人是持永嘉侯府的名帖而来,不知道有没有什么误会。” 这话说的很圆滑,也很有分寸。只说是“误会”。 “哦?诬告了些什么罪名?少括老家就在巨鹿,或许可以帮什么忙。” 姜晓面露难色不想开口,杨夫人一时也踌躇住了。 姚宝瑛端起茶盏,轻轻吹开茶叶沫,却梗在嘴边一口也喝不下。 姜曈见了家里两位妇人不肯开口,便直接道:“我知道姚大姐姐事务繁忙,阿五在西北打仗多亏了有你帮衬,这样的时候,咱们越发不能给她拖后腿。别的不说,宁国公府被污,伤的是皇后的脸面,皇后没脸,阿五又如何能安心打仗呢?咱们还是同仇敌忾得好。” 真是又准又狠,三言两语直击命门,姚宝瑛如今一家荣辱都在周珷的手里,而姜氏是周珷母族,如今周珷在外打仗,正是需要朝堂众人支持的时候,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姜氏出了事,周珷在前线就不安稳。 而周珷不安稳,舒韫就不好过。 默然许久,姜晓才想起了描补方法,支援道:“五叔几个女儿,年近四十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素日不免娇惯了些,堂弟年纪还小,正是顽劣的时候,一时被人勾搭坏了,犯些小错也属实正常。可就怕有心人利用稚子不懂事,给宁国公府泼脏水,怕是拿你们家作筏子了。” “这又是哪一回事?” 姜曈并没有回应姚宝瑛的提问,反倒是杨氏淡然出口道:“一个小丫头,读了几本书净学些歪门邪道,不知道天高地厚,自以为讹上了宁国公府,想换一辈子荣华富贵。要我说,穷乡僻壤死的丫头片子多了,一条贱命,杀了也不过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偏偏公公心慈。姚夫人既然不知道这件事,那就最好,省得两家不明不白结了仇。” 姜晓才道:“哎呀。就是孩子们玩闹时不幸夭折了个小娘子,五叔已经赔了他们家丧葬,又骂了堂弟。谁知道这群刁民见钱眼开,不知道走了什么门路,偷来了永嘉侯府的名剌,跑到长安来敲诈宁国公府。本想着我们家确实理亏一些,阿爷宁可息事宁人,再多赔些钱货就好,反倒叫他们以为是奇货可居,拿乔装起来了,还要攀高枝。我想着你才生完,平日里事情又多,怕是叫人害了,这不赶紧叫上大嫂子和善新来问问。” “这有什么好理亏的?” “姚大姐姐知道了也不要紧,这事说来很简单,就是堂弟看上了个小娘子,一不小心玩死了。”姜曈饮尽茶水答道。 此时此刻,姚宝瑛的心也凉了大半。 他们都知道!他们什么都知道! 农户家的女儿,非奴非婢怎么会和长史家金尊玉贵的小郎君玩到一块去?什么叫玩死了? “真的有这样的事?”姚宝瑛不免再问。 姜曈抿着笑意,他人也是极俊朗的,眉眼之间似藏着百种风情,却没有一点色欲之相,因为还保留一点含蓄之美,这让他看起来风流婉约,十分温柔可亲。不然也不会每每与周珷吵嘴后,只要他放下身段做小伏低哄得周珷开心,二人便又能和好如初了。 他说:“只消对姜家好,对阿五好,真的假的有什么要紧。十五郎顽劣,阿爷和五叔自然也会训斥教导,这也不与平头百姓有什么相干。何况,钱也赔了,罚也认了,律法宽容幼稚,只要不涉谋逆大罪,未满十五不处死刑,家里总能救赎回来。就算上报刑部复核,那也是合情合理的事。姚大姐姐,这样的事合该司空见惯了才是。” 姜晓又说道:“我们本打算赔钱了事的,不料人家不肯,算了,从长安到巨鹿千里,路上出点意外也属实正常。如今来与你知会一声,若是你遇到了,尽管不理会就是了,待出了长安,我们自然会料理。” 现下,姚宝瑛已经心如死灰。 她突然觉得自己的闺中密友,自己的同窗好友,很陌生。 他们明明都是很好的人,姜晓爽利,姜曈仗义,哪怕是懿怀太子仙逝后那段周珷和她都很苦闷的日子,明家都已经不自觉疏远了她这个亲外甥女,可是姜曈还是待她们一如往常。 他还是周珷未来的夫婿,圣人皇后认定的驸马,朝堂在册的官员。 可是那是一条人命,一个年轻鲜活的小娘子。 一个十四岁的郎君,奸杀了一个十二岁的小娘子。 难道因为刑法宽容幼稚犯罪,那个小娘子就白死了吗? 姚宝瑛觉得很不公平! 法律难道只是士大夫们御下的工具吗? 第70章 至贵之物 “你都听到了。”姚宝瑛心疼地递上自己的一方丝巾给兰台擦眼泪。 这位小娘子倒很忍得住,听了那样一段话,只是红了眼眶,却又强撑着不叫眼泪落下来,她接过了姚宝瑛的帕子,却不用来擦泪,答谢道:“夫人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想来我是回不去家了。” “我还有两条路给你。”姚宝瑛缓缓开口道。 兰台眼眸亮了亮,期待着姚宝瑛能带给她的奇迹。 “其一,我与皇后有一点情谊,在宫中也有人脉。若你愿意,我可以偷偷将你带进宫中,你大可以向皇后痛陈冤情,祈求她会给你公道。如果你侥幸遇到了圣人,你的赢面会稍微大一点。” 兰台似乎并不为所动,只等着姚宝瑛说第二条。 “其二,我派人把你的父母兄弟还有李娘子一家接到我的庄园里生活,有我在,就能保护好他们。你读过书,懂法律,又有胆识。西北正是用人之际,我荐你去岱山公主处作女官,她不靠母族,只需要忠心的人,你尽展所长帮她,或许还有一点希望。” 几乎是想也不想,兰台立即屈膝跪下,叩首敬拜道:“夫人深恩!我选第二条。” “你想的很明白啊。”姚宝瑛亲将人扶起,拉到自己身边安坐劝慰道:“小娘子,其实我私心是很敬佩你的。” 从巨鹿到长安,她一个弱女子吃了多少苦才走过来,光凭这份韧劲和心气,她未来必定胜过自己百倍千倍。 而且,她更是忠义之人。 兰台面露惭色,只道:“靠人是靠不住的,皇后即便如夫人一样古道热肠,可是宁国公和姜长史是皇后的亲兄弟,姜葛是皇后的亲侄子,第一条路虽然省力,不过是隔靴搔痒罢了。既然如此,我怎么不敢杀出一条血路来!” “只是……“兰台话锋一转,又问道:“我与夫人非亲非故,夫人何故要帮我?我听得出来,你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收留了我们,一旦来日姜家知道了,岂非对夫人不利。” 姚宝瑛便道:“天下妇女,姊妹一家。1我是岱山公主府的长史官,一位娘子的扈从幕僚,也是天地间一个堂堂正正的女儿家。我小时候想做官,想光耀门楣,而后做了内官,想制国利民,再后来又觉得,我一人之力太弱,救不了天下的疾苦,所以但凡有难的娘子,我能帮一个,是一个。” 她说:“公道,你去追寻吧。我早已经深陷其中,毫无道义可言了。” 兰台深深拜倒:“夫人深恩,只怕我力弱,来日不能报答。” 兰台自认为自己也不算什么人物,纵使脑子还算好用,读了一点书,也不配为她犬马,甚至是不够上桌当棋盘上一枚棋子的,她不知道眼前光耀的一切要用什么来换,她能不能换得起。 姚宝瑛扶起她,没有言语,拉着她走出家门,穿过庭院来到自家书房。 从出生至今,兰台头一次见到这样富丽堂皇的书房。 这一间书房的大小,比得上她的家。 宽阔高大的书案乌黑透亮,不知道嵌了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像是宝石,光下却能变换色彩。金灿灿的莲花香炉升起好闻的青烟,地上满铺丝绒线制的宝相花纹地毯,叫她想起了那年阿娘得到一匹素缎,总是舍不得拿出来做衣服,藏了几年,发霉、虫蛀,化成了一滩齑粉。 她从未穿过丝制的衣服,可是现在,那样柔软轻盈,像云一样美好的料子,被主人毫不在乎地踩在脚下。 兰台忽而有点害怕自己满是尘土的衣裳,会玷污这里。 门口伺候的桂子嫣然道:“小娘子好。” 这个说话声音软乎乎,像唱歌一样好听的姐姐,也是奴婢。可是她身上穿的是有绣花的丝绸长裙,乌油油发髻上插着一只珍珠串成的花朵,那样的珍珠,当地财主家的娘子也没有一颗,更不要说串成花朵当装饰来戴。 