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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战争并非都是硝烟弥漫(二)

    神征二年开年的第一场大朝会,百官按规制应整齐穿戴官服拜见天子。姚宝瑛穿着深绯官服,却站在一众青衫郎君之后,距离宣政殿殿门半步之遥,好像马上就要被挤出去。

    因为这里根本就没有姚宝瑛的位置。

    姚宝瑛身前站着两个青衫郎君,一人须发花白,一人还年轻。年轻的那个没忍住回头看了她好几眼,又没忍住窃窃私语道:“我还以为是妲己褒姒之流呢。”

    年老的那个忍了又忍,最终也没忍住,长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子孙不肖啊。”

    姚宝瑛笑笑,不以为然。妲己褒姒,那谁是纣王幽王呢?到底是在骂谁呢?

    侍御史封重心出列道:“陛下,臣御史台侍御史,参奏岱山公主府长史姚氏,私连边将,结党营私,其罪可诛!望陛下从严处置,以正法度纲常!”

    好像所有人都不意外啊。

    姚宝瑛默默立在最后,看哗啦跪了半殿的人,举着笏板跟着喊:“臣附议。”她还想尝试分辨一下眼前跪下的朝臣们都是谁。紫的,红的,绿的,青的官袍把人都遮蔽起来,尝试失败,根本看不清楚。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很想笑。

    这和往常年初一命妇们在长安殿朝拜皇后有什么区别?谁说官员们不是另一款命妇呢?他们看见自己就忍不住窃窃私语的样子和街头巷尾嚼舌根的妇人们又有什么区别呢?

    啊,原来大家都是人啊。

    不行不能笑!这是宣政殿,要忍住。

    这样颠倒是非黑白的一场闹剧,不知从何而起,也不知道该怎么结束,除了荒谬,没有任何感悟。她是自费家财置办军需,若是搁在郎君身上,捐个官也不为过。可是她是个女人,不知怎么的,她有罪了。

    圣人的声音像从天上来,显露着无比的威严。

    “姚宝瑛何在?”

    姚宝瑛定下心神,捧着朝笏出列,走到中央跪下叩首行礼答道:“臣,岱山公主府长史姚宝瑛,叩见万岁。”

    封重心见她如见鬼魅,高呼问君:“陛下,宣政殿上何以有妇人在列。请陛下速将妖魅斥离殿内,以正法度!”

    卫王躬身发言:“若非姚长史变卖家财资军,西北战事进展仍未可知。细细查究,臣以为姚长史非但无罪,反而有功。”

    纪王则说道:“卫王,你是偏袒徇私吗?军需调拨自有朝廷命官,三省六部都在,一个内官越俎代庖,视朝廷法度为何物?”

    卫王拧着眉头又道:“姚长史为何以私人名义送粮,难道不是因为朝廷吵闹换将,户部疏于职守,西北粮草吃紧的缘故吗?好好的粮道怎么让靺鞨人截断了,既然截断了,为何不开辟新道?年前一个月的时间,裴公不在,户部坐视不管,难道偌大的一个户部,就没有主事的人了吗?”

    户部尚书裴公及两位侍郎出首,裴公奏对:

    “陛下明鉴。年前臣于梁州主持契苾、贺穆两部内迁。户部诸事由宗、闵两位侍郎主持,累及西北粮草,臣自认御下不严之罪,请陛下责罚。”

    而后侍郎宗尚朋说道:“陛下!陛下要罚,臣不敢不认,可是陛下,臣自任户部侍郎以来,未尝不殚精竭虑报君,非是臣等疏忽,年前户部开支靡费,实在是没有余粮了啊。”

    圣人:“姚长史还有什么话说?”

    姚宝瑛附身再拜:“臣身受陛下赏识,半丝半缕都是陛下给予。国家有难,臣不敢不倾其所有资助酬军。只是,封御史说臣结党营私。臣没有。”

    姚宝瑛吐出一口气,缓缓开口道:“所经人手皆出自愿。臣年纪最长,故而策划路线行程而已,臣没有结党营私。”

    封重心:“那你和岱山公主……”

    “封御史!”姚宝瑛侧目怒视:“难道前线只有一个岱山公主吗?我的夫君,六州百姓,十万将士,不是活生生的人吗?甲戎和靺鞨人的骑兵攻进来,后果有多严重何须我来明说?文武百官在朝,却只会议论女人为将的罪过,如今前线好转,诸公却只会盯着一个女人的逾距,这是什么道理?封御史口口声声说我是妖魅,敢问正人君子的封御史,西北危在旦夕的时候,你又在干什么!”