桂子见她没有反应,于是蹲下好言安慰道:“小娘子,别愣着了,进去就好,不妨事的。” 姚宝瑛的声音也从屋里传来,“没事儿,进来吧,那是些堆金砌玉的死东西,比不得你宝贵。快进来,我要给你看最贵重的东西。” 等兰台终于鼓足勇气战战兢兢跨过门槛,只见这屋子内壁,立着一溜儿等人高矮的书柜,磊着满当当的书,纸本绢本乃至竹简,不一而足。 姚宝瑛如一只轻盈的蝴蝶一样穿梭其中,一会儿的时间手里就抱了四五本书,道:“过来过来,我捡了几本律法相关的书,有开朝修订律法的邢国公法文注释抄本,都随你看。你来指指读过哪些,又想看哪些,往后这里也随你出入读书。” 将书搁到书架后一张小黄花梨书案上,正在窗户下的空地,十分光亮整洁。兰台心想,就是她阿爷讲课的学堂,也没有这样雅致安逸读书的地方了。 姚宝瑛道:“你多读书,多学习,憋住这口不服输的气,努力向上攀援,就是报答我了。暂且先在这里坐一坐,这原是丽娘的位置,她现在不在家里。等下我去库里再挑一套好的书案,明日给你用上新的。” 兰台愣住了,许久,终于嗫喏道:“够好了,够好了,我从没想过,有一日能坐下读书。” 即便是兰台阿爷的课上,她一个小娘子,也只能躲在屋外,扒着窗户听两句。 ----------------- 白丽娘终于结束了田亩的丈量考察回到永嘉侯府的时候,迎接她的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小娘子。 桂子和桑柘扎堆埋在时绥堂的书房里伺候文墨,梧桐随侍在张老夫人居所伺候新生的小郎君和小娘子,三人皆不得闲。这位小娘子操着一口河北道的方言,官话还说不利索,她自云名叫: “兰台。” 白丽娘了然一笑,她们又有新的姐妹了。 姚宝瑛抬眼看了看白丽娘,见她黑了些,也瘦了些,可是精神愈发好了,如果说从前她是一株楚楚可怜的菟丝子,现在,她更像生机勃勃直冲天际的麦苗。 她还是拧着眉头,长期的案牍使姚宝瑛第三指上缠着一圈麻布,她急促催道:“总算把你盼回来了,今年下雪太早,粮食减产,年前发的粮草辎重在路上消耗了太多,北边也不太平。户部又忙着安置新归降的四个部族,发粮草军需推三阻四,快来帮我,和我研究研究在那里还能多买出粮食来贴补。” ----------------- ----------------- 注:1.天下妇女,姊妹一家:出自太平天国一枚铜币,上有女书字“天下妇女,姊妹一家”。女书:是湖南江永女书专用的汉语方言音节表音文字。江永女书是世界上唯一一种特为女人存在的文字。 第71章 风头如刀面如割 越发临近年关,这一年恐怕谁都过不好了。 冬月里郭公伤病复发逝世。圣人感怀其忠烈,追赠国公爵位,谥号威肃。 万叶柯和桑格部两族首领不满长安封赏,又被莫力思罕派人游说,轻视周珷一个小娘子当家,于是在明娥率八百人穿越伽鸣山打游击后突然反叛,趁着契苾和贺穆原属地空虚无人,它们趁机派兵攻占地盘,将大周的兵马堵回了原来燕勒部所在的燕子丘。 周珷安顿好夜城后与明伯煦领兵增援燕子丘。却不想靺鞨好像和甲戎商量好了一样,半路出兵伏击二人的队伍。二人只带了三千人去燕子丘支援送粮,靺鞨却出了两万人围杀,周珷先行,与五百先头部队被围得严严实实,战至血海也没打开一个缺口。明伯煦调集所有能动的士兵,强行闯入包围圈,又拼杀出一条血路,强令舒韫护卫周珷突围而出。 这一战,周珷伤了小腿,死了三匹战马。舒韫在侧护卫被砍伤了肩颈,随行的沈文符被生生拉掉了一只耳朵。侥幸存活的将领也都有负伤。 而明伯煦好容易救出了周珷,自己却在靺鞨阵中力竭战死,马踏如泥,连遗骨都搜寻不得了。 等不及周珷回到夜城调兵,燕子丘又被甲戎和靺鞨合围绞杀,燕子丘守将郭士安本可以勉力支撑,可是双方敌人加起来五倍于他,他苦撑十日后,因兵力悬殊和粮草不足而战死殉国。 一切又再次回到最初的模样。 而此时,朝廷的粮道已经两次被靺鞨切断,周珷所剩粮草不过一月,几乎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 明娥还在伽鸣山以西,音讯全无生死不知。她手下副将还有沈文狸和张公岳,那是周珷最嫡系的八百人,现下都无声无息被裹在了敌军正中央。 现在是严冬,他们被困在雪山,断水绝粮,同时,他们面对的是整个甲戎和靺鞨的重重包围。 与此同时,靺鞨南侵,再度叩关北玄水道。 这份战报在腊月里传来,如同平地一声惊雷,沸水入油锅,一时之间整个长安炸翻了天。 姚宝瑛几要急疯了。 因为朝堂上一边倒地攻讦周珷为将,把这次西北的惨战全数归咎于周珷。细数她几大罪状,如轻敌、冒险等,最重要的,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女人为将颠倒阴阳,这是上天示警,应当褫夺周珷一切官职,尽早选拔老将前往西北安定边境。 甚至还有人要求和,以周珷和亲,以平息甲戎的怒火。 明公年近六十,半生戎马,而今独子尸骨无存,女儿深陷重围凶多吉少,一夜花白了头发,依然强撑着上朝,自请前往北玄水道,又道若是朝廷无兵无粮,老头子匹马单刀而去,联系北玄水道的当地守军,也足以抗击外敌。 满朝文武无不动容,圣人满脸热泪扶起明公,盛赞他是国之柱石,而后一纸诏命令周珷分兵北上襄助明公。 还在梁州安抚部族新迁的契苾明珠闻风而动,接连三次上表请求使自己两部归降的骑兵北上为明公马前卒,甚至于她提出,若是大周天子不放心她的忠诚,她新寡,可以立即嫁给圣人为妃妾,按照甲戎人的规矩,她所率领的骑兵就会听从大周天子的号令。 圣人并没有同意,只是褒奖了契苾明珠忠君体国,仅此而已。 姚宝瑛第三次被户部客气地请出府衙。 裴公人还在梁州未归,留守的户部侍郎宗尚朋只有一句话:“户部真的已经无钱无粮,夫人另寻他处吧。” 是的,现在旁人对她的称呼,从恭敬的姚长史,变成了夫人。 她见不到圣人,无法替周珷陈情,她只能去求见皇后。 “现在朝上都在讨论换将,可是皇后,阿五那里快没有粮了,等到军队拆分,她就是砧板上的肉。皇后,您劝劝圣人吧,好歹先调拨粮草,为阿五解燃眉之急啊。官道被靺鞨截断不要紧,我们还有西南山里的粮路,只要户部肯调拨粮草,私连边防的重罪,我认了!或杀或贬,旦凭圣意。” 姚宝瑛苦苦叩首恳求,她是真心实意。确实她们有两条粮道,一从益州买粮支援,一从兴元府直接送税赋而去。可是岱山公主府今年的新租全数送到西北,早已经掏空了内囊。本来再加上朝廷调拨的完全足够,可是靺鞨人截断了朝廷粮草,如今周珷只能靠着那点贴补苦苦支撑。 先调出一万人北上,接下来呢? 周珷若不能赶快拿出一份大胜来,无论是分兵还是换将,她都将被钉上失败的标签,永远失去领兵的资格。 皇后面容憔悴,显然也为此事哭泣伤怀许久。 她搀扶起姚宝瑛,掩袖不忍道:“儿啊,如今北边有战事,圣人也想给阿五送粮草,可是朝廷支出庞杂,户部真的已经山穷水尽了。” “皇后,阿五如今危在旦夕了!临阵换将是大忌,再说阿五没有输,一旦有了时机,她还会再赢回来的。”姚宝瑛再度叩首哀求道。 “我如何不想救阿五啊。”皇后悲戚道,“山东山西和江南已经尽了全力,岭南太远,关中粮食将够,一旦今年有灾而关中无粮,则社稷有危。我一介深宫妇人,即便有钱,也变不得粮食送到前线去,朝堂上如今为了选谁做新将军争吵不休,谁来管我儿的死活啊。” 即便朝中苦于无将久矣,可是周珷确实已经损兵折将,丢了刚打下来的土地。 只这一场败仗,此前周珷所打的十余场大小胜仗,几乎被一朝推翻。 没有人再相信那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娘子,同时,也没有人敢主动去西北接手她的“烂摊子”。 姚宝瑛深知哭泣无用,可如今,难道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一步,周珷只能在西北等死了吗? 不!周珷目前的困顿在于粮草不足。姚宝瑛坚信周珷仗打得没错,如今虽然陨损大将,可是毕竟周珷所率军队人数仍有十万余,文有许唯谦和裴延良,武有舒韫和卫牧,周珷本人更是一员大将,他们仍然有一战之力。 只要能送上粮草辎重,令周珷再打一场胜仗稳定军心。 姚宝瑛相信,周珷她能够做到。 出宫的路上,姚宝瑛遇到了前去紫宸殿议政的纪王和卫王。 姚宝瑛停下脚步按规矩行礼问安。 纪王身穿瑰紫色的亲王服制,头戴珠冠,行走之间昂首阔步,仿佛已经将太子之位收入囊中了,他的身后,跟着的是刚刚官复原职的纪王府长史高化高十一。 卫王仍是那副斯文瘦弱的样子,时至隆冬,他被身后的长史扶着,身上裹着厚厚的一件紫貂裘,怀里还捧着手炉,和颜悦色地叫姚宝瑛起身,劝慰道:“夫人可是刚从皇后阿娘那里回来,她身体还好吗,我一会儿也要去看她。” 高化却气势凌人越过卫王责问道:“夫人本不该走这条路,这是官员们上下朝走的南门。” 姚宝瑛面容仍有泪痕,适才在皇后殿中叩首,原本光洁的额头带着红彤彤的磕伤,整个人看起来大约会很凄哀。 可是即便如此,她仍然挺直了脊梁,回应道:“我虽来拜见皇后,可也有四品官身,一时赶路,如何走不得南门?” “是吗?”高化讥讽道:“夫人是着急出去预定寿材吧。岱山公主打了败仗,正是待罪之身。树倒猢狲散,不用我教,夫人很快就会知道这个道理了。到时候出殡办丧,也算我一份。” 卫王咳了咳,正要出面来打圆场,姚宝瑛目光冷冷正对纪王,回应道:“我夫婿在前线不错,不过就算是马革裹尸,他也是响当当的汉子,比阴沟里搅动风云的蛆虫强上百倍!三大王,恕臣直言。您的伴读郭士安刚刚以身殉国,于公于私,这样的话,很不该从纪王府长史的口中说出来。” 纪王微微欠身拱手,温煦道:“夫人这话说得好。小王受教了。”一抬头又是另一幅模样了,他瞥着姚宝瑛额头上的伤疤,调侃道:“夫人这么知礼识趣,怎么就没教好五妹妹呢?但凡五妹妹能学到夫人一点恭敬,也不至于如此吧。” 姚宝瑛不欲再看纪王幸灾乐祸的嘴脸,匆匆拱手告别归去。 高化的声音随着腊月寒风灌进她的耳朵,“有什么好神气的!来日军前问罪,迟早有他们一败涂地的时候!” 凛冽的寒风吹过她的面颊,像钝刀割人。 第72章 舍鱼而取熊掌者也 在过去一年炙手可热的永嘉侯府临近年下时却大门紧闭。明晃晃地昭示着家中有所变故。 自宫廷中看望皇后归来,姚宝瑛称病闭门,谢绝一切来人。 与此同时,她已经昼夜不歇地点算清楚了自己的全部嫁妆。 当时出嫁,姚府和明氏给予了她约二十万贯的嫁妆,刨去一时不能变现的不动产也有约十几万贯的钱货可以调配,为官几年,家还有禄米和田产出的粟米稻米等物资,她连夜收拾出来装车派人偷偷押送到长安城外的小草庙庄暂存。 这样的事或许可以瞒过外人,却瞒不过家里的老祖母。 张老夫人拄杖漏夜而来,看到的正是姚宝瑛正率领一室女眷清点银钱账簿。 她虽不管姚宝瑛行事,可是这两年来孙媳妇的所作所为她都知晓。桌案右侧那个极貌美的,那明明是舒韫的妾,她却把漂亮年轻的小娘子送出去管田庄。下首那个抄账册的黑瘦小娘子,莫名其妙就进了府里,又莫名其妙得了赏识看重。 还有姚宝瑛的奴婢们,一个个到了年纪不思婚嫁,全赖在姚宝瑛身边伺候文书政务。 这明明就是倒反天罡的事。 黄花梨木的手杖轻叩门棂,吓得屋里两只猫飞奔跑出去。 这时姚宝瑛才从一片账簿中抬头,惊讶道:“祖母怎么来了?” 张老夫人示意姚宝瑛出来说话。 “我听说你要做一件大事。怎么,朝廷没钱了,你要把全副身家填进去吗?” 姚宝瑛忙道:“祖母,我没动府里一文钱。那是我的嫁妆。” 张老夫人矍铄的双目看着姚宝瑛,仿佛姚宝瑛的一切举动她都能知晓,可是她心里明明是很疑问的,她问:“你就这么相信岱山公主吗?若有万一,你损失的可不仅是嫁妆钱。” 姚宝瑛则很坚定:“祖母,我信她,我比信任自己还信她,我们是可以彼此托付后背的战友。在橦城的时候您不是见到了吗,我们一直在并肩战斗。” 老夫人叹息一声,仿佛早有预断,把袖子里两张地契塞给她。 “这是我的陪嫁庄子,存着不少粮食和钱。少括还在人家手底下,也算我一个罢。” 只是匆匆一看,这两个庄子都是长安城郊好地段,上书田地足有近千,年产必定十分可观。 不等姚宝瑛道谢,老夫人自顾自道:“侯府的永业田你不能动,不然我下地没脸见老头子。剩下的钱物随你调配。无需有后顾之忧,老妇人我还有些棺材本,就是真到了山穷水尽,也养得了你和孩子。我已老了,看不懂你们的雄心壮志,不过你既然信她,就去做吧。” 说罢似乎是累了,老夫人在嬷嬷的陪伴下转身要走,又留下一句:“忙完了记得来看看鸠毗罗和无量寿,毕竟是你的亲生儿女,十月怀胎生了就撂给我这个老婆子养,你这个阿娘当的真是狠心。” 深夜来访的不仅仅是老祖母。 还有姜曈和齐邑。 二人乔装从偏门入,被引着一见到姚宝瑛,姜曈率先发问道:“你要自己筹措军需吗?” 不等姚宝瑛点头,姜曈已经十分殷切,快语连珠道:“五品以上京官无旨不得擅离长安。我想你即便准备好了钱粮,也没办法押送出去。我不才,特地前来自荐。没想到还碰上六郎了。” 齐邑也点点头道:“姚大姐姐若有不方便出面的地方,尽管吩咐我去做,如今家里已经不拘着我,我仍可以出面采买钱粮。来日出关,也算我一个。” 姜曈接过话头,热切道:“国家有难,阿五有难,我们不帮忙,还有谁能帮忙?郭大郎年纪轻轻为国战死,他是好样的。大家一块上学,更不能被比下去了。你敢散尽家财筹措军粮,那我们替你走这一遭!” 皇后本就密切关注姚宝瑛的举动,偶然听闻姚宝瑛告病后姜曈的行踪也诡谲起来,于是立即把姜曈叫进宫里问怎么回事。 她心头肉一般的女儿在前线苦苦支撑,朝堂上又吵个没完,一得到消息姚宝瑛准备偷偷筹措粮需往西北送去,她当然要倾尽全力给周珷搏一丝生机。于是毫不吝啬拿出五百两黄金和两千匹绢,以慰问永嘉侯夫人疾病的缘由赏给姚宝瑛。方淑妃当时也在,二话不说派人回去拿钱一同送去。 此前姚宝瑛早已找出了所有能用以御寒的料子,令白丽娘前去联系长安城外村里的农妇,组织她们缝制冬装衣物,如今又来了绢帛,更如救火的及时雨一般。 此一时间,姜曈和齐邑分别前往长安、万年周边富裕农村从农户手中购买余粮。 皇后厚赏之后,其他的高门夫人也望风而动。 别的不说,康乐侯夫人沈姨母给了姚宝瑛一间药铺,好叫她方便置办药品。她的两个儿子都在西北,大儿子沈文符在周珷手下,小儿子沈文狸跟随明娥失陷伽鸣山,如今还生死不知。 明伯煦的遗孀公孙夫人,在家操办丧事的同时,也尽力拿出了自己能支配的所有物资交付给姚宝瑛,说她已经没了丈夫,公爹不能再失去唯一的女儿了。 明氏亦如此,对于姚宝瑛的行为,她一言不发,只是默默筹措了府里富余的钱粮,直接拉到小草庙庄去。 姜晓假借来探病,十分豪气拿了一座马场给她,说她手里一时没有闲钱,但城郊有马场是她的嫁妆,良马约有百匹,如今所有马匹都归她调配了。 卫王妃姜昀是诸王妃中头一个来访的。 纪王尽管与岱山公主不睦,而纪王妃裴妙贞依然派遣心腹趁夜色来给姚宝瑛送黄金百两,甚至没有见人,心腹敲了敲门,留下一封书信和黄金后撒腿就跑,门房连个影子也没抓到。 信上说她的堂弟还在西北,也算她一个。 长安城中的各家夫人们多有来访,有钱出钱有人出人,哪怕家中子弟没有从军,不为别的,只周珷曾经拼死守城保护她们的那份恩情。 一开始众人还是暗地里行进,而后来人越来越多,声势也越发浩大。圣人反倒令身边的内侍冯恩私下里送了东西过来。 姚宝瑛私受了圣人的恩典,于是越发肆无忌惮起来,昼夜不停带着人手登记造册,计算各项用钱的数目,又筹划起人手调配。如此三四日,便凑了二十几万贯的军需。如果这些物资都能顺利到达西北,大约能为周珷争取几个月的时间。 而后她令人给姚穆一句话“欲往否?” 下午姚穆辞别父母,带着随从仆役和家里管生意的几个熟手来永嘉侯府报道。 “阿爷阿娘,如今前线艰难,儿自幼承大姊抚养教导,不敢不到大姊麾下效力,求爷娘成全。” 同时姚宝瑛也问正闲在家里的明仲熙“欲往否?” 明霁之夫妇还有所顾虑,毕竟明伯煦牺牲以后,明仲熙是这一代仅剩的男丁,甚至连个后都没来得及留下,本是要将人关起来的。结果明仲熙半夜揣着自己偷摸攒下的五十两黄金翻墙跑出郑国公府,来表姐手下报道。 四位年轻气盛的郎君齐聚在时绥堂的书房,在堆积如山的公务和账册中,姚宝瑛扫出一块空地,支起标注好的舆图。 姚穆惊愕道:“这样清晰明确的舆图,普通人家是不能藏私的。阿姊那里得来的?” “这是宫里的东西。”姜曈答道,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明显憔悴疲惫了的姚宝瑛,叹道:“大约是圣人给的。圣心所在,我们必定不会失败。” 屋里还有一位新客,是郗娘子。 是舒韫退了婚的那位郗娘子。 她听闻姚宝瑛变卖嫁妆家财筹措军需的义举,在天明时带着绢布粮食和人手上门拜访。 郗娘子道:“承蒙老永嘉侯的关照,我等妇孺得以在长安立足,又渐渐有了生路。我虽是女流之辈,可是佩服夫人的义举,知恩图报,我曾出过远门采买,浸淫商道多年,夫人若信得过我,我愿押送粮草去西北。” 再加上白丽娘和兰台,这是姚宝瑛目前能派出的所有人手。 姚宝瑛将所有的物资和人手分成四份,以所有的现货粮草和赶制出的冬衣为最重,令姜曈带齐人力,从兴元府过,沿她与周珷通信的老路翻山而去。 若顺利,半个月左右他们能到夜城,先解周珷的燃眉之急。 余下三路则分别经益州、茂州和岷州,带齐钱和绢帛,沿路采买粮食冬衣,而后或水路或陆路北上去西北前线。 其中以岷州这一处最难行,虽不至于有靺鞨和甲戎的士兵阻挠,但那条路上不仅有高山,还有百里的大漠。 这一条险路,姚宝瑛分给了最年轻的姚穆。 姚穆毫无疑义,只是目光炯炯言道:“遵命。” “去了以后,不要急着回来。西北正是用人之际,就地听从公主分派。或屯田开荒,或实行文治,或投身行伍,总之,请诸位一展所长,让西北的荒漠上也能开出长安的花朵。” 至天空泛起熹光,他们的计划也堪堪说到了最后。姚宝瑛朗声道:“我最后再叮嘱一句,不管你们用马、驴、骡子还是牛,哪怕用人力背,出了长安就得日夜不停地往西北赶,牲畜可以换,人也可以换,但是载辎重的车不能停。路上一定会遇险,一定会有人死。若有害怕的,现在出去,我当你没来过。” 满室男女,无一人后退。所有人目光炯炯盯着舆图,仿佛已经看到了西北的茫茫戈壁。 至此,姚宝瑛后退半步,附身行稽首大礼。 姚穆一惊,什么也顾不得说,立刻就要跪下回礼。姜曈齐邑等人,也慌忙跪下回应。 “天一亮诸位就要出城,我当为你们添酒送行!” 而后姚宝瑛单独叫住姚穆,踌躇一会儿,却又迟迟难发一言。 窥见姚宝瑛面色不好,姚穆便拱手道:“大姊放心,弟弟绝不给咱们姚家丢人。” “姚穆,你要活着走到夜城。” 姚穆躬身答道:“我一定不负大姊期待。” “不,无论你们成功与否,我以你为傲。” 姚宝瑛没记错的话,姚穆今年十七岁了,可是好像今天才发觉,他已经不是记忆里那个莽撞顽劣的小孩子了。 白丽娘没有家,一直在姚宝瑛身边,见此情形,认真道:“阿姊别担心,我和姚四郎君一路,如有意外,我一定会豁出命保护他。” “不,丽娘。你不是姚四的奴婢,也不比他低贱。你也要好好活着,去到西北,去岱山公主的身边,那里还有更广阔的天地。” 闻听此言,白丽娘眼中含着泪花默然点点头。 姚宝瑛又道:“过了冬,你也不要回来了。在那里无论是动员春耕还是组织迁居,哪怕辅助文书。你多学,多听多看,尽心帮助岱山公主。” “那阿姊呢?阿姊不去西北吗?” 姚宝瑛紧握白丽娘的手,替她系好那件墨黑狐裘的衣带,她努力挤出笑容:“我得守好长安的一切,等你们功成的那一日。” 远方雄鸡高亢的啼鸣唤醒了太阳,天光将白! 第73章 少年人也有一腔热血(一) 姜曈出长安城不久,在队伍的末尾,抓到了两个小郎君。 “十弟,十一弟?” 这是姜十姜昧和姜十一姜暧。一个是姜曈的堂弟,一个是姜曈继母所生的亲弟。 这二人今年不过十六七岁而已。 他这个弟弟姜暧在家素来娇惯,连冷水都没有喝过一口,姜昧也差不多,他们出生时家里情况好得很,全都是娇养长大的,此时两个人灰头土脸跟在车队后面,像个小脏狗。 被姜曈抓出来的时候,姜昧兴致勃勃,只道:“七哥,我长这么大还没出过长安城,你就带我和十一弟一块去吧。我知道你要去西北,听说那边有戈壁和大漠,土是紫的,太阳是红的。好多人写过那里的诗,我也要去写诗。” 姜暧也道:“阿娘成天让我向你和大哥学,我这不就学了吗?” 车轮滚滚向前,并不停歇,他们已经看不到长安的城墙,只能看见黄土铺就的道路上两道深深的车辙。 “胡闹!你们当是出去游玩呢。” 姜暧一脸“我知道,我知道”,讪笑道:“西北好,西北有公主嫂子。姚家的四哥哥就比我大一岁半,人家已经单独带着一路人去了。我读书就不如姚四哥哥,现在愈发被他比的什么也不是了。”又拉扯姜曈的袖子,恳求道:“七哥带我们去吧,我肯定乖乖听话,给七哥磨墨铺纸我也愿意。” 姜曈看着两个小脏孩子,又想,也好。 来都来了,两个牛犊一样壮的小郎君,还是自己家的儿郎,不用白不用。 ----------------- “今天是除夕了吧。”卫牧紧握刀柄,登上城楼看着远处灯火通明的敌军营帐。 甲戎这个穷山恶水的破地方,天亮都晚了许多,现在应该是长安时刻的正午了,天黑得却像墨一样。 舒韫生硬回答道:“三郎,这边不过年。” 在西北的半年,裴延良迅速长高抽条,几乎能与卫牧比肩了,他本是负责文职的祭酒,自郭士安阵亡后,年轻的小郎君也选择拿起刀剑,转去卫牧身边做校尉了。 此时他一身戎装,西北的骄阳晒黑了少年白净的面庞,风沙催出浓密的胡须,他像个真正的战士了。 其实他今年也才十六岁。 裴延良感叹:“除夕好,一元复始,万象更新,但愿明日能有好消息来。” 耳后传来脚步声,三人同时回头望,发觉是周珷穿着一身软甲上城楼探望,身后还跟着许唯谦,相互见礼之后,周珷问道:“有明娥的消息了吗?” 卫牧摇了摇头,说道:“胡将军父女已经尽力打听探访了。” 周珷狠狠捶了捶城墙,骂道:“这群天杀的畜生,有朝一日非把他们杀绝种了不可!” 明娥失踪后舒韫暂代周珷的侍卫长,尽管对他而言这是一次擢升,但是他并没有一丝欢欣。 “二十多天了,二姐姐他们所携带的干粮应该早已经吃完了,这冰天雪地的,也不知道她怎么活。”舒韫叹息道。 裴延良劝道:“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八百个人,总不能无声无息消失了,我相信明二将军。” 众人在夜城困顿,外面的敌军就像一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打又打不散,攻又攻不下来,周珷每每带人侵扰阵脚,甲戎人和靺鞨人顶着死伤惨重也绝不后退,大有在这和周珷死磕到底的打算。 而周珷城内粮食已经捉襟见肘。她本人却一步也不退。 双方就这样相互僵持了十几天。 周珷的耐心也在逐渐失去。 没有援兵,没有补给,这样的僵持毫无意义,只会徒增愤懑。如今又是深冬,身后供不上粮草,迟早会被活活耗死。 周珷连发了十几封奏表直达天听,自行请罪,而后请调军需。可是没有一封回应。她和手里的这十万士兵,就像被遗忘在了遥远的西北。 “长安,有消息吗?”裴延良问道。 许唯谦欠身回答道:“圣人没发金牌召回公主,更没有换将的消息。却也没有补给送来。只是……”他抬眼看看卫牧,又言道:“上个月的消息,叫公主分给三郎一万人马,一月之内驰援北玄水道,回头来拿虎符召令,后日三郎就带着虎骠营和白鹿营出发吧。” 舒韫忍不住捶墙:“这是乱政!朝上就没有一个会打仗的了么。” 卫牧点了点头算是领命。