    “你……你泼妇。我唯有两袖清风,哪来的万贯家财酬军。”封重心怒道。

    “好了!”圣人不耐烦打断两人即将聚变的争吵,直接下了定论:“满朝武将挑不出一个能顶替昌光和阿五的将军,满朝文官送不出一石军需,天天只会争吵挑理,国家要你们有什么用!”

    众人齐齐跪下叩请圣人息怒。

    “姚宝瑛,虽然你越了本职,有朝臣外联之嫌,念在你也是忠贞之士,情有可原。自今日起,着贬为御史台监察御史。”

    姚宝瑛来不及细想,直接叩首领旨:“臣拜谢圣恩,万岁。”

    “陛下三思。”纪王再也站不住了,躬身又要奏请圣人。

    殿内高高的龙椅上连一片衣角都寻不到了,冯恩高喊退朝的声音,像一记高亢的长钟。

    姚宝瑛松了口气,被人堆里冒出来的姚令圻扶起身来。

    封重心气得冷哼一声,看看眼前的父女二人,仿佛见了什么脏东西,甩了甩袖子,快步走开了。

    姚令圻倒还是一副笑眯眯的弥勒佛样子,劝解道:“不妨事不妨事,封无虚就是那一副倔脾气。你祖父当年很看好他,打断了三根藤条都想把我养成他那样。幸好,他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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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律,六品以下检察官员由吏部拣选任免。选拔御史,一要公正廉明,二要学识过人,三要经验丰富。阿爷,姚宝瑛她哪一点符合了?她明明就是个掩袖工谗的小妇人!”紫宸殿内,年轻的纪王急切说道。

    “三哥,三哥别着急啊。”卫王温温柔柔地轻声劝:“吏部尚书都没意见呢。我看阿爷处理就很有道理,外人不明白阿爷的苦心,你也别跟着起哄了。”

    “御史台多是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她才二十几岁!混迹其中岂非有伤风化!”

    圣人的目光从寒光必现的刀尖上移开,像一只正吐着信子寻找猎物的毒蛇,他盯住了恼怒的纪王,面无表情地说:“掩袖工馋,难道朕是楚怀王吗?三大王,你还不是太子呢。”

    “圣人恕罪,儿不敢。”纪王忙跪下请罪。

    卫王这时候才慢吞吞地说:“姚御史到底是至善殿出来的,阿娘素来就喜欢她。她的学识不亚于儿郎。御史台终年暮气沉沉,有这样一位新御史,改改气象也好。”

    “我不知道礼部和御史台什么时候有了交情,劳动四大王亲口为姚氏说情。一口一个姚御史,莫不是她把你也蛊惑了?”

    “三哥怎么生这么大气啊。就算不讲当年同学的情谊,好歹,她也是阿爷亲口封的御史。我称呼她的官职是理所应当的事啊。”

    “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们都想什么。”圣人把玩着一把宝刀,低声回应道:“怎么,朕老了,现下要三大王和四大王来教老头子做事?”

    这下殿内二人齐齐拜倒,辩解道:“儿绝无此心。”

    “仲博。”圣人忽而叫姜公的字,说起了闲话:“你家大郎、七郎、十郎、十一郎都很不坏,国家的将来,还要看他们年轻人了。”

    正在作壁上观的姜公如梦初醒,定了定心神,答复道:“都是陛下圣恩,才有小子的机会。”

    裴公全程看戏默不作声。圣人看在眼里,也不屑理他,口中似是感慨:“昌光又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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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爷没听错?裴公亲口说要跟咱家结亲?”

    “昨日散朝后他特意来说的,说他家行六的孙女正当年,虽然女方提亲面子上不好看,可他实在喜欢姚四这小子的人品,国子监里裴二还教过姚四,也算知根知底。故而先来跟我说一句。如今儿郎们都在西北,若是咱们家不反对,希望两家一同致信去,好开始着手准备,反正裴六娘年纪也不大,等姚四回来再完婚。”

    裴六娘啊。

    姚宝瑛心想,这桩婚事确实不坏。裴六娘是裴延良同母妹,她的阿爷是裴公的次子国子学博士裴新平,他们这一支隶属二房,跟长房家的纪王妃裴大娘不是一支。

    长房长子柳州刺史裴新楚是嫡支宗子,百年望族的传承都在他一家身上,于是跟着同样世家大族出身的纪王谋事。二房却压到岱山公主身上,为了圣人的恩宠。

    那个老狐狸又开始多头下注了。

    姚令圻捋了捋保养得宜的几根胡须,笑道:“我觉得挺好。昔年和裴二在国子监共事时我们垂钓常常闲谈,把酒言欢。他人有趣,是个性情中人,女儿大约也不差。”

    姚令圻今日是真开心,又不知想起来什么好事,言笑道:“姚四小子有福啊。去西北锻炼几年,回头本事也有了,前程也有了,我只管做家翁享福好了。”