也不评价好不好,只是又问:“姚长史有消息吗?” 许唯谦摇摇头,感叹道:“咱们在前线受阻,长史想来也困顿。书信不便,来去一趟最快十日,现在冬日难行,走上二十天也不为过。加上调集粮草,只怕还要晚了。”又一顿:“听说,襄国公世子为明二将军发丧了。” 此言一出,不仅是周珷,连舒韫和卫牧两个大男人都忍不住愤慨,尤以舒韫直率,骂道:“竖子!襄国公府也是几代忠良,这么出了这么一个凉薄的东西!” 周珷气得面色铁青,愤愤道:“少括,点一队人马,与我杀出去扬一扬士气!” 敌军一开始打算在夜城附近建造高塔射击守城士兵,周珷可不惯它们毛病,甲戎人建一座高塔,周珷就在夜里带人去拆一座。许多甲戎士兵睡梦里就被周珷带人割了脑袋,如此反复几日,城外几里再不敢有敌军来侵扰。 其实敌方阵营并不和睦,甲戎人想让靺鞨人做饵,靺鞨人却也看不惯甲戎人,于是就硬生生拖着谁也不出兵了。周珷每每偷袭都能得手,也是奇事。 今日风向不利,卫牧刚要劝阻,了塔上的士兵忽而高呼:“敌军营帐西南边的阵脚乱了,像是被人闯营!” 再有片刻就要天明,周珷遥望远方灯火骚乱,西方没有友军,那都是甲戎人的地盘。 忽然福至心灵,仿佛是直觉,她觉得耳边风声里夹杂着明娥求她增援的呼唤,周珷高呼道:“少括,三郎!快!把骑兵尽数调出接应!明娥将军回来了!” 舒韫不敢有违,点齐士兵出城,护在周珷身侧,一行人一路往敌军阵脚最混乱的西南边突破,进了敌军大营后一路奋力击杀,终于,周珷听见一声高亢的喊叫:“我乃大周典军明娥!尔等屠狗辈,休拦我的道路!” 周珷和舒韫如听仙乐,心中似有战鼓雷鸣,直奔声音方向而去,一路上杀得心急,又兼多日来憋着一口闷气,左劈右砍,杀得人成血人,马成血马。终于,周珷见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她高呼:“明娥!我来接你,速与我回城!” 明娥与一众人已经杀光了面前敌军,终于跌跌撞撞徒步来到周珷身前,不等周珷翻身下马给予她一个热烈而温暖的拥抱,明娥似乎已经杀红了眼,握着手里一杆银光毕现的长枪,高声道:“快给我马匹兵器!图阿图尔哥追来了!我非剁碎了这群畜生不可!” 有将如此,周珷当即传军令官传信,所有骑兵将备用马匹和武器交付给徒步而来的明娥等人,又令一小校回城叫胡修巳将军父女调出步卒和轻骑,全军列出! 这场战斗从天亮打到天黑。 今天是除夕夜。 姜曈率领辎重粮草在天色将昏时终于赶到,历经十二天的狂奔,一行人昼夜不停,吃喝休息都在车上,轮换马匹和人手,确保一路不停,几乎耗掉了半条命去。姜曈终于看见了夜城的城门。 开门来迎接的人,只有留守的文官,一男两女。 那个男的姜曈认识,还记得他是周珷府中的主簿许唯谦。其中一位娘子他印象模糊,那是朝廷诰封过的永定公主杨娘子,过去不过是个深闺中的小娘子,别说贤名,姜曈连她行几都不清楚。 剩下的那位小娘子生得白皙如玉,眉如远山,唇红齿白,虽然年轻,却可见来日倾城之貌,尤其爱笑,如一朵鲜艳明媚的海棠花,叫人喜不自胜。一路颠沛疲劳的严冬急行,姜曈仿佛终于见了西北早来的春风。 许唯谦介绍道: “善新一路辛苦了,这位是杨娘子,暂代民政事。这是公主新封的参军,云絮云娘子,是公主身边的幕府人员。” 姜曈一路被迎进城中,却不见几个士兵驻扎操练,遂问:“公主呢?阿裴又在哪儿?今日除夕了,怎么没人?” 云絮笑答道:“西边城外大战,公主联合明二将军率队伍追赶敌军去了。裴郎也随大军去了。” 姜曈身后跟着的姜昧和姜暧仿佛被打了一针鸡血,原来赶路累得恹恹病态一扫而空,几乎跳了起来,姜暧震惊道:“明二将军还活着!她竟然还能追赶敌军!” 姜昧关注的地方与他有所不同,他诧异道:“裴三郎才十六岁,就能杀敌了?” 云絮含笑从姜曈怀里接过账目比对所剩辎重,回应道:“妾今年也不过十五,幸而公主看重,如今也敢担事了。小郎君都是人中龙凤,来日一鸣惊人更是大有可期。” “小娘子真会说话。”姜曈摘下手里的玉扳指,捧到云絮身前,笑对道:“来日若我这两个不成器的弟弟有你口中的造化,我叫他们再来谢娘子。” 云絮摇了摇头,将手中账目和竹笔轻巧展开给姜曈看了一眼,抿着嘴笑:“胡人这边不过年,我更不是郎君家的奴婢,没缘由的,可不敢接你的赏赐。西北民风彪悍,甲戎人更是凶猛,郎君还是留着扳指好挽弓防身罢。” “怎么,云娘子也习得弓马?” 杨娘子这时唤道:“云娘!过来帮我对照粮食!” 云絮不答,匆匆福身离去,姜曈摩挲着手里没送出去的玉扳指若有所思,姜暧凑到七哥身边感叹道:“公主嫂子果然是神仙一样的人物,随手捡的一个小丫头都这样气魄,七哥,你可要努力了。” 第74章 少年人也有一腔热血(二) 姜曈带来的还有姚宝瑛手书一封:“阿五,不要退,我信你。” 等周珷大胜回城,喜提一份物资补给,闻说还有三队在路上,更是大喜过望,将新缴获的两柄好刀赏了姜昧姜暧。 而后听闻这些东西约有一半多来源于姚宝瑛自行筹措,甚至于为了这些物资,姚宝瑛赌上了自己全部的嫁妆。她紧紧握着姚宝瑛简短的手书,忽然间又落下泪来。 于是她当众歃血为誓:有生之年,我必当屠尽敌军,收复西北十九州,若违此誓,令我黄沙盖脸,尸骨不全! 三军将士无不振臂高呼:“将军威武!” 一时间人仰马嘶,万人齐呼声音震天!长安城里来的年轻郎君,只觉得浑身血脉喷张,恨不得立刻也能冲进敌阵,奋勇杀敌,将自己的热血抛洒在西北的土地上。 这一年大周最西边的夜城除夕,没有张灯结彩,没有山珍海味,没有轻歌曼舞的演出。 欢迎姜曈等人携带粮草来解燃眉之急的仪式,是明娥亲自操刀,当众把抓获的敌将图阿图尔哥,乱刀剁成了几截,图阿图尔哥的惨叫响彻云霄,血肉模糊的尸身还冒着热气,上半身吃痛惨叫着往前爬,拖出长长一道血痕,十分骇人。久在繁花似锦的长安城,几位郎君吓得胆颤,姜曈尚能勉力支撑,姜昧和姜暧亲眼见证,恶心得连胆汁都吐出来了。 这一夜,周珷和她的属官部将们,又一同听了一段传奇故事。 原来明娥被困伽鸣山以后,冬日寒雪,她与所带八百锐士,只有七天干粮。明娥派出敏捷的士兵侦察,发现四周竟然没有一处薄弱之地,全是敌军。而后得知了万叶柯部和桑格部反叛,又有靺鞨人截断粮道。所有的生路几乎都断了。 横竖都是死,明娥本着突围尚有一线生机,留守则束手待毙的原则。决定率队一路向东突袭。 于是八百人爬冰卧雪一路东奔,一开始尚有马匹可以支撑,一行人也算所向披靡。直到他们的马匹累死。 明娥果断杀马取肉,而后带队徒步向东。一路且杀且逃,又走了几日夜。 莫力思罕的亲弟弟图阿图尔哥听闻明娥落单,大喜过望,特地带着队伍来围追堵截,顺便告诉明娥,明伯煦已经尸骨无存的消息。 可是这个冷峻的娘子,没有如自大的异族首领所期待的那样痛哭流涕。 明娥挥着银枪,两次将图阿图尔哥挥落马上,举起弓箭,射杀了图阿图尔哥的马。即便没了马匹,明娥的这支军队依然不是一枚软柿子,八百部众,一路拼命杀敌,竟然将图阿图尔哥带来的一千骑兵杀穿了两个来回。 图阿图尔哥还不服气,快马回到莫力思罕处,又新带了两千人马来围杀明娥。 带着国仇家恨,明娥一路向东,见人就砍,再度杀穿了图阿图尔哥的队伍后,甚至反客为主,将图阿图尔哥的骑兵追着打。 于是无论是万叶柯部和桑格部的叛将,还是赶来掠阵协作的靺鞨人,再也没有人敢堵明娥的这支铁军。 甚至于,靺鞨人听说了领队杀神一样的娘子姓明,其父正是北玄水道能止小儿夜啼的明爷爷,两个靺鞨来的将军合计一番,准备立马率兵回自己老家去。 开什么玩笑,好容易杀了一个姓明的,怎么还有一个更狠的角色。 没等到他们拔营回家,明娥的这支军队杀到了。 夜城外有两万靺鞨军队,还有五万甲戎士兵。 明娥已经杀了千里,奔袭二十多天,八百人杀气腾腾,如地狱鬼魅一样降临,早就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于是那日,敌军阵脚大乱,周珷窥得良机,及时调出了所有能战之士,全力出击,将这七万人全数包了饺子。 可是,正在听故事的姜暧小郎君忍不住问道: “明二将军,你们是吃什么存活下来的?” 他们只有七日的干粮,即便加上马肉,断断撑不到现在。 冰天雪地没有猎获,也没有庄户和粮食,八百个壮汉,每天每时每刻都要打仗,难以想象他们吃什么活下来的。 明娥想了很久,才勉强解释道:“胡人有掘地存粮的习惯,圣人恩泽庇佑,我们寻到了十几个地窖,取用了粮食,因此得以支撑到现在。” 显然,没有人信。 图阿图尔哥丧心病狂至此,换了两拨人马都要围杀明娥,怎么还会给明娥留下一点粮食充饥呢? 姜暧还要再问,却被姜曈用力掐了一把,又被狠狠挖了一眼示意闭嘴。 周珷已经听得泪流满面,牢牢牵着明娥的手,劝慰道:“二姐。累你至此,是我的过错啊。我以天家血脉发誓,必定为你和小明将军报仇雪恨!杀尽了这群忘恩负义的畜生!” 明娥立即跪地叩首答道:“马革裹尸,黄沙盖脸,这是我们的宿命。我兄长死得其所,他无愧于明氏子孙。” 散场时姜昧无意中对上明娥的眼眸。那是一双平静似深潭水的凤目,她明明和记忆里那个温厚和善的明大哥很像的。可是姜昧忽然忍不住瑟瑟发抖,他觉得自己像屠夫面前一只待宰的羔羊。 明娥努力笑了一下,姜昧费尽了毕生胆量才撑住没有仓皇逃走。 年轻的小郎君轻轻扯了扯姜曈的袖子,姜曈仿佛已经猜到了他要问什么,转身对着姜昧和姜暧示意噤声,严肃道:“把嘴都闭严了,这不是长安,没有人能保护你们。” 安顿好两个小郎君,姜曈顶着漫天星斗去想去找周珷叙叙旧情。 门口戍守的舒韫和卫牧客客气气将他拦在门外。 “善新,暂且稍候吧,公主和明二将军在帐内议事,吩咐了不见外人。” 面对冷脸但是话很温和的舒韫,以及一旁笑眯眯抱胸不说话的卫牧,姜曈回想了一下当年在长安被卫牧举起来扔进厢房的惨淡经历,果断选择跟舒韫搭话辩白:“我也算外人吗?” “即便是驸马督尉,没有公主的命令,我也不会放的。”舒韫答道。 姜曈立刻调转矛头,闲话道:“我出来时见长史身体欠安,不知道是不是劳心劳力的缘故。” 拼命按下询问的心,舒韫正色:“为国为民,是她的志向。” 姜曈又道:“少括的一双儿女养得真好,我见了觉得可爱得紧。” 一听说儿女,卫牧忽有闲心附耳过来听,凑趣道:“我出征时家里大丫头才满月,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会不会叫人了。马上我就要去北边了,说不得还能有衣锦还乡的一日。” 舒韫面容神色如春风化雨般舒展开。“上次来信,祖母说孩子会爬了,还说鸠毗罗像我,无量寿像我阿娘。素来夫人给岱山公主的信都是厚厚一沓,这次只有几笔,可知你们来的匆忙,想来也没有给我带的话了。这也无妨,仗总会打完的,届时回家,他们大约都会叫阿爷了。” 姜曈并不明白舒韫为何有这样的一颗平常心,妻子筹谋了这么大的阵仗来送援,却连只字片语都没有带给他,很明显就是没把他放在心头,难道他就不生气,不难过? 两个有儿女的阿爷兴致勃勃起来,这边卫牧说:“我给我家大丫头起的名,叫辅机,宰辅的辅,弩机的机。盼着她来日能像姚长史和明二将军那样聪明能干,谁知道全家都嫌这名字峥嵘了些,说定下个孩子再不许我起名了。少括,等到儿女起名,你可要多用心。”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起来,一时倒把姜曈架住了。盖因他年纪最小,更无子息,轻易说不上儿女的事。在这里杵着一时尴尬,只有匆匆告辞说今日夜深,等闲再来拜会。 卫牧也止住话头掐腰目送姜曈远去,直盯着人走远了,打了个哈欠,冷不丁又问一句:“少括啊,他们的婚约推了两次了吧。” “从来好事多磨。我年少时若姻缘顺遂,这会子还不知道在那个山沟里呆着呢。”舒韫淡然。横竖两个人都有了家室,只消效忠公主,等着战场立功升官就是。 素来只有听将军的,谁听将军夫人的? 于是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大年初二,齐邑和郗娘子带着一路沿途采买来的军需,叩响了夜城的城门。 大年初五的凌晨,姚穆和白丽娘、兰台,带着满身风沙和丰厚的物资,来到了夜城城下。 初五深夜,明仲熙的那一队也到了。 二十多万贯的钱粮,足以为西北的军队重新注入了一股新鲜的血液。 几千里路,这群少年们一刻也没有停下,靠着人坚强的意志力硬生生走了半个月。 ----------------- 士兵训练的间隙,舒韫交付亲信的同袍好友张公鸾略微看护,自己偷偷跑进军需后营,把刚坐定准备和几个兵曹对账的姚穆一把拉到帐外。 “你,你大姊她身体怎么样?” 姚穆仔细想了想出门时姚宝瑛的脸色,斟酌一下回道: “大姊挺好的……” 舒韫并不喜欢这个答案,直截了当道:“四弟,咱们一家人,不用哄我。” 姚穆干脆道:“不好。” 这个答案似乎过于直接了些。姚穆干脆讲述道:“她生产的时候艰难,月子也没坐好。阿娘从永嘉侯府回来唉声叹气,料想是大姊又不顾身体强行操劳,她没劝住。这次出来,我看得出,她身体和气色都很差。她本可以置身事外的,就算你死了,还有姚家撑着她呢。可是她不惜用全副身家赌你们会翻盘,无论成败,她都免不了更困苦的斗争了。” “姊夫。”姚穆凝视着舒韫的面庞,他试探问道:“姊夫是不是也明白这个道理。她是义举,可是这样会惹谁忌惮,会让自己置身在什么处境,你也知道吧。” 舒韫猛然发觉,这个从小就认识的弟弟,明明在印象里还是个小孩子,怎么一眨眼也能和他并肩了。 “姊夫,她不是愿意安享富贵的人。从我记事起,阿爷阿娘都不管事,我们几个弟妹的衣食起居和教养都是她一手操办,我说是她养大的也不为过。我知道,她是能豁得出去的。” “我……” “她是意志坚定的人,打定了主意,天王老子来了也劝不回头。”姚穆拍了拍舒韫的肩膀,又劝道:“姊夫,家里的事不用总是记挂,她比我们想得更厉害。我们做亲眷的,唯有尽力不给她拖后腿罢了。你在前线安心打仗立功,谁又敢为难你的夫人呢?” “你还是小,没有经历过情爱。其实我是真的喜欢她。”舒韫垂眸,嘴角漾出一点笑容,端详姚穆和姚宝瑛极肖似的鼻梁和下巴,把心里那个像月光一样皎洁的小妇人描绘了一遍又一遍。 “儿女有什么要紧,前程又有什么要紧。我只是很想知道她好不好。” 姚穆想了想发觉还是不能理解,但是对于这个姊夫他可以保持最基本的尊重,他只得道:“那她应该是很好。” 第75章 战争并非都是硝烟弥漫(一) 明娥二十几天徒步冲破包围与周珷全歼了甲戎叛党和靺鞨人七万联兵的事迹传到长安,圣人连夜令左右内侍将军报抄了几百份军报,连夜送到长安各家重臣,尤其是弹劾最猛烈的御史台各级官员那里。 看吧看吧,你们都给朕看!胜败乃兵家常事,朕的宝贝女儿还是响当当的好将军! 圣人命心腹天刚亮就快马出长安往北地报信,赶紧跟在外打仗的老兄弟明公说: 昌光!你养了一个好女儿,没有辜负你们平原明家的名声! 除此之外,圣人诏命明娥承袭兄长明伯煦的官位,立刻上任正四品忠武将军。圣人又亲自下旨,为明娥生母张娘子再加晋国夫人的诰命。 双国夫人,一为丈夫挣来,一为女儿挣来,也说得上绝无仅有了。 同时与军报一起来的,还有明娥亲手所写与襄国公府的和离书,顺便请求姚宝瑛和公孙夫人帮忙去襄国公府收拾她的嫁妆和陪嫁人口。 她是这么写的: 张济安你个混账羔子!我人还活着,丧事都给我办上了,那你就当我死了罢!咱们两家好聚好散,你爱娶谁娶谁去。这辈子夫妻情分就此到头,你再不是我丈夫,但是儿子还是我儿子。把他送到我们家养,你要是心里有他,我们家不反对你去看望。 襄国公府还要申诉求情,好歹把大孙子留下。圣人大手一挥,按照明娥说的办! 于是公孙夫人拉上明姝明嫣,又请了沈家姨母和明氏,一行女眷浩浩荡荡去襄国公府收拾明娥的嫁妆,把张为宴领回明家,和明承秀明承训一起养在自己身前。 本还要叫姚宝瑛去壮声势的,可她却实在难以起身去襄国公府为明娥出气了。 她是真病了。 自将姜曈姚穆等一行人送出后,姚宝瑛紧绷的一口气终于松懈下来,当场晕倒在地上。 天旋地转之后,姚宝瑛耳畔还能听见桂子和桑柘哭天喊地的声音,她努力想张嘴安慰几个丫头,其实她没事,喝点水就好了。可惜她拼尽全力,却说不出一句话。 算了,尽人事,听天命吧。 姚宝瑛收起意识,沉沉睡去。 再次睁开眼,眼前是熟悉的屋舍,床边小砂锅炭火里煨着一锅麦冬生地甘草汤,屋内满是药香。 张老夫人听见响动,从一旁的卧榻上起身坐到床边,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而后和蔼道:“睡饱了?起来喝点药吧。” 叫来桑柘和桂子伺候姚宝瑛喝药,张老夫人拈起姚宝瑛额上温热的葛巾,投入冷水盆里降温拧干,又搭在姚宝瑛额上。 姚宝瑛含着一口药,只觉得喉咙里裹着一千根针,咽下药水如同在刀上滚了一圈。 “该。”张老夫人絮絮道:“这回只是发烧,再这样下去,把自己的身体糟蹋坏了,将来有你后悔的。” “祖……祖母。” “别说话了,省省力气养病吧。”张老夫人接过姚宝瑛只喝了一口的药碗,让桑柘桂子把姚宝瑛扶起来,硬送到姚宝瑛嘴边灌下去,又唠叨道:“再睡一会儿起来吃饭。我才知道那几天你吃得还没有猫多,马上过年了,昨天我一口气请了三个新厨娘来,从现在开始我日日来看着你吃饭,一天五顿,过年前,一天至少长一斤肉。” 姚宝瑛忍痛咽下退烧药,又躺回床上。 张老夫人随口安慰道:“等你烧退了,我就把鸠毗罗和无量寿挪到你身边,老婆子我也搬过来住,孩子还小,你这个阿娘不许给他们做坏榜样。” “祖母,恐怕等不到过年了。过几天大约就有人上奏弹劾……” 张老夫人强力打断姚宝瑛的忧心,絮絮道:“谁爱弹劾就让他说去,被说两句死不了人。圣人要是抄家流放,咱们住一块,彼此都简便一些。” ----------------- 年老的帝王挥手拂掉了满桌的奏本。 正月开朝的前一日,姚宝瑛跪在空荡荡的紫宸殿中,附身请罪:“臣有罪!听凭圣人处置!” 声音还带有病愈后显而易见的嘶哑。 “你的罪可不轻啊!”圣人将一封奏本直接扔到姚宝瑛的身前,捋须道:“私连边关,惑乱军心、结党营私,蛊惑郑国公、宁国公、敬国公家的郎君,御史台大小御史二十几个,没有一个不参奏你的,还有敬国公等一干老臣,好像不参你一本过不了年似的。林林总总,贬官还是流放,你自己选一条吧。” 台陛下的小妇人头也不抬,只是恭敬道:“圣人说臣有罪,臣就是有罪。如何处置,悉听圣人裁断。只有一条,结党营私的罪名臣不敢认领!臣的所作所为,全然是为了圣人,为了大周,天地可鉴!” 出乎意料,圣人反而笑出声来。 “你说说你,你祖父在御史台呆了十年,人人都说他高风亮节。你阿爷也算得上清白纯良,怎么到你这里,谁都要来踩你两脚。侍御史封重心,这可是你祖父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啊,姚韶在世时对先帝盛赞封重心宁折不弯,是个诤臣。如今封重心参你,只差骂你八辈祖宗了。” 圣人又道:“还有敬国公。朕都不想说他,养个儿子比姑娘还精细。哭哭啼啼地不像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拐他的姑娘私奔去了。可算让他找到机会了,天天给朕上折子,他们倒不嫌烦,这回他们家又出了什么损招?难道又叫了帮闲去你们家门口闹事?” 姚宝瑛答复道:“敬国公太夫人坐在我家门口哭闹,让我还她孙子。后来祖母出面,把她骂走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圣人又笑,“确是他们家老夫人能做出来的事。” 圣人将一封明黄锦缎包裹的战报交给冯恩,冯恩转交至姚宝瑛身前。圣人说道:“所幸阿五没有辜负你,也没有辜负朕。” 确实如此,若没有圣人的默许和偷偷送来的舆图,军需断然不能这么迅速抵达西北。 周珷确实不负众望,姚宝瑛筹措的物资一到,她连年节都不等,将十万军士分兵几道,全面向西大开杀戒。 这样疯狂的分兵往往极容易出差错,可一切却仿佛如有神助,大军化整为零,作战却虚实得当,浑然一体。正月十五送来捷报,大军已经清剿完伽鸣山以西,万叶柯部和桑格部的首领也被生擒送往长安听候处置,现在,算算日子,她们应该快打到甲戎腹地了。 这场战斗打到现在,甲戎两次降而复叛,致使大周损兵折将,再打,已经是奔着亡国灭种去了。 毕竟已经杀得血流成河,杀得人头滚滚,每到一处,龆龀不留。听闻甲戎如今惨状可比当年二城十室九空,只是如今攻守异势。是周人追着杀甲戎人了。 现在,御史们开始参奏周珷惨绝人寰,不讲道义。 “御史们现在说话真是越来越难听了。阿五招降,他们说她妇人之仁,阿五坑杀,他们就说她太过残暴。可惜你祖父那样的臣子,再也没有了。”圣人感叹道。 “祖父泉下有知,也会叩谢圣人赏识之恩的。”姚宝瑛恭敬答道。 “姚叔玉在秘书省多少年了,你说,你阿爷是更喜欢做实职官还是闲官呢?” 姚宝瑛道:“为国尽忠,不分职位高低。陛下您知道他,阿爷为人,只知道老实听话而已。” 圣人捋须发笑,指着姚宝瑛道:“好好好,你这丫头。素日嘴里挑不出一句毛病,可惜了你这块材料。明日你跟你阿爷上朝来听旨吧” 恍恍惚惚出了紫宸殿,姚宝瑛还觉得捉摸不透。 圣人到底想说什么呢? 明日是新年第一次朝会,她按理没有资格上朝。即便要议罪,应该是圣人和近臣商量好了下旨就是。 况且,姚宝瑛尚存侥幸,圣人应该不会降罪吧。圣人自己没出一点钱,只是稍稍松了手腕就解决了西北的困境,现在西北形式一片大好,周珷和明娥在前线杀得凶猛。 卫牧分兵去了北地以后也是如鱼得水。如今虽然两地作战,可是形势一片大好。 对了,她丈夫还在前线呢。 虽然御史们都弹劾她…… 御史还弹劾圣人擅杀、明公奸佞、姜公裴公邀宠,圣人身边都是奸臣呢。 ----------------- 出了皇城,姚宝瑛转头命驾车去姚府。 “圣心如何,其实你不必总是猜测。”姚令圻冬钓正起劲,邀姚宝瑛坐下后顺口道。 “猜错了他不高兴,猜对了他肯定更不高兴。你又不是伺候他的近侍和妃嫔,何须把他揣摩明白了,要溜须拍马不成?老老实实办差不就好了?” 一条肥硕的白鱼上钩。 姚令圻喜滋滋道:“太好了,今天中午吃鱼鲙。养了一冬,现在肉质最好。去请老亲家也来一起尝尝鲜。鸠毗罗和无量寿现在能……” “阿爷,我还是觉得……” 姚令圻干脆打断姚宝瑛的想法,抛下饵料后直接问道:“你说长史的职责是什么?” 想也不用想,这是能脱口而出的东西:“统领府僚纪纲,辅佐公主。” “好。不说清河公主,只说纪王和卫王,这两个成年参政的大王,哪个府上的长史跟你一样威武,手都伸到西北前线去了。你又要说是圣人默许了,空口无凭,这都是你们揣摩圣心猜的。其实,朝上参你的那些罪状一条也不冤。” 姚宝瑛张了张嘴又哑然。 “圣人想罚你轻而易举。一个内外勾结,京官私连边将,杀了咱们全家都不为过。可你筹措军粮,是义举,少括还在前线打仗,为了军心,也不会惩处你。” “可是阿爷,我不只需要老实。”姚宝瑛叹息道。 她想要站住脚,不仅要靠真本事,天下有能之士何其多,并非缺她一个。 她必须先体贴圣意,做一个人们眼里的,奸臣。 这个奸字,姚宝瑛很无奈,一个女人想要插足男人们的官场,难道就只能变成奸吗? 第76章 战争并非都是硝烟弥漫(二) 神征二年开年的第一场大朝会,百官按规制应整齐穿戴官服拜见天子。姚宝瑛穿着深绯官服,却站在一众青衫郎君之后,距离宣政殿殿门半步之遥,好像马上就要被挤出去。 因为这里根本就没有姚宝瑛的位置。 姚宝瑛身前站着两个青衫郎君,一人须发花白,一人还年轻。年轻的那个没忍住回头看了她好几眼,又没忍住窃窃私语道:“我还以为是妲己褒姒之流呢。” 年老的那个忍了又忍,最终也没忍住,长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子孙不肖啊。” 姚宝瑛笑笑,不以为然。妲己褒姒,那谁是纣王幽王呢?到底是在骂谁呢? 侍御史封重心出列道:“陛下,臣御史台侍御史,参奏岱山公主府长史姚氏,私连边将,结党营私,其罪可诛!望陛下从严处置,以正法度纲常!” 好像所有人都不意外啊。 姚宝瑛默默立在最后,看哗啦跪了半殿的人,举着笏板跟着喊:“臣附议。”她还想尝试分辨一下眼前跪下的朝臣们都是谁。紫的,红的,绿的,青的官袍把人都遮蔽起来,尝试失败,根本看不清楚。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很想笑。 这和往常年初一命妇们在长安殿朝拜皇后有什么区别?谁说官员们不是另一款命妇呢?他们看见自己就忍不住窃窃私语的样子和街头巷尾嚼舌根的妇人们又有什么区别呢? 啊,原来大家都是人啊。 不行不能笑!这是宣政殿,要忍住。 这样颠倒是非黑白的一场闹剧,不知从何而起,也不知道该怎么结束,除了荒谬,没有任何感悟。她是自费家财置办军需,若是搁在郎君身上,捐个官也不为过。可是她是个女人,不知怎么的,她有罪了。 圣人的声音像从天上来,显露着无比的威严。 “姚宝瑛何在?” 姚宝瑛定下心神,捧着朝笏出列,走到中央跪下叩首行礼答道:“臣,岱山公主府长史姚宝瑛,叩见万岁。” 封重心见她如见鬼魅,高呼问君:“陛下,宣政殿上何以有妇人在列。请陛下速将妖魅斥离殿内,以正法度!” 卫王躬身发言:“若非姚长史变卖家财资军,西北战事进展仍未可知。细细查究,臣以为姚长史非但无罪,反而有功。” 纪王则说道:“卫王,你是偏袒徇私吗?军需调拨自有朝廷命官,三省六部都在,一个内官越俎代庖,视朝廷法度为何物?” 卫王拧着眉头又道:“姚长史为何以私人名义送粮,难道不是因为朝廷吵闹换将,户部疏于职守,西北粮草吃紧的缘故吗?好好的粮道怎么让靺鞨人截断了,既然截断了,为何不开辟新道?年前一个月的时间,裴公不在,户部坐视不管,难道偌大的一个户部,就没有主事的人了吗?” 户部尚书裴公及两位侍郎出首,裴公奏对: “陛下明鉴。年前臣于梁州主持契苾、贺穆两部内迁。户部诸事由宗、闵两位侍郎主持,累及西北粮草,臣自认御下不严之罪,请陛下责罚。” 而后侍郎宗尚朋说道:“陛下!陛下要罚,臣不敢不认,可是陛下,臣自任户部侍郎以来,未尝不殚精竭虑报君,非是臣等疏忽,年前户部开支靡费,实在是没有余粮了啊。” 圣人:“姚长史还有什么话说?” 姚宝瑛附身再拜:“臣身受陛下赏识,半丝半缕都是陛下给予。国家有难,臣不敢不倾其所有资助酬军。只是,封御史说臣结党营私。臣没有。” 姚宝瑛吐出一口气,缓缓开口道:“所经人手皆出自愿。臣年纪最长,故而策划路线行程而已,臣没有结党营私。” 封重心:“那你和岱山公主……” “封御史!”姚宝瑛侧目怒视:“难道前线只有一个岱山公主吗?我的夫君,六州百姓,十万将士,不是活生生的人吗?甲戎和靺鞨人的骑兵攻进来,后果有多严重何须我来明说?文武百官在朝,却只会议论女人为将的罪过,如今前线好转,诸公却只会盯着一个女人的逾距,这是什么道理?封御史口口声声说我是妖魅,敢问正人君子的封御史,西北危在旦夕的时候,你又在干什么!” “你……你泼妇。我唯有两袖清风,哪来的万贯家财酬军。”封重心怒道。 “好了!”圣人不耐烦打断两人即将聚变的争吵,直接下了定论:“满朝武将挑不出一个能顶替昌光和阿五的将军,满朝文官送不出一石军需,天天只会争吵挑理,国家要你们有什么用!” 众人齐齐跪下叩请圣人息怒。 “姚宝瑛,虽然你越了本职,有朝臣外联之嫌,念在你也是忠贞之士,情有可原。自今日起,着贬为御史台监察御史。” 姚宝瑛来不及细想,直接叩首领旨:“臣拜谢圣恩,万岁。” “陛下三思。”纪王再也站不住了,躬身又要奏请圣人。 殿内高高的龙椅上连一片衣角都寻不到了,冯恩高喊退朝的声音,像一记高亢的长钟。 姚宝瑛松了口气,被人堆里冒出来的姚令圻扶起身来。 封重心气得冷哼一声,看看眼前的父女二人,仿佛见了什么脏东西,甩了甩袖子,快步走开了。 姚令圻倒还是一副笑眯眯的弥勒佛样子,劝解道:“不妨事不妨事,封无虚就是那一副倔脾气。你祖父当年很看好他,打断了三根藤条都想把我养成他那样。幸好,他失败了。” ----------------- “按律,六品以下检察官员由吏部拣选任免。选拔御史,一要公正廉明,二要学识过人,三要经验丰富。阿爷,姚宝瑛她哪一点符合了?她明明就是个掩袖工谗的小妇人!”紫宸殿内,年轻的纪王急切说道。 “三哥,三哥别着急啊。”卫王温温柔柔地轻声劝:“吏部尚书都没意见呢。我看阿爷处理就很有道理,外人不明白阿爷的苦心,你也别跟着起哄了。” “御史台多是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她才二十几岁!混迹其中岂非有伤风化!” 圣人的目光从寒光必现的刀尖上移开,像一只正吐着信子寻找猎物的毒蛇,他盯住了恼怒的纪王,面无表情地说:“掩袖工馋,难道朕是楚怀王吗?三大王,你还不是太子呢。” “圣人恕罪,儿不敢。”纪王忙跪下请罪。 卫王这时候才慢吞吞地说:“姚御史到底是至善殿出来的,阿娘素来就喜欢她。她的学识不亚于儿郎。御史台终年暮气沉沉,有这样一位新御史,改改气象也好。” “我不知道礼部和御史台什么时候有了交情,劳动四大王亲口为姚氏说情。一口一个姚御史,莫不是她把你也蛊惑了?” “三哥怎么生这么大气啊。就算不讲当年同学的情谊,好歹,她也是阿爷亲口封的御史。我称呼她的官职是理所应当的事啊。” “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们都想什么。”圣人把玩着一把宝刀,低声回应道:“怎么,朕老了,现下要三大王和四大王来教老头子做事?” 这下殿内二人齐齐拜倒,辩解道:“儿绝无此心。” “仲博。”圣人忽而叫姜公的字,说起了闲话:“你家大郎、七郎、十郎、十一郎都很不坏,国家的将来,还要看他们年轻人了。” 正在作壁上观的姜公如梦初醒,定了定心神,答复道:“都是陛下圣恩,才有小子的机会。” 裴公全程看戏默不作声。圣人看在眼里,也不屑理他,口中似是感慨:“昌光又要回来了。” ----------------- “阿爷没听错?裴公亲口说要跟咱家结亲?” “昨日散朝后他特意来说的,说他家行六的孙女正当年,虽然女方提亲面子上不好看,可他实在喜欢姚四这小子的人品,国子监里裴二还教过姚四,也算知根知底。故而先来跟我说一句。如今儿郎们都在西北,若是咱们家不反对,希望两家一同致信去,好开始着手准备,反正裴六娘年纪也不大,等姚四回来再完婚。” 裴六娘啊。 姚宝瑛心想,这桩婚事确实不坏。裴六娘是裴延良同母妹,她的阿爷是裴公的次子国子学博士裴新平,他们这一支隶属二房,跟长房家的纪王妃裴大娘不是一支。 长房长子柳州刺史裴新楚是嫡支宗子,百年望族的传承都在他一家身上,于是跟着同样世家大族出身的纪王谋事。二房却压到岱山公主身上,为了圣人的恩宠。 那个老狐狸又开始多头下注了。 姚令圻捋了捋保养得宜的几根胡须,笑道:“我觉得挺好。昔年和裴二在国子监共事时我们垂钓常常闲谈,把酒言欢。他人有趣,是个性情中人,女儿大约也不差。” 姚令圻今日是真开心,又不知想起来什么好事,言笑道:“姚四小子有福啊。去西北锻炼几年,回头本事也有了,前程也有了,我只管做家翁享福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